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黄昏
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罗大佑《鹿港小镇》
钟表厂
我在一家钟表厂,钟表厂没有休息日
因为时间在走,生活没有停止
我把自己的生活装配在流水线上
分中餐和晚餐,把早餐用来小睡
晚上加班到十点,我把钟表的时间调到十二点
我有一颗纯净而充满梦想的心,像产品一样五彩纷呈
这些墨西哥国旗、美国国旗、英国国旗,还有花鸟图
彩虹图、城堡图、熊吃鱼图,她们圆形而漂亮
像许多女工的脸,她们不说话,时间却在走
有的到了美国,有的到了英国,有的不知去了哪
“反正是外国,听主管说都是出口的”。小芳说着
一不小心把一根头发留在了钟表里
“外国佬肯定知道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头发”
不知谁说了一声,小芳红着脸,当晚她说着梦话:
“我们的生活,也要像钟表一样组装,把幸福、快乐
把爱、青春、未来一起像钟表一样转动起来,那该多好
只是,我听说,外国会有时差,这边白天,那边是黑夜——”
在黄昏
在黄昏中我学会了散步
我从工业区慢慢走进南丫村,缓缓的风
从远处的东江边吹来
从岸边沉默的芦苇,厚街镇喧闹的高楼
和轮船沙光点点的滑过的水纹中
像光线在云彩间的移动
这些杂合着城市的尾气和河水的潮湿的气息
迅速地在匆匆下班的工人们的脚步中忽略
行走在坚硬的土壤上,我需要的不是铁与机器
不是油墨的浓重难闻的气味
我需要的是在钟摆与哲学间学会散步
从身边走过的谈笑的女工
被一辆快速驰过的汽车刮起了一笼香气
玉石广场提前升起了圆形而明亮的路灯
我感到脚下的细沙石子发出了存在的声音
我知道明天下班时路灯还是路灯
我的工友涌出厂门时将改变队形
光在移动,风会改变方向
我闻到的气息会有所不同
生命有如沙石一样卑微
鹿港小镇不是我的家
秋风,落日撒下一些余晖,轮船在东江上航行,金色的阳光触手可及
没有人画下这幅油画,南阁大桥,鹿港小镇,港口大道
江岸的芦苇,割草的人,没有人画下这幅油画
割草的人,他们不是为了见到新鲜的泥土
而是为了即将建成的万科楼盘
不管建成后叫金色花园,还是叫鹿港小镇
“但是,鹿港小镇不是我的家,她只是厚街的一个楼盘”
打工者,从峻工的楼上下来,再去建另一个家
多少人打工一辈子,仍然没有家
一个中年男人在余光中拉长了背影,徒步在水泥大道上
像美国西部电影,充满了激情和梦想。而他,只是一个中国农民
他的孩子,仅一墙之隔,就在南丫工业区
五金厂、制衣厂、电子厂、家具厂撒落着他们的青春
从工厂跑出来的男孩,要了一包烟,又走进了钢铁焊成的厂门
排着队走出来吃饭的女工,说着方言,不时把目光投向新建的高楼
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却怀藏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
“但是,鹿港小镇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只是一间十二张床铺拥挤的宿舍”
“但是,鹿港小镇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只是一间小小的出租屋”
2011.12.10
生活
生活没有停止,在尘埃中落下的余光
照耀在工业区一棵树荫下,几个人坐在草地上
谈恋爱,谈失业,谈工资,也谈论着故乡的炊烟
她们来自乡下,有点自卑,努力追求一点点小幸福
在青春年华里呼吸着一点点城市的空气
远处东江畔波光闪闪,我站在南丫村通往厚街的大道上
像一个孤独者,渺小成地图上一个黑点
风吹拂这座工业之城,吹拂着南丫这座小小的岛屿
河水、工业废气、女工的发香,从昨夜睡梦中的星空
到五金厂、鞋厂、制衣厂、家具厂,她们集合又散去
日复一日,这个小小的村庄,已经抛弃了农耕的生活
像我,从江西到东莞,像浮萍拥挤着成为打工大潮中的一员
在工厂、车站、出租屋、街道红绿灯处成为陌生的面孔
离故乡越来越远,却只是一张车票的距离
只因相信命运里的面包,一张薄薄的简历可以作为依靠
只因怀着对生活的热爱,想把每一步脚印踩出生命的意义
从南丫村到牌楼村
一个人可以选择居住的村庄
但不可以选择出生的村庄
一个人出生在5000年历史的牌楼村
是他的福份,是他的血脉与根
一个外地的女人嫁到牌楼村是她的命
一个山青水秀土壤肥沃的村庄将她叫作媳妇
让她生儿育女,她的骨头将埋在牌楼村
一个浪子居住在异乡的南丫村是他的人生
一个东江边上却没有耕地的工业繁华的村庄
收留他,却互不相识。他只是过客
众多打工者中的一员,他只有现在
没有未来,也不知道死亡
在地图上,在黎明前口含露珠的转身中
我把这二个村庄,都叫作故乡
从牌楼村到南丫村,只是一张车票的距离
从南丫村到牌楼村,需要多久的飞翔
才能落叶归根
小巷的黄昏
她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照见她冷冷的身影
心灵的版图,从来没有这一站。伤心和孤独拥挤
她枯黄的头发,腊黄的脸,和死鱼般的眼睛
落叶飘过青春的列车,记忆的掌纹写满了疼痛
她在等待,等待时间从黄昏开始,等待下车的客人
有一个是熟悉的面孔,来迎接她的公主抱她而去
三楼,五楼,阳台透出爱的灯光照亮了她们小小的家
流水线,售票员,一个时装城的店员,还有一个年老的打磨工
她把所有的爱都装满了旧事。电影院,停车场
她把一颗颤抖的心交给了路人,把呼吸交给了石头
和天空。只有谎言,珍爱如同她的化妆品
阳台上有一株花草怒放的笑声,敲响了傍晚七点的时钟
她们曾经面对河畔拥吻。如今她目送海报下鱼贯而入的情侣
——电影里走过鱼港的少年,蓝色的布面,下着小雨
奔跑。黄色的房子,深红的吻
深陷在椅子的记忆里,像一棵弯曲的枯树,不时有一些昆虫爬动
忧郁的人,从生活的反面走出来。哭泣
气 味
气味在指间游离,一棵植物的悲伤
停留在空中。我害怕说出
她们的名字,她们青春的脸
光滑皮肤上的伤口的刺痛和来自
胃部的酸痛,她们已经习惯了在黑暗
中呼吸腐蚀的空气。这些麻木的心
说出硫酸、胶水、甲苯,说出洗发水
沐浴露、香水,说出月光下的爱情
这些迷恋的事物,像清晨的露珠
像东江夜流不息呜咽的江水
她 们
她们弯腰,低头,不说话
只微笑。她们,她们是谁呢?
我一直想问,这内心不断敲击的
是美,毫无疑问
美,让人愉乐
也让人心怀不安
如果不要隐喻
也不要象征
她们仅仅是她们
她们也无法相信
自身也就是其中一个
打工妹,或者妓女
而我常常与她们相伴
就像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
成了自己眼中的别人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南方的困惑
太多的话,词语都疲惫了。
那些贫乏的甜蜜的形容词
成为现代工业的牺牲品。
还有一些句子,滞留在流水线上。
东莞,整个珠三角
成为一堵破损的墙:
一个缺口所窥见的灯火辉煌。
虚构还是置换?
哦,星星都睡了
24小时运转的机器还在
摇醒沉睡的婴儿。
即将结束的一天,谎言在夜晚嘶语。
周日加班加点。所有的血汗
隐藏于贫民巷,下水道;
所有的光荣刻在碑上,喷画在
广告语中。
当订单,生管,采购,生产
仓库,到货柜车昂着头
从高速路驶向港口
我们,我们的生活
难道仅仅是一种机械的肉体支配?
哦,还有多少,无声的哭诉
还有多少人,没有了故乡
哦,还要每日早上上班高喊:
好!很好!!非常好!!!
——上帝啊,生活在这一瞬间
几乎美丽成真!
傍 晚
稍纵即逝。内心的马驰出旷野
曾梦想,带着翅膀的飞翔
那山谷,那落日——
斜晖透过屋角撒了下来
一些尘埃,暗色的桌子祖母的茶杯
石阶上墨绿的青苔,流水与皱纹
我要说出陈旧的泥土,说出我童年
在木柴旁的歌唱,说出月光下
我们举着酒杯,谈论一些事物
秋季的风干燥,小路旁的灌木丛投下的阴影
隐藏着我内心的燥动和不安:
哦,父亲,我远在他乡流浪!
火车停在车站
忽如其来的,想哭
眼脸遮住的,是玻璃和水。
(姐姐,你不知道,或许
我也不知道,一口深井
一棵怀念开花的树)
又爱又恨的行李
仅仅是跟着我,我拖着它。
(姐姐,要是出门旅游该多好
云淡风清,一天的好心情
带点故事或照片回来。)
好多的人,急匆匆,像饿着肚子
昆虫也没你们跑得快。
(姐姐,我活得越来越小,
表面坚强,却需要人照顾)
火车停在那,等着我,
这又要开往何处,怎样停顿的生活。
(姐姐,火车停在那,是我诗歌的逗号。
我要学会忍受,学会追求幸福。)
云
故乡的云座落在湖畔山村
童年的白纸,照耀内心的地图
当秋日里睡眠的女孩
踩碎田野的骨节,她梦见了飞翔。
那大片大片的,交给妈妈缝成嫁妆
此时一刻,滑过肌肤,是水
也是云。而我们紧紧相拥
竟将它,挤碎。没有谁会相信。
始终相信波德莱尔那忧郁的云
喂过孩子,也流下过泪水。
哦,将梦遗忘,将我的姑娘遗忘。
在火车里,她长时间望着
想起童年,穿裙子的云
故乡的云是我的云。
在天涯
遗忘也是
一本词典,在旧鼓楼
一个词语,在第365页
遗忘也是一个词语的失责
藏入心中,归档,埋入地下
无迹可查,无人追究,遗忘也是
药片的失效,天空云彩的流失
遗忘,遗忘也是,手掌,心
地名,日记,生日
号码,前和后,遗忘也是
哦,目的地
遗忘在未来,在松手间
在明月,视线里
哦,她,遗忘也是
里程碑,放弃也是
旅人啊
远方是夏日的清晨
离我更远的是松林
露汁在七月的阳光中闪烁
一只鸟儿在灌木丛中飞起
我梦想着,在遥远的田野
绘制美丽的风景
在童年的河流里,泉水旁
我跪向她,痛饮。啊
我看见了森林茂盛的枝叶
峻峭的岩石,祼露的大地少女
风呼啸而过,是发丝,也是呼吸
让我,在你的怀中沉睡吧
没有比异乡更疼痛的地图
在南方的世界工厂,沿着热气
地铁,故乡的列车,人潮涌动
抬头万里无云,贪婪的野兽各奔东西
旅人啊,爆炸的思念是花朵的仔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