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林清玄曾经把饮酒分成下中上三乘:吆五喝六杯盘狼藉打架斗殴式喝法;三五好友天南海北高谈阔论式喝法;举杯邀月对影独斟吟诗赋词式喝法。我们不妨将之分别称为匹夫之饮、文人之饮及高士之饮。
殊不知,酒,还有一种“上上乘”喝法,林清玄或许未曾见过。
在笔者小时候生活的贫困山村,时常会有这样一副画面:简陋的村口小店外走来一位卷裤腿村汉,一手扶锄,一手将几张捂得发皱的毛币拍在柜台上:“来二两!”酒店主人通常会先递出几颗花生米,再拿酒提打酒,小心翼翼地倾入碗中。荷锄村汉咀嚼完花生米,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紧闭嘴巴转身就走。随后路上即便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愿开口——唯恐嘴里的酒气漏掉。
这才是真正的饮者!林清玄所谓的三乘饮酒中,酒,终究都只是陪衬物,饮酒或为吆喝,或为高谈,或为寻章摘句;唯有这真正的饮者,酒才是一切。这些用辛勤劳作换来二两劣酒犒劳自己的乡下农民,一口酒可以回味数天甚至延月,直到下一次“来二两”。
《小村往事》系列文章描绘的就是这样一群农民,以及他们生活的土地上发生的故事。
小村名“刘大坞”,村名源于最早迁居来此的刘姓祖先。后来刘姓子嗣未能延续,为方姓所取代,目前全村男性以方姓为主。2012年,笔者以该村“高山移民”为背景拍摄过一组纪录片《消逝的村落》,网上有浓缩版《小村之恋》,由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播出。这部纪录片重在描绘浙西山村的风土人情,未曾牵涉历史。其实小村是很有故事的,方腊起义、朱元璋立国、太平天国、两次内战,这里都是重要战场;近现代历史上,还有一桩骇人听闻的大事件源于此地。
现在,小村在多数村民迁走之后几为政府所弃,曾经美丽的山村变得千疮百孔,犹如鬼子进村后的场景;剩下的十余户为废墟所包围,除了春节,平日仅有十余村民留守,多为老弱病残。从村容看,鲁迅小说《故乡》中所描摹的萧索场景,与此相比亦远为不及。每次回乡,老家日渐破败的境况总令笔者唏嘘不已;回到北京,更深人静时,闻窗外潇潇雨声,看远处灯火阑珊,又不免思乡情浓。儿时往事,温如玉,醇如酒,时时蓦上心头。
这个系列故事,也算是笔者为自己生活过的那一方土地作传。通过记述这些真实发生过的故事,笔者期望能够更好地勾勒出当地的农村文化生态。
许多读者会把路遥和贾平凹的作品看成是在描绘黄土高坡上的农村文化生态。其实那是纯文学,尽管会部分反映真实世界,但毕竟做了艺术加工,其描述的人物和世态缺乏真实世界的复杂性。就拿本文开头所描绘的村汉来说,你或许已经对他(们)形成了一种印象:这真是一个(群)淳朴、纯粹、可爱的汉子!但实际上,这个印象很可能是错觉:你仅仅只看到了经过笔者观察、提炼而突出表现的一面,而以往阅读文学作品养成的思维惯性会让你在潜意识中迅速根据这一面而对他们做出脸谱化的印象概括。
正因如此,这个系列故事,笔者会尽可能用白描的手法,从多角度展示农村人的面目,描摹出当地更真实的文化生态。
出于农村人的习惯,系列故事在涉及人名时大多不会称呼姓氏。事实上,村子里许多从他乡嫁来的女性,笔者迄今不知道她们的姓氏。并且由于很容易理解的原因,系列故事中的许多人物都会用化名。
另外,许多故事都会牵扯到“流言”,这些流言的真实性往往难以求证,但笔者依然保留它们。这是因为,流言原本就是农村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城市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去除这些流言,反而不能反映真实情况;读者则大可以暂时先把所有流言都当谣言看待。
——甚至,因系列文章中牵扯到太多已故人物的故事,信息多来源于转述,大家均可以将之当流言看待。所有这些“流言”,便绘成了一个曾经的真实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