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遐思:主宰与神明

中秋将至,关于月亮有许多美丽的传说。不过,不仅仅在中国,月亮在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文化传统中,也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文 | 贝恩德·布伦纳

该从哪里着手呢?我们或许会想从天空中最亮的月亮和太阳这两个天体开始。依循它们白天和夜晚的历程,其中一者消逝时,就能看到另一者出现。

毋庸置疑,太阳和月亮是古代宗教的核心元素。事实上在许多宗教中,它们被视为两个主要天神。我们该怎么理解天空中这两个最显眼的角色,彼此间的关系呢?在各个文化的古代传说中,它们通常被赋予人类的角色,可能是兄妹或姊弟、个性截然不同“不相配”的情侣,或是经常争吵又难以调和差异的夫妻等。在数千年前印度《梨具吠陀经》(Rig Veda)的经文中,有一首诗歌赞颂月亮神和太阳女神的婚礼。而在中世纪的普罗旺斯,亚维农(Avignon)的犹太人把月亮视为遭到玷污或邪恶的太阳,也是狼和野兔的太阳。

印度、两河流域和埃及等气候炎热地区的文化,往往把太阳视为大敌,而非带来生命的力量;月亮的地位取代太阳,成为敬拜的对象。而在温带地区,人类似乎很早就了解,太阳的热度是植物生长和决定季节的主要因素。从这些地区开始,月亮经常与寒冷和黑暗联想在一起。科学和宗教两者都提高了太阳的地位。天文学家发现,月光其实是月球反射来自太阳的光,基督宗教出现则让许多人信奉超越的神,而太阳是这个神的象征。尽管出现这样的转变,月亮依然比较可亲,也比能量强烈又光芒四射的太阳,更合于人类的尺度。如果把太阳比做我们难以测度的上帝,月亮就可说是人类能够理解的神祇。

我们已经介绍过人类对月球“脸孔”的各种诠释,这些形象只要稍加延伸,就能演变成许多故事。有个德国传说是有个人每天到森林里捡柴,连安息日星期天也不例外。他立刻因为此罪而被送上月亮,让世人永远看得见,借以警告世人,如果胆敢在地上犯下不合律法的行为,就会被放在月亮上。

新西兰的原住民族毛利人则有个故事,说明了月亮对雨和地表水域的影响。毛利人看见的月亮形态像是一个拿着水桶的女性。这位女性是海神坦加洛亚(Tangaroa)的女儿,名叫罗娜(Rona)。有一天晚上,罗娜提着一桶溪水回家给小孩,当时月亮被云层遮蔽,路上光线昏暗。罗娜在黑暗中走着,被树根绊倒,生气地骂了月亮几句。从这一刻开始,罗娜的族人就遭到诅咒。罗娜继续活在天上,同样必须把她移开才看得见月亮。罗娜打翻水桶时,地上就会下雨。

有些证据显示,月亮不仅在某些民族的生活和心中地位十分重要,本身也被视为生物,或与某些动物关系密切。由于缺乏书面证据,所以我们必须依靠人工制作物品上的符号和影像,来联想月亮可能具有什么样的重要性。

举例来说,法国多尔多涅(Dordogne)地区一处洞穴入口的石灰岩上,有一幅雕刻《劳赛尔的维纳斯》(Venus of Laussel),年代远达公元前25000年。这个裸体女性人像的右手拿着一样东西,可能是牛角,但也可能是新月。这幅雕刻以十三道刻痕构成,可能代表一年中朔望月 的数目(以及月经周期),尤其是她的左手指向自己的子宫。

东边一点,在8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安纳托利亚(Anatolia)中部聚落加泰土丘(Çatal Höyük)的神庙里,公牛、怀孕和月球的关联显而易见。墙上的灰泥浮雕描绘出公牛的头以及母神,母神头上的角看来很像新月。在法国西南部拉穆泰(La Mouthe)洞穴发现的雕刻中,奔跑的牛头上的角不仅比实际更大,而且呈扭曲状,仿佛以更写实的方式呈现盈亏的月亮。

目前发现的黏土和青铜公牛和月亮雕塑,年代可追溯到青铜器时代,这表示早在青铜器时代,人类就已经开始思考本身和天空的关系。美丽的内布拉星象盘(Nebra sky disk)就属于这类作品。这枚星象盘是在德国发现的,直径三十二厘米,年代约为公元前一千六百年。上面有一个黄金装饰物可以看成新月或日食进行中的太阳。有些研究人员甚至认为,这枚星象盘证明,青铜时代的人类已经同时使用阴历和阳历。

在两河流域和亚述人神话中,月神称为希恩(Sin),象征是新月以及四肢线条完美、牛角明显清晰的强壮公牛。在希腊、中东和哥伦布时代前遗址都曾发现的双刃斧和同心环,或许也代表半月。

诗人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曾经说,月亮“是最多变的符号,不只因为它是变化的象征”。不难了解月亮为何在许多早期文化中,成为短暂和重生的象征。月亮与“新”、“年轻”和“老迈”的各种关联,反映出这种模式。与月亮有关的神话通常具有矛盾的特质。

月亮通常被视为具有修复和还原的能力,但有些文化也认为它可能带来死亡。对毛利人而言,月亮是“食人者”。中亚地区的鞑靼族(Tatar)则认为,月亮上住着吃人的巨人。现今巴西地区在葡萄牙殖民时期人口最多的图皮族(Tupi),据说相信“打雷和洪水等各种威胁,都来自月亮”。

许多文化都认为人死后会飞向天空。在这个前提下,月亮通常是这趟升天旅程的第一阶段。举例来说,在古代印度经典《奥义书》(Upanishads)中,亡者可能选择两种不同的路线,这两条路线都经过月亮,但其中一条会回到地球,另一条则通往太阳,最后和梵天(Brahman)合而为一,因此到达太阳代表轮回结束。月亮常被想象成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地球和太阳之间的中继站,或是进入永恒世界的过渡地点。有些佛教寺院有“月门”,象征由此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现实世界。

再来,月亮是哪个性别?认为月亮是男性的民族非常多,包括爱奴人、安纳托利亚人、亚美尼亚人、澳洲原住民、波罗的人、巴斯克人、芬兰人、德国人、印度人、日本人、美拉尼西亚人、蒙古人、太平洋西北地区美洲原住民、波斯人、波兰人和斯堪地那维亚人。在俄罗斯和保加利亚等某些斯拉夫民间传说中,月亮被称为“父亲”或“祖父”。而且认为月亮是男性的民族,大多认为太阳是女性。

月亮的性别在各种文化中,并非完全一致。16世纪之前,“月亮”在英语中是阳性,完全符合“月亮里的男人”这概念。然而在其他文化中,月亮则被指定为阴性。不过我们最好记住,阴性和阳性的区别不一定完全和一成不变。

举例来说,在印度,指称月亮的词是阴性,字源与“母亲”和“精神”相同,但代表月亮的神祇是旃陀罗(这个名字现今男女通用,但发音不同),有时则是旃陀罗沙辛,也就是月神和兔子。现今在印度大陆,月亮常跟宁静与柔和连结在一起,少女也经常向月亮倾诉心中所爱。

更特别的是,在某些文化的神话中,月亮在渐圆时是男性,而在渐缺时是女性。北美地区的印地安部落认为月亮是男性,而邻近部落却认为它是女性。另一方面,中国人却十分不擅运用这些形容词,甚至可说做不到,因为太阳和月亮在中文中是没有性别的;不过太阳和月亮却经常被比做温暖光明的“阳”和寒冷幽暗的“阴”。

就我们现今所了解的古代信仰,在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地球和月球都被比拟为女神。埃及人有数个关于月亮的神话,这些神话通常与繁衍有关。这些信仰崇敬生下太阳神荷鲁斯(Horus)的爱西斯(Isis)。此外,埃及神祇托特(Thot)也与月亮有关。苏美人的月神及圣城乌尔(Uhr)的守护神希恩(Sin),则是子宫和公牛的合体。在古希腊神话中,月亮与女神赛勒涅(Selene)有关,但也与阿蒂蜜斯(Artemis)和赫卡忒(Hecate)有关。赛勒涅在希腊文中是「月亮」之意,也是月球学(selenology)这个词和硒元素(selenium)的由来。 后来在罗马神话中,代表月亮的女神则是卢娜(Luna)和黛安娜(Diana),这也说明了在罗曼语系(Romance language)中,月亮的冠词为何大多是阴性(法文是a lune、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是la luna,葡萄牙文是a lua等)。相反地,日耳曼民族是以男神马尼(Mani)代表月亮,因此现代德文中的月亮是阳性的der Mond。

公元前数个世纪,希腊哲学家对月亮非常有兴趣。事实上如同黛娜·麦肯齐(Dana Mackenzie)所说,月亮已经成为“哲学家以及与之对抗的宇宙学的重要测试案例”。古希腊天文学家阿那克萨戈拉(Anaxagoras,约前500—428),是首先解释日食成因的希腊哲学家。他认为太阳是一块灼热的大石,月亮则是泥土构成的“岩石星球”;他后来因为这种思想被指为亵渎,而被逐出雅典。哲学家德谟克里特(Democritus,约前460—370)不只相信宇宙中有许多星球,以及所有物质都由原子构成,还提出月球表面之所以有斑块,是上头有山谷和山脉的缘故。

亚里士多德(前384—322)则认为,月亮代表重要的宇宙界限,他设想有个球形外壳,把月球以内和以外分隔成两个世界,而月球位于球壳内部。依据这个概念,由地球到月球的球体由四种元素构成,而且会创生和腐化。换句话说,这个世界有生有死以及各种变化。相反地,月球以外的球体中,则有规律环绕地球运行的恒星、太阳和行星,遵守神圣秩序的永恒定律。这些星球都固定不动,它们的运动是完美无瑕的圆形。亚里士多德同时推断月球一定是球形,永远以同一面朝向地球,而且月球一定比火星更接近地球,因为火星有时会被月球遮盖。

阿里斯塔克斯(Aristarchus of Samos,前320—230)比哥白尼早一千八百年,提出以太阳为中心的太阳系理论,并且投下极大心力,运用几何学测量地球、月球和太阳间的距离。由于他的运算方法有缺陷,因此计算结果大多与今日所知的数据相差不少,但他计算的地球与月球间的相对距离,只有少许误差。他估算,地球与月球间的距离大约是地球半径的60倍,正好在月球的椭圆形轨道范围内,因为月球轨道与地球的距离,是地球半径的55至63倍(希巴克斯〔Hipparchus〕进一步观测后断定,月球的运行轨道应该是椭圆形而非圆形) 。

然而阿里斯塔克斯的模型在其后数个世纪,一直居于劣势。希腊的托勒密(Ptolemy, 90—168)的地球中心宇宙说成为最广为接受的理论,这套理论说,月球是距离地球最近的星球,而且和太阳同样环绕地球运行。希腊观测者可能是史上首先提出月球表面的深色斑块是海洋、浅色斑块是陆地的人。一段时间之后,拉丁文开始把深色区域称为「海」(mare),把高地称为terrae。

希腊传记作家普鲁塔克(Plutarch,约46—120)的《在月球表面》(De Facie in Orbe Lunae)中,收录许多关于月球的对话和针锋相对的想法。他在书中提到,前希腊时期的阿卡迪亚人(Arcadian)想象自己是月球人,或是起源可追溯到月球尚未在地球天空出现的“月球前”时期的民族。阿卡迪亚人借由宣称这样的历史,让自己怀有特殊的高贵感。哥伦比亚山脉东部波哥大高地(Bogotá Highlands)上,莫兹卡或穆伊斯卡(Mozca / Muysca)印地安人的某些部落,传说也可追溯到月球出现之前。

不过这些把人类历史与月亮连结在一起的神话只是例外。月亮在大多数神话中一直存在,而且会永远存在下去。不过,古人相信月亮的位置有时可能改变,比如相信在魔术的协助下,可使天空中的月亮降下。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曾在他的剧本《云》中如此猜测:“如果我雇用一位来自色萨利(Thessaly)的女魔法师,如果我使夜空中的月亮消失,如果我把它像镜子一样装进圆框中,再严密地看守着它,会有什么结果?”

 

本文节选自《月亮:从神话诗歌到奇幻科学的人类探索史》一书。
作者:【德】贝恩德·布伦纳
译者:甘锡安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内容简介

月亮是人类在太空中最近的邻居,你对它的所有好奇都能在本书中找到答案。

本书是探讨人与月亮关系的力作,讲述人类几千年来是如何在月亮的启发下生活、思考、探索、创造的历史。

从古人观月的想象和诠释到现代科学的探索和验证,科学、诗歌、神话等量齐观,自然与文化两大主线并肩而行。此外,书中还辅以许多取自古老典籍乃至科幻小说等的配图,充分展现了这颗星球是如何不断启发人类的想象力,终至成功登月的全过程。

布伦纳是位极佳的非虚构作家,他鲜少拿一堆术语轰炸我们,却处处流露出对主题的精通。他用文字构建了一个令人惊奇的舞台:上演着月亮与疗愈、仪式有关的神秘故事,举行着横跨几个世纪科学家谈论月球的思想盛宴,叙述着冷战时期月球影片的历史……

推荐语

一部优美绝伦的文化史。布伦纳巧妙地拆解了近代科学,让我们随身携带,同时开启了一段月球传说与科幻文学相伴左右的生动之旅。
——《纽约客》

本书辅以许多取自古老典籍以及科幻小说等的配图,不只介绍了月球的历史,也介绍了这颗星体如何启发人类的想象力,终至登月成功。
——《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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