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市场(三等奖)

文/简 默

这是一处马路市场。像所有的这类市场一样,商贩们上了路,将各自的摊子摆到马路两边,铺在地上,留出中间的道路,供车辆和行人走来走去。

这条叫永福的路,向北能够到达煤城,往南则一直通往徐州,甚至更远。过去县城仅有这一条到达煤城的路,仿佛浑身漏油的公交车,散发着狐臭似的浓烈扑鼻的气味,一路颠簸着驶向煤城,沿途要经过三个煤矿,分别是三个站点,还有一些名字土得掉渣的村庄。那时煤矿们像烧得正旺的炭炉,一片红火景象,透过车窗看到不远处矗立的矸石山,就像上下车的矿工们,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说话粗声大嗓像在吵架。

后来捋着永福路向东再向东,停下脚步,将长势良好的麦地一气纵向剖腹,再横向切割,分出了一条叫光明大道的一级水泥公路,像盲肠连接起了煤城和脱胎于煤城的新城。喜近厌远的司机们打转方向盘,毫不犹豫地拐向它,选择了平坦与速度,来往穿梭如过江之鲫。

这时煤矿们煤采尽了,井关闭了,矿工们失业了,就像一炉燃向穷途末路的炭火,没了坚硬如脊梁的煤炭的支撑,轰然塌方了。再看曾经骄傲矗立的矸石山,一天一天地“矮”了下来,挖掘机正没白没黑地铲向它的根部神经。矿工们的脸上依旧有煤,只是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闻不到煤味儿,不停失落的内心像永不见底的罐笼。

市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现身上路了。我是说,如果永福路一如既往地繁忙,如果沿路的煤矿们一直红火下去,如果没有这条另起炉灶的光明大道,那么,会出现这处马路市场吗?

答案像白开水一样明明白白。

从一开始,市场被放逐到了城乡结合部。其实这么说有失公允,没有谁将它驱逐到了这儿,就像当初没有谁允许它上路。它像一朵野花,在离红绿灯和斑马线不远的角落,自发自生,嘈杂开放。最初是一户两户,瞅准了商机,尝试着上路了,卖点自家地里收获的新鲜。接着是三五户,七八户,有人从批发市场大包小包地拉来了各种蔬菜和水果,加入了其中。随后越来越多,城区内几个市场的商贩们待自己寄身的市场散了,纷纷收拾了摊子,像一阵风涌到了这儿。譬如有个沿河市场,从天蒙蒙亮开始陆续有人摆摊叫卖,七八点钟达到卖和买的人流高峰,渐渐地人就少了,到十一点仅剩下了三三两两商贩,愿者上钩似的等候着匆匆光顾的脚步。其他人则另寻了去处,守着各自的影子,等待着城里的兔子们。挨到下午四点钟,马路市场开张了,他们最终落脚到了这儿。我认识的一个卖水果的中年女人,我经常在沿河市场,也在马路市场买她的苹果、葡萄、香瓜等等,一来二去地就认识了。这是一个身材矮小、脸色黝黑、能说会道的女人,她每天从批发市场拉了一箱一箱的各种水果,清晨在沿河市场叫卖,卖得差不多了,市场也该散了。她再次去批发市场拉来一箱一箱的各种水果,像个游击队员似的躲避着城管,满县城地叫卖,到下午四点钟骑上机动三轮车,占据自己一成不变的位置,直到天黑透了回家。她每天划过的轨迹,也是她的同伴们的轨迹,大致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份路线图和时间表。

她最初对一天之中在这两个不同的市场,遇见同一个我感到很惊奇。我告诉她,我清晨去母亲家身旁的沿河市场,下午来我自己家附近的这处市场。从此她便不再问了。

说到时间,上午市场上稀稀拉拉的三五户商贩,卖着蔬菜和水果,买的人也很少。最坚定的是一个卖调牛脸的女人(我实在弄不清楚,煤城不知啥时刮起了吃牛脸风),她与我同住一个小区,每天十点半左右推着车子,上路叫卖,等待着下班路过的行人。从下午四点钟,一直到天黑前,是市场最热闹和繁忙的时候。由于没有路灯,随着天色一层一层地黑下来,人越来越少,有人贪恋这时间,舍不得离开,掌起了充电的应急灯,瞧上去影子幢幢。

市场成了气候,像一枚铁钉揳在了路上,想要拔除它就不容易了。它当初完全是自生,指望它再自灭,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它已经从一粒种子开始,长成了一棵树,发达的根系延伸向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的舌尖,我们的胃口,枝繁叶茂地覆盖和荫庇着我们的生活。

但它最热闹和繁忙的时候,恰是永福路进入车流和人流的高峰时。这条路仍旧能够到达煤城,有些人沿着它上路回到自己的家,它们或是某个村庄,或是某个煤矿。剩下的人从起点上车,一路慢腾腾地到达终点。米黄色的公交车载着各怀心思的他们,走着天天相同的路线,来来往往好像迎面重合的时光。各种肤色和面孔的车辆扎堆地淌到了一块。还有人,骑摩托车的、骑电动车的、骑自行车的,也许刚刚放下手中的活计,来不及擦干净手,急火火地往家里奔。来到这儿,一律被一条无形的栏杆挡住了,动弹不得。汽车徒劳地摁着喇叭,行人愤懑地咒骂着分贝,市场依然波澜不惊,直到那条栏杆缓缓扯起,车流与人流竞相涌过。

有人试着取缔它,甚至有那么几天,在警察和城管的凌厉攻势下,似乎真的取缔了,一旦稍有松懈,又卷土重来了,只好听任它生长下去。

我走出小区玻璃幕墙拼贴的大门,向左拐上步行街,出了步行街,就是永福路,进入了市场。这处市场约长二百米,我从北走到南,又从南回到北,一路经过卖香油的、卖煎饼的、卖馓子的、卖豆腐的、卖粮食的等等,他们一一对应着我们生活的细枝末节,期待着占满我们烟火生活的每一个田字格。我们掏出一张张轻飘飘的钞票,从他们粗糙的手中,换得一样样饱含着劳动的果实,充实和填补我们空荡荡的胃口。他们中有真正的农人,有穿着过去企业工作服的失业工人,有一趟趟地奔波在批发市场和其他市场之间的商贩。他们在市场上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没有谁指定给他们,是他们自己根据来得早晚选择的,一户挨着一户,今天左邻右舍是谁,明天还是谁,谁都不会像斑鸠占了喜鹊的地盘。

那些偶尔上路卖点自家地里生产的新鲜的人,卖的是自己口中的节余或多余,他们一直朝南走啊走,离城区越来越近,停车止步,卸下果实,蹲在后面,静静守望。

譬如说他。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面前竖着半编织袋毛豆。我一眼就相中了他的毛豆。它们简直太可爱了!它们抑制住心跳,亲密无间地躺在一起,听不到它们说话,仿佛一开口,饱满的心事就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在下午五点钟的阳光照射下,它们紧闭的荚上,又细又黄的毛纤毫毕现,闪烁着细小如发丝的迷人光芒。它们每一个都弯弯如小舟,里面包裹着一粒粒豆子,也许根本不用挑选,但我还是一个一个地挑着,只为能够亲手一个一个地抚摸它们。

这时中年男人开口说话了,竟然是“俺住楼”。

住楼?!我喃喃地重复。我实在想不出住楼和卖毛豆有何必然联系?打我记事儿起,我们家就住楼,当然是那种筒子楼,一直到今天仍然在住楼,每天乘着电梯下下上上。我已经习惯了住楼,从来没觉得住楼有啥了不起,有啥值得炫耀的,仿佛这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东丁村,房被扒了,地被占了,统一回迁到了东丁社区,毛豆是他和媳妇俩,在河堰上开荒种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东丁村我去过,是一个城中村,在火车站旁边,那儿家家户户种菜,尤以大蒜远近闻名。后来被征收拆迁了,建起了好大一片商业区,从此市场上再无来自东丁的蔬菜和大蒜了。东丁社区我也去过,它拔地而起的地方是我高中母校的原址,那儿远离城区,身边是一家焦化厂。我们上学时,每到下午四五点钟,抬头总能望见黑黑的浓烟自厂区滚滚升起,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种刺鼻呛人的气味,我们都戏称“放毒了”。他说的河堰我曾带着儿子到过。那次是初春,天气还没完全暖和过来手脚,不高的河堤一边,一片倾斜的土地上,嫩绿的麦苗泼辣地生长,去年的落叶混杂在地里,颜色灰黑像一群鸟儿。刨地的女人在泥土中挖出了一只冬眠的刺猬,它大概仍沉浸在睡梦中,半睁着眼睛看了看,又缩头睡着了。这儿应该是不允许开荒种地的,可有些曾经离土地很近的人,放不下自己种植和收获的欲望,就在这儿开荒种起了各种庄稼。中年男人夫妻俩也该如此吧。

像中年男人这样,应该叫“被”住楼。他原来有自己的土地,也有自己的菜园,出产各种水灵灵的蔬菜,它们不施化肥,只撒农家肥,是真正的放心菜,完全能够做到自给自足。可一夜之间,他所有的土地都被征收了,推土机吼叫着推倒碾压了一切,就因为土地上悄然沉睡的商业价值。然后,他和邻居们经过几年候鸟似的租房后,又被统一回迁到了这个社区。社区内都是同样面孔的楼房,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仿佛一跃就能从这楼跳到那楼。最主要的是无地可种了,锄头生锈了,他们一下子没了精气神。眼前的这个社区虽然继续沿用着过去的村庄名,却与他们过去的生活毫无关系,他们住在里头有些像在集中营里。

他们没了赖以养家糊口的土地,每月仅仅靠着区区几百元的生活补贴过活,住着楼房却感受不到幸福。郁闷得慌了,他们便结伴到处开荒种地,播撒收获,捧着那一丁点儿果实,到市场出卖,却怎么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

我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挑完了毛豆。他拎起毛豆,挂在秤钩上,秤杆高高地撅上了天,他又抓了一把,塞进了袋里。

我提着毛豆往回走,竟然觉得毛豆越来越沉,不住地往下拽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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