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事(三等奖)

○ 刘大程

在尘世,一个人就是一枝花。所不同的是,有的花刚突起花蕾,有的已抱着花苞,有的花瓣正伸展腰肢,有的已可看到一张粉脸,有的花开得小,有的花开得大,有的花健健康康,有的花爬了虫子,有的花正鲜艳,有的花已经枯萎,即将零落成泥……

这是我从“仙娘”的“观花”唱词中获得的感念。她们的原词当然不是这样的,但意思是一回事。她们本来的目的是想知道所要帮忙的人病情怎样,以便确定治疗的方法,而这一切都有赖于她们借助神力飞升到天上向尘世“观花”,从那对应的一枝花的情况来判断……

对于每一枝花,生命只有一次。写到这里,我想起荼蘼。宋人王淇在《春暮游小园》中写道:“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荼蘼是佛典中常提到的一种花(有人认为就是彼岸花,也有人认为并非彼岸花,彼岸花是荼蘼之后的忘却前生的花),据说是夏季最后的花,开过之后,便是烟尘,再无花开。所以苏轼亦在诗中说:“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开到荼蘼花事了”,是一个过程。一个轰轰烈烈的过程,一个繁盛、美丽过后的平淡,和结束。这也似乎恰是生命的过程,爱的过程。《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到群芳夜宴中麝月掣签时,掣到的就是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麝月不解,宝玉却愁眉把签藏了,只说喝酒,含糊搪塞。原来是宝玉预感此签不祥,群芳凋尽,好景不再,一切结束。袭人和麝月是宝玉最忠实的侍婢。袭人出嫁后,便只剩麝月留在宝玉身边,成为他最后的侍婢。后来宝玉出家,麝月便成了那枝荼蘼。这已不仅是个体生命的过程,爱的过程。

小时候,我感到困惑,有的据说是灵念的“仙娘”为何闭着两眼拍着两腿一唱就是半天也不累?稍大些的时候,我发现她们还唱得挺优美的,便注意听她们的唱词,居然一套一套的,其中就有“观花”。

迷信自然是不可当真的。不过她们的“观花”却让我窥见生命的秘密。她们把人看似复杂和神秘的生命简单化了,形象化了,返回到一种自然生存法则意义的本真状态。在那样一种仿若基督教赞美诗和佛教诵经般的氛围里,我感到宇宙的博大、空茫和生命的渺小、脆弱,一份淡淡的忧伤油然而生。

什么花朵,在茫茫天地间,都终归是弱小的。所以,在家乡及不止家乡的大片地方,就有着拜寄的习俗。这是对生命的虔敬和赋力、挽留。所谓拜寄,就是身体或命运多波折的孩子,为了在父母之外多一份有力的依靠和庇护,以便平安成长,与一些生命旺盛和强大的树、石头或具有某种优势有能力带携的人达成协议,形式上做它们或他们的孩子,称对方为“寄父”“寄母”。像台湾作家林清玄所说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多灾多难,他母亲到处给他抓药,都吃出了疝气,若在我们那里,除了抓药多半还要拜寄的,谓之“神药两解”。

母亲说,满舅小时候颠三倒四,晚上总是拉屎拉尿,给他拜了寄母就好了。

除了性格上的一点桀骜和孤僻,我并无多大的异常表现,但按八字算,却也属于要拜寄之列,说是命运中有羁绊——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本来,很小的时候,父母给我拜寄了山上一块“凤点头”的大石头,可后来给推算的人说没有拜中,也就无效,于是,就又拜寄十多里路有个村子的一个“仙娘”。选一个日子,母亲和我带着礼物到了那个“仙娘”家中。这个村子在一条偏僻山沟的半山上,人家不多,是名符其实的“山居”。“仙娘”在她的神坛前摆上供物,烧了香纸,我上前作揖,算是完成仪式。吃了一顿饭,那个“仙娘”——不,我得称她为寄母了——给我回了些礼物,我和母亲就回去了。我看到,去拜寄的不止我,还有另一些人。

有些人拜寄后,与寄父母就有长期的来往,真当做亲戚了,我拜的那个寄母,我只随母亲去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去,因为毕竟有别于亲戚,平时相互间又没什么事需要来往,很难像亲戚那样走动得起来,而且后来母亲说,我们那次去行拜寄礼,寄母没有给我回赠碗筷,按规矩这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象征着给我的衣禄。若干年后,走出校门在山里蜗居两年余的我到外面漂泊回来,大病一场,检查起来,似乎这里也有点小恙那里也有点微疾,却又不成其为要害,找不到致我于如此沉重的病灶在哪里。时当于我漂泊期间死去的家兄疑案未决,无人过问,家境凄凉,内外交困,举步维艰,信誓旦旦的恋人又飘然远去。我多少知道这病的因由,该怎么治,却又没办法,因为我那时的心境的确坏到了极点,不是说改变就能改变的。母亲又以她的方式问了“仙娘”。“仙娘”说,上次拜寄没有拜寄对方向。因为拜寄确是要按八字讲方向的。虔诚和无计的母亲——这个命苦的可怜的女人——信了,干脆就又与这位“仙娘”说好,拜寄她。她们既吃四方又有神灵相助,这是最好的选择,恰方向也相符。这位“仙娘”家住从邻近的郭公坪往麻阳县城去的一条来自黔东名叫锦江的大河边,地名“谭家寨”,有五十来里路之远。母亲和她约定,大年初二我和父亲去她家里行拜寄礼。

到了那一天,下了一场大雪。但说好了的,我们不能失信。我再次藏好真实而复杂的内心——且我也还真看不清这个尘世的隐秘——听从母亲的安排,默默地扮演一个与乡村俗人无异的角色。我们带上礼物,踩着雪走十八里山路去郭公坪坐车。我们的村子差不多是凤凰最偏远的村子,与麻阳毗邻,出村子六里路即是麻阳地界,郭公坪是麻阳的一个乡,我的祖籍地即在那个乡。我们在郭公坪坐车到锦和下车。锦和是麻阳老县城所在地,现在是一个大镇。从锦和去谭家寨没有班车,只好步行。下车后,我裹紧衣领和父亲走在堆满积雪的街上,大红对联响亮鞭炮喜乐歌舞的气氛里,没有谁知道我们的心事。我也不知道父亲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但又分明感觉得到。这个不断支付着承受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倒下的铁一样的农民,此时也不免有些迷茫,有些怆然,对命运的迷茫和怆然。他一直那么用力地垒着,垒着,垒着他一生的粮仓,眼看丰收在望,原来垒起的不过是一堆不牢靠的泥,水一来,就溃了,散了。他还剩下多少力气?还能支撑多久?看着他一下子几乎虚脱的背影,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和怜悯,还有愧疚,我竟帮不上他什么,反增拖累。我们之间有着看不见却又明显存在的隔阂,很少单独在一起,而此刻,我很愿意与他一起走着,在这样的风雪里。

穿过那条正街时,我听到有个女孩叫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走了一段路,父亲问我那人是谁,我说不知道呢。的确,她叫我时已擦身而过,我回过头去只看到她的背影。这地方我熟人极少,印象中没这么一个。一边走路我都还在想,也许是其它地方的熟人因事到此吧。至今,这都还是个悬疑。这是真的。但有时我竟有点恍惚,这是不是个梦幻?

穿过街道,走过水电站大桥,我们沿着河边的公路踩着雪咯吱咯吱地继续走。一路的雪景倒是给了我好心情。到处一片白,而稀稀落落的雪花仍在空中飘着,就像荼蘼的花瓣。我的童心又来了,也不管是与默无一言的父亲走在一起,不时地点一颗鞭炮扔出去,看它在白白的雪地里炸响。寂静中,我喜欢这么一点声音。小山上的一座顶着雪的寺院让我多看了几眼,它的朱红在雪里分外醒目,也带着几分神秘。我疲惫不堪的心里竟似怀了那么一点向往。所谓的彼岸,在哪里?

走了一个半钟左右,到了谭家寨。有意思的是,那个“仙娘”就住在谭家寨乡政府后,一问就找到了。“仙娘”的老伴不在了,儿女在外做事,当时只有她和还没出嫁打工回来的小女儿在家里。去拜寄的也不止我,还有其他人,但都比我小,有的是往年拜寄的,现在是拜年。拜寄的程序差不多。这个寄母的房子坐落在河边,房子很旧了,木结构,围着土墙。屋后正是锦江,时当枯水季节,江水不大,在靠近对岸的低处流淌,这边是宽阔的沙滩,铺满了鹅卵石,覆盖着雪。江边长着爬满茑萝的大树,高高的负雪的树枝直探向青瓦屋顶。我一眼就对这个居所的位置感了兴趣,这里去河里玩耍多方便啊,那么宽的沙滩,适合散步,尤其是有月亮的夏夜。

寄母的小女儿娇小得很,快乐,活泼,如神话中调皮的侍者——那发式就像极了,进进出出,忙着张罗。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宿还是两宿,忘了。晚上,躺在楼上的床上,闻着一种古旧气息,想着屋后爬满茑萝的大树,外面的流水,沙滩,白雪,我隐约感到生命的静穆和原初。回家时,寄母照例给我们回了一些礼物,这回有碗筷,还有一块布料及一些糖果等,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大糍粑,有小脸盆那么大。

回家以后,我的身体状况并无明显好转。仍然,每一条血管里都是奔腾的呐喊,却所有的声音都找不到方向,在三尺厚的铁屋子里突奔。我不止一次痛苦地想:难道我就这样完结了吗?我这一生做了什么?我何曾如一枝荼蘼好好开过?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做啊,尤其是这个千疮百孔四面楚歌的家。面对母亲的泪水和父亲的愁容,我的心一次次疼痛不已。作为一个独子,我知道我肩负着什么。哪怕看透了这个尘世,再无半点留恋,但我单薄的生命不仅属于我自己,还属于他们,而且是更属于他们。我有什么理由放弃呢?不管以哪种方式的放弃。我还不到开败的时候。

记得在县中医院打点滴时,同在一室的一位有正义感的退位老干部曾对我说:小伙子,不要沉缅在悲痛之中,走出去,做点自己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感激每一份善意,它有时确乎寒夜里的灯。但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颗在命运的皮鞭下遍体鳞伤的生命,注定不是在血污中陷落,就是在月光或晨曦中突围。

我终于把自己交给道路,而道路把我交给车辆。我明白,这是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办法了。坐在在山间公路上摇晃前行的车上,默默地望着窗外后退的山峦和村庄,我的心里袭起一丝悲凉和悲壮,也有了种解脱。我正在离开的,是我曾经的乐园,此时的伤心地。命运有时候就是这般地乖谬无常。

我克服困难,在曾经就学的麻阳县城,租下一间民房,如一只遭人暗算寡不敌众的豹子,退走一隅,开始舔伤。一段时间,我只揽到少许工艺方面的小活做。我的一个同学当时对我说,你现在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也是最无奈的人。我没有再看医生,他们大多是些见人就开药见人就打针的庸医和唯利是图之徒,只是凭我自己对中医的琢磨开了些中药。慢慢地,我就恢复过来了。尽管家里的问题尚未解决,还欠下一笔数目不小的债,追债的人踩断门槛,但我仍然乐观:我还在呢!这时我发现,许多曾经让我困扰不休的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就像风声喧哗落木萧萧后山间的一泓秋水。

春天,我离开县城,去了广东打工。又回到祖籍地教学,又外出打工。这时,我开始写作——我有话要说。而这是最好的方式。几年过去,我们在一无所有的祖籍地重建家园,并还清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的债务。我仍然有话要说……

波谲云诡的一段路就这样走过来了。跌跌撞撞,颠踬顿跛,我亦辛苦——还有什么比天昏地暗朔风猎猎的旷野一茎弱小生命的无助和飘摇更砭骨的呢?没有在生死线上逗留过的人是很难有那种体会的。仍是那个同学坦率地说:换了我,也许早崩溃了。回头看看,我也只差一步而已,却还没有。感慨是难免的,更多的却是欣慰。生命如花,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莫名其妙开败过一次,但第二个春天到来时,我还要再开。

生命如花。有的花被人浇养和庇护,一生平安富贵,而更多的花要面对风雨,面对灾祸,面对考验。花与花的命运是不一样的。那些被浇养和庇护的花优渥舒适,安然无虞,它们有福了;但我们既然不属于它们,又何必徒羡或自弃呢?世间太多不公,我们唯有抗争和退守——再抗争,哪怕到最后的退守,这仍不失为另一种方式的抗争。最终的断桥出现前,总有一条路属于你;即或如荼蘼,还有另一春。魔鬼的居心不妨还给魔鬼,神的悲悯让我们感恩,但还需我们心怀虔敬和爱惜,不要松手,直到心如秋水,从容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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