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椿楸
《藏于土中的生命七家族（La vie cachée des sols : Jeu de 7 familles）》是一款由六位法国土壤、生态学家设计的卡牌游戏，适合八岁及以上的少年儿童。该游戏的目的是让孩子们在娱乐放松的同时又能获得关于土壤生物多样性方面的知识，从而有助于他们热爱自然、树立环保意识，并爱护脚下的土地。
作为游戏中文版的译者，我想讲讲我与这款游戏的故事。
这款游戏诞生于2013年，即我在法国的第七年。我在它诞生之初就听说过它，毕竟我本人也从事生态、环境方面的科研工作，后来还在一个实验室的会客大厅的餐桌上瞥见过它的真容。几年来，我不时能听到身边同事在聊科普时提到这款游戏，看来它还是很有名气、颇受推崇的。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认真关注过它。
我与它真正的结缘是在2020年秋天，在它诞生的七年之后，一次单位的学术报告会上。
那次报告会是由我组织的。当时，我邀请了一位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做博士后的青年学者来单位做学术交流。该学者是我的前法国同事，那几天恰好来到我的城市开会，我知道她刚刚在权威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土壤动物的综述论文，所以就请她前来交流、探讨科研前沿。她接受了我的邀请。
那天的报告会特别成功——她不仅展示了精彩的学术成果，还向我们呈现了她在土壤生态学科普方面所做的工作。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她特别热衷于少儿科普，例如，她把一些在放大镜、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的千奇百怪的土壤动物设计成了毛绒玩具；她不时会到德国的幼儿园、小学中去，为孩子们义务讲解土壤知识；她尝试创作科普文章，并为面向儿童的科普期刊杂志投稿，用生动的语言介绍自己及同行的工作；等等。
其间，她提到她正在把法语的《藏于土中的生命七家族》游戏译成德语。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并唤起了我对这款游戏曾有的模糊记忆。我问她是怎么想到要翻译这款游戏的。
她说这款游戏在法国本土和非洲法语国家都有比较成功的推广，且很受好评，她自己也挺喜欢，所以，她就梦想把这款游戏带到她当前生活的国家——德国，让德语世界的儿童也从中受益。
她的这番话令我非常感动，也十分钦佩——多年来，她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位特别优秀的科学家，不仅学术成绩斐然，更重要的是：她心有大爱，总会想到去帮助他人，让这个世界更好一点。
我问她该游戏是否已有中文版本。
她说她不知道，建议我去问一问游戏的作者。就在那时，她忽然鼓励我说，万一还没有，我最好能把它译成中文，这样中国的孩子们也能玩上这款很有意义的游戏了。
我说好主意。
我记住了她的话，尤其是她的鼓励。
那天，我虽然表示很感兴趣，但自己平时很忙，所以不能立即确定会有余力去做这件事情。不过数周之后，我就有了确定的答案：我发现自己对此事一直念念不忘，看来并非是一时兴起。于是，我就立即联系了游戏的其中一位作者，我写了一封很正式的邮件，说明了自己的意愿。
对方很快回复了我，并对我说目前游戏已有法语、英语、葡萄牙语版本，将来很快会有德语版本，但尚没有中文版本。对方明确表示，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尝试翻译，但需要事先承诺一点：这款游戏是纯公益性质的作品，是给孩子们的礼物，所以无论是谁，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准用这款游戏牟利。
我欣然答应，并郑重承诺：我做翻译这件事，也将一定是纯公益性的——我用我业余的时间翻译，且不会要任何报酬，将来更不会把它拿到中国卖钱，我只希望让中文世界的孩子们也能接触到一款好的游戏，以推动科学传播、促进文化交流。
随后，在作者的帮助下，我与游戏当年的资助方——法国生态转型署的官员取得了联系，后者很快就把所有需要翻译的文件全部发送给了我，这意味着我正式成为了官方认可的译者。
当时我虽有满腔的热情，却总觉得缺了些底气，毕竟自己之前从未做过文字翻译的工作，这将是第一次。我深知翻译绝非易事，所以担心经验不足的自己不能将之译成“信、达、雅“的中文并呈现给中文世界的少年儿童们。但我想试试。
在此期间，法国生态转型署又联系了我，问我如果游戏有了中文版本，有没有在中国推广的渠道呢？收到这封邮件时，我就明白了：法方对我这个“毛遂自荐”的提议还是非常重视的。而我能想起的不二机构就是法国驻华使馆——它在国内很多城市都设有分支机构，也做了不少有影响力的中法文化交流活动，而且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工作，正好可以问问合作意向。
于是我就联系了那位在法国驻华使馆工作的朋友。惊喜的是，对方对这个提议比我想象得还要感兴趣，并告诉我：使馆每年秋天都会举办一场“中法环境月”的活动，会遍及全国十几个城市，游戏没准可以借此“东风”得以推广。听到这，我喜出望外。就这样，在2020年的圣诞节前夕，我与法国生态转型署、法国驻华使馆的官员针对此事专门开了一个视频会议，并顺利敲定了来年的计划和分工。
我的任务自然就是翻译文本。需要翻译的内容包括三部分：游戏介绍、纸牌卡片、土壤知识配套学习手册。其中第三部分的手册《藏于土中的生命》撰写于2010年，本是独立存在的科普材料，与游戏并无直接关联，但在后来的推广中多与游戏卡牌配套使用，于是就被包括了进来。
翻译工作是从2021年春天开始的。文字其实远远没有我先前想象得多，法语也不算难，整个翻译工作算是比较顺利，未遇到太大挑战。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每个周日的黄昏，都是我翻译的时间。我把自己锁在一个房间里，打开音乐，打开啤酒，我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译上那么一小段……总之，在一种很享受的过程中，我就把它一点一点地完成了。
其间我也遇到过一些困惑。这些困惑并非来自于翻译，而是关于本文本身。作为一名生态学科研工作者，我对文本中的几处知识产生了疑问。
其中最大的“麻烦”来自地衣。在游戏卡牌中，地衣这种真菌和藻类（或蓝细菌）的共生体被归类到了“植物家族”，这让我感觉到不太舒服。在当今分类学中，地衣是被归在真菌界，而非植物界的，尽管在孩子们的眼里它们有的长得可能更像植物。此外，在游戏介绍中，当讲到共生关系时，文中先说共生是两种不同生物之间的依赖和合作，紧接着就举了地衣作为共生关系的例子。这种说法是欠妥的：首先，共生关系不一定非得是两种生物之间，多种生物之间也能存在共生关系；第二，举地衣的例子也不大严谨，因为地衣中的共生关系恰恰不是两种生物之间，而是多种生物之间。需要指出的是，关于第二点，游戏文本那么写是情有可原的。游戏诞生于2013年，其文字部分完成的时间可能更早，而发现地衣普遍是一种多种生物的共生体则是2016年的事情。2016年，美国科学家托比∙斯普里比尔（Toby Spribille）及同事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成果，他们通过分子生物学的方法发现地衣中的物种并非只有两个，而是三个，且具有普遍性：除了一种子囊菌和一种绿藻（或蓝细菌）外，居然还有一种担子菌！这个发现是颠覆性的——在此前的140年里，世界上所有的教科书中总会把地衣作为是两种生物共生关系的例子，但随着这篇论文的横空出世，所有的教科书均会被改写。
类似的例子还有关于土壤有机质的介绍。在游戏介绍里的一个关于食物链的图中，法文原文介绍土壤有机质时仅仅提到了动、植物碎屑或残体的贡献，这是不全面的。近年来，随着微生物生态学及相应技术的飞速发展，如今我们已经知道：死亡微生物残体也是不可忽视的贡献力量，在不少土壤中都占据着土壤有机质的“半壁江山”。而游戏中的文字对微生物残体的贡献只字未提，可能是由于创作时间较早，没能跟进之后的科研前沿成果所导致的，这多少也可以理解。
当然，我不是作者，我只是译者。作为译者，我不敢擅自改动文本，否则可能会违背作者的意愿，但留下这样的瑕疵，自己又不大甘心。为了解决这类问题，我选择主动联系游戏作者，与其讨论，并最终达成一定的妥协：由于游戏早已定型，还是最大限度地以“小修小补”为主，尽量避免“伤筋动骨”的改动。例如，地衣依然会保留在“植物家族”中，而不是另找类群或物种将之替换，同时在游戏介绍中，突出地衣中的“植物”部分——藻类；在讲共生关系时，在“两种生物之间”前加上“往往”二字，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与地衣的情形之间的冲突；在提到土壤有机质时，则添加微生物残体的贡献；等等。
在这些“纠错”的过程当中，我深感科学的伟大和科研事业的崇高：一来，我感受到了科学那强大的自我修正机制，从而保证一个学科一直向前发展，并使得人类对世间万物的认知最正确、最全面的时刻永远是在今朝，而不是昨日，更不可能是古代；二来，我感慨当今科学研究进展之迅猛，即使是专业人士，在自己的学科领域内有时稍不留神，可能好几年前的还算先进的认知就变得陈旧、落伍了。
整个翻译和校译工作于夏末结束。其间担任校译的是法国驻华使馆的两位工作人员赵卉瑜老师和柯梦琦老师，她们有出色的法语水平和丰富的翻译经验，为我的译文提了很多中肯的建议，让我受益匪浅。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们的随和与耐心。卡牌游戏的打印由法国驻华使馆负责，但在送出打印的一个小时前，我忽然发现手册中有一处读着稍显别扭的字句，遂请求修改。这无疑会干扰她们的工作进度，但她们不但没有厌烦，还一起帮我反复推敲、斟酌，直至找到最佳文字方案。我们三个人，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一个在南法，各自相距很远，但大家目标一致，且心照不宣：把最好的版本呈现给中文世界的孩子们，尽量不留遗憾。
进入到十月中旬，“中法环境月”在国内如期进行。看到这款游戏成为其中重要的一项活动之一，我十分欣慰，并期盼它能够早日来到孩子们的手中。在此期间，由于疫情的影响，我也能想象得到：游戏的推广多半会遇到不少困难。直到不久前，柯老师发来邮件告诉我游戏的“工作坊”在北京的中国科学技术馆已经开展，馆里还安排了专门的老师带领孩子们进行游戏和教学，很受大家欢迎。柯老师的邮件里还附了两张推广活动中小朋友们玩纸牌时的照片。随后，赵老师也发邮件告诉我说，游戏在华南地区也将通过“工作坊”的方式向少年儿童推广，目前正在准备之中……
这些消息让我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幻想着，那些小朋友当中说不定真的会有人因此记住水熊虫、线蚓等小动物，从而与脚下的土壤、与博物学结下不解之缘了呢。这次翻译，也让我再次感到自己真的可以用自己的知识去回报社会、改变中国，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一点点，我也会开心去做——我相信量变能引起质变，积跬步以至千里。
最后，我亲爱的朋友们，请自由下载并随意使用这款游戏，只要符合游戏作者的意愿，即不用做商业牟利即可。与此同时，请不要犹豫将它推荐、传播给身边可能对它感兴趣的群体，例如自己的孩子、亲戚邻居家的儿童、周围有孩子的父母、认识的中小学老师、热爱大自然的同事、朋友中的博物学爱好者等等。将打印出的卡牌用于亲子游戏、少儿科普活动或作为生日或新年礼物送给小朋友，是适合且很有意义的事情。
如果您在游戏中发现了文字、排版上的谬误，请不要犹豫与我取得联系（邮箱：chunqiu04[AT]gmail.com），这样可以帮助游戏变得更好。您也可以将亲身或他人的游戏体验反馈给我，我可将之与法国的游戏作者们分享。若您有关于该游戏的一些好的推广建议或合作意向（仅限公益），欢迎与我联系。
愿大家喜欢这款游戏。谢谢你们！
2021年11月14至16日，法国M城家中
【参考文献】：
Eglin, T., Antonio, A.B., Guellier, C., Arrouays, D., Blanchart, E., Chevallier, T., Pierart, A., Bardy, M., Julliot, C. and Sapijanskas, J., Brochure et Jeu de cartes «La vie cachée des sols». https://www.afes.fr/wp-content/uploads/2019/12/EGS_2019_26_Eglin-187-194.pdf
Liang, C., Amelung, W., Lehmann, J. and Kästner, M., 2019. Quantitative assessment of microbial necromass contribution to soil organic matter. Global change biology, 25(11), pp.3578-3590.
Spribille, T., Tuovinen, V., Resl, P., Vanderpool, D., Wolinski, H., Aime, M.C., Schneider, K., Stabentheiner, E., Toome-Heller, M., Thor, G. and Mayrhofer, H., 2016. Basidiomycete yeasts in the cortex of ascomycete macrolichens. Science, 353(6298), pp.488-492.
Wang, B., An, S., Liang, C., Liu, Y. and Kuzyakov, Y., 2021. Microbial necromass as the source of soil organic carbon in global ecosystems. Soil Biology and Biochemistry, 162, p.108422.
附一：2021年“中法文化月”对游戏的介绍
我们每天在土地上面行走、奔跑、戏耍，却很少留意脚下土壤中庇护着的那个小小世界。要知道，在少如一咖啡匙量的土壤里面，就可能藏有成千上万个物种和不计其数的生命。
在法国广受欢迎的七家族卡牌游戏“藏于土中的生命”今年被引进到中国，我们将在学校和博物馆等各个地方面向8-12岁儿童举办游戏工作坊。
卡牌游戏介绍了七大家族，分别是小型土壤动物家族、中型土壤动物家族、大型土壤动物家族、巨型土壤动物家族、土壤家族、植物家族和科学家族。工作坊将启发儿童关于土壤生物多样性的意识，唤起他们的好奇心去了解漆黑幽暗的土壤之下生存的生物。
附二：如何申请印刷版卡牌套装
自从我们的生活号推出了群友chattachete翻译的一副来自法国的卡牌游戏《藏于土中的生命七家族》，引起了很多群友浓厚的兴趣。这是一款很好的少年儿童甚至是成年人的科普游戏，它会——
- 带您走进神秘的足下世界！
- 发现新奇的物种，认识它们的生存环境，了解针对它们的研究。
本游戏共有42张牌，以图文并茂方式为您展示多样的土壤生物以及它们在土壤环境中扮演的各类角色。内附一份科普小册子，让您进一步洞悉土壤。从此，花园里的土壤将在您眼前鲜活起来！
值得称道的是，这是一款公益性的、免费推广的游戏，大家可以自行打印。但鉴于自行打印的费用比较昂贵，而且质量很难跟印刷品媲美，应群友建议，由科学猫头鹰牵头印制一批，并秉承游戏作者的初衷（卡牌不作为商品销售），届时大家只需支付印刷工本费和邮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