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散记(三等奖)

文/鲁 班

去年夏天去法国出差期间走马观花了一下普罗旺斯省,参观了一些和画家梵高有关的地方,包括著名的小城阿尔。一年过去了,不能忘怀那个短暂的旅行,就把一些零碎的印象记了下来。

 

阿尔离地中海不远,保留了很多古罗马时代的遗迹,是法国的一个旅游胜地。十九世纪这里温和的气候和夏季充沛的阳光吸引了很多画家,也是梵高短暂生涯里的一个重要地点。1888年梵高离开巴黎来到阿尔,用他弟弟的资助邀请高更前往,试图把阿尔变成一个画家的园地,但是两人很快发生冲突,梵高精神崩溃割耳自伤,被送进精神病院,一年后自杀。现在的阿尔为了纪念梵高,把他当年居住和作画的地点在旅游图上都标了出来。我一直对那一时期的欧洲绘画很感兴趣,在地图上看到阿尔不远,就趁着一个周末赶了早晨的火车去追寻两个大画家的足迹。

1. 火车站,黄房子,罗纳河

虽然从地图上看只有不到150公里的路程,但是在马赛换上了一辆慢车,路上停了很多小站,到阿尔的时候已经下午了。阿尔也是个小站,没几个人上下车,比起喧闹的马赛,空荡荡的站台显得格外安静,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花香。穿过人行地道出站,只见一个小广场静静地沐浴在夕阳下,连个出租车也没有,巴士周末也不开,只好步行。

出了火车站不远,对照地图发现路边一幢房子正是梵高画过的著名的黄房子,就是当年梵高和高更住过的旅馆。房子看着干净气派,不像梵高画中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房子对面不远竖着个牌子,上面复制了梵高的那幅画。看了一旁的文字介绍才知道原来画中的黄房子已经毁于二战的炮火,现在人们看到的是后面的一幢四层楼。牌子竖立的地点大约是经过特地挑选的,站在牌子前面向楼房的方向看过去,视角和画中相同,让人感到好像当年梵高就是在此处作画似的。楼房后面仍然可见一段铁路桥和下面的街道,街边咖啡馆的凉棚下几个人在悠闲地吸烟聊天,远远看上去宛然如画。

正在琢磨方向时,来了几个游客,其中一位女士似乎很熟悉梵高在阿尔的事迹,向大家指点黄房子周围梵高曾经作画的地方。隔着一个街心花园,一座古城堡的残桓和黄房子相望。跟着众人过去看了看,见城门洞内的铭牌上介绍说阿尔在古罗马时代是一座重镇,这座城门和两边的城墙都是古罗马遗迹。过了古堡便是闹市,街上游人如织,比起城门外的冷清好像是另一个地方。后来在一本梵高传记里看到火车站一带当年是阿尔的穷人区和红灯区,也许现在还是如此吧。

阿尔基本保留着中世纪欧洲小城的风貌,狭窄的街巷和石砌的马路给人以时光停滞之感。我预订的旅馆并不远,但密集的小巷如迷宫一般,只好估计一个大概的方向摸索过去,一边想象也许当年梵高和高更两个怪人也是在这些巷子里寻找题材的吧。旅馆在河边,小小的门面对着街市,只有一条横幅挂在上方,连个像样点的招牌也没有。房间很小,还算干净,只是有些闷热。打开窗户,街对面的房子近在咫尺,下面一条安静的小巷里停了几辆汽车。除了汽车,其他景物都让人联想起以前看过的法国小说里的版画插图。

匆匆吃了晚饭后去散步。上了一个河堤,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宽阔的大河,夕阳下波光粼粼,对岸一片平林漠漠。这就是梵高著名的‘罗纳河边的星夜’中描绘的罗纳河,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一条大河。河面阵阵凉风吹来,一天旅行的疲劳顿时消除了一半。沿着河堤走了一段就看到一个铭牌,上面复制了梵高那副著名作品,几个游人在一边拍照。对照实景才注意到,梵高在画中描绘的是罗纳河的南岸,但是画面上半部的夜空中如焰火般灿烂的却是北斗七星,原来梵高为了平衡构图,把北边的天空移到南边来了。看着长河落日的壮丽景象,我不禁为自己感到好笑,在计划这个小小旅行的时候,我好像特地要来寻找梵高画中扭曲的星光,颤抖的河面,和幽灵般的路人似的。

2. 梵高和高更

早年读美国作家斯通写的梵高传记,对这个人的性格始终不得要领,只好怪自己肉眼凡胎,不懂天才。后来读了Naifeh和Smith合著的梵高传记,才对这个可怜的人有了一些理解。

在世俗意义上,梵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在投身绘画之前从事过的所有职业,包括画廊销售员,教师,见习牧师,都以失败告终,潦倒之下一度不得不回到父母家居住。他在家期间爱上了来访的表姐,可求婚又遭到冷淡的拒绝。他和父母的关系也不融洽,有时发生激烈的争吵,痛苦的父亲甚至考虑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父亲最终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家门,可随后又通过亲戚悄悄地给他资助。这些屈辱的经历给梵高留下深深的刺痛。他也一再向亲朋作出各种许诺要成为一个自立的人,可又缺乏把计划付诸行动的毅力。梵高少年时期就显示了出色的绘画技能,早期作品线条硬朗,色调沉重。他崇拜米勒但是缺少米勒那样诗意细腻的笔触,没有画廊对他那些笨拙的农民和忧郁的风景感兴趣。幸亏弟弟提奥作为著名画廊经理的影响,他才没有被完全拒于画家的圈外,不过多数同行对这个怪人都客客气气,敬而远之。连印象派的先驱,一向待人宽厚的毕沙罗在恭听了梵高几次宏论之后也受不了他那种捶胸顿足式的狂热,唯恐避他不及。按现代心理学的说法,梵高可能有一些人格障碍,拙于与人交往,不会把握分寸,一生挣扎在人际关系的边缘。

梵高一度对印象派颇有微词。在他的阿尔计划之前不久,在提奥的多次介绍下,他接触了一些印象派的画家,逐渐理解了这个被他称为‘新画派’的技法思想,作品开始注重主观视觉和光线效果,色彩也渐渐明朗生动起来,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长期的失意折磨得频临崩溃了。邀请高更把阿尔建成一个巴黎之外的画家园地,只是他救赎自己失败人生的无数尝试之一。

和梵高及很多同时代的画家相比,高更的经历可谓传奇。他出身于没落贵族,幼年丧父,被热爱浪漫冒险的母亲放在南美的叔父家寄养。年轻时参加法国雇佣海军,浪迹天涯多年后上岸经商,竟然成为一个成功的证券商人和艺术品收藏家,建立了一个殷实的家庭。人到中年,不能忘怀年轻时的梦想,摇身一变又成为一个画家兼作家,作品很快引起巴黎报纸的注意。后来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越走越远,索性抛妻别子孤身跑到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去寻求艺术和人生的统一去了。高更在绘画事业的开始追随印象派,师从毕沙罗,后来发展了自己的风格,他后期的作品构图脱离传统透视,视角偶然突兀,色彩单纯,看上去远离尘嚣,犹如梦境,被后人认为是现代绘画的重要先驱。和梵高一样,他也是一个极端敏感自负的人,只是丰富的阅历让他把这些性格弱点掩藏起来,代之以不拘形迹的外表。梵高兄弟邀请他去阿尔的时候,他在画家和评论家的圈子里已经有一些名气,参加过数次印象派画展,在提奥的画廊里有作品出售。在当时的成名画家里,高更大约是少数几个赞美过梵高才能的人之一,所以梵高对他既景仰又感激。

在梵高一厢情愿的阿尔计划中,高更的加入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从此阿尔将吸引更多志同道合的画家,如同米勒和巴比松画派一样。以梵高的单纯,这个计划没有什么谋求个人名誉的动机,但是世故的高更免不了疑虑重重。高更更多是出于对提奥经纪人身份的让步和自身的拮据(那时他已经弃商从画多年)才最终同意到阿尔来,所以两个人的合作从一开始就可谓貌合神离。

3. 罗马古迹

阿尔的著名古迹之一是一个古罗马时代的斗兽场。这个斗兽场没有意大利罗马的那个出名,但规模并不逊色,而且保留得更加完好。第二天一早我在阿尔的小巷迷宫中徜徉了一阵,瞥见一条巷子的尽头似有一幢异常雄伟的拱门建筑,对照了一下地图知道那就是斗兽场了。顺着小巷过去,但见一座庞然大物从巷口逐渐浮现,巨大的石拱令人仰视,粗壮的岩柱历经千年依旧保持着令人诧异的洁白,和小巷这边密集的小房子形成奇怪对照,仿佛一个远古的恐龙夹在一群小动物中间。

斗兽场的外围不设栏杆,人们可以随意在外围的拱廊下漫步。虽然是周末,游人并不多,拱廊间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嬉戏。墙上每隔不远就贴着一些斗牛表演的大副海报,好奇地看了看,惊讶地发现表演就在此地,原来这个斗兽场竟然还在使用,只是角斗士换成了斗牛士。后来知道这里历史上靠近西班牙,两地有很多相似的传统风俗。不过如此对待千年古迹,还是令人匪夷所思。

买了张门票,穿过一条阴森的甬道拾级而上进入场中,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下方中央一块金黄色的椭圆赛场,周围一层层石块座位环绕,顶层两端各有一个高塔耸立,在蓝天笼罩下气势不凡。除了没有使用钢筋水泥,这几乎就是一个现代样式的体育场,据说可以容纳两万人,不得不佩服古罗马人的建筑工程能力。下到底层,发现中央赛场上还均匀地铺着黄沙,难怪从上面看一片金黄。赛场周围的栅栏都漆成了深红色,大概是为了刺激公牛吧。遥想两千年前角斗士们就在眼前这片黄沙上浴血厮杀,四周万人呐喊,不禁令人战栗。

正当我在大发怀古幽情的时候,边上来了一家美国人,对宏伟的古迹无动于衷,却为他们的太阳镜对当地的阳光是否足够有效之类的琐事争论个喋喋不休,好像这里的阳光和别处有什么不同似的。几个台湾游客叽叽喳喳地拍照留影,人人都竖起两指做v字手势。旅游时经常见到有人如此拍照,总是纳闷这个和旅游不相干的手势怎么会那么流行。

出了斗兽场,又转到旁边一处古罗马露天剧场的遗迹。这个地方保留得也很好,几十层石块座位形成一个扇形,和中央的舞台相对。舞台后面散落了一些石柱的残桩,还有一对石柱兀自矗立,顶端架着一段横梁,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那几天正好是当地的音乐节,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场地里调试灯光音响,一个头戴花环的女演员在舞台上来回踱步,看来当地人对古迹的确抱着一种物尽其用的态度。

这些古迹在梵高的时代就很出名,梵高和高更都以它们为题材做过画。梵高画的斗牛,画面的一半描绘的是看台上万头攒动的景象,下方的斗牛场占据了画面的另一半,涂满了他钟爱的金黄色,居高临下的视角和倾斜的构图似乎受高更的作品‘约伯和天使的角斗’的影响。

美国电影‘生命的渴望’中有一个情节里梵高和高更两人在室外作画时发生争论,背景是这里的一处古罗马遗址叫做Alyscamps。这个地方在古罗马时代是个坟场,十九世纪修铁路时把古代的石棺都刨出来堆放在路边成为一景。梵高和高更都有数副作品描绘这里的秋景。梵高的一副画中,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铺满金黄的秋色,近景的天空如蓝宝石一般深湛,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路上一个大踏步的绅士和一个步履轻盈的撑伞女子让人感到好像作画者的心情很好,大概是因为高更的加入吧。高更的几副则是不同的风格,其中一副描绘这里的修道院,紧闭的大门前红叶满地,一条弯曲的小径了无人迹,暮色笼罩下只有一角院墙被斜阳照亮,给冷清的画面带来一些温暖。另一幅作品里,修道院的钟楼在傍晚的晴空中耸立,一条小溪映照着天空中的浮云,溪边的草木秋色缤纷,虽然画中央点缀着几个行人,整个画面静谧安详,似乎不粘人间烟火。电影‘生命的渴望’从很多方面堪称经典,但把高更描绘成一个粗旷不羁的大汉却不对,其实高更是个很细腻很有城府的人。

4. 梵高小路和咖啡馆

年轻的时候梦想当一个艺术家,过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人到中年,慢慢懂得自由的代价,只好把读书旅行当作一种补偿。有一回在亚马逊网上看到一则高更传记的书评,评论者对他弃商从画赌博人生的气概赞叹不已。相比之下,我等凡夫俗子,缺的也许不是才能,而是抉择的勇气吧。现在回想起来,我在阿尔寻找的并不是一两处风景,而是抱着一点类似于宗教朝圣者的心理,一定要沿着先知的足迹走一番,才体会开拓者的心境。

梵高在阿尔虽然只居住了一年多,包括精神崩溃后住院的几个月,但是留下了大约两百幅作品。他风格成熟后的代表作如‘夜间咖啡馆’,‘罗纳河边的星夜’,‘吊桥’,多幅静物花卉包括著名的‘向日葵’,田野风景,自画像等都在这一时期完成。可怜的天才如流星一般,阿尔这段时期正是最后的灿烂瞬间。现在的阿尔为了纪念梵高,把他当年作画的地点连成一条所谓梵高小路。游人如果看到路面上漆着一个约一尺见方的‘播种者’(梵高临摹米勒的习作之一)的标志,就知道此处离梵高某副画中描绘过的地点不远了。对于很多参观者,设计者采用那个大踏步的播种者形象也许是有深意的吧。

那家梵高在夜间描绘过的咖啡馆基本保留了原样,现在已更名为梵高咖啡馆。我那天顺着地图从咖啡馆左侧的巷子过去,远远认出梵高画中那个倾斜的凉棚和后面狭窄的街道,几乎一样的视角,所谓按图索骥莫过于此吧。咖啡馆现在的主人大概为了让门面和梵高画中的色调吻合,把外墙和凉棚都漆成金黄色了,可惜生意并不比邻家兴隆多少,虽然是周末,门前的桌子半数还是空着,大概人们不好意思坐在那里被来往的游人拍照吧。我也在街对面找了张桌子坐下来。隔着街望过去,咖啡馆金黄色的外观在阳光下很刺眼,和周围的建筑很不协调,觉得当地人这一举动未免失策。想象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落魄的梵高被一盏明亮的煤气灯吸引,把深邃的夜幕下一片温暖的光芒描绘在一副不朽的画中;一百多年以后,那团流动的光芒竟然被生硬地漆在了墙上,如果是为了纪念画家的话,这实属多此一举。不过后来在网上看到有人夜间从同样角度拍摄的照片,光线效果和原作非常相似,估计那才是主人的用意吧。

5. 吊桥

按图索骥也有出错的时候。从地图上看,梵高反复描绘过的那个吊桥就在阿尔城郊的一条小运河上,不算太远。那天下午我看看还有时间,就打算去看一眼。可到了城郊沿着运河走了好一阵也不见任何桥的踪影。遇见个遛狗的老人,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个吊桥竟然还有两公里。我再次核对地图才明白为什么地图上那个指向吊桥的标记和其他景点的标记不一样,不是一个圆点而是一个箭头指着地图之外,颇有误导之嫌。谢过老人之后,想想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还是坚持一下吧。

运河的两岸基本荒芜,草长及人,河中也没有行船,一点没有梵高画中繁忙的景象,显然人们早已不再利用这条河了。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偶尔一辆汽车经过掀起一阵尘土。路的另一侧是起伏的田野,散落几个农屋。忽然想到,可能这里的风景多少年来没什么变化吧,一百多年前,也许也是这条乡间小路,路边也是这样的田野,风尘仆仆的梵高在这里踽踽独行。

又走了一段,正感到有些疲惫时,发现河边泊着个小型游船,布置得像个餐馆。冒然上去一看,竟然是个水上旅馆,主人真有兴致选择这个地点经营。我向招待要了杯水又确认了一下吊桥还有多远,招待指指河的上游说“跟着梵高的脚步走,马上就到!”,看来像我这样的游客还不少。

过了一个河湾,终于看到了那个吊桥。桥处于打开的状态,两副吊臂高高竖起,凌驾于两岸的草木之上,看上去很高大,不像梵高画中那样玲珑。和梵高小路的其他景点一样,桥前面也竖着一个牌子介绍梵高的有关作品。看了介绍才知道这个桥是后来为了纪念画家复制的。也许是为了让桥更加坚固持久,建桥的木料好像浸了柏油,看上去像铁路的枕木,黒呦呦的让人难以和梵高画中使用的明亮的黄色联系起来。

1888年初春梵高刚到阿尔的时候以这座吊桥为题创作了数副油画和版画。虽然印象派时期的画家经常反复描绘同一个题材以研究各种光线效果,不过梵高钟情于这座桥似乎还有其他的原因。有艺术史学者注意到梵高早期作品中的荷兰吊桥和阿尔的这座桥很相似,推测也许他触景生情怀念家乡。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梵高那时正受日本绘画的影响,在试图把日本绘画中简练的构图和他从印象派同行那里学到的色彩光线技法结合起来。这个吊桥系列的确有些中日传统绘画中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的意思。在其中一幅里,蓝天碧水的背景下一个姿态婀娜的妇女撑着伞在桥上独行;另一幅里,一辆简陋的马车正颠簸着从桥中央经过,桥下几个妇女在躬身洗衣,水面荡起阵阵涟漪。几幅作品都具有他后期独特的厚重奔放的笔触和绚丽明亮的色彩,被后人认为是他风格成熟后最早的代表作。梵高自己也很满意,在给弟弟的信中说自己最近有几幅新作‘很特殊’,还在文字边上特地画了草图说明。他把其中一副送给他熟识的荷兰画商Tersteeg过目,指望会获得一些鼓励和认可。遗憾的是Tersteeg虽然对梵高的作品表示过兴趣,这件事还是没有下文,可以想象梵高的失望。

不过那时还是春天,梵高还怀着很多希望,尤其是期待中的高更的加入。

6. 绘画的角斗

梵高和高更在阿尔之前并没有多少交往。梵高在巴黎四处拜访印象派画家时,高更的名字已经在印象派画展中和莫奈,毕沙罗等前辈并列了。大约因为他的传奇经历,高更身边簇拥着一些更年青的新锐画家,高更也以这些后辈的领袖自居。可能是看在提奥作为经纪人的份上,高更曾客客气气地称赞过梵高几次,让初出茅庐的梵高感激不已。对梵高来说,得不到Tersteeg的认可不要紧,如果能和高更合作建立一个画家的南方园地,那才是一件可以引以自豪的业绩。可惜高更绝不是梵高想象中的合作伙伴或良师益友,水手和商人的经历使他工于心计,见风使舵的本领和画技一样高明。那个时代信息传递缓慢,基本游离于画家圈外的梵高根本无从知晓高更种种自私自利的事迹。对于梵高兄弟的提议,高更一直态度含糊,籍籍无名的梵高对他的事业不会有什么帮助,偏僻的阿尔对他也没有吸引力。直到1888年十月提奥那里开始传来一些他的作品销售的消息之后他才终于做出决定,显然他考虑更多的是和提奥保持关系。

可怜的梵高在得知高更同意加入的消息后大喜若狂,马上租下黄房子的一层,热情地布置起来,连给高更准备的一把椅子也成了他一副作品的主题。他把高更送给他的一副自画像拿给他经常去的咖啡馆的老板娘看,宣布巴黎有名的画家即将光临。凑巧的是,高更在到达阿尔的第一天没有先去敲黄房子的门,而是不慌不忙地进了这家位于火车站边上的咖啡馆先坐了一会儿,竟然被老板娘认了出来,这让高更既吃惊又得意。老板娘后来又成为高更和梵高的模特而名垂青史。

在好为人师的高更眼里,巴黎那个诚惶诚恐的梵高大约很合适做他的学生。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是,从阿尔的黄房子里出来激动地拥抱迎接他的梵高已经独自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先锋画家。梵高迫不及待地向高更展示自己的近作的时候,态度依旧诚恳谦卑,但那些光辉四射的作品让高更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丑小鸭,而是一个画坛荣耀的竞争对手。最初的惊讶过后,高更很快就像他在击剑场上一样作出对策(高更做过剑术教练),他要在艺术上征服梵高。

Naifeh和Smith的梵高传记里有一章题为‘角斗’,描写两人这一时期在艺术上的竞技。高更很快注意到梵高对模特和实物的依赖,故意挑战梵高凭记忆作画。虽然那时已经有学院美术,多数画家仍然通过师徒传承学习绘画,需要模特时就去收费画室。一向潦倒的梵高当然没有条件经常光顾画室练习人体或石膏。相比之下,高更接受过一些学院训练,他具备良好的视觉记忆和造型能力以及娴熟的线条技巧等古典画家的看家本领。正逢秋雨连绵,两人一度关在黄房子里各自描绘想象中的田园风景。仅凭记忆,高更笔下的农妇依然健硕生动,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而梵高对形体缺乏持久的把握,眼前没有实物的时候,他的画开始显得笨拙,本来就不够圆润的线条越发生硬凌乱,精湛的色彩也毫无用武之地。几番较量下来,梵高沮丧不已,在给弟弟的信中称高更为‘猛兽’。得意洋洋的高更也趁机向梵高兜售画家的使命不是视觉而是意识之类的抽象派绘画哲学。

可是无论在绘画竞技上如何落下风,梵高仍然觉得很满足,因为他终于品尝到了他渴望已久的志同道合的友谊。两人关于绘画的滔滔不绝的讨论,尽管多数时间是高更的说教,对梵高来说有如甘霖。高更是他的前辈同行,对绘画和他一样执着投入,技术和理念上的交流和冲撞不仅激动人心而且意味着对他作为画家的认可,这是他孤独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经历。

对于高更来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他在绘画上不缺少追随者,他更需要的是巴黎报纸的评论和顾客。梵高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也让他既担忧又厌倦。他不断地给提奥写信提醒他为此做出的忍耐牺牲,要求给他的作品预支付款。提奥为了梵高尽其所能有求必应,无奈那个时期欣赏高更作品的顾客实在有限。

7.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二月的阿尔阴雨不断,黄房子里潮湿寒冷,梵高和高更之间的关系也日渐冷淡。关于绘画的讨论已经不复热烈,高更变得沉默,经常独自外出,把一天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咖啡馆里。梵高开始感到恐慌,但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在给弟弟的信中编织着两人愉快合作的消息。他又不经弟弟和高更的同意去租下了黄房子的另一半,然后宣布来年更大的打算。老于世故的高更怎能不懂得这些幼稚的鸵鸟策略。高更毕竟是个画家,和经纪人保持关系固然重要,但绘画是他的生命寄托。他欣赏梵高的才能和热情,但对梵高浪漫感伤的绘画理念嗤之以鼻,阿尔的田园古迹也不是他钟情的题材,他的抽象派哲学在这里没有听众,他革新绘画的宏愿在这里没有前途。为了绘画他连家庭都可以抛弃,何况一个神经质的朋友。

电影‘生命的渴望’里两人决裂的情节基本上是按照斯通的小说改编的。圣诞节的前夜,梵高以自己的痛苦哀求高更不要离去。高更冷酷地嘲弄了一番梵高的脆弱,说自己可没有一个富有的弟弟长期资助,又自豪地说“我也痛苦,但不会为之哭泣!”,然后扬长而去。梵高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面对镜子凝视自己良久,拿起剃刀放到耳朵上,脸孔逐渐开始扭曲。我一直以为这几乎是一部尽善尽美的电影,它如画的背景,温婉的音乐,细致的化妆,无不体现制作者的敬业。老道格拉斯把梵高的单纯善良固执倔强等种种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加上化妆之后的形似,令人对银幕上的那个彷徨无计苦苦挣扎的形象充满同情。

高更在多年后的回忆里提到在他离开阿尔的前夜,梵高曾指责他离去的决定是‘谋杀’。这样极端的用语似乎暗示着两人合作的破裂对梵高将是一个可怕的结局。可我一直奇怪,如果和高更的决裂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跟稻草,以至于梵高终于崩溃,为什么他随后又捧着那血淋淋的碎片跑到他和高更经常光顾的妓院呢,他不太可能像后来当地报纸里说的那样发了疯去给妓女送礼物去了。后来想了想,觉得电影里虚构的情节也很合理。高更的确可以为自己义无反顾抛弃财富追求绘画事业的勇气和经历骄傲。相比之下,梵高可能更加痛苦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失败,他的自伤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另一方面,以梵高倔强的性格,高更无情的嘲弄一定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去妓院是要找高更的,他还不死心,他要以残忍的自伤向高更表明他什么样的痛苦都可以忍受。只是那天晚上高更已经乘上离开阿尔的火车,根本没有给他再次表白的机会。

其实这并不是梵高第一次自伤。1882年梵高在追求表姐遭到拒绝后也曾追到表姐家把手放在烛火上烧灼以表白心迹,但这种骇人之举一样无法赢得表姐的心。和很多因为感情挫折而痛不欲生的人一样,梵高拒绝接受现实,始终处于幻想中,以为单凭坦诚和固执就可以强迫得到他人的友谊和爱,不懂得迂回退让。

8. 阿尔的医院

不知为什么这个梵高住过的医院在旅游图上没有标出来,我找到这个地方完全出于偶然。那天看见一个名为‘梵高礼品店’的商店,门廊上的石拱上刻着‘Diue旅店’的字样。进了商店里转了一圈从另一侧门里出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外面是一个漂亮的天井花园。这个花园和梵高的‘阿尔医院’中描绘的花园非常相似,问了一下店员,得知这里的确就是梵高当年住过的那个医院。

花园的中央是一个喷水池,周围环绕着星形的花池,外围是一圈上下两层的拱廊,布局和色调似乎都刻意地保持了梵高画中的样子,几乎给人以步入画中的感觉。我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一个孤独憔悴的身影在廊下徘徊。

梵高在这家医院里断断续续住了五个月,留下十几幅作品,包括著名的医院花园,包扎着耳朵的自画像,和一些朋友的肖像。他在清醒的时候会给弟弟写信诉说自己的痛苦,请求弟弟和朋友们的原谅和帮助,但是弟弟那时正在准备婚礼,无暇照顾这个给他带来无限烦恼的哥哥。他有时也回到黄房子居住,但是周围的邻居对这个行为古怪,衣着褴褛,操着生硬的法语长歌当哭的画家越来越心存恐惧,以至于当地警察不得不勒令他回到医院。

除了最初的惨烈自伤,梵高在发病期间并没有特别疯狂的外在表现,但在医院里他仍然多次被单独紧闭,有时被铁链拴在病床上,连心爱的烟斗也被剥夺。尽管如此,他仍然创作出精湛的作品。他为医院花园做的版画草图,居高临下的视角(大约因为他的病房在二楼)和略微拉伸的透视似乎加深了花园空间的深度,前景中的两颗树木仿佛站在人们眼前,中央花坛里的团花锦簇在他的一只墨笔下也生气盎然。这虽然是一副为了油画而准备的草图,整个画面构图深思熟虑,用笔准确老练,令人赞叹不已,我甚至认为比他随后完成的油画更加出色,难以想象这样的作品是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手。

梵高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求他人的认可,在为自己辩护。可是经过和高更的痛苦决裂和医院的残酷禁闭之后,他似乎开始变得自信了。他这一时期直到去世前的作品,构图愈发端庄,色彩更加深沉,以前厚重但生硬的笔触也开始圆润老练。也许是巨大的心灵创痛迫使他成熟了吧。当女人的温存,志同道合的友谊,长久支持他的兄弟情谊都成为泡影(提奥这一时期很少跟他通信,甚至不告诉他即将举行的婚礼的日期和地点),他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绝望的处境,试图让自己冷静。他从一名好心的实习医生那里学到了一些医学术语,希望新兴的微生物学理论可以解释自己的病情,还近乎讨好似的为医生画了一幅神采奕奕的肖像。他也开始反省自己一生中给家人和朋友带来的负担,并自嘲地说他在“从病友们那里学习生活”。

1889年五月,梵高主动要求住进阿尔附近的一家精神病院,在那里留下传世杰作‘星夜’。一年后他在弟弟的安排下转到巴黎附近的一家诊所,在那里为主治的加歇医生画了著名的肖像。画中的医生陷入沉思,眼神里充满悲悯,似乎看到了眼前这个病人的凄惨结局。

9. Starry Starry Night

短暂的访问很快结束了。周日的傍晚我又踏上了阿尔的火车站台。几个中学生在一个老师的带领下等车。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花香。火车到了,我跟在孩子们的后面上车。车开动了,很快就出了小站。窗外不时有几株曲柏闪过,暮色中依稀可见它们枝桠招展如同梵高的画面。

我好像来看望两个朋友,又跟他们告别,看着他们的身影遁入暮色。

眼前浮现出心爱的女子的面庞,想起她的温柔,心中一阵温暖和安慰。

忽然想起那首关于梵高的歌‘Starry Starry Night’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我明白,我来看望的不仅是两个朋友,也是我自己。这个小小的旅行里,我在跟自己昔日的梦想,渴望,和一段短暂的奋斗告别。

歌曲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时间有些哽咽,竟然热泪盈眶。

记于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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