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绿油油的麦田(三等奖)

作者:牛马

1

桂生说他遇到狼了,围观的人就都笑了起来,问他:“狼是什么样子的?”

他答不出来,只说:“像狗,尾巴是拖着的。”

他们又笑了起来,说:“三岁小孩子都知道这点事儿。”

他们再问别的事情的时候,桂生只说:“我当时害怕,记不得了。”他们更确信桂生的话是撒慌了。

本来想继续逗着他玩的,王长贵过来了。王长贵是村子里唯一不倒背着手走路的人,他声音洪亮,扯着嗓子大老远就喊了起来:“闲得鸡巴疼?在这瞎扯!”

桂生是他亲侄子,王长贵不让桂生当着别人的面喊他二叔,只喊王厂长。

王长贵不让桂生喊他二叔,也不让村里的人喊他村长,统一叫法:王厂长。

王厂长曾对他老婆说过:“这叫法有个讲究,这谁都可以当二叔,全中国十几万几十万人能被叫做村长,可咱这厂长有资格当的可不多。”

他老婆说:“全中国,工厂不也成千上万?”

王厂长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生气了,说:“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厂长再多,也比村长少吧?有几个村长能当上厂长的。”

被王长贵叫做老娘们的女人不说话了,走了出去。

这时候的王长贵,走在村口是受人尊重的,不像在家里,老婆喜欢挑个刺儿,他的嗓门也自然受人尊重。喊完后,村里的几个闲人就不欢而散,只留下了桂生站在那里,拿着一条鞭子,桂生说:“厂长,我放羊呢。”

王长贵看了下自己留着哈喇子的侄子,气不打一处来,说:“老子还不知道你放羊?说说看,遇到啥新鲜事了。”

桂生喜欢给二叔讲故事,王长贵也喜欢听这个叫贵生的侄子给他讲一下奇闻异事。

桂生说:“我遇到狼了。”

王长贵站起来就想走。

桂生拉住了他,说:“二叔,真的,我真看到狼了,一只眼睛红的,一直眼睛绿的,朝着我伸长脖子叫唤呢,就在山后头。”

王长贵相信王家庄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侄子不会撒谎,桂生脑子有点不好使,不过不会说假话,但是这个谎言王家庄的人会不会相信,王长贵拿不准。山上怎么会有狼呢?王家庄的人一定会有这个疑问。他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下定决心,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再次问桂生:“你看错了没有?”

桂生仰着脸,一副自信的样子,说:“像狗,尾巴是拖着的。”他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王长贵放心了,侄子不会出错,他在琢磨着,想着侄子的话能不能起到作用,电话响了,王长贵对着电话说:“你他娘的,连这点事都办不了!”挂了电话,撇下了桂生一个人在这里。

桂生冲着王长贵匆匆离开的背影喊:“二叔,是真的,没骗你,二叔,我真看到狼了。”

王长贵转过身来,指着他在远处的侄子憨厚的身体,说:“以后少叫老子二叔!”

桂生摸着头皮嘿嘿地笑,看到王长贵匆匆地走了,他喊:“叫你厂长,王厂长!”

王厂长没有搭理他,王厂长还有更重要、更棘手的事情要办。

桂生就瞅着王厂长的背影,冲着他喊:“狼的影子就像你这样的!”说完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半个身子往后面仰着,活像一个国家领导人爽朗地大笑,声音也像王厂长的一样洪亮。

2

我们再说说冯三。他姓冯,王家庄除了姓王的,外姓的男人都是倒插门,也就是说除了王姓男人,其他男人在王家庄都是吃不开的,不是本地人嘛。但是这冯三,却是一个十足的倔头,谁也不怕,即便是王家庄王姓男人,当然,也包括王厂长,他也敢顶嘴。

冯三的老婆王翠花是在村长刚走了以后看到桂生的。桂生很客气地喊了一声:“姐姐。”

王翠花也很客气地跟桂生说:“桂生啊,看到冯三没?”她不指望桂生回答,也算给他打个招呼了,毕竟是王厂长的亲侄子,万一回去学话说她王翠花见了他不说话,以后就麻烦了,王长贵指不定怎么刁难呢,这冯三又到处招惹是非,跟村长兼厂长犟嘴,说什么土地是他合法占有的,屁!

王翠花走过去了,桂生转过身子来,歪着脑袋,喊:“姐姐,不要去山上,山上有狼。”

王翠花转过身来,望着这个满脸鼻涕的年轻汉子,重复了一句:“山上有狼?”

桂生说 :“像狗,尾巴是拖着的。”

王翠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说啥?这个可不许乱说的。”

桂生重复着“像狗,尾巴是拖着的。”极力证明自己没有骗人。

王翠花有些紧张,问:“你没看到冯三?还有鹏鹏?”

桂生摇着头走开了。突然桂生指着前方说:“姐姐,冯三!”

王翠花看到冯三背着鹏鹏从远处过来了。

冯三踹了桂生一脚。

桂生正朝着他嘿嘿地笑,不防备,让他踹了一个跟头,爬起来,继续朝着冯三笑。

王翠花说:“你去哪儿了?没听说山上有狼吗?”

冯三铁青着脸,又踹了一脚凑上来的桂生,说:“他妈的王长贵真不是东西!”

王翠花摁了冯三的一下脑袋,说:“你这臭脾气!就不能改改?王长贵可是咱王家庄的村长、厂长!”

鹏鹏在父亲背上,开心地说:“我爹老霸道了,把王长贵骂跑了!”

王翠花接过鹏鹏,放在了地上,说:“爷俩一个德行,早晚得吃亏!”

“地是我们的,他凭什么说拿走就拿走了?”冯三生气地说。

王翠华拉着鹏鹏往山上走,一边说:“你能耐大?地还不是国家的?国家给你钱,你就顺顺当当的,有啥不好,非得去闹!”

桂生跺着脚朝着王翠华喊:“别到山上去,山上有狼!”

王翠花转过身子来,说:“都让你气糊涂了!”

冯三踹了桂生第三脚,说:“你吆喝个屁,哪儿有狼?狼在那儿?要是真有狼,也是你那混账二叔占了地,让狼没地方去了!”

王翠花说:“你就这能耐,就会打个傻子!”还想继续说下去,冯三倒背着手走开了。

桂生冲着王桂花说:““像狗,尾巴是拖着的。真的有狼!”

鹏鹏在王桂花的脚下,仰着脸冲着桂生说:“傻子,傻子,王长贵的大侄子是个大傻子。”

王翠花拍了孩子的屁股一下,说:“跟你老子一个德行,不知道自己姓啥!”

鹏鹏说:“我跟我爹姓,姓冯!”

3

村子里都在传着有狼,尽管大家都不相信桂生的话,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有人到山上去了,也没有人去田里了。田地里长满了野草。

桂生说:“地里的草比狼还高。”桂生,用手比划着草的高度,达到他的胸部,那么狼的高度到底有多高,没有人想象出来。

王家庄除了贵生以外,有两个人不怕狼:一个是王长贵,一个是冯三。冯三的老婆王翠花堵着门口不让冯三出去,连哭带嚎,声称说:“冯三,你只要踏出这个院子,我就跳井!”

家里让这个娘们闹得一团糟,鹏鹏也哭得惊天动地,冯三只好不再说了,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说:“麦子都要熟了,这可咋办?王长贵那种,在铲地呢?好扩建他的工厂。”

王翠花说:“你是打得过狼呢,还是斗得过王长贵?”

冯三站起来又要走,王翠华就要死要活了。

冯三说:“有狼就打狼,王长贵铲了我们的麦子老子就和他拼命。”

王翠花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怎么不开窍呢?他王长贵是什么人?村里的一村之主,还是厂长,你不知死活,就不想想儿子?将来还指望去他厂里上班呢?”

冯三倒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什么话也不说,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转到了傍晚。

冯三突然熬到屋子里,冲着正在做晚饭的王翠花说:“有狼就打!”

他跑出去挨家挨户敲门。起初大家不敢开门,敲的时间长了,他们就烦了,打开门,说:“你敲什么敲,进来狼咋办?”

冯三趁着别人打开了门缝,赶紧钻进了院子,说:“有狼咱就打狼,总不能在院子里等着麦子熟透了,都落地上?”

他们上下打量着冯三,盯着他的脑袋说:“收什么麦子呀,王厂长给咱们补贴。”

冯三听了来气,说:“凭什么好好的庄家不收,去开什么厂子?”

他们把冯三推出去,关了门,说:“让桂生传染了?”

他们往往还会吵起来,王家庄的人的观点和王翠花的差不多。

一个年轻的出去打工刚回来的人还告诉冯三:“你懂个啥?现代社会谁还种地?一亩地多少钱?还不够我一个月的工资呢?王厂长的厂子规模扩大,我们就不用出去打工受人家气了。”

冯三想想说的也有道理,正在想的时候,那个人一把把他推了出去,关上了大门。

冯三走在大街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街很安静,很绵长,冯三就那么走着。他听到了远处嘈杂声和机器的轰鸣声。王长贵的厂子昼夜不停地响着,机器昼夜不停的运转着,王家庄的人已经习惯了,但是冯三觉得吵。

一辆铲土机开了过去,副驾驶座上坐着王长贵,他向冯三打了个招呼,但远处工厂的轰鸣声和铲土机驶过的声音很都大,冯三没有听见,只看到王长贵咧开的嘴不停地动着,配合着满脸堆笑的一张脸。

冯三冲着尘土飞扬的铲土机的屁股喊:“王长贵,你他妈的铲了老子的地,老子扒了你家祖坟。”

王长贵没有听见,工厂的轰鸣声,铲土机潇洒的奔驰声,盖过了冯三微弱的喊声。

4

桂生说:“你怎么哭了。”

冯三蹲在路旁,看到了桂生,踹了他一脚,指着趴在地上的桂生说:“你他妈的王长贵把老子的地铲了,老子和你玩命!”

桂生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声音很小,像是怕冯三听到似的。

冯三觉得自己过分了,把桂生扶了起来,拍打着他身上的土说:“贵生啊,别哭了,你叔可真不是个东西!”

桂生说:“我又看到狼了,你快回家吧。很大的狼,像狗,尾巴是拖着的。我怀疑有大群的狼乡村子进攻呢!”

冯三没有听他的话,望着远处的铲土机,一片片还快成熟了的庄家被铲掉了,他哭了起来,继续着他用低沉的哭声表达内心的伤感。

桂生蹲在地上,望着冯三,说:“你又哭了?”

冯三赶紧擦掉眼泪,说:“没,没!”

冯三说:“你说庄稼重要呢?还是钱重要?”

桂生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冯三说:“没有粮食吃,怎么赚钱?”

桂生瞪大了眼睛,突然开窍了似的说:“我二叔说了,没粮食吃可以买呀?我二叔就不种地,买着粮食吃。”

冯三怒了,采起桂生的衣服领子说:“你他妈的没有种粮食的,买个球蛋!”

桂生害怕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最后桂生说:“狼来了,你快回家吧?”

冯三想告诉桂生,狼来了就打,干嘛躲起来了?人应该不要怕狼。但是他没有说,王家庄的人都怕狼,凭什么就让贵生不怕?

桂生说::“狼来了,快回家吧?”

冯三就不信这个邪,他决定去王晓珠家去。王晓珠是大学生,大道理应该懂得比别人多。

冯三用同样的方法敲开了王晓珠的家。

王晓珠和他的寡妇娘相依为命。

他们对冯三还算客气,倒了茶水,一边喝茶一边听冯三苦口婆心的教导。

冯三最后说:“要不是王长贵搞个什么厂子,破坏了生态平衡,怎么会逼着狼进村子呢?”

王晓珠笑着说:“冯叔,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大道理?”

寡妇说:“喝了这碗茶,你快走吧?”

王晓珠看了母亲一眼,忙解释说:“没赶您走,一会我得去王厂长那里上班。第一天报到,可不能迟到啊!”

寡妇说:“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人家王厂长建了工厂,咱村里多少人有了铁饭碗?我儿子大学毕业,要不是王厂长安排工作,就得在家里种地!”

冯三觉得有道理,但是他转不过弯来,说:“那都办工厂了谁种麦子给工人吃?”

王晓珠给他解释了,说:“知道国家的政策吗?新农村建设,就是实现农业的工业化,全部机械化生产,用不了很多种地的人。”

冯三倒是听说过新农村建设,但是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就听过王长贵在村里的喇叭里天花乱坠地吆喝,王晓珠的话他也听不懂。或者有道理?

冯三走出了王晓珠的家,桂生还蹲在路口,看到了冯三走了出来,忙跑上前说:“你咋还不回家,外面有狼!”

冯三没有搭理他,他感觉有点闷热,想喝口水。

桂生说:“你渴了吧?我带着水。”说完拿出来背后背着的军用水壶,打开盖子送到冯三面前。

冯三说:“你怎么知道我渴了。”

桂生笑嘻嘻的,摸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看着你舔嘴唇了。”

桂生接着说:“这是纯净水,王厂长说,河里的水污染了,不能喝,得喝纯净水。”

冯三喝着水壶里的水,感觉没有味道,不过细品起来有点甘甜,不像自家的水,喝起来苦涩。

冯三说:“我小时候,拿着瓢在河里舀水喝。河里的水比你的这些还好喝。”

5

王长贵在一个晚上正式宣布,厂里掏钱为王家庄铺上水泥路,安上路灯。王长贵在村喇叭里说:“咱王家庄马上就正式告别坑坑洼洼、黑灯瞎火的历史啦!”

很多人都在乘凉,不用管地里的庄稼,时间充裕了很多,他们围在喇叭下听完王厂长的讲话,一起鼓起掌来。

桂生没有听他二叔的讲话,他追着一只青蛙乱跑,跑着跑着就看到冯三了。

冯三刚下地回来,他去把麦地里浇了水,撒上了化肥。他早就想好了,王长贵要是敢动他的地,她就和他拼了!

桂生说:“遇到狼了没有?”

冯三没有说话,越过了桂生,穿过了人群,他听到一个人喊:“冯三啊,你运气真好,没让狼叼了去?”

冯三说:“遇到狼也不怕?狼怕人,人怎么会怕狼呢?”

他们都在笑,只有桂生没有笑。桂生说:“狼会吃人的。”

冯三说:“人也会把地吃了。”

王晓珠拿着一本书在看,他说:“冯叔,我们要与时俱进,跟着国家的政策走。王厂长带领全村人富了起来,难道不好吗?难道有罪吗?”

“就是,就是,没有王厂长,咱村子一下雨就踩着鸡屎、狗屎,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等咱路灯修起来了,路面铺成水泥路,就跟城里一样啦!”

冯三气愤地说:“没有地了,没有路了,还过个啥日子?”

他们都笑了起来,王晓珠没有笑,王晓珠说:“冯叔,您的思想落伍了,太保守。”

冯三出了一身汗,是刚才说话太急,冒出来的,她气呼呼地离开了人群。

这时,王家庄人的头顶上的喇叭又响了起来,是重复刚才王长贵说的话,他们听得同样很认真,也不嫌弃大热天的王长贵在喇叭里说个没完,他们中途有几次都鼓起掌来了。

听完了广播,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乘凉。王翠花,走到一堆人面前说:“冯三就是倔脾气,你们别见怪!”她挨个人堆说了一遍,低声下气的,生怕人家不高兴。

他们说:“不生一个外来户的气,咱王家庄的事王家庄人做。”说话的人故意看了王翠花一线,说:“是吧?”

王翠花连忙点点头,说:“是,是。”

那人变本加厉,说:“你家掌柜的啊,估计是这里不好使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王翠花低下了头,好像要说着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冯三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脚把那个人踹翻在地。

那个人没有反应过来,王家庄其他的姓吴的人也没反应过来,看到冯三用脚揣着那个人,他们才醒悟,把冯三推到打了起来。

这个时候,桂生扯着大嗓子喊了起来:“狼来了!快跑!”

他们作鸟兽散,都匆匆忙忙跑了家里,关上了大门。

冯三躺在地上哎哟着,他看到桂生双腿扶膝,半蹲在他面前瞅着他。

桂生笑嘻嘻地说:“狼不敢来,咱们人多!”

王翠花气呼呼地走了,说:“你就倔吧,胳膊拧不过大腿!”

茫茫的夜色中只剩下了桂生和冯三。

冯三爬起来,看着贵生,说:“难道我老了?”

桂生傻乎乎地笑着,鼻涕漫过嘴巴,连同口水滴在了地上。

6

王厂长说到做到,很快村子里聚集了很多工人,开始砍树、铺路。王厂长告诉王家庄的人,说:“你们也来干,干一天给100块钱。”

王家庄的人都抢着干,真有这样的好事,帮我们铺了路,还给我们钱?他们看到王厂长挺着大肚子走在施工现场,没有不向他问个好的。这不是恭维,这是发自内心的对一个人的尊重。王厂长的功劳,有目共睹,没有人不尊重他的。

王家庄只有两个人没有热火朝天地干活,不说大家也能猜出来,一个是桂生。桂生像一个领导一样,来回巡视着施工现场,他学着王厂长,抬头挺胸,见到人就打招呼,口水和鼻涕伴随着他的笑脸时常出现在王家庄的大街小巷。

另一个当然是冯三,他把地里的麦子割了回来。他曾奉劝王家庄的人,春寒的时候浇上水,撒上化肥,就等着收麦子了。不过他们一直在躲着狼,没有人到地里干活,等着桂生喊着有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时,年强人都出去打工了,几个老人也懒得去地里干活。这个时候现在打工的人都纷纷跑回来了,一起给王家庄旧貌换新颜。

冯三把一个个麦捆堆在门前,坐在树下歇息。王家庄的树除了冯三家的都砍完了,有点热,休息的人都聚集在胡同里冯三家的树下。

王晓珠的寡妇娘说:“冯三呀,不是嫂子说你,这大热天的去收这几斤麦子,还不够我们一天的工资呢,这大吧钞票,你也不眼馋?”

冯三说:“不种粮食,你吃啥?”

寡妇笑了,说:“吃啥?有钱想吃啥就吃啥。看到没?王家庄的路修起来,路灯安上,这就是城里,小伙子大姑娘的,也不用到城里去遭人白眼了,跟着厂长干,亏待不了我们。”

冯三觉得她的话有点多,挺烦这个女人的。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多少也有那么点道理。

冯三脑子里很乱。难道自己错了?他也留意过报纸,听过收音机,好像有那么一说,新农村建设,村村盖上小楼房,把农村变个新模样。但是变个啥样子?冯三心里没底。再变样,不还得种地?农民不种地,干什么?跟着王长贵一样瞎折腾?王长贵有钱,村里也跟着有钱?冯三心烦意乱!

过了几天,也就是冯三种上玉米后,村子里的路修得差不多了,每条街道都被分割成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每个方块都是一半用水泥铺了,一般空着,这样,每条街道就都分成了一半水泥一半道路的养子——等那一半水泥干了再铺另一半。

人们兴高采烈地走在半条水泥路上。

冯三也走着,踏着拖鞋,有点不舒服,鞋子总是掉下来。冯三跟王翠花说:“水泥地不软和,走起来搁脚。”

王翠花说:“你就是天生的泥腿子,搋着泥湾你就舒服了!”

鹏鹏在路上来回跑着,他对水泥路面充满了兴趣,咯咯的笑声充满了整条街道。

冯三说:“我到地里走走,地里软和。”

冯三就一个人倒背着手去了地里,他看着一片片被推土机推了的地,露出黄褐色的土,眼睛有些湿润。远处,最南面是包括他的地在内的一片还没有轮到铲除的地,一片荒芜,全是杂草,只有冯三的地里还种着刚刚发芽的嫩绿的玉米。

冯三走在地头上,看着地里蹲着一个人,他害怕是搞破坏的,弯腰拿起一块土块就扔了过去。土块砸在了那人的脑袋上,那人哎哟一声,转过身来,冲着冯三喊:“叔,我在拉屎。肥水不流外人田。”

冯三有点好笑,这个傻子也会说成语?这句成语村子里的人都会说,平时大小便都跑到地里,给土地施肥。以前王家庄的人像呵护孩子一样呵护土地。

他望着一片被铲土机铲得伤痕累累的土地,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7

第二年的春天,冯三的土地还是被铲除了。

当时冯三正在睡觉,他做了一个梦,一群无家可归的狼围住了冯三,一头狼说:“我饿了,我要吃人。”

冯三看到一群群的狼从山上涌了下来,像洪水一样将冯三团团围住。

冯三就吓醒了,他就爬起来出去走走。

外面的风还很凉,他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个梦,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是桂生。

冯三说:“大半夜的你在街上乱跑干嘛?”

桂生指着头顶上说:“有路灯,我不怕,亮通通的也踩不到狗屎。”

冯三让他的话逗乐了,他脑子里浮现着狼的噩梦,就说:“你就不怕狼跑到村里来把你抓走?”

桂生神秘兮兮地凑到了冯三的耳朵边,小声告诉他:“其实我没有亲眼看见过狼。”

冯三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看着眼前这个流着鼻涕和口水的桂生,一脸的不相信,说:“桂生,你没撒过谎。”

桂生又趴到了冯三的耳朵前,告诉冯三:“冯叔,再告诉你个秘密,我没有撒谎,是王厂长我二叔告诉我的,他说了,你对王家庄的人看到有狼了。他教我这么说。”

冯三推开他,因为过于激动了,把桂生一下子推倒了。桂生翻了个个儿,坐在了地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冯三突然有些害怕了,匆匆忙忙地跑了。

冯三越跑眼前越明亮,跑到前面了,是王家庄的山。山上有自然喷出的泉水。周围灯火通明,耸立着各种酒店,雕龙的大石门屹立在山根下,一圈古风的围墙将整座山围住了,割断了王家庄和这个现在叫做碧水山庄的山这。

望着刚刚建起来的碧水山庄,金碧辉煌,一片繁华景象,这里供游客欣赏自然风景,饮用甘甜的泉水,还有什么,冯三就不知道了。

王长贵建造这个旅游景点前,在寒冷的喇叭里滔滔不绝地说出了发展生态旅游的好处。王家庄的人听得热血沸腾。王晓珠还在县报上发表了纪实文学,讲述了王家庄在王长贵等村委的领导下致富的故事。王长贵作为一个民营企业家趁热打铁建造了这座让王家庄的人叹为观止碧水山庄。

碧水山庄开业典礼那天,王翠花告诉冯三:“你个老古董,就让王长贵把地铲了,给咱的补偿也够这块地钱的好几倍了,你咋这么倔?”

冯三没有松口,他知道现在的王长贵已经不是以前的王长贵了。王长贵他顾忌自己的面子,不会实施强制手段铲掉他的地了。

王翠花说:“你让我们一家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人家王厂长因为你这半亩地,没有扩建工厂,得少赚多少钱?村子里得有多少小青年没工作?你想过没有?现在谁还靠种地过日子?”

冯三当时抱着头,蹲在院子里,不说一句话,听着王翠华说着,也听着外面锣鼓齐鸣、歌舞升平的声音。

冯三记得很清楚,那时的路灯很明亮,照在了他家的院子里,也照在他委屈着的身体上,突然他大声喊了出来:“这半亩地就是我的命!就是我的根!庄稼汉没了地就没了命!没了根。”

王翠花那晚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她自己回到了屋里,留下了蹲在地上的冯三。

就是那个晚上以后,冯三几乎没有和王翠华说过话。现在,他望着碧水山庄,墙壁阻隔着,他只看到灯火通明。他转过身来,不知道往哪里走。到处都是灯火通明,他像一个无处躲藏的浩子一样惊慌失措。

他走着,往黑暗里走,走着走着就想着去地里看看,看看刚刚灌溉的麦子怎么样了。感觉只有那半亩地,那绿油油的麦子才让他静下心来,才让他有依靠;总觉得,蹲在地头上,就像躺在娘的怀抱里,有了依靠,就有了安全感。

冯三走过去的时候,感觉一束强烈的光刺了过来。他努力睁大了眼睛,穿过强烈的光线,那是一盏白炽灯发出的光芒,很霸道的灯光,像王长贵的声音一样。他看清楚了,一辆铲土机,正在田地里推着那些返青的麦苗。

冯竖起耳朵来,听着声音,终于把铲土机的声音和远处的工厂机器轰鸣声分辨出来了。的确,他的半亩地,让那个狗日的王长贵给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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