文 | 方舟子
今年春晚最轰动的一个节目是“诗舞剧”《只此青绿》,在朋友圈刷屏了,我也看了一眼,没看下去,因为受不了那个节奏。而且,我对这个剧的名称感到莫名其妙,没见过这样的表述,是啥意思?难道是说“只有这里是青绿色的”,其他的地方都是枯黄的吗?后来我看到该剧编导接受记者采访,记者问她为什么叫“只此青绿”。编导说,创作这个舞剧是从一幅被很多人当成国宝的名画《千里江山图》那里获得的灵感。《千里江山图》据说是北宋天才画家王希孟在18岁时创作的。创作完这幅画以后他就去世了,只留下了这一幅画,而且几百年间这幅画默默无闻地不知道在哪。过了好几百年,到清朝初年才被重新发现。所以,这幅画是很有传奇色彩的,《只此青绿》表示的就是“只此一卷”。
用“只此青绿”来表示“只此一卷”,不知道是哪一国的中文?这都是语文不好的人非要拽文,就搞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表述法。但我今天不是要讲语文,我要讲的是这幅画被当成国宝的《千里江山图》。它是膺品。
最早质疑这幅画的真实性的,是曹星原。她曾经在斯坦福大学拿过美术史博士学位,后来在美国的大学教中国美术史。2017年,故宫展出其收藏的《千里江山图》。曹星原当时写了一篇文章质疑这幅画的真实性。可能是不想得罪国内书画界的人,她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这幅画是假的,只是说它是清朝的收藏家梁清标重新创作的。据说这幅画创作以后几百年间消失了,到清朝初年才由梁清标重新发现。曹星原认为这幅画是梁清标“重新创作”,其实就是指他做假。
曹星原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国内有研究美术史的大学教授写了文章反驳。但这些反驳的文章都是胡搅蛮缠,避重就轻,没有反驳到点上。这是中国搞文科研究的人的通病。我对比了双方的说法,认为曹星原的结论是成立的。她提供的证据有的强,有的弱,有的牵强附会,并不是都能成立,但基本观点是成立的。
接下来我比较详细地讲一讲这幅画。有的证据是从曹星原那里来的,但大部分是我自己做的推理。
这幅画没有落款。作者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画了这么长的一幅画,居然没有署名,这很奇怪。虽然奇怪,但不能把这作为这幅画是赝品的证据,因为的确中国古画有不少是没有落款的。既然这幅画没有落款,为什么现在都说是北宋一个叫王希孟的天才画家18岁画的呢?那是因为这幅画后面有一个跋,是宋徽宗的大臣、大书画家蔡京写的。跋的内容是:画家希孟十八岁,从小就在画院学画,后来到宫里的文书库当差。曾经几次向宋徽宗献画,宋徽宗觉得他献的这些画都不好,但是觉得这个人有潜力,所以就亲自指点他。这样不到半年他就献了这幅画。这次宋徽宗觉得画得还不错,把它赏赐给了蔡京。
但跋只说这个画家名字叫希孟,并没有说他姓王,为什么大家把他叫王希孟呢?这是因为过了几百年,到清朝初年,有一个叫宋荦的人,在梁清标那里看到了这幅画,写了一首绝句,还给绝句加了注。绝句和注的内容说,这幅画是一个叫王希孟的人在宋徽宗的时候画的,当时才18岁,画完不久就去世了,死时才20多岁。后来的说法都是根据宋荦的说法,而宋荦的说法当然是梁清标告诉他的。梁清标又是从哪得来这些信息的?从宋朝到清初并没有关于王希孟、这幅画的任何记载。最合理的推测是,这个故事是梁清标编出来的。
蔡京的跋如果真的是关于这幅画的,至少我们能够知道画家叫希孟,不一定姓王, 18岁画的,的确是北宋的画。问题在于蔡京的跋不一定是关于这幅画的。他只是说了画家的名字和生平,但是并没有写画的内容,甚至根本没有提是山水画。所以我们没法从这个跋推断它跟这幅画是有关系的。这个跋不是直接写在画上面,而是另外写在绢纸上面,然后再裱上去。这就比较蹊跷。既然蔡京是第一个收藏该画的人,一般来说第一个收藏的人会直接就在画上写跋,为什么要写在另外的绢纸上呢?
有人解释,因为这个幅画是皇帝赏赐的,蔡京不敢直接在画上面写跋,另外找一张绢纸写。这个解释很牵强。故宫收藏宋徽宗画的《听琴图》,上面有蔡京的题诗。皇帝本人画的画蔡京都敢在上面写字,何况别人的画?就算因为某种原因蔡京没有直接在画上提跋而是另外找绢纸写,也还有奇怪之处。写跋的绢纸比较窄小。那幅画的宽度是50多厘米,而绢纸的宽度只有30多厘米,上面和下面都要用别的绢纸把它补到了50多厘米的宽度,再裱上去。这样做令人疑惑。如果蔡京不敢在画上直接写跋,要写到另外一张绢纸上,完全可以找一张宽度跟画一样的绢纸,写完以后直接就裱上去,何必费这番功夫找一张比较小的绢纸,画完了上下两端都要找别的绢纸补一补再裱上去?这不合情理。合情理的解释是,这个跋其实是从别的画上拿下来的。那幅画比较小,为了把它裱上去才要进行一番修补。
从跋的内容我们也可以推测,它指的不是《千里江山图》。《千里江山图》如果是一个18岁的人画的,那么很难得。在北宋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用大量的青绿色的颜料来画山水的。所以,相当于一个18岁的青年人开创了一个流派,被认为是一个天才。但是,从蔡京的跋的描述来看,它说的不是一个天才的画家。这个人以前画的画很不好,皇帝看不下去,亲自对他做了指点,不像是一个天才。
其次,蔡京的跋还提到了这幅画画的时间很短。它说,皇帝对希孟进行了指点,不到半年希孟就献上这幅画。不到半年指的是从皇帝指点到献画的时间,并不是指的这幅画创作的时间。创作的时间可能要比不到半年短得多,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短都有可能。就算是画了半年吧,那么用半年的时间有没有可能创作出《千里江山图》呢?《千里江山图》是一个非常长的长卷,长度长达12米,宽度50多厘米。而且,它并不是随便一泼的写意画,而是工笔画,是要一笔一笔慢慢地描的。在半年的时间内有没有可能画出这么一个长卷的工笔画呢?曹星原博士曾经问过美术学院专门学工笔画的研究生,他们对《千里江山图》非常熟悉,要经常临摹。临摹一幅要用多长时间呢?他们的说法是要画5~6个月,又要花一个月的时间把它裱起来。也就是说,即使是对这幅画非常熟悉,也要花至少半年的时间才能把它制作出来。更何况这是临摹,如果是创作的话,还要构思,那就更慢了。所以,用不到半年的时间是不可能创作出这么一个长卷的工笔山水画的。
前面提到清朝初年的宋荦,他是写论画绝句的行家,很清楚半年的时间内是不可能画出这样的长卷的。所以,他在注里提到,这幅画创作的时间是“经年”。在文言文里,经年表示时间以年来算,一年、两年、三年……几年都可以叫经年。也就是说,在宋荦看来,画这幅画至少要一年,用“经年”表示画这幅画的时间是很长的。但是,如果说画这幅画用了一两年甚至更长时间,那又跟蔡京的跋里说的不到半年就献画是矛盾的。说明蔡京那个跋指的是一幅可以很快画出来的普通的画,而不是这种非常壮观的、很长的工笔长卷。由此可见这个跋是梁清标从别的地方拿来的,然后把它裱到《千里江山图》后面。
《千里江山图》还有一个跋是元朝的李溥光写的。这个跋倒是提到了画的内容,说画的是山水,但是没有提画家的名字。所以这个跋也不能证明指的就是这幅《千里江山图》。我们只能说,它指的是一幅山水画。而且,这个跋是裱在蔡京的跋后面的。先有这幅画,再裱蔡京的跋,然后再裱李溥光的跋。但是我刚才已经说了,蔡京的跋并不是这幅画的,而是从别的地方拿过来的,那么,李溥光的跋也不可能是关于这幅画的,也是从别的地方拿过来的。梁清标不知道是从哪弄的这幅《千里江山图》,然后从别的画拿来了蔡京的跋,把它修补了一下裱上去,又从别的画拿了李溥光的跋,再裱到蔡京的跋的后面。
那么这幅画究竟是谁创作的?这是一幅12米长的长卷,所以一般的人一看就给震惊了。何况,它用的颜色以耀眼的青绿为主,亮瞎了人们的眼睛。所以一般的人看到这幅画都觉得这是国宝,是杰作。其实,如果仔细看这幅画的细节,很多地方是乱画的,画得非常粗糙,看上去就是一个刚刚学画的人画的。比如他画的树、河岸、桥都是乱画的。但是,有一些地方又画得非常地好,至少画技是很好的,是一个很熟练的画家画的。不同的技术水平都出现在一幅画里,说明不可能是一个人画的,而是集体创作的产物。这些画家或者画匠,技术水平不一样,才会出现有的局部画得很好,有的局部画得非常差、非常粗糙的现象。最有可能的情形是,这幅画是号称发现它的梁清标找了一帮画匠画出来的。画完以后,他拿了蔡京的跋、李溥光的跋粘上去。为了表示这幅画是真的,他还在蔡京的跋和这幅画贴的地方、李溥光跟蔡京的跋贴的地方都盖上自己的章,欲盖弥彰。
如果我的推测是对的,这幅画绝不是宋画,而是清初的画。用科学的手段是非常容易鉴定的。这幅画用的是绢,绢含有碳。墨也含有碳。有碳就好办了,可以用碳14同位素鉴定法鉴定它的年代。这种鉴定方法只有几十年的误差,足以区分这幅画是清朝初年的,还是宋朝的画。所以,要知道这幅画究竟是真是假,我前面的那些推断能不能成立,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做一个碳14的同位素的鉴定。现在既然有争议,而且最早不是由我提出来的,而是由一个研究中国美术史的博士提出来的,那么要解决这个争议就应该做一个科学的鉴定。但是,我不认为故宫会去做鉴定。这是“国宝”,为了维护“国宝”的形象,是不能去做鉴定的。万一真的鉴定出来不是北宋时期的画,而是清初的画,多么丢“国宝”的脸,对不对?
2022.2.3.录制
2022.7.2.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