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16,雄18(三等奖)

文/傻傻的歌谣

1

我失去了翅膀,摔在地上。抽搐了片刻之后,开始有点清醒。极目远望,四周一片荒野,没有花草,只有泥块和沙粒。阳光热烘烘盖满大地,我的身体下有一个细小的影子。

摔下来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当时一阵微风吹过,将我的身体托了托,落地时便很平稳。真正的伤痛在翅根,散发一股新鲜的血腥之气,有些液体正溢出来。但愿它们能在太阳底下快点结疤。

周围没有任何同类的气息,这很好。我已经飞过了那片青绿草地,离白色的水泥平原还有一段距离。我抬起头,观察太阳在空中画出的光影,认清了该走的方向。

路的尽头,有一片小叶黄杨,雌16正在那里等我。

2

我没有参加那次婚飞。我悄悄地溜到侧洞口,那里只有一些小工蚁在清理垃圾。钻出洞外,满眼一片亮黄色,风和日丽,地上睡着大片斑驳的树影。今天是好日子,姐妹们聚集在主洞口,互相梳理着绒毛和触须,按捺不住的翅膀微微震动。

梦寐以求的那一刻就要来临。

我贴着地面飞行,落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向主洞口方向观望。吉时已到,地面上霍然涌出一股喷泉,姐妹们从蚁巢中冲天而起,翅膀舞动金光,腹部浑圆闪亮。

紧接着,春情勃发的雄蚁们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旋风一般,紧追雌蚁而去。雌蚁们越飞越高,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雄蚁们的风暴也迅速在视线中化为乌有。

今天它们的好日子。也是我的。我掠过那片宽阔的荒野和狭长的水泥平原,来到那块栖息地。远处有两株香樟。情同手足,凝目对望,在风中飒飒作响。近有一片黄杨。嫩叶青翠,粗叶墨绿,形如瓜子,层叠起伏。

我在黄杨的枝干上停下,等待着雄18从婚飞的蚁群中脱身出来,找到这里,和我在一起。

3

此刻已是午时,阳光颇为毒辣。不过比起那场蚁宫的大火来,简直不堪一提。

那场大火把整个蚁巢照得一片血红,我还未赶到跟前,便觉得身体发烫。大群的蚂蚁们乱了阵脚,盲无目的地来回奔跑。几个鲁莽的小子刚靠近火焰,就被烤成一团,挣扎着死去。

我对着从身边跑过去的卫队长2046打了一拳,差点把它的牙齿打落。它是一只体型魁梧的兵蚁,被吓傻了,手足无措。它用头上大颚凶猛地顶着我,焦躁地问道,怎么办?

我没有时间回答他,只是尽我所能,拔地而起,飞到火焰旁,奋力喷出体内的蚁酸。2046恍然明白过来,立刻指挥它的兵蚁部队上前,围成圆圈,向火焰发射。

蚁酸喷完后迅速撤下,让后面的队伍跟上。接着我找到急得到处乱爬的工头1088,让它组织了所有的工蚁部队,接在兵蚁后面。轮番向前发起猛攻。

有多少蚂蚁参加了这次灭火行动已经无法计数,它们喷出的蚁酸足可以汇集成一个深潭,最终让那场大火奇迹般变为一团灰烬。

这是我的英雄事迹,也是我扬名立万的开始。那场浩劫过后,我被蚁后召见,封为将军。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雌16。

4

雄18的样子很傻,他昂首挺胸,触角直立,通体黝黑,身上沾了些火场上的灰末,像根木棍一样站在蚁后室中央。复眼和单眼却不老实地转来转去。

他的目光转到这边,露出一副十足好色之蚁的模样,目光在我身上反复流连,连蚁后的问话都置若罔闻。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固然放肆,却又有几分可爱。

我来到蚁后室,傲然四顾。每一只工蚁和兵蚁都对我赞不绝口,肃然起敬。但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些闻风赶来的大肚子雌蚁,平常难得一见,如今真是美不胜收。

可喜的是蚁后又变肥了,又白又嫩,个子抵得过蚕蛹。一队小工蚁不停地给她喂食,另一队则不停地照看她产下的蚁卵,把孵化好的幼蚁抬到幼体哺育室养育。

蚁后一边产卵一边说话,不过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惟见雌16在雌蚁中亭亭玉立,腰肢纤细,腹部肥大,躯体光滑,两对翅膀修长透明,顿时心潮澎湃不已。

5

我在温热的泥块和沙砾中间穿行。想到雌16的样子,浑身舒畅,翅根处的伤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只可惜失去了翅膀,惟有靠六足前行。走了不久,我遇到了一座山。

它突如其来,让我很讶异。周围的环境总是不停地变化,事先毫无预兆。我咬咬牙,开始往上爬。山体光滑,呈半透明的黄色,坡度很陡,足掌不易抓牢。我的触角嗅到了一股浓重的油腥气,我蓦然警觉起来,但为时以晚,一团油脂已经牢牢地粘住了我的右前足。我用左前足试着将右前足拔开,结果左前足也被粘在一起。

我不敢妄动,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中足、后足一起用劲,竭尽全力把前足拔了出来。整个身体猛然间失去控制,掉到山底下。

我翻过身来,思索了片刻,重新攀上山体,用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寻,遇上大片的油脂便避开它们横向前进。终于,我越过了这座山,轻轻踏上对面的黄土地。

6

我在蚁后室受封那天,发生了一场争论。彼时我心不在焉,频频对着雌16暗送秋波,根本没在意。大家争论的焦点是——该不该把我封为将军。

按道理说,我是一只雄蚁,不用辛勤劳作,保家卫国。我毕生的职责就是与雌蚁交配,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历史上也从来没有一只雄蚁被敕封过将军。

但卫队长2046和工头1088力排众议。它们认为,我这样的蚂蚁不应该只沦为交配的工具。并且我很勇敢,第一个飞上前喷出蚁酸,单凭这点就应该当将领。

蚁后决定问问我的想法。身边的卫队长2046忙用触角把我拨醒。我正魂飞天外,满腹柔情,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只好表态,全凭蚁后吩咐。

蚁后蠕动着腹部,熟练地产下一只卵,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一只聪明的雄蚁。

我觉得气氛有点怪异,急忙解释,对着火焰喷射蚁酸其实是我和卫队长2046两只蚁的主意。只是我手脚快些,做在了前面。

蚁后点点头,破天荒地把我封为将军。因为我有两对强有力的翅膀,封为“蜻蜓”将军。卫队长2046封为“螳螂”将军。工头1088升为万蚁队队长。蚁后奖赏了我们许多蜜露,随后让我们退下去。

我那时如果清醒一点,就能够识破蚁后的险恶用心。毕竟把雄蚁封为将军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举动。果不其然,第二天,蚁后就把我召去,要我带领兵马去攻打大黑蚁。

可惜我对这些无暇考虑,和雌蚁缠绵交欢是才我的本性。一从蚁后室出来,我便急着奔向雌蚁室,去找雌16示爱。

7

我从蚁后室出来,听说雄18在到处找我。本来有兵蚁守在雌蚁室,不允许雄蚁擅自闯入。但这家伙升了将军,就可以畅行无阻。很奇怪蚁后居然会做出这么荒谬的决定。

我决定在雌蚁室门口等他,免得他误入歧途。就凭他那风流好色的秉性,一但进入雌蚁室,难免不会精尽蚁亡。他沿路气势汹汹地爬过来,一见到我,神情振奋,骚动不已。

我对他说,我们到外面去,有本事就追上来。他闻言频频颔首,乐不可支,腹部底下那东西硬硬地发亮。

我爬出洞口,展翅飞起,飘然直上。看到梧桐树顶在阳光下由绿变黄,叶片边缘被风儿摇出点点弧光,天空有一片蔚蓝色点缀着波纹状的云。我就在那云团之下弧光之上等着他。

他上来的可真快,手舞足蹈,状如马蜂。我瞄准目标,对着他的脑袋用力打了一掌。然后他像中了弹的麻雀一样扑哧扑哧地掉下去了。

8

雌16的那一掌真毒,差点把我的复眼打瞎。天下最毒雌蚁心,这雌儿比蜘蛛毒千倍。我晕头转向地掉下去,周身欲火顿化寒霜。幸亏临近地面的时候,小娘们又赶过来拉了我一把,否则必定摔个半身不遂。

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情单看开头,实在难分好坏。蚁后封我为“蜻蜓”将军,看上去挺美,却差点要了我的命。雌16狠毒的一掌,几乎将我打进地狱,后来却爱我爱得难舍难分。

雌16在草丛里好言好语地劝慰我,可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当时太阳虽然很大,草丛里依然潮湿阴凉,地上横着几根去年的枯草,半截僵硬半截陈腐。我揉着脑袋,眼前一片云山雾照,连草茎是不是红色的都没看清楚。

雌16唠叨半天的大意是,我是一只伟大的蚁,如何强壮如何聪明,和其他的雄蚁不同。她迟早属于我,不必急于一时。我怒火中烧,心想搞又不让搞,说这些话有个屁用。

她又悠悠地说,不想让我这么早就死去。我大义凛然地回答她,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世界上的,精尽蚁亡的那一刻是每个雄蚁毕生的梦想,完成这天赋使命,死而无憾。

她又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说,你死了倒好,什么都不用管。可曾想过我们雌蚁身上的重担。她说,她相信我是一只高尚的蚁,不会只为自己考虑,要给她一点时间。最后还用一对触角含情脉脉地摩娑我的头顶。

我被摸得昏头昏脑的,一时冲动就答应下来。现在回想起颇有些后悔。高尚总是要付出代价,我为了做一只高尚的蚁,爱也不能做,可真谓损失惨重。不过我不应承只怕也不行,我当时被她一掌打得接近阳痿。

9

一只蚁在荒漠中跋涉,实在是寂寞难熬。胡乱想一些事情,路途才不会变得漫长。

我观察旅途中的沙砾,发现它们林林总总,形态各异,比泥块要有意思的多。

有不规则的四方形,菱形,六角和八角的多面体。色彩由乳白到浅黄直至深褐,偶有一些还会折射出太阳的光芒,星星点点仿佛散落荒野的瑰丽珍宝。沙土中隐隐冒出一层热浪,犹如那场大火的上空,前方景色在热浪中摇曳不定,颇为诡秘。

所幸这种幻觉渐渐消失,脚下的沙土重新变得润泽。道路前方出现了奶油一样的褶皱,细小的泥土聚在一起,抱成大个的泥块。一股清凉的水气源源不断传来。

我遇到了一条河。

10

我打雄18也是迫不得已。雄18交配完后就会死去,我也会脱去翅膀,找一个栖息地产卵,抚养后代。但我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潦草行事只会落个悲惨的下场。

我的身体还不够丰满,蓄积的脂肪也不够多。在交配后半个月的日子里,我不能觅食,还要独自哺育孵化的幼儿。凭我现在的力量,只怕熬不到十天,就会和孩子们一同死去。

我苦口婆心,费尽唇舌,不知道雄18是否明白。他一直不停地晃脑袋,令我很疑惑。末了我用触须抚慰他头部的伤处时,他才点点头。他这个样子让我高兴万分,他果然与众不同,不单纯是一部性交的机器。

他愿意为我的将来打算,我满心欢喜。

11

蚁后单独召见我时,我受宠若惊。很少有蚂蚁能获得这样高的荣誉。我站在蚁后面前,仰望她那比我大十几倍的身躯。联想起将来窈窕淑蚁的雌16也会肥硕成这样子,不免黯然神伤。

蚁后慈眉善目地端详着我,暗示要交给我一个光荣的任务。我热血沸腾,急忙掏出一腔赤诚,发誓必不辱使命。

蚁后温柔一笑,认真地说,我要你带领军队去攻打大黑蚁。

像天空中滚过一个炸雷,我的脑袋顿时被劈为焦炭。原以为自己会在美丽的婚飞之日,精尽蚁亡,却没想到被安排在战死沙场。那些大黑蚁比我还黑,足足比将军2046高一个头。让我去和大黑蚁拼命,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只好收起赤胆忠心,装出弱不禁风的可怜相,明确地表示,我不想去。蚁后勃然大怒,浑身肥肉一缩,一颗卵从腹部弹出来,飞出老远。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蚁后说。

仔细想想吧,将军。违抗我的命令没有任何好处。

我义正词严地对她解释,这不是我的命。那些工蚁,生下来就发育不全。它们外出觅食、清洁蚁巢、喂养幼蚁、侍奉蚁后,忙忙碌碌一直到死从不停息,那是它们的命。那些兵蚁,雄壮魁梧,有一个强壮的大颚作为武器。它们守护蚁国、捍卫领土、和敌蚁殊死拼搏、横尸沙场,是它们的命。

你是蚁后,不断繁殖后代是你的命。我是雄蚁,在婚飞之日,和雌蚁追逐交欢,精尽蚁亡就是我的命。我不能代替你产卵,也不能代替兵蚁去打仗。

蚁后冷冷地说,蚂蚁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将军。我把你生为雄蚁,注定了你的命,现在我把你封为将军,又改变了你的命。现在你的命就是为了整个蚁国的生存而战。

蚁后又换了一种委婉的语气,缓缓劝道,想当初,我寻到这里产下蚁卵。忍饥挨饿,历尽艰辛,才把第一批工蚁抚养长大,建立了这个王国。现在每一只工蚁都知道为蚁国操劳一生,毫无怨言。每一只兵蚁都知道为蚁国浴血奋战,虽死无憾。

你身为一只聪明的雄蚁,更要懂得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想想你肩上整个国家,整个蚁族的责任吧,将军。

我静静的听着,胸膛起伏,不发一言。

蚁后说,如果你不愿领兵作战,我让你现在就从雌蚁室任挑一只雌蚁来交配,完成你今生的使命。

我苦笑,知道已经避无可避。我张开翅膀,举起右前足,用尽力气高呼一声,为蚁后而战!

12

雄18来跟我告别的时候,我知道他心事重重。当时他正站在雌蚁室的门口,蓄势待发,威风凛凛。四只高大的兵蚁在一旁向他敬礼。他只用向前一步,便可尽享欢爱。但他只用触角和我的触角碰了碰,便转身离去。

对我而言,这一碰,便胜过千言万语。

他那强壮的身躯夹在兵蚁中间,显得极为瘦弱。但整个蚁国的蚂蚁,都对他无比尊敬。除了那些雄蚁——他们都笑他是有福不会享的傻瓜。而我知道,他只是在信守他对我许过的诺言。

他会等着我长大,为我找一个理想的栖息地。

13

我眼前的这条河流,远不如我带领蚁军作战时碰到的河流宽阔。不过当时我有一万只工蚁在旁协助,场面蔚为壮观。

带领工蚁作战是我的意思。既然雄蚁都能够参战,为什么工蚁不行?蚁后无法反驳我,只好让1088带领它的万蚁队一同前往,这种全民皆兵的景象,在蚁史上似乎只有这么一次。

除了工蚁,我还带上了许多蜂蜜。数量之大,让蚁后颇为不舍,但她仍然应允了。为了占领大黑蚁的领地,她似乎不惜一切。她认为我是她遇见过的最智慧的蚂蚁,定能够得胜回巢。

不过她仍有疑虑。在我出征之前,她笑着对我说,你不去向雌16告别吗?她可是我们蚁国最漂亮的雌蚁。

我隐隐有些不快,我知道一切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我在雌蚁室门口和雌16告别。她的腹部更大,更丰满了,婚飞之日,她一定是最性感的雌蚁。

其实只要前踏一步,跨进雌蚁室,便可尽享温柔。但我自从和蚁后交谈之后,对此事毫无兴趣。或许我真该为蚁国做些事情。况且我已经答应了雌16,我会等着她长大。

我心有千言万语,却只碰了碰她的触须。我不想害她,如果我死了,婚飞之日她可以随便便宜了那只雄蚁,日后快快乐乐地做她的蚁后,没有必要为我殉情。

这日我脑中如浮云飘过万千思绪,但唯有这一点让我心中酸楚。

14

雄18带兵出征了,我并没有出去送行。其实雄18足智多谋,应该猜到蚁后早已下了命令,任何雌蚁不得走出雌蚁室,否则,杀无赦。

他此次征战归来,活要见蚁,死要见尸。要不然我们所有的雌蚁都会被蚁后下令格杀,无一幸免。蚁后这般机关算尽,实在是怕他带领人马一去不还,创建了另一个领地。

蚁国的东面和北面都有丰富的资源,一年四季可供采食的树叶、嫩草、果实数不胜数。这些都是蚁后的领土。西面的资源虽然少,但同样是蚁后的范围。假设外面不是一片水泥平原,恐怕蚁后的势力还要扩张。南边有一颗桂花树,春季开出黄白色的花朵,香气四溢。这里的一半领土属于大黑蚁。

大黑蚁属于最强壮的蚁族,蚁后把周围所有的蚁国全部毁灭,但唯独奈何不了大黑蚁。它们体格巨大,色黑如炭,性情暴烈,凶猛异常。

但我相信雄18一定活着返回,因为他有两对矫健的翅膀,纵使战败也能安全逃脱。在那个美丽的婚飞日子里,他会从雄蚁群中脱颖而出,追上我,和我成亲。

15

眼前这条河流,虽不算宽,但我没有任何树叶或枯草可以借用,渡过去有些困难。

我站在岸边最高的泥堆上,四处观望。水流不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我爬到了河流的最窄处,纵身跳了下去。雌16还在对岸那边等着我,我不想有半丝犹豫。

我把六肢尽量张得很开,这样漂在水面上,不至于沉得太快。河水冰凉,感觉很清爽。我在河流里打了个转,身体渐渐浸入水里,但业已经漂到了河心。此时我只要突然发力,手足齐动,定能够冲到对岸。

突然,有个东西从后面击中了我的脊背,把我打进了河水深处。这个物体从天而降,极其突兀,让我猝不及防。我在水里愈沉愈深,被河流卷向下游。

我在水下天旋地转地晃了两个圈后,冷静下来。慢慢地从水下重新浮起,我拼尽全力,向对岸划去。好不容易冲过了河流的中心线,我便再度沉没。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肚子水,正躺在岸边的沙滩上。

16

我已是第二次尝到了河水的厉害。上回它覆没了整个大黑蚁的军团,这次又险些要了我的命。

那天我带领着两千只兵蚁和一万只工蚁,浩浩荡荡向大黑蚁的领地进发,心中并无必胜的把握。将军2046和队长1088走在我旁边,同样沉默不语。

彼时正午已过,日渐西移,天气郁热,万物消沉,偶有落叶坠下,寂静无声。

我最初的想法是,用蜂蜜为饵,引大黑蚁到某个山洼处,以合围之势聚而歼之。

2046闻言淡淡地说,纵使我们以二敌一,也未必能有胜算,围与不围,于事无补。

我骇然哑口无言。

行至半路,我决定先行飞到阵地看个究竟。就在桂花树的南边,我发现了那条河。它一路蜿蜒而下,河岸高耸,水量不大,中间夹有白色的泡沫。

我让兵蚁们藏在桂花树下,领着工蚁队悄悄越过大黑蚁的领地,来到那条河的岸边,让1088带领着一万只工蚁,搬动砂石泥块,把那条河堵上。1088睁大眼睛瞪着我,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万只工蚁齐心协力,有什么办不成的呢?河水堵上的时候,堵口波涛汹涌,水流迂回不去,击岸咆哮,卷起巨大的漩涡。工蚁们见到它们创造的这般壮观景象,都惊叹不已。

我飞到2046的藏身处,在空中划了一个8 字形。这是我给它的信号。2046挺起身子,胸膛和腹部摩擦出很剧烈的噪音,那声音刺耳凄厉,杀气重重。

兵蚁们纷纷举起大颚,奋不顾身地往大黑蚁的巢穴冲去。

17

雄18跟我讲述那段战史的时候,雾色浓重,透骨冰凉。他头顶的草叶上结满露水,不堪重荷地弯着腰。

蚁后的士兵们向大黑蚁的巢穴冲过去,被护卫蚁巢的黑蚁兵们发现,双方短兵相接之后,地上留下了十几具缺胳膊断腿的尸体。大黑蚁的部队迅速从巢穴中涌出来,像一股石油在地上蔓延开。它们以一敌二,骁勇异常。

兵蚁们没有恋战,雄18在空中指挥它们依次后撤,地面上黄色的蚁队烟雾般朝南面飘去。蚁队跑得很分散,满山遍野都是密密麻麻的蚁流。

雄18飞到河边,河道上已经摆满了蜂蜜。水位上涨得很快,大堤开始猛烈地颤抖。雄18一面叫上游的工蚁们尽力加固河堤,一面飞来飞去焦急地催促着兵蚁队快速通过河道。

黄色的蚁队熙熙攘攘地刚爬过河道,黑色的追兵就尾随而来。大黑蚁兵们排在河道上,像一条黑色的缎带。他们闻着身边香甜的蜂蜜,有点懵懂不知所以,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一下,大堤便一声巨响,遽然决口。

蓄积了很久的河水犹如一条挣脱束缚的恶龙,凶猛而下,它们卷起大片的泥沙和石块的滚滚洪流,将河道上的黑蚁军团冲得无影无踪。

河流经过疏导之后,渐渐安静平息。缓缓的水流潺潺而下,温文尔雅,宛如处子。除了岸边多了一些黑蚁目瞪口呆地转来转去,一切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1088仰着头对雄18说,幸好你在婚飞之日就会死去,否则与你交战,实在是很可怕的遭遇。1088说完,便带领部队沿着河岸冲下,剿灭岸边的残兵去了。

雄18告诉我说,他当时身躯颤了一下,若有所思。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决定,要带着我离开这里。

18

我吐了几口水,从沙滩上挣扎着爬起来,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真是命运多舛,前途坎坷,不知道下面还会遇上些什么。

自从那次战役中,1088无意说过那番话之后,这种感觉便一直在我心中萦绕,挥之不去。

1088说完那番话便离去了。彼时,对岸的2046正组织部队,利用树叶做成几十只大船,浩浩荡荡地渡过河流。

2046飞快走过来,亲热地碰了碰我的身体。然后说,你先回去吧,将军。

我让它弄得不明不白,连忙问它,这是什么意思。2046转过身子平静地说,蚁后的命令,一旦得胜就趁势攻入大黑蚁巢。我顿时愕然,这件事蚁后从未对我提起过。

你一定要回去,否则所有雌蚁都得死。2046对我说完,便回头去整理它的部队。

我望着它的背影,心想它一定是疯了。黑蚁巢内的大黑蚁数不胜数,它们都会战死在里面。我追过去,拉住2046的肩膀,劝它带兵返回,它只是淡淡一笑了之。

我和你不一样,将军,我是一只兵蚁。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把我们的身体拉得长长的像鬼影一般。大黑蚁的巢穴外面守卫极少,看来它们伤亡惨重。2046指挥他的部队包围过去,顺利地干掉了外面的守卫,进入了大黑蚁的巢穴。

2046临走时把我拉到一旁,我们并排站着,天边出现了七彩的巧云,它们幻化出无穷的形状,捉摸不定。

也许是巧合吧。2046说,去年婚飞之后,我带领部队找到的雌蚁也叫雌16。她那时翅膀已脱落了,正躲在北面的山凹下,孵化产下的蚁卵。她看到我们以后,惊惶失措,浑身都在发抖。由于离开了蚁巢,她的气味早就和我们不一样,但我仍然认得出是她。

我虽然不能生育,可我也是雌性。做这种事我心里很难过,但为了整个蚁国的利益,我只能服从。

这个地方只允许有一个蚁巢和一个蚁后。

它说完这些,就跟在其他兵蚁后面攻入了蚁巢,从此我再没有看见过它。

19

雄18回来的时候,浑身是伤。我初以为是和大黑蚁交战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他和1088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那时2046带领所有的兵蚁杀进了蚁巢,地面上只剩下他和大队的工蚁。队长1088突然站了出来,命令工蚁们搬运泥土,封上黑蚁巢所有的洞口。

雄18大吃一惊,抓住1088的胸膛,大声质问。

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这是蚁后的命令。1088冷漠地回答。

你必须命令它们停下!2046和许多兵蚁都还在里面。

不。1088无情地说,2046它们根本毁灭不了黑蚁巢,它们迟早都会死在里面,现在封住洞口,是最好的时机。

雄18怒不可遏,像一只绿头苍蝇,狂叫着对着1088扑过去,两只蚁在地上你撕我咬,一直打到太阳西下。这时大黑蚁巢穴的洞口已经封得很结实,里面塞进了大量的泥土,表面还掺上了一层水。晒干以后,洞口变得坚硬光滑。

雄18是被工蚁们从阵地上抬回来的,他形同死尸,不言不语。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20

蚁国的群臣们再次集中到蚁后室,这次场面比消灭蚁宫大火后那次更热烈。

消灭了大黑蚁,大家都很高兴。包括在蚁后身旁忙碌不停的小工蚁们,都满脸笑意。

蚁后心宽体胖,腰围长大了一圈。她加快了产卵的速度,要尽快弥补兵蚁的不足。

我站在一边,看着1088它们依次上前接受封赏,感觉非常厌倦。

现在该轮到你了,将军。蚁后说。你的功劳最大,你需要什么赏赐?

明天婚飞就要开始了,蚁后。我走上前,淡淡地说。

我倒忘了你是一只雄蚁。蚁后爽朗地笑了。这样吧,你对婚飞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很简单,我要求让所有的雄蚁和雌蚁都参加婚飞。

你太傻了,雄18。依你现在的伤势,恐怕连一只雌蚁也追不到。

我的伤马上会好的,我愿意试一试。

我可以特许你不参加婚飞。让你从雌蚁中任选一只交配。我会给你们安排好一个蚁室,免受打扰。你的雌蚁还可以在领地里任选一处,做为栖息地。你认为这样不是更好吗?

不,我只有这一个要求。我说完,便转头离开了蚁后室。

21

雄蚁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而脆弱。在它即将结束时,我并不感到悲伤。蚁国每天都有蚂蚁死去,我们实在太弱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送命。

我对这个蚁国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如果我能完成今生的使命,死亡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我只是很害怕孤独。沙尘扬起时,总归要落下,生命离去时,会有新的生命升起。我希望能在死之前,把生命交给雌16,让她为我们延续下去。

雌16会在我弥留之际,陪着我,让我感觉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不知道她日后会不会想起我?也许这并不重要,这真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我历尽艰辛,总算踏上了那片水泥平原。地面被阳光炙烤得火烫。但我不在乎,我在炎热的水泥地上奋力飞奔,雌16就在对面,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它的触角,听见了它的呼吸。

一棵大树枝在前面挡住了我,我没有理会,从右边绕过它,继续前行。一会儿它又出现在我的前面,这回是偏右的位置。我扭过身子,从左边绕过去,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跑。

但是它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一颗心仍紧张得要跳出胸膛。我终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察到了身边那个巨大的阴影。

我停下来,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那棵树枝动了,它抬起来,拨了拨我的触须。我忍耐着,没有理会。它又点了点我的脊背,从后面把我掀了一个跟斗。

终于,它失去了耐性,疑惑着从我身旁离开。我突然迅速地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目的地拼命飞奔。树枝苏醒过来,飞快地追击着我。它第一下击打在我身后,传来巨大的响声。

第二下打在我的面前,树枝末梢卡嚓一声折断了,掠过我的头,飞出很远。我朝左边一闪,继续逃命。但树枝很灵活,它猜透了我的意图,第三下击中了我的左前足,将我的左前足砸成一团肉泥。

我的眼前的世界换成一片黑暗,剧烈疼痛把我摧毁在地,我不住翻滚挣扎着,昏死过去。

等我在疼痛中醒来,身旁的阴影已经消失。我伏在地上,站也站不稳,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我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我颤悠着向前走了几步,摇摇摆摆地拿不住重心,左足的疼痛迫使我不得不暂时停止努力。

我拖着残腿,孤单地躺在烈日下。四周看不见任何活物,炽热,荒凉。

22

我知道雄18要参加婚飞是为了我。对于他来说,只要向蚁后请求,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我。我们会有一间巢室做为新房,他可以在那里满足他毕生的欲望。

然而他说,我们应该到西边去,越过那片水泥平原,那里有一片黄杨。你不应该留在这里,她们也不应该留在这里。

雄18的请求给蚁后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在婚飞后,她不得不布置更多的工蚁和兵蚁,来搜查自己的领地。而她的领地又是那么的广阔无际。

可是其他的蚁并不知道这一切,本来已经有一些强壮的雄蚁得到特许,能够不参加婚飞而在蚁巢里交配。雄18毁了他们的好事。面对他们怨恨的眼神,雄18只是笑笑。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夜晚。雄18说。

他饱餐了一顿蜜露,深深吸了一口它的味道。月夜,清凉的地气涌上来,打湿了我们的足底。梧桐树的根须在夜里不断汲水,发出泊泊的声响。一只甲虫在不远处咬着嫩叶,嚓嚓嚓。一片枯叶被风刮过来,盖在我们的头上。

蜜露是最好吃的东西。我们的身上都有蜜露的味道。他说。

明天我们都会离开这里,我们的味道会变淡,成为另一种气味,到那时候,这里所有的蚂蚁都不会把我们当做兄弟姐妹。

记住在那个地方等着我。雄18说。

然而他没有来。

我决定飞回去找他。

我顺着来路四处寻觅,在水泥地上,望见了他苦苦挣扎的身影。他像风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尘,颤抖着向前爬行。

我飞下来,落在他身旁。我简直快认不出他的模样。他满身尘土,翅膀不见了,身上的硬甲磨损得不成样子。左前足断掉,只剩下短短一截冒着汁液的残肢。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微微笑了。

你等急了吧?他说。

我舔着他的残肢,吐出一些胶质,涂在伤口上,这样他会好过一点。

我说,你爬到我的背上来,我背着你。

23

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我看见了雌16。她像一个天使一样,从天空降临。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看着我,碰了碰我的触角。她舔我的伤口,为我疗伤。我本来想挣扎着爬到目的地,一看到她,我忽然丧失了全部力气。

我瘫倒在地上,微笑着。我想这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至少我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我很满足。我知道我已经废了,我再也没有能力去完成我的使命。有太多的事情我无能为力,我只是天地间一只渺小的蚂蚁。这已经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结局。

你走吧。我说。

不,我背着你走。

她让我爬到她的背上,伏在她的双翅之间,抓住她的脖颈。我看到她前面的触角高高扬起,翅膀上叶脉似的网格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忽然,我觉得满心欢喜。纵使所经受的这些磨难再来一遍,我也愿意。我暂时忘掉了身上的所有痛楚,跟着她一起,奔向那片小叶黄杨。

天空中再次出现了巨大的阴影。这次它没有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而是肆无忌惮地将我们全部笼罩。一个庞然大物悬停在空中,它期待着什么。

我没有特别的恐惧,我对雌16说,放下我,你快跑吧。

雌16仰着小脸,向上望了望,她明白这个阴影的含义。

由它去吧,有什么要紧的呢?她说。

我们待在阴影里,一阵微风吹过来,略带三分凉意。

我记起了我们初识的那个晴朗日子。她利箭一般冲向天空,上面有碎絮状的云。

我跟在她后面,看见阳光透过叶片边缘洒下来,变成耀眼的刀锋。她在刀锋之间给了我一拳,然后我就像流星一般坠落了。

我还想起在潮湿的草丛里,她抚摸我的头颅,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让我做出了毕生的承诺。在蚁巢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给我带来了好吃的蜜露。远处人类的灯光闪闪亮起。空气中有股清甜的气味,夜风把梧桐树叶掀起,盖在我们的头上,我们一起幻想着那片小叶黄杨。我对她说,记住明天在那里等我。

从此后,没有谁知道这些,它只属于我们,它只保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生命是很卑贱的东西,我们为她承受了太多的苦楚。现在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了,没有什么关系。

我在她的脖颈处的发现了一缕白色的茸毛,以前我并没有注意到。我开心地笑了,这真是个有趣的发现。

它们显得那么的柔软,那么的可爱。我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贴着它们,把整个世界都忘掉了。

24

小明在梧桐树旁捉到了一只蚂蚁。他不知道这是一只雄蚁,他很稀奇,因为很少能看见长翅膀的蚂蚁。这只蚂蚁通体黑色,它受过伤,左翅有点破损。

小明摘掉了它的翅膀,把它扔到地上。看着它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觉得特别好玩。

蚂蚁在地上转了几个圈,用触角四处嗅了嗅,又抬头看了看阳光,朝着篮球场方向爬去。

小明找了一个废旧的油瓶,挡在蚂蚁面前。蚂蚁莽撞地沿着瓶壁向上冲,结果被油脂粘住了前足。小明饶有兴致地看着蚂蚁在油脂上挣扎着,掉落在地上。

蚂蚁想了想,重新爬上瓶壁,这回它很谨慎,用触角做为探路器,一路走,一路嗅,曲曲折折地绕过那些油脂的陷阱,成功越过了做为障碍的油瓶。

小明找来一根树枝,在球场旁边的地上,挖了一道浅坑。他灌了一大瓶水,倒在坑里,制造了一条河流。

蚂蚁站在岸边的泥堆上,转了转脑袋,纵身跳了下去。它在水面上漂浮着,转眼间渡过了河中心线。小明拿起树枝,将它按到了水里。蚂蚁沉到河底,不一会儿冒出头来,扑腾了片刻,又沉了下去。

小明用树枝把它捞起来,丢到岸上。过了一会,它动了动,它还活着。它艰难地蠕动着,爬上了篮球场。

转眼间,它又恢复了活力,飞快地向前跑起来。小明不断地把树枝挡在它的前方,都被它绕了过去。

不断地阻拦使蚂蚁有点厌烦,它了停下来,纹丝不动。小明拨了拨它,没什么反应。小明就蹲在它后面等着。

它突然窜起,灵巧地向前飞奔,小明连忙抓起树枝,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对着它猛戳。它被戳中了左前脚,像个失去了控制的陀螺,在地上不停地旋转。

它不动了。小明想它一定是疼死了,小明站起来,感到很遗憾。

不过它还没有死。少顷,它的触须弹了弹,在地上微微地颤抖。它休息片刻,一停一跛地继续前进,在路上划出歪歪扭扭的轨迹。

这时候天空中又飞下来一只蚂蚁。这只体型更大些,黄褐色。它落下来,碰着跛足蚂蚁的触角,两只蚂蚁在一起不知道交流着什么。

而后出现一个有趣的景象。跛足蚂蚁爬到了黄褐色蚂蚁的背上,黄褐色蚂蚁背着它,努力向前爬。

“小明,吃饭了。”

小明抬起头,母亲在家里喊他。不过两只蚂蚁摞在一起,是很难看到的事情。

小明惋惜地看了片刻,抬起脚,两只蚂蚁被遮在脚下的阴影里。

很奇怪,那只黄褐色的蚂蚁没有飞走。它向上看了看,没有过多地理会。

小明放下右脚,在水泥地上一蹭,两只蚂蚁消失了,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迹。一阵热风吹过,地面卷起了一个小漩涡,少许尘土从印迹上擦过,印迹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在这个炎热夏季的正午,死去两只蚂蚁,实在是有点微不足道。

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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