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个镇上小学的一扇窗户。一个小女孩乌亮的眼睛和齐额的刘海,猫一样地伏在那阴影中,望着窗外,墙头上的金银花在风中颤抖,缕缕清香弥漫在夏日的阳光里。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上下飞舞,它们嘤嘤的歌唱声、翅膀煽动的声音都丝毫没有惊扰那双眼睛,它们依旧静如深潭。
梦中,我总是错过蒲公英盛开的日子,错过那个车站,虽然那才是珠儿终日流连的地方。也许我总希望蒲公英随风飞逝后的夏日,我的珠儿还在那里,也没有再去车站,而是伏在那个后窗上,在金银花香里做着她的白日梦。我总是拼命想叫她出来和我一起去玩,但珠儿如同入定般动也不动,伏在窗台上,从不回答我。我就生气了,哭着说,“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也再别找我了!”于是便醒了,泪水满枕。
窗外是黎明远未到来的黑暗,整个城市都在酣睡,连同路灯都熄灭了。十几年的日子就象这黑暗一样白白度过了,其中可以发生、可能发生、也许发生的一切,什么影子都没有留下。我仿佛依旧躺在家中那破旧房间里小小的木板床上,听蛇、老鼠、麻雀在天花板上悉悉索索地游动、奔窜、扑楞,或一样在梦中呢喃。我轻声地呜咽着,“珠儿,你会回来吗?”
我的珠儿是一个长得非常剔透的孩子,象一个洋娃娃,白皙的皮肤,大眼睛、翘鼻子、小嘴巴。但人们并不这么叫她,而是叫另一个并非那么象的小女孩洋娃娃。因为人们认为尽管珠儿是个好孩子,但她的眼睛有时非常非常哀伤而阴冷,拒人以千里之外,心事重重,白日梦一般地恍惚,完全超过了她的年纪。人们最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一个十来岁的、干干净净的小女孩放学后喜欢流连在喧闹肮脏的汽车站上?就是男孩也不至与此。她既是好孩子的榜样,也是孤僻野孩子的典范。也许正是这白与昼的差别象磁石一样吸引了我,珠儿是我童年时最好的伙伴,即使我每天都要骂她几十遍神经病。
珠儿的家在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父亲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针灸医生。因为她父母希望她能在镇上上学,就让她寄宿在镇上叔叔家,但她很少提起她的父母或兄弟姐妹,甚至也不提叔叔家的好坏。她是一个非常乖的孩子,学习极好,从不挑剔任何吃穿,很少顶嘴反抗,也不惹事生非,很懂礼冒,胆子小,所以即使她有些孤僻古怪,随便放在哪里也不惹人嫌。
其实大部分时候的珠儿是快乐的,尤其没有大人在场的时候。我们俩一起看蚂蚁、喂八哥鸟、挖土蝉、吃槐花蕊和吹蒲公英时,她简直美极,疯颠快乐得象个天使。看着她站在槐树枝头,仰着那艳如朝阳的脸,象一只鸟儿,用嘴去衔那白色的槐花串,而后轻踏树枝,咬着花儿得意地向我微笑,这时我总希望她一辈子都这样,不要长大,大人们也不要来烦扰她。因为大人们一旦出现,即使不责怪她调皮贪玩,珠儿也总是惊恐万分,有时怯懦得话都说不出来,或夺路而逃。有一次竟直接从枝头跳下来,幸而没摔骨折。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小伞儿带着我,飞翔、飞翔、飞翔”。这是二十年前老师教孩子们常唱的一首儿歌,已不记得我们是因为喜欢这首歌才对蒲公英那么痴狂,还是因为喜欢蒲公英才爱这首歌。对于珠儿来说,也许是前者,因为我从没见过吹蒲公英吹得那么虔诚的人。将一只丰满没有一丝缺憾的蒲公英对准阳光,让它那纤细、近乎透明的种子芒在阳光里闪烁出晶莹的光彩,象一个水晶球一样,璀璨的让人不敢呼吸。而后,闭上眼睛,许一个愿,使劲一吹,蒲公英的种子就随风而去,飘向四方,落在大路上、草丛中、树枝上、石头缝里。有的旋即落下,有的飘了很久,真的如同一把小伞,一把纤弱的不能再纤弱的小伞,在风中摇摇荡荡,翻转飞舞,最后消失在视野中,不知落在何处。珠儿的眼睛紧盯着那飞散的种子,一言不发,最后舒心一笑,如同饮了一坛美酒般的释怀。我想猜珠儿许得什么愿,但她从来不说。
寒江镇的孩子们便是唱着这首儿歌,脏乎乎的书包在屁股后面一颠颠的,叫着、跳着、笑着,吹着蒲公英一路长大。我和珠儿也夹在其中,一路奔跑着,但我们往往不是跑回家,而总是跑到镇上那唯一的汽车站。
站长的母亲有一只会说话的八哥鸟。老太太已经很老了,象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哪里都是皱和斑,动起来也哪里都哆嗦,头发稀疏却没有全白,每天都梳得一丝不苟,服贴贴地在后面盘成一个小髻。人们说老太太高寿得都快成精了,因为她的眼睛象孩子一样明亮,也和孩子一样终日喜乐,所以全镇只有她的八哥鸟最终能说话就一点也不为奇了。她总得意地说,要用针挑破自己的的舌头,将血涂在八哥鸟的舌上而它的舌一定是要修剪成某种形状的,然后要给鸟儿喂上多少天的某种药汤,等它康复后要多多喂它肉吃。“吃草的东西一辈子也说不了人话!”老太太断然地说。所以,我们孩子将午饭省下的肉带给她的八哥鸟,她一点都不介意。鸟儿见到我们也总是很高兴,因为它已经是个嗜肉狂了。“下午好!下午好!”“肉!肉!”,它在笼子里跳上跳下,不停地重复着。我们自然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它,轮流喂它,它也完全如酋长君王一般摆足了谱,吃了个精光还让你觉得它特绅士,最终不会忘记不卑不亢地说,“谢谢!谢谢!”老太太为了补偿我们天天这么喂它,有时也会亲自逗这八哥鸟儿说几句别的高难度的话,其实它也说不了几句,而且发音并不十分清楚,但孩子、老人、鸟儿都很高兴,车站后院里欢声笑语。
我来车站主要是为了这只八哥鸟和陪珠儿,我自己并不那么喜欢汽车站,喧闹的声音、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往让我很容易厌烦。然而汽车站好像珠儿的后院一样,放学后的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是在汽车站度过。那种喧闹对她来说既象母亲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呤铛啷响一样亲切,同时她又能对之置若罔闻,毫不影响她聚精会神地做任何事。逗完八哥鸟,珠儿和我就在车站门旁边的一个高台上铺开书和本子,开始做作业。许多曾路过寒江镇车站的旅客都会见过两个小女孩伏在门口水泥高台上写字的情形,大部分人也一定认为我们是站长家的孩子。因为我们都是学校里里的优等生,又不惹事,所以站长也从不轰赶我们;时不时也叼着烟斗,踱过来翻翻我们的书或作业,但也几乎无话。他是个看似冷漠、坏脾气,实际上却和善寡言的人,因为年纪比我们父母大了一辈,我们就叫他爷爷。
谢天谢地,总算做完作业了,否则铅笔会被烦躁的我咬光了。但往往这时我就自认为尽了朋友的义气,不再愿陪珠儿了,因为那时的珠儿似乎也不再需要任何人了。盘坐在刚才做作业的高台上的珠儿这时完全象另一个人,一个进入某种仪式的老人,沉静而漠然地望着马路和周围的一切,却又置身度外,不言不语,眼神也完全象一个梦游者,我便见到了人们常说她的那种哀伤而阴冷的目光,连我也被拒之于千里之外。我一直无法容忍此时的珠儿,我才不管她在想什么鬼东西呢,怒不可遏,便冲着她说:“好,那你就自己呆着吧!我再也不想理你了!你也再别找我了!”拽起书包,飞奔而去。可是第二天早晨的珠儿又是那么可爱、明媚、如羔羊一般,昨天的话就算没说过了。后来也渐渐明白,那是珠儿沉醉于自己空间的时候,她并不是冲着任何人有恶意,而那是一个连我也无法进入的空间。所以我也懒得再和她争吵,自动走开,随便她去。
一天,我拎起书包要走,珠儿在高台看着我说,“你愿意跟我上来一起坐着吗?”我也搞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好奇,就爬上去坐在她身边。几乎刹那间,我觉得周围寂静无声,车依旧在跑,人依旧在走,一切依旧忙忙碌碌,但如同无声电影的一个个画面一样,没有任何声音,连话外音都没有。我惊恐地望着珠儿,大叫“我听不见了!”随着这尖叫,世界的声音如同瀑布冲下悬崖、火车压过铁轨一般,轰然地重新回到我身边。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聋了呢!”“胆小鬼,聋就聋了,有什么不好。”“神经病,你能做到不怕吗?”“当然能,全凭我怎么想啊!”“那你每天在这里打坐似的,想什么?”“什么都不想,发呆。”“地方多得是,你干吗非跑到车站发呆?”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报复一下她对我的冷落,于是穷追不舍。“车站里人虽然多,但都匆匆忙忙,或者都不认识我,所以发呆也没人会打搅。”“哇塞,你这叫–,叫–,叫什么来着?我爸爸说过得那个,对,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林”,我不失时机地揄挪她。珠儿白了我一眼,“隐你个头!”“我每天都想跑,搭上汽车,跑得远远的。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待在这儿看别人跑来跑去,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珠儿把手撑在身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至于吧?”我有点胆怯地说,生怕珠儿跟我翻脸。许久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在这高台上,从珠儿的身边看这车站,一个过路车站。
这高台仿佛将我们与世界隔开了,虽然它矮小得只到大人们的腰。在这高台之外的是一幅幅静或动的画,而只有我们两个不在里面。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在那里晃来晃去,讲来讲去,小声或大声,都象旧时电影一样慢了一拍,显得有点滑稽。但几乎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焦虑不安:等车的、等人的,都不停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或在门口不断探头,往左或者右;女人们的手紧紧地抓着放在长椅上的行李,并着腿,正襟危坐,眼神温顺但也充满焦虑,辛苦的生活让她们过早地失去了鲜艳和光彩,皮肤黯淡无光。唯有孩子们很高兴,为终于能够坐一次汽车在那里兴奋不已,精力过剩地跑来跑去,互相追逐,大呼小叫。严厉的站长不耐烦时就朝他们断喝一声:“跑什么跑,不许跑!”整个车站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路过车站的猪狗羊牛鸡鸭依旧不紧不慢地做着他们想做得事。车站左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有点发绿发臭的池塘,其间依旧浮着一些鹅鸭,嘎嘎直叫,塘边散落着一户户人家。右边是一家国营商店,凡事你能想到的、会在你上车远行或下车访客时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我只记得里面一定是有雨伞和雨衣的。车站斜对面是一家人的菜地,篱笆栅栏上攀着各种蔓藤类的蔬菜,开着黄、紫或白的花。我就盯着那碗口大的黄花发愣,这样坐下去是很容易发愣的,因为一切都很焦躁,充满惶恐和盼望,却又无精打采,心思就不知不觉地跑到天外去了。
汽车轰隆隆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从那高坡上急驶而下。一想到它带着一群我不认识的人从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来,又要往另一个我可能从未去过的地方,我就开始和车站里的人们一起兴奋起来。人们拎着鼓鼓囊囊快要炸线的大包小包一路小跑着,赶着上那过路的汽车,人和行李挤着一团,推桑着稀里糊涂得就都上了车。司机扬手示意他们往里挤一点好关车门,那老实巴交的乡下人难得坐回汽车,没有听懂,司机一不耐烦,强行关门,踩着油门就飞驰而去,间或听见被夹着手或脚或屁股的人的尖叫声,我和珠儿相视而笑。
“你看见过美人蛟吗?”珠儿突然问我道。“没有,但是美人蛟出现了就有大的不能再大的洪水,会死人的”。好端端的,在车站讲发大水的事有一点点奇怪。“我不怕!”“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你不怕?传说中它长得很吓人,象龙,或者象猪,还可能象鳄鱼,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旋涡中,一发怒就能把所有的村子、所有的人都毁灭掉。当然也可能是美女,要不怎么叫美人蛟。”“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发洪水,但她没那么丑,我见过她。”“见过她,怎么可能?!在梦里吧!”我笑道。“对啊,先是在梦里头,后来在水上我也见到了她。”“神经病,你吓我,那你说来听听”。
很多年后,当我自己坐汽车永远离开那小镇,一次次坐火车穿过洪水泛滥时节的大江南北,看延绵几里的帐篷群和漂浮在洪水中的屋顶与树梢时,一条珠儿梦中的河流和那美人蛟开始没完没了地困扰我,也让我心碎。我才明白,珠儿将她的梦传给了我,因为她太小了,无法独自承受那么大的一个梦。那个梦让她惊恐不安,百思不得其解,但同时又是她的一个庇护所般的秘密。其中的奥妙超荷了一个小孩子的心智所能理解的,但珠儿又拼命想去理解,甚至希望在车站的人来人往中能参透自己想要的答案,结果使她变得更加古怪和孤僻,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用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方式找到了一个可能的解。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清凉得让人冰心的河水缓缓涌上她那饱满的额头,滑过坚挺的鼻梁,如最薄的轻纱拂过她沉睡紧闭的双眼和青白的面颊,抖动着、悄无声息地掠过她若有若无、与河底沙土融为一体的身体,而后旋转着、奔腾不息地流向大江.
那是刻在河床沙粒中的一张沉睡的脸,也许她已经死了,她的躯体已经化为沙粒和尘土,只剩下这张也许曾经惊艳、如今却只能散发出冷人阴气的脸庞,坚毅而无助。
突然,天崩地裂的声音惊醒了整个河流,以及河流两岸的所有村庄。那一夜,大山摇摇欲坠,摇摇欲坠。于是那个女人又浮现出来,轰塌的大地似乎也没有阻止奔腾的河水跌跌撞撞地放慢脚步,以尽可能谦卑温柔的方式流过这个女人,而后狂啸而去。河水在这里打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之底就是女人冰冷的脸。
又一声惊雷,闪电劈过整个大地,田野、房子、人、家畜、火把、庄稼,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都在强光下惊乱成一片,呼儿唤女,四处躲藏,“山要塌了!山要塌了!”人们徒劳地想用任何东西撑住那大山,但它摇晃几十下之后依旧轰然坍塌。于是村庄、人、家畜、火把、尖叫声,一切的一切都湮没无声了,只有水、风、雨和雷电。天地间一片混乱作响,大地一片死寂,旋涡越来越小,水越来越浑浊,女人的面庞也慢慢模糊不清。一声轻轻的叹息穿过水面,那张嵌在河床上面具一样的脸庞倦怠地、忧郁地醒来,泥沙重新化作她那无以伦比的躯体也醒来,一个长发、白衣、赤足、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子赫然飘立在水面上。
“啊!”珠儿在自己的惊叫声中被母亲一把拎下床来,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站在水中,家中汪洋一片。昨天夜里,天也许真得塌了,全世界的水都倒到了村中的河里了。“美人蛟!”她懵懂地嘟喃了一声,母亲白了她一眼,“你能说点好听吉利的吗?还不快穿好衣服!恐怕我们今年又都得往山上跑了。”村中已经混乱一片,大人们忙着将家什往阁楼上搬,村子公有的几艘驳船先将孩子们送到对岸的山上,而后是妇女和牲畜,最后等到男人们都撤到山上时已是黄昏了。
珠儿搂着弟弟坐在山上的帐篷中,呆呆地看着瓢泼的大雨和日益上涨的水位。浑浊的河水汹涌澎湃,一个个旋涡中夹杂着死猪、死鸡,或者一条凳子、一张椅子,横冲直撞,如黄河般的气势滚滚东流。夜里,轰得一声巨响从山下的村庄传来,人们都惊醒了。孩子们开始啼哭,女人们开始惊惶失措,男人们聚在一起猜测村中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一致认为肯定是一栋房子被水冲倒了,因为都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房子,所以每一家都有可能。女人群中就爆发出哭声、尖叫声,没有人比女人更害怕没有屋顶和四壁的天空。篱笆墙房子的男人们更是坐立不安,想当夜乘船下去看个究竟,被别人拦了下来,“不要命了!”一夜不安。凌晨,天微亮,又一声巨响,但不是从村子的方向传来,而是河堤岸边的一大片竹林滑坡了,轰然倒在水中,只露出一点竹梢上的叶子在激流中徒然漂浮。人们再也忍耐不住,派人乘船回到村子,查看情形,带回的消息自然有人松口气,有人嚎啕大哭。但灾难这种东西很奇怪,它会使几十个平日并不一定能同心的家一下子变成一个血脉的兄弟,人们立即许诺那受灾的人:“别担心,有我们呢!大伙儿一定帮你们把房子重盖起来。”女人们则立即许诺可以借给他们厨房和照看孩子,其实还保不定明天自己家还在不在呢。
雨停了,但山下依旧汪洋一片。珠儿站在山崖边,向下眺望,这每年一度的灾难对她来说已经习惯了;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山下的景象一年比一年刺痛她的心。田野里,什么都没有了;菜地里,什么都没有了;连蚂蚁和老鼠都搬了家。等水退了,痢疾也许又要流行一会儿,孩子们又要抡着棒槌帮父母把家中的泥土地重新捶平,用石灰水将墙上的一轮轮水渍印刷去,等待一个新的开始。
这时,她看见了梦中的那个女人,立在水面上,长发飞舞,衣袂飘举,面容惊艳而慈祥,朝她微笑而来。珠儿惊得目瞪口呆,弄不清楚是否是幻觉,不知如何是好。世间有这么美的人吗?世间有这么慈爱的美人蛟吗?她的蛟身呢?当那白影向她越来越近时,珠儿突然哭起来,“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们呢?为什么每年我们都得这样呢?”那个白衣女子飘然上岸,立在珠儿面前,珠儿见到她眼中也滴落两颗巨大的泪珠,那眼泪也并不没有化为珍珠;她张开嘴,却没有声音,而后牵着珠儿的手,与她并肩立在那里,俯看着洪水滔天的大地,面容凝重而悲悯,眼泪满面。而后她放开手,倒退着,直直地看着珠儿,慢慢退回波涛汹涌的河流,消失在一个巨大的旋涡当中,一个龙的尾巴一闪而逝。
她是美人蛟,但她没有给珠儿一个答案,只有慈爱和眼泪。
她不是美人蛟,她从来就是河水女神,就象地母之于大地一样,但人们遗忘了她。当百年里最滔天的洪水来临时,是河水女神被惊醒得时候,是她为大地哀哭和求伶悯的时候,于是人们看见了她,惊恐地叫她美人蛟。但她也没有给珠儿一个答案,也只有慈爱和眼泪。
因为她的慈爱和眼泪就是答案,十几年后我对自己说。
坐在车站门边的高台上,珠儿却终日想着河流。河水的涨落、生命的流动也都一样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充满希望地来去,满怀忧愁地去来,人类却能永不言弃地在这无精打采的生活里前进,就象孩子无论贫富美丑都会长大一样。这也不是珠儿想要的答案,所以她也一直找不到答案。而且就象她的村庄无法从洪水中逃脱一样,她更无法从另一张网中逃脱,那是另一个水的世界,母亲的子宫。
那里同时孕育了两个生命。当接生婆马婆婆一双细眼笑成了缝,告诉全村人,珠儿的母亲八成怀了一对龙凤胎时,初为人父母的年轻夫妻一下子成了全村人艳?的对象。据说珠儿先落地时让马婆婆很失望,因为她认定头生的应该是男孩。等到弟弟出来时,马婆婆摸着他的小鸡鸡对疲惫不堪的母亲兴奋不已地说道:“哎呀呀,我从没见过这么体面的男娃,真是长得好得很,你真是有福气啊。”
珠儿从睁眼那天起,眼前就是一片欢腾热闹:红色的袄子,红色的炭火,红色的鞭炮。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但家中热闹非凡,一对龙凤胎,男孩子美得出奇,人们争相来看。虽然女孩也生得很美,但因为是女孩,也就不足为奇了。人们都说那男孩子的脸生得比玉还好,眸子清亮明媚,女孩子什么也都好,只是相比之下眼睛生得冷一些,又不爱笑,认生,生人一抱就哭。所以小男孩就象彩虹一样高高地悬在村子的上空,而小女孩更多地是沉睡在黑暗中的摇篮里,间或睁大眼睛从角落里向外四处张望。
然而几年后珠儿的父母就绝望地发现,正如人们通常为龙凤胎所担忧的一样,这一双儿女中,一个聪明绝顶,一个几乎是智障,而且智障的是那个男孩。小弟弟越来越安静,也日益笑得少,而且几乎不会说话,从他那天使般的小嘴巴里发出的声音没有人能听懂,他也根本不能学习,连做游戏都不会,所以几乎没有小孩子能陪他玩。珠儿却机敏如狐。
于是,无论珠儿怎样乖巧伶俐都无法再取悦父母以及村中的许多人了。尽管他们还是很爱她的,尽量地不向一个孩子表示恶意,但人们都觉得她是个不祥的孩子,在娘胎里就偷走了弟弟的一切,“强盗,你这个天生的强盗!”母亲郁闷时的巴掌与咒骂让刚刚开始懂事的女孩儿万般委屈,她是非常非常爱这个弟弟的,因为他实在太美了。但是她却在娘胎里就夺走了他的一切,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强盗,但她无法还原回去来弥补这一切。那个闪亮的眸子也许正是在长久的内疚和惶恐中日益暗淡了,她甚至懒得再去主动讨人喜欢,只要能逃避惩罚就可以,所以才会变得那么冷淡而胆小,孤僻却又循规道矩。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车站里多了一个终日流连的人,她叫菊子。其实她是个外乡人,我和珠儿是亲眼见她和她母亲第一次来到这镇上的,从这车站下车。她生得很健壮、丰满,有一条乌黑乌黑的大辫子,长到腰那里,随着她的脚步轻摇。
菊子是给来生做媳妇的,来生三十岁,她十九岁。站长的母亲告诉我们,菊子是个天生的傻子,父母年纪老了,恐怕将来哥哥嫂嫂们也容不得她,就想给她找个依靠。来生和他母亲相依为命,家里穷的叮当响,一直娶不到老婆,所以最后只能讨一个疯傻女人凑合过,因为很健壮,也许还是可以生个胖小子的。来生个矮、脸黑,终日沉默寡言,但是个孝子、老实人,人们说。况且菊子虽然又疯又傻,但并没有暴力倾向,所以大部分人也都能善待菊子,只是不耐烦她的终日唠叨。
我不知道菊子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上了车站,也许她喜欢人来人往的热闹。菊子整天都很快乐,尤其喜欢向人们展示她一件红色夹袄的衣服衬里,因为那是一块非常漂亮的布料做的,上面的图案是团团菊花,“看!花!”人们总是敷衍说,“好看,真好看!”如此这般几回。倘若她还罗嗦,就威胁说,“再讲再讲,我就叫来生把你锁回家去!”菊子就头一缩,不再出声了。后来人们发现那只八哥鸟儿看见菊子就不厌其烦地说“看!花!”“好看,好看!”,人们不免大笑,菊子也跟着笑。车站每天总是会有许多事端和热闹的,无论发生什么,菊子都欢天喜地地钻进人群中去看个究竟,但又看不明白,于是缠着人们刨根问底,但她往往又听不懂那些解释,便自以为是地作出一个大相径庭的理解,让人哭笑不得,也就懒得理她,或随她去。菊子喜欢追逐每一辆过路的汽车,高兴地向车里的人挥手,依呀直叫。
所以,每日黄昏里,珠儿安安静静地坐在车站门口的高台上,菊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偶尔两人也对上几句,或我不在时两人一起喂那只八哥鸟。我总觉得有这两个人的车站非常奇怪,也非常温暖,但有时也觉得无限荒凉和凄然。
那天雨下的很大,我和珠儿还是钻进了车站,车站空无一人。我一转身,吓得尖叫,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的菊子坐在候车室门后的椅子上瑟瑟发抖,珠儿走过去,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菊子,你怎么了?”菊子惊恐万状地双手捂住肚子,“我不要生小孩,我要回家,我要我娘。”珠儿的眼睛瞬间就象熄灭的灯,“你有小孩了?谁说的?”“来生说的,他不让我再来这里,他要我生小孩。”我们两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才好,就一起坐在菊子身边,望着伞上的雨水一滴滴地滑落在水泥地上,印出湿乎乎的各种图样,菊子也慢慢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来生撑着一把巨大的油纸伞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拽起菊子,将她带回家去,菊子倚在来生的臂弯里,毫无反抗。
和珠儿在一起呆得太久了,我也日渐喜欢发呆,两个不要搭汽车的呆子坐在空荡荡的汽车站互相看着,发愣。而后我们不打伞冲进雨里,一起魔鬼般地尖叫,“落大吧!”,“落小吧!”此起彼伏。这是孩子们下雨时常吼得话,而且叫出来的落大或落小一定要和你心里盼望得相反才灵,因为天不喜欢我们命令它。从那个雨天起,我就觉得终有一天我和珠儿会被这个世界流放了或自我流放了,因为相对于我们的年纪,我们俩好像哪里非常非常不对头了,也不知道究竟不对头在哪里,只是觉得孤单,恐惧未来,害怕长大。但因为我们依旧是好孩子,没有人会注意到而为我们担心。
大肚子日益大起来的菊子依旧在车站晃来晃去,因为来生的母亲看不住她,锁在家里她就砸东西。但她的话越来越少,远没有从前那么罗唆,有时只是发疯地拖着沉重的身子追车跑,然后黯然地望着卷尘而去的汽车长久地发呆。
如果那一天,珠儿没有去车站,如果那一天菊子被锁在家里,寒江镇上就不会有那么悲伤的传奇;如果那一天我也去了车站,我也就不会十几年都困在同一个梦中。
那是蒲公英飞翔的日子。
后来人们说,这两个人里面,究竟谁更疯、更傻?
菊子难得有这么高兴,珠儿给她采了一大把蒲公英,她就吹呀吹,笑得很开心,吹完了还要,珠儿就再给她去采。菊子高兴得有点不能自已,转着身子边吹边唱,转着转着就转到马路中间去了。人们也没在意,因为车子并不多,菊子自己也知道躲开车。然而,那辆卡车从坡上冲下来,越来越近时,菊子根本就象没看见一样;珠儿大声地叫她,她也没什么反应。人们说珠儿跳起来直奔菊子冲过去,想将她拉回路边,但那司机似乎也在做梦,根本没有及时煞车减速,珠儿本能地将菊子推倒在路旁,庞大的汽车正从她自己的身上碾过,黄昏的车站上一片惊呼。
无论人们事后怎样一遍遍叙述当时的情形,我都无法相信为什么所有的错误都在那一刻发生了,都无法想象我的珠儿在那一瞬间之后就不再存在了。我的神智和世界自那一天也哗啦啦地倾塌了,我不分昼夜地哭泣,一直哭到开始丧失说话的能力,父亲只好将我送到乡下外婆家休养一阵子。
后面的事都是听说得了。尽管珠儿可以算是英勇少年舍己救人,但因为她长年在车站流连,不是一个该鼓励的行为,倒有“淹死的多是会游泳的,轧死的多是逛车站的”之嫌,所以没有给她任何奖励,而是用来警戒所有的孩子,不要到车站流连,否则迟早会出事。菊子也没有再在车站出现过,除了她坐车永远离开寒江镇的那一天。虽然菊子无知,但来生无法面对这个血淋淋的压力,就将菊子终日锁在家里,直到她临盆那天,可是那天还是出了大错。家中偶尔没有人的时候,菊子将一个健壮的男孩子生在了马桶里,她究竟是不是真得疯到不知道那是一个孩子,没有人能知道;等来生母亲回来时,孩子早就溺死了,老太太当场晕倒在地。这消息传出去后,人们都唏吁不已,惊为天方夜潭。老太太们用帕子拭着眼泪说:“认命吧,这都是命,一命偿一命!”
生命里许多的真实和疯狂是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的,人们因此而生的敬畏和绝望有时比那疯狂更令人困顿和心碎。我知道这绝不是珠儿的生命所希求换来的报应,她用自己最本能的爱和生命偿还了她对这个世界过分的歉疚和困惑,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渴望菊子的孩子平安出生、健康长大。然而,这个世界仿佛有它自己的意志,不听命于任何人,如同雨天里我们无论叫“落大啊”或“落小啊”,雨都依它自己的意志和规律大或小,我们绝对不是宇宙和生命的主人,但我们期盼慈爱和悲悯。
我从乡下回来,坐在珠儿总坐的高台上,看见了菊子和她母亲。菊子的脸非常苍白,长长的辫子也没有了,只是非常短的发,有点乱。她看见我,发愣,她母亲拼命拽她到一处看不见我的地方坐下等车。她们离开去上车时,菊子回过头来,缓缓地举起手,朝我摇摆,我也朝她挥手,泪如雨下。那个黄昏里,我一个人坐在那高台上拼命地哭,哭得伤心欲绝,站长站在我身边,手搭在我肩上,但并没有劝阻我,任凭我哭到哑声为止。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去车站玩过。
那只八哥鸟后来也死了,喉咙出了问题,不能吃东西,饿死了。
十几年以后,我从遥远的北方偶尔返回故乡时,珠儿墓上的青草已经很茂盛了,算一座老坟了。坟上面盛开着一丛丛蒲公英,不知道是自然生长的还是有人故意种上去的。我摘下一朵,对准阳光,让它那纤细、近乎透明的种子芒在阳光里闪烁出晶莹的光彩;而后闭上眼睛,许一个愿,使劲一吹,蒲公英的种子就随风而去,飘向四方,我想我已经知道珠儿当年许得是什么愿。我离开故乡去首都的那一年,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将我的名字改成了珠儿,这样我就能和我的珠儿永远一起飞翔,飞到我们小时候都想象不到的地方,如同一把小伞,一把纤弱的不能再纤弱的小伞,在风中摇摇荡荡,而我们并不畏惧会飞向何方,落在哪个车站;至于那苦难、内疚、恐惧或生死,让该来得都来吧,如风,如雨,如阳光,如生命中所有可以承受和不可以承受的轻与重。
我也去探望了珠儿的父母和弟妹,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她的弟弟长得很高,非常英俊,是个懂事而成熟的年轻人,没有人会想到他曾经是个智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