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二等奖)

文/江一平

好诗是有力量的,可以打开心扉启迪智慧。但这力量对读者所起的作用,与诗的本意很可能方向不同甚至恰恰相反,却也许是作者始料未及的。

王维的《终南别业》就是这样一首诗。

《终南别业》又名《初至山中》或《入山寄城中故人》,是王维对中唐官场失望厌倦而跑到佛教胜地终南山隐居时(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所写: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从文本和个人履历来看,此诗说的是王维自己——俺中年就倾心向佛了(其实从小就跟着母亲念佛),老了(实际才40出头)终于来到终南山隐居。俺总是一个人随心所欲出去逛,有开心的事也只有俺自个儿陶醉。循着溪流一直走到源头,坐在山上看云雾飘起。碰巧遇到个砍柴采药的老头,俺就与他聊天说地快乐得家都忘了回。

整首诗体现了一副看破红尘安贫乐道闲适恬淡无拘无碍的出世情怀,被方家视为成就王维“诗佛”美名的代表作,也被世人普遍喜爱千古传诵。

然而,真正使这首诗彪炳千秋的,却并非诗人沾沾自喜的那幅自在洒脱意境,而是其中据说饱含禅机饮誉禅坛的颈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或许没有多少人会长久地背诵《终南别业》全篇,却有无数人一生都能脱口而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没有多少人被《终南别业》所吸引而遁世隐居,却有无数人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所鼓舞而矢志不移或幡然再起。出世者王维的一记歪打,却正正地着在了入世者的心坎,闲云野鹤的浅吟低唱化作了长天鸿雁的引吭高歌。

这也许便是所谓禅机,或曰辩证法的精妙所在。

呵呵,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维当初在山中隐居,本是出于好玩或无聊,顺着山涧登山散步。走到水没了自然是到了源头,那是山谷的最高处也就是接近山顶了,又热又累,他就坐下来休息。山高云绕乃自然规律,一会儿他就看到薄雾浓云飘了过来,花也朦胧鸟也朦胧身凉气爽悦目赏心。这就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个分镜头脚本描述的只是高山美景悠游快乐的写真,哪有什么禅机?!

不过禅家有言在先,禅本不言自识本心。嘿,禅在你心中凭你自己悟。

王维把诗寄给了“城中故人”。他本人官至“尚书右丞”(相当于时下省/部级),按常理推测“故人”大抵也当官,而且和他一样是正直的清官。水清难养鱼官清烦恼多,那人八成早已被尔虞我诈整得焦头烂额。正感山穷水尽之际,读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恰如醍醐灌顶焕然大悟。是呀,山穷水尽何所惧?不是还可以等云下雨么。尽管我拿你没辙,《易经》还讲否极泰来呢。老子且歇息任尔折腾去,看你最后怎么淹死!终南山的一景被悟出了职场韬略。

普通人更是频繁地被各种各样的困难、残疾折磨得疲痛不堪情感障碍。一胸块垒四面楚歌时分,念念“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长吁短叹之后至少片刻地舒缓了神经。是啊,地上没水天上有,西方不亮东方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天爷不绝屌丝逆袭之路,洗洗睡了明天才好上班。深山里的王维被请出来做了心理医生。

在山里跋涉讨生活的人,不用悟都能共鸣,但往往鸣成自己的翻版——“想要坐看云起时,必先行到水穷处”。因为他们很有体验,坐在山上看云的确比在山下是更舒畅得多的享受,当然先要不厌疲劳地爬上山去。有点文化爱附风雅者,会以此代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俗语,来激励自己或晚辈去做从一而终持之以恒的努力,从而获得更美好的前程。这与我没有文化只会种田的爷爷儿时对我的唠叨,“你不一锄头下死力掘到底就甭想挖到大番薯”(浅刨会砍碎番薯),基本上是异曲同工。

往事越千年。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都知道,水和云只不过是同一种物质(H2O)的不同形态,此消彼长相互转化物质不灭能量守恒。“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更增添了科学和哲理的意味。

区区十个字,除了表观的景致和美感,还覆盖了常识、意志、情商、韬略、哲理、科学……不一而足。其实,王维只是用水和云编了一个筐,所有的内涵皆为读者所赋予,是前赴后继与时俱进的再创作。还能比之更有生命力吗!

呵呵,行到水穷处,却看云起时!

一般说“行到水穷处”,默认是朔流而上,愈上愈小渐趋于无。若反方向则愈下愈大集水成河,从涓涓细流到恣肆汪洋无穷无尽。所以“水穷处”要么是山涧的泉眼,要么是积雨山沟的最高点。我相信大多数读者都习惯于如此解读,也应该符合王维经历的实况。因此,“行到水穷处”和“坐看云起时”之间可有时间差或视野的转换。“坐”的背后是“等”或“移”,读者可自行产生“耐心”、“悠哉”、“换位”甚至“改变心态”等多元联想,丰富并拓展诗意的内涵和外延。

然而,习惯也是一种束缚。我从来就没去想,如果跟着水流向下走会不会“行到水穷处”,还有没有“云起时”?直到有一回那一番景象不期而至,被震撼得目瞪口呆。

那是多年前在美国访学的时候,我趁假期去观赏慕名已久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天早晨在美国这边的瀑布城(邻近的加拿大那边也有一个瀑布城)下车,沿着尼亚加拉河岸公路逐流而下。广阔的尼河清澈的碧水激越地翻腾着浪花,浩浩荡荡澎湃汹涌,宛如百十列并驾齐驱的动车,超越数千年祖先塑造的神龙,飞也似雷鸣般向前,鼓荡着我狂跳的心脏驱动双腿追随她狂奔……水势越来越猛响声越来越隆……转瞬间,万马奔腾一泻千顷的河水却在视平线上突兀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影无踪!!

原来是到了瀑布的边缘,尼亚加拉河底截然断层,垂直下错百丈(查实56.39米)形成一条大峡谷。浩瀚的水流凭空跌落直撞谷底,巨浪反腾水雾回蒸托起一柱擎天雄云,伴着横跨峡谷的道道彩虹,绘就一幅恢弘璀璨的天地画卷。

我在一旁凝神,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行到水穷处,恰看云起时!

心头刹那间冒出个极端的联想——事业中兴横遭重创经年积磊朝夕倾折,好比大河浩瀚猛然跌水万方汇聚一瞬消亡。假如人生事业也像尼亚加拉这样在猝然跌坠中扬起缤纷云彩,惨绝的悲哀即是卓绝的辉煌,而悲哀不再!

胸膛顿时就如释重负地豁然开朗。

呵呵,行到水穷处,恰看云起时!

行到水穷处,恰看云起时。尼亚加拉大瀑布启发的这个翻版,甫一出口竟十分耳熟。其实,这也是我经验之谈的翻版,我时常与学生们交流——你要是把所有细节的原理都吃透了,整套技术就被你掌握了,或者,你把错误都犯完了,实验就成功了。

世间许多事务都经常要处理问题。尤其科学研究这类充满探索的工作,整个项目过程中很多时候是在排除干扰试错纠错,只有把所有难题都解决了,才能获得应有的成果。换言之,解了最后一道题就如行到水穷处,等着迎接出现成果的愉悦时刻,怡然地坐着看云起。有时候,克服困难的过程很漫长很煎熬。初入道者缺乏历练,自信心屡屡受到创伤,而阅历丰厚饱经挫折者则能坦然承担泰然处之,因为他知道,遇到艰难越多就距辉煌越近。不见云起时只缘未到水穷处。

事务如此,人生何尝不是?从我们呱呱落地的那一日起,一系列问题便纷至沓来。成长、训练、学习、积累、拼搏、忍耐、交往、抗争……。星移斗转风雨兼程到了最后一站,迥异人生都面临同一个终极之题——死亡!

古语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善也好哀也罢,心情皆是无可奈何,其实还是没想开。

抽象而言,人生如云水,也是同一实质拥有不同形态,肉体如水精神如云,两者共享同一个姓名。对于个体而言,重要的是有没有精神。我不信肉身可以轮回,但我知道精神可能永存。人一生所做的一切,或正或反或大或小或重或轻,都对家族、环境、社会乃至全人类产生一定影响。及至死亡,肉体的生命虽然消失殆尽,精神的影响却还在后人身上潜移默化。人类社会日益发展渐趋文明正是历代前人精神的推进。对于有精神有意义的生命,死只是形态的转化环节,就像水的蒸发或升华,这一关之后水成了云,依然流连并滋润着这个世界。

何况,死亡有时比生存更有价值。姑不论个别恶行昭著的坏人如是。许多巨人,哪怕生前碌碌无为默默无闻,因无可规避或义不容辞而大节凛然慷慨捐躯,却一死成就千古名。平凡如我的芸芸众生,若是病入膏肓或垂垂老矣,全身机能趋近衰竭康复无望,不仅再不发光焕彩反而对亲友和社会构成负担。这是人生行到水穷处,及早挥别远胜苟延残喘。如同花朵按季凋零,既为树节省营养,更给果实腾出空间。即便如此,总算死得其所走得洒脱!到了这一刻,不管自己还是亲友,均理应视死如归长笑当哭。

这般的慷慨和洒脱,都如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腾起的辉煌,会有霓虹来伴唱——

呵呵,行到水穷处,更看云起时!

一平 2014-09-08写于福州

后记:谨以此文献给中国教师节30周年!

~~~欢迎转发~~~

!!!转载请联系我们获取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