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毙小哈那天上午,晴空万里,阳光灼人。刑场位于郊外四面环山的一片空地,地方选的不错,周围梯田上一层一层绿油油的麦子,衬托着远处的果树林,桃花红杏花白,十分赏心悦目。景色好,空气好。这对老莫他们这些常年坐办公室的人来说是十分难得的,所以全单位倾巢出动,40多号人全都出来了。不过老莫他们不来也不行,谁不来不给谁颁发“普法验收合格证”,没有合格证,不得领取当月的100多元奖金。
这次一下要枪毙17个人,里头还有两个女的,在这座小城市这还是头一回,因此来看的人很多,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就象是过庙会。老莫他们来得早,抢先占据了既有树荫又便于观赏的位置,这样,迟来的人便只能站在太阳下面干晒。女人还不当紧,她们当中有人带着伞,没带伞也可以举起花花绿绿的手绢遮挡住阳光的直射,而男人们就只好把外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不停地张望着路口,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不象老莫他们,一边尽情吐纳着郊外氧含量很高的新鲜空气,一边优雅地对着人群和天边指指点点。或者居高临下地跟熟人打打招呼,开开玩笑,或者大声喝斥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
相对来说老莫兴致不太高。老莫一直为昨晚的上网懊悔不已,认为不该在虚拟世界里留连忘返,结果把现实世界的正经事给耽误了,要不然怎么也会想到让老婆批一车啤酒冷饮之类的东西来卖。这时,站在旁边的小冯用肩膀扛扛老莫,指着前面问:老莫,你说小哈是哪个坑?顺着小冯的手指,老莫看到一排浅浅的土坑,坑还没有挖好,有人还在继续挖着。再过一会儿,小哈就会倒在其中一个坑里。但哪个坑是小哈的最后归宿,老莫说不上来。小冯又说:唉,也没有人来给小哈收尸。听说还要交子弹费和挖坑费,谁给他出钱?要不老莫咱俩扳指头吧?
老莫不由一楞。小冯这话让老莫又想起去年腊月跟小哈在办公室里扳指头的情景。老莫经常回忆起这一情景,因此其中的细节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并且老莫认为,小哈的死虽说跟赶的时机不对,正赶上从重从快的严打有关,但跟半年前那次扳指头关系更为直接。老莫想说:“小哈的悲剧从袖筒里拉开序幕,现在就要结束在这些坑里。”又觉得这么富有诗意的话,跟小冯说了实在浪费,不如留下来自己品味,便没再答腔。
小哈的案子不属于冤、假、错案,既不复杂也不神秘。某日凌晨四点,小哈往张处长家的小楼里扔了一包炸药。院墙太高,小哈扔了三次才扔进去。小哈用的是过去那种火雷管,捻子早过了期,以致于小哈跑出去好远,跑到了干部小区大门口,炸药还没响。小哈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返回去看看究竟,正好让张处长开着桑塔那2000堵在里头。小哈让车灯晃得睁不开眼,他的狼狈相把张处长和车里另一位女士小郝逗得笑成一团,喘不过气来。这时,“咚”一声炸药响了。这样,不必报案报警,不必立案侦察,也不必投案自首,根本用不着惊动公安,张处长自己就把案子破了,省了许多手续。这算是什么悲剧?既没有一波三折的情节,也没有任何悬念,倒是有些喜剧的成分。张处长平时很少夜不归宿,那天却让情人小郝死磨硬缠在外面整整转了一夜。不但处长本人不在家,张处长的夫人和女儿也不在家。女儿不等休完寒假就嚷着要去学校,夫人放心不下,非要去送不可。炸药响时,母女俩在千里之外的火车上。她们趴在硬卧车厢的上铺几乎吵了一路,夫人不停地数落女儿,说晚走一天便可以买到软卧车票。小哈的一包炸药根治了夫人独断专行的毛病,从此对丈夫变的百依百顺不说,还把情敌当作救命恩人对待,只要张处长出差,夫人总要吩咐:带上小郝。要光是崩碎一些玻璃、镜子之类,有可能小哈还要上诉。问题是那天张处长的母亲在家。老太太身体本来不好,受此惊吓,越发一病不起,一个多月后死了。这样张处长就不能不为母亲报仇,理所当然要把小哈置于死地,上诉不上诉就意义不大了。倒是人们对张处长的爱戴和钦佩又加深了一层,说他不但福大命大造化大,还是个孝子。
表面上看这跟扳指头没有关系。不过也不能说老莫的观点没有道理。顺着老莫的思路一步一步往前推,会发现,小哈的死确实跟扳指头有着某种联系。小哈为什么要炸张处长?因为张处长命令公安科拘留了小哈15天。为什么要拘留小哈?因为小哈在刘科长女儿的喜宴上往张处长头上扣了个面口袋。扣面袋前还不怀好意地请教张处长何谓“初夜权”。按照本地的规矩,只能给新娘的老公公扣面袋,张处长又不是刘科长的亲家翁,为什么要往他头上扣面袋?因为小哈喝多了。小哈跟张处长差好几个级别,怎么会在一块喝酒?这就不能不提那天的扳指头了。
去年腊月的一天,刚上班,刘科长向大家宣布:中午煤海二楼喝酒,都去!说完进了里屋。接着黄主任从里屋探出头来,笑着补充道:刘科长的千金出嫁,你们该扳指头扳指头吧,呵呵。顺手指了指小哈。其实黄主任不指小哈,大家也会把他当成“上家”,因为谁都知道他跟刘科长千金的关系非同一般,不把他往下扳扳,大家的礼怕不好上。“下家”的产生稍微耽误了点时间。老莫因为用科里的电脑浏览“罕见论坛”,刚被刘科长狠训了一通,现在如果直接出面担任“下家”,怕有报复的嫌疑。但大家都不吭气,直拿眼睛瞅他,老莫也不好再推辞,只得硬起头皮走到小哈跟前,伸出手来。
对于老莫,那个日子或许有点说道:再有几天过年,过完年老莫虚岁45,刚好介于不惑与知天命之正中间。惑是不惑了,但且还浑然不知天命。老莫研究《梅花易数》、《麻衣相书》和《姓名学》等等是后来的事情,老莫成为一个坚定的宿命论者更是在这以后,所以,当时便要求老莫具有那样的真知灼见,就能认识到看起来象儿戏一般的扳指头其实竟是生死攸关的较量,显然是不现实的。
那天的指头扳得格外艰难倒是事实。小哈的羽绒衣袖子挺长,这给两人的手指提供了辽阔的活动空间。握手示意后,老莫先试探性地伸出3根指头: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小哈立即作出反应,使劲把老莫的食指掰直。假如他仅仅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掰直了老莫的食指,说明问题的探讨尚在理性层面。但接着他又耐心地帮老莫把其余手指一根一根弯了回去,光剩下一根食指巍然屹立,这要再让老莫继续保持谦谦君子的风度就很困难了。老莫有些愤怒,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便固执地恢复到原来的形状,等于向小哈宣告他的底线,也是上限:30块。再加一分钱也不干!小哈徒劳地重复了几次前面的过程,知道对方认了死理,便不再纠缠老莫的手,而是超然地伸出他自己的食指戳了戳老莫。老莫也掰不动小哈的手指。老莫发现小哈的手心出了汗,说明决心也下的不小,再看小哈的表情,同样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两人虎视眈眈地对视了几分钟,最终不得不愤然撒手。
面对大家期待的目光,老莫无奈地摇了摇头,象一只斗败的公鸡,气哼哼地低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老莫能感觉到,十几双眼睛仍然在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若是不公布结果,只要里屋不出来人,大家的眼光就不会收回去。而在公布结果之前,里屋的四人(刘科长、秦副科长、张副科长和黄主任)中有一个出来,则被动的还是他老莫。于是老莫灵机一动,头也不抬,把叉开五指的右手忽一下举了起来。为让大家都能看清,又来回缓缓扭了两下。扭的速度是有讲究的,不能扭得太快,太快就成了55块钱。慢慢扭两下,表示50块。老莫清楚,50块钱已经足以引发大家的不良反应。果然不出所料,大家一同用鼻子、胸腔等平时很少用来发声的器官表达了各自的惊讶和愤慨。女小冯更是借着被刚喝的一口茶呛了一下这件事,夸张地使劲咳嗽起来,直到老莫把大拇指挝回去成了40才停住。
老莫觉得自己这样处理比较得体。心里说:小哈呀小哈,你跟刘家闺女的事,别人不清楚我能不清楚?大家都上40,你偏偏要上100.到时候把你请上三楼跟领导们一桌喝酒,人家闺女女婿都在,你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吗?当时老莫的脑子里浮起过一丝不详的预感,但随即让另外的想法给冲走了。当时打断老莫思路的是这样一种荒诞和滑稽的念头:由小哈的100块钱,老莫联想到网友马悲鸣给他王大叔办丧事也是上了100块钱,还要满世界嚷,把人全得罪遍了。于是就想,回头赶紧把扳指头介绍到网上,网友们要能从中受到些启发,或许就能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说起扳指头,老莫应该算是泰斗级人物。据老莫说,他早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扳指头。这本来是骡马市场上用来讨价还价的一套技法。老莫的二姥爷过去从内蒙古贩过牲口,娴熟这套技法,后来英雄无用武之地,一时技痒难耐,便传给了老莫。所以,老莫要说他是把“扳指头”引入单位的第一人,估计没有异议。不象网上的芦笛,那天在论坛上说他是把“逻辑思维”引入中文写作的第一人,立刻招来一片反对之声。当时老莫也在网上看了芦笛的帖子,但老莫没有跟上起哄。大概老莫是想,万一芦笛他二姥爷要是一位大学教逻辑学的教授的话,“引入”之说恐怕并非无稽之谈。
骡马市场为什么要用扳指头来进行讨价还价?老莫没研究过。老莫的二姥爷也没给老莫说过。不过,从刚引入这套技法便迅速普及到全单位十几个科室这一现象上看,扳指头的合理性是有的,群众基础也是有的。平时,需要上礼的事情相当多,每次上多少钱的礼为合适,从来也没有一定之规。婚丧嫁娶,亲疏薄厚,轻重缓急,相当复杂。比起事情与事情之间的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千差万别。职工与职工之间、职工与领导之间、领导与领导之间……比方,处长的儿子结婚,科长该上多少,副科长该上多少,普通干事该上多少?副处长的儿子结婚呢?或者,处长不是娶媳妇,而是嫁姑娘呢?副处长的儿子正好娶的是处长的女儿呢?……等等。要把此类问题贴到网上,只怕樊弓教授也要头大,更别说安魂曲他们了。所以,过去哪个科室也发生过由于礼上得不合适,你比我多上了10块,我比他少上了5块而把关系搞得很僵的事。老杜跟女小冯曾经两年不说话,就是因为没有把礼上均匀。普通职工家里办事,领导也要发愁。大领导不用上礼,所以发愁的不是钱。大领导发愁的是时间,要考虑把面子给到。张三家去了,李四家没顾上去,便会造成厚此薄彼的印象。小领导不发愁时间,却发愁钱。大小是个领导,礼不能低于普通群众。其实最难的还是群众。群众了解领导的苦衷,也了解大家的经济情况,但又不能不办事。儿子娶媳妇,把老子难的暗暗垂泪,告人不是,不告人不是。最后还是得通知大家,却必须陪上一脸愧疚之色,就象家里出了不可外扬的丑事一样。
引入扳指头才使局面有了改观。现在不论谁家办事,大家只要用眼睛选出“上家”(估计上礼最多的人)和“下家”(估计上礼最少的人),扳扳指头,不显山不露水,谁也用不着出头露面,悄咪咪就把礼钱的数目定下并统一了,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礼上的一样多,谁也不得罪谁。所以,从小的方面说,它解决了职工们“上礼难”的问题。从大的方面说,它缓解和融合了干群关系。然而这么美好的事情居然把小哈给害死了。这不能不让老莫感慨万端。
小哈跟刘科长女儿的恋爱没有谈成,是因为小哈听信了刘科长卖女求荣的谣言,但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人们早已淡忘了。包括小哈,也并没有对此耿耿于怀。现在刘小姐出嫁,小哈上100元的礼,不仅没有恶意,反而还有点表示歉意的意思。但小哈犯了一忌。姑娘出嫁本来就比儿子娶亲要低一个档次,以小哈的身份,这样干确实有些出格,也让刘科长对着礼单犯开嘀咕,不知道该给这位羊群里的骆驼以何种待遇。后来小哈被请上三楼,发现自己成了骆驼群里的羊,谁都比自己的官大,暗自叫苦不迭,后悔不该跟老莫扳指头时过于固执。然而小哈已经上了道,说什么也晚了。
小哈跟老莫隔了整整一代,却跟老莫无话不谈,这可能是由于小哈的母亲跟老莫一样都当过知青的缘故。小哈原先叫秦茂林,是母亲插队时与当地社员之爱情结晶。母亲是满人,姓哈,努尔哈赤的哈。祖上属上三旗之正黄旗,曾经显赫一时。母亲把儿子从内蒙带回北京不久就去世了,死于癌症。为了纪念母亲,儿子自己作主改了姓名。小哈出事后,老莫在旧书摊上买了本《姓名学》,研究以后发现,小哈的名字改坏了。改个什么不好,偏偏要改成哈雷?“哈雷”二字的笔划,加上出生年月、属相等参数,一查,竟与“林彪”是同一条签语:一颗彗星,腾空而起,时不过午,落地化为乌有。
唉,这就是命呀,又能怨谁呢?如果小哈没有改名,还叫秦茂林,结果肯定不同。就算改了姓名,假如在那天扳指头时能够稍微理性一点,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吧!老莫不由长叹一声。
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小哈常常跟老莫意见不统一,就在扳指头的前一天,两人还为中国究竟是在向民主化还是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争论得面红耳赤。那天的争论老莫占了上风,小哈火冒三丈,但是他扳不倒老莫。老莫说,过去,人们若对领袖略有微词,立刻便会招来杀身之祸,张志新、遇罗克……例子举不胜举。而今天你听说过谁因为批评党和国家领导人而被捕入狱吗?这不是向民主化方向发展是什么?小哈反驳说,过去你不怕他们,(用下巴指一指里屋),现在则动不动就让人家训孙子一样臭骂半天,你屁都不敢放一个。老莫说,这就对了。美国人敢骂总统,但也不敢把老板不当回事儿。美国是民主国家,咱们这不是正越来越接近美国吗?小哈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小哈教会老莫电脑,又教会老莫上网,自己给自己树起了一个强劲的论敌。其实过去老莫对民主化什么的丝毫不感兴趣。要不是学会电脑和上网,老莫恐怕仍然在三大诱惑的泥潭中苦苦挣扎。曾经困扰老莫多年的三大诱惑是:吸毒、嫖娼,练气功。老莫总想在有生之年尝试一下,却一直下不了决心……
老莫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有人喊,来了来了!就见公路上开过来一溜车队。两头是警车,中间6、7辆大卡车上押着死刑犯。老莫在最后一辆卡车上认出了小哈。剃成光头的小哈显得有些苍老,不过神色安详,腰板挺直,双手不象是反绑,倒象是自己背回去似的。只见小哈抬头看了看天,又蠕动嘴唇,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话。说了句什么话呢?老莫忽然感到尿憋得受不了,于是挤出人群,绕到山坡的背面。
来到山坡的背面,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空旷,宁静,刚才的嘈杂和喧闹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老莫不是哲学家,无法把握这种似是而非的哲学意义,甚至不能准确地描述此时此地的感受。撒着尿,老莫还在想,小哈到底说了句什么话呢?这时,对面传来一阵沉闷的枪响,接着又是几声零星的枪声。后面的几声听起来尤为沉闷。老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觉得胃里一阵痉挛。老莫系好裤子,干脆蹲下来呕吐,吐得泪眼婆娑。这时老莫突然明白了小哈在说什么。小哈说:此地甚好。那天在办公室小哈对老莫扬起手里的报纸,大声说:老莫,瞿秋白在临刑前既没有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也没有喊中国共产党万岁,但他说了四个字。猜猜是什么?此地甚好!
当老莫返回刑场时,人群开始散去。走过土坑,见大部分尸体已经被收走,还剩3、4具没人管,蜷曲在土坑里。一些孩子在朝尸体扔石头,两个大点的男孩拿树枝使劲捅,可能是想把它们翻过来。老莫正要上前喝止,又一想,算了。那又不是小哈,而是秦茂林,而秦茂林是谁,我老莫不认识。
老莫紧走几步,想要追上人群。老莫见刘科长神色凝重地对黄主任交代了句什么,然后钻进张处长的桑塔那2000走了。黄主任转身向大家宣布:下午休息。明天中午煤海二楼喝酒,都去。又补充道:张处长给老太太补办丧事。唉,真是个大孝子呀。
老莫心里说,这回可别想再让我扳指头了。于是放慢脚步,渐渐落到人群的最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