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死不救(三等奖)

文/花 椒

〈一〉

在一大片荒凉的旷野里,陈虎看到那个年轻人咧开了嘴,露出雪白的牙,在朦胧的夜色里,那牙白得晃眼,陈虎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他往前走去,想对年轻人说些什么,但是眼前忽啦啦一下子站了很多的人,那些人很自然地围成一个圈,将他围在了中间,在人群的缝隙里,他看到那个年轻人站在人群的背后一直咧着嘴笑,那笑亲切而又温暖。他伸出手去,想让年轻人拉着他走出人群去,年轻人的身影却一下子没有了,周围的人群也消失了,他独自一个人站在旷野里,茫然四顾。

就在这时,他醒了,觉得刚才的梦非常奇怪,怎么会梦到那个年轻人呢?那是谁呢,为什么会走进他的梦里。

是星期六下午和三个歹徒搏斗的年轻人吗?是啊,他多么年轻,又多么勇敢,一点儿也没有害怕。而周围的看客们都只是看着,却没有人敢上前帮年轻人一把,因为三个歹徒的手里都拿着凶器,一个是刀,一个是棍,还有一个拿着一把剪刀,多可怕啊。他也没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心里想着:警察赶快来。但是没有看到警察,只是看到那个被救的孕妇却悄悄地走开了,打了一辆车,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而年轻人已经受了伤,三个歹徒仍在死命地往他身上捅,血一直顺着年轻人的身体流下来,穿出人群,流到了大马路上,许多奔驰的汽车就那样辗着血前进。他远远地看着,感觉自己的血也在拚命地往外奔涌着,但是,也只是奔涌着,他坐在自己的自行车上,脚踩着踏板,也许随时就会离开这块是非之地。远远地,他听到了警车的声音,人们都听到了,获救般地向远处望去,三个歹徒也听见了,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凶器迅速地窜出了人群,向一个小巷子跑去,很快地不见了人影。

星期一的早晨,他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路过那个报摊时,心莫名地紧张起来。停下车子,问那个卖报的人:有没有昨天的报纸?卖报人奇怪地看着他,说:没有,只有今天的。说着,递过来一张今天的报纸。有点失望,踩动车子准备走了,就在这时,他无意中瞟了一眼那张报纸,却一下被吸引住了:递过来的头版上有一张很大的照片,上面附着一行字幕:年轻的硕士研究生倒在血泊中。急忙接过报纸仔细地看着照片:是的,就是那个年轻人,他的牙齿很白,但此时,他浑身血污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陈虎急切地翻动着报纸,想要找到有文字说明的那一版。小贩一直看着他,然后不耐烦地说:你到底买不买呀。陈虎恍然想起,把手伸进口袋里连说:买,买。摸出五毛钱递给了小贩,然后推着车子慢慢地走,边走边找到了那张照片的文字介绍。

死了。陈虎得到这一消息后,整个人就呆住了,自行车哐地一声倒在地上,他没有任何反应。有人帮忙扶起了车子,拍拍他,他茫然的接住,还是没有动。

街上车很多,此时都齐刷刷地停下来,车灯一闪一闪地。看陈虎没有反应,有人就从车里面探出头来,骂骂咧咧地喊:喂,你走不走啊。后面也有人推了一把陈虎,陈虎抬起头来,看到周围很多的车和人,自己一个人被围在中间,那些人嘴角歙动着,却看不到那个年轻人,他的笑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啊。他才只有二十六岁就死了,就死了,这太不应该了。陈虎恼怒地抓着自己的头使劲地捶了几下,狠狠地骂着自己:让你胆小,让你没出息。随着骂声,眼泪就涌出来了,顺着脸颊疯狂地流动着,索性,他捶动着自己的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人们都惊住了,静静地停着车子看着,骂声没有了,喊声也没有了,只听见陈虎一个成年男人失声痛哭着。

人们的耐心是有限的,人群里又出现了骂骂咧咧地声音。这时,交警急忙跑了过来,一把拉起陈虎,严厉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想哭回家哭去,在这犯什么病。说着挥了挥手,两个路人走过来帮他一起架着陈虎,推着他的自行车,离开了十字路口。

交警走了,两个路人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也走了。陈虎擦着眼泪,扶着车子,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大街上,忽然觉得羞愧不已,匆匆地骑上车子,飞快地向单位骑去。

这一天过得很快,早上看报纸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人对年轻硕士的死亡表示了一下惋惜,并对星期六的事件评论了一番,然后就开始说起昨晚的足球甲级联赛,说起足球联赛,人们都很兴奋。陈虎没有参加他们的评论,平时他的话就很少,所以人们没有感觉到什么。他只是埋着头,默默地画着图,心里想着下班后去买点肉,晚上做红烧肉,这是他生平最爱吃的菜,今天,格外想念这道菜,甚至在想着的时候,他的嘴里盈满了口水。

〈二〉

天黑蒙蒙的,在一个小站上,火车慢慢地停下来,车头静静地冒着白汽,陈虎看得很清楚,白汽浓浓地飘向天空,天空却是灰灰的。年轻人拿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从对面走过来,看着陈虎笑,牙齿白白的,陈虎很开心地向年轻人奔过去,但是年轻人却转过身去,上了火车,火车晃当晃当地开走了。从车窗里,陈虎看到年轻人在向他挥手,微笑,那笑是那么生动亲切,陈虎也笑了,甚至笑出了声。

他被自己的笑声惊醒时,发现这又是一个梦,年轻人又一次走进了他的梦里,并且总是笑着,好像要诉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路过那家报摊时,陈虎并没有停下来,卖报人却向他摇动着手里的报纸大喊:你上报纸了,你上报纸了。他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停下车子,看着卖报人,那人却丢下报摊,走过来讨好地说:你看,你上报纸了,你上报纸了。陈虎定睛看去,真的看到自己正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急忙抢过报纸仔细地看,就是他昨天在大街上的样子,让人给拍摄下来了,上了报纸。他的头轰地一下大了:这太丢人了,他怎么去见同事,怎么去见妻子。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小贩还讨好地晃动着报纸说:买一张吧,买一张吧。陈虎猛地反应过来,立即踩动车子迅疾地离开了报贩,身后,传来小贩恶毒地咒骂声:神经病,有本事你再哭啊。说完哈哈地笑着。

快到单位时,陈虎却放慢了车速,他想要是同事们看到了报纸会怎么看他呢?他下了车子,推着车子慢慢地走着。同事老李从后面赶上来,拍着他说:小陈,都迟了,你在这磨几什么呢?陈虎马上说:我今天有事,不能去单位了,麻烦你给我请个假。老李狐疑地看着他:你好好地请什么假,这都快到单位了。陈虎心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我不太舒服,要去医院看一下。老李说:那你去吧,我给你请假。

从单位掉头过来,陈虎真的向医院骑去。他记起昨天那张报纸上说那个年轻人被送到了某家医院,正在等家人从外地赶来,他想冒充一下年轻人的家人,再看一眼年轻人。

一个年轻的男医生领着他向太平间走去。男医生长得很俊朗,又穿着白大褂,更是显得神清气爽。陈虎心想,如果那天是这个医生,他会像那个年轻人一样奋勇冲上去,与三个歹徒搏斗吗?那样,他是不是显得更加英气勃勃呢,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呢?

男医生问他是年轻人的什么人,他说是哥哥。说这话的时候,他很没有底气,觉得自己不配。男医生就很快地发表议论:你弟弟真傻,那么多人,干吗非得他冲上去呀。得,把歹徒没怎么地,他自己先。男医生没有说下去,陈虎却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心里就对男医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甚至觉得他那张俊朗的脸有点变形,像那个小报贩的脸。

揭开白布单时,陈虎的手一直抖动着,好像下面躺着的真是他的弟弟。年轻人紧紧地闭着嘴,虽然看不到他雪白的牙齿,但是比梦中的年轻人显得清晰而明朗,脸擦得很干净,如果睁开眼睛,陈虎想他该是多么英俊。手伸上去抚了一下年轻人的脸,很冰凉。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陨落了,再也不会醒来,曾经有过的悲伤或快乐,都随之而去了,有过的学识和智慧就这样沉寂了,谁会为他的生命感到惋惜,谁又能在他生命遭遇危害的时候能伸出援助之手?

陈虎轻轻地盖上白布单,遮住了年轻人的脸,然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往外走去。男医生马上堵住他说:你先别走,咱得说说这事该怎么办啊,这都好几天了,钱还没出呢。陈虎愣住了:钱,什么钱?男医生有些不耐烦地说:大哥,人躺在这里是需要钱的,而且我们对他进行了救治,这也是需要一大笔钱的。陈虎说:可你们没有救活他啊。男医生摇了摇头,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他送来的时候脏器就已经衰竭得很厉害,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你说,我们怎么救他?我们已经很尽力了。陈虎就有些为难,脸红红地说:我实际上不是他的家人。男医生瞪大眼睛:那你是谁啊?陈虎尴尬地说:其实,我和他根本不认识。男医生不相信地说:不认识,你来看他?陈虎实在不愿意说出那天的情景,只是说:我真的不认识他,我只是看了报纸,挺替他可惜的,所以来看看他。男医生很生气:捣乱是不是?走走走。说着一边把他往外轰,一边恼怒地说:这都什么人呐。陈虎顾不上在意他的态度,逃也似地离开了那家医院。

这一天,陈虎一直在滨河路上游荡,看羊皮筏子在水面上飘动,坐在上面的人夸张地大叫着,他想: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给自己找事。当汽艇在水面上冲击时,翻起的浪花变成了白色,艇上的人也在大叫,但那是开心的大叫。陈虎也想叫两声,向周围看了看,又觉得那样会很傻,如果再被记者拍到,自己就真正成了名人,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神经病。

很晚,他回到家里时,妻子林静嗔怪地问他去了哪里。儿子冬冬掀开盘子上的盖子,说:爸爸,你看,这是什么?陈虎放眼看去:是一盘红油油香喷喷的红烧肉,他的口水就真的流了下来。

〈三〉

陈虎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长着小胡子,白净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充满神采的看着陈虎,一只手里拿着小巧的录音笔在等待着。但陈虎只是看着他,心想这一定是个急功近利的人,看他眼神就能知道。昨天他在什么地方拍下了自己呢。

陈虎终于开口了,他问这个记者,星期六有一个关于年轻硕士生见义勇为的报道是不是他做的。记者笑着说:我哪有那个运气,那是我们组长写的,怎么样,对你也挺有触动的吧。陈虎点点头,问歹徒抓到了没有。记者摇摇头,说:那就不知道了,那不是我们的事。显然他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而更想知道的是昨天陈虎为什么会当众痛哭。

昨天,他在做一个节目,采访路人,谈对城市新规划的看法,正好看到了那一幕,就急忙拍了下来,组长很满意,让他今天再好好地采访一下故事的主人公,看能不能挖掘出哭泣背后的真相。

他坐在那个十字路口等陈虎出现后就一直跟着来到了陈虎的单位,怕陈虎难堪,约陈虎在楼顶上见面,没想到陈虎明白了他所说的事后,很坦然地说:去办公室谈吧。

陈虎喝了一口茶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想不想听一听。记者有点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听听。

陈虎站在一条马路的一边,马路不是很宽,但很直,直得像一条线,又像一条奔腾的河一直晃动着,陈虎想走到马路的对面去,那里很热闹,有小卖部,有小孩子,有闲聊的人,有时,陈虎能清晰地听到有笑声从那里传过来,但是不断地有车从眼前飞驰,他怎么也迈不开步,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在马路对面一晃而过,他急忙招了招手,非常着急地喊着,却发觉自己的声音非常喑哑,根本发不出声来,他还是不断地喊,直到把自己喊醒了。

他讲完了,喝茶,记者一副不懂的表情,但还是问了一句:陈工,你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啊?陈虎笑了,摇摇头,没有说话。记者只好又问:你这个梦中的年轻人是谁啊?你认识吗?

陈虎开口了,不是回答问题,而是问了记者一个新的问题:你怎么看那个硕士生的行为?记者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略为思考了一下说:当然是一种值得提倡的行为,我们媒体也很注重对这种事情的正面报道,他还那么年轻,学历也高,听说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只可惜为了救一个孕妇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是有点不太值,到现在,我们也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孕妇。

陈虎说:如果当时你在场,你会怎么做?记者就笑了:陈工,你这是在考验我啊。然后他反问陈虎:你会怎么样呢?会冲上去吗?陈虎马上觉得有一种钻心的痛瞬间就袭遍了全身,他神情痛苦地缩在了一起,从椅子上滑下去,摔倒在地上。记者急忙走过来扶他,办公室里其他的人也走过来扶陈虎。

陈虎再爬起来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对记者说:让你见笑了,刚才我们聊到哪儿了?记者想了想说:是说你的梦,能告诉我你梦中的年轻人是谁吗?陈虎摇摇头:太模糊了,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应该是认识的,但不知道是谁。

然后说: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可以报道的,昨天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镜头,也许是当时的心情使然,你应该去发现一些更具有代表性和社会性的东西,这些才是人们真正关注和想了解的。记者说:现在,我们也经常做一些普通人的节目,这更贴近大众,好像更吸引人。你看,陈工,这样好不好,我们今天的谈话我做成一个访谈版,以您的口气写成一个故事,也许看起来更容易被读者接受。陈虎说:你写什么呢?记者想了想说:您就谈一谈您的感情生活,比如您的恋爱啊还有一些您印象比较深刻的婚姻生活。陈虎看着记者的脸,对方正坦然地看着他,陈虎只好说:我是一个很闷的人,既没有什么婚外情,婚姻生活方面就和许多人都一样,你们也不会感兴趣的。

记者有点不太甘心,又追问了几句,都被陈虎挡回去了,只好离开了。陈虎把他送到楼下,看他骑上自行车要走时说了一句:你应该去找找那个孕妇。记者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孕妇?研究生救的那个孕妇。记者眼神奇怪地看着他,噢了一声,骑上车子走了。

〈四〉

陈虎在爬一只悬梯,梯悬在空中,很多人悬挂在梯子上努力地往上爬,并随着梯子任意地晃着。下面很深也很黑,看不到底,也看不到边。陈虎挂在梯子的边上,每往上爬一步,都有要掉下去的感觉,他紧紧地抓住梯子停好半天,等到梯子不太晃的时候,再努力往上爬,梯子的上方是那个年轻人,他轻松地往上走着,好像在走一道平川,马上就要接近顶点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陈虎,陈虎想对他做个手势,但是他不敢松开手,又专注于手中的绳索,连向年轻人眨动一下眼神的动作都无瑕去做,年轻人转过身去,走上了顶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觉得悬梯猛烈地晃动起来,他要抓不住了,要掉下去了,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熟睡中的林静被惊醒了,连声问他怎么了。他两眼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说:我要掉下去了,我要掉下去了。林静说:你做什么恶梦了?陈虎好像反应了过来,停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趴到林静的身上,并没有动作,只是把林静搂紧了,说:你跟了我后悔不?林静不明白地说:为什么?你到底做什么梦了?怎么会这样想?陈虎就说梦见自己在一个悬梯上差一点掉下去了。林静笑出了声:你不至于吧,就为这么一个梦,这么难受。好了,好了,赶紧睡吧,还早呢,还能再睡一觉。林静拍着他的背,好像拍着冬冬似的。许久,陈虎从林静的胸上抬起头来,说:我想买个手机。

陈虎从发生那件事起就一直在后悔,如果当时有一个手机的话,也许他可以马上打电话报警,那样歹徒就没有那么多的机会,也许年轻人就不会死。这个念头就这样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林静轻笑了一下:早就让你买一个,你非说多余,行,今早就去买吧。

站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时,陈虎很觉得烦,想到以后有人不断地给他打电话,很容易地就能找到他,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他将找不到一块可以藏身的地方,那该是多么痛苦啊。

当然,以他的经济能力买个手机是不成什么问题的,林静劝过他很多次,同事们也总是开玩笑地说:存那么多钱干嘛,赶紧买个手机,我们找你也方便一点。年轻人紧闭双唇脸色苍白的情景不时地在眼前跳跃着,于是,他让营业员开了票,交了款。

拎着手机从大厅里出来时,他想像如果再发生那样的事,虽然不能挺身而出,但可以打电话报警,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将人生损失减少到最小,那将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这么想着,他好像真的已经成为了那个见义勇为者的同伴,高高的抬起头昂起胸,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

出门时,他心里一直想着心事,没有注意一个孕妇正从门前走过,差一点就撞在了那个孕妇的身上,他急忙说了一声对不起。但是那个孕妇却冷眼看着他,说:看什么呢,没长眼睛啊。多么熟悉的声音啊。陈虎定睛一看,正是出事那天的那个孕妇。

孕妇长得非常漂亮,即使在怀孕期间,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儿斑点,眼睛黑黑的,双唇红红的,长发在后面很自然地挽成一个髻,如果不是挺着一个很明显的大肚子,她看上去还是很青春亮丽的。

你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那孕妇恨恨地说了一句,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陈虎,余怒未消地走过去了,旁边的一个年轻小女孩也蔑视地看了一眼陈虎,就赶紧跟上那个孕妇,两人一同走远了,看上去,好像是主仆二人。这个孕妇不是个一般家庭的人吧。

陈虎很想跟上去看一看,这主仆二人最终会去向哪里。但是一想到孕妇那狠狠的眼神,他的脚步就变得很犹豫了,担心万一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会非常麻烦的,多一事还是不如少一事吧。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觉得很自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情急之下,他想起了昨天的那个记者,就试着用新电话给那个记者打电话,但是电话还没开通,他怎么也打不通,以为机子是坏的,就非常生气,又转身跑回去到刚才的柜台质问那个营业员怎么卖给他一个不能用的手机,营业员弄了半天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只好耐心地给他解释,这是新入网的机子到明天中午才能开通。明天才能开通,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为刚才自己气冲冲的样子很有些羞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红着脸讪讪地退了出来。

把新机子甩在自行车的筐里,他像个完全泄了气的球瘪瘪地回了家。

〈五〉

陈虎看见了那个领头的歹徒,他正站在橱窗的里面望着陈虎,邪恶的笑着,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颗很大的带毛的痣,他把脸伸过来贴在玻璃上,痣被挤压得扁扁的,显得很大。陈虎急忙拿出手机来打电话,他要报警,报警。但是,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总也落不到那些数字上,他拨呀拨呀,那个橱窗就离他越来越近,歹徒的笑也紧紧地吸住了他,他无力摆脱,就看着橱窗带着那个歹徒向他排山倒海般的压了下来。

然后他就醒了,发现自己的手正压在胸口上,那么沉重。把手从胸口上抬开,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不是年轻人而是歹徒呢?刚才的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这种梦以后还是少做的好。可这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吗?他有点茫然。

陈虎刚一进到办公室里,就觉得气氛有点异样,同事们看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陈虎问老李,你们在看什么?有同事就丢过来一张报纸说:你看,报纸上给你出了一个专版,题目就叫:一个工程师的梦。他接过报纸一看,正是前天那个记者写的,虽然没有提陈虎的名字,但一看就知道是从那天采访陈虎后写的。因为正是从陈虎讲的梦开始的,说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解梦理论,陈虎其实有一个情结,就是心底深处有一个爱的人,就是那个年轻人,可能是由于某种原因,他们俩天各一方,所以才有了陈虎梦中的焦虑。文中把想和年轻人在一起的愿望看成了一个成年男性对异性的渴慕之情。

陈虎觉得这太可笑了,把报纸往桌上一拍,说这也太滑稽了。同事们开玩笑地说:哎,说不定这个记者说的正是你的肺腑之言哪。陈虎边与同事们说笑着,边翻看着报纸。

报纸的另一面是省公安厅的悬赏令,在全国范围内悬赏追缉杀害研究生的凶手,报上说:如果有发现案犯举报后抓到了罪犯的,给举报人奖励二十万。看到这个消息,陈虎的心里好像拨开了一片云雾,变得亮堂起来,终于有人重视这件事了,连省公安厅都介入了,说明这件事的影响力是很大的。他立即觉得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这一天,陈虎的心情就很愉快,工作也很有效率,快下班的时候还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客户打来的,邀请陈虎到他们厂里去参观,当然所有费用由他们报。

陈虎是一个暖风设计师,设计过程中经常要标注某个企业的产品,这使得他在无形中有了某种特权,对那些企业来说就是上帝。他经常被邀请去某个城市某个企业参观旅游,并收到一些价值不菲的礼物。

今天他的心情很好,正想着该去哪个城市度度假,瞌睡就遇着了枕头。这个厂子他还没有去过,厂子所在的城市应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在那儿他度过了难忘的大学生活。

收拾行李时,林静无意中说了一句:我们同事都说你上报纸了,你说你没事钻报纸上去干什么,你那天到底怎么了,站在大街上哭什么,掉价不掉价啊。陈虎的脸就红了,让妻子知道自己站在大街上哭,这的确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他低着头把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往箱子里放,想掩饰一下,但放着放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想去南方城市,也许就是在潜意识里想要躲避一下眼前这许多事情吧,而且这些事情他无法向妻子和同事说出来,出去走走也许就是最好的方式。

他抬起身子抚着妻子的肩说:那些记者无聊,小题大做,不理他们就是了。林静一边给他把香皂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一边说:我也觉得是。

林静是个小厂的工人,在她的眼里,陈虎是很能干的,是家里的顶梁柱,脾气又好,她的那帮同伴们羡慕得不得了,都说她嫁了个好老公。林静自己也很得意,因此很看重陈虎的看法和说法,每当遇到什么弄不懂的事情经陈虎一开导,她马上就释怀了。上报纸的事还是她的同事们看见后告诉她的,当时同事们的那种眼神让她觉得有些难堪,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现在,听陈虎这么一说,她立即觉得真是这样的,一定是那些记者在大惊小怪。但是,她的心底深处还是存在一个疑问:照片上的陈虎好像真的在哭啊,这是为什么呢?陈虎既然不说,她是万万不能去问的,她不能破坏眼前这份美好的生活。

〈六〉

躺在火车上伴着咣当咣当的声音,陈虎睡得很香,几乎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白天,他坐在窗口,望着窗外越来越绿的山和树,心情格外舒畅。南方的那个小城,遥远而又熟悉,是一个标准的南方水乡。

他的学校就座落在一个美丽的城郊,周围都是老乡的鱼塘,鱼塘里有大朵大朵的荷花,绿色的荷叶下有鱼游来游去,有时也会有野鸭、鸳鸯或鹭鸶,在水里走来走去,或飞向空中;鱼塘的周围是大片大片的土地,地里面种着绿菜,在成熟的时候,学生们就会三五成群的聚在这里,有钓鱼的,挖菜的,还有捉野鸭的,捉住了野鸭后连毛裹上泥烤熟了吃,那是真正地道的香酥鸭,比全聚德的丝毫不差。

陈虎不禁笑了,整整十年了,当年那些淘气的学生现在都在干什么呢?

来接他的是厂里的厂长和律师,厂长是个女的,很会说,显得非常热情,好像陈虎来她们厂是她盼望已久的事情;律师是个男的,四十多岁了,胖胖的,见人三分笑,看起来十分慈祥。他俩整天陪着陈虎吃饭喝酒,参观厂子,游览西湖美景,整整十天,在这十天中,陈虎感受到一种被人尊重的愉悦,甚至想,怪不得,会有那么多腐败分子,原来,腐败是这么容易,又是多么惬意。但是,陈虎是个很清醒的人,他看到厂子的规模很小,好多产品都是在外面代加工的,工艺在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一点儿改进,他比谁都清楚,这种状况如果再继续下去,这个厂的产品迟早会被淘汰的。

和同学们的聚会倒是让他有了很多不同的感受。一个原来非常有好感的女生,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黄褐斑,说起话来也让他觉得与想像中的相去甚远,看来真的是老了;男生的容貌看上去没多大的变化,却一个个变得油滑了许多。相比较而言,只有陈虎还是容颜未改,乡音依旧,而且他是这帮同学里唯一还在干专业的人,其他的同学有的改行,有的经商,其中两个成了资产过千万的大老板。

陈虎看到同学们一个个春风得意的样子,就忽感失落,原来混了这么些年,他还是和同学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距,甚至原来有几个在学校不如他的同学现在也已经在经济上远远地超过了他。这是地域差别,也是能力差别,好像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追赶上的。

陈虎喝了很多酒,同学要用车送他,他说不用,就一个人往宾馆走。走了不远,见了风,胃里难受就吐了起来,他正在吐的痛快,墙角里窝了个人,这时就窜出来,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地往哪吐呢?陈虎擦了擦嘴角,抬起脸看那个人,觉得有点面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指着那人说:我见过你,我见过你。那人愣了一下,立即飞快地跑了起来,一直跑进了一条小巷子里转了个弯不见了。

陈虎站在那里觉得奇怪,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跑,忽然就想起来了,那人就是那天向研究生身上捅了两刀的人,对,就是他,一刀捅在了年轻人的腰上,一刀捅在了肚子上,当时肠子就出来了,血流了一地,年轻人捂着肚子惨叫着蹲下来,然后他又上去补了一脚,被那个脸上有黑痣的人给拉住了,然后三个人一起跑走了。

他们居然跑到这里来了。陈虎的酒此时完全醒了,第一想到的就是报警,但是,罪犯已经跑了,他向警察报告什么呢。站在那里想了好半天,他还是拨通了手中的电话,向当地的警局报案说他见到了网上通缉的那个嫌犯。

当大批警察站在他面前时,陈虎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变得高大了起来,像那个年轻人一样勇敢,虽然他没有流血,但是至少做了和年轻人一样的事情。他详细地述说了见到嫌犯的事情,并指给警察看嫌犯跑走的巷道。

〈七〉

陈虎获得了二十万元的举报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在家犹豫了很久,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他决定还是去领这笔奖金,毕竟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如果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买点新的家俱,就可以扬眉吐气地与同事们坐在一起神侃住新房大房的经验,这种想法一经产生,就让他无比激动,好像已经住到了想像中的那套大房子里,里面装饰一新,妻子和儿子高兴地在围着他跳,他被这种想像振奋了,立即去了警局。

领钱的手续办的很顺利,他坐在那里等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三个人都抓到了吗?办事的警察含糊地答了一句,然后问他是怎么发现那个歹徒的,怎么就一下子认了出来。陈虎略有不安,那个年轻人当时与三个歹徒勇敢搏斗的情形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他嗫嚅着说:从报纸上看到照片后自然就记下了。那个警员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是不是见过那个人啊?陈虎有点没有反应过来:哪个人?警员就不再说话,把钱装到他带来的一只箱子里,陈虎看到整齐的二十扎钱就这样成为自己的了,接过箱子的手就有些抖,甚至在向警员说谢谢的声音都在发颤。

两个警员陪着他站在那里等出租车,每一辆过往的车都是满的,等了好一会儿,两个警员有点不耐烦,陈虎也觉得让警员陪着自己等车,实在不敢当,就赶忙说:要不,你们去忙,这就在警局门口,谁敢有这么大胆啊。警员好像早就等着这句话,相互一望,拍拍陈虎的肩说:那你小心点。然后进去了。

陈虎又等了一会,就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那人刚一开车门就喊陈工。陈虎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拍他照片的记者。以为是记者知道他得奖金的消息又来采访他了,心里就怪警员嘴快,想着怎样把这人应付过去。

但记者从车上下来后,说是来采访打死研究生的三个歹徒的,问陈虎想不想一起去。陈虎赶紧摇了摇头,一来他手中提着一笔巨款,二来是他认出嫌犯的,担心日后被他们报复,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那个记者又看看周围,然后神秘兮兮的说:你知道这次的嫌犯为什么抓的这么快吗?陈虎心想那都是因为我的原因,记者说:你知道那个研究生是谁吗?这个陈虎确实不知道,就摇摇头。记者正等着他有这样茫然的表情,得意地说:我告诉你,研究生是一个高干子弟,听说他父亲是某省的副省长,怎么样,厉害吧,这下知道,嫌犯为什么这么快就被抓住了吧。

陈虎对此不以为然,记者看到这么大的新闻居然没有相应的震动,就觉无趣,向陈虎摆摆手进警局去了。

陈虎把钱背回家后,和妻子坐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数着,林静摸着那些钱说:你的运气真好啊,买了一次就中了,而且中了二十万。陈虎没有告诉林静钱的真正来源,说是中奖得来的,甚至编了一些买彩票和领钱的经过,使得这个谎言显得更加真实,林静完全信了。

陈虎正说得得意,忽觉有人拍了他一下,他一个激灵,转过身去,真切地看到了那个研究生站在他的背后,脸色红润而健康,张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用细长的手指指着陈虎说:“你见死不救,你见死不救,”说完,一缕洇红的血从嘴角一直流下来,落在了陈虎的脚趾上,无比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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