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爱莲(三等奖)

作者:江一平

如果要问,世间有哪一种植物是最普遍受人喜爱,最雅俗共赏的,我看便是莲(荷)。贩夫走卒饥寒交迫,通常顾不上吟诵梅兰竹菊;文人墨客酒足饭饱,往往不屑于染指稻麦薯菽。而不论凡夫俗子还是才子佳人,却都不约而同地爱莲、恋莲。

凡夫俗子爱莲,爱得实实在在,因为莲既好看、好吃又好用。好看自不待言,好吃也众所周知,除了莲藕、莲子家喻户晓外,梗、叶、花也均可烹制佳肴。藕、叶、花、莲子甚至还可生吃。夏日炎炎,在山野田间劳作的人们,饥渴疲惫之时若遇见一处山塘长着一小片翠绿绯红的野生荷莲,那就不仅赏心悦目了。卸下沉重的担子,手摘一朵莲蓬,坐在荷塘埂上,双脚浸在清凉的泥水里,傍着摇曳的荷叶撑起的荫凉和袭人的芳香,一个一个莲子悠然挑入口中,那个惬意,不是个中人不知啥叫幸福的滋味……。

莲还好用,现今的年轻人也许缺少感性认识,可在科技落后的年代,荷叶自古就是方便实用的食品包装袋。早在宋朝,柳宗元便有“绿荷包饭趁墟人”[1]的诗,记述赴外乡赶集的山民,用荷叶包饭做干粮。直到上世纪60年代我少年时期,还常见远出劳作的大人,用一片荷叶包裹一团米饭,再用稻草栓牢系在腰间上路,称为“打荷包”或“打饭包”,说快了便常常简称“荷包”或“打包”。而这两个简化词,恰好也是我们现在的流行语。

流行语中的荷包含两类物件,一是腰包或钱包;二是配饰性工艺品,早年兼男女定情的信物。为何名之荷包?检索网络,所有的文字都认为荷即“负荷”,荷包意为“负荷之包”,我觉得实在有些乏味。据考证荷包之称始于宋代[2],脱胎于更为远古的“囊”,是古人发明衣兜之前系在腰间的储物袋。古籍载晋朝便“文武皆有囊缀绶”[3],唐更有杜牧的“千秋令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4]佳句传世,继续叫“囊”(比如承露囊或丝囊)不是更为文雅,何苦至宋反改为“负荷之包”,岂不辱没了享有唐诗宋词美誉时代的文人?我宁愿相信柳宗元的“绿荷包饭”才是荷包的本意。在那农耕社会,毕竟“绿荷包饭趁墟人”远远多于“文武皆有囊缀绶”之流。当囊缀绶们见到趁墟人腰间的荷包,绝不会称其承露囊,而不识字的趁墟人见到囊缀绶们所缀的囊,脱口而出的却只能是“你瞧他那荷包”!久而久之被叫多了,原来叫什么囊或其它阳春白雪之名的,便都跟着下里巴人改叫荷包了。这也符合“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5]的论断。所以,荷包之荷,当是荷叶之荷,而非负荷之荷。

另一个流行语“打包”,原意是将几样零散的东西捆装在一起,现已延伸成节约食物的好习惯。自从那年央视推出一句“吃不了请兜着走”,大江南北的人们在饭馆里吃完,但见桌上剩菜,便会高呼“打包”。我不确定为何将兜饭菜称为“打包”,但私下里坚信它是福州人推广的。因为福州自古以来就有在酒席上“打荷包”(或“打酒包”,简称打包)的民俗,同样是兜饭菜,但可不是为了节约。

过去福州人办婚庆喜宴,总要在每个客人的桌位上预先放一张莲叶。每道菜上桌,客人必先夹一筷子放到莲叶上存起来后才开始吃。席毕再手忙脚乱地将莲叶上的菜肴包起带走(此习俗延续至今,不过改为用精美的盒子预装食物给客人带走)。我们外来者初赌福州人如此连吃带捞,无不讥为小气。日子久了才悟到,这其实是一种非同凡响的人文关怀。在歧视女性的旧社会,往往只有丈夫才能出来赴宴,而家中妻儿也许已可怜巴巴数月未见荤腥。喜宴的主人添一些破费,让客人们打包回去惠及妻小,兜走的是一份关爱,而喜气也随之播撒各户门庭。我想,老福州首创这种做法的,必是大智大善之人,而那张莲叶,此时的称谓该是“怜也”。

所以,莲是真实而友善的,每每提及便会有满腹温馨美好的记忆。人们爱莲,其实是朴实心灵对真善美的维系。

才子佳人爱莲,爱得月朗风清。千百年来唱荷咏莲的诗词歌赋连绵不绝,传世名篇不胜枚举。自莲叶初萌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6],到湖塘绿满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7];从“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8],至“房垂易入手,柄曲自临盘”[9]。莲从幼到老、自下而上尽收青睐。在文人墨客眼中,莲无处不美,无刻不雅。即便已经死亡枯干、香消玉殒,依然“留得残荷听雨声”[10],生命虽逝,美意犹存,余音隽永。一树荷莲,寄托了人间无限情感。惆怅处,吟“红藕香残玉簟秋”[11],高兴时,唱“歌声嘹亮赋采莲”[12];抒情爱,诵“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13];盼归人,嘱“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14];美人哀怨,常叹“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睡更回头”[15],娇妻发嗲,爱说“檀郎何事偏无赖,不看芙蓉[16]偏看侬!”[17];少年风流豪放,便于“绿杨堤畔问荷花”[18],英雄垂暮古稀,还要“梦行荷花万顷中”[19]……

在诸多咏莲文字中,最撼人心扉、醍醐灌顶的,当属北宋学者周敦颐的《爱莲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此说发现了莲之所以美的本质之处,那就是洁净而清高。而且,此说把莲的自然属性升华至精神层面之美德,归纳得淋漓尽致、空前绝后,并天衣无缝地植入了人类的高尚理想——君子人格。尤其是那句高屋建瓴、鞭辟入里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千百年来已成为学者士子律己励人的精神力量和行为楷模,世代弘扬,历久弥珍。

人类社会在某种层面上就是一口大池塘,有清涟也有淤泥。自私与懒惰的天然劣根、生存与发展的严峻竞争,常常会浮躁人的性情,无处不在的污泥,时刻都可能玷污质朴的灵魂。这是人类文明不得不面临的严峻挑战。光阴荏苒、大浪淘沙,理性的人们在历史的积淀中,最终找到了恰当的标杆,那就是真善美准则。

莲是真实而友善的,莲又是清高而圣洁的,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的杰出品性,成了人格理想的最佳参照物。莲是真善美的图腾。

那么,莲何以能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实际上,莲既根植于淤泥之中,就必然要受毒物浸淫。淤泥中沉积了各种各样的毒物,尤其是重金属含量很高。这对任何生命都是有害的,各种各样的奇葩异卉都退避三舍,唯独荷莲偏偏在这种恶劣环境中长得生机勃勃、亭亭玉立。这首先要归功于藕的结构。藕的表层组织特别细密,可以阻挡一些大分子有害物质进入体内,又含有比较丰富的鞣酸。当藕被刀切开后,过不久切口便会发黑,就是鞣酸在空气中氧化,或与刀具中的铁结合而变色的结果。鞣酸在医学上曾作为一种解毒剂(现已被更好的新药取代)[20],它能与金属、生物碱和糖苷类等一些有毒物质结合生成不溶性沉淀,使他们失去毒害作用。藕表皮的这种特点,赋予了荷莲能在污浊环境中生存的基础。

荷叶长出后显得纤尘不染、分外干净,则归功于荷叶表面特殊的超微结构。扫描电子显微镜观察[21]证实,肉眼看起来十分光滑的荷叶表面,其实长着无数细小的锥体形柱子,每根柱子直径约等于10微米,就是1/100毫米,柱子之间的间隔也大致是这个尺度。每根柱子的表面还长出无数根更加细小的微绒毛,微绒毛的直径约数十纳米(1纳米等于1/1000微米,也就是百万分之一毫米)相当于天然的纳米材料。这就好比地面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树,树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树枝,枝干表面还涂了一层蜡质不会吸水。这些树组成了森林。由于树枝之间的缝隙很小,空气在其间会被树枝表面的张力吸住形成气垫。因此,当微细的灰尘和水滴落到荷叶上时,相当于一个个巨大的气球落在森林上,被树枝和气垫撑着架空,所以很容易被风吹走。微风吹来荷叶摇曳,水滴滚来滚去顺便把旁边的灰尘吸到水里。当水滴积累较大或风吹得较猛时,水便跌离荷叶。这样的过程实际上是荷叶自己在洗澡(出淤泥而不染),又不留一点水痕从而不会反光(濯清涟而不妖),宛如秀丽而娴雅的淑女、清隽而谦恭的君子。

故莲的亭亭净植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靠自身的坚固与不懈的努力顶住了污浊的浸淫,还有日复一日地不断自我净化,才成就了一生的清高与圣洁。莲之所以成为真善美的化身,源于其自身精巧的科学结构,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去浊自清的生理系统。

莲如是,爱莲之人乎?

一平 2010-8-26写于福州

引文出处和相关链接:

[1] 宋 柳宗元《柳州峒氓》

[2] 清 翟灏《通俗编 · 服饰》

[3] 清 汪汲《事物原会》

[4] 唐 杜牧《过勤政楼》

[5] 毛泽东《论联合政府》

[6] 宋 杨万里《小池》

[7] 宋 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8] 隋 殷英童《采莲曲》

[9] 南朝梁 刘孝威《采莲曲》

[10] 唐 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

[11] 宋 李清照《一剪梅 别愁》

[12] 明 李亚如《采莲曲》

[13] 晋 乐府《青阳渡》

[14] 南朝梁 吴均《采莲》

[15] 宋 王氏(佚名)《荷花》

[16] 芙蓉:此处是莲花的别名水芙蓉的简称

[17] 明 沈野《采莲曲》

[18] 宋 仲殊《南柯子 · 忆旧》

[19] 宋 陆游《梦行荷花万顷中》,据载,此为陆游暮年最后一首诗

[20] 维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zh-cn/%E9%9E%A3%E9%85%B8

[21] http://www.chem17.com/st4516/Info_1426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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