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篇
1
据说本世纪末是中国人即将面临的第三次出国移民大高潮。第一次是在清末“洋务运动”的口号下,由清朝廷派送了一大批留洋学生;以詹天佑为代表的这一批学子回国后推行了实务救国政策,在客观上推进了中国的进步。之后就又在“五四运动”前后,有大批青年人出国、学成后又回国,很多让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都积聚在他们中间,比如鲁迅、胡适、梁实秋、吴宓、徐悲鸿……时隔几十年后的今天,更多的年轻人怀揣着理想、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历尽千辛万苦要飘洋过海去镀金。我曾经看过一部专题片讲,最早的护照只是一张盖着皇上玉玺的大纸,样子象今天的大奖状;而今,护照、签证、层层防伪;GRE、TOEFL、TSE、IELTS、GMAT……光这些叫得出名字的考试都多如牛毛--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还是不厌其烦、趋之若骛。于是我就想围绕这个主题做篇纵深报道的大稿子。我一直很嫉妒我们同行中那个叫做张杰英的女编辑。她以“安顿”这个笔名泡制了一个号称“绝对隐私”的系列,牵扯了不少国人的注意力。所以我心底里暗暗地和她较着劲儿。我知道再搞什么“相对稳私”是没有市场了,但是作为一名好编辑、好记者,抓住一些有时效性的社会话题做一些有深度、有力度的报道,总是可以把自己的饭碗端牢的。
事实上,尽管我对安顿很有些不服气(同行相轻嘛),但我还是不自觉地以她的模式,开始了我的采访进程。
2
确定选题的第二天,我就顶着烈日炎炎去了秀水东街的美国驻中国大使馆。那儿永远是门庭若市的。打个很难听的比方,那些想方设法要去美国的人,比臭鱼烂虾上的黑苍蝇还要密密麻麻得多。
我从街的北头走进去,一直走到南面的秀水市场的入口,很细致地栏阅了铺散在街旁的那些等候的人群。他们的那种闲适劲儿让我联想到了武汉人的夏夜乘凉。武汉人喜欢在傍晚时分把屋门口的街上打扫干净,然后就在街边摆上竹床和躺椅,暮色降临后,天地之间就是他的空调大屋。其实这是许多许多年的事情了。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街边的竹床阵仗中逡巡着度过一个又一个火炉般的武汉的夏天。对于这种天地之灵气的闲适,我有一种敝帚自珍的与乡恋拌在一起的迷醉。中国没有第二个城市(我指的是百万人口以上的特大城市)的居民有武汉人的这种豪迈,可以把夜生活陈列于马路之上的坦荡。这是我作为武汉人很引以为荣的一点无法登上大雅之堂的小得意。但是当我有目的地为了模仿安顿而走入美国使馆前的这条小街上时,我看到了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也那么无所顾忌地或倚或靠,几张报纸摊上地上的此为“床”地躺下来了--我觉得很难受。似乎是他们剽窃了我的故乡的人的那种坦荡。武汉人的坦荡是在夜色之中,总是有所遮掩的,何况夜晚大家都是要睡觉的,没有谁在梦里还惦记着要看一眼旁边的竹床上的人睡态是俗是雅。那辰光里,美国人和咱中国人倒是因着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而处于阳光灿烂中,但美国人的视线大约也不会借助卫星来偷窥武汉人的这种街边纳凉的风景吧。--可此时我在美国驻中国大使馆门口看到来来往往的老外们,以一种不屑的神情从这些散淡的在街边休闲等候的中国人身边走过,很多的不雅,用眼角的余光也可以扫荡进入忘记。多有损人格国格呵。如何的去呼吁“中国可以说不”,先要做得不那么不礼貌、不猥琐、不文明才好呵。
这一幅场景几乎让我放弃了去寻找采访对象的欲望。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知道很多事情凭我一己动真的是无能为力的;所以,我常常就选择了逃遁。眼不见为净总是可以的吧。
何况天那么热。
天报预报说是有37℃。
这种热度,也像武汉。
就在我为了选择放弃采访而把自己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对气温之高的抱怨上时,我忽然看到了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子。她用裙裾把大腿乃至小腿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很排外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很白,很漂亮。不是用脂粉堆砌的那种漂亮,是资质天成的那种好看。以致于我一下子就忽略了37℃,径直走向了她。
我坐到她旁边,跟她说想跟她聊聊。因为同是女性,所以她没有那种以狐疑眼光表示出来的戒备。她问我聊什么,我说聊聊出国呗。她就笑了。然后问,这么多人,为什么会找我?
我实话实说,因为你好看。
我知道,这种恭维是可以拉近我和她之间距离的一种捷径。何况,恭维她不像恭维有些女人那样,需要经过真理与谎言在大脑中的斗争。
她又笑了。笑的样子也着实好看。
“你想去美国,念书吗?”
“当然。”
“拿到签证了吗?”
“没有。”
她告诉我,她今天来这儿,是为了体验生活,找找感觉。她说她算过卦,今天不宜办大事,下个礼拜,比较适合。所以,她就到这儿呆一会儿,她有个准备。
我问她,你是第一次来签证吗?
她说不是。
她是上海人,应该是在美国驻上海领事馆提交签证申请的。她说她在上海被拒签了两次,所以不得不换一换风水,再到北京来撞一撞大运。
“拒签理由是什么?是说你有移民倾向吗?”
“他们没给我解释。我运气不好。两次我遇上的都是女官,对我的态度凶巴巴的。我想她们可能是对我不满吧。大概因为我长得太漂亮了。”
女孩子的坦诚让我咋舌。她自我感觉真好。
“那你到北京来签,有把握吗?你的护照上已经有拒签记录了,应该是很麻烦的。”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别把这些写到文章里去。我换了一本护照。”
“怎么换的?”
“反正你也不可能到使馆里去告发我,我就告诉你吧。我把护照扔到洗衣机里一顿狂甩,等它被搅得稀巴烂以后我就拿着”尸首“去公安局申请重新办理一本新的。--这种小心眼,那些被签证官折磨过一次两次后又不死心的人,都能想得到。”
“那你有把握吗?”
“赌一把呗。你看这里这么多人,不都是来赌的?美国的拒签率那么高,谁敢打保要说自己稳操胜券呀?愿赌服输而已。”
大约要到国外渡金的,都是这类自我感觉奇好,而又充满冒险意识的“高人”吧。至于最终在千军万马中挤上独木桥的,不过就是些运气更好一些的而已。
“你很想出国吗?”
“人嘛,总是有一些梦的嘛。”梦没醒的时候,就接着做下去呗。“
”那你有没有想过最后走不成呢?这世道,总有一些人会给另外一些人去垫背的。“
”再说吧,到一步说一步的话。这不,上海签不成,就想法子到北京来签;北京再要是没戏的话,就再换一家使馆试一试呗。“
”什么叫换一家使馆?“
”去不成美国,还可以去英国,去德国,去澳大利亚……“
”你挺执着的。“
”别说我崇洋媚外。我既不想做汉奸,也不愿去做洋奴。我只是想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一看,世界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人们不断地像闯关一样地走一山逛一寨。生命不要局限在一个小地方才好。“
我顿了顿,没有一针顶一线地继续盘问下去。要给自己一点点时间来思考一下她的话。很奇怪,我也还算年轻呵,为什么我就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出趟国,拿个洋文凭,开点洋荤呢?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谁叫我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呢。学中文的人,当然最适合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舞文弄墨,卖弄矫情了。
我问她,你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专业?
她说,建筑。
看她那么纤弱,真无法想象她哪里去变出来建高楼大厦,筑桥梁殿堂的大气魄、大手笔?
她说:”我一直很崇拜贝聿铭,就是那个重新设计改造法国巴黎卢浮宫的美籍华人。他是我的楷模。我这次要去读的,也是他的母校--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
”要做一个女贝聿铭?“
”也没有哪么狂。我把他的传记读过许多遍。里面有一句话特别特别地触动我。你知道的,贝聿铭是苏州人,在去美国之前,他已经小有名气了。但他毅然决然地背井离乡登上求学路。那个传记作家说--要是没有美国之行,就没有今天的贝聿铭;和他同时代的建筑学子,比他有才气、比他有实力的也不少,但没有他的远见。那些人留在了中国,而贝聿铭走向了世界。“
”那个传记作家是美国人吧?“我一听这话,就很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亲美的意识形态观。用这种看上去有理有据的分析来侵入人的思维,影响你都是于无声处无形中。
”是谁写的不重要,关键是他写了一句大实话。“
女孩子说完这话以后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说:”天实在是太热了,我不在这儿呆了,你刚才跟我聊天,算不算采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帮你提供了一点素材。你爱怎么写都无所谓。反正像我这样的人--嗨,遍地都是……“她说着用嘴指了指还在使馆门前等候的人群,然后接着说:”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你爱怎么写都行。但愿你在写我的时候,是怀着一颗祝福我的心……“
女孩子说完就笑了起来,并且站起了身。看着她起身要走的样子,我突然地很想很想挽留住她。像这么一个漂亮又坦白的女孩子,和她多聊一会儿,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即使不是采访,也不觉得是在浪费光阴。更何况,她和我的生活,隔得很远;走进她的世界里去瞧一瞧,如探幽揽胜一般。
”我还想再跟你聊一聊。说实话,我很喜欢你。“
”嗨,你要是签证官就好了。不过,这回我可真是怕再撞上个女官--要是又遇上一个心胸狭隘的女人,我真是死定了。“
”你在北京住哪儿?“
”你想去看呵?“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那儿不方便参观--不过也无所谓。你要是没事,我们就一起走吧。“
”远不远?“
”你是不是说要打车?如果你付车费的话,我们就打辆出租车吧。“
女孩子一脸上海人的精明。精明得不让人讨厌。她拦了一辆”桑塔纳“,司机停车的时候她悄悄对我说:”天太热了,这车有空调。“
我冲她点点头,我对那种懂得享受生活的女孩子总是欣赏的。而且,我觉得她似乎和我有一见如故的亲近。我喜欢接受这种亲近。
3
我们在东三环外的金台路停下了。下车地点是一个公共厕所。我付了车费后看女孩子指引我说,我就住这儿。我心一惊。是公共厕所吗?
细细再看,我看到厕所旁还有一排小平房,平房上用油漆刷的名牌已经有些斑驳了,但还是读得见的是”东方旅社“几个字。
我们走进了平房的入口,又从另一个门穿了出去,迎面是个四层的红砖瓦房,比平房略略强一点。女孩子带我走进楼房入口。进入楼我才是又一惊。因为我们沿着楼梯不是往楼上走、而是在往地下走。天还是很热,但地底下窜出一股阴湿之气让我禁不住一惊。楼梯好像好长,还是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每个弯儿都还有那种尺把厚的水泥混凝土大门,就像是保卫一个地下城堡的门神一样。楼梯很窄,那女孩走得倒很快,她是驾轻就熟了。我努力让自己跟上她;我们叮呤咣当的脚步声,让我想象着自己和她,变成了两个盗墓女侠。
说实话,在北京住了快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去拜访过这样的地下室。还名曰:”东方旅社“,像是当代”新龙门客栈“。
女孩子住在顶里面的一间里。屋子里密密挤挤地摆了四个高架床,但是按其陈设看,屋里住了六个人。有两个上铺的床位上堆放的是行李。其中一个行李床铺的下面,就是这个女孩子的”窝“。
女孩子向我介绍说:”这儿便宜,8块钱一天。“
我心算了一下,一屋住6人,一天收入48块,一个月下来,就这么间只有几个烂床的烂屋子,竟也有快1500块的收入!我禁不住感叹北京土著的生财有道了。
我坐在了女孩的床上,她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摇头谢了她。屋子里很压抑,灯光也是暗暗的,暗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但我看见同屋的另外两个女孩很自在地靠在墙上,一个在看书,一个在涂指甲油--那神情,和在五星级饭店的客房里的床上,看不出什么分别来。
人是容易满足的。
首先,人还是容易适应的。
我常常因此而自我反省。现在,每到夏天,我总是习惯了站在有空调的地方,好像每一个汗毛孔都惧热无比。但是遥想在大学里念书的那会儿,我们七个人挤住在顶楼的一间集体宿舍里,没有空调,没有电扇,还要防蚊虫叮咬而挂上厚实的布蚊帐(事实证明,轻薄柔透的尼龙蚊帐对于蚊子已经不具备防御性能了)--当时,我睡的还是上铺,离房顶仅一米之遥。试想,一米之上,就是太阳的灼晒了,我以最近的距离吸取这日月之精华!但是,四年夏天下来,我还是活蹦乱跳的;我们同屋子的其他六个娇气宝贝小姐也都活得滋滋润润的,没一个人说是中过暑什么的。可是,时至今日,大约都是不敢回那顶楼的集体宿舍再重温大学时光了。
所以说,人还是容易褪化的。
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我看到了还未曾褪化掉的那种坚韧。
挺难得的。
但是,我已是不具备这同等的坚韧了。所以,我无法奉陪。
我说一起吃中饭吧。
女孩问,你请客?
我说,我请不起及铺张的客,吃顿麦当劳还是没问题的吧。
我心里想的是,麦当劳座椅舒适,又有空调。
女孩说,我相信你们采访名人或是”追星“什么的,是舍得花时间、花本钱的。采访我这么个平民老百姓,也这么辛苦吗?
我说,我们都别把它当成是采访就行了。聊一聊天而已。我们也没有必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
女孩说,那就走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闲着也是闲着。我叫吴双,口天吴,成双成对的双。
4
我和吴双也就这么一见如故地去了麦当劳。在麦当劳里头,我们一见如故地聊了好多,包括流行音乐、足球赛车和电影明星。我们俩都对着香港演员周润发酷爱无比,尤其对他拍的那则”百年润发“的广告心痴神迷的。我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背出那句广告语为--如果说,人生的离合是一场戏;那么,百年的缘份,更是早有安排--背完之后,大笑不已。周润发使我和吴双拥有了无限多的共同语言,仿佛就单是为了评述这个男人,我们俩就值得呆在一起,一直一直地讨论下去。
大概在麦当劳里坐了有两、三个钟头吧。那里面的咖啡可以免费续杯,茶可以免费续水。我们点的,一个是咖啡,一个是茶,也有贪小便宜的心思在里头;直贪得我俩一个喝咖啡喝得舌头发麻,一个往茶里加水加得是水也透清透彻。吴双想起来,问我下午要不要上班。我说,记者是自由职业者,没那么多约束。可是,我们还都有兴趣和对方熬着时间。
想到吴双还要回那个像地下陵墓一样的东方旅社,我心里有些替她不忍。像我这么有侠义心肠的女人,马上提出,吴双呵,你愿不愿意住到我家去?--心里还有一点害怕她拒绝,可是我又补充了一条看似很充分的理由,说:”我家里有很多周润发的VCD,正好可以打发掉我们对他的空相思。“
吴双问,你一个人住?
我说是。
她又问,单位分的房子呀?
我说不是。
她狡黠地笑了笑,问,男朋友给你买的?
我说不是啦,是租的。一个月1000块钱。
吴双说,当记者很有钱吗?你的日子过得很铺排呵。那我去参观一下你的铺排吧。
她接着又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看看这个女孩,我想我是不会介意她给我带来一点小麻烦的。我心里还想,我要是个男人,大概还会给她找些麻烦来呢。
于是我们就回到了”东方旅社“。吴双退了房,取了行李,我们打了辆车,到我家。屋子里原来没打算迎接客人,所以有许多女人的懒散像灰尘一样弥散在这一室一厅的空间里。好在我一直很讲干净,窗明几净的,不像一个垃圾场。屋里只有一张床。我帮吴双把行李放下来后,我问她,你可以和我睡一张床;或者在厅里睡沙发,你愿意怎么样?
吴双说,到睡觉的时候再安排吧,我从来不做太多的打算。这年头,变化总比计划快。
我不言语。我仿佛感觉,她只是在这屋子里呆了五分钟,但她已经和这里的空气彼此交融了,连说话的语气,也很主人翁意识。我只是比她大几岁,但我还是要像看电影一样看这些仅仅只是小我几岁的女孩子的生活了。
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夜晚能有什么心事呢?单身女人,总是容易扯到男人的。我就听吴双讲她的男朋友。那男孩是她大学校友,学经济的,高她两届。毕业后分到证券公司,这几年搞证券,玩股票的,也挣了不少钱。吴双戏言说,这男孩是她买对了的一支”原始股“。
我问吴双,他既然有钱,为什么会委屈你去住地下室?
吴双说,又没结婚,哪能找他要钱?再说,到美国可能也得住地下室,先体验一下生活。
我说当今女孩,不花男人钱的可不多。
吴双说,我要是真的签证签成了,肯定是要花他的钱的。到美国去念书,哪能空手打白巴掌就千里迢迢飘洋过海呢?正是因为可能要用掉他很多钱,所以我才不在小钱上也零零碎碎找他要,好象天天找人讨饭一样。
我问吴双,你们怎么不结婚呢?
吴双笑了说,扛不住的时候,肯定会结的。
我问她,什么叫”扛不住“?指的是不是说”挡不住诱惑“?
吴双说,这年头,有什么诱惑挡不住呵?想挡就肯定挡得住,不想挡的时候,也可以将计就计嘛。我说的”扛不住“,是说的心底里那种想有一种归属感的冲动。我觉得我还年轻,不用那么急吼吼地把自己嫁出去。
”那你是不是有可能再换一个对象呢?“
”那大概不会吧。其实我挺向往那种从一而终的感觉的。也许我很狂吧,我是想把自己做成他的骄傲。我现在的追求也好,漂泊也好,我都是想把自己包装一个很优秀的女人,然后,让他走到哪里,都特别有面子……也会特别牵挂我。“
”那你担不担心他变卦呢?“
”我和他有那么多年的感情了,绝对是情深意厚的“旧交”;我不停歇地努力,把自己做得像个完善的好女人,那一定会成为他不忍放弃的“新欢”;新欢旧交都是我一个,他为什么要变卦?“
”你那么自信呵?“
”反正万一要是他不要我了,也有成群结队的人候补呢。我知道我的魅力。“
……
5
吴双在我这儿住的几天,她男朋友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很缠绵的样子。
星期一到了,吴双正式去签证了。下午我下班回家时,看她一脸泪水地瘫坐在沙发上。看来是又被”毙“掉了。晚上我们在家吃的是西红柿鸡蛋面,吴双几乎没有动筷子。
第二天,她就打点行李离开了我家。
6
两个月后,我接到了吴双打来的电话,说她已经拿到了法国的签证,马上要去巴黎念书。声音很喜庆。
之后,我们陆陆续续有一些通信往来。我接上来要写的这个关于吴双的故事,就取材于她写给我的信和我的想象。我特别想写写这个女孩的事情,当然,不是用”安顿“那种绝对隐私般的赤裸裸。我很庆幸的是,安顿尽管采访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却没有找到一个像吴双这样一个有个性、有经历的女孩子。据说安顿也到秀水街的美国驻华大使馆去捕捉过采访对象,但她没有找到吴双。因为吴双就是无双的,找不见第二个。
7
那天在秀水街的邂逅,离现在也有两年时间了。两年时间里,我一直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记者,终于也没找到让自己一举成名的机会。我现在之所以要写吴双,就因为我心底里还留着一种要出人头地的梦的,就像吴双的出国梦。说实话,我想借着吴双的经历来炒作一下我和我一直在写作的这杆笔。但我希望你们在理解我的同时,还是更多地关注这个故事里的吴双。也许有些情节对于她的虚荣而言,是一种出卖。每个出国留学的人在迈出国门的那一刻都有异常招摇的荣虚心在作祟,吴双也不例外。但我想,吴双把这些告诉了我,其实也说明,她是渴望被人了解到那种虚荣背后的苦苦支撑的艰难的。所以,即使这种叙述是一种出卖,但我的笔和我的心一样,是真诚的。
8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说,一定要出国的吴双最后还是拿着男朋友炒股票挣的钱去了巴黎。她对美国,是彻底死了心了。她一直没有告诉我她男朋友的名字,她对这个名字的看护甚于对某些隐私乃至某些极其隐私的细节的看护。大概在她看来,他的尊严,是唯一她不可以与人分享的财产。她好,就让这个男孩子活生生地如隐形人般点缀在这个故事中好了,需要提到她的时候,就叫他”尹行人“吧。
正 篇
1
去买机票的时候,吴双有点犯难了。民航售票小姐告诉她,上海至巴黎的往返机票是人民币6500块,如果买一个上海至巴黎的单程票,要5800块。一张往返票的有效期是一年。
吴双不知道,自己在一年中有没有可能重回故故土。中国人有个传统的思想走势就是要衣锦还乡,如果下大力气,花大本钱地离乡背井找一条新的生路,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有什么颜面回家招摇过市呵?如此推想,一年好象太短暂了一点,还挣不到荣归故里的资本呵。吴双犹豫了一下子,马上决定,买单程机票。尽管只加700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往返的联程,是天大的一个便宜;但不是每个便宜都是无条件地要占尽才是。占便宜之前,也还需要用脑子想一想有没有资格去占。
吴双预订的是一周后的机票。拿了机票她就去找尹行人。她觉得这个礼拜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要借用尹行人的脑袋瓜子,才能理得清头绪来。吴双只是有一个明晰的购物清单,比如,工具书一类,要买几本法汉字典,因为她是学英语的,法国语言对她可是一窍不通;又比如,服装类,春夏秋冬要各置备些什么新的衣裳;还比如,要买洗碗抹布、樟脑丸、针线、卫生巾;据说国外的胶卷卖得奇贵无比,吴双还计划要找在图片社工作的亲戚批发买上几十胶卷……但是,除此以外呢,吴双就没主张了。
尹行人也没有出过国。他心里也没有数。他只是建议吴双要准备一些药,治感冒的,跌打损伤的,治痢疾肠类的等等,他说健康是人的本钱。吴双想想后决定让妈妈用单位的公费医疗来解决这件事。尹行人又说,你有空就多在家里呆一会儿吧,陪一陪爸爸妈妈,让他们和你多一些相处的时间。吴双就问,那我没时间陪你了,怎么办?尹行人说,我是让你少去逛一些无味的街,一点意思没有;把那些浪费在市井里的时间匀出来陪爹妈;我们俩,当然也要多在一起呆一呆了。吴双狡辩说,我又没有分身术,那么多东西,总是要一件一件从商店里买出来的吧。尹行人就说,其实,国外
和中国有什么分别呵,你只要带上了钱,到那边还是一样可以买的嘛,何必现在胡乱想一气后胡乱买一气,一定会花不少冤枉钱的。
于是吴双就没有执行疯狂的购物计划。她是很听尹行人的话的。因为她需要一种被人管、被人疼、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着的那种感觉。为了得到这感觉,她就得服从,就得学会去崇拜一个人、迷信这个人、跟随这个人。于吴双的要求来看,尹行人还不够成熟;好在吴双也不够成熟,所以,她把他多出来的那一点点成熟视为她服从他的理由。何况,两个人从大学里谈恋爱到现在,五、六年的时间了;五、六年里,处处都是夸赞他和她”郎才女貌“的般配,她是满足于这种感受的。
临行头一天,尹行人问吴双,你会不会去了法国以后就变卦了?
吴双说,变什么卦?
尹行人说,就是忘了我呗。
吴双说,你怎么也这么没信心呵。男人不应该这么患得患失的。
尹行人说,那你的意思是,你有可能变卦了?其实我知道,放你走,就是我在和自己的感情打一个赌,这场赌局只赔不赚的。
吴双问,你不相信我?
尹行人说,那么多的风花雪月,我们又隔山隔海隔那么远,就是我相信你,我怎么可以确定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呢?
吴双说,那好,我就要做给你看看,让你相信,世界上是有永恒的爱情的。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看的那个动画片《天鹅湖》,片尾有一句话特别特别感动我,它说,让永恒的爱情战胜死亡吧。
尹行人说,我听说国外的那些单身男人,对年轻貌美的未婚女性,总是穷追不舍的,然希望你能够挡得住那些豺狼虎豹。
吴双说,你以为中国没有豺狼虎豹呵?我在中国已炼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放之四海,都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你会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尹行人说,也许我们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么多莫须有的事情。弄得现在好像必须发一通毒誓才算对对方有个交代。
吴双说,我不介意发毒誓。多狠多毒的誓我都敢发。
尹行人说,我也不介意。
吴双说,既然这样,就还是让祈祷多过诅咒吧。人活在世上都挺脆弱的,需要的是祝福多一些才好。
2
那一天夜里,上海忽然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雨,像是老天爷遭遇了什么伤心事一样。吴双听到电闪雷鸣的时候,就给尹行人挂了个电话,她说她不知道雨这么大,明天的飞机是不是可以正常起飞?尹行人说,天气预报说这是阵雨,明天就会没事的,你睡个好觉吧。吴双忽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她说她害怕。尹行人问她怕什么,她说她怕分离。吴双又说,她希望这雨多下几天,这样她就还能在上海多呆几天,谁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哟,有家、有尹行人的生活,她才过得踏实。尹行人问,你反悔啦?不想”走向世界“啦?吴双说,她只是舍不得。
女人在分别的最后一刻表现出来的悲恸,其实就是她们共性中那份”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倔犟,说什么要征服世界,走来走去,走不出自己的小儿女情长。这个时候,任何生离,都能演绎得比死别还要伤心痛肺。也难怪,刻骨铭心的生离和死别,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又能真正周遭几回呢?
吴双在电话里哭诉说,我有些后悔了。
尹行人说,我不能帮你打退堂鼓。我也舍不得你,但我相信你是一个有大作为的女孩子,你需要的是鼓励而不是我拖你后腿。我不许你后悔,我会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尽最大最大的努力来支持你。
尹行人像一个德育老师般给吴双讲了许多大道理,然后又像个情圣般说了很多的甜言密语。
尹行人最后又半开玩笑的说:”别哭别哭了,人们说,负心的人总是先哭--你别哭得让我胡思乱想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赶到吴双家,帮她再一次查点行装。去机场为吴双送行的队伍庞大,有吴双的父母,三姑六姨八大舅的各路亲戚,还有相处得比较好的几个朋友。他们在吴双家集合,浩浩荡荡地出发时竟形成了一个车队,有如人家家里嫁闺女一般壮观、隆重。吴双、尹行人和吴双的父母坐一辆车,半路上,尹行人忽然停了车。很快,他抱了两个”肯德基“的汉堡包和一大堆鸡翅回来。他对吴双说,路上带着吃吧,飞机上的饭菜肯定不好吃的。抱着热呼呼的汉堡包,吴双的眼泪就下来了。
一个男人,倘没有真爱,怎么会心细如此?
到了机场,大家拉拉扯扯地和吴双合影留念。吴双像个道具似的从一堆人旁边走到另一堆人旁边,她心里空荡荡的。这样被人簇拥、被人呵护的时光马上就要结束了,谁能想像十几个小时之后,就将面对怎样的孤单与落寞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学业有成“的恭维话。这些声音中,没有爸爸、妈妈和尹行人的声音。他们的爱是沉默的。吴双去牵父母的手的时候,三个人同时涌出了热泪。湿漉漉的面颊上,家的感觉,就出来了。
然后,吴双过去牵了尹行人的手。她悄悄地问他:”你为什么不亲一亲我?“尹行人就竟不避嫌地迎上去亲吴双的脸颊。吴双回敬着亲了亲尹行人,用微弱得几乎是唇语的声音对吴双说:”有你爱我,真好。“
和大家道了别,吴双走进海关。她没有像电影电影里演的那样一步三回头地泪雨连连、依依不舍。她是坚毅的,因为她之选择了到国外求学,就是为了做出一种让人羡慕的骄傲来。如今,她已经迈出了值得骄傲的第一步,为什么要展示本性中的那份懦弱与惶恐呢?何况,西方世界给国人的想象,总是五彩斑斓的;吴双千辛万苦地终于要走进这堆神奇的色彩之中了,除了舍不得家园舍不得家人之外,她暂时想不出有什么需要难过、需要遗憾的地方。那就迎头朝前走吧,迈出去的每一步,留给身后注视的人群的,都是象征着无须言说的辉煌。
登上飞机舷梯时,吴双忽然从空中见到了彩虹。雨地天晴的彩虹,让吴双的心里敞亮了许多,激怀了许多。如果有摄像机架在底下的话,她真想好好摆个姿势,然后叫一声:”上海,我走了!巴黎,我来了!“
把人的肉体置于空中,这肉体是轻飘的;而附着其中的心,则是轻狂的。
谁都不能免俗。
3
这份年轻的轻狂的梦想,伴着”肯德基“带来的爱情的遐想,十个多小时的行程,一点也没让吴双觉得疲惫。如果把一个女人的全部生命都以这样十个小时来支解,而填充其中的,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想象,她们一定会比现在活得还要滋润,她们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脂粉野心,一定会让天地都弥漫着合乎她们口味的香薰。
飞机君临巴黎城上时,吴双把脸贴在窗户上俯瞰。
这就是巴黎。
这就是让贝聿铭一举成名的巴黎。
这就是将会让我铺展开新的生命华章的巴黎。
--其实吴双什么也没看到。窗外灰蒙蒙的,云彩很重,视线很差。但在吴双眼里,那些早已从媒体中看过千遍万遍的卢浮宫、巴黎圣母院、艾菲尔铁塔,都已清晰地出现了,它们等待着吴双的拥抱……吴双觉得自己激动得恨不得要用脚丫子来分担大脑对于未来一切美好前景的假想;要想的东西太多了,如今,它们已经现实具体地和巴黎这个世界大都市联系在一起了,因此,要考虑每一个细节……天啦,细节加起来岂不是太厚太重了,一个大脑怎么够呵?
吴双骨子里那份崇洋的奴性在瞬间内无限膨胀。
当她到达地面上时,膨胀的气泡也就爆炸了。
几乎每个留学的人有这样类似的膨胀。好在人是有理智的,有头脑的人对新鲜事物的迷本一般都不会太久。更何况,这新鲜事物里,有太多残酷的因子掺杂其中。
约好是尹行人的叔叔到机场去接吴双的。踏出机舱的那一刻,吴双是激动的;走出机场海关的那一刻,吴双惶恐起来。这是令她完完全全陌生的世界,她匆匆忙地来了,甚至没有来得及跟人学上一句”我叫吴双“用法语该怎么去说。必要的时候,她只能用英语去横冲直撞了……
吴双走进了接机大厅。似乎没有一双探寻的眼神是为了迎合自己的。也没有人举一张写着”吴双“的牌子在招摇。吴双镇定了一下,她相信接自己的人就在自己周边,只是要用一点点耐心去找一找,再等一等……
忽然,硬生生冲过来一批穿迷彩服全副武装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杆枪。这批防暴警察迅速地在接机大厅划分出一片隔离区来,然后,表情威严地一字排开,以他的剽悍的身体作为分界线。吴双站的地方,离隔离线,仅半米之遥。吴双心一惊,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那些人手中的枪--那都是真枪核弹的吧?尽管在国内,大家见惯了在国家机关大门前执枪站岗的武警战士,但大家也都有常识--不遇到特殊情况,那枪最多只能当棍子使;枪里面,是没有子弹的。法国人大概和中国人的规矩不一样吧,吴双想;你们干嘛要找这么多的武装防暴警察来列队欢迎我呢,规模也太隆重了一点吧?--吴双这么自我安慰地想着,腿已经有些不自觉地发起抖来。机场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有人劫机?有暴徒行凶?有重大案犯潜逃?……不管怎么着,我是刚刚踏上巴黎这块土地上的呵,你们别吓距我呵!
吴双心急火燎地想赶快找到尹行人的叔叔。她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没有人带领,她如何穿出这迷宫一样的戴高乐场?如何进入那找不着北的巴黎市区?
这一段时间,吴双感觉,瞎了!
和她同机出来的人,陆陆续续都被前来接机的人高高兴兴地认领走了,接机大厅显得格外空旷。吴双感觉自己的腿越来越软,她近乎于是瘫了一般的坐在了行李推车那用铁条焊成的托板上。一根根铁条硌得人的屁股生疼生疼的。吴双就这么背靠着行李坐在了行李的推车上,苦兮兮地守望着要来接她的人。防暴警察就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吓煞人的以暴力来反暴力的阵势,吴双真是担心自己成了火拼中的牺牲品了!
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到了巴黎,我就成了这么一个无人管的孤儿了吗?
吴双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中国男子风尘仆仆地跑了过来。他看见了坐在推车上的吴双,用那种很典型的洋泾浜普通话问:”你是吴双吗?“
终于见到了救星的吴双近乎是蹦了起来,连连应承说:”我是我是我是呵!“
对方解释说,他没有记清楚航班号,误以为吴双坐的是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通常大家都喜欢坐法航的;所以他径直到2号区域去接吴双了。正巧法航也有一班刚刚从北京飞来巴黎的航班落地,于是,愣是等到所有的北京乘客都散尽了,他才发现自己可能接错了飞机。这样,他又匆忙忙往1区赶,戴高乐机场太大了,从2区到1区,开车要绕好多弯儿,还要找停车位……一来二来,就把时间耽搁了。
吴双说,没事没事,给您添麻烦了,让您这么费事地跑来跑去的,真不好意思。
其实她心里有多少苦水、多少难堪呵。可是,这儿已经是巴黎了,巴黎没有父母,没有尹行人,没有纵容她、宽容她、包容她的亲朋好友--所有伤痛喜悲,都要一个人来背了!
车从机场驶入市区的时候,已经暮霭沉沉了。吴双的睡意也沉沉。巴黎时间和北京时间有六个小时的时差,吴双的手表还没有来得及调整成巴黎时间,所以,嘀嘀答答的时针明晃晃地告诉吴双,已经是北京时间凌晨一点了。
4
尹行人的叔叔在巴黎是一大家子人。除了夫妻俩外,还有六个孩子,大的15岁,小的5岁,四男两女,把家里弄得格外热闹。吴双听尹行人介绍过,他叔叔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一批中国公派出国留学研究生,在巴黎大学拿了博士学位后就在巴黎安营扎寨了。太太也是公派的留学生,晚他两届。成了家以后,太太就放弃了专业,一心在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他们原先是一家子人靠尹行人的叔叔的工资生活的,后来发觉薪水永远是有限的,看老板脸色吃饭永远是别扭的,可是就辞了职、开了家中国餐馆。生意据说不错。十多年来,在城里有家”福贵居“正店,在巴黎乡下,还开了家”福贵居“分店。吴双随尹叔叔的车到了家里,给家里的大大小小人等打了个招呼,叔叔就说:”吴双呵,你是刚来,我带你去我餐厅吃饭,算是给你接个风。“吴双随即就又上了车,山回路转地,就到了”福贵居“。
到了餐厅,叔叔安顿吴双在一个位置上坐下来后就不见了。等他再出现的时候,吴双发现叔叔已换了衣装:白衬衣、蓝西裤、黑领结--很职业的侍应生打扮。叔叔说:”今天生意好,我要帮着照应一下,你喜欢吃什么就自己点菜吃,别给我讲客气呵。你也是我们尹家未来的儿媳妇,在叔叔这儿,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呵。“
吴双点点头,然后看菜本。巴黎人的就餐时间通常是晚上八点到十点,吃完饭再喝喝咖啡、吃点甜品。吴双到餐厅的时候,正是生意兴隆时,她很察颜观色地看到叔叔像个店小二一样跑着堂,便决心不给叔叔添麻烦。加上时差的缘故,吴双的头越来越沉,看菜本的时候,头都恨不得要陷到纸张里面去了。
记不清过了多久,叔叔过来了,问吴双:”想好点什么菜了吗?“
吴双强打精神,说:”您别太客气,随便吧。“
叔叔实在是太忙了,顾不得和吴双聊太多,就照应着说:”那我就给你安排吧,让你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
很快,”特色“就上来了。是一份”菜饭“。上海人最家常、最便宜的那种沪式快餐。吴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是牢记着说了声”谢谢“。嗨,菜饭就菜饭呗,人家又不要收你钱,你挑剔什么。何况,吴双很累很困了,乏得连计较的心情也剩不得一是半点。她很领情地把这份美其名曰”接风“的菜饭全部吃完,然后就巴望着--有一张床呵,让我躺下吧!
叔叔可不能把餐厅撂下来不管给吴双当车夫。吴双就在餐厅里,强打着精神,看时针一下一下地往前挪着转着圈--餐厅的生意真好,桌子旁总坐着吃饭的人;叔叔真忙,兜圈一样地在餐厅里转来转去;我真想睡觉……
吴双记不得自己撑了多久,但她终于没有支撑到阳后叔叔的餐厅打烊的那一刻。她扒在桌上睡着了。睡梦中有人在拍她,她吓了一惊,瞪大眼睛看,才知道是邻桌的一大食客。对方大约是在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但是吴双听不懂。她摆了摆手就又扒到桌子上去睡了。她知道这是尹叔叔家开的店,在这儿睡着了不用担心被拐被骗被伤害--可是,她睡得很投入、很满足。她几乎就是以梦游的状态跟着尹叔叔离开了店、上了车、回家、再睡在叔叔为她安排的小床上。这一段过程她是不记得了,但她却清晰地记得那晚上做的梦,梦里头,她自己扮演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穿着妈妈的大皮鞋,沿着巴黎的大街转呀转呀,害怕了就划根火柴点燃看那闪闪烁烁的火焰。火焰里出现的不是安徒生笔下的那只飘着香儿的烤鹅和各式各样的圣诞礼物,吴双记得自己在火焰中看到了上海的城隍庙、外滩、还有黄河路上的夜市小吃……
吴双醒来的时候,已是大白天光了。她这才审视自己在栖息之所。屋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书架、衣柜,是那种很实用的书房和卧室合二为一的儿童居室。吴双睡在屋子的半空中--这是一个木制的高加床,有上、下两个铺,吴双睡的是上铺。和她一同挤在这么小小的半空中的,还有长毛猴、沙皮狗和唐老鸭,它们毛茸茸的,紧贴着吴双裸露在毛巾被外面的胳臂和大腿。吴双翻了个身,她听到木板的震动声。她探出头倒钩着脑袋来看自己的卧铺时,发现床板是一条一条的木板组架而,没有拼合成一个整块的木板,每个条板中间都有均匀的间隙,如斑马身上的条纹一样。难怪它们脆弱得对翻身这样的举动都大惊小怪呢。
吴双从床上下来,理好了床铺。她想她该找叔叔聊聊,咨询一下在巴黎生活的细节,顺便打听一下语言学校的行情。叔叔的屋子挺大的,三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饭厅。吴双悄悄地参观了整套屋子,却没有听到任何别人的动静。小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大人们还在睡觉,醒着的吴双有些无所适从。
我该干什么呢?
我又能干些什么呢?
这是别人的家呵。
主人家却还在休息。我动他们的东西,会不会让人觉得我像个贼?
但是,一个人这么在屋子里转悠、寻视,鬼鬼祟祟地,也像贼呵!
何况,肚子饿了。
吴双终于决定,回到床上去,人少些动静,能量消耗会少些,对能量补充的需求也会少些。
但是,万一主人家醒了呢,看我还睡在床上,会不会觉得我太懒了呢?
嗨,真是别扭呵。
人在屋檐下,总是难过的。
原先,尹行人的安排是,吴双就住在尹叔叔家,一来她初去巴黎,人生地不熟的,有个亲戚总是有人照应;二来,也算是有人帮尹行人监督吴双呗。后来尹行人和吴双达成了共识,如果叔叔家有空余住地的话,可以借住一段时间,但要交纳房租;如果不方便的话,让叔叔代劳再找个住所,以安全、价廉、舒适为基本条件。--一切待吴双见机行事。
吴双到巴黎,尹叔叔也没谈住处的事情,吴双也希望尽早把话摊在桌面上来谈,另外,还要有一系列的事情要拜托叔叔代为张罗,她也需要陈述清楚,她不想过得稀里糊涂的,同时,她巴望着在巴黎能尽早安稳下来。
可是,叔叔、婶婶都在睡觉呵。和谁去谈呵!
他们是不是忘了还有这么个远方的客人睡在上铺呢?!
昨晚上用菜饭为我接风,今天用呼噜声为我洗尘。真好!电话铃响了。屋子太静,所以铃声格外刺耳。
要不要帮他们接听?
很快,铃声就断了,吴双从隔壁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紧接着,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吴双,接电话,尹行人的电话!“
吴双迅疾地从上铺翻身落地,拖鞋也来不及穿,径直奔到客厅的电话机旁,客厅的电话和主卧室是联线的,吴双刚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她就听到”吓嚓“一声,联线的那头挂了电话。 尹行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异常清晰,一点都不像隔了几万里路那么遥远。吴双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尹行人问,巴黎好吗?
吴双说,我不知道。
尹行人又问,叔叔家好吗?
吴双还是说,我不知道。
尹行人再问,叔叔他们对你好吗?
吴双说,好,挺好的。
尹行人说,你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别那么忸忸怩怩的,反正该算人情的咱们记着人情,该算钱的咱们付钱。一个原则,你别为难自己呵?
吴双说,我知道了。
尹行人问,怎么到了巴黎你就变傻了?说话都不超过5个字呵?你不是一直都是快言快语,伶牙俐齿的吗?
吴双说,其实我很傻。
尹行人急急地追问说:你怎么了?怪怪的?
吴双说,我刚来,什么都不懂,所以一紧张就痴痴呆呆的了。
尹行人说,要是过不好就回来了,无所谓的,别打肿脸冲胖子。
吴双说,别把我想得那么没出息。
尹行人说,那我祝福你。
吴双说,谢谢。
尹行人说,怎么这么生份?这么客气了?你我之间,谢什么谢呀?
吴双说,对不起,我不会说话,你教我,好不好?
尹行人说,你亲亲我。
吴双就对着话筒”帮帮“了两声。
尹行人也跟着在那一头”帮帮“了两下。
吴双说,你挂电话吧,长途电话太贵了。
尹行人说,代我谢谢叔叔婶婶。
吴双说,我懂得的。
尹行人又说,你更应该懂得的是我对你的爱。
电话挂了。
吴双坐在电话旁,愣愣的。忽然就听到了尹行人的声音,忽然又没有了他的声音。好像上帝把他推到了她的眼前,当她伸手想抓时又把他拽走了。那么活生生的一个男孩子,就变成了听筒里飘出的风一样的一缕声音,吹了过来,又吹了回去。--真奇怪呀,以前也是常常打电话的,但是以前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呢?难道说,时空的距离一拉开,连电话里的人声也会被重新包装、重新现形吗?
遥不可及的场合下,人才懂得什么叫做思念。因为除了思念,你找不到第二种疗慰自己的方式。
想完了尹行人的好,再想的就是现在自己的处境了。叔叔好像接完电话后又酣然入梦了,一点也没有起床的迹象。
吴双第一次发觉贪睡是个非常让人讨厌的坏毛病。难怪妈妈老是不厌其烦地每天叫醒吴双呢,谁都无法容忍这种蹉跎光阴的恶习!
好不容易到了巴黎,不能由着新的生活就这么睡下去呵。
吴双决定,洗漱,更衣,穿戴得整整齐齐后等主人家的觉醒过来。她选择了一个比较文雅的等待方式,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读的是一本法汉词典。吴双觉得,这种造型,是面对主人家的最佳状态。但是吴双的心思,一点也不在词典上。她有些嗔怨地想:
人家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说呵,他们是有朋自远方来,不停睡乎!
嗨,自己给自己发薪水的人,就是过得逍遥呵!
5
等到叔叔婶婶相继起床时,已是正午了。吴双积攒了早餐和中餐双份的饥饿。叔叔倒了杯牛奶坐到吴双身旁,婶婶就忙着下厨了。一会儿,午餐上来了,清汤挂面。叔叔说:”我们中午都是吃得比较随便的,委屈你了。“吴双说:”一直给您添麻烦呢。“为了表示领情,吴双把这碗清汤面也吃得有滋有味,好像吃的是海鲜大餐一样。
午饭后,婶婶出门了,好像是帮餐厅买菜去了。叔叔很大男人状地对婶婶一通交待后,就泡了壶浓茶,坐到了沙发上。他和吴双聊了聊吴双想聊的话题,吴双收获不大。最后的结论是:关于住房,我们住得也不宽裕,在你没找到新住处以前,可以继续睡这个铺位;我们会帮你留心租房信息的;你应该自己去找个语言学校,巴黎的语言学校多如牛毛,你拿张地图、买张地铁月票就可以实地考察了;我们很忙,希望你体谅。
吴双道了许多声谢谢,出门找地铁站了。买地图、买月票,这是她在巴黎真正开始生活的必备工具。在地铁的售票窗口,她看到了红红绿绿的卡,她猜想是电话卡,于是说要买,对方听得懂英语,一切还挺顺利的。有了地图、月票和电话卡的吴双,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眼睛(地图)腿脚(地铁月票)和精神支撑(可以随时往国内挂电话了),心里一下子平添了许多喜悦。在圆地站了几分钟,吴双做出决定,坐上地铁,进入巴黎。
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巴黎。是用自己的腿脚在丈量巴黎。活生生的巴黎就在我的四周,它们不是图纸,不是影像,它们是真的,空气都是巴黎出品的正宗原产货!
吴双的心情重新激动起来。那么多的大师都是踏着这块土地飞黄腾达起来的,吴双也来步他们的后尘了!
吴双最想去的是香榭丽舍大街。她晃晃悠悠地在地铁里对应站牌,换车,数站,终于在凯旋门的旁边,从地底下钻到了地面。和阳光一同扑面而来的就是凯旋门的王家风范,那份宏伟像个大气场一样吸走了吴双的全部注意力。她是学建筑的,她要把这份大宏伟切割成无数个宏伟的小细节,一点一点,用行家的眼光来崇拜、来鉴赏。
凯旋门前恭迎的那条大街就是著名的香榭丽舍大街。一直对应的,就是同样著名的协和广场。吴双从凯旋门出发,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协和广场。这段路有几公里长,但是比起吴双为之魂牵梦萦了多少年来积攒起来的热情,它实在算不得漫长了。
6
协和广场远没有北京的天安门广场的大场面,但它和天安门广场的气派是不一样的,它们有的是不一样的霸气。从中学到大学,中国学生不用再去专门找专业书籍,就能对法国的这些名胜古迹了如指掌--大约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国家如中国一般,以这样庞大的信息量对青少年进行异族文化的灌输和重陶,以这样庞大的宣传攻势让年轻人个个都养成了一副崇洋的德行。哪怕只是初初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人,他们在讲法国的掌故时,也会以其旁征博引而换来法国本土人士的啧啧赞赏。所以,那些鬼侥们在中国总是趾高气昂的,他们因了中国人对他们国家文化的迷醉而自鸣得意,好像人类出来就该学他的语言文字,袭他们的生活方式,懂他们的人文历史……
对于本土文化的迷恋和对异域文化的反思,吴双是在日久弥深的文化接触后才慢慢从盲目走进清醒的。初初迈入协和广场的她,想的还是自己身临此境的幸运。她以一颗文人的心,想象着这方寸之地何以衬托出几个世界中皇族的至高无上和神圣权威。她慢慢反复着自己记忆中的历史--
协和广场是1757年由雅克昂日·加布列尔设计修建的,前后建设了23年,广场建成后作为礼物呈献给了当时的君主路易十五·为了展现皇上的飒爽英姿,在广场的中央,巍娥地耸立着一座由著名设计师布夏尔东和皮加勒共同创作的路易十五骑马像。法国大革命中,它作为封建君主制度的象征被革命者推到,从此就再没有站起来过。大革命时期,协和广场是聚众警世的一个大刑场。国王路易十六、王后玛丽·昂图瓦奈特,还有后来的罗兰夫人、罗伯斯庇尔,都是在这个广场上架起来的铡刀下掉了脑袋。罗兰夫人在这里留下了一句极有名的遗言,她对天地长啸道:”自由呵,多少人在你的名义下犯了滔天的罪行!“
1795年,这里正式以”协和广场“命名,建筑师伊托尔夫重新为之设计了蓝图,1836年至1840年的改建使之形成了今天的外观。广场中央耸立着一块从卢克索神庙搬来的埃及方尖碑,法国人说这是1831年穆罕默德·阿里送给路易·菲力浦的礼物。但更多的人相信它们来自于法国人战马铁蹄枪炮下的淫威,它是法国人南征北战后掠夺的战利品。1836年,尖形方碑被竖在了协和广场,它通高23米,碑身刻满了称颂拉姆西斯二世法老光辉业绩的象形文字。广场的四角,对称地安放了八座象征法国主要城市的雕塑,雕塑中的每人的脸的朝向,便是这座城市的方位。在八座雕塑的围绕下,有两座造型别致的喷泉,它们是完全临摹蒂冈圣彼得广场上的两座中心喷泉的设计。教皇的神威,在协和广场上,也因了这两座抄袭的作品而显得无限传扬。
吴双就那么呆呆傻傻地站在协和广场的方砖上,想从地底下挖出来大革命时候的人群沸腾声,想从天空中捕捉到路易十六被砍头前的哀鸣声,想感受到尖形方碑被立于广场时那夯实地基的震撼声,想聆听喷泉中每一尊雕塑在喷射水柱时互相之间交流的心有灵犀声……吴双相信,这样的广场,这样的建筑,它们是有灵性的,它们一定可以获得到吴双肺腑中发出的那份信息,一定感受得到一个中国女孩对这里的神往与痴迷……
站在协和广场,不用眺望,就能看到不远处的艾菲尔铁塔。艾菲尔铁塔像个老朋友一样,踏踏实实地在云霄中等候着,仿佛就是在等候吴双的拜望。
吴双觉得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空气,这样的想象--都太亲切了,像和忘记中被埋在了最最底层的那份旧情感突然握住了手一样。原来,人是可以抓得到梦的--只要你千里迢迢地去找,只要你用心用情去悟……
但是,谁又能分享这份抓了梦的喜悦呢?
吴双要找个电话亭,她要给家里人打电话。她跟爸爸妈妈说,我在巴黎了,一切都很好,巴黎很美,我喜欢这里,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会在这里生活得挺好的。听妈妈说了几句注意身体一类的叮嘱后,吴双就挂了线;她转而给尹行人拨电话。和尹行人通话时,她的声调都走了形,她说:”亲爱的,我真的到巴黎了!我看到凯旋门了!我现在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我背后就是协和广场!我真的看到这一切了,我没有做梦呵!尹行人,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吗?“尹行人就在电话那一头静静听吴双发着感慨,最后,他像个老人一样说了句宠辱不惊的话,他说:”一切都好吧?就别迷了路呵。“
尹行人玩的这份沉深,让吴双有些不满,多多少少浇灭了一些吴双心底里扑腾的火焰。放下电话,仔细掂量了一下尹行人的话,吴双也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有一点开洋荤的感觉。上海生、上海长的人,至于对新鲜事物表现得如此没见过世面一般吗?
吴双慢慢地重又往凯旋门的方向走。其实她也是害怕迷路的。既然已经摸索到了一条从叔叔家到凯旋门的路线,就原路返回呗。初来乍到的,找一条路也不容易。
快到凯旋门的时候,吴双看见路边有家”Quick“快餐店,店面的设计很像麦当劳,于是她北着胆子走了进去。果真是家汉堡店。吴双买了一份沙拉,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很踏实地打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这就是她的晚餐了。如果尹叔叔家继续以”菜饭“、”清汤面“来安排膳食的话,吴双宁可天天到外面吃汉堡包。啃着汉堡。吴双很自鸣得意的一点是,尽管我狗屁法语也不会,我一样有得吃,有得瞧,也没人看得出我的怯处来。真好!
吴双从此认定,香榭丽舍大道给了她在巴黎生活下去的激情和信心,算是第一个欢迎她来巴黎的朋友吧。于是,她提警自己,以后烦了,累了,苦了,困了,就来找香榭丽舍--因为,它听得懂她的声音。
吴双回到尹叔叔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叔叔又到餐厅打理生意了,婶婶照应着几个孩子在练琴。小孩子的琴弹得不熟,欧呀嘈杂的,先破坏人的听觉,接着毁人的味觉,视觉及一切感觉,并且让你无法安静下来做一件安静的事。
婶婶跟吴双打招呼说:”一会儿练完琴就开饭呵。“
吴双笑了笑,说:”您别管我了,我在外面吃过了。“
吴双说完话后看到婶婶的表情有一点点变化,她马上敏感地意识到,婶婶是不是不高兴了?我一个在外面吃了,她会不会认为我在吃独食呢?我是不是该给弟弟妹妹们买点小点心什么的回来呢?--寄人篱下,察颜观色的联想真是让人难受呵。
吴双想了想,主动跟婶婶说:”婶婶,我来您家里,已经很给您添麻烦了,我先在您家里借住几天,等我找到住处后,以上就搬走,我不在您这儿搭伙,您就别操我的心了。至于我住的这些天,您看我怎么付房钱呢?“
婶婶马上拦住了话说:”嗨,都是亲戚,谈什么钱不钱的,你住得满意就好了。我们家里头人多,挺吵的,其实也不方便你生活。巴黎呆的人,都喜欢讲究自由生活空间,所以我想呵,你可能更希望自己有一处能住得清静些。“
吴双听不出这话是什么意图。又有些体谅、又有些逐客的意思。吴双也懒得深想了,她应承着说:”婶婶,多谢您费心了。“说完,她就去洗了澡,钻到自己的上铺上去了。
吴双觉得,巴黎大街上的空气是开阔的,敞亮的;可回到屋子里了,就变得压抑和狭隘。但是,深惊半夜的,我总不能回到大街上风餐露宿吧。
找屋!
找屋!!
找屋!!!
搬出去住!!!!
不在这里找罪受!!!!!
这么想着,吴双在睡梦都好像一直在宣誓表决。
7
第二天醒来,清理了一下思路,感到第一要着还不是找屋,先要找个语言学校去念,到巴黎来,不是为了流浪的;既是想学些东西,就必须先学好这里的语言。
尹叔叔介绍说在13区中国城的”法亚协会“有间语言学校,吴双决定就先去这一家看看。
从地铁里走进13区的街道上,吴双就好像嗅到了蚝油和醋的气息。路两边的招牌大多有中国字,让吴双看起来,觉得自己不是这里的文盲了。法亚协会就在一定小教堂的侧门处,大约五、六平方米的一间小屋子,就是接待处了。里面挤挤揍揍地摆着书橱,写字桌和转椅,一位中国小伙子坐在写字桌的一侧,另一侧,就是留给咨询客人的了。屋子里因为吴双的加入显得格外紧张,没有多余的任何一点空间再添加一个人进来,吴双觉得,怎么像来”探监“一样?
巴黎的现实生活和吴双的想象差得太远了。除却外面的风光无限外,大凡有人的地方,大凡属于真实的生活状态,其实和中国没有太大的差别。照样有破败,照样很紧张,巴黎是人间,不是天堂。
吴双向对面的男生问,你们这儿有学法语的学校吗?
对方递给她一张粉红色的纸,印着”法亚协会“组织的各种活动的举办时间,中文写的,吴双看得懂。语言学习班只是其中的一个项目,不起眼地夹杂在”民族舞蹈培训“和”太极拳培训“的课程中。吴双感觉,这像一份杂耍节目的清单。
吴双问,开课时间呢?
对方答:上面写得很清楚呵,每周六、周日开课。
吴双问:平时呢?
对方答:平时该干嘛就干嘛去呵。
吴双心里一格登,原来这是一个业余班,对于我这种无业游民,不合适。但是,既来之,则安之,问个详细清楚也好呵。
吴双就问:教材是什么?老师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学生都是哪一类的人?
对方抬眼看了看她,从书桌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吴双,那是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的《法语》教材,吴双信手翻了翻,心想,我到法国来上中国的电大呵?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对方解释说:我们请的老师都是中国人,来这里的学生水平不高,多半是些温州来的打工仔,所以要是用老外来上课,那这课就没法上下去了。我看你最好别来这儿学,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吴双听到对方这么说,很惊讶地看着她。
对方又说,你要是想好好学法语,还是去找间好学校,别在中国人的堆子里面混,对你没好处。你有英语基础吗?
吴双点点头。她是TOEFL考了630的人,GRE过了2100,这英语基础无可挑剔的。
对方说,那我就建议你去索邦大学看一看,那里的学习氛围好,是可以学东西的地方;另外,我建议你找个”互助生“,比如说你教对方中文或者英文,对方教你学法文,彼此都不要报酬,互相提高。
吴双说,好呵,那怎么找呢?
对方说,找帮你写个广告吧,就贴在我们这个接待处的”广告栏“上,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有兴趣的人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原来是这样呵。吴双瞥了一眼那破陋的广告栏,旧纸上面贴着新纸,脏兮兮可怜巴巴的样子。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不想让自己的名字留在这样的地方。可是吴双说,谢谢您了,我暂时还没有电话,没法留下联络方式,以后再说吧。
吴双很认真地向对方讨问了索邦大学的地址,她要去索邦看一看。一路上她咀嚼着这个中国小伙子的话,”别在中国人的堆子里混,对你没好处“,什么意思呢?是说中国人窝里斗,还是说中国人素质低?吴双没想明白,也许人到了巴黎,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也该巴黎化一点点吧。吴双用的还是上海滩上的脑筋。
地铁里有一站就是”索邦“。斗拱似的天花板和墙壁上,用五颜六色的马赛克组成了很多个花体字,那些花体字应该是可以联字成句的,只是吴双看不懂。她只觉得这种格局神幽幽的,她猜测其中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崇敬--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就像外国人到中国来,看公园里地上用五颜六色的小石子铺成的路上也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类的字句,他们看不懂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参不透其中的意境。
从地铁站里走出来,吴双就开始找索邦大学。她哪里知道索邦大学又叫巴黎第三大学,又哪里想到这所大学的建筑风格是以教堂为主体辐射出的一系列拜占庭式的建筑?她就是那么睁着眼睛从索邦大学门前走过,睁大着眼睛环绕了索邦大学的外围校区,但她就是没找见索邦大学!
8
从”索邦“地铁站到索邦大学,根据地图标示,最多半里地,吴双整整绕了两个小时,也没找着门儿。人在巴黎,是不容易找着北的,这里所有的巷道都是曲里拐弯的,没有一条正南正北方向的路。你要是走错了路,想折回身,千万别以为往右拐、再往右拐、再往右拐,就能拐回原路。所以说在巴黎,这么三拐西拐的,肯定会把你拐得晕头转向,就象是自己要把自己拐卖掉一样--你就是捧着地图,面对这宽宽窗窗的小街小道,起起伏伏的坡道,也会无所适从的。
吴双就这么傻呆呆地站在巴黎街头,最头疼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条街上!--这是不是就叫迷路?
四下里望了望,她看见有一个博物馆一样的地方,很多人进进出出,她就从众进去了。她看见有一个大栅栏,圈了一圈,地底下好象有什么陈列,她就走近栅栏旁。她看见有扇门,门上有圣经故事一类的雕塑,都很残败了;门前立有高高低低的石柱,石柱上有人头和人身的雕象,人头的面目不清,人身都是无头石像,如西安皇陵前被人在文革中削去了脑袋的六十一王宾像--古古怪怪的。吴双想,要是这是深夜,我又迷了路,突然走进这么多无头的石像旁,真像一部恐怖电影的片段呵!
走出来,她认真地读了读招牌。尽管说明文字是法文的,但是借着法文和英文中许多相同、相通的词汇,吴双还是大致读懂了,这里是毗邻着的古罗马温泉浴馆的废墟和克吕尼旅馆,它们始建于2世纪末和3世纪初,是巴黎现存的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大致读懂了这些文字,吴双心里欣喜起来,她再次向自己证实自己是可以在这里自力更生、自谋出路的。已经没有观众可以成为吴双炫耀的对象了,那么,总可以自己为自己喝喝彩吧。她迅速地从地图上找到了克吕尼旅馆的地址,比划了一下索邦大学的方位,她决心再度出来。
走在路上,吴双突然想唱歌了。脑子里蹦出来的是苏黄的一首歌,吴双没头没尾地就哼哼了起来:”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不是迷失了漂亮的衣裳,找不到回家的路;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刚才迷路的时候,吴双没哭。唱歌唱到这里,她却哽咽着哭了起来。她扛不住那份酸涩,在街角,找了张木椅就坐在上面继续地哭。人其实是脆弱的,失恋的时候可以找很多理由让自己别哭,装扮得像个情场老手一样;失意的时候可以找很多方式玩玩闹闹争争吵吵,演绎得像个现代顽主一样;受了委屈可以自己劝自己咬咬牙撑过去,受了伤可以自己抚摸着伤口说人要活得坚强;……所有的该哭的时候都走遍了,好像百炼而钢无懈可击了,偏是在路上迷了路又找回了路的时候,忍不住,要大哭一场。反正过往的人没一个人认识我,哭也算不得丢人,哭呗。到巴黎来,人生地不熟的,总是要哭几回的。这个时候,吴双忽然想,怎么就没个人慰抚一下我呢?
巴黎真残酷。连人的脆弱也被纵容。
原来,人之所以哭,归根结底,还是哭给别人看。用哭声和眼泪讨回一些关心和呵护,这是最终目的。
巴黎的街上,能够此时走过来,对吴双说一句--”亲爱的小孩,今天为什么哭“的--只有吴双她自己。
想明白了这一切,吴双决定,不去找索邦大学了,今天要慰问慰问自己。已经是没人疼的孩子,要懂得自己疼自己。
吴双坐地铁到”意大利广场“这一点。地铁里有”肯德基“的广告,她想这附近肯定有”肯德基“,于是下了车,循着广告牌的指示,找鸡的香味去了。
”肯德基“里,有吴双那沉淀在上海滩上的遥不可及的爱情。
吴双最喜欢吃的是辣鸡翅,正好这家”肯德基“店推出的是特惠家庭装鸡翅,买一桶才99个法郎。所谓一桶,并不是吴双在大学里用来打洗澡水的那种大红色的塑料桶,那要是装,恐怕十公斤的鸡翅也装得下。这里的桶,是10公分直径,15公分高度的特别”肯德基“桶,装32支鸡翅。吴双暂时还弄不懂巴黎的整体价格,但她看很多人都买这么一桶,一定是划算的,于是就跟着别人买。她买了一桶辣鸡翅,一大杯可乐,就找个位置好好享用去了。其时是中午两点钟的样子,没吃早饭、没吃中饭的吴双,狼吞虎咽的。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打饱嗝的时候,再数桶里的鸡翅,只剩11支了。看面前的一大堆鸡骨头,她自己也觉得很吃惊。剩下的这些,就打了包,带回去给尹叔叔家的弟弟妹妹们吃吧。
吃饱喝足,吴双也觉得自己累了,回家睡一觉吧,今天走了那么多的路,流了那么多的泪,再不保养保养,会成黄脸婆一个的。于是,她拎着打包的鸡翅,径直往尹叔叔家去。
在家门口,吴双先摁门铃,没动静;继而敲门,还是没动静;最后喊门,也没有回应。她坚持不懈地在门口呼唤了五分钟,可以断定是没人理会她了。吴双又傻了眼。这是我在巴黎的唯一的可以算是上”家“的去处呵,可是这门不接纳我呵!叔叔婶婶如何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为什么连把钥匙也不给我呢?吴双从小就是那种挂着钥匙去上学的孩子,因为爸爸妈妈双职工,回家没个准点儿。妈妈就帮吴双把钥匙用好看的红线串着挂在脖子上,春夏秋冬都不离身,像护身符一样。妈妈对吴双说:”钥匙就是家,妈妈把家交给你了。“吴双因此特别特别的自豪。有一次和同学们比谁的妈妈送的礼物多、谁的妈妈对自己好,吴双就特别理直气壮地说:”我妈妈把我们整个家都给我了,你们看--“说着说着就掏出了钥匙。由此,吴双对钥匙有一种特别的感情,直到上大学,她也习惯把寝室钥匙挂脖子上,就像一个小小的吴双永远长不大一样。她总想着,钥匙就是家呵!--是呵,尹叔叔他们凭什么把这个家交给吴双呢?说是亲戚,这又算什么亲戚呢?人家凭什么就在一两天内相信你呢?
嗨,不给就不给呗。
不就是进不了门呗?
过两天自己找到了屋子,不就有家了吗?
吴双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凡事必争的人。何况她听太多的人告诉她,每个在国外生活的人,都不容易;吴双亲眼见得拿了博士的尹叔叔自己也在自己的餐厅里跑堂点菜、下单,吴双是很理解他要为这个家奔波的辛劳的。所以,人家不给你钥匙,或忘了给你钥匙,都是应该的呵。
但是,现时的处境是,吴双该怎么办?是守在门口等人开门呢,还是回到街上,继续游荡呢?吴双觉得,要是蜷缩在墙角或者坐在楼梯旁,做出来的样子太可怜了,不好;那就到街上去呗。
吴双在街心花园中找了张椅子,像个流浪汉一样地在阳光下的大街上睡着了。她睡得并不沉,因为她还是担心遇到打劫的。劫贼的或是劫色的,都是可怕的。好在那一天的下午,巴黎很太平。
吴双觉得自己很惨,但这是自己千辛万苦取来的一种选择,没有理由怨别人的。”以天为盖、地为庐“,原来这种境界并不见得是一种潇洒的呵!
9
天渐渐暗了下来,吴双也醒了多时。看身旁的老外们拿着那种长棍子面包行色匆匆都忙着回家,她想她现在可以回叔叔家了。
一进门,婶婶就照应着吴双说:”又忙了一天呵!我看你来巴黎的生活,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嘛,不到天黑不回家呵。“
吴双心一紧,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听到了言语中轻慢自己的成份来。原来上海女子的刻薄,就算是迁到了巴黎,也改不掉本性中的尖酸呵。大约吴双以后嫁了人,成了家庭妇女,也会这么小家子气地来言去语地跟人讲话吧。
吴双真想顶回去一句话,我早回来了;我回得来,可我进得来吗?
她终于没这么讲。还是扮着一副清纯可爱的笑脸,答应说:”刚来巴黎,迷了路,所以在外面兜了好多的圈。“
叔叔马上插话说:”巴黎的路是不太好走,你要多小心呀!万一有什么事,记着给我们电话。“
吴双说:”我知道了。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还总让你们操心,真是不好意思呵。“
吴双说完,就招呼着弟弟妹妹们,把打包回来的”肯德基“鸡翅分给大家,大的每人2块,最小的妹妹,就得了一块。谁料到小妹妹吃得最快,满嘴满手是油的,问吴双:”姐姐,为什么他们都是两块,我只有一个?“一句童言无忌,让吴双的脸就红了。原来是想做一回人情的,这下好了,反倒成欠人家的。只是分配不公,小妹妹就得了一份委屈。吴双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她赶快哄着小妹妹说:”这回是姐姐欠你的,下一次补回来。“话是这么说,吴双心里挺无奈的。
屋子里,依旧是音韵不准的练琴声。不练琴的几个,有的趴在地上游玩戏机,有的满屋子乱转,不知道和空气中的谁在捉迷藏;最在的一个抱着电话机煲电话粥,法语说得叽哩呱啦的,嗓门很大。
这一家子,真热闹呵。当妈的,养这么六个孩子,也不容易。可吴双又不是他们的母亲,她实在没有心情天天浸沉在这样的氛围里。
以前在国内,走哪儿,吴双都能成为核心,成为”娇点“;到巴黎,体察被冷落的感觉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天知道,这算不算世态炎凉呢?
其实,吴双面对的不过是两种生活反差后的失重。但是,她不能马上适应它们。在巴黎,有这样一家子人接纳你了,已经很不容易了,否则的话,”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真的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吴双后来知道了,巴黎的东西,什么都贵;就一样东西便宜,就是酒。所以,巴黎街头的酒鬼多。失业了,失恋了,都去找酒来喝;喝完了倒在街头一歪,一夜就睡过去了,这也是一种活法。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尚且有人活成这副德性,何况一个从中国来的、不会讲法语的外来妹呢?
在巴黎,你要是有心,满地都能捡到浪漫。但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不能承受之重,却是真真实实要去扛、去面对的,浪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日日吮得巴黎的空气又怎么样呢?天天徜徉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又怎么样呢?
生活里,需要更多更真实的内容。比如,你要干什么?你想要什么?你拥有了什么?……在国内,一个博士去开一爿小餐馆是让人觉得有些别扭的,但在巴黎,生活逼着你要养家糊口,你不开餐馆干嘛去呢?大名鼎鼎的唐纳,最后隐名埋姓到了巴黎当寓公,不也就是开了间小餐馆过日子嘛……人啦,有时候,要想得明白些、更明白些才是。
到巴黎才两天,吴双觉得自己就长大了许多。其实也没受什么罪,但却是参悟了很多人情炼达。事理还没有想通透,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需要有个人来陪。不是陪着解闷的那一种,是陪着来解析人生。
要是尹行人在就好了。
短期内这是不可能的奢望呵。
怎么办呢?
看着办呗。
10
吴双计划着明天一早去索邦大学。她祈祷着说,但愿明天我能找着学去上,这样,就结束了在巴黎无所事事的日子了。我到巴黎来,是为了求学渡金的,千万千万不可以糟蹋时间、糟蹋金钱呵!
应该说,再次寻访索邦大学的过程是令人满意的,但结果是令人沮丧的。吴双找到了大学培训部的教员,好歹用英语表明了来意;对方很热情地指引吴双可到哪几间教室去查询,并还应允了吴双的免费试听。名牌大学不愧是名牌大学,教学秩序井然。吴双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和学生神吹胡侃地讲法语,直听得最后是”汗毛排队,细胞打鼓“--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她什么也没听懂。后来,她从门口处的招生简章中读明白了,索邦大学目前开班的是中、高级法语口语训练班,吴双这基础,哪儿跟得上这水准呵?
罢罢罢,做了45分钟的索邦大学旁听生。也算是和索邦大学有些情深缘线的交道了。还是要找那种从”启蒙“状态教起的语言学校。
可是,巴黎这么大,吴双从哪里找起呵?
吴双第一次有了打退堂鼓的打算。想想看,拿着钱来找书念都找不着门边儿,不回国去还能再干什么呀?就这么在巴黎游晃着,没着没落地过日子吗?
回国,该是多没面子的事呵。都说要当”女贝聿铭“了,就这么在巴黎流浪了几天后回国了,算个什么事呵?丢人丢大了。
谁让你在国内的时候雄心勃勃呢?
谁让你一门心思让定要在国外上学那才叫”走向世界“呢?
谁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崇洋媚外……以为削尖了脑袋出国了就是丢了芝麻捡着了大西瓜--你哪知道什么是快乐的芝麻、什么是幸福的西瓜?!
是可以骂自己的,痛骂。
但是断断不可以折回去的。
出来了,就是箭已脱弦。除了直奔靶心,没有退路可择。
人生的选择,尽是不归路。
吴双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那段名言:”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由此,吴双把这话当作了自己的动力。不管是不是真的勇士,首先要去面对。
从索邦大学出来的是一条下坡路。坡道旁有家点心店,溢出阵阵烧烤的醇香。吴双走了进去,买了最便宜的那种打折的羊角面包,3个才10法郎。羊角面包是酥软的,内心有膨化的成份。所以,吃到嘴里去时,3个并没有太多的份量。安排了自己的肚子,就要安排自己的脑子了。
想想何去何从吧。
吴双决心去地铁站里面思考。地铁里有坐椅,免费的。加上”索邦“这一站地铁站的设计是别致的,吴双愿意在这种有些空灵的氛围中来收拾自己。
她走进地铁。
在把地铁票插入检票口的时候,忽然跟上一个人,紧紧地贴着吴双的背,那人嘟哝了一句,吴双没听懂。等她醒过劲来的时候,那人紧贴着吴双,就是那种后背贴前胸快压缩成一个人的贴法,随着吴双转过了检票处的转轮,进入了地铁站里。
巴黎的地铁是自动检票的。入口处有我们常见的超市入口处的那种转轮,一格一格的。当人把车票塞进去时,转轮就会启动,但是,一张票只能转一下,也就是说,这个持票者进入后,转轮就又成了”铁将军“。大概是欧洲人普遍体积比较大的缘故,转轮的间隔也相对要大一些。两个不算胖的人挤一挤,是可以一并从一个转轮的转档里通过的。贴在吴双背后的那个人,就是用的这一招来逃的票。
从入口到地铁站台还有一段隧道。吴双几乎和那个逃票的人同步行进。她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受自己恩惠的人--一个亚洲女孩,多半是华裔;很年轻,20岁上下,穿得很新潮,头发梳成了非洲人喜欢捣制的那种许多许多个很细细小小的小辫。外表上很玩世不恭,举世也放荡不羁。吴双摸了摸自己的钱包,还好,健在。看来这女孩只是逃票,不是小偷。
吴双找了位置坐下来。马上,她旁边的空座也有个黑人坐了下来。那逃票的女孩也跟着坐了下来,坐在吴双身边的男人旁。
那黑人转过脸来问吴双:”该死的爱和地核?“
吴双一脸茫然。
因为她听不懂。
那黑人又重复了一遍:
吴双还是茫然。
这时,坐在那一边的那个逃票的女孩用汉语冲吴双嚷起来了:”人家问你时间呢,干嘛不理人?种族歧视呵?你是中国人吧?“
原来那逃票女孩果真是中国人!
吴双看了她一眼,依旧不说话。她能说什么呢?她把戴着手表的手腕举起来递到那黑人眼前。她听到对方说了句法语但是很象汉语的--”卖可惜“。吴双懂这句一意思是”谢谢“。
地铁来了,那黑人站起身,上了车。奇怪的是,那逃票的女孩竟和吴双一样,坐在椅子上依然不动的。她俩都很惊异地看了看对方,猜测对方坐在地铁里却不坐地铁的原因。
那女孩主动说话了:”你是中国人吗?“
吴双说:”是。“
”你是不是不懂法语?“
”是。“
”难怪呢。刚才我看人家问你时间你也不理不睬的,像个聋哑人一样。不懂法语来法国横冲直撞,够有本事的。嗨,难得我刚才找你’借光‘时还说了句客套话呢,原来你也不懂。“
”你说什么?“
”我说,莫大莫挖栽了,四卧铺类。“
”什么意思?“
”就是说,小姐,麻烦您一下。“
”我要是懂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觉得你怎么会这么没教养了。看来我误会你了。“
”那么客气干嘛呢。“
”你为什么要逃票呵?“
”在巴黎生活过的人,谁没有逃过票呵?一看你就是初来乍到。你要是呆久了,就见怪不怪了。“
”干嘛去逃票呢?“
”省钱呗。你以为巴黎都是阔佬呀?还是没钱的小老百姓多。能省一点是一点呗。不过,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的月票被人偷了,剩下的这一个星期,再去补张月票挺不值的,所以我想就将就着熬完算了。其实,我是付了钱的。“
”真的假的?“
”随你去看了。“
”你不怕被人抓住罚款呀?“
”被抓着了就认罚呗。在巴黎逃票的人都是懂得规矩的,见到穿制服、拿小本的检票员了,乖乖地交上100法郎罚款走人。“
”罚得挺重的呀!“
”当然了,不然怎么叫以一儆百呢?总要让人留个教训嘛。但是,巴黎地铁的线路那么多,检票人员那么少,被他们撞到的机会是很难遇到的,一般来说,一个月最多遇到一回。算笔帐,一张地铁月票270块钱,罚一次款才100块钱,哪个划算?“
”那每次总提心吊胆的多不好呵。“
”那叫做贼心虚。你不要让自己有犯罪感,有做贼的心态不就结了吗?“
”你给我上了一课。“
”这算什么呀?小混混儿的哲学而已。贻笑大方了。“
”你说话的口气很油痞,但成语倒是活学活用得不错。我有一个小问题,刚才来了辆火车,你为什么不上?“
对方笑了起来,说:”我还正想问你呢。“
吴双说:”我是无处可去。“
对方说:”我是没想好到哪儿去?“
吴双说:”你要离家出走呵?“
对方说:”玩那事干嘛呀,我又不需要和家庭做什么顶礼抗争的壮举。你呢,你是离家出走的吗?“
吴双说:”我在这儿哪有什么家呵。要说离家出走,那是几天前的事儿啦,那时候,我离开中国,出走到了巴黎。“
”一句法语也不会就到巴黎来混世界了。有你的。很多名人都这么闯出来的,周爷爷、邓爷爷、朱爷爷,当年都这么干的,不过,他们是男人,而且他们出来的时候,好像比你现在要年轻得多呵。“
”你说谁呀?“
”嗨,才离开中国几天就忘本啦?看来我得给你进行一下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你现在是不是没事干?我也没事干,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于是,吴双就被女孩拽着上了地铁,转了一道车,在”意大利广场“一站下了车。吴双傻愣愣地就跟着女孩走,她胆子也挺大,相信这个逃票的女孩不至于是个人贩子。
意大利广场的街心花园旁像太阳光的辐射一样闪出了好多条小路。吴双随女孩走进一条道里,她刻意地看了看路标,路口有家”中国银行“的办事处,她记住了,万一迷了路,到时候就找”中国银行“的标志。
只是往里走30米路,就有一间小旅馆,旅馆门前的墙壁上,是很明亮的白色花岗石,上面镌着一尊铜像;铜像下面,黑色的花岗石上有中文和法文的字样。那中文,吴双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邓小平手写的”周恩来“三个字。吴双一下子明白了,女孩子嘴里的”周爷爷、邓爷爷、朱爷爷“,都指的是谁了。
女孩介绍说,这里是周恩来故居,1921年到1924年,周总理住在这家小旅馆的三层阁楼上。”很多中国人来巴黎就知道凯旋门、卢浮宫、香榭丽舍大街,然后呢,女人就去买香水,男人就去嫖洋妓,一点教养也没有。我常常带我的朋友来这里,是中国人,我们就一起聊聊中国历史和中国的名人;要是外国人,我就要给他们上上课,讲讲中国的革命和中国的辉煌。比如说吧,巴黎出过什么狗屁英雄,几百年来,除了一个圣女贞德,就是一大堆好战、好斗又好色的皇帝……中国的皇帝一点不比他们差,拿破仑四处争战,我们的成吉思汗可以从亚洲打到欧洲来;法国的皇帝四处猎艳,我们的皇上哪朝哪代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论正的、论邪的,中国都比他们要有说头。我这人就是挺民族主义的,就是做了巴黎的小混混儿,心里也没有忘本。“
吴双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了,因为她率直,因为她记着”本“。
吴双问:”周总理住在三楼的哪个阁楼?“
女孩说:”这座房子几经翻修,已经走了样了,但招牌还是老招牌。有些东西,不是让人深究的,只是为了让人记得并且懂得怀念。“
吴双问:”你崇拜周恩来吗?“
女孩说:”当然了。“
女孩又说:”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的崇拜微不足道。但对我个人来说,这是一个目标;对我自己来说,这崇拜就很重要了。一个中国人,要是没头没脑要去崇拜戴高乐或者罗斯福,那不是个洋奴、就是个疯子。“
吴双听她这么一说,有些尴尬地说:”我以前特别崇拜居里夫人,看来也有洋奴倾向了。“ 女孩很不以为然地说:”学者和政客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呢?幼稚!“
一句话,把吴双逗乐了。吴双说:”我来巴黎,什么都是开洋荤,确实很幼稚。你要是不介意,就教教我。“
吴双自我介绍说,我叫吴双,口天吴,成双成对的双。
女孩跟着说:”你叫我lily吧。“
”你没中国名字吗?“
”你没中国名字吗?“
”嗨,我那名字,用中文,用法文,念起来都很难听。这么说吧,我爸爸姓花,我妈妈姓胡……“
”所以你叫花蝴蝶?“
”哪儿那么酸?!我就叫花胡,我爹妈他们俩的姓加起来就是了;从小就被人拿名字开玩笑,要么就叫你说的花蝴蝶,要么就叫画葫芦,就是依样画葫芦的那个画葫芦,难听死了。到法国了,人家拿着我名字就喊:’鱼呵鱼’,我开始不知道是在喊我呢,后来知道了我这名字,法语念起来就是鱼呵鱼。“
”为什么?“
”你要知道,法语里面,字母h是发虚音的,所以我的名字,hua hu 中间,两个h都不发音,你看按照读音规则,不读鱼呵鱼读什么?“
”鱼呵鱼,很好呵。好像童话故事里,农夫捕到一条有魔法的小金鱼,他有什么要求了,就祈祷说,鱼呵鱼,帮我怎么怎么样……“
”你就别笑话我了。力力这个名字,是我到法国以后自己取的,就图个省事。“
吴双说:”我刚到法国,挺需要有个像你这么热心快肠的人的帮助的。“
力力纠正说:”是像我这么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的帮助。我要有得闲,才能帮你呵。“
吴双说:”要不,我请你当我的家教?“
”别别别,我这个人干事情,三分钟热度,我会耽误了你的。再说啦,像我这么个样子,迟早会把你教坏的,弄得和我一个德行。“力力一边说,一边揪了揪自己那蛮有个性的一头小辫。
吴双有些无奈地说:”有个人教,总比自生自灭的好。“
力力自告奋勇地说:”这样吧,我带你去找学校。在6区。有两处地儿,一个是收钱的,一个是不收钱的,我带你去找,看你中意哪一家。“
她们先去的一家叫AECC,是专为亚洲人开设的一间以谈话为主的语言学校,免费。一些在家也寂寞得发慌的老头老太太们义务来这里授课,说是授课,其实只是互相找个说话的伴儿。想学语言又不想花钱的,就到这儿来听老人们喋喋不休的唠叨。这个AECC中心面积不大,40个平方米左右,摆放了六、七张桌,每张桌子边大约围坐了五、六个人,有一个谈话核心,就是其中最老最老的人。力力说,一眼就能看出来,老的是老师,嫩的是学生。力力问吴双:”愿意来这儿吗?对这儿的教学方式和教学质量,我实在不敢恭维,每天都跟信天游一样,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没有一个准谱儿。但是,起码可以培养你的语感和开口讲话的勇气。“
吴双没有急于表态。她俩过了马路,就在街哪一边,有一间学校叫做Alliance Francaise,中文意思是法语联盟学校,力力介绍说,这是官方办的语言学校,在全世界都有分校,这个学校很正规,但压力很大,学费很贵。
吴双问:你怎么这么了解?
力力说:我在这里面混过。
吴双顺着力力的口气:混出头了吗?
力力说:反正我在巴黎不是一个法国文盲了。
吴双说,那我就上这一家学校了。
力力说:学费很贵呵。
吴双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呵。再说,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力力问:有经济后盾吗?
吴双反问说:是不是要把我底细弄清楚了,好打劫我呵?
力力突然很严肃的样子,说:”你不要出语伤人啦!我好心好意帮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吴双一路上习惯了力力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态,不经意想学学她的玩世不恭幽默一把,却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吴双赶紧说:”我不是故意的。到法国来,法语一句不会说,这人吧,一着急,中文也乱讲一气了,对不起,你千万别介意。“
力力说:”我可以不介意,可我还是生气。你真是不懂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吴双说:”那你骂我吧。说了错话,该骂。我请你吃晚饭吧,一来赔罪,二来感谢。“
力力说:”又说错了。一来感谢,二来赔罪。是我对你好在先,你伤了我在后。好了,不逗你玩了,报名去吧。“
在Alliance Francaise的登记处,力力和登记人员叽哩咕碌说了一大通,然后取了一张表,递给吴双,说:”这张表是英文的,你看得懂的,自己填吧。我跟老师说了,你没有任何法语基础,要上最最初级的班。“
吴双连连称”对“。
填完表,登记完,交钱,买课本。一切都是力力帮着打前战,她那一口流利的法语帮了吴双的大忙。力力说:”今天是新班开课,你耽误了一天的课;但我必须帮你报这个班。因为如果等到下一期,又要荒废一个月的时间,你就加把劲儿吧。学习的事情,偷不得懒的。“
吴双称”是“。这个时候的力力,一本正经的,像个学究。
吴双很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力力,一会儿神神叨叨的,一会儿又是规规矩矩的,像变魔术一样。
力力被吴双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说:”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嘛?人家没你漂亮,人家有自知之明的。“
吴双说:”我在欣赏你。“
吴双又说:”我很欣赏你。“
力力说:”我知道自己挺棒的,就是丑了点。我是早产儿,我妈妈在怀我怀到七个月时就生了我。所以,我的五官都还没有长开就落了地,比较对不住观众。我很自信,我要是在我妈肚子里呆足了十个月,我肯定是个美人胚。“
吴双:”你现在也不难看呵。“
力力说:”现在长得比较普通。我向往比较超群。不难看是观状,很好看是追求。“
吴双说:”那你可以好好打扮一下嘛。“
力力说:”打扮得不得要领,就会被人笑成是丑人多作怪了。所以我现在在追求’个性’的表现。“
吴双说:”那我以后教你怎么打扮。“
力力说:”我不跟你学。你是天生丽质那一种,不打扮都好看。你打扮你自己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不合适。“
吴双说:”你别老夸我,我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
力力说:”不说实话了吧?虚伪!从来没有说美女不知道自己的美丽本钱的。用不用这本钱去招摇是一回事情,但她肯定是懂得自己的优势的。这又不要费很多智力,对着照一照镜子都能得出结论。“
吴双笑了,说:”力力你真可爱。“
力力说:”你千万别爱上我,我不是同性恋,我爱异性。“
吴双又笑了,说:”你是个小人精。“
力力说:”不过是条’鱼’罢了。“
吴双问:”什么鱼?“
力力说:”美人鱼。“
吴双说:”有什么典故?“
力力说:”你真笨,记性太差,这样的记性怎么学得好法语,记得住单词?我记得才在两个小时前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真名字,父母起的那个名字,用法语来念,叫’鱼呵鱼’,你忘了?“
吴双恍然大悟。
力力接着说:”说你不漂亮,那是假话。说我不聪明,那也是假话。看来,你的漂亮我是赶不上了;但是,我的聪明,还是值得你偶尔学一学的。“
吴双说:”那我拜你为师。“
力力说:”那么俗干什么?平时记着多说几句好听的话让我高兴高兴就行了。比如变着法儿夸我好看。是不是比较违心或者唯心?两个词不一样的,一个是违背原则的违,一个是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唯。“
吴双说:”没有。“
力力说:”反正就看你的水平了。夸人是需要聪明才智的,要显得很诚恳,这样对方才会欣然接受。--其实我要求不高、对不对?“
吴双点点头。
吴双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力力,尽管我们才认识几个小时,但我们很有缘。我在巴黎就没有朋友,所以很高兴认识了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帮了我很多忙……“
力力说:”你就直说吧,还要我帮什么忙?“
吴双很尴尬地笑笑,说:”是这样的。我现在借住在我男朋友的叔叔家,出入都很不方便,我想自己找个地方住。你能不能帮我找间房?你要知道,我在他们家住,他们也别扭,我也别扭……“
力力说:”原来就这事儿呵?那么忸忸怩怩的,看来你脸皮还太薄。出门在外,脸皮要练得厚一点儿,日子才会比较好过。……不就是找房子吗?没问题。“
吴双说:”我希望越快越好。“
力力说:”多快?现在?马上?“
吴双说:”明天能搬都行。“
力力说:”哪有这么快?“
吴双说:”我知道挺给你添难的。我男朋友的叔叔让我自己去报纸上看广告,就是看了广告,我也不懂行情呵。“
力力想了想:”这样吧,你先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你一个人住吗?“
”我和我爸爸住。我爸爸回中国看我妈妈去了,这几个星期,我是一个人住。“
”真的吗?我能住多久?“
”三个星期吧。我爸爸回来你就要给腾地儿了。“
”那我再搬到哪儿去呢?“
”再找地方呗。你当是让你流浪街头呵?“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
”说得这么惨了,那你干嘛还要在巴黎混呵?幸亏你遇见了我,可以当你的小半个救星了。“力力说。
”那我怎么付你房租呢?“
”这样吧,三个星期,800块。水、电任你用。价钱公道吧?“
”那我明天可以搬吗?“
”随时都行呵。“
吴双和力力一起到13区中国城吃了”佛“,是一家叫”佛十四“的店。店面不大,生意奇好。力力介绍说,中国城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佛“店,这家是最正宗的。把”佛“端到面前,吴双才懂得,这种越南米粉,和云南的的”过桥米线“如出一辙,就是略略”胖“一点。它的调料中有一种自己酌添的百合叶,吃到嘴里有一股幽香,这是吴双从没有见过的。”佛“里面有鱼丸、牛肉、豆芽菜、虾肉掺合淀粉做成的肉块,份量很足,汤汁奇鲜。力力并不铺张,帮着不懂行的吴双点菜时除了要两碗”佛“以外,就只要了根油条。呈上来的油条不像国内的那种瘦长形,是短短胖胖的,像是瘦长的油条被压扁了的样子。力力劝吴双尝一尝,吴双摇头。但是看力力吃得那么香香甜甜的样子,吴双也犯馋了。于是她也要了根。尝到嘴里,酥酥脆脆的,口感比国内油条好。力力说:”中国人嘛,就吃中国的东西;但是中国餐馆太贵了。所以,我情愿吃这亚洲人的东西。口感比较接近,民族感情也比较接近。“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呵。秀水街等签证的人,哭着喊着要到海外,其中有一些人真的从骨子里就把自己的民族低贬得一钱不值,似乎是必须到国外去才得以灵魂重生;而有些人呢,身在海外,想的,记的,爱的,总是祖国的一些东西,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活法上做出选择,但决不允许别人对他的渊源和种族表示歧义。这算是钱钟书”围城“理论的延伸吗?
其实,所谓城里城外,是改变不了人骨头里那些血性的东西的。
吴双付完帐,和力力商量着今晚上就搬家。一来她想早一点逃离尹叔叔家那种让人无法容身的热闹,二来她觉得早一天安下家来,早一天踏实下来。哪怕只是三个礼拜的家,也是家呵。
说搬就搬。
吴双去尹叔叔家取行李的时候,婶婶带着孩子们在家里。
吴双说,我找到住处了,不打扰您们了。
婶婶说,那好。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
吴双又说,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还要再添一个麻烦--麻烦您在尹行人打来电话时告诉他一声,我搬走了。
婶婶说,你可以自己给他挂个电话告诉他嘛。--不知道婶婶说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在吴双看来,透心的凉。
吴双想,这真是那种扫地出门的感觉呵。不赶快走,还赖在这里,就太不识相了。吴双想不通,为什么力力会这么热情,而婶婶会这么冷漠?遭遇人情冷暖,真是要看自己的运气呵。好在吴双在来巴黎的第三天遇到了力力。不用去体味什么叫苦海”无边“。尝尝三天的焦灼,毕竟,苦难也是有尽头的。
11
在去力力家的路上,吴双特别高兴。吴双问力力:”你就这么信任我,让我住进你们家里?怕不怕是引狼入室?“
力力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俩的认识,就是我首先招惹你的,又不是你勾引我;再说了,你狗屁法语不懂,你就算劫财劫色了,你怎么逃跑呵?估计还要我帮忙呢?我们俩,充其量是狼狈为奸而已啦。“
吴双和力力边说边笑地进了屋。力力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吴双住,她睡到她爸爸的屋子里。安顿好了,吴双说,她要出去打个电话。力力说,就在家里打吧,没关系。吴双说,我往中国打,国际长途呢,我有电话卡。吴双在搬家时看到楼下就有一个IC磁卡电话亭,她想,这样也挺方便的,不就是下个楼吗,别让人家觉得自己臭不懂事。
把买来的IC磁卡插入电话机里,吴双觉得怪怪的,说不上为什么。她拨通了尹行人的手机号,很快,对方接听了。那一刻,吴双看了一眼,磁卡里还剩35块钱。
吴双说:”尹行人,我搬家了,电话号码也改了!不过,这个地方只能住三个礼拜,三周后,我还要换新的地方!“
尹行人说:”你搬到哪儿了?安不安全?可不可靠?“
吴双说:”是一个朋友家。“
尹行人说:”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吴双说:”说来就话长了,电话卡里剩的钱不多了,我没法跟你细讲……“
吴双说完又看了一眼显示屏,神了,居然还是显示着”35.00“的字样!
吴双接着讲话的时候,不时地看看磁卡电话的显示屏,那”35.00“的指数就一直没有变动过!天啦,我遇到了这样的好事情!打电话居然不计费!
于是,吴双尽情地把这几天的苦水向尹行人诉了个够;把她和力力的认识也详详细细地讲了个清楚明白。她又有时间听尹行人来和她讲大道理了,还可以听尹行人讲许多隔山隔海的肉麻话了。她打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说话的时候,哭了又笑了,眼泪都快给风干了,电话还没有断。
吴双说:”今天是我运气最好的一天。我认识了力力,去法语联盟学校报名上了学,又有这么不要钱的长途电话打……“
尹行人说:”记住否极泰来的。也要记得乐极生悲的典故。我还想提醒你,这个力力,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清不清楚?别以为交了好朋友,都是不经意地被拖上了一条贼船呵。你从来没有出过国,凡事要三思,不要太轻信。“
吴双说:”我懂得的。我喜欢你老是为我操心的那种感觉。“
尹行人说:”你可不可以做得成熟一点,老道一点,就让我能放一些心下来呢?你是不是存心想累死我呵?“
吴双说:”和我在一起,你要是死了,要么就是幸福死了,要么就是想我想死了,不会有第三种死法的。“
尹行人说:”你总是这么个长不大的样子,总是这么自以为是的语气,你一个人孤身在外,让人怎么能够不担心呀!“
吴双说:”也好呵,你把闲的时间都用来替我担心,你就没有别的闲心去找女孩子了。像你这么大的男人,心里总是要装个女孩子的,想想把你扔在上海滩边的十里洋场中,我还不是提心吊胆呀?!“
尹行人说:”你还是先为你的法语提心吊胆吧。真拿你没办法。总是那种等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要是万一碰到绝路一条呢?“
吴双说:”天无绝人之路的。万一真不行了,我就回到你身边来,缠着你做你的老婆,你给生一大窝孩子……“
尹行人说:”中国计划生育的!“
吴双说:”在法国混那么久,或许可以混一张绿卡什么的,那我就是华侨了嘛,华侨就不受计划生育来管了嘛。“
尹行人说:”你看你,越扯越远。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吴双说:”晚上九点半呵!“
尹行人说:”北京时间可是凌晨三点多了,我的小姐呵!“
吴双问:”扰了你的清梦呵?“
尹行人说:”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很晚了。“
吴双说:”我舍不得挂电话怎么办?我还想听你的声音怎么办?我就是要缠着你怎么办?尹行人,我现在是在巴黎呵,离乡背井的,我想在电话里多呆一些时间,躲一躲现实的不如意。我过得很艰难、你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艰难在等我、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很虚、很害怕、你知不知道……“
尹行人说:”我给你唱首歌吧,你喜欢的,李宗盛写的,《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象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度过哪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的代价,
是永远难忘的呵……
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
人生难免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
为自己的梦找一个家;
也曾为爱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就是爱的代价……“
尹行人的歌声很动听,吴双很容易就陷进去了。在这样柔肠寸断的歌声和歌词的侵入下,吴双彻底缴械投降了。歌词中说了很多尹行人的心声和吴双需要自我勉励的话。
吴双乖乖地说:”亲爱的,我懂得的。我只希望,你记得要爱我。“
挂断了电话,吴双扯着嗓子在楼下大喊:”力力!力力!“
力力探出头来,很惊惶的样子。
吴双喊着说:”力力!这儿的公用电话不要钱,快来打呀!“
力力闻声冲下楼来。她捶了吴双一拳,说:”看你喊得那种丧心病狂的样子,我以为你遭抢劫了呢!“
吴双笑着说:”这叫做有福同享嘛!你还不趁机打几个国际长途?说不定,明白电话就修好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力力嘻嘻哈哈地就进了电话亭的玻璃门里。不知道她在和谁打电话,一会儿手舞足蹈的,一会儿柔柔弱弱的,表情很丰富。电话亭的玻璃门很隔音,吴双什么也听不到。再说,她也无心偷听。
吴双就站在电话亭外等力力。一个人站在街边,脑子里满是国内的尹行人。不知道是自己太爱他,还是初踏异邦的日子太苦了,总是,她把尹行人当成了她的心灵鸡汤。
加上,他那么懂得煽情。一首老歌,在千山万水之外,还能把吴双唱得神魂颠倒的。
这歌,吴双特别喜欢,也背得出来全部的词。在回想刚才电话的电断时,她情不自禁地哼起这歌来。自己唱时,才发现,尹行人漏掉了一大段的歌词--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度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
是永远难忘的呵。
那些伤心的痴心的话,
还留在心中,
虽然已经有了他。
也许我偶尔还会再想起他,
也许偶尔还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吧,
也让我心疼,让我牵挂。
可是我心中已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
人生难免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
为自己的梦找一个家;
也曾为爱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就是爱的代价。“
完整地唱完这首歌,吴双意识到,尹行人漏掉的那一段,是讲缘份已尽的一个故事;吴双不知道,尹行人是唱漏了词呢,还是有意回避这一节呢?
不管怎么说,如果把这一节加在这歌里,此时此刻让尹行人唱给吴双来听,是很不合时宜的。
吴双想,一首歌,词是整的,意境也是整的;断章取义,还是躲不掉原来的主题。这么一来,尹行人在这个晚上,唱这歌,好不吉利!
吴双真想重新又追回去给尹行人挂一个电话,把她心中的结儿道给他听。但是,她一想到六小时的时差,想到尹行人刚刚被她从睡梦中拽醒,现在要是又再被如此折磨一遍,真是太惨了。于是作罢。
心底里,吴双是不快乐的。
他为什么会选了唱这歌呢?
12
等力力打完电话,吴双和她一起回房间。力力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自来水,问吴双,你喝不喝水?吴双很惊讶地说:”喝生水呀?“力力笑了,说:”你还准备把水烧开以后再等它凉下来以后喝呵?欧洲的自来水都够饮用水的标准,就这么喝的。“吴双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力力说:瞧你孤陋寡闻的,看来还要慢慢长见识。
喝着自来水,吴双问力力:”向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吧?我对你和对巴黎的生活一样,一无所知。“
力力想了想,说:”我?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爸爸妈妈生下我的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说要奔事业,就把我交给奶奶带。奶奶一直把我带到上小学。上小学的时候,我想我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了,谁想到他们就一前一后到了法国。我妈是到法国进修法语的,算访问学者那一种,她是大学的法语老师。她到法国后没几个月,我爸爸就以探亲的名义也到了法国。这一走,就是十年。爸爸妈妈被他们工作的大学开除了,我和奶奶原来还住在学校分的宿舍里,后来也硬是被赶了出来。等到我上高一了,我妈突然从法国回来了,说要让我去法国上学。我都快不认识我妈了。我说我不去。我妈就跪下来求我,说她知道她对不起我,没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但她在法国过得也不好,之所以一直扛着,就是为了等我长大,把我接过去。我爸爸妈妈在法国真的混得很糟,呆了十年也没拿到长期居留。所以妈妈回来是换我出去的,我到法国来了,妈妈就得守在国内了。我挺舍不得我奶奶,最后是听了奶奶的话,我才出的国。来巴黎了,就学法语,上高中,上大学……就这么混呗,反正一直是自己管自己,我也不知道我会把自己调教成个什么样子。“
”你上的是哪个大学?“
”索邦大学呀。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个地铁站上面的大学。“
”我知道。那学校特别气派。你学什么?“
”以前是在索邦大学文学院学习。毕业后心血来潮又去念了神学院。“
吴双很惊讶地问:”你学神学?“
力力很不以为然地说:”好玩呗。弄不懂人生是怎么回事,就听听神是怎么讲的呗。“
”你来法国几年了?“
”七年。“
”你一直就没有回过国吗?“
”没有。回去一趟也挺花钱的,再说,我们家也不宽裕。“力力说这话的时候,样子楚楚可怜的。
”你就不想家呀?“
力力又回到一贯的那种忤逆的样子:”我哪儿有家?我呆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再说,人总是贪图安逸的。巴黎的生活质量怎么着也比国内高。“
”你想过你将来要干什么吗?“
”鲁迅不是写了一篇《立论》吗?他说,人都是要死的。“力力说着就笑了,象在笑话别人的样子。
吴双问:”你怎么这么深刻?“
力力反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我的梦想很可笑,像小学生的作文。但那是真的--我真的很想当个很优秀的建筑设计师。我没告诉你吧,我在大学里学建筑的。“
”你比我活得有目标。你多大了?“
”二十四。你呢?“
”二十二。“
吴双知道了她俩确切的年纪,顿时就找到了当老大姐的感觉,口气都不一样了。她说:”我们都还很年轻。互相鼓励吧。人总是需要有些向上的动力的。“
”人其实是特别容易堕落的。地心引力就是吸引一切东西向下堕落的根源。小心一点,巴黎有很多诱人堕落的陷阱。“
吴双问:”你怎么一到夜晚就像个哲学家?很酷呵!“
”我到夜晚的时候,活得比较真实。好吧,咱们休息吧。“
力力和吴双各自回房间睡觉。吴双失眠了。脑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尹行人唱的歌词,比如力力的身世,比如自己的未来。稀里糊涂地搅在一起想着,像是一大盘串了味的剩菜剩饭。
13
早上起床后,力力交了一把钥匙给吴双。拿着钥匙的吴双心生感激,想到力力就这么信任地把自己的家给了吴双,她觉得特别温暖。力力催吴双赶快洗簌完毕后去上学。力力和吴双一起走进地铁站的时候,吴双想到了昨天她俩认识的起源,就问力力:”还要像昨天这么来一趟吗?“力力挤挤眼睛,未及答话,已经把身子贴到了吴双的后背上。
走进地铁,吴双问力力:”你告诉我实话,你是真丢了月票,还是存心逃票?“
力力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昨天我怎么回答你的呢?“
吴双说:”让我随便猜。“
力力说:”今天告诉你《圣经》里的一句话,叫做--太阳底下无新事。“
吴双问:”什么心事?“
力力说:”是新鲜的新,新事;不是这里的事。“力力一边说,一边用手捅了捅吴双的胸口。吴双依旧纳闷,力力已是一副极洒脱的样子了,几秒钟就演绎了一个成语,就是说:”往事如烟散去。“
力力说:”我今天有一天的课。我们晚上回家见。“
吴双说:”一起吃晚饭吗?“
力力说:”自行其便吧。别太那个了,咱们俩这么牵牵挂挂的,弄得像是一对恩爱夫妻似的。“
吴双说:”我要是个男人,我就真娶你。给你一个家。“
力力说:”要真是让男人来选呵,你我之间,还是会选你的。就像不管林黛玉多可爱,最后还是都夸薛宝钗好。“
吴双说:”你可不像林黛玉呵。“
力力说:”你别是想说我像母夜叉吧?“
力力一边说,一边用两手各抓起一堆小辫子从左右两边做发散状,脸上扮着鬼相,很卖力地装着小丑。吴双看着力力的样子,就禁不住的乐。她想到国内的女孩子的模仿港台人士说的那些刁钻的怪话,用在力力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那几句话是--帅呆了,酷毙了,棒死了!
14
在地铁站台,大家各奔东西。力力带给吴双的欢笑没有持续多久的热度,吴双就被现实拽进了一个冰窖。
Alliarce Francaise是一所很正规的语言学校,前楼有五层,全是教室;后楼是行政办公室和餐厅、小卖部等,一进校区,到处都是学子。欧洲人的烟瘾很大,学校也不例外。包括一些外来到欧洲生活的人,好像来的也尽是些瘾君子们。吴双就是在烟雾缭绕中、上了三层进入自己的教室的。教室里有学生,还是手指里叼着烟。吴双静悄悄地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来,等待开课。
Alliarce Francaise讲究的是时景教学,不教语法,不教单词,先教你基本会话,就像在中国给老外教汉语,汉语标音和字首偏旁都是后话,先教你说”你好“、”再见“、”我住北京市海淀区人民大学内“一类的基本短语,先摆脱最最起码的聋哑状态再说。因此,教室全是小班,大家三面包围状地沿墙壁坐开,中间留一块空地用来给老师放幻灯或者是组织学生活学活用地来表演。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有的互相打着招呼,像是老熟人一样。吴双心里一阵紧张,因为她发现,她是这间教室里唯一的亚裔面孔。
老师进来了,是个很有风姿的女老师,身材瘦削,就是有点平胸。同学们说着”Bon jour,Professor“,老师也回答应着说”Bon jour。“这是法语基本问好的话,意思是”一天好“。听起来发音像是中文的”笨猪“。
老师发现了吴双,和她说了几句话。吴双什么也没听懂。她索性主动和老师打招呼说:”I am a new student。 My name is Wushuang。“她讲的是英语,老师也会意。从吴双手上取走了她的听客证,核对了一下,还给了她。就此,老师宣布开始上课。
老师搬了一张靠椅放在教室的中间,招呼吴双说:”熏鱼按个,……“吴双一点也没懂,四下张望。她发现所有的同学都在看着自己,非常非常地诧异。老师又说:”熏鱼按个。“吴双想,这是我的名字吗?老师站起身来,在黑板上写了”Shuang“这个拼写,然后指着它念道:”Shuang,熏鱼按个。“--原来,法语里,Shuang这种拼写要按四个音节来念,按法语的读音规则,”双“就改成了按个儿数的重鱼了。吴双真无奈。既然老师喊自己,她就站起身来。按老师的手势,她坐到了教室的中间,面对着大家。
吴双听见老师说:”Que’s les tvotre prénom?“
她扭过头看背后的老师。老师重复说了一遍。
吴双一脸茫然。
她忽然猜想老师是不是问自己的名字,她就怯生生地说:”吴双。“
老师摇摇头。
吴双以为老师没听明白,她就用英语说:”My name is WuShuang。“
老师说:”浓。拔河类佛和盎司。“
吴双不懂,她只听见老师的发音好像是说”芭蕾法兰西。“她想,我和法兰西的芭蕾舞有什么关系?
接着,老师又问:”Quellest votre nationalité ? “
”Quellest votre àge ?“
”Quellest votre numéro de télépone ?“
”Quellest votre adresse ?“
……
吴双一头雾水。她扭头看老师,老师耸耸肩。她回过头来看同学,同学们哄堂大笑。笑她的窘。笑她的傻。
最后她听见老师说:”欧啦啦!“同学们又齐声大笑。
坐在屋子中间的吴双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来这个教学的第一天,就是为了成为这群烟鬼们的玩具的。这个平胸的女老师,干嘛要这样戏弄自己呢?
老师拍拍吴双的肩,示意她回到位置上。老师把刚才的问题写在了黑板上。因为欧洲语言都是拉丁语系的派生,所以如果有一种语言基础,是可以慢慢熟悉另一种语言的。吴双看了板书就明白了,老师刚才问的,是名字,国籍,年纪,电话号码,地址。坐在她身旁的一位阿拉伯小伙子用英语悄悄告诉吴双,昨天你没上课,我们昨天学的是这些内容,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坐到教室中间向大家介绍了自己,老师今天给你补课呢。
这算是补课吗?让我面对一阵阵的嘲笑,就为了教我知识?吴双特别抱屈。想到自己是这教室中唯一的亚洲人,她觉得,自己的脸、中国人的脸、亚洲人的脸--都丢尽了。
老师接下来讲的课,全部是用法语。这是Alliarce Francaise的教学要求。要先教你找语感。吴双在这片语感中找不到一点根基,如同浮在半天云中。逢见老师偶尔板书,她马上循着板书去查字典;老师没注意到也就罢了,一看到吴双翻字典,老师就很严厉地说:”Non!“老师宁可在讲”female“这个单词时在黑板上画一个全身构图比例严重失调的烫头发的女人,也决不允许你用母语在这个单词旁注明”女性“的解释。
两个小时的课程上下来,吴双只记住了一句口语,就是老师在吴双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下说的”欧啦啦“,除此之外,就是了收获了一箩筐的沮丧和失望。
是哪些笨蛋宣扬的说学语言要到当地去找语感,像婴儿学说话一样鹦鹉学舌就能学好?是哪些笨蛋整天没事就抨击中国的外语教学体制,我在中国学英语不是学得棒棒的吗?这些笨蛋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呵。
下课后,吴双第一个冲出教室。被她扔在身后的那些老师、同学,她才不想去搭理呢;但她记住了他们的嘲笑,吴双长这么大,学习一直都是特别拨尖的,何尝因为学习、受到过这种待遇?一级一级下楼梯的时候,她一直压抑在心底里的那份虚荣,随着眼泪,一并逃了出世。
15
一楼的大厅里就有磁卡电话。吴双直奔过去,想都没想,就拨通了尹行人的手机。
她说:”我受不了。他们都笑我傻。我在教室里出尽了洋相。“
尹行人说:”凡事总是由难及易的。慢慢来吧。“
吴双说:”我在这儿,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学习也学不好。我不知道我用什么来说服我自己继续支撑下去。“
尹行人说:”路是自己选择的。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吴双说:”你怎么像是我的政治老师?一点亲情都没有?一点体恤也没有?这狗屁法语把我的名字念成了’熏鱼按个’,我还听不懂这就是我的名字,弄得他们都狂笑。“
尹行人说:”你不要总是这种弱柳扶风、娇娇弱弱的样子,好不好?我希望你是一个玉树临风、挺挺拔拔的样子--在上海是一种风景;在巴黎还能带出一种风景来。“
吴双说:”但我好苦、好难过呵。“
尹行人说:”我争取最近过来看看你吧。我没法子在每一个具体过程上来帮你,但我争取过来陪陪你。“
吴双说:”真的?“
尹行人说:”当然。记着,我不是你的政治老师,我是一个爱你的、有责任感的男人。“
磁卡里的信用金额很快就用完了。吴双认为,这是她到巴黎来打的最有价值的一个电话。因为她重新论证了她的爱情。这爱情是可以穿越时空的。她和他,都是迷醉其中的。
有爱做动力的女人,总是要做成小鸟依人一般。爱,隔得远了,心就空了;重又走近时,世界好像就都涂成了爱的专用颜色。
吴双坐在Alliarce Francaise的咖啡厅里,独自品着咖啡。咖啡是煮出来的,格外格外的香;在吴双看来,香得就像她的爱情。面对着咖啡,咀嚼着她的恋爱,吴双的心境,一下子澄清了下来。
她上大学的时候,没有KTV;年轻的学生们,抱着一把吉他,随便倚在一个角落,就开始唱歌,唱自己编的歌,唱自己喜欢的歌。大学时候的歌,有风、有云、有自然,就连情歌,也纯真得一如初恋。那时唱歌的尹行人和听歌的吴双,有着单纯而干净的理想。以为凭着一把吉他,就足以动地撼天了。她和他,第一次表白的时候,是去看了场电影。已经记不清片名和情节了。只记得走出电影院,阳光正艳,微风淡淡,尹行人说:”我好想,就在这样的蓝天白云下,谈一场恋爱呀!“于是,那一天,他和她,在阳光底下,很舒服地相依相偎,唱了无数首的情歌。吴双觉得,在那个不懂打扮、也没有多余时间和金钱来打扮的年纪,她给他的,就是她的声音和真情。一切,简单而干净。然后,就一直一直地发展下去了,如同永远不离不弃一样。
想完自己的爱情,吴双就去买了份比萨饼,算做她的中餐。下午她没有课。计划了一下,她决心去看看巴黎圣母院。那里有雨果写的爱情故事,有卡西摩多和他用生命去护佑着的艾丝塔蒙娜。吴双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她要听一听那种钟楼里的声音,辨一辨那算不算过时的爱情。
16
参观巴黎圣母院,要带着一颗读历史的心。
巴黎圣母院,1163年兴建,直到1345年才全部完工。在竣工后的数个世纪里,经历了无数天灾人祸和悲剧性战争的破坏。特别是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外形被改变了很多;1793年还差一点儿被夷为平地。因为当时的圣母院里供起了”理性女神“--那是罗伯斯庇尔倡导的一种信仰。10年后,这里才重新成为祝圣的场所。1804年,庇护七世教皇为拿破仑一世的加冕典礼就在这里举行。有一幅很著名的油画,讲的是刚愎自用的拿破仑迫不及待地从教皇手里拿过皇冠自己为自己戴上,就是那一年里发生的真事情。1844年到1864年间,威尔莱·勒·迪克主持对圣母院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但一切成果,几乎全部毁于1871年的一场大火。
圣母院的正外立面风格独特,结构严谨,看上去十分雄伟庄严。它被壁柱纵向分隔为三大块;三条装饰带又将它横向划分为三部分,其中,最下面有三个内凹的门洞。门洞上方是”国王廊“,上有分别代表以色列和犹太国历代国王的28尊雕塑。据说,1793年,大革命中的巴黎人民把这些雕像误以为是他们切齿痛恨的法国国王的形象而将它们捣毁。但是现在,雕像重又气派地呈现在世人面前。长廊上面为中央部分,两侧为两个巨大的石质中棂窗子,中间一个玫瑰花形的大圆窗,窗前供奉着圣母圣婴,两边有样伴的天使。再往两侧,便是传说中的人类祖先--亚当和夏娃。上层是一排细长的雕花拱形石柱。左右两则顶上应该是标准的塔式建筑,但是这两座塔按从12世纪到20世纪,一直也没有竣工。没有塔尖的风格使巴黎圣母院的造型呈现出了另一种巍峨,它们带着高大的石棂窗而冲入云霄,像一双维护正义、捍卫真理的眼睛。在它们周边的石栏杆上,设计师们完成了一个由众多神魔精灵组成的虚幻世界。这些怪物面目神情怪异而冷峻,俯视着脚下迷蒙的城市;另有一些精灵如鸟状,挥舞着圣诞的翅膀;还有的面貌如怪诞离奇的野兽,它们或在尖顶后面,或在栏杆边缘,若隐若现,仿佛它们这些石雕的小精灵们几百年来一直就这样静静地蹲在这里,思索着巴黎人的爱恨悲欢。
圣母院前的广场地上,有一个八卦状的铜盘,很不起眼地拼接在方土石砖中。吴双知道,这个铜盘代表的就是巴黎的中心。巴黎城最初可能是古代高卢人建起来的。它起初只是塞纳河左岸一个初具城市文明的居民点;后来凯撒大帝带领罗马人来到这里--凯撒大帝在他亲撰的《高卢故事》一书中多次提到的路特提亚--Lutetia,其实就是巴黎。后来,由于受到蛮族人的不断胁扰,原来的居民点就逐渐移至了塞纳河中的西岱岛(l’Iledela Cité)上。这个铜皇,讲述的就是这一段历史。
吴双盘腿坐在了圆盘上,仿若一个古时的巴黎居民坐在了自己家的床上。她觉得很踏实。她是一个懂得巴黎的人,巴黎应该接纳她。她还是一个等爱的小女人,巴黎应该陪她一起欢迎她的爱人。
在巴黎圣母院里面流连了一个小时,她在烛台处为她和尹行人请了一柱烛,然后虔诚地点燃了它。听着钟楼里传出的浑亮的钟声,她仿佛听到了爱的礼拜一样。满心都是快乐。如同来巴黎就是为了来巴黎圣母院为爱祈祷一样。仿佛从今天开始,所有的核心,都是为了等待尹行人的莅临一样。
女人嘛,就是这样,往事不能不看,寂寞不能不管,所以,不论何时何地,一步一步回头、迎面,都是为了要去纠缠。
这么想来,巴黎就是一个很浪漫的城市呵。
17
下午回到力力家,吴双开始预习和温习功课。每张书面都好像贴上了尹行人的照片,让她记不住单词、只记住了尹行人将来的消息。
巴黎,只是几天,让吴双足够的寂寞了。有了盼头的生活,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等天明,然后,盼头就来了。
力力晚上回家的时候,吴双说要请力力吃饭。力力说:”别那么客气,好像你总欠了我不少的人情一样。你付房租,我租房子,两清了。“
吴双说:”我想让你分享我的开心。我男朋友就要来看我了。“
力力说:”那值得去吃一顿。革命就是请客吃嘛。“
力力和吴双就又去了”佛十四“。那儿对口味。又便宜。
吃饭的时候,吴双问力力:”什么叫’欧啦啦‘?“
力力说:”表感叹的一种语气词。比如说中国话的’老天爷啊!’“
吴双问:”就这么简单?“
力力说:”怎么了,有人对你说这话了?“
吴双说:”我回答不上问题来时,老师就说欧啦啦。“
力力说:”那就是说,天啦,你太笨了!“
吴双说:”你别借我老师的口来骂我。“
然后,吴双很夸张地敲了敲力力的头。
力力连忙辩解说:”没有。我只是给你来解释嘛。“
力力接着问吴双:”明天不上学,你有安排吗?“
吴双很诧异:”为什么不上学?“
力力说:”你呀,怎么说你呢?你知道熊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吴双很认真地回答说:”不知道。“
力力说:”就像你这样--笨死的!告诉你吧,法国呢,学生是星期一、星期二上课,星期三放假;星期四、星期五上课,星期六、星期天放假。这是规矩。明天是星期六。你去学校也没有人会理你的。“
吴双说:”那我一个礼拜才上四天课呵?那么高的学费,交得很冤啦!“
力力说:”当然了。我早就提醒你,Alliarce Francaise 是很贵很贵的学校的!“
吴双说:”嗨,我是愿者上钩,花钱买罪受。认了!“
力力说:”明天我在家里开party。你要是愿意,一起热闹热闹吧。“
吴双说好呵好呵。她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更何况,巴黎没有别的热闹邀请了她。
18
力力和吴双起了个早床。
在巴黎,所谓”早床“,尤其是在周六、周日这样的公众假期里,怎么着也要挂到早上九点以后了。巴黎的空气催人犯懒。四季都是那种潮潮的泛起来的有些温和的天气,下雨或者不下雨,都让人懒得动。吴双的家乡上海是个喜欢下雨的城市,这一点一如巴黎。每逢室外阴雨绵绵,吴双就喜欢对自己说,下雨天,睡觉天;不去睡觉,可惜了老天爷的恩赐。尽管这么想,吴双可不敢那么懒。因为她有很多的理想要兑现。到了巴黎,她就更不敢偷懒了。她与巴黎似乎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巴黎很切合她骨子里的那股惰性--很庆幸的是,对于这么一个可以与巴黎沟通的交点,吴双没有去发挥。
因为,巴黎是不用对任何人负责的。
而吴双呢,要对自己,以及自己以外的许多人,负责。
七点多钟天一亮,吴双就起了床。她没有去惊动力力。自己洗漱,自己整理东西,甚至一如上中学起养成的习惯,晨读。学校用的那本教材《无国界法语》,既没有完整的句型、句法,也没有归类的单词,所以,吴双就捧着一本法语字典来念。未见得就真的记住了些什么东西,但这样让人觉得在对生活有一种很严肃的交待。
吴双一直发不好法语中特有的那个小舌音”R“。它既不同于汉语拼音的卷舌,也不同于英语里的一个”呵“音就可以对付过去。是要用小舌根的震动来带动一种颤音的迸发。据说就像在漱口时满嘴含了水、咕噜咕噜捣腾水后产生的那种音感。吴双念了一会儿单词,就决定找个小舌音的感觉,她含了一口水,咕噜咕噜让水和舌头在嘴里转,结果是咽了一半的水,呛了一半的水。她不死心,再含水,依然失败。吴双就这么一大清早地含着水练习着,不松懈地捕捉小舌音的到来--直到把力力吵醒。
力力说:”你可真不嫌烦啦!那咕噜噜的水声都跑到了我梦里头去了,让我一下子梦到我被淹到海里了。“
吴双说,早安。
力力说:”你闹够了没有?歇一歇吧。拜托你帮我煎两个鸡蛋好吗?“
吴双问,早点就吃煎鸡蛋吗?
力力睡眼惺松地说:”通常是吃煎空气。“
吴双摇了摇头,对这个顽皮的女孩子报以一笑,就开冰箱取鸡蛋了。伴随着油锅的毕毕剥剥的起爆声,吴双听到了力力的歌声。力力一起床,这个家就沸腾了。冲马桶的水声,洗脸的水声,还有力力的歌声,都异常巨大。巨大得让人相信,生活要显得有灵性,就需要这些巨大的陪衬。
吴双把煎好的鸡蛋端到餐桌上等力力。力力洗漱的过程很漫长,像传说中的电影明星们化妆那样,好像有很多个很繁杂的步骤要逐一进行,脸盘如同一个垃圾场,要用上十八般武艺,才能把所有的沓沓旯旯的尘垢都开掘出来,还它一份洁净;当然,还要再堆上更多的名牌的化妆品,直至它们在接下来的数个小时里,与空气溶合、与汗水溶合,又变成一堆新的垃圾。
吴双有很好的耐心等待力力完成这一系列浩大的工程。她可以理解,当一个女人无法对别的东西颐指气使的时候,最能听从自己折腾、又能蹉跎光阴的,就是和自己的一张脸过不去了。吴双从这份等待中品出了力力的女人味。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仿佛对一切都不管不顾的,其实,也还是在意许多很庸常、很俗媚的东西的。
女人嘛,天生就是媚俗的那一种尤物,追名利、追时尚、追男人,只是为了满足与生俱来与日俱增的那些个虚荣罢了。
等待中的吴双无意中意识到,力力的歌声是很特别的,她哼哼唧唧的那些像”歌“一样的东西,不过是些奇奇怪怪的言语组合,很有原创音乐”rab“的感觉--
”早上醒来的我看见
一张我不忍目睹的容颜
有个爬满了青春痘
油腻的感觉
用了许多药都无效
小痘痘不会自动消失掉
它们长在我的脸上
是那么讨厌
我是多么讨厌早上洗脸
那会让我难受
我快发癫
想好了明天就去美容院
说实话我又心疼我的血汗钱
老天爷为什么不给我一张看得过去的脸
让我看上去很美
并且笑起来很甜
……“
天啦,一大清早思维就这么活跃,写打油诗,还要即兴谱曲,还要亲自演唱,就为了讴歌自己的”脸“?!吴双真是佩服力力这个女孩子了,好一个性情中人!
吴双对着洗脸间喊道:”喂,同志,结束了没有?我忘了提醒你,第二次世界大战早在1945年就停战了,你不用害怕空袭、害怕巷战、害怕流弹;当然,你也不用制造这么难听的声音和歌词来作为秘密武器对付纳粹他们……“
力力终于出来了,说:”我每天都有这样的创作。为了使我对母语的掌握程度不致衰减。你不知道我身边没几个可以和我用汉语交流的人,但我的汉语水平需要不断地在锻炼中提高嘛……“
一席话,说得吴双乐不可支。吴双建议力力进行摇滚音乐的创作,她的文风,是很适合去组构诸如”我的爱,赤裸裸“,或者”姐姐,我要回家“这一类声嘶力竭的大白话一般的摇滚艺术的。
力力问:”你喜欢摇滚?“
吴双说:”我谈不上喜不喜欢。但我喜欢崔健。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攒过几个月的生活费就为了去看一场崔健的演出。在体育馆里跟疯子一样跟一群人冲崔健大喊大叫……另外,我男朋友喜欢摇滚。“
力力说:”那看来,我和你男朋友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我喜欢用生命去呐喊、去渲泄的那种感觉。他们不玩深沉,坦坦荡荡的。“
吴双说:”我和我男朋友的关系,说到底还要感谢摇滚呢。当时呀,我们两个人都有好感,但又都忸忸怩怩的,总喜欢在一起,在一起又不敢开门见山地谈情说爱;于是,我们就谈人生呵、谈理想呵、谈文学呵、谈音乐呵。有一回,我鬼使神差地就唱起歌来,是唱崔健的《花房姑娘》,唱着唱着,就变成了我一句他一句的情歌对唱了。“
力力问:”怎么唱的?是唱的原版,还是你们又加工创作后的改良版?肉麻不肉麻?“
吴双说:”就是崔健原来的歌词。我唱,我要从南走到北,他就唱,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唱,我要人人都看见我,他就唱,但不知道我是谁;我又唱,假如你看我有点累,他就唱,我就给你倒碗水;我又唱,假如你已经爱上我,他就唱,那我就吻你的嘴……“
力力说:”你们可真够直接的,四句话唱下来,就从形而上变成形而下了。你这不是明摆着诱惑人家吗?“
吴双笑了,说:”那也要他肯上圈套才行呵。“
力力说:”嗨,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天下哪有不沾腥的猫?送上门的便宜不占,那才叫王八蛋呢。“
吴双嗔怨着让力力不要造谣诬蔑乱点评。力力这才终于把煎鸡蛋塞进了嘴里堵住了口。
这两个女孩子,她们之间速成的亲密无间,仿佛就是命中注定的。从亚洲到欧洲,追也要追过千山万水,纠缠在一起。幸亏不是一男一女,否则麻烦就大了,故事也多了。不过活说回来,如果真的是一男一女,也许事情就简单了。最极致的发展,不就是男欢女爱吗,其实想到底了,也单纯。
吃完煎蛋,吴双陪力力去采购。她们去的是中国城最大的一家超市,叫”陈氏商场“,中国人的油盐酱醋,包括湖南的辣椒酱、四川的涪陵榨菜、浙江的花雕老酒,一应俱全。价格也公道。力力买了许多生姜、大蒜一类的中国佐料,又买了许多猪蹄子、猪腰子一类的”下水“范畴的原料,就拉着吴双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力力就标榜着,她要亲自下厨,让她的哥们儿尝一尝地道的中国风味。
回到家里,吴双问力力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准备的,力力想了想,让吴双做沙拉。在力力看来,她是把最简单的活儿交给吴双了,做沙拉嘛,不就是把一大堆蔬菜洗净,打理后装到一个大玻璃缶里,浇些沙拉酱,搅乎搅乎就行了吗?孰料,吃惯了中国菜,却没怎么开过洋荤的吴双,在做起沙拉时,手忙脚乱,头皮发麻,一如在油锅旁主厨烹饪”中国风味“的力力一样。她们俩根本就是摆错了位置,如果换一换,一切倒还真井然有序了。
既然力力不让吴双干预她的”中国风味“,吴双也就一心扑在沙拉上。直到她闻到了满屋子里全是一股极其浓郁的腥臊味时,她终于止不住要到厨房里看个究竟了。
原来,力力在给”腰花“过油。
难得力力还懂得做菜前先过油以保持鲜嫩的做法。这是典型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悟性。
遗憾的是,她盛了满满一锅的油,烧得沸腾后,第一道过油的,竟是腰花。
更让人遗憾的是,她切得整整齐齐的腰花,只是切得整整齐齐罢了--她忽略了最关键的步骤,要剥下猪腰子中那些白白的尿腺!力力是把带着尿腺的猪腰完完整整地下了油锅!
能不腥吗?能不臊吗?
俗话里常常是以”有娘生,没娘教“来骂一些缺少母爱来教养的孩子的。当真没人教他们的时候,他们自己教养出来的见识,是多么让人叹为观止呵!
吴双问:”力力,你闻到有什么异味吗?“
力力问:”怎么了,煤气漏气吗?“
吴双说:”不是,是菜油里的怪味。“
力力说:”没有哇。你闻到什么啦?“
吴双想,也许是力力从一进厨房起就浸浮在这种臊味中,味觉已适应它了。既然如此,就不点穿它了。反正自己只是一个凑热闹的人。凑热闹的人不该多事。何况吴双更懂得,好为人师,不是好品质。
就这么眼睁睁的,吴双看见力力把所有的菜都在被不干净的腰花污染过的油中走了一遍。她想,今天,唯一可吃的,只有自己做的这不伦不类的沙拉了。尽管吴双先前还认为,这沙拉将会是一道无限难吃的菜。
力力的朋友们准时十二点到来。他们真是力力名副其实的”哥们儿“--清一色的男孩子,各种肤色的都有,各种体气的都有。吴双的嗅觉很灵敏,她嗅得出名牌的香水味道,也嗅得出人身上的狐臭味道,哪怕只是很轻微很轻微的狐臭。到来的这些不同的皮肤的人裹着不同程度的体气,加盟到屋子中原有的猪腰弥漫出来的臊味中,真有相得益彰的感觉。吴双凭直觉认为,来的是群生活在贫民窟中的孩子。尽管他们在进门前也会庸风雅地买了鲜花、买了香槟、买了巧克力之类的作为礼物。
力力摆了一大桌子菜,她的客人们围坐在桌边。吴双知趣地捡了个角落坐下来。她不太喜欢这些客人。因为她的法语很糟,没有人从她的沉默中读出冷漠。
吴双看见力力眉飞色舞地谈,大约是在吹嘘她的手艺和这一大桌的”中国风味“吧。看力力得意洋洋的样子,吴双有些同情地想:无知的人真的也是很快乐的呵,只要没有人戳穿她的无知。但是,当她把目光注视到桌上的菜肴时,她就止不住地难过起来。这哪是”中国风味“呀!这是”中国潲水“还差不多。国粹要是被人以这种自以为是的方式传播下去,岂不是可悲到了极点?!不过,吴双又转念一想,法国人连那么臭熏熏的长了白霉的奶酪都能如品香茗般咽下去,大约对于这种猪腰的臭,也是可以接纳的吧。
吴双看到,力力的那帮歌们儿狼吞虎咽地吃着,边吃边点头,脸上有很满足也很恭维的笑容。吴双看到他们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吴双想,也好,酒可以帮他们在肚子里消消毒。
吃完菜后他们又吃奶酪。
吃完奶酪又吃冰淇淋。
吃完冰淇淋后力力又忙着给大家煮咖啡。
吴双很懂事地在厨房里帮力力洗碗。其实她也没有别的去处。这个与她不相容的Party中,厨房是唯一的避难所。力力抽空到厨房里来向吴双表示感谢,她亲了亲吴双的脸颊,说:”你真像我的好姐姐。“
一句话,让吴双有股莫名的感动。感动于力力的领情。洗碗的时候,她就想到了中国古时的习俗叫”义结金兰“,既然力力把自己当姐姐,那我们就拜个姐妹呗。何况自己身在异邦,也需要有个人照应。何况她也看到了力力的这些”狐朋狗友“和力力的很多自以为是,力力也是需要有个人来提携她的。吴双自认为,自己在礼数方面,是绝对可以给力力做个好榜样的。
力力终于送走了全部的客人。屋子里终于冷清下来时,力力抱怨说:”累死我了。“
吴双问:”你常常搞这种聚会吗?“
力力说:”哪有呵?这屋子,我老爸是主人,难得碰上他出去一回,把主权下放给我,这是大姑娘出嫁--头一遭呢。不过,我倒是常去参加别人家里搞的一些聚会。你要有兴趣,以后我带你一起去。“
吴双说:”以后再说吧。“
力力说:”不过呢,和你出去,我比较有压抑感。你比我漂亮那么多,我担心你抢走我的朋友们。“
吴双想,就你的这些朋友呵,送上门来倒找两个钱我也不要,还用得上去抢?--虽然这么想,她却没有说出来。
吴双说:”我不希望你再在我面前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一直有个观点,就是,做夫妻,就不要去想般不般配;做朋友,就不要去攀比孰长孰短;做好夫妻和好朋友的决窍只有一个,就是相互忠诚。这是最重要的。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特别聪明;后来,你又帮我,我看到了你的善良,这都是很可爱很可贵的东西,比相貌好不好看重要得多。刚才在厨房里,你叫我是‘好姐姐’--要不,我就做你的姐姐,好不好?“
力力说:”结拜姐妹呵?“
吴双说:”不是结拜,是相认。就好像我们本来就是姐妹一样,只不过因为许多原因,我们分隔开了很远、很长的时间;现在,走到一起,就相认了。这不是缘份,是命数。“
力力说:”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呵?“
吴双笑了,说:”是不是有点不服气?你要这样想嘛,我只是比你会说中国话而已。要是说起法语来,我就完蛋了。“
力力说:”我很势利的哟!你要让我知道,认一个姐姐,有什么好处?“
吴双说:”我会很疼爱你,很关心你的。我现在还不太适应法国的生活,我不好说我会具体为你做些什么,但至少从今以后,你多了一个可以讲心里话的人,多了一个会给你出一些善意的主意和建议的人,多了一个和你用汉语对话、帮你提高母语水平的人嘛,对不对?“
力力突然很孩子气地问:”我要是真把你当成我全部的依靠、完全的靠山,你承担得起我的全部吗?“
吴双笑了,说:”不也就是这几十斤肉吗?你没有到一百斤那么重吧?几十斤,我还是挑得起的。“说完这话,吴双陡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高大了许多,心也更沉了一些。
作为姐姐,吴双理所当然地操持晚餐。她重新炖了一个猪蹄,炒了一个土豆丝,按中国做法,凉拌了一个拍黄瓜。菜不多,但这却是地道的”中国风味“。其实吴双的厨艺也不精,但她的做法很保守,即使最后不好吃,但起码不至于太难吃。力力吃得肚子饱撑撑的,打着饱嗝说:”有个姐姐,真好。“
晚上,她们俩挤睡在一张床上。
19
就这样,她们俩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直到力力的爸爸归期将至。在这期间,力力帮吴双在”大学城“找到了一处studio,就是一个有厨房、厕所的小单间,每月房租一千法郎。”大学城“是个清静雅致的小社区,接纳的是26岁以下的正式注册的大学生,这里的住宿费用因为有一定的福利性质而显得低廉。吴双并未到大学注册,所以这房子是以力力的名义租下来的。在力力爸爸回来的前三天,力力号召一帮小兄弟帮吴双搬了家。
因为有了力力的帮助,吴双在巴黎的生活不像最初那么无措了。因为Alliarce Francaise的严格施教,吴双的法语提高很快。吴双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军奋斗的攻城战士,在巴黎坚厚的城墙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小洞口,自己在慢慢地把这个洞口挖大挖大、再挖大,她已经快挖到可以让自己钻进去那么大了。她觉得,自己慢慢地在由一个旁观者变为一个侵入者。天地赋予她的灵气是她无尽的力量之源。
住在自己租的独门独户的房子里,吴双觉得自己开始营造一个”家“了。我是我的孤独王,但是,我是我城堡的主人。床是我的,桌子是我的,灯光也是我的--偌大的巴黎城,只有这个十几平方米的地方,是打上了”吴双“的注册商标;天地之大又怎么样,总之我占有了!
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起床不叠被子了。
她可以坐着、躺着,甚至光着身子接听尹行人打来的电话了。
她可以开着灯睡觉了。
她终于可以把从国内带来的十几张她和尹行人合影全部张贴在墙上了。梦里头是他和她,梦醒了到处还是她和他。真好,满墙、满世界的都是才子佳人,一如他们的家乡戏--”越剧“的主题。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多么地爱这个男人。她给自己写了一幅字,写的是:”让我们既能登堂入室,让我们也是柴米夫妻。“
她的生活越来越规律。学法语,想尹行人。这两件事交替着安排,吴双觉得,自己的生命,无限充实、无限寂寞。
一天夜里,她接到了尹行人的电话。尹行人说:”今天我逛街,发现新开张了一家‘好男人’餐厅,就在我们家旁边,我就进去了。这家餐厅特别别致,一进门,就有一个大横幅,写的是--‘天下男人都是好男人’。整个餐厅都是用照片来装璜的,满墙贴的都是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在照片旁的一块牌匾上,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男孩苦恋着一个女孩,但这女孩出国留学了。这男孩就四处借钱开了这家餐厅,他要尽快赚到足够的钱,到美国找他爱的女孩子。我看到这个故事后特别感动,就想到了我和你。我要争取尽快过来看你。“
吴双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什么都齐备了,只缺男主人。“
尹行人说:”你说错话了,不是缺男主人,是缺我。男主人可以是任何男人,而我,是唯一的。“
吴双习惯了尹行人的这种语言方式,她顺着他的话头说:”对我来说,可以成为我的男主人的,只有你。来了法国以后,我常常想一个问题,就是我会不会失去你。如果因为要出国而失去你,我情愿马上就回国。你不可以让我失去你。“
尹行人说:”其实我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住的。“
吴双说:”那你就赶快飞过来陪我。“
尹行人说他已经向领事馆递交签证申请了。
这一句话,让吴双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了,仿佛尹行人已经登上来巴黎的航班一样。
吴双想找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她找不到其他的人,当然是找她的”妹妹“力力了。正好第二天是礼拜六,她给力力家打电话说她要请力力去看电影。她和力力相约去意大利广场的那家电影院,据说新上映好莱坞的大片,叫《战争与爱情》。
这是一个很感人的爱情故事。说来说去,核心是一个成功男人在非常年代的关于一条腿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一个女人在她的衰年才讲述出来的,她要追溯到这个世纪初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故事发生在意大利。
她和他,两个美国年轻人。她是到前线救死扶伤的护士,他是自愿请缨为国而战的战士。他在战斗中伤了一条腿,于是躺到了由她救护的营房里。他的腿被枪伤得很重,许多弹片留在了肌肉里,而且不断有坏疽生成;主治大夫会诊后统一了认识,那就是说,在这种非常时期,为保一条命,必须牺牲一条腿。
手术前,她为他做最后一次护理。她看到那样多坏死的肌肉,而在他那张少有的俊俏的脸庞上,却仍然一脸健康的笑容。他请求说:”帮我保住这条腿吧。“
她问他多大。
他费力掩饰了半天,但还是很不经意地交了底,他才18岁。
她的心一揪。这个18岁的男人,明天,就只有一条腿了,他什么都还没经历,他什么也都还不曾知晓。
他以他18岁的天真恳求她承诺,无论如何帮他留下这条腿。
她问他:”是为了回去后能和乡下的女孩子跳舞吗?“
他羞赧地笑了,说:”我的舞,跳得不好。“
第二天,他躺在手术台,全身麻醉。她向主刀大夫请求,不要截肢。大夫说,战事这样紧张,没有可能为他实施第二次手术了。不截肢,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她说,我来担当。
他的腿取出弹片后恢复得很快,不多久,他就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她的寝室,是他去得最勤的地方,他对她说,他爱她。
她不信。不是不相信他的诚意,而是不相信一个18岁的小男孩的未成年的誓言。何况,她大他许多。她是把爱情当成未来的人生的。
在他还处于康复期的时候,她被临时调往另一处前线。她来不及向他道别,于是,她把自己随身的一枚戒指,托人交给了他。
她也不明白,她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不久,他就拄着拐杖出现在她的新驻所了。她依旧紧紧张张地为伤员忙乎,他说:”我只有一天的时间,我已在城中唯一的旅馆预订了房间--你可以不来。“
她还是要去的。尽管她知道那个旅馆是个军妓集散地,但她还是穿过那些邋遢的妓女堆,敲开了他的门。
这一夜,已不用再多说些什么。她踮在他的脚尖上轻轻舞动,她说,这是最美的华尔兹。
他还是一脸羞赧,说:”我的舞,跳得不好。“
他的腿,是在她的力争下保全下来的。所以,他把她,看作是生命中的一半支柱和全部动力。
战争结束了,他被授予国家英雄勋章。在记者的一再追问下,他公开了自己的爱情。记者问,英雄的意中人芳名是什么呢?
年轻气盛的他,无比骄傲地回答说:”她叫我的太太。“
而此时,她离开了前线,必须重新就业。她已经不太年轻了,她必须尽快让自己安顿下来。一位有钱的医生会力邀约她共同组建一家医院,她应允了。
这时,她冷落了他。
他开始酗酒,开始发疯般地对自己的屋子、自己的物件进行毁灭性地摧残。他不愿相信,这个给了他一条腿、给了他戒指、给了他贞操的女人,竟然不给他忠诚,不给他永恒。
一年后,医院建好了。面对医生的求婚,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重找初恋。
在他的小木屋里,他们继续着很尴尬的对话。她等了他很久,想等回过去那些山盟海誓的诺言,但他什么也不说了。
于是,她说:”我知道我错过了最好的机缘,但是,今天,我还是回来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
这是他和她之间,她对他,第一次,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使他痉挛,但他固执地认为,已经太迟了。
她含着眼泪告别了那个小木屋。他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说。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她一直捱到36岁,才结婚。她曾荣获国家最高荣誉奖--南丁格尔护士奖。
而他的一生,结了4次婚。获过一次诺贝尔文学奖。62岁时自杀。
她和他,都很优秀。
她的终年,92岁,她在回忆录中说,她生命中的70年,都是与他紧紧相连的,尽管,他们再没有见过面。70年里,她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他去抱一抱她,或者,临别的时候,他去把她追回来--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一些年少时的爱情童话是可以当真的,事实上,我们总是把它们当真,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她把那个男人当成她一生的美丽与哀愁的故事的男主角。她永远记得他那惊人的英俊脸庞,以及那当初听来还籍籍无名的名字--
海明威。
坐在电影院里,吴双的眼泪,无声地淌地下来。走出电影院时才发现,原来力力也是泪流满面。吴双知道,自己正沉浸在一段浓浓酽酽的爱情里,电影中闪闪烁烁的细节,能够勾起自己的许多深藏不露的隐秘,让自己情不自禁。但是,如力力这般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她怎么也会脆弱得对一部爱情电影就泪雨滂沱呢?
吴双问:”力力,你怎么了?“
力力说:”感动罢了。“
吴双说:”是呵,世上的很多男女,都会周遭这样的命运--他们彼此爱过,他们彼此错过。“
力力说:”但是,有些人,是被动地爱;还有些人,是主动地去错。“
吴双看出了力力的心事。邀她去自己家坐一坐,喝喝咖啡聊聊天。
这一天的力力特别沉静,仿若一个悲剧人物。吴双知道力力的心里盛不下太多的心事,不用启发,她也会慢慢地倒给你听。
果然,力力讲出了自己的苦痛。
原来,力力爸爸离开法国的那一段时间,不是回国探亲看力力的妈妈,是去度蜜月了。力力的爸爸找了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法国女郎给力力做继母。度完蜜月回来,继母和力力之间,摩擦不断,有些是身份上的冲突,比如继母与养女间的固有矛盾;有些是观念上的冲突,这就包括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了。力力举了一个例子,有一回,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饭,力力和她爸爸都用筷子,继母也用筷子,但是她怎么也夹不起来那小小的鹌鹑蛋。力力见状,就起身给继母取了刀叉来。继母不领情也罢,反过来还瞪了力力一眼,后来愣是把满碗的菜戳得稀巴烂之后夹起来了一个鹌鹑蛋,然后很得意地说:”瞧,我办得到,你不要瞧不起人!“一句话,把力力扎得浑身上下都疼。”
力力苦笑着说:“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出国了,我总是一个人在家,逢年过节和奶奶相依为命,那时候就觉得老天爷特别不善,欠了我一个妈妈。现在倒好,我长大了,一下子这么多妈妈,亲妈在国内,还有一个洋妈在身边……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爸爸妈妈之间到底关系怎么样,因为我没有跟他们在一起生活过……反正都是成年人,离婚有离婚的理由。但是把我摆在中间,算什么?以前那个婚姻,我搞不懂;现在这个婚姻,我还是搞不懂。人家说有人把婚姻当儿戏,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是一本正经的瞎胡闹。你们闹也就罢了,对了错了自己认帐就好了,把我搅在中间,算什么?……我现在要是回国了,还不知道我妈妈是怎么在过呢。她要是一个人过,可能就像个祥林嫂,天天念叨我爸的不忠不义;她要是又找了一个人过,那我还是一个电灯泡……我怎么天生就这么惨,缺少疼少人爱的,连亲生爸爸妈妈都不把我当回事。他们忙着追求他们的幸福,我连当个观众的安宁都没有。你说,我算什么?”
吴双拍了拍力力的肩,说:“别难过了,也许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糟。退一万步说,事情真是糟到这一步了,还有我呢。我说过,我是你姐姐,我会支持你,支撑你的。”
吴双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真的在那个家里住得很难受,要不,你给你爸说一声,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再说,当初这房子,也是以你的名义租下来的。”
力力眼睛一亮,问:“你真的可以收容我?”
吴双说:“什么叫’收容‘呵?那么难听。这是你的一个家嘛,我是你姐姐呵。”
力力说:“那我马上就搬过来。”
吴双说:“还是先跟你爸爸打个招呼,要不,我跟你爸爸解释一下,别让他担心。一个女孩子家,总不要让人觉得是离家出走,让大人们担心。”
力力说:“不用管他了。他从来不管我。他只管他的洋太太呢。那外国大妞,生来就是制我爸的。”
安慰好了力力,吴双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到了满墙贴的照片--她和尹行人的合影--她忽然意识到,麻烦大了。尹行人要来巴黎了。力力搬过来,尹行人来了住哪儿呢?他是这屋子的男主人啦,难到让他住旅馆去?
说不定,力力到时候会识相地搬走。吴双只能这么想了。
20
如果说先前住在力力家里吴双还有“寄人篱下”的一些矜持的话,这次力力住进吴双家,吴双可是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按自己的生活方式与力力一起生活了。因为吴双在力力家的暂住是有偿的,而力力住在吴双家,完全是无偿的。吴双有足够的理由要求力力应该收敛与服从。但是吴双没有这么做。在巴黎有个窝不容易,如同在巴黎有个朋友不容易一样。她珍惜这个朋友甚于珍惜自己对于这个家的主权。吴双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她不能无所顾忌地在家里接听尹行人打来的电话了。有旁人在场,说情话都说得格外别扭,做作得像在演戏给人看。她在巴黎唯一的精神慰藉--和尹行人的电话恋爱--也因为力力的加入而扫兴很多。
尽管如此,一切阻止不了她和他的相互吸引。两个月后,吴双终于盼来了尹行人要来巴黎的消息。尹行人说他已订好了来巴黎的机票,并且带足了盘缠要给吴双来“加油”。吴双没弄懂这“加油”指的是什么,是说给吴双送钱来的这种经济上的加油呢、还是别的比较有些私房话的引伸含义呢?吴双甜蜜地记住了“加油”这个词,权当是两层意思兼而有之吧。
为了迎接尹行人的到来,吴双刻意把已经很温馨的居室又“温馨”了一把。她跑去买了许多的彩纸,然后剪成一面面的小旗,很招摇地陈列在屋子里,展示着旗身上的标语。或俗或雅的措词,尽是吴双的爱情宣言。
浅蓝色的纸比较雅致,所以上面的文字也格外洁素:“汝负我命,我偿汝债;以是姻缘。虽百千劫,常在生死。”
粉红色的小旗则有些张扬,一如吴双写下的那句话:“我所想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
橙黄色是比较俗媚的颜色,吴双便用俗媚来配它:“行人行人我爱你,好像农民爱玉米;尹行人尹行人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淡紫色的标语最含蓄,吴双想让所有的人懂得:“我的爱对你说--一个故事……”
……
五彩缤纷的彩纸贴挂出来,屋子一下子显得琳琅满目的,像是有过节的喜庆,又像是商场要准备新一轮的促销那样热闹。吴双特别满意这样一个用情用爱设计出来的“花花世界”。这还不够,她把剩下来的彩纸剪了壁画,抽象的、具象的,也都是花好月圆的主题;她还忙乎着折纸鹤,说是千千纸鹤,会带上千千心结一起飞……
在布置这个屋子的问题上,吴双是还有一些小打算的。她想用一种沉默的方式来逐客。她想让力力明白,她是想把这个小屋当作一个小新房的,--所以,力力应该别做电灯泡。
更何况,她让力力已经住了两个月。如果力力真打算长久离开父亲独住的话,这两个月的过渡期,也不算短了,力力应该有些新的安排才是。
毕竟,这只是吴双的屋子。
毕竟,这屋子实在也太小了一点。
何况,这屋子要从力力和吴双的“双人宿舍”变为尹行人和吴双的“爱的小窝”……
让吴双很无可奈何的是,力力看到了吴双的这些杰作后,只是很惊讶地“哇”了一声,说像进了家马戏团,光陆怪离的,让人眼花缭乱;除此之外,就没有了下文。
如吴双那般敏感的女孩,马上想到,力力是没打算撤离的。她很悲哀地想到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所以,在等待尹行人到来的那几天的“倒计时”里,吴双既是满心期待的,又是满心烦燥的。
21
尹行人来的那一天,力力吵吵嚷嚷要陪吴双一块儿去接,说是接风的时候人多有气氛。吴双倒不是拒绝力力的盛情,但她心疼那48法郎的RER的车票。去机场要坐专门的郊区火车,得要另外买票的,力力的这份票钱谁出都别扭--吴双掏腰包,她心疼;让力力掏腰包,好像说不过去。倒是力力一贯大大咧咧,到了检票口,滋溜一下贴到吴双的背后--逃票走人!火车开了以后,吴双一个劲儿地提心吊胆,怕遇上检票员。RER每一站的路线都很长,万一在哪一站上上来了一个检票员,这两站中的行程时间足够他把这节车厢里的每一个人的票都检验一遍。这是逃不掉的。万一撞上这事儿了,一百两百多少都得认罚。吴双那份紧张如同自己做了贼一般。她知道力力出门是常常不带钱包的,没准今天她又是一个子儿都没有。碰上检票员罚款,还是要吴双认账--给人这样擦屁股,冤得慌!
力力倒像没事人儿一样。与其说她习惯了这种有冒险性的生活,不如说她是随便惯了,什么都一派无所谓的德行。有时候真觉得力力像个流浪汉或者吉普赛女郎,好像明天就会赤脚走天涯的。她的心在天上,总是飘呀飘的,没个定性。她听见吴双问她:“你怕不怕碰到检票员呀?”力力爽爽地笑了:“碰上再说呗,操那么远的心干什么?别老杞人忧天好不好?”接着,力力就给吴双讲了一个笑话。笑话说的是微软公司和苹果公司各派两个员工去欧洲开会。在欧洲大陆的洲际火车上,苹果公司的员工发现微软的人只买了一张车票,他们很惊异,问,一会儿万一有人抽查检票怎么办?微软公司的人一笑置之。过了一会儿真有检票员过来了,只见那两个微软的人一齐挤进了厕所里。待检票员敲厕所门时,他们把门拉开一条很细很窄的缝,递出一张票--他们仅有的一张票--谁都不会想到厕所那么小的空间会挤两个大老爷儿们,所以他们顺利过关。苹果公司的人见状觉得学会了一招,在回程的时候,也如法炮制地两人只买一张票,但是这一次,他们发现,微软公司的人竟然连一张票也没有买!在欧洲的洲际火车上,并不是常常会碰到检票员的,很不幸的是,他们这次又碰到了。在两节车厢的衔接处,有左、右两个厕所,于是,两个公司的四个人以公司为单位左右各霸占了一间。当检票员去敲厕所门时,只听得微软公司的人在厕所里大喊:“车票都在那个厕所里面的人手上!”
笑话让吴双听得捧腹。她知道这类笑话都是许多电脑业同行对微软公司的小聪明表示极端不满的一种渲泄。人类的智慧,在什么情况下都有让你拍案叫绝的神韵!
一路无事。没见到任何一个穿蓝色制服、戴蓝色衔帽的人。
火车一到站,力力和吴双俩就飞奔出去。戴高乐机场很大,从火车站到接机口还有一段路呢,要上上下下地转好几个大弯儿才到。力力一边跟着吴双小跑一边说:“激动的心啊,颤抖的手,我说小姐呀你慢慢儿走!”把吴双逗得直乐。
吴双不知道一会儿见到尹行人自己该做何表现。拥抱?亲吻?泪流满面?好像每种感觉都是必须的,但即时发生又显得不太真实。中国人喜欢含蓄。难道含蓄得就见个面儿握握手就作罢了吗?像一切革命同志情谊一般,双手握出地久天长的共同理想?那也太那个一点儿什么了吧?又不是什么外交会晤。这么想来,吴双觉得自己的手、脚、关节都成了摆设,在迎接爱人的时候,竟然各个都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幸好还有一张嘴,还可以有语言--说话。但是说什么呢?想呀念呀情呀爱呀,太像舞台语言或者是枕头边的语言,有点怪诞。吴双觉得,还是那种淡得像一杯水一般的知交比较好打交道,说完“你好”之后就可以说天气,神扯一通,双方嘴都累了,也就可以暂停谈话了。彼此为爱人的人,可以偎在一起絮絮叨叨一生一世的人,久别重逢时,竟择不出可以交待给对方,又可以待给自己的几句体已话!如何说人类的语言精辟睿智,关键时候竟还是需要“此时无声胜有声”来嘲解言辞的苍白!
等待尹行人的时候,吴双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的思想之下,凝铸成了一尊守望的木偶。
尹行人终于出来了,木偶就活了,最先活泛的是一双眼睛,一股溪流般的液体奔腾着奔腾着就把那张修饰过的脸铺成了一条河道。尹行人推着推车走过来,拍了拍吴双的头,说:“想死我了。”吴双说:“我也是。”如果没有力力在旁,大概他们真的也会搂一搂、抱一抱、亲一亲之类的,因为身边的很多鬼佬们正在进行着这一类的工作。很有气氛。有力力掺合的现场,是另一种气氛。她很主动地跟尹行人打招呼说:“我是力力,久仰你大名了。从吴双那儿看你照片觉得你很帅,看见真人才发觉那不是帅。”尹行人问:“那是什么呢?”力力说:“那是帅呆了!”
“帅呆了,酷毙了,棒死了”--中国年轻人的新语汇,用来形容一切超潮流的时尚人物和摩登感觉,吴双曾在心底里用它来描述过力力。现在,力力把它们用在初次见面的尹行人身上,不是说不贴切,只是让人觉得力力的嘴贫得是够可以的了,不像女孩子,像是那种要去泡女孩子的油嘴滑舌的小生们。吴双已经习惯了,尹行人有点惊诧,惊诧的同时况还有羞赧。
因为有行李,从机场回家就叫了辆计程车。吴双和尹行人坐在车的后座。吴双悄悄说:“可能有一段时间,我们要三个人住一起的。”
尹行人用手指了指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力力的后背,然后用眼睛问吴双。
吴双点头。
尹行人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他抓过吴双的一只手,摊开手掌,用食指比划着在掌心写了一个“烦”字。吴双看懂了,把被写了字的手握成拳,如同握紧那个写的字一般,然后把手伸向尹行人的胸口,做了一个塞进去的姿势。“烦”在心里了,他们俩就无声地笑了笑。
到了宿舍。力力抢先去开门。吴双要付账,尹行人要搬行李,自然都是要慢几拍的,力力也不等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在吴双的房间里时,才发觉,温馨是其次的;首要是局促。三个大活人外加两件大行李,似乎填满了屋子所剩无几的空间。要想挪出地来,只能是纵深发展了,或者堆到床上,或者堆到桌子上。人和东西,都要靠“堆”、靠“塞”来摆弄了。空间太小,连空气都知趣地要提前撤离那般。
尹行人注意到,屋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仅此一张床。
尹行人问吴双:“一会儿怎么睡法?”
力力抢先回答说:“要么你睡地上,要么我睡地上。”
吴双不说话。
尹行人问:“被子够不够?”
吴双说:“你要是不是特别怕冷,这被子就够了。被子有点薄。”
想到尹行人刚来,要倒时差,吴双建议说赶快吃点东西后就回屋子里呆着。尹行人要是扛得住,就多扛几个小时;要是实在犯困,也可以倒头就睡。
他们三人一起到对面的“麦当劳”吃了些汉堡什么的。吃完东西,力力知趣地说她要拜访一位老师,可能要迟一些回来,回来前她会给家里挂电话的。目送力力的背影,吴双和尹行人,长舒了一口气。
22
回到屋里,吴双让尹行人洗澡,她则铺床换床单。尹行人问她干嘛换床单,吴双说,“我不希望你睡的床上有别的女人的气息。”
直到两个人一起偎在了床上,才感到,真的是重逢了。是那种期待以久的重逢。是那种很真实的重逢。重逢应该是那种可以被触摸到的感觉,细腻的,细致的,细密的。两个人像结一样绞在一起,把重逢包扎起来。
尹行人问:“好好的我们俩的日子,干嘛又把她搅进来?乱搅乎嘛!”
吴双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呗。她也可怜,我又不能明白地撵她走--难道让她这寒冬腊月的去睡公园、睡地铁站呀?”
尹行人说:“实在不行,帮她租间房呗。”
吴双问:“谁出房租?让你我出?”
尹行人说:“折算买一个清静行不行?”
吴双说:“不行。我在这儿省吃俭用的,我不花这种冤枉钱。要出,你出好了。”
尹行人说:“你让我出这钱?那不是像是我养了一房小妾的感觉?”
吴双说:“那就结了,咱俩谁也别动这个冤枉心思。”
尹行人问:“但是这每个夜晚--多难熬啊。想到我们俩的夜晚里居然还有另外一双眼睛、一双耳朵,我觉得真可怕。我会被弄出毛病来的!”
吴双说:“这两天我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提一提吧。她说她也是在物色房子,万一实在找不到,就让她搬回她爸爸家里住好了,反正在她爸家或是在我们家她都是一盏电灯泡,就让她去她爸那儿费电吧。”
尹行人说:“你总是嘴硬心肠软,搞不好我都回国了,她还没搬走呢。”
吴双说:“其实我也有些烦她了,她的好多生活方式、状态我也看不惯。人和人在一起,处久了总有矛盾的。我一直是忍着,谁叫我傻呵呵地就应承着说当她姐了呢?”
尹行人问吴双,他来的这段时间,她有没有什么安排,比如说去哪儿旅游,比如说去哪儿购物。吴双说:“这些天里,我一直就在想一件事,就是我要缠着你、缠着你、缠着你!去哪儿都行,哪儿不去也行,反正我就和你在一起,让你把这些月来你欠我的、该我的时光,统统都赔给我。”
“你不去上课?”
“我申请休课。”
“就没有什么具体的安排?”
“我打算时时刻刻拽紧你,这还不具体?”
“不给我一星一点儿的自由?”
“你想干嘛?逛红灯区?看脱衣舞?找妓女玩?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的嘛。每天准许你在进男厕所时是独自一人的。”
“你怎么让我感觉像是鬼魂附体了?”
“我是痴情女鬼,是倩女幽魂。不可以吗?就是附在你身上,像鼻涕一样。不过是很香艳的鼻涕。”
“法国怎么把你调教成这个样子了?”
“说明我们是不堪教化的嘛。”
“我看你这满墙贴的挂的弄得花枝招展的都是些情爱箴言,向我宣誓呢?”
“你嘲笑我。”
“不是。我也有一截东西,是写给你的,全是大白话。”
“背给我听?”
“背出来有点肉麻,还是看起来比较有韵味一点。给我纸笔。”
然后,尹行人拿着纸笔伏在吴双的背上写字。吴双说那种感觉像回到宋朝的“岳母刺字”时代,一撇一捺都是要扎进肉里头去的。尹行人便说,内容不一样,性质一样,能够在背上写的东西,都是最真的心、最深的情。
尹行人的诗作像崔健的歌词--
“我多想每天有烟也有你,
我多想天黑以后再下雨。
我多想所有的门都开着,
我多想出来以后还能再进去。”
四行文字,吴双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人都看得呆傻了一样。吴双看字的时候,尹行人就看吴双。那样的凝视下,巴黎的冬天是温暖的,冲撞到人的视线里的空气甜软得近乎奢侈。灯光是饰物,屋里的暖气是饰物,那些柔和的光和柔和的暖一点一点把人包围起来,身体泛出金属的灿烂的反光,眼睛里酿造出的是黄金般的辉煌的神彩。彼此吸引。彼此征服。于是,增加了屋子里的温和暖。增加了屋子里的柔和软。
爱像一床弥天的大被,铺盖着,铺盖着,在相爱的两个人身上。
不管有没有云。
不管有没有雨。
后来累了,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吴双惊讶的是为何一直没有等到力力的电话--这深惊半夜的,她上哪儿歇去呢?
吴双心一惊,担心力力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她知道力力一定是想给他俩腾地方了,但是,这死丫头片子,一个招呼也不打,谁知道是吉是凶呢?
力力这样的女孩子,就连她的好意,你领起情来,也是悬悬浮浮的。
吴双想,这样的夜里,恐怕只有她,是真心地在替力力担着心呢。
她会去哪儿呢?吴双的脑子里一下子就蹦闪出许多个她看到过的在地铁的热风口裹一床破毯子的流浪汉的样子、在塞纳河边的桥下龟缩在一堆纸箱子中间的流浪汉的睡姿、在街心花园的长条凳上像条狗一样蜷缩着的失业的人的形象……力力会像那种样子吗?
吴双的觉一下子醒了,后半夜一直守着等电话铃响。其实她是知道的,力力不会打电话来的,她已经把这一个夜晚交待出去了。但是,吴双的心始终是紧揪揪的。
与其这样提心吊胆,不如就让她当电灯泡好了。真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女孩子,总不是一把尘土,说挥洒出去,就任其随风飞舞的。
吴双看了一眼酣睡在一旁的尹行人。心里有一点愧慢慢地酿成了。
以后,三个人一起来劈分的夜晚。会有许多许多个。
吴双仿佛都能听到温暖被劈炸开来的毕毕剥剥的声音。刺耳得近乎得残酷。像刑罚。于相爱的两个人而言。甚于诅咒。
从中国到法国才榨出来的一点点温馨啦!就要被毁了,就要被毁了!
吴双抱紧了尹行人,想把温馨留得多一点。这样的夜晚,过了就没了的。
23
天亮了。吴双和尹行人在床上留连到差不多十一点钟才起床。他们决定去拜访香榭丽舍大道去。小两口手牵手去坐地铁。就连在地铁上,两只手也没有松开。
尹行人对巴黎充满了新奇。看见地铁车厢里的小标语,问吴双,讲的什么呢?
吴双告诉他,是一个派对邀请。孤身女士邀请寂寞男士一起出游去的。
尹行人问:“那一起出去玩,是不是各付各的账?”
吴双说:“那当然了。”
尹行人马上追问说:“你怎么这么清楚?你参加过这类party的?”
吴双应答裕如地说:“这还用亲身体验后才下结论吗?这里的人对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的每一个子儿都要深思熟虑的,凭什么两颗寂寞的心聚在一起时就要有一个勇敢者去接所有的账单?”
尹行人说:“那倒好,便宜了那些寂寞的男人。”
吴双纠正说:“听说那些女人都是又老又丑或者是有些毛病或缺陷的,你以为让男人去沾的腥都是鱼翅一类的稀罕宝贝呀?有几番姿色的,大多跑到香榭丽舍大道上去勾男人了。”
尹行人说:“以后你要是背弃我了,我就到香榭丽舍大道上勾女人去。我失一回身,就是报复你一次。”
吴双嗤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像郭富城那么恶心?郭富城就号称他在35岁以前不失身,说这话让人喷饭。”
尹行人说:“那你就永远不要背弃我。生生世世陪我。不陪我的时候就等着我。等着我的时候就要想我。”
吴双说:“你怎么把我想对你说的话就抢先说了呢?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尹行人说:“那你就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吴双说:“那我们结婚吧。我要把结婚当条绳子来捆你。”
尹行人说:“等我回上海把房子买了,我们就结婚。”
吴双问:“什么时候才能买得下房子呀?上海的房价那么贵!都快赶上巴黎了。”
尹行人说:“你这小笨猪,你还忘了一句,上海的股市那么疯!炒股暴富早就不是新闻了。”
吴双说:“我们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尹行人说:“我现在就坐在你身边,你还觉得不踏实吗?”
巴黎的地铁站台像一个艺术长廊,巨幅的广告招贴画色彩纷呈,每个站台在装潢设计上都有各自的讲究。尹行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他对吴双说:“到巴黎来,就光是逛地铁就能有很多收获。”
吴双说:“是啊,在这里我就捡了一个妹妹回去。一个常常把十个手指甲刷成十种颜色的妹妹。”
尹行人问:“那力力是不是买了很多瓶指甲油?你不是说她很小气吗?”
吴双说:“以力力的智慧,只用买一瓶廉价的洗甲水就可以了。反正超市里有的是免费试用的各种颜色的指甲油,她就上那儿涂去抹去就好了。今天涂的,明天不中意了,就回家洗褪了颜色,再上超市抹去。她身上也常常喷很多奇奇怪怪的香水,有时候味道特别冲,能把人熏昏了过去。那也是揩人家超市的油。”
尹行人对此评论说:“这个女孩子蛮特别的。”
吴双说:“我开始也觉得她很有个性,后来处久了,发觉也翻不出更多的新花样来,就是把别人不屑说、不屑做、不屑想的事,她敢说、敢做、敢想了,加上她年轻,有青春活力,也就是这以回事情吧。她不太懂事,但偶尔懂一回事了,便会让你对她可怜得不行。像是动物突然说了人话一般值得人珍惜、值得人稀罕。她要是小时候多些人管束她就好了,其实她是魔鬼聪明的一个脑袋瓜子。”
尹行人说:“那你就管管她吧。”
吴双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说:“我是那种管得了人的人吗?在家怕爹妈,走路上怕警察,没干坏事就常常缺底气,还要我去管人?管一个比我还通晓这城市、比我还通晓这鬼佬语言、比我还通晓胡搅蛮缠的精怪丫头?开玩笑!”
尹行人半开玩笑的说:“那就交给我来管她吧。”
吴双笑了,说:“你要想冲锋陷阵,我也只能在旁边看你赴汤蹈火了。我看这满巴黎城里尽是教堂,人的灵魂也未见得净化得和神多么贴近;你这个无神论者来这儿当救世主--不是我泼你冷水,你就等着看水中捞月的结局吧。”吴双心底里是有一丝不悦的。此时她的手,愈加紧地握牢着尹行人。
在地铁里转了一趟车,穿过地下天桥后又转了一趟车,然后,他们在“富兰克林”这一站上钻出了地面。冬日的阳光暖生生的,映着每一张拥到这条名街上来看风景看热闹的脸。凯旋门直挺挺地耸在了眼前,比照片中的要高大魁梧得多,但仿佛没有照片中的那股灵气。
尹行人问:“这就是香榭丽舍大道吗?”
吴双说是。
尹行人说:“我并不觉得它有多么的特别呀。除了特别的有名气以外。”
吴双想了想,说:“这里集中了法兰西的文化精髓,还有世界各地游人带来的多元文化的气息。”
尹行人看了吴双一眼,笑着说:“你的介绍太不朴实了,空泛,让人不着边际。”
吴双说:“那我就让你看一点儿实际的东西。”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狠狠地亲了尹行人一口。
尹行人就势环抱住她,很配合地又吻了一阵,像在拍电影一般。身边来来往往的是穿梭的人流,没有人驻足留意这对异国的小儿女。他们还是这么当街地站着,尹行人说:“我小时候看苏联电影,就记得拍到一男一女相爱的时候,镜头就从上往下摇了,摇到两个人的脚尖;然后,就看见女孩子慢慢地一点一点把脚踮起来--后来我就一直憧憬着这种踮起脚的感觉。我觉得,这才是标准的恋爱榜样。”
吴双问,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尹行人说,因为今天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有你讲的“多元文化”提醒了我。
他俩继续牵着手,迎着阳光,往凯旋门的方向走。
吴双问:“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没有遇见什么美丽的诱惑?”
尹行人说:“没有美丽诱惑我,倒是我常常想去诱惑一些美丽。只是你的电话线太长,隔山隔海地勒着我脖子,我没敢轻举妄动。”
吴双说:“你讲话一点都不诚恳,像个小瘪三。”
尹行人说:“那好,那我给你讲大实话吧。你不知道的,你别生气啊!--在我英雄年少时,有一个女生,她愿意为我失去生命;在我豪情满腔时,有一个女生,她愿意等我到下一辈子;在我穷困潦倒时,有一个女生,她愿意与我共赴黄泉……”
吴双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觉不觉得肉麻呀?”
尹行人不温不火地接着说:“是这样的。那个愿意为我失去生命的女孩子,她意志坚定地对我说: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就去死;那个愿意等我到下辈子的女孩子,她温柔婉约地对我说:你想成为我男朋友,等到来生吧;那个愿意与我共赴黄泉的女孩子……”
吴双抢话说:“她眼眶泛红地说:你要是再不还我钱,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尹行人笑了,说:“你真聪明!”
吴双白了他一眼,说:“你真无赖!世间女子都是这样子的痴情法吗?”
尹行人说:“所以,她们无法让我驻足停留--我选择了你嘛!”
吴双说:“但我既不愿意为你失去生命,也不愿意为你等到来生,更不愿意和你做现代梁祝--我是很现实很功利的女孩子,我注重眼皮子底下的幸福。”
尹行人说:“所以说,你和她们不一样嘛,我就千里迢迢来投奔你了呀!”
吴双问:“那你眼里还会容下别的女孩子吗?”
尹行人说:“人的眼睛,连一粒沙子都容不得,怎么容得下一个女人呢?”
吴双很满意,点了点头。
吴双开始指着街两边的商店、银行、出版社逐一向尹行人介绍。尹行人似懂非懂地应承着。忽然,他指着街边一块木牌问吴双:“那是干什么用的?”
吴双走过去看了看,说,这儿有一家旅行社,新近招聘导游呢。
尹行人问,都有些什么要求?
吴双又看了看,说:要求是30岁以下的年轻女性,会讲英文和法文,有团队精神,肯吃苦,应变力强之类的。
尹行人说,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
吴双想了想说,对呀,试试看,挣点零花钱,再说,不花自己钱到处玩一玩也不错嘛。
尹行人说,别把自己玩丢了。
吴双笑着反驳他说,麻雀还在树上叫呢,你就仿佛吃到麻雀肉了。
他俩走进了那家旅行社,坐阵接待的人长的是一副亚裔面孔。开口交言了,才发觉这是一家台湾人办的旅行社。他们的经营对象是日益庞大的华裔旅游团队,尤其是从大陆到欧洲来考察旅游的人。吴双会讲普通话、上海话,英文不错,法文凑合,人也水灵,对方的脸上已经写上了满意的神情。吴双把电话号码留下来,兴致勃勃地走了出来,仿佛已经满载而归了。
旅行社的旁边就有一家书店。吴双走过去,捡了几本有关巴黎介绍的书就打算买。
尹行人打趣地说:“已经开始作案头准备工作了?”
吴双说:“谁让我们是那种很敬业的人呢?”
尹行人问:“打算把我撇一边去不管了?”
吴双说:“你是我的幸运星呀,你一来就吉星高照,从天而降捡了一份这么好玩的工作!其实我一直很向往去做一名导游呢。别的不说,据说当导游,一天的收入杂七杂八加起来有五、六百法郎呢!折合人民币七、八百块钱呢!”
尹行人说:“那我傍了个会挣钱的小富婆了。”
吴双说:“别这么不阴不阳地说话,你应该说庆祝我很快可以自食其力了。”
尹行人说:“女孩子,翅膀一硬就容易飞的。”
吴双说:“那你养我一辈子你又会觉得你养了一只母饭桶。”
尹行人说:“我不放心你为挣钱四处奔波辛苦。”
吴双接茬说:“我在家里无所事事、乱想心思,花钱永远是只出不进,这样你就觉得很踏实了?你真麻烦,动员我去找工作的也是你,动摇我去干工作的还是你。左晃过来、右晃过去,你累不累呀?难怪人家说,年轻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象你这样,上帝能不觉得可笑吗?”
他俩去吃了顿带血的牛排。据称是烤到七成熟。吴双一边吃一边做鬼脸,说天天吃牛排的女人不用涂口红了。尹行人说,估计买口红还是比吃牛排更上算一点,如果只是为了把嘴涂得血糊糊的话。吴双说,有你在我身旁的日子真好,说话都能有个来言去语,平时连个可以对话的主儿都找不到。尹行人说,不是有力力吗?吴双说:“女人总是和女人对话,多无趣啊。”尹行人说吴双在巴黎变得善于归纳总结下结论了,吴双解释说那是因为寂寞太多,只能靠冥想来打发辰光。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首摇滚歌词,然后异口同声地扯着嗓子唱起来--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接着,尹行人又换了一首摇滚,还是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相互温暖!”
脂浓粉重的香榭丽舍大道上,有衣冠楚楚者,有沿路行乞者,有呢喃调情者,也有这样粗犷的模仿中国西北高坡上的破锣嗓子的呐喊,把吴侬软语般的江南小调变幻成一种指天指地的渲泄,因为他们年轻,他们激情。
香榭丽舍大道上时常有举止言谈怪异奇特的人,这一对中国小男女,实在唤不起人们太多的注意力。巴黎,是包容力极强的一个场所,高尚与龌龊,郑重与随便,都可以在这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24
等他们吃完牛排又辗转几趟地铁回了家之时,力力正坐在地上整理文件。吴双一推门进屋,力力就问:“要不要我给你们让地方?”
尹行人说:“不用,你忙你的吧。”
吴双紧跟着说:“昨晚上你去哪儿了?让我担心死了。”
力力说:“别为我担心,这么多年我在巴黎都混过来了,一晚上还混不过去啊?我还想告诉你呢,昨晚上那是明月如霜、好风似水、清景无限--真真一个花好月圆夜呢。我是欣赏夜晚,你们是享受夜晚,各得其所。”
吴双看见力力又开始贫嘴加卖弄了,懒得费舌又纠缠下去,说:“知道你没事儿就好,你以后少让人操心费神。当你姐姐也蛮累的。不管你私生活,起码也还要管你的人身安全吧。你这盏灯可不省油。”
力力做了一个很欧化的耸肩动作。她依旧坐在地上。尽管她既没有占用床上的位置,也没有挪用桌椅板凳,但是为数不宽的地面空间被她一屁股圈定之后,剩余的领土与领空,也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遥远了。吴双看了看尹行人,说:“你要是累的话,你就上床躺着歇一会儿吧,我去外面买点菜,很快就回来。”
他俩当着力力的面做了一个吻别的动作,吴双挎着小背包出了门。
她在超市里逡巡,敛一些红红绿绿的蔬果放到购物的提篓里,但心里总觉得很虚,好像被人抽走了底气一般。她很清楚症结所在。在她的小屋里,孤男加寡女的,可以让人展开多少浮想联翩的故事呀!
吴双提着东西连走带跑地回了家。门是虚掩的,没有锁。推开门,看见尹行人和力力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都是盘腿坐着,面对面的,说着话。
一股中国老陈醋的味道泛了上来。老陈醋的颜色甚至染上了吴双的脸。
她问他:“你没睡觉啊?”
他说:“还好,不是特别累。”
她说:“那我真该让你去买菜的。想蓄着你的精力,没想到你倒好,磨嘴皮子耗洋功呢。”她说完扭身进了厨房。把冰箱门开关的声音弄得特别响。冰箱里的瓶瓶罐罐晃晃悠悠地也跟着伴奏。
尹行人下床挤进厨房,从背后揽住吴双的腰,一半是亲吻一半是耳语地说:“我哪敢在第二个女人面前睡觉啊?其实我好困啊,但我一直扛着呢。都快要’头悬梁,锤刺骨’了,你知不知道?”
吴双说:“你知道我很难过?”
尹行人说:“所以我不能让你更难过。”
她问:“你爱我吗?”
他说:“爱你爱到骨髓里。”
她问:“还有爱在皮肤里、爱在血液的别的女人吗?”
他说:“没了没了,皮肤、血液、脂肪,它们该干嘛干嘛去,不掺合爱情的。”
说完,尹行人又踅出厨房,在小屋里,他停顿了五秒钟,考虑把自己一百来斤肉放哪儿比较妥当一些。四下比较了一下,他还是盘腿坐在了床上。
力力问尹行人:“她生气了?”
尹行人说:“没有啊!”
力力又问:“你们没吵架吧?”
尹行人还是说:“没有啊。”
力力说:“你们男人真累。”
这时,吴双在厨房里问:“力力,晚上你在家吃饭吗?”--结合吴双适才的脸色,还有这种很夸张的问法,不用大脑也能想得明白这问话就是逐客的意思,如同古时候那些繁文缛节中的酸文人的一边给人敬茶一边问人家:“不多坐一会儿啦?”
力力看了眼尹行人,用下颚齿咬住上嘴唇,往刘海上吹了一口气,做出一派很潇洒、很无所谓的样子来,说:“那你们有事,我就出去好了。”
吴双又问:“你在家吃晚饭吗?”
力力说:“不了,我不饿。”说完又吹了一口气,刘海翻动了两下,又伏在了额头上,额头是桀骜难驯的额头,额头下面的眼神也是忤逆的。
力力出去了。
尹行人问吴双:“你怎么突然变得容不下她了?”
吴双否认说:“没有的事情啊!”
尹行人想起了力力刚才的一句话,他略加修改,递给了吴双。他说:“你们女人真累。”
25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吴双带着尹行人参观了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圣心教堂、拿破仑墓、先贤祠,爬了艾菲尔铁塔;又坐郊区火车RER游览了凡尔赛宫和欧洲唯一的一家迪斯尼乐园。吴双也有很多第一次开洋荤的感觉。比如在迪斯尼乐园里是一票制,买一张通票,什么都可以玩。吴双就跑去玩“过山车”,就是在中国经常从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上山入地般兜圈的玩法。一趟玩下来,吴双心惊肉跳、耳背眼花的,她就随着人流往外走,谁知在一个岔道有两股人流,她随意地就跟一班人马往前行--哪知道这支队伍是入口,于是,吴双又欲生欲死地被“过山车”拉着转悠了一趟;第二次从“过山车”上下来时,她的脸也白了,手脚不自觉地发抖,人都要瘫了一般。吴双后来跟尹行人说:“还是中国那种到一个景点买一张票的方法比较好,检票员一个个都心明眼亮的抓逃票或者混票的人--我就省得被这么稀里糊涂地拖上过山车去折腾几次了。”要不是看吴双一脸又疲惫又憔悴的神情,尹行人真是想幸灾乐祸一番。
他们每天都玩得很晚才回家。到家时,力力都睡了。她很自觉地睡在床靠墙的一角,身子蜷成一只小猫的样子,并且永远是面壁着纹丝不动,让吴双他们真的可以找到“旁若无人”的感觉。吴双就挨着力力躺下,尹行人睡地上。尹行人说他睡地上总爱做恶梦,让吴双心疼得不行,恨不得钻进他的恶梦里,和他一起分担那种胆战心惊的恐怖。后来他们就计划去德国、比利时、卢森堡几个国家去转一转,一来长长见识,二来可以找一张让他们同榻着睡个安稳觉的床。
在他们决定远征,也就是尹行人到巴黎的第五天,吴双看到桌上力力写的一张留言,说是某人让吴双回电话。吴双回了电话方知,是旅行社正式通告录用她了。对方希望吴双尽早到岗,一则需要尽快了解熟悉业务,二则现在游客量奇大,导游亟缺。吴双问了问报酬。对方说,报酬以天计,出工的时候,吃住在外,每天支薪四百法郎。--四百法郎,吴双喜得冲电话听筒都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像自己一晚上都抱着一个金袋子在数数,总也数不清。--金钱太能刺激人的幻想力和兴奋点了,尤其是在国外寸步移动都要花钱的时候。
吴双和尹行人远足的计划暂时搁浅。第二天,吴双去见工。吴双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尹行人和力力都还在睡着懒觉。尹行人起来和吴双作了吻别后顺便上了趟厕所,之后又继续倒在地上睡了。
吴双就那样,一个人,呼吸着清晨清冷冷的寒风,上路了。
原来,即使她和尹行人在一个城市里生活的时候,很多时候还是要把她孤立成一个孤单的影子的。就算再相爱的人,也不能紧密得像连体婴儿一般。
26
一下子,吴双忙了起来,为了每天的四百法郎进账。
一下子,尹行人闲了起来,因为每天四百法郎进着账。
力力自告奋勇说带尹行人出去走走。说是到巴黎来了,哪怕天天喝西北风,也一定要在街上窜,看风景去。
力力就带尹行人去逛十三区中国城。逛破烂烂、脏兮兮的温州街和温州街旁的妓女街。力力喜欢引人去体察巴黎的本质,一如她刚开始认识吴双时带吴双去逛意大利广场一样。巴黎在名胜古迹之外有很多同样被注册为巴黎的事和物,力力喜欢把这些鸡角沓旯里的东西拨拉起来,如数家珍地向人介绍。
天知道她为什么向尹行人介绍的,尽是一些丑的、陋的、或是盘旋于人体腰部以下的东西。力力津津乐道,尹行人也充满好奇。他俩走在妓女街上看那些已经上了年岁的、身材无限浮肿而又无限暴露的妓女,他们用妓女们听不懂的中国话对那些站成路灯状的妓女逐一点评,比如这个是“鸡妈妈”,那个是“鸡婆婆”……他们的对话很淘气很顽皮,像一对初入世事而又玩世不恭的小青年。
力力很得意地问:“你大开眼界了吧?”
尹行人默认。
力力又补充说:“不是大开眼界,是大开眼’戒’,戒备森严的戒!清规戒律的戒!”
尹行人说:“算是深入资本主义内部了。”
力力说:“吴双当导游,带人看的、给人讲的,都是那些艺术圣殿啦,辉煌古迹啦,所以人家给她四百法郎;她要是带人来这些地方,人家要付四千法郎才行--了解这些地方,除了懂历史、地理以外,还要懂有脑、人心、人的性情--学问大着呢!”
尹行人说:“那我要给你这大学问家付导游费了?”
力力说:“哪能呢,我只是想告诉你,别用了我的人情又不懂得领情。”
尹行人说:“我不太懂。”
力力说:“我让你稀罕我呢!”
尹行人说:“我就更不懂了。”
力力说:“算了,要么算我开玩笑,要么算我在讲外语--你不懂也无所谓。就把我刚才说的话,当个屁--给放了吧!”
尹行人很诧异地看力力一眼,惊叹于她的语出惊人。不为她的话的含义,只为这字面语的粗俗。能把这样粗俗的语言挂在嘴皮边上的女孩子,当然不可小觑了。人家还是正儿八经学神学的呢。
神是这么教人说大白话的吗?
料想也不是。
27
吴双辛苦了三天,送走了一个团,又赋闲了。当导游不是天天要忙的,有团接的时候,可能一天接一天,忙得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没团了,自然就闲了。旅行社也不花闲钱养闲人。吴双揣着一千多法郎回家时,像个凯旋而归的勇士。她说她要请尹行人出去“搓”一顿,吃法国大餐、意大利餐或者日本餐随尹行人的便,总之她要用她的劳动所得庆祝一番,犒劳一番。于她而言,在巴黎挣点钱儿,不容易呀!
巴黎的天黑得早,尤其是冬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分,暮色就开始抢占地盘了。吴双回家的时候,天还没黑,还可以坐在家里借着日照光线看看书,收拾收拾屋子。直到她不得不开灯照明了,直到从窗里往窗外看已是浓黑一片了,尹行人还没有回来。吴双知道,他肯定是和力力一起出去逛去了,不然他没有那么好的闲心满巴黎流浪一般地晃荡。可是天都黑了,还能逛哪儿去呢?巴黎的商店打烊早,不像上海南京路,九、十点钟还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巴黎夜晚的热闹是被埋没在夜色中的,表面上,只有一个古老而又现代的都市像孤独的城堡一般寂寞着。party、赌博、嫖妓……不论能否上正席的成人游戏,都在砾瓦的包围之中以自己的方式隆重上演,他们不和路灯、星星、月光来分享他们的喧嚣。--难道,尹行人和力力,也躲进了砾瓦中,像其他巴黎人一样,快乐着他们的快乐?
吴双的肚子开始饿了。同时提醒大脑中枢神经的,还有那种叫做难过的感觉。
尹行人是到巴黎来找吴双的。
难道他会在吴双的守望中把吴双弄丢吗?
把尹行人一个人扔在上海,那样多漂亮女孩子的上海--吴双一点也不担心。
好了,现在尹行人在巴黎了,这是一个他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地方--还是一个漂亮女孩子都没闲空儿的地方--吴双倒担心起来,担心他被人偷走了,从她生生的守望中眼巴巴地给偷走掉。
就凭力力?
凭她那吉普赛女郎一般的不羁?
凭她那不学无术的小聪明?
要是输给力力了,那就真的不值呀。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停地看着手表,捱着时光。快到九点钟了,两个人终于说说笑笑地进了门。
尹行人一见吴双,就说:“你已经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和前两天一样,要吃过晚饭以后很晚才到家呢。”
吴双冷冷地说:“今天没人管我的晚饭。我一直饿着呢。你们去哪儿了?”
尹行人说:“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黑森林’公园,我们到那儿看夜景呢。”
“你们好兴致呀!黑灯瞎火,跑公园看什么风景?”
“哎呀,你不懂呀,黑森林就是那个人妖公园呀。很多做了变性手术或者没做变性技术的男人,穿着妓女的服装,在路灯下拉客,可好玩啦!”
--吴双听尹行人这么一说,把过头看力力,问:“你就带他去这种地方?”
力力不以为然地说:“这地方有什么不能去的?”
吴双又问:“你有没有帮他充当翻译,帮他和人家谈谈价钱?”
力力听出了吴双的弦外之意,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双说:“没什么意思。我好奇。想知道。”
力力说:“你无聊。”
吴双说:“你才无聊呢。带他去那种下三流的地方!亏你还是个女孩子,怎么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事情都敢干呀?连这种像拉皮条一样的活儿你也干!你觉不觉得恶心呀?”
力力说:“我只是带他去看一看,你别上纲上线,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吴双说:“他是我的男人!我不要你带他去看古怪、看稀奇!”
看这两个女人针锋相对的,尹行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听见力力说:“我第一次发觉你是这么可恶、这么庸俗的一个女人!心眼这么小,说话这么难听,想问题想得这么下流!”
然后,力力掉头摔了门就走了。
屋子里,战事暂停但依旧硝烟弥漫。用来灭火的是吴双的眼泪。
尹行人不知道是该出去追力力呢,还是留在屋子里慰抚吴双。他在原地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到吴双跟前,说:“你怎么这么任性呢?”
吴双说:“我是引狼入室。”
尹行人说:“我们吃饭去吧。”
吴双说:“我没胃口。”
尹行人说:“那我就喂给你吃。”
吴双问:“你是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这么会献殷勤?”
尹行人很老成地反问道:“你不会因为你爱的这个男人懂得怜香惜玉,你就草木皆兵了吧?”
吴双说:“我快要揭竿而起了。”
尹行人岔开话题说:“我们还是揭锅盖找饭吃吧。我也饿了。肚子里头敲锣打鼓的。”
吴双问:“你们没一起去吃晚饭?”
尹行人说:“你不是说巴黎人都是晚上八点以后才吃晚饭的吗?为了向他们靠拢,我硬撑着呢。”
吴双建议说:“天这么晚了,我们不去外面灌西北风了,就在家里自己做着吃吧。”
尹行人马上附和说:“好啊好啊,在家里吃饭才有小情小调呢。”
轰走了力力,这小两口在家里格外舒展,许多天来第一次有是在自己家里的感觉。他们一同下厨,一同洗碗涮锅,一同沐浴更衣,一同铺床就寝……巴黎好像变得很小很小了,只是在他们这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其实,对于这两个相爱的人而言,所谓“身在巴黎”,不也就是相依为命地抱守在这间巴黎的小陋室里吗?其余的东西都是空洞洞的,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灯光、自己的爱人,才是实在的可以把握的。
吴双有一种收缴了失地的成就感。她简直想自诩成赶走了倭寇的英雄。
这一夜,她没有去想力力的下落了。她觉得,力力有自己给自己操心就够了,犯不着贴上别的许多人。
倒是让动了恻隐之心的尹行人有些放心不下。和力力相处的这几天,他看到了力力的率情率性、大大咧咧,他觉得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是被人牵挂的,力力也不该例外。但他没敢讲出来。他怕以此引爆了身边的这座火山。他想,像力力这般想得开、放得下的女孩子,可能明天给吴双陪上几个笑脸就又把一切摆弄得风平浪静了。只要吴双不和力力计较,力力也是可以厚着脸皮重新回来的。
但是也许吴双会一直计较下去的。吴双好强,有时候不惜会用大炮去轰苍蝇来巩固自己的胜利果实。
天要下雨……由她去罢。
尹行人的脑子绞了一些个绳结之后,也懒得化解了,一并沉入梦乡。
常常,大脑比身体更容易疲累。
28
两天过去了,力力都没有出现过。在吴双和尹行人外出的时候,她也没有回过这个家。吴双是个很仔细的女人,屋里头只要有蛛丝马迹的动静,她都能够觉察出来--哪怕空气中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人的气息,她似乎都分辨得出来。终于,她自己和尹行人挑开了这个话题说:“力力是不是失踪了?也不着家啊。”
尹行人说:“这又不是她的家。”
吴双说:“她也没有别的家了啊。”
尹行人说:“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吴双马上很警觉地说:“你倒是很了解她啊。”
尹行人说:“你说话怎么针针带刺啊?”
吴双反唇相讥说:“怎么了?伤到你的痛处了?”
尹行人说:“你不要无中生有行不行?”
吴双说:“那要是已经有了的事情,我讽刺一下,打击一下,行不行?”
尹行人问:“那你说已经有什么啦?”
吴双反诘说:“你自己心知肚明。”
尹行人说:“我就是不明白。”
吴双说:“那我也可以装作不明白。”
尹行人央求说:“你不要给我打哑谜了,好不好?”
吴双一点也不领情说:“你比我更清楚谜底是什么,你装什么纯情、扮什么无辜?”
尹行人问:“你怎么说起话来像街上的泼妇?”
吴双不屑地说:“泼妇总比荡妇好。但有人还偏对荡妇感兴趣。搞不懂为什么人总会鬼迷心窍。”
尹行人说:“我们说过,我们俩是爱人,要相互陪着过一辈子的。不要一开始就这么彼此戕害行不行?把伤人伤到极致的话都能够说出来,是要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引吗?”
“我也不想这样。但我觉得有些话要说明白一些比较好。免得日后的日子,总在一滩浑水中搅不清楚。”
看吴双火气那么大,尹行人懒得再来言去语地纠缠下去了。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法庭上会经常出现“休庭”的情况,就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总需要休停一下,冷静一下,缓一缓,也许,休一休之后,情况会不一样一些。人有时候,是需要把一些场面定格一下,歇一歇,再继续;下一幕可能就会精彩许多--人生不是制好的录像带,有固定的结局;每一种发展都有可能。要给自己选择的时间和机会。
尹行人顺手拿起了手边的一张中文报纸读了起来。在第四版上,有半版是刊登了“华裔小姐预选赛获奖名单和玉照”--有二十位佳丽进入复赛。尹行人无心地浏览起来。在第十四名的位置上,他看到了力力。照片和名字,都属于他认识的这个力力。
要是没和吴双因为力力的事吵架,他一定会立马把这个新闻讲给吴双听的。但此时他不敢。他不愿去干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情。
他仔细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力力。其实也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女孩子。不算绝顶漂亮,但也是很上像的。照片回避掉了她本人的一些瑕庇,但那些有神采的地方,还是清晰毕现的。
去参加这种选美活动的,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一些真有玉洁冰清容貌的女孩,不一定会中意这种抛头露面、被人评头论足的活动。所以很多时候,入围者,不是容貌绝佳者,而是自我感觉绝好者。在这样一群女孩子中间,力力还是有些可以与人拼一拼的本钱的。
吴双走了过来,看到尹行人手上的报纸,她只是瞥了一眼大标题,并没有细看内容详情,她看到那夸张醒目的几个大字组成的标题时,就嗤之以鼻地说了一句:
“哼,这些女人,又不美,选什么美?恶心自己不说,还恶心别人。”
29
转眼之间,尹行人到巴黎就来了二十天了。二十天的耳鬓厮磨,也足以让这对小儿女找到老夫老妻般的平静。圣诞节要到了,新年要来了,满街都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把他们俩也弄得蠢蠢欲动的,要过节了,过洋人的节了。是他俩第一次在洋人堆中过洋节、开洋荤。
他俩循着电视里狂轰乱炸的降价广告去买了很多东西。不是节日的礼物。只是自己中意的一些物什。飘洋在外,没有一个真上帝会在圣诞节那夜往你的床头挂上一条塞满礼物的长袜子。他们也不去玩那些花哨哨骗自己的把戏。节日将近,旅行社的生意冷清得很,成全了这一对要厮守着过节的情侣。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处境下,如果有钱赚的话,一切风花雪月、儿女情长,都是要让位给钞票和法郎的。
那天下午,吴双发现家里吃的白糖没有了,她就独自外出去买白糖。吴双出门没多久,家里的电话铃就响了。尹行人以为是吴双。吴双常常会冷不丁挂个电话过来说她没带钥匙让尹行人千万别出门这样的废话。尹行人想都没想就接了电话,而且是用中国话说了声“喂--”
听筒里的人问:“你是尹行人吗?”
尹行人听出来了,是力力。久违的失踪了一般的力力。
力力说:“我刚才看见吴双一个人在街上走,就打个电话试试看,看你在不在家。”
尹行人问:“你一切都还好吧?你现在住哪儿呢?”
力力说:“和爸爸住一起。老爹的家总是一个避风港呗。”
尹行人又问:“那一切都还好吧?”
力力说:“没什么不好。我只觉得应该跟你解释一点什么。我和吴双是无话可说的了,但是我觉得我和你,有些话还是要解释一下的。”
尹行人笑了,说:“你怎么弄得那么神秘呀?”
尹行人又想起那天在报纸上看到说力力参加华裔小姐选美的事,就问她:“前段时间听说你参加选美了?结果怎么样?”
力力爽呵呵地就在电话那头笑开了说:“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连你也知道了啊?我拿了一个最上镜小姐奖,是那种鼓励奖性质的。挣了五百法郎。你要觉得这是一桩喜事的话,我可以请你吃饭。”
尹行人说:“吃饭倒不必了。那还是应该恭喜你嘛。”
力力问:“吴双什么时候回来?”
尹行人说:“应该会很快吧。”
力力说:“那我把我电话号码给你,你方便的时候再和我联络吧。”
尹行人问:“你再不回来住了吗?”
力力说:“我还能回来住吗?我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
尹行人说:“这儿还有你的那么多的东西呢。”
力力说:“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要是能帮助你在吴双面前逞逞威风,你尽可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它们统统扔掉。”
尹行人说:“我不会的。”
力力又说:“那你要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个纪念的话,你也可以偷偷藏起来。我是不介意的。”语气明显地有点暧昧。
尹行人赶忙象表态一样声明自己的立场,说:“你的东西,还是你自己处理比较好。”
力力很无所谓地说:“你方便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吧。我是很想让你代我向吴双问好的,但我觉得她现在是很烦听到我名字的。就这样吧。”
力力把电话挂掉了。
尹行人不蠢。他知道力力打来这个电话,那些埋没在话语之中的涵义是些什么。与其说她想找个机会向尹行人解释什么,不如说她是想挑明些什么。尹行人看了看随手记下的电话号码,他觉得这十个阿拉伯数字带有引火烧身的壮烈。
他又想到了力力选美的事。她被评为了“最上镜小姐”?真有趣。尹行人从卫星电视上看到过香港小姐选美的决赛实况,那些女孩子们要穿泳装、要穿礼服、要应付司仪刁钻的提问……力力参加的这个选美,是不是也这样的?她是不是也要脱得直剩下三点蔽体,以便评委来审视“三围”?
尹行人觉得,力力所做的事情,总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但这样的谜,是很诱惑男人去解的。
吴双回来了。关于力力来电话的事,尹行人一个字也没有提。他把记下力力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扔进了垃圾袋。不是随手扔的,是经过大脑思考以后才做的。
30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家里经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只要吴双拿起听筒,说:“Hello,Oui?”对话就挂断了电话。
直觉告诉尹行人,电话那一头,肯定是力力。
力力想要惹是生非吗?
尹行人希望事实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结论。
在塞纳河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的时候,尹行人和吴双,碰到了力力。力力和一个鬼佬在一起很大声地谈笑。鬼佬时不时地揪揪力力的脸或拍拍她的脑袋。看样子,是那种很亲密的关系。
吴双带着很重的感情色彩嘟哝了一句,说:“和鬼佬鬼混,能有她什么好果子吃?”
这时,力力主动走过来打招呼,她向吴双和尹行人介绍说:“这是皮埃尔,我男朋友。”
吴双说:“噢,你们好。”接着她又问力力:“你放在我那儿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来取?”
力力说:“大家不都是准备过节吗?我想这个时候不方便去打搅你们吧?”
吴双说:“无所谓,你随时都可以去把那些东西搬走。反正你也有我钥匙。”
吴双说完就准备结账走人。力力的那个男朋友不明就里,还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时候一起到他家开Praty,他是很愿意和中国人交朋友的。
吴双没有理那个皮埃尔,径直转身走了。五秒钟的空当,尹行人冲力力做了个无奈的耸耸肩的动作。他紧跟着吴双走了出去。
出门后,吴双半开玩笑地问尹行人:“是不是有些意犹未尽呀?”
尹行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法国的咖啡就是很香,让人意犹未尽。”
31
圣诞前夜,是团圆夜。家家户户都圈上门窗,点亮圣诞树,和不存在的圣诞老人,唱着圣诞快乐的歌儿。
吴双和尹行人,买了馄饨皮和肉馅,两个人在家包馄饨吃。煮锅里的水沸滚滚的,热气腾腾。但除此之外,他们俩的家里,冷冷清清。
电视里放着梵帝冈的教皇圣保罗在圣诞活动中的祝辞。教皇太老了,有些站不稳,颤巍巍的;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吴双他俩一边吃馄饨一边看电视实况转播,他们一致觉得,圣保罗的形象有点惨不忍睹。
索性关掉电视。
然后关掉灯。
这个圣诞夜里,人家的家里有通宵闪烁的结在圣诞树上的灯光。吴双的家里,只有斑驳的月光射进来。
冬夜的月光,即使是亮,也是冷惨惨的亮。
32
一周之后,新年除夕夜。
吴双和尹行人跑到艾菲尔铁塔下,和四面八方挤过来的年轻人一起等新年钟声的敲响。他们去得太早了,才晚上九点多钟,他们就守在寒风中,看看铁塔、看看月亮。铁塔对面就是人权广场,广场的台阶下,有一个小型的儿童游艺场。于是,他俩走到那儿去捱时间。
游艺场的核心是座旋转木马。一茬一茬的小孩子们买了票坐了上去。木马起起落落转呀转,木马上的孩子们都欣喜地向人挥着手。
吴双说:“我从来没坐过这东西。”
尹行人说:“那就坐坐看。”
吴双说:“都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在玩的。”
尹行人说:“你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不就行了吗?”
吴双问:“你去玩吗?”
尹行人说:“我是带小孩来玩的大人。”
吴双坐上旋转木马,和一群稚童坐在一起,木马转起来,越转越快,真的好像在驰骋的那种感觉。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视尹行人,她想让他看到她的喜悦和她的满足。
吴双这样的小女人,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
从旋转木马上下来,他俩又无所事事了。吴双便提议说去香榭丽舍大道,说在凯旋门下迎新年的感觉肯定更有趣。法国本世纪几乎所有的盛事和庆典都是以凯旋门作见证人的,或许那儿更热闹一些?
人权广场到凯旋门,只要沿着克莱白河街一直走就能走到,十到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已。他们情愿绕远道,先到协和广场,再过大小皇宫之后迎向凯旋门。这是香榭丽舍大街的路线,路两边火树银花地点缀着人造的雪枝与彩灯,像一个个忠实的守岁的仆佣。古老的建筑隐躲在树的后面,霓虹闪闪,射灯通亮,那是一种沉默的喧嚣。仿若热闹,其实是落寞的。不落寞的,只是越来越多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涌来的组成一片热闹的人们,他们拿着酒瓶、酒杯,或走或停或倚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香榭丽舍大道特意在此时封了街,只准行人步行,断断不让车马入内。没有车辆只有人流的香榭丽舍大道在新年的除夕夜变得古朴起来,就像多少年前画在油画中的那样,人来人往之外,还是人来人往。吴双和尹行人,夹在中间。
抬头望天,天早已是黑透了。再望身边,也是越来越黑压压的一片片了。人群已经扎成了堆,步行已由不得你选择路线了,如果你是在马路当间走,人流簇拥着你就必须顺着类似直线的方向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可能,也没有往旁边穿插或退后的可能了。
每个人都被包围了起来。
每个人也都参与着包围住了这街和这夜。
吴双紧紧牵着尹行人的手,这样的时候,人是容易走丢的。
因为你身边的人,一浪一浪地冲挤着你,像要决堤的水。
水里溢满了人们在过节时想装疯助兴的激情。
吴双对尹行人说:“看看,这里比艾菲尔铁塔热闹吧,有人气,有动感。”
尹行人说:“在这里走路真累,好像身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是被我拽着在走那样。”
吴双说:“他们其实是在推着你走呢。”
尹行人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吴双又重复说了一遍刚才的话,说话的时候,她开始扯着嗓子了。
这时候,不仅挤,而且吵。许多人的声音被聚集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就被冲散了。
他们离凯旋门已经很近很近了,确切地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凯旋门所在的星形广场上了。但是人群阻隔,他们和凯旋门正中间的那团生生不息的无名火之间,好像还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
吴双说:“我们别往前挤了。找个栏杆什么的可以靠着站的地方停下来就行了。走到前面也没多大意思。”
尹行人说好。
吴双又说:“这么多人,我怕我们会走散。要是万一走散了的话,我们就在地铁站的6号地铁站台口碰面,不见不散!”
尹行人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更紧地抓住吴双的手。
人群中间,只有他俩是一条船上的摆渡客,不能走散的。
此时的巴黎,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花都了。平常的整座城市,它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整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不冲撞你。
半个多世纪前,那个浪漫绝顶的诗人徐志摩说巴黎,“到过巴黎的人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也都给重酥了的--有的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是软绵绵的巴黎……”
半个多世纪后,吴双在这样人海翻滚的夜巴黎中,不觉得这个城市柔曼温存,不觉得这个城市缠绵优雅,她只觉得生生的被挤压着,被所谓的节日气氛挤压着,眼里已经看不到这个城市了,只看见的是--
人!
人!!
人!!!
陌生的人!!!!
她和尹行人的手松开了。不是故意的,是被几个酒气熏天的人横切着过来硬生生地给掰开的。尹行人一下子把手抬到了空中做成一个目标,让吴双去抓。
但是吴双已经抓不到了。
她看到那支手像旗帜一样在人头之中挥舞成一个方向,她可以循着跟过去,但于她而言,仅仅成为一个方向。
吴双突然感到了一种悲凉。在追寻那只手的招唤时,心一阵一阵凉下去。
原来,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前行的时候,也是可能被隔断的。明明是那么切近,但就是无法重合。后面一阵一阵涌上来推动的力量,像是把你往他那儿推,但结果可能是把你们越拽越远。
事实上,你们还在表里如一地朝一个方向走。
吴双的耳边,响起了倒计时的数数声。排山倒海的。“Dix,neaf,huit……”
每数一个数字,就有一阵潮涌般起哄的声音。
而那只挥舞的手,突然间就淹没在这声音里了。
“五、四、三、二、一……”
钟声敲起来了,焰火也放起来了。身边的男男女女拿着酒杯碰着,管你是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没有酒杯的,就相互拥抱;除了拥抱,就是亲吻。人群中间,好像必须靠触摸与碰撞才能使达新年的祝愿,就好像蚂蚁与蚂蚁之间的那种交流一样。吴双还没缓过神来,她就被人拥抱了,脸颊被人亲过了,不是那种法式礼仪的脸颊亲脸颊的绅士亲法,是那种用带着酒气的嘴唇沾了诞水的亲,让吴双脸上有点辣辣的被灼伤的感觉。世界仿佛疯了一样,人都在群魔乱舞一般。
有人把喝空酒的空酒杯抛向空中。
紧接着又有人把一拉罐的酒罐扔向人堆。
搞不懂这是个要庆祝新年的人,还是混水摸鱼要搞破坏的人。
像是疯人院今天被人推倒了院墙。
吴双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这堆疯狂中,她害怕起来。
她知道,尹行人就在很近很近的近处;但是,他不在她的旁边。
她拼着命地往路边挤。她要找个可以靠的栏杆,不能这么被人挤着左右晃荡。万一要是被挤倒了呢?说不定会被人踩成肉泥的!
吴双逃生一般地拨开人群朝路边挤。她看到一个电话亭,于是像抢救命稻草一样扑向那个电话亭。亭里没有人。吴双侧着身子挤进那扇玻璃门,然后,她终于在这笼子一般的亭子中长舒了一口气。
她是看见了电话就想抓起来打的那种女孩子。以前,电话那一头有尹行人,可以听她哭诉,可以听她欢笑,可以陪她打发难捱的时光,可以装做他就倚在她身旁一样……但是,现在,她要打电话,也是找不到尹行人的啊。
她透过电话亭四壁的玻璃门张望。玻璃之外,还是疯狂。
她感到有人在敲门。一个男人要进来打电话。
这个电话亭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吴双立马抓起电话筒,佯装打电话的样子,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固守在这个得之不易的城堡里。
在电话亭里呆了一阵子。吴双想着总不能永远困在这玻璃笼子里吧。还是要冲出去。
去地铁站!她和尹行人约好的。六路车的站台上。
很多人都在朝地铁涌。地铁的入口像一个漩涡,卷着黑压压的人流往下陷。
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这里也像一个超级乱世。所有入口、出口的门都打开了,没有任何关碍地迎接着要回家的这些疯人们。还是有些等不及的黑人去翻越入口与出口间那狭小的栏杆。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维持治安。有和家人走散的小孩在哇哇大哭。
吴双走到了六路车的站台上。她在候车的男男女女中找尹行人。
没有。
他不会迷路吧?吴双想。
来了一辆车。几乎是全部的站台上的人都挤上去了。巴黎的地铁,好像很少承载这样大密度的流量。地铁在站台上停了几分钟后才蹒跚地开走,如同在扛重物前先略作休息来几分钟的深呼吸一样。
站台上剩下孤零零的吴双。
很快,新的候车的人又像蝗虫一样铺盖满了站台。
还是没看到尹行人。
吴双一直等到十二点半。眼看着最后一班的六路车呼啸着开走了。
吴双的心一下子被人掰开了一样。分成两半。一半是绝望,一半是紧张。她想不出来尹行人会到哪儿去了。她同时还想不出结果的就是自己不坐地铁该怎么回家。
十二点五十分。吴双从地铁中走出来,回到地面上。她听到背后有铁门拉动的声音。回过头看,是工作人员在锁门呢。吴双心一惊,心想,我要是再晚一步出来,我就会被锁在里面了。
幸亏她没有死守着要和尹行人在站台上“不见不散”。
33
晚风很冷,吹得吴双的背脊骨透心的凉。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
尹行人没在家中等她。也就是说,他还漂零在外面的街上。
两个小时后,吴双听到了敲门声。
尹行人冻得鼻青脸肿地进了门。他说他是走回家的。
吴双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傻呀?
尹行人说:“和你走散之后,我一直想找你。地铁里人那么多,我找不到哪儿是六路车的站。你知道的,那儿有那么多路车,我又不熟,就像转迷宫一样在里面转呀转的……”
吴双说:“傻孩子,回来了就好……”
尹行人累瘫了倒在床上。他说:“以后,咱们再别去凑那些热闹了。宁可冷清。真是累死我了!”
吴双伏到尹行人身旁问:“你给我的新年祝福呢?”
尹行人闭着眼睛说:“我在这么冷的夜里一个人走了两个小时,就是为了回到你身边来,这样还不够虔诚吗?”
一句话,又把吴双说得心潮澎湃的。她为他宽衣,为他脱鞋,为他去捂热冷冰冰的脸;她把他当成她的宝贝,她的宠物;她对自己说:“新年了,我们都要更虔诚一些。”
33
抱着这样的一个男人,吴双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是不能缺少男人的了。心就是被掰成了两半,也得有个男人来打扫残渣呀。
后来,天下起了冰雹。噼哩叭啦的砸得乱响一气。像过年的鞭炮。
她和他,在睡梦里都没有醒过来。那么沉酣的美梦,是他们给自己的新年贺礼。
34
我很想描绘一下(当然是我假设着描绘)其中的细节,但我怕描坏了它;说过分了会折损了它,说太谨慎了又辜负了它。
就让它沉在梦里吧。那是他们俩的故事。
旁白:
我和吴双的对话,(在叙述故事之外)
其实,我真的觉得尹行人和力力之间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也是我所害怕知道的。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想获得全部,想知道全部,但是世事总是不如人意的。
我还能怎么样呢?
如果我是在武侠小说里,我会杀了他,从此隐遁山林;
如果我是在言情小说里,我会悄然而去,留给他一个凄美的背影。
很不幸我生活在现实中。如果不愿敷衍下去就只有忘却。
--吴双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纪末的时代里,很多时候我们充满疑惑,不知所措。关于爱的话题年年岁岁都要轮回几次,永不落伍一般。我想,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爱与被爱中的作为--便是思念和回归。这两者是不一样的。思念中的人也许明天就会出现,和你同欢笑、共忧伤;同寝居、共流浪;而回忆中的人和事只存在于回忆中,苦念而不可得,何其苦哉?!
所以,忘却是医生最喜欢开给人的一贴药方,他们的处方笺都写得烂了,但是也总找不到新的药方。
黄连就是这么苦了世世代代的。
爱情里,恨,是最不必的。委屈了自己。抬举了对方。
还有,猜疑,是最无智的。
有或者没有的事,会因你的思想而改变吗?
不想也罢。
因为,历史不可以改写。但是,历史绝对可以不写。
--我
我哪里是那么豁达、那么慷慨的女人?
我常常自问:你不是总追求完美吗?有点艺术气质可不可以?!知道绝望之美吗?懂得飞蛾扑火吗?相信凤凰涅磐吗?说一堆谎话哄一哄自己开心,有什么不可以?
遥想绝代才女张爱玲,在疯狂地爱上为千夫所轻的胡兰成时,亦不过是最终上演“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旧戏文。把生命看作是爬满虱子的旧戏袍,说一句:“所谓爱,只是一朵花开了又谢了的过程;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璀璨的东西就熄灭。”又能怎么样呢?张爱玲早就把话说在了前头,我们后面的人还想跟着学她,怨得了谁?
我是懂得的。
只是不甘寂寞。
只是不死心。
--吴双
在我看来,张爱玲也许配徐志摩更恰当些。他们的才情,他们的浪漫,彼此都不会浪费和辜负。人与人应该是类聚的。偏要找另类,那是怨不了谁。
你见过艳丽的心没有?
你见过艳丽的心事没有?
其实都是存在的。
只要你甘于寂寞。
只要你死心踏地。
起风了。
我常常觉得,风捎来的消息,都是不确切的。
--我
力力后来就从我的生活中隐遁了。但我从我们家的电话清单上看到了力力父亲家的电话号码。我把那张清单撕得粉碎。然后就对自己说,撕得精彩。
尹行人陪我过了圣诞节和元旦。后来就回国了。春节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在巴黎困守的。有人约我去阿尔卑斯山滑冰,但我计算了一下,太贵了,就没去。旅行社没给我派活儿去干,所以,春节的时候,我什么进账都没有。一分钱的压岁钱都没人给我。
我在家里用红纸给自己做了一个红包,装了一张面值是500法郎的现钞在里面。这个红包一直放在贴身口袋里,陪我从初一过到十五,算是一点体己钱。
可能是我的讲究太多了一些吧。
在我感觉中,巴黎的春节,是一种辉煌的冷清。
--吴双
人嘛,总是要有些牵挂和寄托的,那是一种习惯。我能理解的。
就好像是古时的那个叫王维的诗人,他迷恋一支《渭城曲》。西山阳关去赴任时,他是带着歌女们去走阳关三叠的。此曲一唱几十年。直到最后一个歌女唱得咳血而死。他嘱人把这俗尘女子埋在了沙里,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的还是《渭城曲》。
背负一支家乡的韵曲和背负一只聊以自慰的红包,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能做这样事情的人,也不是简单的人。
--我
我很想打退堂鼓了。在所有的事情上。
当逃兵其实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没有人推我一把。哪怕是推动我逃跑。
--吴双
做出抉择是需要理由的。你当初选择出国时那样披荆斩棘,因为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说服别人和说服自己。
过去的那些理由全都灰飞烟灭了吗?
哪怕留一条下来,那也可以成为信念。
谁都不想灰溜溜地回国。
我要是你,我肯定会继续往下扛岁月。
--我
我真害怕我到头来一无所获。
--吴双
我们本来就是一穷二白的。充其量到最后还是一个一穷二白。有什么不可以想见的?
我们在国内打拼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除了收获皱纹与不堪外,真的兑现理想的,又有几个人呢?
你是一个有灵性的女孩子。只要别在经程中泄漏了你的尘气与陋相。
你比别人,不会过得更辛苦一些。
我等着听你后面的故事。
--我
下 篇
五、六月份的时候,意大利政府终于决定加入欧盟的“生根协定”了。也就是说,持欧盟任何一个国家的有效签证进入意大利境内,也是合法的了。这对操持旅游业的生意人来说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的业务范围无形中又拓展了不少。各旅行社蠢蠢欲动,都要抢占意大利的旅游业市场。
吴双受聘的旅行社也不例外。老板跟吴双说,你去探探路,熟悉一下行程,你年轻,脑子活,记性又好;以后,跑意大利这一线,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老板交给吴双一本欧洲地图,一本中文的意大利的导游手册,然后交待说,她和司机王平搭伴走,彼此多照应一下。
吴双想起了那个王平,长得五大三粗的,像打手保镖那一类型的人。年轻总有四十来岁了吧。他也是从国内过来的,大约过来的方式不太方便陈述。后来如何辗转直到获得了法国国籍的过程吴双也不清楚。反正她就知道王平出国前就是一个职业司机,没什么文化,为人倒仗义,像水泊梁山上下来的人。
和王平一起出差,吴双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说不上为什么。
出发前一天,吴双和王平到旅行社的办公室里碰头。为了表示友好,王平主动跟吴双打招呼说:“你就叫我老王吧。”
“老王八?”吴双看上去一本正经地重复王平最后说的三个字的发音。
“小丫头片子你真损啊。我们还要一起去意大利,你会不会把我卖了?”
吴双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茬。
吴双问:“我们明天怎么见面?”
王平说:“我去你家接你吧。你告诉我你住哪儿。”
吴双想都没想就说:“你不用去我家。我在大学城的正门口等你。早上八点半。希望您准时。”
王平问:“就这些?”
吴双冷眼望王平,说:“时间、地点、事情,都交待清楚了,您觉得还缺什么?”
王平说:“还缺一点客气礼貌的语气。”
吴双说:“那好,王先生,您走好。明天早上见。”
★ 第一天:巴黎到米兰
从巴黎到米兰的高速公路笔直通达。欧洲的交通四通八达的,为了方便人们识别,整个公路系统采取数字化管理。你只要在地图上看清楚你要走的公路号码,一路上每逢岔口就顺着那个号码的标志箭头走,准不会有错。你可以不必懂法文、英文或是意大利文,只要认得清阿拉伯数字就好了。吴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到车速以160迈的匀速前进,感到当个职业司机,实在是一个弱智的人都可以做成的事情。
王平在车上播放的是邓丽君的老式情歌。翻来覆去都是那一盒磁带,45分钟就让人耳朵来一回温故而知新的过程。吴双听得有些烦了,关了音响。王平马上呼吁说:“没有声音陪伴我,我会犯困的。你不让我听歌,那你陪我说话。”
吴双说:“那还是让邓丽君陪你吧。”说着,又重新扭开收录机的旋纽。她问王平:“我们就按这个速度开车,开到米兰,要多长时间?”
王平说:“大概七、八个小时吧。”
吴双说:“那你听歌,我睡觉。”
王平说:“不行,瞌睡虫会从你那儿爬到我这儿来的,你不能睡着。这样吧,你就把我当成是游客,你预演一番,如何在这段行程中向大家介绍意大利吧。”
吴双想了想,说,行,那您就洗耳恭听吧。
吴双像背课文一样背那本导游手册上的文字:“意大利全称叫意大利共和国,是地中海一个美丽的半岛国家,它的领土面积是30万1千2百5十平方公里,主要领土都在亚平宁半岛上。除此之外,还有20多个岛屿,其中西西里岛、撒丁岛是较为著名的。意大利领土中42%是丘陵,35%是山地,平原地带只占23%……位于南欧的意大利半岛,东、南、西三面环海,分别被亚得里亚海、伊奥尼亚海、利古里亚海、第勒尼安海的海水冲刷着,海岸线长达7200多公里。唯一不临海的北面则以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为屏障,自西向东与法国、瑞士、奥地利、斯洛文尼亚接壤,边境线全长为1900多公里……”
王平打断了吴双的话,说:“你这是在背地理书,哪里是当导游啊,一点也不吸引人。我教教你吧,你应该这么说--各位朋友,我们从中国不远万里来到了欧洲,现在又奔驰在去意大利幽出寻宝的路上。大家都知道意大利盛产皮货,其实呀,它的版图就像是一只高跟皮靴;它的主要领土是意大利半岛,又叫做是亚平宁半岛;皮靴就是它的形状。我们在皮靴旁边还看到一些好像被踢起来的小石子,那就是西西里岛和其他一些小的岛屿。意大利的面积只有我国领土面积的三十分之一大。但我相信,你们一定带着30倍的热情来游览这个国家……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先养精蓄锐,在车上好好休整一下。送你们一首诗,叫做--上车睡觉,下车撒尿;赶紧拍照,不要溜号。我们沿途会停车让大家方便方便的,大家尽管放心。也希望大家不要掉队或者逃跑,让我也尽管放心。好了,我们一起朝意大利进军吧……”
“你像是要吹响战斗的号角呢!”
“你不觉得我比你讲得好吗?导游语言,尽量要通俗一些。有谁能一下子记住那么多个十百千万的数字?你把自己的脑袋背得像浆糊一样迷糊,再把游客们的脑袋也填成一个数字垃圾袋,最后他们什么也没记住。你看看我的语言,有闪光点吧?我敢担保,我的十六字口诀诗他们个个都记得住。丫头啊,生活是门大学问,姜还是老的辣呢。”
“你以前也做过导游吗?”
“我什么没做过?我送过外卖,当过装卸工,开过大卡车,还在餐馆里当过’油锅’……”
“什么叫’油锅’?”
“就是专门管油炸的厨子呗。一天到晚守在一大锅煮沸了的油跟前,什么菜都放到油里面过油走一趟。”
“这些都是你来法国以后做的吗?”
“当然,要养家糊口嘛。有些年轻女孩子,有脸蛋,会耍嘴皮子就可以过得很好了;像我这种人,还不是整天去卖自己一身的贼力气。所以,我最懂得怎么跟人讨好卖乖,最懂得怎么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
“那你教教我。”
“本来是应该收你学费的。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差,我就把它当成是个见面礼送给你吧。我给你打个比方。你看,我们是一男一女出差,老板给我们的差旅费中,住宿费都是按每晚每人一间房来算的。其实呢,我们可以两个人住一间房,就像是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一起出差那种办法,反正我们住的也都是双人间,那一张床闲着也是闲着。这样一来,我们就省了一间房的开支,节约归己,我们相当于都把自己房里的另一张空床给卖出去了,对不对?这不就是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了吗?”
吴双明显感到受到了侮辱。她刚刚树立起来的对王平的一点好感,立马又被高度的警觉所取代。她说:“你开什么玩笑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王平说:“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男人可不可以?”
吴双说:“我们俩一点也不熟,请你不要开这种过份的玩笑。我很介意的。”
王平问:“是不是你想到别的什么?把我的话想歪了?”
吴双觉得要再这么对话下去,说不定又被绕到哪个语言陷阱里面去了,便不再搭腔。外面的阳光越来越强烈了,她戴上了墨镜,还是透过墨镜看人生比较柔和一点,直白的东西比较刺眼。
王平问她:“你生气了?”
吴双还是不睬他。
午餐时分,他俩在一个加油站附设的汽车餐馆里吃了点东西。自助式的西餐。每人点一份沙拉、一份主食、一份饮料,然后随意找桌椅坐下。王平先点完菜的,他抓了两份刀叉和纸巾,明摆着是等着吴双和他一起落座。吴双端着餐盘,很不领情地自顾自找了一张桌子背对王平坐下来。他们各自吃饭,各自回到车上。一句对话也没有。
吴双觉得,这个人和这顿午餐一样,是索然无味的。
汽车驶入意大利境内。在边境线上交过路费的时候,吴双和王平都望着计价器上那么多个“0”发了愣。已经是用意大利里拉开始计价了,但他们还没有适应上这种换算关系。那时侯还没有欧元上市,弄起来就是麻烦得很。过境费是12500里拉。这两个人面面相觑后,王平掏出了一张50法郎的现钞递给了收费窗口,很快,里面找出了一在堆钢蹦。王平说:“原来,这一万多意大利钱连50法郎都不值啊。看来在这里做个百万富翁很简单嘛。”
吴双冷冷地接了一句话:“街上人人都是百万富翁的时候,傍大款的女孩子就只去盯那些亿万富翁了。”
王平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傍大款的女孩子。”
吴双问:“是啊。因为我想傍但还没有傍上。”
王平说:“你不要给我玩冷艳好不好?像是从冰山上走下来的雪莲变的。”
吴双说:“我不是冰山雪莲变的,至少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变的。”
王平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行啊行啊,这回我见识了一位贞节烈女子。开眼界!开眼界!”
吴双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讽刺意味,干脆就汤下面,说:“让你免费参观,省了你的门票钱,真是便宜你了!”
接下来一路无话。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的时候,车开进了米兰。
吴双和王平要去的每一个城市,旅行社都已事先为他们联系好了住宿的酒店。酒店是以最优惠价格提供给旅行社的,吴双他们也是借此考察一下店家行情,看住宿规格是不是货价相符。他们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后,就直奔着预订的酒店了。
米兰的市区并不算大。至少吴双这么以为。当他们为了找酒店而在市区转悠的时候,吴双很清醒地感到,有些街道已经是重复着在走第二遍、第三遍了。意大利语和法语属于同一语族,是印欧语系东罗曼语支的一种。吴双凭着她的法语基础来看街边的路牌和商店店名,连蒙带猜,也能悟出个六、七成来。路灯开始亮了。原本是平面的招牌被霓虹灯镶嵌起来了。星星也加入了点灯的行列。--天渐渐地黑了,但是吴双和王平,还在车上坐着;车还在跑,亮着大眼睛般的前灯找酒店。
吴双说:“我们下车去问问路吧。”
王平问:“说法语呢,还是说英文?”
吴双说:“我也不知道人家懂什么语言。但我知道我们快迷路了,不能这么着在城里面老兜圈玩吧。”
吴双又说:“有条路上有中国驻米兰总领事馆,五星红旗挂在街边呢。我已经瞻仰了它五次了。你说说看,你来来回回都转到了那条街上,不是兜圈就是绕弯,对不对?我们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到现在,已经在街上荡了两上多小时了。这么长的时间,路熟的话,爬都应该爬到酒店了。”
王平不再狡辩了。靠边停了车,找人问路。吴双坐在车上,看他那傻大傻高的个子和一个又一个人说着话,好像对话的双方都很着急,在语言痛苦下的着急。直到王平问到第六个人之后,吴双终于见到他一边听人讲话一边会意地点头了。
王平回到车上时,吴双说:“你总算找着党了?”
王平说:“是啊,不容易啊。”他说完,侧过头望了吴双一眼,拍拍吴双的头说:“丫头,你就喜欢看我的洋相是不是?也不说帮帮我去!”
王平拧开车厢的视灯,翻出米兰市区图,又自言自语地比划了一番,确认刚才问路的成果。借着灯光,吴双看到,王平眼里的血丝像网一样包围了他的全部眼白,通红通红的。大约人家形容某个刽子手“杀人杀红了眼”,那种红,也不过就是这种样子吧。王平就该算是急红的或是累红的了,毕竟,他一个人不歇气地从巴黎开车开到米兰,一千公里路呢。
王平挂档准备走车时,吴双说等等我,然后开门下了车。她跑到路边的一家药店里买了瓶眼药水。王平看她从药店里出来,看她把眼药水递给自己,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般地不知所措。他说:“你对我挺好的嘛。”
吴双说:“我是怕你眼睛瞎了之后我还要牵着你这位盲人叔叔走街串巷。”
王平说:“你是真的关心我。你干嘛不承认?心里有鬼呀?”
吴双一本正经地说:“这瓶眼药水是5000里拉,你有零钱的时候就把这药钱还给我。我不送人情给你,你别自作多情了。”
王平点了眼药后,他们径直开向酒店。酒店不在正街上,从一个街心环岛的岔口往里拐50米就到了。那个环岛他们也经过了几次,只是从没有留意那个不起眼的岔口。酒店门面不大,但气派不小,开口就敢叫“米兰饭店”。估计这是个老字号的店了,不然,它何以倚着这岔道上的地理劣势还张扬着这么大气的一个招牌?!
等王平泊好车,吴双和王平一起到前台登记。负责接待的是位可以说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或法语的年轻小姐,长得不好看,但有一头很好看的金发。前台小姐在电脑前查询预订记录时,王平对吴双说:“我敢说,她的头发一定是染过的。”
吴双问:为什么?
王平说:直觉。
吴双问:你还有别的直觉吗?
王平想了想,说:“还有直觉就是说,你的头发肯定没有被染过。”
吴双笑了。她想到她以前看过的一些电影。影片中那些长年跑车的司机们,都有王平这种在驿站里、在旅馆中和人打情骂俏的功夫--既不风流,也不下流,只是不入流而已。可能司机们都有这种特长和爱好吧,抱着方向盘的时间太长太久了,什么都累就是嘴闲着。所以,这嘴逢着机会了,也要争一番表现,让自己和别处一样辛苦一下,累一点。
前台小姐敲完键盘后对吴双说:“对不起,我们只有一间客房了。我们给客人留房是留到下午六点钟的。现在已经七点多钟了,所以我们就取消了你们的预订记录了。只有一间房,你们还要吗?”
王平抢话说:“当然要。”
吴双一点准备也没有。她茫然地望着王平,傻了一样。
王平说:“不是我想和你住,是老天爷让我和你住一起。你放心,这里是法制国家,你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你要是不放心,一会儿我再陪你买把刀去,你可以把它藏在枕头底下,以防我有任何暴力倾向。”
吴双说:“免了吧,买了刀你正好用它来胁迫我。”
他俩一前一后进到房间。房子挺宽敞的,设施也很新,大概店家刚刚翻整过。吴双放下行李就去打电话,她觉得她需要听到尹行人的声音。电话拨了好几遍都是忙音。此时,王平从厕所中走出来,看到打电话的吴双,说:“你拨不出去的,我们没有登记使用长途电话。”
王平掏出自己的手机电话递给吴双:“我这是私人电话,你长话短说吧。”
吴双谢绝了王平的好意。在国外生活的人都知道,用别人的电话和用别人的钱是一个性质,通常双方都是很忌讳的。
他俩一起出去吃了顿意大利通心粉,然后回屋睡觉。
一夜太平。
王平如雷灌耳的鼾声让吴双觉得很踏实。
尽管如此,她一直也都是一级戒备状态。她的衣服穿得很整齐,她做好了随时跳下床冲出房间喊“救命”的准备。
事实上不需要那么夸张。
★ 第二天:米兰到威尼斯
“米兰,是意大利最重要的工业、商业和金融中心,被人们称为是意大利的经济首都。同时,它还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始建于公元前400年,并且一度是西罗马帝国的首都。它先后被西班牙、奥地利和法兰西统治过,直到1860年,它才最终摆脱奥地利的统治并入意大利,这座城市里蕴藏着大量宝贵的文化艺术遗产和名胜古迹。以都模大教堂为中心,整个城市充满了世纪末的凄美婉约和对新世纪渴望与憧憬的迷离朦胧,表现出人类现实状态的浪漫柔情和对未来向往的奔驰激越……”
站在市中心的都模大教堂前,吴双模仿“正大综艺”节目中的导游主持那般,津津乐道地背诵着她的作业。她的听众是那个心不在焉的王平。王平对吴双精心设计的那对仗工整的语句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他看吴双的讲说,仿佛是在看一位卖艺人的表演--不看门道,只看热闹。
吴双滔滔不绝地讲完之后,王平从口袋里掏出总共5000里拉的几张钞票递给她,真的好像是他对她卖艺的犒赏一样。
吴双问他:“我讲得好不好?”
王平说:“我想你是在借着讲这番话来提醒我该还你买药的钱了。”
吴双问王平:“想不想进教堂里面看一看?”
王平摇摇头。他指了指教堂旁的维托里奥·艾玛努埃莱二世长廊,那是米兰最著名的名牌商店一条街。他说他想去那儿逛一逛。
吴双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啦。”
王平说:“听不懂,我想闻铜臭气啦。”
吴双笑起来。名牌街上有的是铜臭。王平说了大实话。但吴双自己是学建筑的,她没有理由不去景仰这座最具特色的歌特式教堂。整个教堂前后建造了五个世纪之久,处处有人类的灵性与造物主的鬼斧神功。对她而言,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堂免费专业课啊。
于是两人分道扬镳。说好一个小时后在教堂前的艾玛努埃莱二世骑马像下见面。吴双比预约时间又迟到了半小时才去。因为她去跑去参观了斯戈拉剧院。西方人把这里视为歌剧圣地。斯戈拉是14世纪中叶维罗纳君主的女儿,她嫁给了米兰君主。据说在1381年,她用同胞兄弟给她的巨额遗产建造了以她的家族姓氏“斯戈拉”命名的教堂。400年后,一场大火烧毁了意大利皇家歌剧院,于是,就在斯戈拉教堂原址修建了这座外观很不起眼的歌剧院。几百年来,歌唱家们都以在这个剧院担任主唱而作为毕生最高的荣誉。吴双把王平还给她的5000里拉买了门票,认真参观了剧院和剧院附属的舞台博物馆。
吴双回到艾玛努埃莱二世骑马像下时,她准备了一堆道歉的话。但她看到王平手里拿了一个很精致的包装袋,她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让她忘记了那些致歉的开场白。
吴双问,买的什么礼物?这条街上的东西可不便宜啊。
王平有些憨厚地笑了笑,说,送你一件小东西。
“送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看看你喜不喜欢。”
吴双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说:“我没有说我要接受它呀,但我先看看是什么可不可以?”
吴双打开了包装袋。是一条“华伦天奴”的女式皮带。特有的椭圆加“V”字母标志,体现了物件的身价;细腻质软的皮质,体现了物件的内涵。
王平说:“别的东西都太贵了。皮带相对还便宜一点。而且比较实用。”
吴双问:“我一定要收下来吗?”
王平说:“买都买了,扔掉岂不有些可惜?直当是你在地上捡的好了。刚才我在这儿等你,心里也很着急,不知道你这丫头钻哪儿钻不见了。那时候我就觉得,是该用根绳子或带子把你拴住,免得走丢了让人担心害怕的。”
吴双说:“原来你是买了个名牌狗链呀,拴我用的?”
王平说:“总就是这么件东西了,叫什么名称你自己随意吧。走吧,上车,咱们还要朝威尼斯挺进呢。”
从米兰到威尼斯,以王平的车速,大约四个小时就能够抵达。吴双的表现今天明显没有昨天那样的拘束。他们俩彼此交换着自己的背景材料,比如出生年月日啦,什么星座的呀,家里有几口人之类的。
王平说他以前是军人,干过侦察兵的,后来转业了就给领导开车。在国内的时候,也蛮风光的,因为人们都说“司机司机,半个书记”。很多女孩子也都很巴结他的。
吴双问,那你怎么舍得放弃不做“半个书记”了,到这儿来卖体力卖劳力呢?
王平说,一念之差呗。
吴双问,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讲的隐衷?我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种人,你想讲就讲,无所谓的。
王平说,讲不讲都一样,反正后来越混越惨了,现在四十多岁了,也不想更多的了,多挣一点钱以后老了有个保障。
吴双说,你是怎么这么消极?
王平说,再积极的人,也还不是积极地忙着挣钱?这年头,想钱绝对能把人想疯的。
吴双想了想,觉得王平的话过于深刻,于是主动改换话题。她问王平,你会不会讲笑话?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听人讲笑话的。
王平说,我讲笑话是有瘾的,你别勾起了我的瘾,让我一直不停地讲下去了。
吴双说:那最好,你我都可以不困了。
王平就开始说开了--
从前,有一男一女他们相约着去玩。可能是去罗马,也可能是去上海,反正是去一个有水的城市玩。他们是徒步走去的,所以每天晚上,都是在树林里、小道边,找个地方倒下来睡,很艰苦的。他们一直走了七天,晚上也就在外面睡了七夜。噢,不对,走了七天,就只睡了六夜。反正是睡了好几个夜晚吧。那男的每天就睡在女孩身旁,但是他们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是白天走路,晚上休息。第七天,他们到了终于要去的那个城市。那城市很美,把女孩子都看呆了。她站在岸上,没注意到一阵风儿吹过来,把她的帽子吹到水里去了。她于是尖叫说:“我的帽子--”男的见状,立马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头,游啊游啊,直到把帽子取了回来,等这男的上岸后把帽子交给女孩时,女孩却给了他一个耳光。男的奇怪极了,一巴掌被人掴得晕头转向的。这时候他听见女孩说:“一个帽子就让你有这么大的勇气去争取,这么多天以来,我在你身旁,你怎么就一点勇气也拿不出来呢?我难道连一顶帽子都不如吗?”
王平讲完了。他看了看吴双的表情,一点发笑的感觉都没有。吴双察觉到了王平的注视,就说:“怎么了?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可能是比较一般化。”
吴双说:“我不喜欢听这种笑话。我觉得很无聊。”
王平问:“你是不是又想歪了?你对号入座了是不是?”
吴双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说:“我又不是傻子。用脚丫子都能听得出那些弦外之意来。”
王平说:“你看看,你们念了书的人就这么费脑子,自己把自己糟蹋得不快乐!这顶帽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出门又没戴帽子--充其量是戴了副墨眼镜罢了。扯不上边的两回事情嘛。”
“但愿如此吧。”
中午一点半,他们到达了威尼斯。他们把车停在了罗马广场上。这是这座城市唯一可以泊车的地段。整个城市建在离陆地4公里的泻湖中。一条长约4公里、宽约四、五十米的大运河是流经全城的“通衢大道”;在118个小岛间,纵横交错着的是作为大运河支流的177条运河,而那2300条水巷就像网一样织在这个城市里。车是开不进去的。他俩安顿了车,安顿了住处,就伸入水巷中,在小桥流水中看水上人家的景致。
曲曲折折的水巷与小桥交织成一个水上迷宫。他俩上桥下桥,好像总是冲着某户人家的房门走过去一样。这里的房子建造得也很奇特,简直就像从水底下钻出来一样,地基全都淹没在水里。打开屋门或推开窗子,似乎只要多走半步或把头往前探半米,人就会没入水中。
在威尼斯呆得久了,就会觉得,人呀,不是哺乳动物,而是水陆两栖动物。路旁随处可见揣着的“TAXI”牌子,这“TAXI”指的是出租汽艇。在这里,汽车、摩托、乃至自行车都被禁止通行。人除了靠两条腿在砖瓦上走路就是在水中扑腾,是一种类似返祖的情趣。
吴双听说威尼斯有一种最具特色的交通工具叫“贡多拉”,她便向王平建议说,我们坐贡多拉玩玩吧。说着河边就驶来一只月牙形的黑色平底小木船,船内身与座椅都用红色丝绒包裹,前后两头高高翘起--样子很古董、很怪异。
王平问,是不是说它呢?那就坐坐看吧,但愿不要太贵。
吴双示意船夫过来,用英语问话。没想到这船夫也是训练有素,和吴双英语对答,应付裕如。船夫说,包租一条贡多拉一小时4万里拉。这是公道价,童叟无欺的。
吴双回过身问王平,四万块,算不算贵?
王平说:舍命舍财陪小姐啦!
吴双说,我们五五分账的,谁又不占谁便宜。
王平说,占点小便宜其实也无妨的嘛。
说着,他们相继上船。
坐在贡多拉上,吴双感觉自己像是在被人拍摄MTV。这种小船,这种水乡,就是做戏的那种韵味,不可能是生生的生活。他俩一边欣赏水城风光,一边听那划桨的船夫唱着绕舌的小曲。威尼斯的水巷不长,往往几十米就得拐一个弯,大概是为防止逆向行驶的两只贡多拉相撞,船夫在快转弯的时候总要发出一声长啸,那昂扬峭拔的尾音,把小小的贡多拉装饰得格外的有生气。
吴双喜欢生活中这种像假的一样的真实。
王平看吴双半天盯着河水发愣,就找话说:“丫头,你说这四万里拉的账是算公司的呢,还是由咱们自己掏呀?老板给我们的预算里没有这笔开支呀!”
真是很煞风景的问话。吴双觉得,这男人,怎么小里小气呢?真给上海人丢脸。吴双说:“我想是我们自己掏比较合适一点。你要是捉襟见肘,我来付账好了,算我请客。”
“这是什么话呢?”
“你是要养家糊口的人,花钱要有算计,我无所谓的,多一点少一点只要口袋里有钱,就花钱买开心好了。何况,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
“什么人情?”
“你明知故问吧?或者是年纪大了,记性好、忘性大?--早上你不是刚送我一条皮带吗?”
也不知为什么,一说到那皮带,王平的脸就潮红了。像是处心积虑的算计被人一语道破那样,竟还是羞涩的那一种。
船夫把他们带到威尼斯的腹地--圣马克广场。吴双抢先付了账。吴双听见王平说:“你真是请我的客?”她回过头,嫣然一笑,说:“大人大事的,哪有戏言呢?”王平还想说什么,吴双看见迎面走过来巡视的一个警察,高大、威猛、帅气,就说:“这样的男人,多让人觉得爽心悦目呀!我是不喜欢鬼佬的,但是要是嫁给这么好看的一个鬼,我也不介意。看人家,多大气呀!”
应该说,从自己钱包里掏了四万里拉的吴双,心里是有一点点不快乐的。女人总是习惯于被人呵护、被人宠爱、被人关照的,尤其是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这个男人,只是坐一坐贡多拉也那么不爽气,怎么相信他还能更多的怜香惜玉?
吴双得出结论,他真是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呀!
把注意力重新回到风景上的吴双,忽然记起电视里播放的、巩俐在威尼斯电影节上的那些行踪,就是自己现在的足迹。她和她几乎是在一处位置上从水面登陆的;又循着唯一的通道,从码头走向广场和广场中心的圣马克大教堂。广场中间起起落落的黑鸽子像芝麻一样多,巩俐也是那样好奇地走进鸽子堆中,摆出姿势来,让人拍照的……
吴双站在广场中间,霎时间,她的身体就成了鸽子们飞行的起降台--头上、肩上、抬起的双臂上,都是身姿矫健的鸽子们。以致于压得让吴双都觉得负重般的累了。
王平见状,说:我去买一包玉米粒来给你喂鸽子,你等着呵。
吴双马上制止说:千万别去,现在我已经像个稻草人了,要是我再拿着鸟食,我岂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饲养员了吗?我可不想招惹那么多的鸽子像苍蝇一样来叮我啄我,还弄得我一身的鸟粪……
王平一边给吴双拍照,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想讨好你真难。”
他们告别了鸽群,继续参观。和圣马克大教堂合并着一齐包围圣马克广场的,就是杜卡雷皇宫。这里有最著名的“叹息桥”。因为诗人拜伦的吟咏,使它被人们屡屡提及,中国诗人徐志摩到这里也大发过感慨。桥的两端分别是威尼斯监狱和杜卡雷皇宫;在古代,所有被判刑的死囚在杜卡雷皇宫的法庭中接受了审判后就经过这座桥走向最后行刑的监狱。整座桥是封闭式的,呈房屋状。上部穹窿覆盖,只有向着运河的一侧有两个高高的蜂窝状的小窗。小窗为死囚带来人世间最后一缕阳光。所以,走过小桥的囚犯,望窗隙透进的艳阳,免不了会由衷地发出叹息声--小桥就因此而获名。
吴双把这些典故讲给王平听,王平愣愣的,过了半晌,才长呼一口气,做成一缕货真价实的叹息。他俩站在与叹息桥平行的一座栈桥上眺望那叹息桥白色的桥身,听身前身后的人都装模作样地来几声叹息。
吴双说:“这儿云集了这么多多愁善感的人。难怪这年头,诗人个个失业。争抢饭碗的人实在太多。”
王平说:“是呵,人生处处都碰壁,只剩下让人捡一些所谓的经验教训,找个地方发发感慨。”
吴双笑问说:“你又遭受什么挫折了?”
王平一本正经地说:“失恋。”
吴双笑了,说:“你真是老不正经。”
王平又长驻叹一口气,说:“唉--我向你吐露了心声你也不理解我--我除了在这里悲天悯人地叹息一下,还能怎么办呢?”
吴双指了指桥下的运河说:“还可以投河。”
天渐渐黑下来了。肚子也渐渐饿起来。吴双他们决定按导游手册上写的那样,坐公共汽艇回旅馆去。吴双买票的时候,售票员就告诉她,几乎是每路汽艇的终点都是罗马广场,只是有的走内环,有的走外环,路线不一样罢了。吴双和王平在上船前又确认了一下船壁上的站名里,确实写的是终点站是罗马广场(Piazza le Roma)。她这才放心地上了船。
王平问:“这么小心翼翼的,怕有人把你卖了呀?”
吴双纠正说:“是不给好人提供让他们变成坏人的机会。”
船舱很空,吴双和王平,都分别找了靠窗边的位置坐下,一前一后的。吴双有意没和王平并排坐在地一起。
汽艇“扑扑扑扑”地挺进暮色中的河里。一站一站地靠停。人上人下。吴双身边的同船过渡客换了几茬。吴双记得书上说威尼斯城是四周海水环抱的,只有西北处有一条4公里的长堤,整座城市面积也仅有6.9平方公里--7平方公里都不到的弹丸之地,何以让这汽艇哼嗤哼嗤地走了这么久?吴双觉得,停停走走的时间加起来,半个小时都不止了。
吴双心里说,难道这是一条贼船吗?
她不放心地去问了问身边坐的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老者会说意大利腔的法语,他告诉吴双,再停两站就是罗马广场了。老者又说:“看你的样子是不熟悉这里的,我就在下一站下。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下船的话,我可以给你指陆路走到罗马广场。陆路比水路快。”吴双说谢谢不用了。老者又重申说:“你是外国人,不熟悉路的;我带你走,你不会迷路。”吴双还是说谢谢。她只要证实这船总是可以开到罗马广场的就行,管它还要停几站、花多长时间呢。反正她就是一个来探路的观光客,有的是时间和心情可以花费在路上。
船靠岸了,老者下了船。老者起身的时候,还是慈眉善目地友善地冲吴双微笑着。
等老者下船之后,坐在前排的王平回过头来说:“你真不跟他下船?”
吴双说:“我有病啊,黑灯瞎火的,跟一个洋老头子瞎跑?”
船继续扑扑扑扑地在夜色中游曳。天已经是黑透了。又停靠了好几站。每停一站,吴双就问问身边坐的人,这是罗马广场站吗?
得到的回答都是:还没到呢。
吴双开始紧张起来,那种后怕的紧张,她看见前座的王平扭过头来,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瞧瞧,你要是跟那糟老头下了船,这威尼斯九曲十八弯的,还不就三下两下把你给转悠晕了?说不定现在呀,你就被人家带到哪个意大利式的青楼妓院里给卖了呢。估计那老头正乐滋滋地地数钞票了。”
吴双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王平说:“我想告诉你一条真理:出门在外,要把每个主动要帮助你的人都先想成坏人,这样才是明哲保身的办法。”
吴双问:“那你呢?”
王平笑答:“一个原则,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终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罗马广场下了船。这个码头特别大,灯火通明的。
他们在罗马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吃了点牛排后就回旅馆了。这次是一人一间房,两间房并排着一起。走进房里一琢磨,才发觉这里那种可以联通的套间改造的房子,在两间房共有的墙壁处有一处共同的门框,一里一外对开地安了两扇门,两边都带锁的。如果住在两间房里的人自愿解开门锁、敞开门,那么这处门框就成了一个通道。王平在他房间里敲开了吴双这边的门。他半真半假地说:“人家老外真是善解人意,看咱们俩是中国人,怕咱们不好意思,就安排了这样两间房,方便我们’暗渡陈仓‘呢。”
吴双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我告诉你,这门上有多少锁我就会锁多少锁的。这年头,防小人不防君子。”
王平说:“我是那种人吗?昨晚上,我还没让你认识到我是一个正人君子吗?”
吴双说:“你刚才不是才教会我的,先把人都想成坏人吗?就算你昨天是好人,万一你今天后悔了,不和昨天一样了呢?”
王平自我解嘲说:“好好好,有革命的警惕性。”
吴双说:“我要休息了,请您回您自己的房间。”
王平说:“那我还想跟你说说话呢?”
吴双说:“那你就让你自己晚上梦见我好了。”话一出口,吴双就意识到这样措词有些不妥,但是已经无法收回了。
赶走了王平,吴双坐到床边拨电话。她先拨叫了旅馆的前台要国际长途线,然后又跑过去交押金,总算忙乎着落实了国际电话线路可以接通了,她听见尹行人在那边说:“对不起,我们现在正在开会,你稍微晚一点再挂过来好不好?”
拽着电话线的吴双感觉特别愤慨,但她又能怎么样呢?她真想拽着这线拽呀拽,直到把那个男人拽到听筒这边来。
不过,这个男人来了欧洲之后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情来。在中国,他总是忙忙碌碌的;忙碌的男人没有闲心采野花。跑到欧洲来了,就成了孔子的弟子了--标准的闲(贤)人一个,花花草草地拈惹着,实在也是无聊所致。
还是让他在中国忙一点比较好。一来可以挣钱,二来比较保险。
★ 第三天:威尼斯--佛罗伦萨
他们一早吃了早餐就上路了。王平问吴双,每天这么赶路累不累?吴双说,这要看累得值不值得了。王平又说,女孩子都喜欢睡懒觉的,你怎么和她们不一样?吴双说,可能是你接触的女孩子还不够多,由不得你太早下断论的。
车开到高速公路上时,世界就仿佛是一个模样的了。只是一种飞驰的速度,只是一种永远跑不到尽头的直线。人被牢牢地绑在安全带上,好像前路中危机四伏,总有可能从座椅上冲将出去一般。
吴双问王平,你的一生都抱着方向盘,你不觉得腻味吗?
王平说,我的手在方向盘上,但我的眼睛是五湖四海地看风景,总是很新鲜的。那种一屁股坐在办公室的扶手椅上坐一辈子的人,那才无聊呢。
吴双说,那人家还不是可以说,我是身体在椅子上,胸怀世界嘛。
王平说,你别说,我还就是看不起国内一些坐办公室当官的。好多国营企业的领导,出门在外也都是老板派头,花人民的血汗钱花得理直气壮--这种人,还不如我这种当司机的活得坦荡、对得起良心。你知不知道人家改写了一首诗,我背给你听听--“老总不怕喝酒难,千杯万盏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山珍海味煮鱼丸。歌厅舞厅桑拿暖,推拿按摩肾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吴双说,你的知识面可真丰富,国内的这些所谓“城市民谣”,你在巴黎都能听到。而且背得滚瓜烂熟的。我看你也是时运不济的那种人,不然,靠你的小聪明,其实也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的。
王平说:“国内的人都有一点崇洋媚外,听说一个人是从国外回去的就感觉来了一个腰缠亿万的海外华侨--我要是现在回国,穿得西服笔挺的,一样地冒充大款,有谁敢说我不是人五人六的?”
吴双问,你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国了?
王平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很多很多年了。
吴双问,你是不是偷渡过来的,不敢回国啦?
王平故意岔开话题说,你这丫头怎么专捡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问?我可不是偷渡客,偷渡那份罪,又挤船舱又做贼样的,我可受不了。--不过,总之是抛弃了很多东西,背弃了很多东西,之后,才在这里扎了根的。
吴双有些挖苦地说,那你也蛮能干的嘛。
王平反问说,你是什么意思?
吴双说:“要是用封建思想去看人,愚人都是忠臣;用阶级斗争去看人,好人都是坏人;用文革眼光去看人,能人都是罪人;用派性眼光去看人,逆我的皆是敌人。如今,咱们用改革开放的角度去看人,处处是能人……”
王平说,你的辩证法学得不错嘛,可以给我当老师了。
吴双说,我不光是个哲学家,我还是个故事大王呢。我给你编个故事听吧--从前,有个警察在路上抓了一个小偷,当然啦,是在中国的街上。那小偷想挣脱着逃跑,警察一个倒拐把他反手拧住,一边铐手铐,一边给小偷上课说:“你想跑?往哪儿跑?你跑到台湾去,台湾要解放;跑到美国去,全球一片红。”后来,这小偷坐了牢,释放出来了,他还真一路小跑跑得可远了,他牢记警察的话,所以他不去台湾和美国,他跑到法国巴黎了。他到巴黎,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做不了法国人的老板,就做法国人的老子!--咦,王平,你有几个孩子了?
“你问这干嘛?”
“不干嘛,问问。”
王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两个,一男一女。”
吴双就接着说:“哦。后来呀,这个小偷就做个两个法国人的爹,很自得其乐的。”
王平终于听明白了,说:“丫头,你拿我开玩笑!”
吴双做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没有啊,讲故事嘛。谁让你对号入座的?”
吴双奚落完王平,算是报了昨天王平讲那个“下水捡帽子”故事的一箭之仇,很是开心得意。不知不觉说笑间,车已经离开高速公路,进入市区。
王平的车速放慢了许多。一个红绿灯处,他们煞了车。和他们一齐被拦在红灯线后,还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当地小伙子。小伙子剃了一个“阴阳头”,有头发的那一半竖成了一个直挺挺的鸡冠造型,涂得五颜六色的,很特别的样子。吴双盯着他看。小伙子意识到被人注意,很得意地特意把剃光了的那一边头摆过来亮过来给吴双看,生怕她错过了这头顶上的电灯泡般的光亮。吴双很友好地冲他笑笑。
红灯转成了绿灯,车开了。王平问吴双,你怎么喜欢这种怪里怪气的东西?
吴双说,不是喜欢,只是好奇。
王平问,那你喜欢什么呢?
吴双想了想,说,喜欢一切能让女孩子感到虚荣的东西。名呀,利呀,漂亮衣服呀,鲜花呀,好多好多……
王平问:那你喜不喜欢有许多人喜欢你?
吴双又想了想,说,那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对方是乞丐、叫化子,我躲都躲不及呢。
王平问:那要是像我这样的人呢?
吴双漫应了一句:“你都有家有口的人了,喜欢我干什么?”
他们把车泊在河边的一家中餐馆的停车场里。在那家餐馆吃了人家派送的午餐。老板是温州人,很精明的样子,他说他主要是做团餐的,就是给旅行团队做餐饭供应,所以希望各位导游多抬桩,把多多的团队引到这里来。他请吴双他们吃了麻婆豆腐、清蒸鲈鱼和韭菜肉馅饺子;王平吃完后再三保证说以后就定点在这里安排团餐了。
抹干了嘴上的油出门,吴双说咱们是不是有受贿嫌疑?
王平说,吃一顿豆腐就是受贿呀,亏你还长了这么大一个脑袋!王平说完,又记起了什么,折回去找老板。
吴双站在原地,她看见王平从老板手上接过一张什么纸。王平走到吴双跟前,把那纸单递给吴双说:“这是发票,留着回去报销。”在欧洲,发票就是随手写的纸片或是收款机上打印出来的一张小收据,没有税务章,没有企业章--一切凭人自觉,这里相信人的诚信甚于相信那些图章。吴双看了看那张纸上画的一大堆阿拉伯数字,觉得很滑稽,她说:“你都在人家这儿白吃白喝了,还好意思找人家开发票?要是我是你,情愿自己回家写张发票,也不去丢这个人。”
王平很不以为然地说:“都是混口饭吃的,一人心里一本明细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钱到了手,花钱花得不抠门,那就最不丢人了。”
吴双说她还是不好意思,老觉得心虚。
王平说:“别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你呀,还太年轻、太嫩了。做导游这一行,挣不了大钱,就是这么在小处抠抠省省出来一些零花钱的。以后我慢慢教你吧。”
吴双想了想,说:“这样吧,报销的钱咱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王平没有表态,既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拒绝--但是,他们达成了一种认同。
钱这东西,是很容易让不同层次的人达成一种沟通的。不管数目大小,只要是能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下的保险。
佛罗伦萨一直被人们誉为“艺术之都”,相传是恺撒大帝建立的,这个城市的名字就是拉丁语“注定繁荣”的意思。但是,“注定繁荣”的那种功利愿望怎么可以比及徐志摩将之译为“翡冷翠”的浪漫呢?
站在市中心的公务广场中,王平拽住了吴双的手说:“丫头,这儿人多,小心走丢;牵着我比较保险。”
吴双看了看王平,一句俏皮话就出来了:“人家以为你带着你女儿来旅游观光呢。”
王平说:“看你像是个斯文人,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不中听呀?这是一个很浪漫的城市,就当我们在进行一次浪漫的旅行可不可以?温情一点可不可以?就算是回去以后谁也不理谁了,现在好歹也还是个伴儿嘛。”
吴双闻言横了王平一眼,说:“还是国内好,国内的单位绝对没有派一男一女去出差的,知道这两人要是出去了,不是要出事故,就是要出故事,总之没好事。--喂,你别把我拽这么紧好不好,我又不是一个瞎子,走哪儿要找位大叔带路。你这么拖着我走,像是要抢亲的搞法。”
吴双的话突然提醒了自己。在公务广场上,最著名的几尊雕塑就是:大卫像、抢妻像和海神像,一定要都找到才行。大卫那矫健的裸体很骄傲地屹立在广场的入口处,它身后就是红砖墙的博物馆,把它衬托得格外显眼。海神像矗立在广场中的喷泉中,喷泉的水柱折射着阳光,像是彩虹烘托着万能的神祗。吴双环场找了一圈,才看见在一片建筑物的阴翳下,抢妻的故事凝固在那里。这尊雕像描绘的是古希腊神话中抢妻的传说--强盗夺人之妻,丈夫无计可施,妻子听天由命。雕塑最精彩的是勾勒了三个人的神韵:强盗的颐指气使,丈夫的软弱无能,妻子的喜忧参半。吴双把这些典故讲给王平听了以后,很认真地想从那石头堆砌出的表情里找出妻子的悲哀与喜悦,但她只看到了那女人被两个男人拉扯时的那种痛苦。吴双说:“哪里有什么喜悦的嘛?后人就喜欢故弄玄虚,无中生有,把我这种相信书本、相信行家的人骗得一愣一愣的。”
王平说:“这就是你无知了吧?最高明的雕塑家都是在雕琢精神的,那喜悦是埋在心里头的呢。”
“埋在石头的心里面?”
“你真有灵性。用你的心感觉一下,有没有心跳?”王平一边说着一边把吴双的手拽到自己的胸口,想让吴双感觉到他的心跳。
吴双赶忙抽回手去,说:“你开什么玩笑?还动手动脚的?”
王平说势模仿女人的尖声尖气,说:“哎呀,有人非礼啦,有人非礼啦,不得了啦……”
吴双问他:“你发什么神经?谁非礼你?”
王平说:“我帮你喊的嘛。这就叫贼喊捉贼、你懂不懂?”
吴双说:“你可不可以正规一点?正经一点?正式一点?你是有老婆的人,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我们注意一些基本的做人规范,大家规规矩矩的,好不好?”
王平问:“你说什么是基本规范?”
吴双想了想说:“以后,你我之间的距离,不得少于一尺。”
“是身体的距离,还是心灵的距离?”
“一切距离!”
王平没有接茬,算是达成协议。
他们继续步行往东西方向走,那里有佛罗伦萨标志建筑--圣母之花大教堂和钟楼。教堂是一座巨大的红色圆顶建筑物,外型线条相当别致华丽,据说那个红色大圆顶就花了前后14年的时间才完成。在15世纪时,这座高达106米的教堂以其无以迄及的高度体现了圣教的无上权威。钟楼就在教堂一侧,也有近100米高,那恢宏的气势被周围拥挤的新的旧的建筑物衬托着,更显出了直插云霄的巍峨壮观。王平对吴双说:“我知道你是要研究研究它们的,进去看好了,我在门口等你。”
看王平说话的样子有些可怜,吴双说:“算了,我也不进去了,就在外面看看热闹也不错了。”
王平说:“你不要这么善解人意好不好?我会被感动死的。”
吴双说:“你得了吧,肉麻当有趣。亏你也是个大男人,站着一大团,坐着一大堆,一百多斤实秤的肉,说起话来虚浮浮的。真没劲。”
钟楼门口有许多摆小摊的,吴双径直走过去。小摊上卖的都是各种名作的赝品,吴双端详了半天,看中了一尊大卫像。她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很重,大约是用石头雕的,不是那种灌模的塑料泡制出来的。摊主见吴双有意想买,又专门掏出一把铜钥匙,在石像身上敲敲打打的,他让吴双听声音,意思是说,这么脆亮的响声,保证是石头!
吴双看了看价钱,12万里拉。她心算了一下,1万里拉折合50元人民币,12万,是600块钱呢。花600块钱,就算买的是石像不是塑料像或者石膏像,那也还是太贵太贵了。
于是吴双施展起上海人讨价还价的精明来。一开口,就叫价降到2万里拉。吴双看了看四周,到处是人,估计对于这样出格的还价方法,对方即使不满,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对方摇头说太低太贱了。
吴双转身便要走。
对方喊住吴双,问:3万,3万里拉,可不可以?
12万骤跌至3万,贱价75%!吴双心里是满意的。
吴双还是装作有些迟疑的样子,她看见摊上还有那种成套的佛罗化萨风光明信片卖,标价是1万2千里拉。吴双想,估计还价也能降到3千或4千里拉,但是,花几千里拉买套明信片太不值了。于是她拿起明信片,问摊主:“3万里拉,这雕像加这是信片,你卖不卖?”
对方很爽地说成交。这个阿拉伯人模样的小伙子一边给吴双包装石像,一边用英语恭维她说:“You are very pretty。(你很漂亮)”
吴双说谢谢。
对方把钱接过来,把东西递给吴双,然后说:“小姐,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吴双很友好地接受了。对方在吴双的脸颊上左右各亲了一下。是哪种很友善、也很普通的西方公众礼仪中的亲吻。
吴双兴高采烈地带着东西回到王平身边。王平酸酸地说:“你让我和你保持距离,怎么和老外又是搂又是亲的?”
吴双说:“我乐意。”
王平说:“你这人对中国人有偏见。种族歧视。”
吴双挑衅地说:“是不是让你亲一下就不是种族歧视啦?--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王平看到吴双手里的大卫像,说:”喂,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没结婚,买个光屁股男人回家干什么?真没羞没臊的。“
吴双立马回敬了王平一句,说:”不跟你这种没文化没修养的人说话。我回巴黎后就向老板投诉,说你天天骚扰我!“
王平掏出他自己的手机电话,递给吴双,说:”你现在就可以投诉。我出电话费。“
吴双也不客气,接过电话,想了想,就按了国内尹行人的电话号码。好像等了很久电话才接通。然后她听到听筒里哪种一成不变的留言:”对不起,您的拨叫的用户没有开机,请您稍候再拨……“吴双按了”结束“键,把手机还给王平。
突然,手机就响了起来。吴双和王平都一惊。
王平拿起电话,问了一句:”Hello,oui?“--原来,是他老婆的追踪电话。
王平哼哈咿呀地敷衍了几句就收了线。有些尴尬地看着吴双,画蛇添足地解释说:”是我太太找我。“
吴双说:”听出来了。大概男人们只有是对自己太太的时候,才是这么提不起精神头来。“
王平说:”嗨,老夫老妻了嘛。“
吴双问:”你们每天都要这么早请示、晚汇报、外加中午的抽查吗?“
王平在涉及到自己家事的话题上,极端的不自然。他吞吞吐吐地说:”一家人嘛,总有些事情要商量一下的嘛。“
吴双紧接着就说:”你就这么被老婆孩子拴在裤腰带上还要找我寻衅闹事?“
王平说:”你知不知道国内现在流行一个顺口溜,叫做--牵着小蜜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牵着情人的手,一股暖流上心头;牵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一点感觉都没有……“
吴双说:”那我补充一句,叫做--牵着这种臭男人的手,感觉还不如拖只哈巴狗!“
王平说:”丫头,你除了一身的骄傲,你还有什么?“
吴双说:”还有一身的正气!“
晚上他们住的旅馆就叫”佛罗伦萨“,设施还不错,是那种小而精致的去处。吴双和王平的屋子门对门,吴双一进屋就很利落地带上了反锁。她很累,也很想清静清静。这个叔叔辈的男人总在旁边鼻涕似的粘来粘去,就为占点便宜,让吴双觉得男人真是很下作。烦!她又想念着她的尹行人了。要到了国际长途线,她就斜倚在床边挂电话。
电话特别不好接通,不知道是这边还是中国那边的线践有问题。常常是听了很久都没有声音,忙音都吝啬出现。吴双试图拨了好多遍,都像是在给上帝打电话一般,渺茫得一塌糊涂。她终于放下电话,决定找王平借手机。
当王平打开门看到是吴双的时候,心确实有了一惊。大约每个男人在深夜遇到一个妙龄女子来敲自己门的时候,都有那种让他浮想联翩的又惊、又喜、又怯。他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慌,不知是该闪身让吴双进屋,还是立在原地听吴双有什么表白。
吴双嘻嘻哈哈地说:”半夜鬼敲门,肯定没好事--我想找你借用一下你的手机打个电话。--你放心,回头我按账单付钱,我知道很贵的,不会让你填这冤枉人情。“
王平问:”有这么急的事吗?深惊半夜的往哪儿打电话?警察局发布通缉令呀?“
吴双说:”我们这儿是晚,但是那些和我们有时差的地方就是大白天光的时辰嘛……你干嘛问这么多,借不借?别那么小气。“
王平说:”我知道你是在找你那个小男朋友。他是一个不知心的’知心人’,你别老是那么费心费神的。男人哪那么坚强地会让自己闲着?“
吴双说:”我不喜欢别人点评我的私事。你要是不借,也不用找这么多理由。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罗里罗嗦,fussy!“
王平说:”说句良心话,你和他隔这么远,你鞭长莫及呢。我想他也并不比另外一些男人坚强。“
一句话,说到了吴双的痛处。何止是鞭长莫及呢,联想到力力在一些事情中的掺乎,人和人就是肌肤相亲时,何尝又不是人心隔着肚皮呀!元旦的时候,他和她,在凯旋门前,那么近、那么近的时候,走着走着不也走散了吗?冲散他们的是人流。生活当中,如果真正解散掉他和她的,其实也不是人众!
吴双看了王平一眼,说:”你要是个绅士,你就来安慰安慰我;你要是堆狗屎,你就尽管趁人之危好了。我很烦。我现在不对任何人设防。“
王平伸手摸了摸吴双的额头,问:”丫头,你没发烧吧你?……我老王是什么,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深惊半夜被你为你的爱情弄得稀里糊涂的局外人……你要用手机你就拿去用好了,别装得像个病西施。“
吴双一边说”谢了,不用了“,一边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
她洗了个澡,发现人一沾水就格外清醒,半干半湿地裹着浴巾回到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觉得乏。好像每个毛孔都在喘气。脑子在无意义地空转着,像是录音机里那种定期要用的磁头清洗带。这个叫做”翡冷翠“的佛罗伦萨,怎么就不能让我快乐一点呢?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拿起床头的电话机,又给尹行人拨电话。那边的”中国电信“好像是拒绝接收任何联络的信号,吴双心里愤愤地骂,这中国电信怎么连中国点心都不如?
心烦的时候,电话是她唯一的伙伴,吴双舍不得就这么把听筒放还原。还能给谁拨呢?吴双想了想,拨通了王平的房间电话。
她说:”睡着了吗?吵你了吧?“
他说:”没关系。“
她说:”我只是想跟你说句对不起--还有,还有就是‘晚安’。“
他说:”为你的’对不起‘和’晚安’,我会睡不着觉了。
她问:“为什么?”
他说:“我要好好想一晚上,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为什么突然要祝我晚安--你别是想不开吧?”
她笑了,说:“你以为我在讲遗言呢?”
他说:“别别,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她说:“那就晚安吧。做个好梦。明天又要开车,很辛苦的。”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辣辣的,但辣得有滋有味。好了,你乖乖的,虽胡思乱想了,睡吧。”
★ 第四天:佛罗伦萨--比萨
从佛罗伦萨到比萨的高速公路很好走,难的是下了高速以后的便道。比萨是个小城镇,路窄窄的,很乡间田园的那种风味。路边的建筑不巍峨,也没什么人;来来往往的都是拜访比萨斜塔的旅游车辆。大约如果没有伽利略,比萨就永远只是意大利千百个乡间宁静的小镇中的一个。
在一个岔路口,他们停了车--依稀都能看到比萨斜塔了,像一座七层高的奶油大蛋糕;但他们不知道该走哪条道才能走到这巨形的大理石“蛋糕”的身旁。
王平说,我们打个赌吧。
吴双笑着问:“想赢我的钱对不对?真黑心,大人骗小孩子的钱。”尽管这么说,吴双还是抓起放在驾驶台上的交过路费的找零硬币说:“赌就赌呗,如果我输了,我输你一个钢蹦。”
王平装作耳背的样子,右手贴着右耳做扇子状,说:“什么?输我一个梦?”
吴双大笑,说:“钢蹦呵!真傻!这样吧,这岔路,男左女右。”
王平下去问路,一问,吴双输了。
王平一边开车一边说:“丫头,记着呵,欠我一个梦呵!”
吴双问:“是白日做梦、还是黄梁美梦、还是南柯一梦?”
王平想了想,说:“就要一个可以变成真的那一个梦吧。”
到了比萨斜塔,才发觉所谓“世界七大建筑奇景之一”,也不过如此。它被许多个脚手架圈护着,更像一个濒危建筑。平时生活中,见到这种歪歪斜斜的又是护栏又是纱网的楼房,肯定唯恐避之不及;偏就因为这塔歪了几个世纪也没轰然倒塌,再加上伽利略又在上面掷过大小两个铅球,可是人们就五湖四海地来瞻仰它了。其实所有的维护和修缮不过是拖延塔倒下的时间,就像是用最好的药来维持着让一个癌症病人多活一天是一天。艳阳之下的比萨斜塔,在吴双眼里,不过就是个弥留之际的垂死者。阳光下那白色大理石反射出的光芒,应证了那个成语叫“回光返照”。
斜塔风景区的停车场很小,王平看中了一块有坡坎的空地。他让吴双先下车,指挥他停车倒车。吴双就很听话地离车屁股半米的位置,一边说着“倒、倒、倒、倒、倒、”,一边也挪着自己的脚往后倒。尽管明知道有个坎儿,吴双还是很不幸地在这个坎上倒着打了一个趔趄--脚崴了,人一下子就成了个“弓”字形。
王平跳下车,问她感觉怎么样?然后坚持着要扶她上车去医院。吴双试着转了转脚踝,活动自如,就说没事的,小磕小碰而已。他们没有去医院但也没有走得更近去参观斜塔,找了家酒吧吃了几块比萨饼,就上车找旅馆了。
安顿下来,王平主动提出帮吴双揉揉脚,说这个活血活脉的,最顶事了。
吴双说:“是不是能把好胳膊、好腿揉成烂胳膊、瘸腿、直至人家完全残废?”
王平申辩说:“我下手很轻柔的,一般不至于致残疾。”
吴双说:“既然你这么言辞恳切的,我就领教你一回吧。说好了是免费服务哟!”
王平先帮吴双揉捏脚板、脚背和脚踝,当时吴双坐在椅子上,王平蹲着;继而就拍打她的小腿肚,煞有介事地捏捏掐掐。接着,王平站起来,绕到吴双的背后,说我给你按一按脊椎,人的血脉是通达的,四方都要照应到。吴双回过头抬眼看了看王平,看似很轻描淡写地说:“我就知道你就会这么着从下面按到上面,再从后面按到前面。一双手那么不老实。”
王平停了手,人倒是不挪地,站在吴双背后说:“丫头,你怎么总是这样子说话呢,一点不留人余地。”
吴双说:“我说得不对吗?”
王平说:“那算了,我也不按什么摩了,说得我好像就为了在你身上多摸一摸一样。--如果你确实难过,我们就去医院好了。”
说话的时候,王平的手机响了,在这种有些尴尬的氛围里,手机的音乐声响显得格外尖利,但这尖利的声音倒是给了他俩一个都可以下的台阶。
是王平家里打来的。
王平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他三言两语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转身一看,吴双就站在他背后。
他问:“你想听我怎么跟她讲话的?”
她答:“我只是想吸吸外面的好空气,看看窗外的风景。”
他问:“你要不要给你男朋友挂个电话?你们好像一直没有联络上,对不对?”
她答:“你怎么突然这么慷慨,这么善解人意呀?你是想检阅我的爱情呢,还是想看我的笑话?!”
他说:“我觉得你挺不容易的,需要有个男人来安慰你--我想做,但我做不好--还老容易让你产生误会。那我就建议你找你男朋友聊一聊,可能你会变得开心一些。”
她文不对题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而后,她就把王平前两天讲给她听的那个跳河捡草帽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最后,她重复说:“那女孩扇了那男孩一耳光,女孩问男孩,前几天,你的勇气呢?”
他问:“你讲这个,有什么寓意吗--你在暗示我吗?”
她说:“这么小的一个小镇子,与世隔绝一般,多静呵,没有什么人没有事来打搅我们。有什么好暗示的?这里又不需要勇气。”
她的意思也许是,这样与世隔绝一般的情境下,纵使发生些什么,都让它顺其自然好了。小镇已经够寂寞了,我们参加进来,平添了更多的寂寞。寂寞底下发生的故事,也许都可以忽略不计的--那还要什么勇气呢?
他不太明白。也没敢这样去想明白。愿效飞蛾扑火的人,毕竟不多。
他绕过她,说:“我回我房间了,你好好休息吧,记着,今天打赌你输了,欠我一个梦。”
★ 第五天:比萨--罗马
王平洗漱完毕到旅馆大厅的酒吧区吃早餐时,吴双已经端着一杯果汁坐在那儿了。彼此打个招呼,王平就挑选自助的餐点了。他端齐了东西,坐到吴双的对面,他望了眼吴双,说:“喂,丫头,眼圈怎么黑黑的,要做国宝大熊猫呀?”
吴双说,昨晚上没睡好觉。
王平想开一个玩笑,比如说--是不是因为想念我才睡不着呀--但是他没敢。人的痞劲是需要惯性的,一天的来言去语下来,说几句过份的话也可以被忽略不计;但是“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大清早,在人的睡意还没变成思想的时候,玩笑开大了,是会惹火烧身的。何况,吴双又是那么不饶人的一张厉嘴。
王平只是淡淡地说:“没事儿,一会儿上车了,你还可以睡。我的车开得稳,睡在我开的车上像婴儿睡摇篮的感觉。”
吴双问:“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王平说,当然可以。把手机递给吴双的时候,他又说:“任何时候,你想用手机都没问题。”
吴双没有去理会这句讨好的话。她拿起电话起身,在酒店大堂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来不及坐下来便直接拨了中国的尹行人的电话号码。对方手机没有开机,家里电话是留言。尹行人用那种没有热度的声音在录音留言中说:“我不在家,有事请留言,传真请发送。谢谢。”听到这话,吴双说:“谢,谢,谢你的头!你是不是很喜欢那种被人纠缠的感觉?你是不是专门要制造那种隔着几万里来死乞白赖地追求你的气氛?你是不是觉得隔山隔海来玩捉迷藏很过瘾、很开心?你以为你很走俏、我非要跟全世界女人来抢你、争你?你少臭美啦……我讨厌你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做法!我告诉你,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没有你我照样可以过得很快乐很开心!你……”
吴双叫嚷的当头,突然听到对方那边传来了“喂”的一声。她一惊。
是尹行人。
他接听电话了!
他说到刚刚从外面应酬回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吴双问:“你就一个人吗?身边没有别的人?”
尹行人说,那当然了。
吴双一下子哭了起来,说:“你让我回到你身边去好不好?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守着我行不行?我们别再分开了可不可以?我们不要什么狗屁学位,狗屁理想,不要去赚那么多钱--就过那种安贫乐道的生活够不够?天下太大,欲望太多,我怕把我们自己弄丢了、找不见了……”
尹行人说:“我知道的,知道你的苦,你的艰难……你想回来就回来吧,没问题的……但是,你已经走到了今天,最艰难的日子都已经走过去了,现在打退堂鼓是不是有些可惜?”
吴双说:“我这么一直一直地扛着,我怕我有一天会扛不住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天快要塌了,世界乌漆抹黑的,太可怕了……你就不怕我突然有一天疯了吗?”
尹行人说:“别自己吓唬自己,你还是个孩子。给你讲一个简单的比方,如果一个孩子天天给自己讲鬼的故事,他的世界就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世界了。你不要天天逼自己去想自己会疯掉,不会的;精神病人是有遗传的,你们家族里又没有这种先例。”
吴双说:“等我真的疯的那一天,看你怎么后悔吧。我不给你多说了,我用别人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
尹行人问:“你不说你爱我吗?”
吴双说:“我真想当着你的面,天天给你讲,时时刻刻说给你听……真的,我还是觉得,人需要面对面地对话,朝朝暮暮地守在一起。”
挂断电话,吴双把手机还给王平。
王平看到吴双腮帮子上粘着的泪珠,说:“丫头,原来你是这么不豁达的一个人。心里有那么多委屈,干吗总还要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吴双苦笑了一下。
王平接着说:“试一试让我关心你吧,别把我想得太坏。法国这地方吧,不出骗子,尽出疯子。我说,你想回国就回去好了,别好端端的一人在巴黎混了一阵子就变成疯子回不去了。他们很多人说那些艺术家是杰出的疯子--我希望你这么一个甜甜美美的女孩子,宁可去做平庸的正常人,也别硬把自己折磨成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儿。”
吴双说:“我第一次听你这么诚恳地跟我讲话。”
王平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从来都不是流氓嘛。只是读的书太少,常常是说话的时候不分场合、不问对象、没轻没重、乱讲一气。”
吴双问:“你在给谁做检讨呢?”
王平说:“我是在你的帮助下,重新认识我自己。”
吴双问:“认识清楚以后,打算脱胎换骨呀?”
王平说:“没有没有,去粗取精而已。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吗,要改造我们的学习。”
王平一下子有一点紧张,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倒是希望你不回去……那样的话,我可以常常见到你。”
“我有什么好见的?和你一见面,就找话儿来扎你,属于你的对头那一类。”
“丫头,我不多说了,你也不蠢,很多事情你其实都是懂得的。你在不在乎是一回事,但是它存在不存在是另一回事。有些事情,一经发生,就回不了原样儿的。”
他们结了账,上车启程。吴双真的是累了,车没开多久就睡着了。她把头倚向车窗玻璃,偶尔下意识地摆了摆头,脑袋或轻或重地磕碰一下窗玻璃。她一直没有醒。很好的太阳照进来,吴双脸上的细末汗毛都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像天使。王平禁不住常常扭过头看看她的睡态,像偷窥一件珍宝。
年过四十的男人,不可能不察觉到自己的苍老。周围的人很多在忙着抓住青春的尾巴,比方说好歹也闹一场嫁外恋什么的,证明自己还有激情和魅力。王平不能不承认自己对这种艳事的艳羡。他也常常意识到,要是再不抓紧时间恋一把、爱一把什么,自己就快连婚外恋的边也沾不上了。大半辈子忙忙碌碌的,就为了在那种铜臭空气中不致于缺氧,到头来除了养家糊口什么也没落下,那也太亏待自己了。
但是,在王平的生活圈子里,由于男人资源的过剩,造成了男性的严重贬值,属于他王平的机会--就算他巴心巴肺地想趟进婚外恋的污泥浊水--也还是微乎其微的。
吴双如同上天赐予的一件厚礼。
看到吴双的第一眼,王平就觉得,这丫头身上有空子可以钻。越是穿得钢盔铁甲的人,越是说明她有她的死穴要捍卫。和浪荡的女人可以逢场作戏,再崇高的情圣语言都能被涂抹得污迹斑斑;和单纯清纯的女人要是粘乎上了,什么都像真的一样,回忆都能美好得让人延年益寿--吴双当然是后者,于王平而言,是多么不可求也不可遇的一次机会呵。
和吴双套近乎,王平是怯怯的。必须承认他把握不住火候。但他持之以恒。反正东敲敲西敲敲,哪边有缝往哪边钻呗。在寻找空间去钻的过程中,他发觉自己或许真的爱上这个小丫头了。已经不仅仅是想占她一点便宜的那一种,是开始被她左右、被她牵引的那种范畴了,就像进了一片沼泽,无论是原地不动还是奋力挣扎--结局都是一样的--就是越陷越深。
四十岁的王平遇到这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时,他想到了一个词,叫做“枯木又逢春”。这么想来,自己也忍不住想笑。
他想象着把吴双拥入怀中的那种体味--他唯一的感受是,想笑。一定要笑出来。不是发傻发愣的那种笑,是让所有的细胞、所有的神经,都兴奋起来,活跃起来--在脸上,表达出最完美、最年轻、最有动感的一种满足。王平想,自己那时候的表情,一定离英俊很远,但离幸福最近。
他下意识地关掉了手机。不再接听那种一半是追踪、一半是监视的电话了。
就当我已经从现实中消失掉了好了。
就当我是重新来过一回人生好了。
过了四十年浑浑噩噩的生活,换一种活法罢。
哪怕只是几天,给自己一些机会。给自己一些勇气。
他把油门一气踩到底,时速指针几欲在200这个数字左右摇摆。王平对自己说着“加油”,好像要开进天堂一般。
吴双醒了,在车快到罗马市区的时候。她问王平,开这么快干嘛?后面有追兵吗?
王平说:我想找一找登月火箭的感觉。
吴双说:你别让我吓得灵魂出窍好不好?
王平暗想:我早就被你弄得六神无主了。
罗马的天,澄蓝澄蓝的。
补了一觉的吴双,脸是红粉粉的。
在王平看来,都是些极其瑰美的色彩。
一进入罗马市区,吴双就感觉自己仿佛被一种极悠远、极梦幻般的色彩包围住了,像是那种发黄了的黑白影片一样,明晃晃地呈现出一种虽颓败却骄傲的辉煌。大约是因为这里沉淀了太多远古的建筑,那种泥土堆砌出来的斑驳与破陋,使整个城市仿佛都被定格成黄褚色的一片一片了。地面是水泥的,地面之上,是一个泥土塑的坍塌了的帝国。面对着它们,“古老”这个词汇显得是多么的虚弱和有限呀。
不知为什么,吴双置身其间,满脑子都是伊丽莎白·泰勒演的《埃及艳后》那部电影。安东尼和恺撒--这两个傲气冲天的名字,和这个城市联得那么紧密,如同和那个女人联系得亲密无间一般。这个城市一定给这两个男人的血脉里注入了些什么,而这种注入,使他们在征服世界和征服女人的时候,都有所向披靡的勇气和魅力。
难道就是这漫天的古老的土黄色氛围吗?
它是那样的古旧了,为什么却不让人觉得陈腐?
有些去处,旧得让人闻得到棺材板的气息。
这个城市,真的是这样这样的旧了,为什么旧得那样明晃晃、鲜亮亮呢?
他和她,有的是时间;于是,他们开着车,在罗马城无目的地转悠。
王平一直是沿着河边的一条大路开的,如同河水是他们的导游。
吴双问:“你知道这河叫什么名字吗?”
“可能叫护城河吧。”
“不对。这是紫禁城的叫法,罗马帝国应该有一个更罗马味道的名字加封给它。”
“那就叫罗马河了。”
“你真聪明,一点就通。”
“真的叫罗马河吗?”
“我哪儿知道?不过我想叫罗马河总没有错。流在罗马的河,难道叫米兰河、佛罗伦萨河不成?”
“丫头,你又拿老王开涮了。你要是不懂,千万别教我;我都这把年纪了,想学点东西不容易。我把你的话当成教科书呢。”
“那好,我就正儿八经教教你吧。我给你讲罗马的历史吧。”
--公元前8世纪,居住在台伯河入海口一带的拉丁人逐渐地强大了起来,他们在现在的罗马建立了王国,然后又逐步向南北扩张,一直南征北战地,直到统一了整个意大利半岛。相传在公元前754年,罗慕路斯建立了罗马城,由此开始了王政时代。但是,希腊神话里把这段历史改造了,把这个城市赋予了更多的神性和灵性。传说,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破以后,特洛伊王子从今天的小亚细亚一带一直亡命地逃啊逃啊,逃到了意大利的台伯河畔,他成了罗马人的祖先。他的后代雷阿·西尔维娅被篡夺了王位的叔父阿穆里乌斯逼迫,成了供奉炉灶女神的贞女。后来,西尔维娅和战神马尔斯结了婚;他们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取名叫罗慕路斯和里穆斯。阿穆里乌斯知道以后,决定要斩草除根。他先害死了西尔维娅,然后又将她的两个儿子放进篮子,扔进台伯河里漂流。篮子漂到了现在的罗马一带搁了浅,一只母狼发现了篮子中的这双孪生兄弟。它把两兄弟从水中捞起来,带回去用自己乳汁哺养。母狼死后,两兄弟又被一位猎人收养。兄弟俩长大成人后成了当地居民的领袖,他们率众杀死了残暴的阿穆里乌斯并夺回了王位。兄弟俩从此划地为界,各自为政,但是弟弟里穆斯侵入了罗慕路斯的地盘,于是,哥哥杀死了弟弟。罗慕路斯建造了一座城市,以自己的名字为这个城市命名为“ROMA”,并且把城徽设计成一只母狼哺育两个婴儿的图案……
在吴双滔滔不绝讲述的时候,王平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对故事中的那些复杂绕口的人物名字感到排斥,对史实中的那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阿拉伯数字没有一点兴趣--但他愿意听吴双讲,因为在复述历史的吴双是特别平和的,语气婉转清丽,没有平常的那种乖戾或者骄横。给王平讲故事的吴双,是很讨王平喜欢的样子;王平禁不住地想,和这样一个女人,有一些爱情,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想到家里的那个女人,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王平觉得,女人之间真的是有很多差别的,而最后惹事生非的,就是这些个差别。
吴双的讲演终于停下来了。她问王平:“听进去了多少?记住了多少?”
王平乐呵呵地说:“都听进去了。都没记住。丫头,我年岁大了,这么专业的知识,只能听听热闹罢了。”
吴双说:“这么糟蹋我的劳动成果--让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白讲得这么口干舌燥的。”
王平提议说:“那我们靠边停车喝点咖啡去?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吴双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个同伴。她能要求他一些什么呢?一个四十多岁的职业司机,要他和你探讨罗马帝国兴衰史,那不是对牛弹琴,根本是吴双脑子有问题了。
停车吃饭。吴双说她想吃牛排,那种“石头、剪刀、布”的牛排。王平没听懂,吴双解释说:“用石头烤,有刀来吃,餐桌上有桌布--简称石头、剪刀、布。你以为我要和你猜拳呀?你真是个柴可夫!”
什么叫“柴可夫”,王平还是没懂,但他不好意思再问了。其实,这是大学校园里流传出来的一种说法,属于“新汉语”范畴,所谓“柴可夫”,就是说“司机”--不是有位著名音乐家叫柴可夫斯基吗?
吴双埋头翻阅她随身带的导游手册。罗马的景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每处都有故事。吴双对王平说:“如果我们把导游书上的去处都跑个遍的话,我看我要从导游改行成一名考古学家了。”
王平没表态。一派无所谓、打算舍命陪君子的气度。
“我们就去那几处最最最著名的地方看看吧,反正以后带团出来参观,也就是走马观花逛这几个地方的。”
“行,听你的。”
“你倒是蛮绅士风度的嘛。你知不知道绅士三要素?”
王平很诚恳的说:“你教教我。”
吴双摇头晃脑地讲:“就是说,对绅士而言--小姐的话,都是正确的;小姐的要求,都应该满足;小姐喜欢吃的东西,绅士都不爱吃。”
王平有一点点不理解:“为什么绅士不爱吃小姐爱吃的东西?”
吴双很任性地补充说:“这还不明白呀--因为这样子就可以把东西全部让给小姐吃嘛,省得小姐叫独食的时候还心有顾虑,对不对?”
“好,我记住了。从今以后,我只爱吃方便面。”
“可是我也喜欢吃方便面呀!”
“丫头,你是要我饿死呀?”
“我又没逼你去做绅士。--好了,咱们出发吧。”
吴双和王平调侃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自己说话越来越痞里痞气了,怎么变得有些象力力了呢?
古罗马斗兽场是一个圆形的大竞技场,尽管外观已是处处残垣断壁,但它那副巍峨的气势使它一直成为罗马的象征。它和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并称“世界七大奇迹”,罗马人更是自诩说:“斗兽场崩塌之日,就是罗马灭亡、世界灭亡的时候。”
和拿破仑当年决定兴建凯旋门的初衷一样,建造斗兽场,也是当时的皇帝--韦斯帕西诺--为了纪念他征战的胜利而为自己立造的一块丰碑。前后8年时间里,4万名埃及和犹太人战俘倾力建成了这幢庞然大殿。场内有四层,看台可同时容纳七、八万人。据说公元80年斗兽场完工时,曾连续100天在这里举行了人与5000只各种猛兽的生死格斗。
现在,已经听不到场内因格斗而升腾起的喧腾了,横的竖的脚手架包围着这个椭圆形的历史文物,像在搀扶一位垂危的老人。参观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织满了斗兽场周边的马路以及残迹中的那些孔洞。一群吉普赛小孩围过来,找吴双讨钱--吴双挥手像赶走苍蝇一样想赶走他们。王平紧紧跟住吴双,他怕她一下子陷入人群的蚂蚁堆中找不见了。君临斗兽场,才发觉,瞻仰历史陈迹时,见证的除了过时的辉煌,便是即时的忙乱。
赶走了吉普赛小孩,吴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心一紧--口袋空了!她喊王平:“我的钱包被人偷了!”
除了那群热热闹闹地讨钱的吉普赛小孩外,还有可能会是谁呢?
王平问,“丢了多少钱?”
吴双摇摇头,有些惊魂未定地说:“罗马怎么这么乱呀!”
王平说:“别怕,我保护你。”
吴双还是摇摇头,自顾自地说:“我的运气怎么这么背呀!”
斗兽场旁,座落着雄伟的君士坦丁凯旋门。这是公元315年为了庆祝君士坦丁大帝战胜马克森提暴君时建立的,上面镌刻了许多浮雕和文字。吴双已无心去钻研这些讲究了,穿过君士坦丁门,走到古罗马废墟。
这个废墟遗址曾经是古罗马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的活动的中心。沿着帝国大道向前走,大道右侧有仅存八根圆柱的神农庙、红砖砌成的元老院、赛维罗皇帝的凯旋门,以及作战胜利者必须穿越的“圣道”等。它是恺撒大帝的杰作,但是,现在残陋得只剩下一堆黄土上的几根石柱了。那种凋败的陈列,让人联想到中国北京的圆明园。
王平问吴双:“要不要在这里拍张照片留个影?”
吴双摇头,说:“现在是丢了钱包,一会儿还弄不准要丢什么呢。咱们看看就走,不多逗留了。”
王平问:“你是不是觉得整个罗马--像个大黑店?”
吴双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我比较胆小。加上我又是个‘以物喜,以己悲”的人。喜欢胡思乱想。“
王平问:”那你要不要打电话?“
吴双还是摇摇头说:”你以为打电话就跟让爱哭的小孩吃棒棒糖那样,哄一哄就能重新换来开心呀?“
王平说:”我是说让你男朋友来安慰安慰你嘛。“
吴双反问说:”你不可以安慰我吗?“
王平说:”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吴双硬顶了一句:”你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王平不敢说话了。他谨小慎微地看着这个一脸难看颜色的女孩子。说实话,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如同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妖媚女子一样。他不喜欢那种女人--上帝给她了她一张脸,而她自己另外又造了一张--有的人是造得艳光四射,有的人是造得愁云惨淡,都不好,让人觉得太有距离了。就好像现在,他和吴双之间的距离。
无法沟通。
他们驱车来到罗马市中心--威尼斯广场,广场上有艾玛努埃莱二世骑马雕像和无名烈士墓。这里被意大利人称为”祖国祭坛“,是国家独立和统一的象征。王平围着广场兜了两个圈儿也没找到停车位,他把车速减得很慢,试探性地问吴双:”要不,你就在车上看一看?“
吴双说:”行呵,反正是看热闹。坐在车上,我比较有安全感。“
广场上最招摇的建筑就是艾玛努埃莱二世纪念馆,弧形包围的回廊,乍一看像座巨型大蛋糕,据说,它曾经是墨索里民尼的意大利法西斯总部。吴双的视线只在这儿停留了最多两分钟,就对王平说:”走吧走吧,看完了。“
看吴双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王平说:”你别那么不开心了,告诉你一个真理--钱是很重要的,但是,人的快乐更重要。“
”我说过我不快乐吗?“
”那好那好,你要是快乐就最好了。“
”我说过我快乐吗?因为被人偷了钱包而变得快乐?“
王平无言以对了。
这个女人,是他无法驾驭的。
但是,人类的别名就叫做”欲望“。欲望驱使你去想方设法征服你无法战胜的东西。
现在有这么糟糕的一个大障碍,他对她,一筹莫展。
人其实都怕三种人:跟你讲理的人,跟你不讲理的人,还有一种是你不知道他是讲不讲理的人。
吴双现在是三位一体了。
王平听到了吴双长长的、长长的叹息。他想,她该不会把丢钱包与什么事业的不顺、爱情的周折都联系到一块儿去想吧--在他感觉中,女人都是善于归纳、总结的,鬼扯羊腿的事也能让她们变成一个宿命论者。
嗨,天要下雨,人要瞎想,由她去吧。
王平重新挂了档、加油门、提速,奔下一个景点。
车开了不到5分钟,就到了”真实之口“广场。它是借电影《罗马假日》出的名。所谓”真实之口“,实际上是古代一位河神的大理石面具,当时,人们是用它来遮盖墙壁中的水道。这个面具有鼻子、眼睛,最主要的是张着一张大嘴--《罗马假日》中的格利高力·派克就是佯装说谎而被面具的这张大嘴咬住了手腕,才讨得赫本的一派怜惜之情。如今,这张大嘴的下颔已经被千万人的手伸进伸出打磨得无限光滑乃至有些凹陷了,如同一位掉光了牙齿的老妪。样子有些可怜。很多游客把手伸进这可怜的没牙的嘴里留影,证明自己有胆量被”真实之口“来验证自己的诚实。
王平泊好了车,拉吴双去拜会这张鼎鼎有名的神嘴。他们眼着人群排着长长的队,一点一点往前挪。
走到跟前了,王平对天说了一句:”老天爷,看看我有没有说谎。“然后,把手伸了进去。
手当然是完好无损地又取了出来。
吴双问他:”你刚才说什么呢,让老天爷帮你测谎?“
王平问:”真的想听?“
”嗯。“
王平犹豫了一下,才把话说出口:”我说,我是爱你的。“
”你别开玩笑!我现在心情不好,不喜欢人家开这种下三滥的玩笑!“
”我是说真的。“
吴双斜睨了他一眼,说:”这种话,说出口之前,是渴望;说出口之后,就是在撒谎。“
王平问:”你不信?“
吴双反问:”我为什么要信?“
王平说:”因为我是一个老实人,说的都是大实话。“
吴双”哼“了一下,说:”你算老实人?充其量给你定位是--好人中的痞子,痞子中的好人!“
王平说:”给我这么高的评价?我看我快要参加世界十大杰出青年的竞选了?“
吴双说:”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王平说:”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梦?“
吴双说:”我忘了。“
王平说:”你撒谎。你敢不敢把手也伸进’真实之口’,让我看看你怎么变成一个断了手的残疾人?“
吴双问:”有什么不敢?“
吴双踅回去,重新排队,一直排到把手伸进”真实之口“。手好生生地进去,又好生生地出来。她把手晃给王平看,说:”看看,毫发未损!“
王平恍然大悟说:”哈哈,原来是这个’真实之口’在撒谎!“
吴双说:”它已经太老了,神智不清了。“
王平说:”欺骗了多少善良的人们呵。“
吴双说:”你又没损失什么,你看看你,是丢了钱包,还是丢了金银财宝?“
王平说:”看看,又说丢钱包的事情了。咱们别说不开心的事情好不好?我喜欢看你高高兴兴的样子。“
吴双问:”就为了做给你看?“
王平说:”我希望你是真心的高兴。真的,相信我。“
当他们来到圣乔凡尼大教堂的时候,吴双脸上的那个忧愁面具已经卸了妆。
圣乔凡尼教堂是罗马乃至全世界天主教中最重要的教堂。它没有梵帝冈的圣彼得教堂华丽,但它比圣彼得教堂还要重要。它也是几经大火、劫后复建,直到十七世纪才定型成今天的样子。教堂顶尖有耶稣基督和他的十二个门徒像,入口处是君士坦丁大帝像。在它右侧的礼拜堂里,收藏着著名的38级台阶。传说这就是当年耶稣受时所登的石梯。它原先存放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孝顺的君士坦丁大帝在位时奉母之命专门从耶路撒冷把它运了来。礼拜堂光线不太好,石梯上覆盖的原木护板使得殿堂更是凝重得像牢狱。大约这也是为了模拟耶稣受审时的那种样气氛吧。
吴双和王平站在台阶前,看一些朝圣者跪拜着拾级而上。那种心态的虔诚与跪爬时姿势的难看反差极大,以致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黑森森的台阶和一个个左右摆动的屁股。
吴双说:”我也爬上去,你给我拍张照片。“
”那样子很滑稽的。“
”无所谓;是个纪念呗。“
王平从正面,背面给吴双拍了好几张照片,等吴双双手、双膝并用、终于爬完这38级石梯后,王平说:”我看你,是现世的耶稣。“
吴双问:”什么意思?“
王平说:”我把你当神看呢。女神。“
吴双说:”谢谢你没说我是女妖怪。“
王平说:”我不是胡说八道的,我看你的时候,总觉得你可望不可及。“
吴双问:”你想要怎么一个’及’法?“
王平说:”没有。只是想就这么每天给你开开车,和你在一起,就满足了。“
”我没钱天天雇你的。“
”我倒贴可不可以?“
Cappuceini是罗马的众多教堂里最有神圣气息的一座。它的名字叫”人骨教堂“,这是真格的人骨教堂呢。
根据天主教的信仰,当耶稣基督再来时,会对人类重新进行审判;那时,所有的死人都会复活,人的灵魂和肉体可以重新结合在一起。于是,那些等待再生的信徒们,就把自己的骨骼保存在教堂--这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从十七世纪起,这里便是收藏信众骸骨的场所。在教堂下层,有四千多具骨骼;其中一具巴贝里尼家族公主的完整骸骨还吊放在天花板的拱顶上,四周钉上以脊骨为主的人骨小件作为配衬--不管公主当年如何风华绝代,现在是只剩得森森白骨、惊煞世人了。
在教堂里,吴双觉得浑身发冷,像是地狱之门有一股寒气袭来,要吸附人的精髓的那种透彻的冰凉。王平明知故问说:”怕不怕?“
吴双横了他一眼,说:”怕你变成鬼来吓我。“
他们没有细致地浏览就从教堂中飞奔了出来。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好像在人间又捡回了自己的命一样。
吴双说:”刚才那儿,真像地狱。“
王平说:”有我陪你,就是真下地狱,你也有个伴呀!“
吴双说:”你怎么就不说你替我下地狱了呢?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结伴的好。你下地狱,我在阳间给你扎纸房子、纸冰箱,然后和纸钱一起烧了给你。“
”丫头,你咒我呢!“
吴双说:”好事坏事,人人都摊一点儿嘛。我丢了钱包,你没丢;所以你下地狱,我不下。“
王平佯装有些不满地说:”我看你是丢钱包丢得神经受刺激了。说什么都能让你缅怀你的宝贝钱包。我真还不如一只钱包份量重呢。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找警察去问疯人院怎么走了。“
吴双一针顶一线地问:”你是说我会把你逼疯吗?“
王平说:”不是啦,我说你快成一个小疯子了。“
吴双说:”那我学雷锋,把发疯的机会,先让给你。--你千万别推辞,别糟蹋了我的一片心意!“
当他们准备去教国梵帝冈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面面相觑后,吴双说:”不去了吧。“王平也跟着说:”不去了吧。“于是,这个举世著名的教皇所在地,就被这两个无神论者轻易地忽略掉了。
他们买了几个汉堡包,就直奔先前预订好的酒店。是中国人开的,名字很大气,叫”昆仑饭店“,和北京那家五星酒店一字不差,但是他们也是在巷道里曲里拐弯绕了好久,才找到这爿小店的。一进旅店,扑鼻而来的就是一种潮腥潮腥的味道,像是日子久了发了霉的感觉。在前台坐着的是个很慵懒的亚裔男人,毫无顾忌地抠着脚丫子。吴双先前看到这家旅馆的宣传资料,美仑美奂的,没想到现实竟然反差这么大。
吴双跟抠脚的男人说:”两间房。“
那男人用那似乎已经染了脚气的手接过吴双和王平的护照,登了记,然后递给他们两把钥匙。王平看吴双皱着眉头的样子,就主动接过来了退还的护照和钥匙。
那男人继续抠脚。
王平无奈地冲吴双耸耸肩。等他们走上楼梯了,王平才说:”出门在外,别那么挑剔。“然后,问吴双,你要哪间房?
吴双随便抓了一把钥匙。她从他手中取钥匙的时候,他忽然问:”为什么?“
吴双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每到住宿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泛起一些妄想的念头来。把那句问话问全了,应该是:”为什么非要两间房呢?“
吴双很认真地说:”因为我没有任何准备。“
王平问:”你要准备什么?“
吴双说:”准备来接受你。“
”那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准备好呢?“
”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你什么也别做。“
他们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一会儿,王平就过来敲吴双的门了。他递给吴双一把钥匙--他房间的钥匙。
吴双说:”别做得这么暖味。我不喜欢这个样子。“
王平说:”我等待奇迹。“
呆在这个四处张扬着霉潮味道的房子里,吴双觉得特别别扭,汉堡包她也懒得吃了,她怕把这种倒霉的发霉气息也一并吃到了肚子里。她径直冲了个澡,热气腾腾地蒸起来,吴双在雾气中摩挲着自己。
这是一尊很好看的身体。
难道要把她--给那个”柴可夫“吗?
他和她的交往,是一种必然,还是一个阴谋?
除了寂寞,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借口?
人要是一旦放纵了自己,就覆水难收了。
这样对得起尹行人吗?
是先要对得起尹行人,还是先要对得起自己?
天知道尹行人在国内,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
曾经要死要活要出国,现在真的在国外了,怎么会感觉像在被流放一般?
人是不是一生只能有一次?
亦或是人一生必须爱许多次?
我们只有一次的生命,做什么都嫌可惜了。但是人拿这一生的命,总得做点什么吧?所以,我们做的,尽是些琐碎的缠人也缠自己的破烂事。
所谓爱,算是破烂之一、还是破烂之外?
女人,是要人来疼的。
疼女人的人,决不应该只是女人自己。
有什么更恰切的理由来拒绝别人对自己的心疼呢?
这么好的一尊身体,其实说老也就老了。人说,待嫁的女儿如同菜场上的死鱼,过一天就跌一天的行市的。
尹行人他真的珍惜吗?
王平这个”柴可夫“--他会珍惜吗?
女人所图一场,只为了求一回珍惜吗?
……
洗澡洗得云遮雾绕的,吴双还是没想明白很多事情。
人生是一盘乏味的菜,需要加调料,加刺激,弄得热热闹闹的。
吴双突然想,以自己的条件,其实应该去参加那个什么狗屁”华裔小姐选美“的,没准那样以后,生活就又不一样了呢?
从卫生间出来,又回到霉潮的气息中,想着要呼吸这样的空气一晚上,她觉得真是很恐怖--无论如何,回巴黎后告诉老板,这个”昆仑饭店“,不要住了,这是此行最差的一家旅馆。糟透了,令人窒息的糟。
有人敲门。
肯定是王平。吴双跑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竟然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白种男人!没裹一件衣衫,裹了一身的酒气!
吴双狂叫了起来。呆了。那叫声连吴双自己也觉得从没有过的尖利和聒噪,可以杀人一般。
那男人被吴双的惊叫也吓坏了,或者是吓得清醒了,总之,他看见了吴双、听见了尖叫之后,掉头就跑了。
吴双抖抖缩缩地拿钥匙去开了王平的门。王平正准备洗澡,脱得一身精光。王平犹豫了一下,在这个裸体面前站定了。王平赶紧去浴室抓了条浴巾裹了自己。
王平听吴双讲了她的遭遇,像长辈一样地拍拍她的头,把手插进她刚刚洗过潮湿的头发中,一缕一缕地抹顺,说:”别怕别怕,没人敢欺负你。“
就这么说着说着,她被他拥入怀中;她被他亲吻;她被他抚摸……当他要去拽她衣服的时候,她按住了他的手。
她说:”你别误会了,我不是来投怀送抱的。“
他说:”是上帝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
她说:”这不是奇迹,只是一个意外。我该回去了。“
他问:”那今天晚上,还会有第二次意外吗?“
她的挣脱与告辞,是他没有想到的;一如当她面对他的裸体时的那种镇静和从容,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中国俗话说:”做戏无法,出个菩萨;解围无计,出个上帝。“王平真希望,突然有个中国的菩萨或者外国的上帝,能帮他把她留下来。
吴双把王平的房间钥匙留在了王平屋里--这是一种交代。她回到自己房间,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刚才那个接待他们的抠脚的男人敲门道歉说,一群英国来的混小子们喝醉了酒、瞎闹腾,那个闯到吴双屋子来的人是误走了房间,不是蓄意挑衅或者骚扰什么的。吴双听这个算不得解释的解释,说声”知道了“,也就打发走了这个脚气味十足的声音。
罗马在她的记忆里,除了古迹,便是劣迹--被人偷了的钱包,被人误闯的房间,被脚气染透了的时间和空气--哪有《罗马假日》里的那份温馨和浪漫?!在这样不堪回首的氛围里,谁还有心情去期待什么未来的奇迹?
电话铃响了。王平在话筒里说:”你还怕不怕?要不要我陪?“
吴双说:”不用了,一切都挺太平的,我一个人扛得住。“
吴双抢先说了”晚安“,挂断了电话。
午夜,电话铃又响了,还是王平。他说他才想起忘了一件事,她问他,什么呢?他说:”以后我要天天对你说,我爱你。“
她被这个电话弄得睡意全无。她不知道他这么做算是关怀还是骚扰,但她忽然间想明白了--这于他和她而言,都是一种需要。
★ 第六天:罗马--摩纳哥
从罗马到摩纳哥的高速公路全是山路。一个隧道连着一个隧道的,像是惊险电影的序幕。山路很长,让他们俩有足够的时间讨论很多的问题。
他问她:”如果你有机会留在巴黎,你会不会就留下来了?“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机会了。不过,每个女人都想过很虚荣的生活。“
”但绝大多数男人都不具备这种本事。“
”所以呵,门当户对,还是很重要的。“
”你是在暗示我癞蛤蟆不要想吃天鹅肉吗?“
”没有哇,泛泛地说嘛,你怎么这么急着要对号入座呢?“
”那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不要有太多压力的生活就好了。“
--等他们边走边聊、抵达赌国摩纳哥时,天已经黑了。在路边的一家中餐馆吃了土豆炖牛肉和榨菜肉丝汤,他们油嘴滑舌而又心满意足地商量晚上的安排。既然到赌国,总是要赌一赌的嘛。何况世界上最堪称祖师爷的赌场casino就在眼跟前呢?
摩纳哥王国是个精致的、迷你型的国家,一半傍山,一半临海。城市的中心就是那座美仑美奂的casino赌场。casino的装修极尽奢华铺排之能事,几乎每个细节都有一种雍荣的讲究。一进门的大殿是休息厅一类的去处,有咖啡吧,有卖旅游纪念品的小铺子;再往里,就是正儿八经的赌场了。有很帅气的小伙子在门口迎宾,礼服上的钮扣和脸上的笑容都熠熠闪光。
吴双和王平径直往赌场里走。他们也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那种一到陌生地方就不知所措的诚惶诚恐。不都是供人消遣的去处嘛,豪华与简易,原本没有太本质的区别。只要把握住一个原则:保护好自己的钱包,别让人在你心甘情愿或不甘不愿的情形下,掳走了你的财富。--这就够了。
在赌场的入口,闪烁着灿烂笑容的小伙子拦住了他们。王平很纳闷地打量了一下对方,又打量了一下自己,不知其所以然。小伙子依然是笑容可掬的,他说:”这里是不许衣冠不整者入场的。“
原来,如王平般穿牛仔裤,也属于衣冠不整的范畴。
到底是所谓上流社会,在他们的娱乐场所--这种一晚上的输赢可能到达千万美金之巨的地方,是拒绝工人装扮的。
他们笑容可掬地让你明白,什么叫做以衣冠取人。
王平很尴尬地冲那迎宾的小伙子笑笑,然后拽起吴双的手,说:”走,咱们找裤子去!“
在王平行李中,他有限的行装全是牛仔装束。现在又是夜半时分了,哪里有商店开张卖裤子呢?他们走出casino,王平打算找人借,找那种现在还在营业的小烟铺、小酒吧的老板们或者找听堂跑腿的穿黑色长裤的侍应生们借一借。
到处碰壁。
人家为什么要借裤子给你?
或者说,人家凭什么要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给你呢?
吴双看到对方一个一个地摇头,就联想到中国的一句俗话,叫做”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了“--多么难听的一句话呵;可是现在王平所面临的处境,好像就是这种语境中描绘的那个样子。
找人借裤子--滑不滑稽?
王平的手一直紧紧地牵着吴双。吴双被人把握的这种感觉--确切地说,是被一个粗人、俗人、穷人把握、牵引的感觉--的附产品就是羞辱。怎么可以跟这么一个远离礼服的男人牵得这么紧呢?这手,只是握方向盘的;它何尝握住过更高雅、更华贵的东西呢?
这个花花世界里,满处都是贵族作派的遗毒,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角色参与。何况像吴双这样一个风华正茂、又楚楚可人的年轻女孩呢?
我们都以为人类共同生存的,只有一个世界--其实,每个人各有一个世界。只是每个人固守着自己那份发酵的经历而沉默不语。
偏偏王平,到处找人借裤子--看他和人又用嘴说,又用手比划的样子,吴双感觉,拽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其实只是一大堆废话的制造工厂。
看王平在一次次被拒绝的焦急样儿,吴双问他:你真的那么想去赌?
王平说:总归是来过吧,来过就应该进去看看嘛。
吴双提议,也许在casino里面有租借礼服的去处呢。
他们又来到那个笑得像蜡像般一成不变的迎宾小伙子跟前。吴双问对方,有没有租礼服的地方。
对方给吴双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王平说:这人真可恶,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们?
吴双心里想说:因为人家压根就不欢迎你。知道你不会是那种一掷千金万金的大主顾。
办好手续,换了衣裳。吴双看到,穿上礼服的王平很气派,毕竟他生得高大威猛,是个好衣服架子。王平的西服革履状就让吴双想到了尹行人穿西服的样子--尹行人总是穿得很规矩、很正式、很气派的,吴双骨子里迷恋这种规矩、正式和气派。赌场里,满眼揽尽的都是气派,吴双一点也不觉得眼花缭乱。她觉得这种气派可以让人飞升,人变得飘飘然的,只要皮囊的华丽,管他德行的高低--这样来衡量生活,生活一下子可以变得多么单纯呵。
casino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女人,她们在玩自己偏爱的赌法,全神贯注的。吴双知道赌场的原理,在这里,总是输多赢少的。换一句话来说,这帮衣着华丽的女人们,正在目中无人、全神贯注地下注输钱。
但是,吴双分明看懂了他们的陶醉,她们的快乐,以及--她们的希望。
人在陶醉的时候、挥洒快乐的时候、制造希望的时候,干嘛要那么清醒呢?看看那些用脂粉也掩盖不了的老皮老脸,吴双有些嫉妒地想挖掘出她们身体里鼓胀着的、和她们的从前、吴双的现在--一样多的春青。
大约这就是所谓醉生梦死吧。
吴双什么也没赌,她只是看。看别人赌的大盘,看王平在老虎机上玩那种几分钱几分钱一转的儿戏。吴双觉得,她是可以理解这种生活的;而王平呢,纵使穿上了礼服,依然还是这种氛围里的一个局外人。
他和她,本来的差距就太远太远了。她的未来,他如何走得进去?!
他的人生,他已经走了一大半了,他该是及时行乐的时候了。
可她而言,年轻是本钱,路还长远;所以她关心身后许许多多属于她或不属于她的日子。
他问她:”你怎么不来玩一玩?赌一把?
她心里想说:要赌就赌一把大的,这么小打小敲的,有什么意思?!
他看她没说话,就又问:“是不是怕输钱?没关系,我提供赌本。”
她心里想:你又能提供多少呢?我想赌的,是你供不起的那一种。
--从赌场出来,吴双一直不说话。王平以为是她责怪他在赌钱的时候对她的冷落,他说:“其实,我不适宜去赌的,赌也是输。”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是最大的赢家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赢到了一个我,是不是?”
“你怎么这么聪明?”
“因为我知道你有多么自以为是。”
“你在骂我呢?”
“干嘛要骂你?我又没输钱,没什么让我心情不好、非要骂骂人才算出气的。”
“其实,让你去赌,没准能赢呢。”
“嗨,赢来赢去,也赢不来一个梦。”
他们的行程安排是在尼斯下榻。从摩纳哥到尼斯,开车二十分钟的路。这是一家很正规的四星酒店,有通常的欧洲酒店所不具备的宽敞大堂。尽管已是深惊半夜了,大堂依旧灯火通明。
在前台订房的时候,王平看吴双的脸色。吴双一脸倦容、止不住地打呵欠。王平只要了一间房,他拿过钥匙的时候,吴双一脸麻木。
进电梯,开房门。房子里只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王平说:“这是我的婚床。”他以为吴双闻此言会有所表示的,谁知她转身进了洗手间。
等吴双从洗手间出来,王平走过去拥抱她,说:“你是我小小的妻。”
吴双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明显没有欣喜或者认同。
王平有些犯呆了,想了想,问了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说:“你要不要打电话?”
吴双很纳闷地问:“打电话干嘛?请求批准呵?”
王平说:“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吴双愣了愣,说:“我想看海。”
王平问:“现在?”
吴双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打呵欠。
王平真不知道这个丫头是怎么回事?一肚子的让人不着根底。
王平硬着头皮和吴双出了酒店,去找海。海就在饭店的不远处,夜雾中的咸湿味道牵引他们走向汪洋。
海滩边,铺洒着很均匀很细致的鹅卵石,它们已经被海水打造得八面玲珑的了。但是,人的脚板深深浅浅地踩下去,还是有一种被过度按摩的疼痛。疼痛之下,人便是晃晃悠悠,像踩着高跷一样。
他们走到离水最近的地方,坐下来。夜里的海风很凶,无遮无拦的,刮得人坐都坐不稳。王平搂着吴双,既是亲密,也是保护。
望海水一浪一浪地打过来又退下去,吴双说:“这海水真没劲,总是拍打着同一个地方。”
王平说:“没劲就回去吧,夜里太冷。”
吴双坚持说:“我喜欢没劲。我喜欢冷。”
王平说:“丫头,你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呀?我总是跟不上你。”
吴双心里说:现在我还是我自己的,过一会儿,我就是你的了。跟不跟得上,有什么关系?
王平问她:“想不想跟大海许个愿?”
吴双摇摇头。这样的心境,这样的场合,只适合于祭典,不适宜祈祷。她靠在一个男人的肩上,她和他,是一个故事了。
这个故事,不能说是一种勉强,但她实在又说不出自己凭什么会心甘。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总是要图这个男人的一点什么的。如果外人看起来,觉得他们不匹配;只能说,别人看不懂这个女人的企图。她想弄明白的是,自己图他的,是什么呢?
面前是海。
人就像海。总是不可避免的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拍打撞击。这种拍岸,既是生活,也是命数。
回到酒店,吴双的嘴辱已是冻得青紫。他拥她入怀,极尽温柔之能事。但她的感觉里,他总像一个人的影子。
无可否认,那个人,应该是尹行人。
她听见王平说:“为什么非要熬到今天,才有今天呢?”
她又听见王平说:“要是这六天来,天天有这样的故事,该多好呵。”
她闭上了眼睛。眼睛里闪回的都是历史。
吴双不知道王平感念的是什么,或者在遗憾些什么;但她觉得,自己,是该有个人来爱了--至少,用某种接近于爱的方式,比如做爱,来表达宠爱。
那么难得跨过去的一步,说逾越,也就越过去了。
★ 第七天:返回巴黎
南方城市尼斯到巴黎,开车也有一千公里的路。王平卯足劲地开车,等到达巴黎市区时,也是傍晚时分了。经过凯旋门时,例行赌车。王平说:“他们是在列队欢迎我们的归来呢。我带回了我的王后凯旋回朝--你看,这一路的灯火,就是为我们宣扬的庆典。”
巴黎总是这样,寂寞的辉煌。浮华都摆在了街上。古老全盖进了房子里。欲望都抽空用掉了。剩下的,只有寂寞。
吴双又问:“你是把我送到公司,还是把我送回家?”
王平说:“回我们的宫殿。”他已经提前预订了一间旅馆,他想给吴双一个惊喜。
吴双轻笑说:“是不是还提前请好了事假?你是光说车坏了呢,还是说人也受伤了?总要编一点大事故、才有彻夜不归的理由嘛。”
王平说:“你怎么这么刻薄?一点也不像被幸福陶醉的样子--像个女巫。”
吴双很认真地说:“我不愿意自己有家不回,和一个男人在外面开房间。”
王平说:“都什么年代,你怎么还这么想?你真像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一个活宝。”
吴双说:“既然把我当宝,那你就要懂得珍惜。”吴双说这话的时候,主动地亲了亲王平。在西方,彼此亲来亲去,只是普通礼仪。而对吴双来讲,这种主动,便是一种结局。
她还是随他去了那家旅馆。
她的心里,有一点点做贼的感觉。偷偷摸摸的。拿了钥匙就赶快往房间跑,生怕被人多看了一眼。
然后,宽衣。沐浴。缠绕在一起。作息又作息。
直到天亮。
她是他彻夜耕耘的土地。
她把他当成她重新找到的一个肩膀。
早晨,他们起床,两个人走起路来都觉得晃悠悠的。他们去一家小馆子吃了一大碗叫做“佛”的越式牛肉面粉。吴双不吃牛肉,她把大片的肉和肉丸都放进了王平的碗里,她兀自地加了许多辣椒,辣得她脸通红通红的,像害羞的小女孩。
看到王平吃她夹给他的肉丸,她说:“我把你当自己人了。咱们谁也不要嫌弃谁。”
他说:“我把你当宝呢。”
之后,他送她回家。
她已是累极,倒头就睡。睡梦中老是挥不掉一些气息,很久以来,她的屋子里只有她的味道,加了一点别的异味,就好象特别呛人一样--大概是捎在她身上的、他的气味吧。
到下午,她起床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听到电话铃响了,她没去接。浑身水淋淋的,怎么去接呢。她想,打电话的只会是两个人,王平或者尹行人。他们都会再挂过来的,不用太着急。
王平回家之后,对他老婆说了很多很多吴双听不到的话。躺在老婆料理得舒舒服服的家里,听儿女们的欢声笑语,他觉得很惬意。--另一种舒适。
他把她锁进了他的梦里面。
她不知道,她欠他的那个梦,算是还掉了没有。
晚上,她又去那家小馆子吃“佛”。她有一点希望--希望或许能撞见他。每每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她的头都会抬起来看一看。她在那家吃“佛”的小馆子里坐了一个多钟头,没有等到她想见到的那个人。
竟然是有些遗憾和牵挂了。
人嘛,尤其是女人,总是感情动物的那一种。
回到家里,她给国内挂了个电话,讲的依然是一些缱绻的话。她的心跳得飞快,但她自己听不到。
她对自己说,现在有两个人牵挂我了。
但她还是寂寞得紧。
她原来觉得要用许多整块的时间来思考人生、未来、理想……现在,她整夜的失眠,有的是时间,但是大脑一片空白。
用来填空的都是些空虚的东西。
尾 声
“当真这样就好,
纵然忘不了;
曾是风花雪月,
现在都知道;
爱了也好,
恨了也好,
乱了也好,
散了也好,
只想问--我对你好不好;
来了也好,
走了也好
疯了也好,
痴了也好
其实你给的一点也不少
我们都太骄傲--太在乎谁重要;
比较那付出,
只有增添了煎熬;
我往哪里找--像你这么好;
爱要慢慢慢嚼、慢慢嚼、慢慢嚼
--当真就好
……”
这是吴双抄寄给我的一首陈淑桦的歌词,我不知道这些突兀的文字背后夹杂着她怎样的心愿,我甚至一度怀疑她是在同时寄几封信时把信里头的内容装错了--这本该是她寄给别人看的心事。后来我猜度,这也许是她的一种乞愿,她大约是希望有人这么对她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她没有遭遇到这种人。于是,她就寄给我了,总算是让这样有人情味、又很痴情的语言在世界上飘浮了一遍。
还是继续讲吴双的故事吧。
之后,他们常常约会。作为带团的司机和导游,王平和吴双还一起去过两次意大利。他们在路上,常常交换着令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们在夜里,常常像解不开的死结一样,彼此满足着。--那些辰光里,他们真的很快乐。
肤浅的快乐。
之后,他们面对面地坐着或脸靠脸地挨着,很像回事情地谈论了几次未来,关于他的离婚和他们的结婚。那种对于动机的忽略和对于细节的认真,就像是在讨论别人的隐私一样。谈论的结果是,除了口干舌燥外,心情一丁点儿也不累。
她想她是不是该回国了。
这里的生活,她看不到希望。
平安夜。
她问他能不能陪她。
他说有点难。
对于自己已经征服了的东西,即使再怎么珍贵,也是可以表现出无足轻重的样子。
她也不勉强。
于是,她给国内的那个男友挂了个电话。她想对着电话说我爱你,但她说不出口--以前,这是在表达一种渴望;现在,是彻底的说谎。
男友好象察觉了什么一样,说:“平安夜呢,一切平安才好。”
她没头没尾地问:“是担心我被车撞死了吗?”
男友说:“为什么说这么些不吉利的话,在这过节的日子里?”
她说:“我不懂你的’平安’,有没有什么别的内涵。”
她的心是有点虚的。她听见他说:“我说的是你的幸福与快乐,这是平安--当然也包括对我的忠诚。”
她的心触了一下,那种愧疚与难过绞在一起,压迫她必须说出谎话不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你是知道的,一个人过平安夜,哪里看得见幸福和快乐?……大概只剩下忠诚放在口袋里……所以我万里迢迢地想给你打电话,想告诉你……”
“只要有忠诚,就会有一切的。”
她在想,忠诚能填满全部的空落吗?
她说:“是的是的,会有一切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来到我身边的,我会越来越老的……把我晾在巴黎,你很快乐吗?你觉得幸福吗?……”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断掉了--那种专门用于打国际长途的限时电话卡,没有信用金额时,再柔情蜜意的通话,也会被掐断。
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再换一张新卡。想想来,这种靠电话线去牵的风筝爱情,要飞就飞吧。眼泪不自觉地涂了一满脸,像是一款新型的化装舞会上的文饰。她定了定神,想着该如何熬过这个本属于团聚的节日。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有他的作陪……
此时她想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这日子里,有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想吃只烧鹅却没吃着……
她决定去拉丁区的“Les Deux Magots”咖啡馆--这是在巴黎罕见的喝咖啡要排队等位的地方,因为它自附庸风雅之风下而形成的著名。
她钻进了地铁。地铁里只剩下被节日过滤后的冷清。她就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看红红绿绿的广告牌与黑的隧道交替着一闪而过。她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依靠着地铁的生活是只“地老鼠”的生活。我天天在地铁里出出没没,嗨,鼹鼠一样的生活。念头一出,她就飞快地逃出地铁--今天是过节,为什么让自己如此的落魄?
迎面就是那家中世纪的歌特式教堂。这个古老得有些破陋的地方,是几百年前巴黎人的决斗场。那些勇士们为了尊严、为了利益、为了爱情,必须取舍的时候,就骑马来到这里,刀剑相迎。象是欧洲版本的金庸世界。
多少年来,砖瓦总是演绎得格外肃杀--教堂因此而保有了数个世纪的冷酷。它对血腥都能表现出冷漠,何况于一个中国女子的寂寞?!
她和教堂冷眼对视,谁都忘记了,这是一个该彼此祝福的平安夜晚。
绕了几个弯儿走到咖啡馆时,天空开始飘雨。在磨肩擦背的厅堂里,她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要了杯巧克力。--很甜的巧克力,她知道不用加糖了。闻这壶浓浓酽酽的巧克力,看头顶上那两个Magots的雕塑,她想起了萨特,还有他永远的爱人波伏瓦;他们心心相印了50年,这间Les Deux Magots是他俩常常来的地方--萨特就是在这里酝酿了存在主义。萨特对世人说,存在先于本质。她想,或许真是这样的,自己在巴黎的这种存在,就已经迷惘了本质。
她在想,他是不会陪她来这里坐的,他只是一个职业司机,从中国到法国;你不可以要求像他这样的人去懂得--这里的空气是一种见识,以及,这里可以孕育出左右巴黎的云雨。
她在想,巴黎给你的那种浸入血脉的精神,他是不懂的。
和这样一个男人厮守?
真的要吗?
她的脑子里全是问号。
头顶上的Magots--看似哲人的两尊雕塑,很深沉地面面相觑,它们不关心世人的喜乐。
她得出的结论似乎是:荒唐。
嗨,世事弥漫了荒唐,就如同这平安夜的典故。许多许多年前,上帝让玛丽亚怀了孕,然后在马厮里生下了自己--圣经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难道这种说法,不荒唐?
她觉得她是必须回国了。
这里的生活,无处排挤的尽是忧伤。
新年的除夕夜。他和她去一家烟店买Loto。这种六合彩可以让人在每周做四次千万富翁梦。她常常去买,花上28个法郎,消费一种对未来生活的奢望。偶尔中些几十块钱或更多一点的小小奖励,给她带来一点点让她不屑的欣慰。她常常在失眠的时候想:要是明天我突然中了彩,身家七千万法郎,我会怎么过?她还常常一觉醒来时想:要是今天我成了千万富翁,我会不会不再觉得日子难过?……
--有人以抽烟自慰;有人以酗酒自慰;她是以Loto自慰。其实,谁也麻痹不了谁,求的不是麻木,是清醒,是一种清醒状态下的异想天开--她把这个当成娱乐。
在巴黎,最高尚与最低贱的娱乐,都是玩人--玩他人或玩自己、玩身体或玩思想--殊途同归。
她在Loto的那张纸上,七七八八地圈了很多个数字,有她的生日、他的生日、她国内那个男友的生日、她和这两个男人第一次发生关系时的日期……最后她发现还缺一个号,于是她又圈一个“19”,她想的是,这个数字谐音“要久”,她要长久一点的生活与感觉。
售货员把她圈好数字的单子接过,叭啦啦地敲一阵键盘,一张正正规规打好一大堆字的纸递回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张软软的小纸页儿收好,只有她知道,这张纸上,写了她全部的故事。
她的故事,并不格外与众不同。
所以她知道,在概率之下,她的Loto也不可能格外地与众不同。
告别巴黎前,买一纸Loto,像一种祭典。
他不懂她的心事,也跟随买了一张。
她订好了回国的机票后,通知了他。
她说她可能不会再回法国来了。她要承认,她的话里有一种用软刀子磨出来的威胁。她想试探她最后的一种立场。
他央她:“不要离开我。”
她摇摇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他会给她一个惊喜的。
她轻笑,说,你做什么都是你应该做的,有什么好惊、有什么好喜呢?
他说,我知道我欠你的,我会加倍补偿你的。
她又轻笑,说,你怎么对我好都是你必须做的,你拿什么加倍呢?
她说,算了算了不拌嘴了,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讲故事的人也总有讲累的时候,算了算了不争了,挺好的。
她说走的那天,希望他能去送她。
果真他去送了。他看到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是要把家搬回去了。他真知道她真的回不来了。
她注意到的是他居然坐在一辆出租车上。他没开自己的车或者公司的车。
她问他:“你的车呢?”
他说:“坏了,修去了。”
她信了。
到机场,她发现他从汽车后备箱中取出的行李多了一件。她问:你是不是拿错了?
他说,没错。
她问:“你不是想告诉我你也走吧?”
他说,我跟你走。
她一下子傻了。怎么可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子呢?
“你的家呢?太太、孩子呢?你的房子、你的家业……你不想要了?”
“用他们来换你,其实我还是赚的。”
“那我回去后,就必须嫁给你吗?”
“你可以不嫁,可以只和我做情人--如果你觉得做情人的感觉很好的话--我记得你说过,偷情就是偷人--你想偷吗?”
“别对我这么好……我原以为,巴黎的名牌都是真的;我不知道巴黎的情爱也可以当真……”
她的眼泪涌出来了。这场眼泪,她原是为和他挥别时准备的。
他帮她拭泪,说:
“我知道,你是在寂寞的时候找上我的。我想看一看,在你不寂寞的时候,你还会要我吗?”
她想,他的家庭于他而言,也许真的是太不幸福了吧。不然,他怎么会说走就走呢?事实上,她从没有苛刻地要求过他哪怕一次。
那么,所谓不幸的家庭,到底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大抵,新婚的二人世界都是很美妙的吧--只要心甘情愿。
然后,丰美的好日子,渐渐都被装进了老照片。无形的东西换成了有形有状的儿女们。
再然后……
女人老去了,在一个本该还算年轻的年纪里不合时节地颓败下去。不怎么见她笑,也不怎么见她哭了。筛下来的只是麻木,忽略了春夏秋冬。
男人也不可避免地老去。
都慢慢进入了那种希望人记得生日、却不希望人记得年岁的年岁里了。
两个老去的人,日日相对。没有共同的时光可以追溯,只有共同的无奈--很多文学作品中说那叫做“习惯”--其实是一种彻入骨髓的压抑和寒冷。
也许有一方,这时还有颗不肯老去的心,于是就衍生出一种刺眼的盼望。盼望之外,是像夜一样的黑暗的包围--盼望指引他或者她,走进足可以埋葬一切盼望的陷阱。
但是,男人和女人,不选择逃离和分手。宁可要把自己和对方,都遗留在不堪中。
这样的家庭,太多太多了。
她怎么会知道,他在临出门前,还对他老婆说了句:“我会回来的--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好。”
上了年纪的飞蛾,扑火的时候,都还留一半的翅膀上,蘸满了水。
她是不懂的,于他而言,他对她的爱,不全是因为她的可爱,只是想说明--他能爱。
他把自己当人质呢。
而她只是以为,他真的是要用身后一个世代的名声来换她的微笑呢。
他和她的这种不离不弃,大概也不过是因为,爱了一场罢。
他最开始追求她的时候,她那样果敢地拒绝了。他把她的话当作是世界借她之口对他表示的遗弃。
好了,现在他证明了,他是被接纳的。
一切都像真的一样。
三年前的这一天,吴双在虹桥机场,她对男友说:“如果我背叛你,我就去死。”
三年的花都风雨,浇湿的是寂寞,晒干了还是寂寞。她是不想再为寂寞所累了。
为这三年来浓缩在电话线上的感情盘存时,吴双才发现,已经是淡得没有了。
报载,×年×月×日,某国×航班遭遇空难。机组成员及机上乘客,全部遇难。事故原因待查。
1999年12月6日完稿于澳大利亚昆士兰
2000年11月29日定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