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记
我们的童年,没有现在孩子们这么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那时候,孩子们玩得最多的,就是踢毽子、捉迷藏、丢手绢、老鹰抓小鸡、过家家等游戏。我们这些文静的女孩子都喜欢玩过家家,扮演小妻子、小母亲的角色,手里揽着金发碧眼的布娃娃,轻柔地哼着妈妈们唱给我们的儿歌,温存地哄着怀里的布娃娃入睡。那是一种潜意识母性情怀的最初萌发。
我所在的城市是北方沿海一座县级市,高中毕业后我顺利进入一家开发区市政建设公司上班,然后经人介绍结婚。记得结婚半年后,我有段时间对气味特别敏感,时不时恶心呕吐,一直以为是肠胃问题,没有太在意。直到一位同事大姐善意提醒,才意识到应去医院检查一下,结果真的是怀孕了。看到B超化验单上那个十字架似的“+”号,在期盼之中,又有点不敢相信,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竟然是如此神秘而又奇妙,如此猝不及防而又天造地设,甚至完全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他(她)就一天一天地正向我走来,我要当妈妈了!
母亲去世,婆母远在上海大姑姐家,没有一点育儿经验的我,满心欢喜又惶恐紧张地准备着迎接这个新生命的诞生。从检查出怀孕的第一天开始,我就郑重买来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开始写《宝宝日记》,记载下这个新生命成长的点滴历程,长大后与他(她)一起分享和回味。此刻我的身体是迷人的仙境,绿野河流,鸟语花香,簇拥着渐渐长大的生命。刹那间,我儿时那种怀抱布娃娃玩过家家的小母亲情怀被唤醒了。尤其对于失去了最疼我的母亲的我来说,孩子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他(她)将是我亲手创造的生命,也许有着我母亲家族的隐性基因,神奇地传递着我与他基因的金丝带。一想到自己要做妈妈了,我的生活习惯改变了许多,不再挑食,也不再娇气和任性。一向爱美的我,脱下高跟鞋,摘下隐形眼镜,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开始主动锻炼身体,眼角眉梢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柔情和恬淡。
那时的我一味沉浸在创造新生命的狂喜和兴奋中,没想到对于一个女人再平常不过的生育,会在我日后的漫长生活中投下怎样的阴影。由于单位效益不好,已经半年没发工资了,检查费和生产费都不报销。他在我们租住房60里地外的乡镇上班,每天骑摩托车早出晚归,到家已是八、九点了,我天天提心吊胆地听着摩托车的声音,直到听见门响的声音才彻底放心。怀孕后期,为了方便去市里医院检查,我退掉了单位附近的租住房,搬回到市区娘家的楼房,跟娘家哥哥嫂子住在一起。我每天骑自行车跑十几里路去单位上班,单位没有食堂和宿舍,中午到外边的小吃摊上买个烧饼或者包子当午餐。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孩子临产。
10月22日,临近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大夫检查说因为母体营养不良,孩子胎盘钙化,可能要早产,让做好提前生产的准备。听了大夫的话,慌乱中的我赶紧办理了产假手续。当天来到他所在单位的宿舍住了下来,希望在生产时一家三口能够在一起,不用每晚坐卧不安地谛听摩托车的声音,担惊受怕了。那晚8点半,整个下午都在他宿舍忙着洗衣服打扫卫生的我,觉得疲惫要洗漱休息了,突然感觉身下有水一样的东西流了出来,却听不到响声,想起怀孕时曾问过姐姐临产前兆,记得姐姐说过会有水一样的东西流出来,预示羊水破了,马上要到医院待产。去市里医院来不及了,赶紧赶到他单位所在地的一家大型企业医院。大夫们都下班了,在医院工作的表姐和值班护士过来看了看,说不要紧,明早一上班大夫会过来接生。
整整一夜,我躺在空荡荡的病房无法入睡,一直恶心呕吐,腹泻绞痛。终于挨到第二天早晨,表姐陪着妇产科大夫过来了,看见一夜未眠、被疼痛和呕吐腹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表姐说这个样子没有力气生产,必须要喝点小米粥才能支撑体力。为了顺利产下宝宝,我勉强喝下了表姐为我熬的小米粥。我的体内涌起一波又一波的阵痛,好像有一只坚硬的勺子在搅动五脏六腑,从腹部向下辐射撕扯。我全身被汗水浸透了,疼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流干了,嗓子发不出声音,已经没有哭的力气了。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折磨了,费尽力气蠕动嘴唇,请求大夫做剖腹手术。大夫摸摸我的腹部,说孩子很小,我剧痛了一夜,宫口已经开了,再坚持一下,孩子就可以顺产。听说顺产对孩子以后发育有利,我豁出去了,决定自己生。嘴唇疼得咬出了血,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已是上午7点50,距离头天晚上破羊水快12个钟头了,“宫口已经大开了,使劲,使劲,坚持住!”配合大夫的要求,我一点一点地攒足全身力气,只想让孩子顺利健康地生下来。
这时,四下突然一片沉寂,被疼痛折磨得意识模糊的我,恍惚中听到大夫跟身旁的助产士小声说话:“胎位不正,孩子脚先出来了,赶紧准备采取措施!”我一下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幸遭遇了难产,孩子脚先出来,如果生产不顺,就会脐带缠住脖子,有生命危险,母亲也会面临大出血,甚至可能失血而死。这样的情况,我在怀孕时听人说过,没想到噩运竟然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如洗,旋即想到九个月怀孕的辛苦,对孩子的期盼,想到自己早逝的母亲。孩子尚未来到这个世间睁开眼睛看上一眼,不能让他(她)就这么一路穿过黑暗离去。宁可付出我的生命,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每延迟一秒钟,就意味着孩子多一份危险。我突然生出了力气,起初像抽丝,越聚越强大,。对大夫说,我要孩子,要把孩子生出来。那一刻,没有了疼痛和恐惧,让孩子顺利出生的念头支配着我,身体立刻像充了电一样,全身的力量陡然爆发了。母爱的力量就这样战胜了危险,我的孩子终于顺利出生了,是个女儿,包着毯子只有2.5公斤。是女儿的瘦弱娇小拯救了她,也挽救了我。我全身瘫软,无力张口道谢,我与女儿一起携手终于度过了难关,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联手打败和逼退面目狰狞的噩运!可能是孩子太小又早产的缘故,她出生并没有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呱呱坠地。大夫告诉我孩子出生的消息,我犹如卸去了千斤重担,人一下子瘫软下来,这时想起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正要问,突然听到一声小猫一样微弱的嘤嘤哭泣,然后是大夫如释重负的声音:“孩子生下来没哭,怕嘴里被羊水堵住,倒提着拍打了屁股一下,这会儿没事了。”
我紧张的心立刻放松下来。大夫把孩子抱到我面前,孩子像一只小猫咪一样大小,略微发黄的黑色卷曲的头发,大拇指肚般大的脚后跟。看着躺在身旁紧紧闭着眼睛的小小的身体,想到刚才孩子被大夫倒提着轻轻拍打的情形,我的心针扎一样疼了起来,泪水冲决迷糊了双眼。这时我才想到,如果孩子遭遇了危险,我将如何面对。而假如我失去了生命,我的女儿又将怎样在这个世上艰难地生存下来。我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让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母爱。从今往后,我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要好好活着,守望着她长大,不能让她像我一样,失去母亲,孤苦伶仃。
没有娘家母亲,在婆婆家坐的月子。孩子满月已经是寒冬了,他接我们从婆婆家回到娘家的楼房。
他依旧早起晚归骑摩托车去60里外的单位上班,冬天天冷,经常两三天回来一次。我一个人照看孩子,买菜、做饭、倒垃圾、洗衣服、换洗尿布、打扫卫生。常常把孩子哄睡,手忙脚乱洗尿布、打扫卫生、做饭,饭菜刚刚好,还没来得及吃,就听到孩子微弱的哭声,赶紧放下饭菜过去照看孩子,换尿布、喂奶。等忙完回来,饭菜已经凉透了。有时正在刷洗衣物,听到孩子的哭喊声,马上跑进房间看,床上已经找不到孩子了,循着凄厉的哭声,看到我小小的女儿翻身掉到了床下,跌进了床头旁的拖鞋里面。孩子太小了,就像一只巴掌,一只拖鞋就能把她藏起来,我是多么希望可以好好地陪陪我的孩子啊。我把女儿抱起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哗流了下来,心疼我的孩子,也更加思念我的母亲。
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为了我的女儿不再像她的妈妈一样仓皇无助,我要好好活着,照顾好我的女儿。他不能天天回来,我要自己出去买菜,倒垃圾。不敢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怕她醒来找不到妈妈哭喊,更担心她的安全。只有把女儿包裹得紧紧的,抱着孩子在寒风中去倒垃圾,然后到周围的市场买菜。出门时得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抱着孩子,拿着钱包,回来时两只手紧紧抱着孩子,胳膊上挎着菜篮子。就这样,孩子过百天时,哺乳和一个人照看孩子的劳累,又使我恢复了少女时的苗条和轻盈。
那时候还没有热力公司,无法供暖,孩子太小不敢插电褥子。我住在背阴的北间,哥哥嫂子住在向阳的卧室。我只有白天抱着她,穿过哥哥嫂子的卧室,到阳台晒太阳。晚上紧紧抱着女儿,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房间太冷了,阳光照耀不到的房间弥漫着一股寒气和阴气,女儿常常半夜冻醒,然后一夜夜啼哭,我只有一遍遍艰难地爬起来,给她喂奶,为她换干净的尿布,抱着她轻轻哼唱。直到她安安静静睡着了,我才能稍微躺下休息一会儿。我一夜夜反复起来又躺下,累得腰直不起来,只好拄着胳膊,托举孩子跪爬起来。从那以后,我的腰就留下了痼疾,不敢弯腰,甚至每次洗头腰肢都像断了一样,许久直不起来。
以前对房子没什么要求,但是经历了这个没有阳光的漫漫长冬,我有了迫切买房的愿望。我准备休完产假回单位上班,努力赚钱买房子,只为了可以让我的孩子每天见到阳光。可是没想到,就在我休产假期间,单位改制了,原来的国企摇身一变成了私营企业。新老板是一位干工程发了财的“包工头”,趁着改制之机,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下了我们的企业。这就是“中国特色”,国有企业是改革进程中的“唐僧肉”,三教九流都要啃上一口,而国有资产像最后的“遮羞布”迅速缩水了,被一把扯掉了,赤条条,精光光,受伤的是曾经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国企员工,职代会制约和监督等成了被遗忘的“花瓶”。他没有任何口头或书面通知,单方面与尚在产假期间的我解除了劳动合同。为了生孩子后能多休几天产假,我一直坚持工作到孩子临产,以致营养不良,胎盘钙化,孩子早产。却没想到,我的产假成了自己职业生涯的长假,我永远被抛离了自己的岗位,再也回不去惯性的轨道。一夜之间,我由一名国企员工沦落为下岗工人。几代人依赖的企业转眼之间倒手成为个人资本。先是没了母亲,然后失去了工作,命运无情地抽掉了我所有的支撑。我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我孱弱单薄的身上,生育和工作居然成了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体。如果我不生育,也许还不会下岗,可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还有什么比一个孩子的诞生更重要的呢?生育让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保障,可作为母亲的我有什么过错,非要接受这灭顶似的惩罚呢?过去我心中充满梦想,是因为有个单位在,现在没了单位,被汹涌的浪头推向了社会,我万念俱灰,真的觉得什么都没有了。
天渐渐地暖和了,我开始每天骑自行车带着孩子出去,到处看租房广告和招工启事。我想为孩子租一间有阳光的房子,一间足够;想找一份工作维持生活,不求体面只要有解决温饱的收入就行。骑着骑着我忍不住一个人发呆,没了工作,没有房子,没了母亲,没有温暖的娘家,我像一根野草在风中飘摇,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能往哪儿走。女儿能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坐在宝宝椅上,从后面伸出小手抱住我的腰,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我的身上,用稚嫩的嗓音唱起了儿歌“大公鸡,喔喔喔,早早起来笑话我,笑我不劳动,笑我不干活。”听着她故意变调的儿歌,我忍不住笑了,女儿也开心地笑了,从后面更紧地抱住了我。有时候我被生活的履带碾压得没了兴致,麻木迟钝的心全然忘记了领受女儿小小的心意,没有一丝反应。女儿就会在后面奶声奶气地说:“宝宝办法不好用了,妈妈不高兴了。”听到女儿这么说,我的内心百感交集,女儿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这么在意妈妈,让我感到既温暖,又心疼。我也会忍不住发呆,偷偷流泪,女儿看到了,边伸出小手给我擦眼泪,边把嘴巴贴到了我脸上问:“是宝宝不乖,妈妈生气了吗?”我忍不住把她搂到了怀中。
孩子是无辜的,她是我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是我在最艰难无助时坚持活下来的无法割舍的牵挂。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能够生一个聪明健康的宝宝,只是命运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我体验了生育与下岗的水深火热。但是我从未埋怨过孩子来的不合时宜,我只是心疼孩子,她生下来就跟着我吃苦受罪,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三餐不继。我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背影以倒计时永远离我远去,决绝得就像输液袋中一滴一滴地跳下来的泪水,我无力挽留住母亲舍我远行,但我能够紧紧地抓住孩子小小的温暖的手,我要亲手把她带大,给予她别人无法给予她的母爱,100%纯棉似的母爱。如果说这世上永远有一个人真心地依恋着你,真正地需要着你,你也对她永远有割不断抛不开的牵挂,她就是——你的孩子。
我不后悔,只因为没有生育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跑保险
相当一段时间,在睡梦中,我被一个飘忽的影子追赶着,慌不择路,误入荆棘丛中,被扎得遍体鳞伤,继续没命地拔足狂奔,失足落入水中,猝然醒了,全身浸泡在了汗水中。我油然想起了那些跑保险的日子,它们就像奶奶给我讲过的“跑反”经历,是生存的压力和艰窘像饥饿的狼群在我身后拼命不舍地追赶我。
休产假,成为我告别体制内工作的开始,我从此进入了长时间没有尽头的“休息”。记得有一次回农村老家看望公婆,婆婆看着我怀里的孩子说:“早点给孩子断奶吧,出去找份工作,咱们这样的人家,养不起闲人。”瞅着只有七八月大的孩子,我从内心里不舍得。孩子出生时,因为营养不良早产,面黄肌瘦,幸亏产后奶水充足,女儿已经出落得白白胖胖,皮肤水嫩,开始咿呀学语了,我怎么舍得断奶呢?即使断了奶,这么大的孩子也要喂奶粉,我们哪有钱给孩子买奶粉呢,况且什么都不如母乳营养价值高。我不舍得给孩子断奶,又不想做一个终日照看孩子的所谓“闲人”。我只有每天骑自行车带着孩子,流浪在大街小巷,看张贴在电线杆上、墙壁间以及塞在门面房上的租房广告和招工启事。
经过反复对比房租,我们终于选定了一家。这是一家城中村的平房,房东一家三口住四间北屋,东边一间厢房租给了一对从乡下来市里做水果生意的农民。南边说是两间,其实只有不到10平方米,隔成了两段,里面仅容一张床,一个简易塑料衣橱,外面放一个煤气罐,一张小桌子。这间房每月房租120元,已经是最便宜的了,我们没有能力租比这个更好的。这间房子最令人满意的,是公用卫生间有个太阳能,房东大嫂租房时答应我们可以共用淋浴。虽然一个小院住了八口人,不可能天天有机会洗澡,但是能隔三岔五洗一次已经非常幸福了。
接下来我又开始到处应聘找工作。可是每次应聘,对方看看后面宝宝椅上的孩子,问了一下能否脱身坐班,听我说不后,皱皱眉找个理由拒绝了。是啊,谁会犯傻招聘一个每天带着孩子上班的员工呢?别人生了孩子,双方老人像抢宝贝一样抢着带孩子,而我却要带着孩子找工作,委屈与无助由心底冲上喉咙,欲语还休,哽咽不已。奔波到初秋,我的一位同学说,你可以去保险公司做保险代理人,这份工作不需要坐班,没有时间限制,不耽误照看孩子,而且转合同后可以缴纳社会保险。我别无选择,抱着可以签合同缴纳社保的希望,去了一家寿险公司,做了一名保险代理人。
当时中国刚刚开始开拓保险市场,很多人包括我在内根本不清楚保险工作是做什么的。我先是参加培训,每天带着孩子,保险公司管理人员倒也没什么异议。随后进行推销工作,就是通常所谓跑保险。保险公司每天早上要按时开晨会,我早早起来,给睡眼惺忪的孩子穿上衣服,带孩子去开晨会。在孩子心里,妈妈是她唯一的依靠,只要能跟妈妈在一起,去哪儿都开心快乐。天渐渐冷了,孩子早上起床越来越困难。租住的小平房阴冷潮湿,墙皮斑驳脱落,布满一片片发霉的东西,像苔藓一样。
这个冬天我得了哮喘,晚上喘不过气,咳嗽不止。有一天晚上,强烈的窒息压迫得我坐了一夜,不敢躺下。实在坚持不住了,他送我去医院,怀里抱着刚刚睡着的孩子。本想打个消炎针就赶紧回来,可是去了一检查,患了急性肺炎,大夫要求马上办理住院手续。孩子还在哺乳期,每月仅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又没有医保,哪里有钱住院呢?我跟大夫商量,让大夫打几天消炎针,开点药回去自己治。大夫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答一定要打点滴,孩子也要马上隔离。我连夜回老家,把孩子送给了婆婆。
也许上苍不忍心再这样无休止地折磨我,没有住院,坚持打针、吃药,咳嗽症状减轻了,晚上也能喘过气躺下睡着了。这于我已经是极大的满足,省了一笔住院的开销,症状也减轻了。当然也不可能去复查,生怕检查还有病灶,明知无钱医治,与其让人心里徒增压力,不如讳疾忌医,权当没事。从那以后,便落下了过敏性哮喘的毛病,只要闻到异味,就会咳嗽窒息打喷嚏,憋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孩子已经一岁了,断了奶,能够自己歪歪扭扭走路了。保险公司没有底薪,工资全靠佣金提成,没有业绩便意味着这个月没有工资。为了每个月都能有一点收入,我每天都要带着孩子出去推销险种。因为性格内向羞怯,我不习惯陌生拜访,只有找自己的亲朋好友和同学同事帮忙。从夏天到冬天,我骑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穿梭过小城的大街小巷,自行车后座宝宝椅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婴儿有时会在车子上睡着,头歪在宝宝椅上,如果不是被绑在上面,不知要掉下去多少次了。有时孩子调皮,想在椅子上站起来,或蹬掉了鞋子,总会有好心的路人提醒我“你孩子的鞋子掉了!”通常听到声音停下时,车子已经骑出去几米了。我跳下车子,慢慢地推着车子往后退,不敢支住车子停下,怕万一车子跌倒摔坏了孩子,只好一手扶着自行车把手,一边弯腰用另一只手捡起掉在地上的鞋子,这时才敢支好自行车,一只手扶住女儿,另一只手给女儿穿鞋子。亲朋看见我带着孩子狼狈上门,大都不好意思拒绝,出于同情,会多少买一份保单,这样就可以勉强每个月都有业绩,相应地有点微薄的收入。保险公司如果连续三个月没有业绩,就意味着被淘汰了。那几个月,是一向少言寡语的我说话最多、跑得最勤的日子。签一份单,从开始联系、宣传,到签单、收客户款,再到保险公司交款、给客户送保单,最顺利的也要五六个来回。有的人言语间不经意地流露出轻蔑或者不耐烦,原本自尊心极强的我,为了完成任务,能维持一个月的饭钱,只有假装看不见。有时签完单往回走的路上,想想自己的处境,忍不住一路走一路默默流泪。
一直记得,我签的第一份单,是自己的父亲。
下岗了,没了工作,没有住房,甚至没人帮助照看孩子,我成了父亲的一桩心事。当时60多岁的父亲,先是遭遇老伴去世,紧接着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下岗,却爱莫能助。原本一头乌发、走路大步流星的父亲几年间迅速衰老,头发全白了,步履蹒跚了。为了让我有份收入,曾经做过法官、刚强正直从不求人的父亲,开始挨个向亲友打电话,直至登门拜访,让他们帮忙签单。父亲开口了,亲友们都表示支持。父亲第一个签单,买了一份养老保险。
保险工作说是不坐班,时间自由,其实工作时间是最长的,根本没有规律,也没有节假日。那年圣诞节,大雪从傍晚开始纷纷扬扬,早上起来,窗外一片白茫茫,仍然要去开晨会。那时候没有手机,租住的房子也没有电话,不去参加晨会是要扣佣金的。我看看反射着炫目白光的雪地,担心骑自行车会摔跤跌伤了孩子,再看看躺在被窝里熟睡中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实在不忍心叫醒她,想着自己去开会,争取早早回来,或许孩子还在酣睡没醒呢。保险公司离租住房远,走着来去怕时间长孩子醒了,又不舍得花钱坐公交车,于是轻轻锁好房门,推上自行车去保险公司了。雪还在下,自行车轧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路提心吊胆地赶到保险公司,眼睛头发眉毛上挂了厚厚一层积雪。照例是半个小时晨会,这一次我却感到特别漫长,牵挂着睡熟的女儿,唯恐女儿醒了找不到妈妈。终于等到晨会结束,顾不上拜访客户,我骑上自行车匆匆往家中赶。此时路上行人多了起来,雪地被踩泥泞了,结了冰。我下来推着走了几步,又怕孩子醒了,耳边总是萦绕着女儿凄厉的哭声,于是赶紧上了车子。前头人行道上有一辆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从后面车座上下来两个女孩子,看也不看推开车门要下来。已经来不及躲避了,我猛一刹车,车子一下子滑倒了,我也摔在了雪地上。两个女孩子看到我突然滑倒赶紧跑了过来,带着哭腔问姐姐没事吧?我缓缓地爬起来,试了试还能走路,心里惦念着家里的女儿,又看看面前两个女孩子,想到了仅仅隔着三两年时光,曾经跟她们一样青涩幼稚的自己,心里多了几分怜爱,对她们说:“不要紧,你们走吧。以后一定记住,不能在人行路上停车,更不能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就贸然开车门下车,这样会出事故的。”出租车司机这才从车里下来,帮我扶起自行车,开车离开了。我勉强骑上车子,满心想着赶紧回家看女儿,这才发现车把歪了,骑上去歪歪扭扭掌握不了方向,赶紧下来正了正把手,急忙往家里赶去。
终于到家了,刚走到胡同口,就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心立刻急速跳动起来。我打开门冲进院子,看见房东大嫂隔着屋门在对女儿说话,1岁多一点的女儿穿着秋衣秋裤,赤着脚,在嚎啕大哭。她的个子够不到房门钥匙孔,正使劲地用手拍打着门,喊着妈妈要出去。房东大嫂没有房门钥匙,只好站在门外哄。我的眼泪哗哗下来了,边哆嗦着从包里掏钥匙开门,边喊着女儿的名字告诉她妈妈回来了,。孩子看到妈妈回来,骤然停止了哭喊。这时房东大嫂看到我的嘴角凝结了一块血块,裤子也撕破了,惊讶地问怎么了,我才想起刚才差点被出租车门子挂住,刹不住车摔倒,被车把挂住嘴角出血了。大嫂问没让出租车司机带你去医院检查吗?我说担心孩子醒来,摔了一下爬起来,感觉没什么事顾不上了。大嫂说那你该留个司机的电话,或者让交警过来做个记录,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呢?我说当时实在顾不上了,只想赶紧回来看孩子。这时才后怕起来,都说上天是公平的,好人有好报。放司机走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后遗症,没有医保更没有钱治疗的我,又该怎样面对?
我一把将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不愿再分开,就这么抱着,永远,紧紧地。屋子冰窖一样寒冷,女儿冻得嘴唇都紫了,光着脚直接踩在水泥地上,脚丫冰凉。我低头亲吻女儿冰冷的小脸,解开衣服把她的脚裹到怀里,给她焐热。女儿仰头看着我,看见我嘴角的血迹,伸出小手给我擦拭,小嘴巴凑上来,一双纯净的眼睛紧盯着我,嘴里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可是女儿还是感冒了,当晚发高烧,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全身发烫,嘴巴像染了颜料一样红得要滴出血来。我抱着她去妇幼保健院打针,看到针头扎进她娇嫩的皮肤,比扎在我身上都疼,如果可以,我多想替女儿生病、打针啊。她太小了,来到这个世界,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同龄人没有受过的委屈。女儿哇哇大哭,连续一个星期。每次看到我要抱她走,孩子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哭哀求道:“妈妈,不要打针,不要打针!”我狠狠心,边哄着女儿说宝宝好了不打针了不打针了边把她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车子往医院走,。刚下完雪,路上结了厚厚一层冰,我不敢冒险骑上车,怕万一再有什么闪失。还没走到医院大门,女儿就认出来了,立刻挥舞着小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妈妈坏,妈妈坏,不打针!”……
我不敢独自将孩子撇在家里了,从周一到周五,又开始早早把睡梦正酣的女儿叫起来,穿衣服,带她去开会,然后奔波着挨家拜访客户。就这样跑了不到一年,亲友圈子都跑遍了,断了资源,没了业绩,保险公司终于干不下去了。
干工程
2000年春天,我和他听从亲友的建议准备自己创业,投资建一个预制件厂。从来没有开口向人借过钱的我,跑遍了散居在这座小城的所有亲戚,向他们描绘建预制件厂后的美好前景。大概是亲友们看我下岗,身边带着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寄人篱下,都很同情,也希望我们能改变目前状况,尽快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于是东拼西凑,最多的三万,最少的一千,终于凑够了十万元钱,这是我们人生中的第一笔巨债。
我们在市南郊区租了一个废弃的村委会院落,随即退掉了市区的租住房,举家搬进了工地棚屋。制作水泥预制件,需要液压设备,我们经过四处考察,发现手头的十万元仅够购买一台液压设备,而我们已经无处借钱,决定自己设计加工液压机。从那年盛夏到初冬,经过三个月的实验,我们自己按照图纸制作了一台液压设备,比购买刚好省了一半钱。
随后是自己研发模具。我们通过对石子,沙和水泥反复进行配比试验,尺寸、湿度、硬度和凝固时间等都达到了标准要求,第一块路基石终于研制成功了!实在太激动了!就像新妈妈抱着自己十月怀胎辛苦分娩的婴儿,带着我们的热望与期待。11月份,一家市政建设部门的订单来了,我们组织工人倒班加紧生产。
研制出第一台机器,生产出第一块产品,接到第一笔订单,送出第一批货物,那种喜悦与成功的心情无法言表。然而困难接踵而至,借来的10万元钱虽经精打细算,仍然不够前期投入,手里没有了流动资金。原材料一天进不来,房租、工人工资等就要在等待中白白损失一天。焦急如焚的我们多次上门催要货款,却一分钱都收不回来,答复最快要到春节后了。这意味着不但要停产,工人工资年前也发不出去了。这些工人大多是外地来打工的,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只盼着春节能够挣钱回家过年团聚,怎么能拖欠他们的工资呢?辛苦一年下来,不但借的钱没还上,到年底又添新债。要不回来货款,唯一的办法只有继续借钱。我想到自己春天踌躇满志,能借到的亲友都借遍了,年关将近,却又要出去开口向人借钱。如果说春天借钱还对未来充满信心,张口还没觉得有多么困难,那么冬天借钱已经真的没有了勇气和底气。吃苦不怕,怕的是满怀憧憬忙了一年,换来的是连一顿温饱、过一个安稳的年也成为泡影。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手里的电话本,把有希望借到钱的人一个一个地圈起来,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但想到年关将至,工人们等着回家过年,又鼓足勇气操起电话。我首先选择了我最好的闺蜜,也是我原来单位的同事冬梅。她下岗后开了一家美容店,每天忙忙碌碌。每次有困难,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可是一想春天借她的钱还没有还,而她正积蓄准备结婚,张口实在太难了。我不错眼珠地盯着电话机,手指缓缓拨着号码,拨到最后一位时,马上撂了听筒,没有勇气打通。就这样,手里抱着电话机,犹豫几次,终于拨通了,心里却不知怎么开口。幸运的是电话无人接听,熬过漫长等待的60秒,心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逃避不是办法,终究还是要想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年关一天天如追兵迫近,我们可以不准备年货,孩子可以不买新衣服,可是工人们的工资不能再拖了,总要想个办法借到钱发给他们才行啊。我跑回老家找到姑姑,向她借了1万元钱给工人发工资。姑姑跟姑父、表弟开了一家养猪场,一家三口生意刚有起色,两个月前姑父却因一场意外不幸去世。这样的情况,本不该再张口借钱,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小时候父母上班,我寄养在在奶奶家,是当时尚未出阁的姑姑带我长大。姑姑听我说了情况,让我在家等等,把刚存进银行的一笔钱取了出来,催我赶紧带回去给工人发工资。我揣着留有姑姑体温的1万元钱赶了回来,给工人们结算了工资,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付完工资,手里没有钱了,明年的周转资金又成了问题。
人在穷困潦倒无助时,最能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苦苦挨到次年春天,资金状况仍无好转,本地亲友都借遍了,有的甚至借了不止一次,再也张不开口了。他想到了他邻县的一位同学,他们学生时代是最好的朋友,他准备去同学那里借钱,以解燃眉之急。第一天过去,第二天赶了回来。他的同学刚刚贷款买了房子,还没有装修,手里没有余钱。听说了我们的情况,同学连夜借了4000元钱,让我们先解决急用。并一再嘱咐不着急还,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给就行。这4000元钱数目不大,却成了我们再次启动生产的救命钱。这笔钱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头,成为漫漫黑夜似的生活中的一盏明灯,让我们时时感到了温情和希望。此后我们继续摸爬滚打,始终没有从困境中翻过身来,这笔钱也一直没有能力偿还。直到2013年,我们变卖了设备,我又开始打工的十一长假期间,我们带着这笔欠了12年的旧账及利息,买了一些当地特产,去邻县拜访他的同学。同学说看到我们终于还清了债务,已经非常高兴了,知道我们刚贷款买了房,经济困难,本金收下,利息执意不要。在邻县两天,同学热情招待,带我们回老家看望了他的父母,又去了他市区的家做客。同学的家非常简陋,装修简单,看得出同学过得也并不富裕。他贷款买房时,正是我们去借钱时,但在这12年中他却从未向我们开口提过一次。
患难见真情。类似这些在困难时默默给予我们帮助的人,无论多少钱,哪怕只是一袋粮食,一句鼓励的话,都叫我们倍感温暖,永世不忘。
创业中最难的就是出去要钱。好在我们不给私人供货,相对风险小一些。每次要钱都要先找甲方工地技术员验收,做工程量决算,再找单位负责人签字,最后去会计处结账。每座庙都要拜,稍微不小心怠慢了哪路大神,就会受到刁难。每年中秋、春节都要表示一下。
2002年冬的一天,一位朋友介绍一家铁路部门负责人来到我们工地,要一批铁路道口路基石。当时时令已进入小雪,水泥预制件加工到了一年收尾阶段,因为霜冻后水泥制品加工要加防冻剂,成本增加,所以除非订货,一般是不进行生产的。负责人看了我们的预制件产品很满意,当即订了6万元的货。货要得很急,我们手里没有流动资金,去银行贷款,又因为场地不是自有,不给办理。为了接过这桩工程,我们想尽办法筹资,终于通过两位农村亲戚通过土地抵押的方式,贷了五万元,进入了紧张生产。他跟工人组成一个夜班组,我则负责供应原材料,检查产品质量。就这样忙了一个多月,又将全部生产的路基石送到37处铁路道口安装。这时已是新年前后,寒风凛冽,大雪纷飞,路滑难行。我和他分成两组运输施工,雇了两辆车,带了两组工人,一组沿市区往南,一组向北。待工程竣工,已是小年前后。铁路部门验收后就放假了,年前工程款又结算不了了。贷款全部用在了工程上,工人工资又陷入困境。我们三番五次去几家甲方单位结算款项,要回来几千元,赶紧给外地工人结算了工资把他们送走,然后跟当地工人商量道,我们再出去要钱,有了钱就付工资。出去要钱一直到腊月二十九,单位都放假了。
那些年,我们每年都要外出奔波要钱到腊月二十九,匆匆赶在商家关门过年前给孩子淘身打折的衣服,其余什么都买不了。找我们要债的人也一拨又一拨地涌上了门,一直到腊月三十。无计可施,从2000年到2009年,干工程九年,我们的春节都是在亲戚家借年躲债度过的。孩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时常会被要债的跟上,一路追撵到我们的租住房。那些日子,每当听见敲门声,我就会一阵紧张,知道又有要债的来了。也就从那时起,我害怕敲门声,总是感觉没有自己的生活空间,直到现在,听到敲门声都会莫名的恐惧。
2002年这笔6万元的工程款,我们整整要了11年。每次去要钱,都说上面没有拨款。其间铁路部门更换了两届领导,起初还说等有了钱就给,后来干脆躲起来不见,找不到人了。到了2013年底,6万元终于按90%一次性结算给了5万4,2002年的6万元可以买一套小户型的单元楼,而到了这时却只能买一个卫生间了。
在工地
整天在工地,与工人们朝夕相处,最怕的就是安全事故。事故躲在看不见的角落,张开血盆大口,时刻窥伺着我们,吞噬着我们。
我永远忘不了2002年秋的那场事故。现在仍然不敢回忆,它就像一个噩梦,一直藏在心底,属于黑夜。
当时工程干了两年,一直没有什么起色,我们在希望和绝望交织中咬牙坚持。那是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平静的下午,我正在厂子算那仿佛永远入不敷出的账,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炸响,我猛地打了一个冷颤,油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接起电话,是他竭力克制的声音,他说:“你别害怕,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顿觉心跳加速,禁不住声音颤抖地问:“什么事?你说吧,我不怕。”
“老吴死了。”
“哪个老吴?是咱们家那个工人吗?怎么死的?”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今天给东村送货,本来是最后一车了,送完货,我让工人们歇一歇,我去找工地技术员验收,没想到刚离开就接到老刘电话,老吴站在拖拉机后斗跟老刘他们说着话,突然摔了下来,后脑勺磕在了路边水泥地上。我边让老刘抓紧拨打120,边赶了过来,人已经不行了,拉到医院就送进了太平间。”
电话滑落下来,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麻木了一般,好长时间缓不过来,欲哭无泪。不知道将面对什么,又会有什么将迎接我。当晚他说要去上海姐姐家借钱走了。我没有依靠,不敢告诉父亲,怕他上火。匆匆给姐姐打电话,借了一个季度生活费,将女儿送到幼儿园寄宿。我一个人准备挺身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撒泼、吵闹、叫骂、侮辱,甚至是殴打。什么都顾不上了,也没有什么可畏惧,可逃避的了,一切都由我,一个弱女子来承担吧。该来的,都是命中注定的,就来吧。
我连夜打听摸到了老吴所在村子看望他的父母亲。这是三间老屋,屋里连电灯也没有,依然点的是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两位老人的表情。我拿出买的礼品和刚刚借来的2000块钱,向老人说了傍晚发生的情况。噩耗传来,两位老人却出奇地平静,老吴的父亲抽着烟袋,半晌没有说话。他的母亲眼神空洞黯淡,嗫嚅着嘴巴,好久没吐出一个字,猛然像是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俺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听了这句话,我很惊诧,不知道老人要说什么。老人可能是憋了很久了,又说了一句:“去年收麦子时,就从拖拉机后斗掉下来一次,好在那次是掉在麦子地里,捡了条命。”
然后老人开始絮絮地讲述起来,老吴患有癫痫病,兼喜欢酗酒,老婆在孩子出生不久就跟他离了婚,他一个人带着个上学的儿子。农忙时侍弄庄稼,农闲了出来打打工。两位老人一直嘱咐老吴少喝酒,注意安全,可老吴总是听不进去。中午又喝了点酒,掉了下去,这次再没有醒来。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老吴的母亲重复了一句。我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对苦命的老人,也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我跟老人商量,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能不能尽早把人安葬了?老人没有说话,我告辞出来,直接去了医院。
在医院太平间里,老吴的儿子和侄子,还有我的几个本家亲戚都已到了。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晚上。这样的送别,记忆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早的是我的老奶奶,然后是爷爷。再然后,我刚刚毕业,母亲去世。医院,这个从小让我想起来就吓得肚子都不疼的地方,这个一听名字就叫我全身不舒服以至宁肯讳疾忌医也不愿来的地方,自己有病可以拖着不来,可是这样的的事情,却没有逃避的理由。就在这个黑乎乎的太平间,我送过自己最亲的人,我的母亲,那一夜,也是这么坐着,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我赶回厂子。老吴的父母亲、兄弟姐妹,还有邻居亲友纷纷来了,黑压压站满了一个院子。村支书和村长也来了,还叫了一个他们村子退休的法官。他们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向我要人。我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又请在场的工人们复述了当时的情景。我说我会按照法律规定来赔偿,决不会撒手不管,但眼下的事情是先把人妥善安葬,让逝去的人入土为安。人太多了,一一招呼不过来,我搀扶着两位老人,把几位直系亲属、村支书和那位退休法官请进屋里,商量解决办法。外面的人仍然吵吵嚷嚷,为失去亲人难过的、看热闹的、煽风点火的……好说歹说,总算把大半人劝走了。仍有一些人迟迟不肯离去。
村支书代表老吴家属提出了赔偿要求,一个天文数字。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老吴毕竟是在我这里出事的,虽然我处境非常艰难,下岗借钱创业,刚起步就遭此不幸,但我决不会推卸责任。但是你们提出的天文数字,我无力满足,也没有依据,完全超出了法律标准。谈判不欢而散。就这样拖了半个月,遗体由医院太平间转到了殡仪馆,冷藏了起来。对方非要满足他们的巨额赔偿,否则就不肯殡葬。这半个月,老吴村子的人几乎天天来闹,一来就是一天,张口要钱。甚至去威胁两位老人,不让他们同意殡葬,否则就不管他们了。看着两位老人为难的样子,我替他们感到难过,亲人去世,最需要安慰的是老人和孩子,但这些人不是想办法安慰他们,也不尽快安葬老吴,而是将活着的他们和死去的老吴一起当作了索取利益的筹码。
我一次次地安抚、劝慰、承诺,发烧不退,嗓子嘶哑,却始终没有结果。他们说自己法院有人,要去法院起诉。我咨询了律师,打听了事故赔偿金规定,同意他们起诉,希望借助法律途径彻底解决问题。我聘请了律师,准备应诉。得知我要应诉,对方又委托村支书和那位退休法官捎话,表示愿意协商解决。
后来我才知道,是老吴的一个直系亲属,想借这件事多要几个钱。并打算把钱要到手后,再以老人年龄大了、孩子还小的名义,明着替他们保管其实霸占到自己手里。
找到症结所在,经过拉锯似的反复做工作,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我到处求亲告友借钱,给付赔偿金。能借的都借了,仍然无法全部付清。我把借到的钱全部给了新的对方代理人——村委会,剩下的打了借条,以4分的高额利息,一年内付清余款。
出了这事,我们继续惨淡经营着,业务开始慢慢收缩,准备把手里的活干干,抓紧催要外面的欠款就收摊。干工程,小如工人因操作不当,碰了手或闪了腰,都是家常便饭,避之不及。甚至有一次晚上外出加班送货,我们带工人们到一个小饭馆吃饭,有个工人吃了块排骨卡了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赶紧送到附近乡镇医院急救。大夫下班了,只有值班护士,处理不了。又连夜送到市区医院挂了急诊,折腾了整整一夜,起因仅仅是吃急了没咽下去。所以我们都一直吃住在工地,不敢有半点疏忽,只要没有大的事故,就烧高香阿弥陀佛了,但事故还是找上了我们。
2009年,预制工程基本收尾,设备停工。当时自己制作的液压设备,却不好转让,最后按废旧钢铁的价钱送到了回收站。心里虽依依不舍,但再这样耗下去,欠的债越来越多,挣到手的越来越少,根本不是我们能够负担的。
想想干工程十年风风雨雨,最后不但没有买上房子,赚到钱,反而负债累累,真的是不能再干了。
我又开始了漂泊打工的日子……
生病记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享受过一次单位组织的体检,从来没做过一次综合检查。刚上班的时候,未婚女孩不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结婚后单位组织体检时我恰好怀了孕,孕妇也不参加单位集体体检,又躲过了一劫,当时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一是性格内向保守,不喜欢被陌生人以各种方式询问、检查;二是胆子太小,从小一听说去医院,就会无端地恐惧和排斥。
童年的我是多么幸福啊!偶有一点点不舒服,父母亲就会紧张起来,赶紧送我去医院检查,而一直对医院怀有深深恐惧的我,常常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听说要去医院,就突然感觉肚子不疼了。我央求着父亲:“爸爸,我肚子不疼了,咱们回家吧,不去医院了。”爸爸转过头看着我,微微笑着,一脸宠溺地问:“怎么还没检查就好了,真的不疼了吗?”我拼命地点头:“爸爸我真的不疼了,咱们快回家吧,你和妈妈还没吃饭呢。”爸爸调转车头向家的方向骑去,妈妈紧跟在后面,她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样打趣道:“韵儿怎么还没到医院就不疼了,是听说要去医院,吓得肚肚不疼了吧?”我坐在爸爸“大金鹿”自行车后座上,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腰,后座上是妈妈特意为我做的棉垫子,软软的、暖暖的,特别舒服。我对着妈妈扮了一个鬼脸,说:“妈妈我真的不疼了,一说到医院,肚肚就不疼了。”就这样,一家三口伴着说笑,一会儿到家了。
这些曾经温暖的回忆,成为我今天坚强面对所有噩运的源泉与力量。我始终相信,心中有爱的人,就会希望长存。我小时候就不敢去医院,现在更不敢去了,只是顾忌的原因已然完全不同。那时是耍赖,怕疼。现在是因为没有医保,更没有钱。一个连基本生存都无法保障的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然而,疾病还是像买彩票似的选中了我。
2001年,我陪同学永芳去找另一位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旭春检查。自从下岗,原本内向的我更加沉默了,疏离了所有的同学朋友圈子,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活着,不想打扰任何人。这次被永芳叫来陪她,心里一想到医院,已经感觉五脏六腑被一只钳子般坚硬无情的手紧紧地攫住了。可是想到这么多年,永芳一直像亲姐妹一样关心照顾着我,我又怎能推辞呢?纵然怀着对医院的万般恐惧,我依旧硬着头皮陪她来了。陪永芳做完检查,趁她在里面休息的时候,旭春以大夫特有的犀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有问我生活好不好,毕竟是多年同学,她是懂我的。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我说:“我看你脸色不好,给你也做个检查吧。”我心里有些抗拒,可觉得不好拂了同学的心意,就接受了检查。
发现子宫壁有一个2.5公分的肌瘤,问题不大。旭春说子宫肌瘤是女性常见病,多发于于中年妇女,而我尚不足30岁,出现症状有点太早了。她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嘱咐我要保持心情愉快,半年检查一次,如果增长缓慢可以保守治疗,但若肌瘤生长迅速,或者超过5公分,就要考虑手术。生活早已千疮百孔的我,哪里顾得上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肌瘤,怎会在意这点暗疾,又怎么可能保持心情愉快和闲钱,坚持半年检查一次呢?
由于长时间肝气郁结,情志不畅,我的肌瘤生长得很快。每次来例假都要七八天淋漓不止,一次要用三包卫生巾,换下来都是夹着血块的暗红色液体。爱美女性常用的那种超薄丝网状卫生巾根本不适用我,我更不敢穿裙子,大热天也要穿着厚厚的黑色长裤,不敢久坐,也不敢正坐。只能斜着身子侧坐一会儿,赶紧起身去卫生间,不然一会儿就会洇透裤子染红椅子。晚上睡觉要特意套上长裤,身下还要垫上折叠起来的浴巾,就像控制不住尿床的孩子。要不稍一翻身,就会感到有热流汩汩涌出,身下床单已经殷红一片。每次来例假,腹疼,不敢走得太久,可我却不能闲下来,要外出谋生,跑保险、干工程、讨债、借钱。贫贱夫妻百事哀,连正常生活都难以为继,哪有钱和心情去医治,就这样一个人闷在心里,为一日三餐奔波着。
真正有疾的人是不愿意声张的。生活安逸的人可以为一个小小的喷嚏悲春伤秋,而衣食尚不能自足的我,没有资格生病医治,连感叹一声的闲情都没有。想起自己小时候,偶有腹疼感冒父母亲紧张的情形,承欢父母膝下的那些日子,那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可是现在生病都不敢去检查,更不敢奢谈医治,只有慢慢挨着,任其发展。
2005年底,在上海的大姑姐邀请我们去过春节。那时我们借钱创业后因资金周转不灵,经济比以前更窘迫了。一家三口去上海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连身过年衣服都没有,我总感觉这不是去过年,而是寄人篱下,油然生出了躲债的况味。但他想去,公公婆婆一直在上海跟随大姑姐生活,他想去看看父母亲了,更想出去散散心,换换心情,一年到头生活太难了。
我在一家刊物上看到过,上海有家医院可以做射频术治疗子宫肌瘤。不需手术,只要用仪器定位肌瘤部位,用射频技术切断肌瘤与子宫的连接,使其因阻断子宫供血而萎缩,萎缩后的残体会自行从体内排出。这样的手术见效快,创伤小,不留疤痕。我有些心动了,肌瘤寄生在体内像一个可恶的魔鬼,时时干扰着我的生活,我是多么渴望能把它彻底消灭啊!而这样的治疗手段,正是我所希望的,没有疤痕,恢复快。他又动员我去上海,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去一趟上海这么远,路费开支大,如果单纯为了去过年,对我们这样的家庭实在是太奢侈了。如果可能,我想借这个机会去上海看病。他同意了,说先去看看,如果可行,跟姐姐商量借几个钱去做射频术治疗。
路费又成了问题,总不能老是跟人借钱,何况生病的事从未对人透露过。恰巧有个以前的同事也是下岗职工,做起了水产品生意,通过亲戚的关系每年春节给单位供年货。我想起了她,打电话问她需不需要人手帮忙,她说需要,可是怕我吃不消,都是冷冻品,太凉了不适合女人干,而且每件都很大,要破冰,装袋,怕我干不了。为了能去上海治病,更为了解决路费,我咬咬牙说我能行。
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帽子口罩,和厚厚的里面有一层棉绒面料的乳胶手套,来到同事临时借来的仓库。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了,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也是跟我一样的下岗工人。这样寒冷的冬季,年关将至,家家都在准备年货,添置新衣,迎接新年的到来。除了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下岗工人,没人会在这个时间出来打工。我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跟着那两个人,将一箱箱冰冻的鲅鱼、乌鱼、带鱼等撕开包装箱,摊在已经用报纸铺好的地面上,然后破冰,要保证每一条鱼的完整。再按照每家单位要求,重新称重、装箱、包装。因为是冷冻品,不敢过夜,必须抓紧包装后运走。
从白天忙到晚上,饭也顾不得吃,那两个人干得很快,都是流水线方式,从车上卸货、开包装、破冰、称重、包装、装车。他做司机运货,我当杠力干活。我那几天恰好来了例假,肚子疼,血呼呼地往外涌,本该连凉水都不能碰,而我却面对着满屋子的冷冻品,不停地起来、坐下、弯腰。凉气在整个房间无声地蔓延。冷冻品的温度尖锐冰冷,一瞬间就穿透了厚厚的手套,手套已经成了一个冰坨,凉凉地贴在手上,顾不得也舍不得出去买新的。整个胳膊都是凉的,手像被无数虫子咬啮着,手套终于被冻鱼的刺戳破了,身体虚弱,浑身直冒虚汗,冷了热,热了冷。身上淌着汗,下面流着血,整个人像被水浸透了一样。
仓库在一个偏僻废弃的厂区,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时间去更换卫生巾,肚子疼得难受,一串串冷汗从头上、脸上冒出来,每站起来一次,都会感到一股温热的东西哗地流了出来,像坏了的水龙头,失去了控制。人已经完全麻木了,不知道什么是疼痛、劳累、寒冷,只是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机械高速地运转。我一直跟着忙到晚上12点,把当天的年货全部破冰装箱,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了,等着第二天再来。
同事拿了几张钞票塞到我手里,说这个活不是女人干的,帮了一天忙,回去好好歇歇,明天别来了。我看看手里的钞票,计算着去上海的路费,根本不够啊。我不敢说身体吃不消,怕人家不用我了。同事自然是需要人手帮忙的,特别是冷冻品有时间性,而年关将至,除了像我这样的下岗职工等米下炊,谁会在这个时间出来干这样的活呢?
回到租住房我才发现裤子跟卫生巾黏在了一起,汗水、血水、泪水恣意流淌着,我感到了疼痛、寒冷、疲倦。简单洗漱一下,一头瘫软在了床上。第二天早上已经爬不起来了,可是想到去上海的车票,想到要去治病,强大的精神动力支撑着我又挣扎了起来。又坚持了一天半,总共干了两天半,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就相当于五天的工资。同事付了我们工资,又额外给了我两只鸡、两袋扇贝、一盘鲅鱼,让我们回去好好过个年。
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七下午,大人可以凑合,孩子一年到头盼着过年,总不能让她一点希望一点喜气都没有。我拿着钱,带着女儿去集市上花45元钱给女儿买了一件棉衣,裤子和鞋依旧穿着表姐她穿剩下来的。剩下的钱,正好够我们一家坐慢车去上海。临走前,我把同事送的年货分开,一半给父亲,一半准备带给上海的公婆和大姑姐一家。爸爸执意不要,让我们都带去上海送给公婆。爸爸看我穿着一件旧的黑色长棉衣,又拿出300元钱让我买件羽绒服穿。
想想作为最小女儿的我,不但不能为父亲尽孝,还要让他为我操心,我不禁悲从中来,推开父亲的手,把钱放到桌子上,我说我有钱,回去就买羽绒服。父亲有些激动,身患心脏病和高血压的父亲一激动脸色就会发红,血压陡升。所以平时不管生活如何艰难,包括身体有病的事情,工地事故的事情,我从不在父亲面前流露半句,。不能照顾父亲已是不孝,让老人跟着操心就更不该了。我能做的,只有多顺着他的心,少让他为我操心。但是无论我回来怎么跟父亲说过得很好,不用他担心,老人还是清楚女儿生活得多么不易。可怜天下父母心,世上最懂你、最疼你的那个人,莫过于你的父母。看到父亲脸色变了,我赶紧说爸爸您别生气,我拿着,待会就去买!
我到底没舍得买,出门在外,花钱的地方多。揣着留有爸爸体温的300元钱,腊月二十九下午三点我们一家三口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这是一趟过路车,车速极慢,但价格是最便宜的,车上到处是回家过年的农民工。没有空调和暖气,挨到晚上,车上冷得像移动的冰窖,我们买的是坐票,把行李包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裹在身上,还是赶不走寒冷。坐了19个小时,困了打个盹,一会儿就冻醒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到了上海。
正月初五,我们循着地址找到了那家医院。检查后大夫说肌瘤长到7公分了,并且是多发性的,已经引起严重贫血,错过了5公分最佳治疗期,不能再拖延了,射频治疗会麻烦一些,但还在适应症范围内。我们问了下手术费用,要6000元。我和他对视了一眼,说回去商量一下,默默地走出了医院,回去路上我们都不说话。除了向大姑姐借钱手术,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回到家,我们俩谁也说不出口,怕老人看出来,还要装作没事的样子。每一天,我们都在纠结,办预制厂时我们也向大姑姐借了钱,至今没还一分钱,又怎么好再张口借钱呢?一直到离开,我们也没说出生病的事,更没提借钱。满怀治病希望而来,又带着不甘和失望而归。
肌瘤越长越大,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差,经常眩晕,视力也迅速下降。每次来例假,都像是一场酷刑,疼得冒虚汗。可是此时我正给一家民间社团打工,能够有一个暂时栖身之所,对年近四旬贫病交加的我实在是太重要了,我格外珍惜这个机会。自然而然地淡忘了工作日和双休日的界限,每周上六天班,不敢请假,即使腹痛难忍,也总是坚持着。然而渐渐地,我越来越没有力气,爬到三楼办公室都会喘息很久,无法步行上下班了。我用积攒的钱买了一辆电动车,却连停电动车的力气也没有。每次总要攒足力气蹬支架,常常停一次要折腾半天,脚趾甲也因为没有力气停放时被碰掉了一个。晚上睡觉,我像怀孕中后期那样,身子笨重,翻身困难,仰面躺着感到腹部硬硬的,顶得难受。
实在不能拖延了,我终于下决心走进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多发性子宫肌瘤,最大的已经11公分,8公分、9公分的各有一个,还有一串5公分、3公分、2公分的,整个子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肌瘤,像一窝鬼子姜一样埋在了宫腔。由此引发子宫硬化,呈6个月妊娠大小,肌瘤液化,怀疑变性,合并肌腺炎,迁延为顽固性痛经。大夫摇头感叹这么严重的症状,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建议立刻切除子宫,不能再拖延了。我问大夫一定要剖腹手术吗?能不能不开刀、做微创,保留子宫呢?大夫斜睨了我一眼说:“早干什么去了?把瘤子养到这么大还想微创、保留子宫?等手术切片出来看看再说吧,能保住命就已经万幸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肌瘤就像树木的年轮,一圈圈地盘旋在我体内,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似的暗伤,搅起波澜吞噬着我的健康,同时记录了我这些年经历的所有磨难和苦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是这么珍爱自己的身体,珍爱父母赐予我的完整和美好。我不想留下疤痕,更不想切除子宫,从此成为一个残缺的女人。我的人生已经够残缺了,没了母亲,又失去了工作,没有保障,也没有安全感,身份可疑,像一根草一样在世上飘摇,难道上苍还要让我再失去作为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吗?
我不甘心!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完美,上苍为什么待我如此不公?翻覆之间就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走,叫最初丰沛欢畅如一条河流的我干涸断流。我还不到40岁,身体和精神却已受到了严重摧残和冲击,遍体伤痕累累,如果再失去作为一个女人最基本的特征,未来的人生,我还有什么尊严和保障?还有什么勇气和力量活下去?
生病是肉体的反抗与哗变,可也牵扯到情感和心灵。肉体的疼痛是一时的,情感却在丝丝缕缕、绵绵不绝中接受着洗礼。当生与死成为一个选择,当一个方案决定着女人的自信和尊严,甚至今后活下去的质量和成色,人生中那些隐忍和坚持还有什么意义?纠结了很久,这一次,我不想再委屈自己,我不愿意被手术刀剪开皮肤留下永远的疤痕,更不甘心被像摘一只桃子一样摘走我作为女人最重要的东西,从此残缺不全,等待着干涸断流。
我拿着病例到处咨询,想寻找一个能够保留子宫的手术方案。我打定了主意,如果不能做剔除手术,就不打算治疗了。即使失去最后的机会,我也要保证身体的完整,这是我唯一的坚持。就在这时,一位文友帮我联系了当地一位妇产科权威大夫曲主任,她把我的情况和要求告诉了曲主任。曲主任联系我做了检查,说这样大的肌瘤非常罕见,一般情况只有切除子宫。但考虑到我这么年轻,并且没有基本保障,表示理解我的心情,愿意尽全力为我做肌瘤剔除术。
最后关头,上苍向我露出了他仁慈的笑脸。2012年12月7日,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我上了手术台,留给我的,是身体和内心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
术后十天出院,我重新回到那个有暖气却从未舍得享用过的家。在寒冷的家里卧床休息了一个半月,身体稍有好转,正月初八,我坚持回到那个暂时栖息的民间社团上班了。所有手术费用全靠借钱自费,养病期间没有工资,我得赶紧上班,为了每个月那800元的微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