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是村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人。他的存在,甚至没有给这个村子带来一点声息、一丝生气。
直到他死。
甚至,村里迄今没几个人知道他究竟姓什么,以及他的名字究竟是哪两个字。
他之生
他于上世纪70年代初入赘到本村。妻子比他大12岁,是一个寡妇,前夫留下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自己没有生育。
包括两个养子在内,全村无论长幼,几乎所有人对他都直呼其名。少有的例外是他小女儿,称呼他为“叔”;还有一个是他外孙女,称呼他为“外公”;最后一个,是较晚才出生的孙女,称呼他为“爷爷”。
外孙女是他入赘前就远嫁了的大女儿所生,是我儿时的玩伴,她的童年有很多时光都在外婆家度过;他的孙女则是对他并不恭敬的大儿子所生。这两个女孩对这个隔代的、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几乎从来得不到任何尊重的长辈,一直保持起码的礼貌和尊敬,给了我一种带有安慰性质的、异乎寻常的好感。
——因为我实在很同情她们的这个长辈。
从我懂事起,他和他的名字就一直是村里人调侃、取笑的对象;村里及附近有小孩被认为笨,就会拿他来比较,甚至冠以他的名字为绰号。我一个小学同学就曾获此殊荣。
他并非哑巴,但几乎从不说话,也从不主动跟任何人打交道。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或许是二十年前,也可能是三十年前。印象中,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口齿含糊不清,语速极慢。也许是长年沉默寡言,让他几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给我的几乎所有印象,就是面带略显僵硬的笑容,佝偻着腰背,挑着、扛着或抬着重物在爬坡。跟人抬石头、抬木头时,他的搭档无论年纪大小辈分高低,但凡出现一点点状况,甚至并非他的差错,通常都会喝斥他。他从不辩解。
生产队时代结束后,他在体弱多病、不能承受重体力活的妻子指挥下,一年四季按时耕田、犁地、播种、收获,养活全家。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无意间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一个人在山上烧炭时不小心引发了火灾,大火在浙皖两省交界处烧了三天两夜。尽管附近几十个村子的村民都上山救火,大火还是烧掉了上千亩山林,包括当地受保护植物五针松的养护林。
火起后他在山上不顾性命地灭火,三天两夜只吃了随身带着的一点点干粮,喝了几口山泉水。大火扑灭后,面对林业部门的调查人员,他坦承是自己引发了火灾。在那个有许多人同时烧炭、数千人蔘与救火的情形下,如果没人承认,调查人员是很难确证肇事者的。
在“充分了解情况、广泛征求意见”之后,政府相关部门决定对这次火灾的肇事者免于处罚。那真是一次人性化的事件处理。
那次事件让他成了附近几个村子的名人。他恍如未觉,依然如故地低头干活。只是此后,拿他和他的名字取笑的人更多了一些。
他之苦
他命运的转折点,是他妻子的去世。
之前他一直处在妻子的庇护下,两个儿子对他不敬,但也不会轻易犯上;大约是在1993年,他妻子因癌症去世,家庭失去了主心骨。那之后,三四十岁依然在打光棍的小儿子越来越暴躁,开始对养父责骂,继而发展为拳脚相加、甚至当众扇他耳光。
他默默忍受,继续佝偻着腰背挑粪浇菜,按季播种、收获,维系着这个残破的家庭。
但终于,他被养子赶出了家门。
他被迫在村口一间用空心砖搭建的、几个平方米大小、不到两米高的临时建筑里暂时安身。他用一个小风炉在这座小房子里炖菜炖饭,艰难度日。
但在养子的逼迫之下,他在村里终究呆不下去了。他流浪到了35公里之外的威坪镇,流落街头,以捡破烂、乞讨为生。
据说,当他裹着一条破棉絮躺在街上时,很“幸运”地被他“娘家”的人认出。“娘家人”出于义愤,将他的子女吿上了法庭。法院判决他的养子每年供奉他几百元钱用于养老。
对于依然有家不能回的他,我看不出这个判决的实际意义。
我还听到了另一种说法:他离家出走之后,曾经由好心人介绍,在镇上找到了一份看门的工作,吃、住都在工地上。这对他无疑是大好事,我一直很愿意相信这个传言是真的。
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抹印象,是在2002年。那一年我母亲去世,他来帮忙,我在家门口见到了他。他提着一塑料袋香纸,看到我后,朝我笑了笑。
那是我看到的他唯一一次不显僵硬的笑容,是一个不善表达的老实人带有同情心的、企图安慰我的笑容。终其一辈子,那恐怕也是我唯一一次可能会跟他发生言语交流的机会。但我只跟他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也就在那一次,我突然发现,他老了。年过六旬的他,原本就满布额头的皱纹变得更深,两鬓稀疏的头发已经是白多黑少。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之死
2012年,我春节回家,一进村就听到了一个关于他的坏消息:他腿断了,据说是有事想进自己原先居住的老房子,但儿子把门锁了,他想从旁边一堵大约有两米高的石壁上爬进院子,结果不小心摔下来摔断了腿。在当地医院做了简单处理后,他被运回了村里,躺进了他那间几平方米大小、冰冷的空心砖房。
那时村里人都在议论,他完了。只有我还比较乐观:骨折算不了什么大事,对位、固定(我相信医院已经做过这个处理)后,几个月就长好了。
那时我并没有认真考虑,这几个月,是需要有人用心照顾的。
大约是大年初四,突然传出消息,他死了。
我当时很是吃惊,第一判断是,这么快死亡,最大的可能是发生了肺栓塞。地方医院缺乏意识,没有做预防肺栓塞的处理很正常。
但很快,村里有了迥异于此的流言:他死于农药中毒。据说负责收殓的几个人闻到了强烈的农药味。
接着出现的流言是:他是“被”自杀,那座空心砖简易房里原本哪有农药,他一个断腿的人去哪弄到农药?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求死之心……
接下来是帮他整理遗物。据说,他先前居住的房子里,还有很多崭新的衣服、裤子,那是一直对他不错的小女儿给他买的,节俭一辈子的他一直没舍得穿。尤其令人惊讶的一个传言是,被赶出家门流浪乞讨的他,早先居住的房间里居然还留有两万多元的存款!
农村里流言多,并且大多不可信,这些流言常常就是一阵风,过一段时间大家也就淡忘了。这次也不例外,他的丧事草草结束,关于他之死的诸多流言也跟着烟消云散。
小村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