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模糊的面孔和场景,重重叠叠,就像她第一次走进这连绵不尽的群山,眼里是层出不穷的峰峦,波浪般不断地涌起,然后逶迤着散开,化作莽莽苍苍的一片……那些面孔像石磨一样转着,又像她头上一圈圆圆的天空在旋转,她记得第一次走进拱卫楼的时候,看到头上一圈圆圆的天空,这令她有点眩晕,越盯着天空看就越感觉到天旋地转,其实土楼是非常坚固的,是她的内心在转……在她混混沌沌感觉正要睡去的时候,她猛然听到一声枪响,尖锐而又喑哑的枪声把她惊悸地吓得从床上折起身子,胸口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最后那张面孔定格在她面前,她真真确确看到是陈明焕冷峻、不苟言笑的脸庞,一滴血从他左耳边缓缓地流了出来……
前些天就有坏消息从马铺城里传来,明焕被解放军抓去了。他的几个堂兄弟早就跑了,跑台湾或者南洋去,但是他不跑,他对她说过,我为什么要跑呢?我又没造什么孽,哪个朝代都要用木材吧。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蜷伏在他并不宽厚的胸膛里,心里茫然无措。时局动荡,她一个小女子,什么也不懂,只想身边永远有这样一个依靠,自己尽快生下一男半女,即使以后他常住在城里忙他的木材,她也可以在拱卫楼里带着孩子过着安闲的小日子。可是刚刚过了元宵,明焕就急匆匆要赶回城里。尽管一直有令人不安的各种传闻像浮尘一样飘荡在石桥村的土楼上空,但是这个元宵,人们还是照样到祖堂里挂灯,抬着神舞着好多条龙,在村子里各座土楼内外巡游。明焕是今年游香的大头家,一袭青衫马褂走在巡游队伍的前头,整个晚上走下来,脚底都起泡了。她端了一盆热水给他泡了脚,他仰着把身子放倒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噜。他太累了,这次从马铺城里回拱卫楼过年,她第一眼就看到他头发里夹杂着好多根白发,上一回回来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前,还是满头乌黑的,而且她在晚上也明显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从她身上翻下来之后他似乎困得说不出一个字,只发出一阵低沉的鼾声。
自从得知明焕被解放军抓去,格子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变得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从一楼灶间爬楼梯走到三楼,沿着廊道走了一圈,又从另一部楼梯走下来,几次抬起脚差点就踩空了。在浑圆阔大的拱卫楼里,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就像一粒无依无靠的尘埃。昨天傍晚,石桥村里也进驻了解放军的一支工作队,那个背着驳壳枪的萧队长操着一口北方话,当他带着几个士兵一脚跨进拱卫楼的石门槛,一眼看见香火堂一个正在焚香拜神的女人的背影,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格子被明焕的一个远房堂兄带到楼门厅萧队长的面前,感觉到萧队长的眼光像一把尖刀,把她身上的衣裳都挑破了,她全身打着哆嗦,双手抱在胸前,耳朵里嗡嗡直响,萧队长喷着唾沫叽哩呱啦说了一长串,她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只见萧队长大手一挥,几个在贫农协会做事的族人分头带着士兵走进她家的一楼灶间、二楼禾仓以及三楼她的卧室,翻箱倒柜、查抄家产的声音粗暴而又响亮……她整个人软绵绵瘫倒在槌子旁边,是四婶把她连拉带拽地背回了卧室里。
醒来后格子发现这不知道是谁的卧室,听明焕说过,这拱卫楼有三分之一的房间归在他的名下,但平时还是让族人无偿使用。这只有一床一椅的卧室里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气味,令她一阵阵恶心,却又什么也呕不出来。四婶给她带来一只包袱,里面装着一些她的个人衣物,四婶告诉她说解放军工作队查封了陈明焕名下的所有一切,从拱卫楼里的房间到山坳里的田地和山上的林地,当然还有她保管的所有的金银细软和锦绣绸缎。也就是说,除了几件换洗的土布衣衫,她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昨天还在住的卧室不能回去了,只能住在这间陈设简陋的房间。其实土楼里的房间大小都是一样的,只是自己的卧室她布置得像是一座秘密的花园,床铺、桌椅、案几都用檀木、花梨木精制而成,窗台的小风铃,还有梳妆台上的各种小摆设,无不透着她的小情调,她原来以为可以一辈子住在这么一座花园里,现在猛地被抛了出来,落入一排看不见的狰狞的獠牙里,一下两下被撕咬得全身血肉模糊。
格子不知道明焕被解放军抓去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他们除了把“天岭陈记木材”的木材和钱款全部没收之外,他们还会打他吗?一个月前,明焕托人给她捎回了一张纸条,只有16个字,“我若遭不测为我归葬老家你尽快改嫁”,她看了很生气,这是多不吉利的话,她当即把纸条揉成一团,丢在了二楼的披檐上。恶梦里的枪声和明焕流血的脸庞,令她内心里深深地不安,这无疑也是一种不祥之兆。格子从床上走下来,走到窗台前,推开一扇木窗,看见外面的天空还是漆黑一团,她的心里也是黑漆漆的,像锅底一样。整座拱卫楼还在沉睡中,那一头的廊道上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向着这边走来,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却是越来越低,好像就停在了门口,格子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门口果真有人,似乎是为了掩饰紧张而干咳了两声,然后压低声音,带着瓮声瓮气说:“你家陈明焕昨天下午被政府镇压了,你要收尸赶紧去,两天后就烧掉了。”
格子支楞的耳朵抖动着,整个人像是打摆子一样,她焦灼地想要喊叫一声,但是嘴巴张成一个洞,干涩的嗓子叫不出来声音,她听到心里砰地响了一声,那是心碎了。她颠了两步向门边扑去。门外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向着楼梯跑去了。她还没有拉开门,就跌倒在门后……
2
从四婶的嘴里也证实明焕遭遇了不测。石桥村大地主、百年老店“天岭陈记木材铺”老板,这两个身份太抢眼了。刚刚成立的马铺县人民政府昨天午时过后在县城梨子园荒坡上公开处决一批大地主、大恶霸和反革命分子,陈明焕是其中之一。格子梦见枪声和一滴血从他耳朵边流出来,原来是真实的。
“这都是命,”四婶叹了一声,抬手抹了一下眼晴说,“你还是吃一点吧?”
格子愣愣的没有应声,她在想天还没亮就来报信的那个人是谁?他讲着带点客家腔的福佬话,似乎用手捏着鼻孔,他是谁呢?——其实他是谁不重要,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到城里给明焕收尸?怎么把他弄回来村里安葬?她全身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眼珠子像木刻一样定定的不动。这两个问题——其实也就是一个问题,怎么为死去的丈夫收尸?——这真是一个锥心的难题,像钉子一样往心里不停地钉下去。
“你还是吃一点吧,”四婶说,“这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活。”
格子抬头看着四婶,觉得四婶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不由向她点点头。3年前,她刚刚嫁到拱卫楼时,虽然也是八抬大轿,也是明媒正娶,但是楼里和村里的许多女人明显都对她表示轻蔑,甚至抱有敌意,她一直不得其解。四婶倒不是这样的人,她古道热肠,对格子嘘寒问暖的,不过格子也很快发现了她有爱占别人便宜的毛病。有一次,格子对四婶说起楼里村里的女人对她的态度,四婶竟然说,大家都是怨妒你好命呢。格子心里凛然一惊,我好命吗?如果不是父亲欠下一屁股赌债,母亲被逼自尽,连一副棺材都买不起,她怎么也不会愿意嫁给陈明焕的。这个男人大她十来岁,前头死过一个老婆,据说是生孩子时母子双亡的,面相看起来苍老木讷。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嫁给这样的男人。正如四婶所说的,这都是命。
“四婶,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到城里把尸体背回来?”格子定定地看着四婶说。
“哎呀,这谁敢啊?他们都说了,明焕是政府什么压的坏人,不是至亲,没人敢出头的。”四婶说。
格子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明焕是独子,父母双亡,他的至亲除了几个堂兄弟、一个在外乡的舅舅还有两个嫁外乡的姑姑,还有谁呢?同村的几个堂兄弟都跑了,外乡的亲戚她有的连照面都没打过——她低下头,眼光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其实自己才是明焕最亲的至亲,他们是拜过堂的,并且她的姓氏名字也载入了陈氏颖川堂族谱。可是,她一个小女子,走不到马铺城,更背不动一个人。她心里恨恨地恨着自己。
“明焕也真是可怜……”四婶又叹了一声说。
“你帮我找个人,我给他钱……”格子说。
“给钱?你现在有钱吗?你家产全都充公了,你现在吃饭都只剩下一副碗筷,没有第二副了。”四婶说。
格子头低得更低了,几乎抵在胸脯上。没钱就请不动人了?这也是,一个被政府镇压的大地主,谁愿意沾边,躲闪都来不及呢,钱,肯定要大价钱,可是她现在身无分文,难道就让明焕暴尸荒坡,两天后一把火烧掉,无法入土为安?不!她心里尖叫了一声。她的眼光从自己的胸脯上抬起来,对四婶说:
“谁帮我把明焕背回来,我就嫁给谁。”
四婶愣了一下,满脸诧异地看着格子,走上前一步,歪着脑袋凑到格子面前说:“格子,这话……”
“当真,说到做到。”格子绷紧着脸说。
“我是说,这……”四婶说,“这值得吗?”
格子咬着嘴唇,又低下了头,她把身子从床上移到床边,两只脚踩到了地上的鞋子里,却没有力气站起来。这么做到底值得不值得?说实在的,明焕对她不坏,但也不算好,两个人聚少离多,实际上也很少有过情感上的交流,他想要她时,她无条件地配合,似乎也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快乐——他值得她这么去做吗?
“你再想想……”四婶说。
“我想好了。”格子说,她心里决定了,她必须这么做,这不仅仅是为了明焕,也是为了自己——她不想余生在不安中渡过,她只能这么做了。很多事情是经不起追问“值得不值得”的,正如当年,她也自问过,为了安葬母亲、还父亲的赌债,把自已的一生交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这值得不值得?其实有些事情是无法选择的。她从地上站起身子,把胸脯往上挺了一挺,对四婶说:
“你帮我把这口风传出去,要快,最迟明天上午把明焕背回到村里,我后天就嫁给他,不管他年纪多大,有没有家室,瘸脚拐手,我都愿意。”
四婶的眼光从格子高高的胸脯上移到她的脸上,那光洁的脸上此时似乎泛着一层红光,她眨了几下眼,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格子,你做人也真是仁义……”
格子一只手抓着四婶的胳膊,急切地说:“拜托你了,四婶,你到各座土楼去说,要快……”
“从石桥村爬天岭到马铺城,再快也要十几个时辰……”四婶说。
“反正,明天这时阵谁能把明焕背回到拱卫楼,我就嫁给谁。”格子说。
3
石桥村是闽西南大山深处的一个土楼村庄,拱卫楼、拱月楼、振福楼、振德楼等七八座土楼错落分布在溪流两岸的谷地里。此时,晨雾刚刚散开,苏醒过来的村子里充满各种声音。陈世贵一瘸一拐走过拱卫楼时,特意停了下来,把左边那条瘸腿斜斜地放着,仰起头看了看拱卫楼。听父亲说,以前爷爷在拱卫楼里也是有好多个房间,后来赌博输了抵了债,全家人就搬到土楼外面搭盖了茅棚屋。世贵就是在茅棚屋出生、长大的,前些年父母接连病逝,他又在山上采草药摔断了腿,明焕时常接济他,有一次从城里回来,明焕说愿意借拱卫楼一楼灶间、三楼卧室各一间房供他无偿使用,他谢绝了,因为他腿脚不方便,他觉得还是住在茅棚屋就好。昨天在贫农协会做事的堂哥世平告诉他说,这回他可以分到拱卫楼的房间了。世贵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是人家明焕的房子,怎么说分就分呢?世贵没有看到他想看的人,提起瘸腿又往前面的拱月楼走去。他走路的时阵,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像划船一样,村里人把他叫作三脚贵,他也默认了,三脚就三脚,或许上世人注定好了。
走到拱月楼后侧的一座茅棚屋前,世贵看到一条身影向后面的茅厕闪去,连忙喊了一声:“一枝春,我有事找你呢。”
“干你佬,再急也得等我这泡屎拉完。”一枝春冲进了茅厕,那只有半截的门,也没顾得上关。一枝春原名叫作陈永春,早年到马铺城混过,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伙流氓,被断了一只右手,幸亏明焕出面说情救了他一条命,后来他回到村里就被叫作了一枝春。他蹲在茅坑上抬头望着世贵说:
“三脚贵,你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这回有好事,”三脚贵扭过头说。
“什么好事?”一枝春问。
“算是善事吧,也是好事,”三脚贵自个儿点着头说。
“什么鸟事,你快说!”一枝春提起裤子,急躁地从茅厕里走出来,抬起仅有的左手拍了一下世贵的肩膀,“三脚贵,你说话不像男人,不爽快啊。”
“好!”三脚贵用右脚用力地跺了一下脚,盯着一枝春说,“我就问你一句话,看你爽不爽快,像不像个男人?”
“干你佬,你快说呀!”一枝春骂着推了三脚贵一把。
三脚贵像是站立船头被风吹得晃了一下身子,立即又站稳脚根,说:“现在我们一起去马铺城里,把明焕背回来!”
一枝春怔了一下,挥起左手说:“去,不去不是个男人!”
三脚贵笑了起来,说:“你这人沉不住气,经不起激将。”
“你激将个鬼,根本就不需要你激将,明焕对我有恩,我这是回报他。”一枝春说着,又大步冲进他的茅棚屋,“我带一点物件,立马就走!”
从石桥村沿溪走过一座小山岗,然后便是弯曲的山路通往博平圩,从圩街上有一条几百年的古驿道钻山入林,绕着九九八十一道弯,直到进入马铺城才把路扯直了。这条山间盘旋的古驿道统称天岭,从石桥村过天岭到马铺城,马上回头返程,腿脚快的话也要一天一夜。一枝春和三脚贵一个人在前头快走,另一个人在后面紧跟。一枝春甩着一只手,脚底下霍霍生风,而三脚贵行走的身子像是划船一样,他两只手使劲地划着,身子就是晃悠着快不起来。
“三脚贵,像你这样,天黑也走不到马铺。”一枝春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喘着气回头对三脚贵说。
“我能追得上你,你放心。”三脚贵屏着气,拖着瘸腿从一枝春面前走过,眼睛瞪了他一下,表示某种不满。
“歇口气啊,”一枝春看着三脚贵较劲地从面前走过,冲着他摇晃的背影喊了一声,“填下肚子!”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煮熟的地瓜,大口啃起来。明焕挨枪子的事,其实昨天晚上就传到了石桥村,有人叫好,也有人叹息,他睡觉前突然想起明焕对自己有恩,这下一下子睡不着了,眼前全是明焕的面孔闪来闪去,一会儿是在说话,一会儿是在流血。在拱月楼闲坐时,他听一个堂伯叹息说明焕可怜,不能入土为安。他也知道明焕家至亲的男丁跑的跑,幼的幼,没人到城里为他收尸。当时一枝春心里就动了一下念头,是不是到城里把明焕背回来?这也算是报恩。可是想到自己缺了一只手,做事还是不方便的,这个想法就不再坚持了。夜里想起明焕,他的心又一阵阵揪紧了。早上三脚贵邀他一起去把明焕背回来,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三脚贵腿脚不行,可他有两只好手,正好帮上大忙,只要把明焕背到背上,滑落时三脚贵帮他托几下,他保证歇三五回就能够把明焕背回到石桥村。明焕瘦,身上没有多少肉……这阵子想起明焕,明焕的影子又在面前晃了,一枝春连忙站起身,大步冲上坡岭追上了三脚贵。
三脚贵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重一步轻一步,头上冒出了一粒粒豆大的汗水,上衣后背也湿了一大片。他回头看到一枝春追上来了,并且大步流星般超过了他,说:“我不歇,我不会比你慢多少。”
“行呀,三脚贵,你精气神很足,看来明焕没有白对你好。”一枝春说。
“做人嘛,不就做个理直心安?”三脚贵说。
“也是,我昨晚就想来了……”一枝春说。
“少来,没有我早上叫你,你会来?”三脚贵说。
一枝春骂了一声,说:“我这不是一个人不方便吗?”
三脚贵点着头,说:“好吧,其实我也是一个人不方便,不然我就自己来了。”
“行了行了,不说你我,我说明焕人是好,可是命不好,你看头一个老婆死了,第二个老婆又……”一枝春说。
“哎,人家都有两个老婆,我们一个也没有!”三脚贵说。
“这怎么能比?虽说同一盆老祖宗风水,每个人的八字还是不同的。”一枝春说。
三脚贵没有接上话头,他暗暗地咬紧牙根,好腿迈得特别大步,瘸腿则轻轻划着小弧圈,一划便提起,减少与地面的摩擦,跟上好腿的节奏。他抬手摔了几把汗水,看着面前健步如飞的一枝春,心想看来明焕也没有白对你好。又绕了一道弯,三脚贵感觉快要断气了,连忙停下脚步呼了几口气,一枝春已在前面望不见的地方,他可以放胆地喘气了,一枝春在附近时,他都不敢喘气,好像害怕他会嘲笑他一样。三脚贵突然想起前些天在拱卫楼门口遇到明焕老婆格子的情形,她对他淡淡地一笑,他一下就觉得心头热乎乎的,村里多少小媳妇从来都不正眼看他一眼,好像他是个坏人一样。只有格子正眼看他,带着笑意,还问他,最近去哪里了?他心里砰砰跳得极紧,慌张地吞了几下口水,说没去哪里,一直在石桥呢……那时他心里暗想,这样的女人,要是能够跟她睡一个晚上,不,只要睡一会儿,他死了都愿意。这时阵,眼前又浮动起格子的笑脸,三脚贵全身又硬梆梆来劲了,抬起好腿拖着瘸腿,继续往前走去。
4
格子在焦虑中等待四婶。四婶快人快语,她会将格子的心声传播到石桥村每一座土楼里。可是,有没有人敢去,愿意去,她迫切需要得到消息,明焕的尸体明天还躺在荒坡上的话,他就会被一把火烧掉,从此成为孤魂野鬼,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格子一会儿从窗台上往外面张望,一会儿开门走到廊道上往下盯着拱卫楼的楼门厅,四婶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不知道是第几次从房间走到廊道的栏板前,格子看到对面廊道上站着一个戴五角星帽子、穿军装的士兵,他们隔着圆圆的天井,格子看不大清他的脸,发觉对方看到她时似乎很警觉很神速地闪到了廊柱后面。莫非这个人是被派来监视她的?格子也没往心上去,现在她满心盼望的是四婶给她带来好消息,有一个人往马铺城去了——是的,只要这个人明天上午之前把明焕背回到拱卫楼,她就愿意嫁给他!她心里再次确认了这个承诺,是的,说到做到,她从来就是一个守信的人,如若不信,她可以剖心明志。可是,这个人在哪里?石桥村这么多个男人,会有这么一个男人吗?
拱卫楼许多人家开始吃午饭了,四婶这才灰头土脸出现在格子的房间里。四婶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一看到她的脸,格子的心就凉了半截。
“我每一座土楼都去说了,有人想去,被他老爸喝止了,都说、都说、说……”四婶打着结巴说不出来。
格子感觉到心在往下沉,下面是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头晕得厉害,还没走到床前,她就咚一声瘫倒在地上。
又是昏昏沉沉的冗睡和没完没了的恶梦。格子在梦中喜极而泣地抱住明焕,原来他没死,她喊着他的名字,他低低地应着,但是眼光转到他脸上,却看见那上面鲜血如注……格子还梦见了当年在马铺初级学校的情景,她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女生之一,她喜欢坐在红砖楼后面的池塘边读书,每一回都会有人往池塘里扔一粒石子,噗嗵,响起的水声把她吓了一跳,可是转头四望,却总是找不到扔石子的人……一道金色阳光打在拱卫楼上,斑驳的土墙闪耀着迷离的光彩,格子看见身着男装的自己从石门槛上走下来,迈着矫健有力的脚步,向村子外面走去。四婶迎面走来,问她,格子,你要上哪里去?格子说,我要到马铺城里,把明焕背回来安葬。四婶说,你行吗?格子说,我怎么不行?四婶说,我真服了你。格子说,格子说了,谁把明焕背回来,她就嫁给谁!四婶说,你就是格子啊。格子说,我不是格子,我是男人!格子看见自己翻过了一座座山岭,正站在岭头上眺望着云蒸霞蔚的山谷,她突然朝着山谷大声喊道,陈明焕,你这个死鬼,你给我回来!山谷里响起一阵回音,回来——回来——突然怀里扑来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格子猛地醒了过来。
床头的椅子上摆着四婶送来的一碗菜饭,还有一双筷子。格子的心只是痛,已经感觉不到饿。她从床上折起身子,心里真是痛恨自己不是男人,原以为自己作为女人,还是有一点价值,会有男人愿意为自己去做事,可是实际上,没有人,平时很多人都在说着明焕的好话,怎么这下在“重赏”之下也不敢出头了,他们都被吓坏了吗?
四婶又来了,说:“我到楼外茅棚屋也说了……”
“来不及了……”格子怔怔地说。
四婶瘪着嘴说:“楼外的人大多是光棍……”
“来不及了……”格子神思恍惚地下了床,晃着身子往门外走去,她感觉到整座土楼都在摇晃——是的,拱卫楼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楼板、屋瓦都在嘎嘎作响。格子跌跌撞撞走到廊道的栏板前,两只手抓着栏板,这时她又看见对面的廊柱后面,那红五角星帽子闪了一下。她无心去关心这个人是谁,管他是谁呢?谁能把明焕背回来,这才是她操心的。
“哎,你别——”四婶紧张地跟着走上前。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格子说,“我还想活长久一点呢。”
“你要相信,会有人的……”四婶说。
“好吧,我相信……”格子说。
5
时令过了霜降,天黑得特别快。一枝春和三脚贵走进马铺城时,天已黑得不能再黑,两个人饿得眼前直冒金星,摸进一间卤面店,各要一大碗不加料的卤面,眨眼间就全吃进了肚子里,还差点把瓷碗啃掉了一角。
一枝春早年在马铺城里混过,带着三脚贵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梨子园的荒坡上。这里从大清起就是处决人犯的地方,一到天黑,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两个人没费多大的劲就找到了陈明焕,这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好找。
“我们来背你回家,”一枝春说着,单手朝明焕拜了拜,“你乖乖听话吧……”
三脚贵突然叫了起来,说:“哎哟,我们忘记带一把香来,我听说,有人会念一种口咒,尸体背在身上就像一张竹叶那样轻。”
“你会念这种口咒吗?”一枝春问。
“我不会……”三脚贵摇摇头,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明焕的脸上还是干净的,就是胳膊的衣服上有一块血污,还好,天气凉了,尸身上没有闻到什么异味。
“不会你还说个鬼。”一枝春哼了一声。两个人蹲下身子,先把插在明焕脖子里的一块长条形木牌抽出来,上面写着“陈明焕”三个字还打着一个红红的X,这牌子俗称斩条,一枝春把它扔到了一边,三脚贵两只手解着明焕身上的绳索,几下也就解开了。
一枝春直起身子,又用一只手朝明焕拜了拜,嘴里叽哩咕噜地念着一串含糊的音节。三脚贵惊讶地叫了一声,说:“咦,你会?”
“我当然会。”一枝春得意地偏起头。
“你会口咒,这就太好了。”三脚贵两只手从地上搀扶起明焕,在村里他时常帮助人家干这种事,就是把死人搬到棺材里,总感觉死人特别重,所以石桥村有一句俗话,说什么很重就是“像死人样重”。他两只手插在明焕的胳膊腋下,使劲地往上一扯,明焕就站了起来,按照三脚贵的牵引,趴到了一枝春的背上。
“哎呀,像死人样重,”一枝春当即叫了一声。
“明焕现在就是死人啦。”三脚贵说着,帮助明焕把两只手搭在一枝春的肩膀上,然后把他的屁股往上托了一托,心想明焕屁股上没多少肉啊,像他这么富贵的人,哪个不是大屁股?难怪他享受不了大富贵。
一枝春用仅有的左手托着明焕的屁股,说:“走啦,回家。”
“回家。”三脚贵说,手在明焕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一枝春就刹不住脚步地向坡下俯冲而去,兴奋地呼叫起来,像是卷起一片尘灰弥漫了半个夜空。
风吹得坡地上一片飒飒作响,三脚贵拖着瘸腿向下狂奔,感觉到风从耳朵两边呼呼呼地掠过,好像神巫吹着气一样。
一枝春一口气冲到了坡下,脚步交叉着打了个踉跄,还好,没有跌倒,步子不由就放缓了下来。
从坡上冲下来的三脚贵好不容易刹住脚步,喘着粗气对一枝春说:“你再快,我也赶得上……”
一枝春的手往上托了托明焕的屁股,说:“奇怪,死人怎么变轻了?口咒灵验了?”
“这是下坡。”三脚贵说。
“唉,你真不会说话,你应该说死人的灵魂飘回老家了,身子就变轻了……”一枝春说。
“嗯,嗯,好吧,变轻了,我们就可以早点回到石桥……”三脚贵说。
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出了马铺城,往天岭下走来。半轮月挂到了山尖上,山间小路洒下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像细盐一样。一枝春大滴地流着汗,三脚贵也大滴地流着汗,头上的汗水流到嘴边,不小心咽到嘴里,咸咸的,一直咸到心里。
绕过一个大弯,上了一个叫作狗屎岭的陡坡,一枝春喉结凸出地吞咽着口水,气快要喘不上来,两脚站是站住了,却一个劲地打着哆嗦,他一只手按着明焕的身子,慢慢把他放下来。三脚贵从后面赶上前,两只手搀扶着明焕,把他从一枝春背上放到了地上。明焕两只脚软绵绵踮着地,而三脚贵只有一只脚受力,这样他扶着明焕便站不稳了,前俯后仰的,紧张得不敢尖叫,只是战战兢兢地说:“一枝春,你、你、你来帮一把……”
“没事,他倒不了,我给他念口咒了,”一枝春擦着头上的汗说,在路边的石头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哎!”三脚贵突然尖叫一声,明焕直挺挺地朝他压下来,他一只脚站立不稳,心想这下肯定被死人压倒在地上了,没想到明焕像是身上装着弹簧一样,又自己弹了起来,他都打了个趔趄,而明焕还直愣愣地戳在那里。
“你看是不是?死人自己站住了,”一枝春说。
三脚贵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赶紧站稳了脚跟,然后用两只手扶住明焕,说:“我来背一段吧。”
“算了吧,你的腿脚不行,”一枝春说。
“可你也背不动了,”三脚贵说。
一枝春眼珠子转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把他两脚并拢,我抬脚在前面走,你抱着他头在后面走。”
三脚贵想也没想,说:“行,这样好,你走得快,我也跟得上。”
“我扯着你走,”一枝春说。
“你别把明焕扯痛了就好,”三脚贵说。
“咦,死人还会痛吗?”一枝春说。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死人,你问他,”三脚贵说。
一枝春从石头上抬起了屁股,走到明焕跟前,因为明焕一直是耷拉着脑袋,他不得不低下头看了看他的脸,说:“你想不到吧,是我和三脚贵为你收尸,你这么个富贵人,好手好脚,还讨了幼齿的老婆,可是你,还得我们破相人来给你收尸,唉!富贵还不如破相。”
“你说些什么呀,”三脚贵撇了撇嘴说,“明焕做人仁义,我愿意为他收尸……”
“好吧,你也很仁义的,”一枝春略带着讥讽的口气说。
三脚贵抱着明焕的头和肩膀,慢慢把他往下摁倒,一枝春把明焕的两只腿并拢,用一只手揽抱起来。就这样,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明焕,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像是抬着一截木头,又觉得不是,这好歹是一个人,他们用劲的同时就多了一份小心,生怕哪里磕痛了他。就这样,两个人三只脚三只手抬着一个人,绕过了一道道弯,爬坡、下坡,上坡时吭哧吭哧,像是打着号子一样,下坡时便像孩子似地撒欢呼叫——这个有点像石桥村孩子玩的“冲关”的游戏,其实,他们三个人年纪相差不大,小时候或许一起在土楼里、祖堂外玩过这种游戏,当然他们两个全都不记得了,明焕会不会记得呢?
翻过星月岭,锅底一样黑的天空漏出一点微光,离石桥村越来越近了,一枝春回头对三脚贵也对明焕说:“快到家了,”
“嗯,快到家了,”三脚贵说。
两个人立即觉得抬着的人一点一点地变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人还是那人,但是在变轻,他们抬在手上,感觉省力不少。天色微明,四周围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晨雾,他们越走越快,两个人三只脚这阵子走出了同一个节拍,脚步有轻有重,却像曲子一样谐调。
石桥村在晨雾中露出了土楼和溪流,一静一动的构图,在山谷地里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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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的格子坐在床上靠着床板发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是一个劲地发呆……
外面廊道上有人咚咚咚地跑过去,有个声音低而硬地喊着:“格子,格子,格子!”
格子全身打了个激凌,她听到那声音是在自己原来的卧室门前,那人不知道她被搬迁到别的房间了。格子连忙下床,开门,走到廊道上说:“我在这里。”
“你快下楼,快!”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人说。
格子迟疑了一下,转身向楼梯走去,扶着墙壁慢慢地往下走,心想会是什么事呢?下到二楼时,格子突然闻到了一股气味,心跳砰地一下加快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楼梯,沿着一楼廊道向楼门厅狂奔。那股气味越来越浓,格子颠着碎步,不顾一切似地把身子往前抛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石门槛下的明焕!
明焕的脚边站着两个人——一个瘸腿,一个断手,格子认得他们,他们住在土楼外面的茅棚屋。这时阵,他们看到格子走过来了,神色显得有点慌张,嘴唇嚅动着说不出话。
格子看到明焕的那一刹那,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她的眼泪竟然没有掉下来,只是定定地又看了他一眼,全身微微哆嗦着,双腿发软,膝盖好像要往下跪下去。
“我们、我们两个把他抬回来……”一枝春和三脚贵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
格子的眼光从明焕身上抬起来转到他们身上,整个人完全是呆住了,偶人似地向前移动两步,噗嗵一声,就跪在他们两个人面前,说:
“两位恩人,我——说到做到!”
格子的举动把两个人吓坏了,他们像是火烫到一样,跳脚的跳脚,摆手的摆手,惊诧地叫道:“你、你、你这是!”
“我说过,谁把明焕背回来我就嫁给谁,”格子站起身子,眼睛一下子潮湿了,看着一枝春和三脚贵说,“不管是什么人——我格子说到做到。”
“这、这、这……”一枝春舌头打卷结巴了,“我没、没听说……”
还是三脚贵镇静了一些,吞了一口水,说:“我们觉得明焕人好,从来没想要……”
“不,我说到就要做到,”格子眼光直直地盯着一枝春和三脚贵。
“可是,我们是两个人……”一枝春比划着那只仅有的左手。
三脚贵走到他身边,扯了一下他的衣服,还用眼光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格子说:“我们没听说……用不着,我们、只是报答一下明焕……”
“我说了,你们做到了,我就必须报答你们——”格子向两个人鞠了个躬,“我今天办完后事,明天就嫁给你们。”
“我们?”一枝春惊喜地叫了一声。三脚贵拉起他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生气地说:“我们不能这样!”
格子原以为不会有人去把明焕背回来了,哪怕她把活色生香的自己作为奖赏,也没有人去了,没想到两个并不知情的人去了——这世界上到底还是有仁义的人。不管他们是两个,并且还是破相,她也必须做一个仁义的人。格子抿着嘴,转身进了拱卫楼,她要去给明焕找一套干净的内衣和外衣,还要让人把以前备好的棺材抬出来。她也是知道土楼的习俗,像明焕这样横死的人不能进土楼,殡仪也必须从简——其实,他被抬回了家乡,可以入土为安,格子做到了这一点,其他仪式再粗略也不重要了。格子心里对明焕保证的事就是安葬他,而明焕希望她尽快嫁人,看来这都很快可以完成了。
7
回到茅棚屋的一枝春和三脚贵,话不投机,便开始大打出手,一个抬脚猛踹,一个用手狠狠地捶打,最后两个人相互掐着抱成了一团,滚翻在地上。
“人家说了,要嫁……”
“不能趁人之危……”
“是她自己说的……”
“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吗?”
“我干你佬!”
“你配吗?”
“我干你佬!”
“我也想女人啊,可是做人不能这样!”
一枝春用两只脚夹住三脚贵那条瘸腿,三脚贵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卡着他的断臂,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又开始在地上翻滚。
这时阵,一个头戴红五角星帽子、身穿军装的士兵出现在茅棚屋里……
下面的事情我就简要地说一下吧。
这个红五角星帽子其实就是格子在廊道上看到的那个人,其实还是他偷偷跑来告诉格子明焕的事,其实他就是格子在马铺初级学校的同学,格子坐在池塘边读书时,那个偷偷往池塘里扔石子的人,其实也就是他。
那天,从军一年多的他随着解放军工作队进驻石桥村,在拱卫楼楼门厅,他一眼就认出了格子。当然格子早已不认得他了。他想起一些往事,他的心乱了,彻底地乱了……格子嗦嗦发抖的样子时常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他不停地想,我要保护这个女人,有时又想,这值得不值得?当他听说格子放出口风,而真有两个人连夜把死人从城里抬了回来,他纷乱的心,一下变得无比坚定。
两个打架的土楼乡人看到红五角星帽子,不免惊慌失措,就松了手。他从口袋里掏出4枚银元,还有十几张人民币,有10元的,有1千元的,也有1万元的,他把这些钱全部放在两个人面前,用一种威严的眼光注视着他们,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就这些家当了,你们俩拿去平分,辛苦你们了!你们的仁义也让我感动,但是格子怎么能同时嫁给你们两个人呢?她是说到做到的人,但是她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嫁给两个人呢?你们过去告诉格子,是我雇佣你们去把人抬回来的,是我!是我!
下面的事情我更简要地说一下吧。
格子知道是他让人把明焕抬回来的,而且他还是她的同学,然而她却犹豫了。他说,你是仁义守信的人,你说到要做到。她含泪点了点头。他不顾工作队萧队长的强烈反对,带着她在一个深夜悄悄地出走。回到他家乡后的日子,劳教、批斗、饥寒交迫、贫病交加,苦难开始了——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分开过,也没有后悔过当时的选择。将近三十年的苦难生活,终于有了个尽头。他们在暮年也算过上了不再担惊受怕、有吃有穿有陪伴的安定的日子。
最后顺便说一下吧。
格子就是我外婆,病逝于2013年,享年89岁。
2016、6、6—9写于南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