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方舟子
博物学是意译,如果要直译,应该叫自然历史学,博物学家则应该叫自然学家。古代西方把对大自然的研究分成两部分,观察、描述、分类大自然里的东西的,叫自然历史;归纳、总结自然规律的,叫自然哲学。自然哲学后来演变成了物理、化学,自然历史随后也演变成了地质学、生物学,相应地,自然哲学家和博物学家这些职业也就消失了,被科学家取代了。
国内有一些自称“科学文化人”的大学教师,认为现代科学已经走到末路,提出要回归博物学,用博物学取代科学。这种主张当然是很荒唐的。博物学是描述性的学科,只是做观察、采集、描述、分类的工作,不去做分析,不试图找出现象背后的规律。而科学在此基础上还要做解释性的工作。想让科学研究回归博物学,相当于怪大楼建得太高了,认为还不如推倒了只留一个地基,其荒谬可知。
所以,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博物学已经死了,是不可能再让它复活来取代科学的。博物学是属于过去的一门学问,今天已经没有职业的博物学家了。但是完全可以把博物学作为业余爱好。由于做博物学观察的门槛很低,也很适合作为业余爱好。由于科学研究已经高度专业化了,今天要业余从事科学研究已基本不可能,搞不好就成了“民科”、“科妄”,不值得鼓励,但是要业余从事博物学研究完全可能,而且应该提倡。
智能手机、互联网、人工智能的普及为博物学研究带来了很大的方便。我从小就喜欢博物学,采集、制作过不少动植物标本,但这是很费时费力的,业余爱好者不可能有很广的涉猎。现在有了智能手机,就方便多了,随时随地可以做博物学观察,看到感兴趣的动植物,随手拍一张照片,基本上可以代替标本的制作。
以前业余爱好者做博物学观察还有一个问题,很难对看到或采集到的标本做出准确的鉴定,而不能鉴定,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也失去了观察的乐趣。现在不仅可以上网搜索各种文字、图片资料帮助鉴定,而且有多种程序能用人工智能的方法做出识别。这些程序的识别准确率有高有低,最好的识别程序公认是加州科学院研发的iNaturalist。但是即便是最好的识别程序也会出错,也不能完全代替专家的鉴定。而现在也很容易通过网络找到专家帮忙。例如iNaturalist不仅是个识别程序,还是个网络社区,全世界众多动植物学家都在那里帮助做鉴定。我刚去那里时就得到了很多专家的帮助,现在自己也成了鉴定本地植物的专家,也经常帮助别人做鉴定。这在我小时候是难以想象的,那时候最苦恼的是在本地找不到专家来帮助鉴定标本。
图注:iNaturalist网站
博物学的观察虽然是业余在做的,但是也是可以为科学研究做出贡献的。例如,把你看到的动物、植物上传到iNaturalist,这个观察就被采集变成了生物学家可以利用的大数据。实际上,现在已经有不少的论文是根据iNaturalist上世界各地的博物学爱好者采集来的数据写出来的。我所在的圣地亚哥是美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本地自然历史博物馆已出版了鸟类志、哺乳动物志,但还缺植物志。自然历史博物馆就通过iNatualist建群发动本地居民帮助编写植物志。
做博物学观察有时还能对生态保护做出贡献。例如,我们这里有一个小镇几年前发现源自地中海的瓦尔德草,是美国首次发现这种入侵植物。这种入侵植物生命力非常顽强,当地政府申请经费,采取行动,想在其蔓延开去之前将其赶尽杀绝。但是我发现它实际上已经蔓延到附近的两个小镇,报告上去后引起当地植物学家的重视,很可能就要把消灭这种入侵植物的工作扩展到这两个小镇。
图注:作者在当地首次发现的入侵植物瓦尔德草(Carrichtera annua)。
做博物学观察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有助于锻炼身体。做博物学的观察是要跑到野外去的,甚至是要跑到深山老林去的,要经常远足、爬山的,就是非常好的一种锻炼方式。现在很多人都喜欢户外的活动,一般都只是把它作为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或者把它作为一种观赏大自然美景的方式。但是如果在从事户外活动的同时也做博物学的观察,就会增加户外活动的趣味,就更容易坚持下来。这是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我是因为先喜欢远足、爬山,再对本地植物的观察产生了兴趣,然后反过来,由于想要普查本地植物,又激励着自己每天都去远足、爬山,而且尽量去不同的地方。
做一名博物学爱好者还有一个好处,博物学的观察对心理的健康很有益,可以缓解精神的压力。到森林里边走一趟,会让人觉得非常的放松。有一项研究表明,每去一次野外、公园,带给人的心理享受就相当于过了一次圣诞节,心情特别愉快,就不容易得抑郁症。
做博物学的观察能够满足一个人的求知欲。看到了某一种动物、植物,要想去知道它究竟叫做什么,是要下一番功夫的。而且光知道它的名称还不够,还可以去查一查这种动物、植物有什么样的习性,是怎么来的,这就可以增加很多的知识。我在寻找、鉴定某一种植物的过程当中,有时候就会有意外的收获,会了解到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有趣的生物现象,因此启发我写科普文章。
做博物学的观察还有发现的乐趣。我如果找到了一种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植物,那么那一天都觉得特别的有收获。如果能够找到一个以前从来没有人在本地发现过的植物,那么这种满足感就更强了。例如我发现了本地植物名录没有记载、此前没人在本地发现的一种烟堇,是从地中海一带传过来的归化植物,本市自然历史博物馆植物部就让我去采集、制作标本送给他们永久保存。此前我也应他们的要求去采集、制作过本地罕见的植物的标本。
图注:作者在当地首次发现的一种烟堇(Fumaria bastardii)。
做博物学的观察还会让你对生活居住的地方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天气的变化、季节的变迁会特别地敏感,会对这里的大自然有一种融为一体的感觉,觉得自己是身处在其中的,不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路人,而是有一种成为了这里的主人的感觉。
如果你有小孩的话,带着她一起做博物学的观察,经常往野外跑,那么,这也可以培养小孩对大自然的喜爱,对科学的兴趣。这是一种很好的、潜移默化的教育熏陶。
所以,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够成为博物学爱好者。当然,每个人的时间、精力都不一样,不一定都要为此花很多的时间、很多的精力。不一定每一个人都要跟我一样。我是每天几乎都会花两三个小时在做博物学观察,整个圣地亚哥可能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人,因为从iNaturalist圣地亚哥植物群就可以看出来,只有我每天都在上传大量的观察照片。但是,每一个人,只要有机会其实都可以做博物学方面的观察。在出去散步、跑步、爬山、做户外活动的时候,顺便也做做博物学方面的观察,把它作为一种业余的爱好,这就够了,说不定能有意外的发现,那就更好。
2020.6.15
(《科学世界》2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