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萤火(三等奖)

文/简 默

生在北方乡村的妻子,在她四十年如一朵石榴花绽放的记忆中,从未见过萤火虫。

在北方城市长大的儿子,今年十四岁了,从未见过萤火虫。我问他见过这种叫萤火的虫吗?他反问我有卖的吗?

大概他凭空想象,这种虫像他每年夏天以青辣椒喂养的大肚子绿蝈蝈一样,可以在虫鱼市场唾手买得,关在精致的袖珍竹笼里,随时逗它表演,引它歌唱,当做掌上娇宠。

这次他真的错了。

我自己,再也没遇见过萤火虫,也快三十年了。

邻近城市的一座县城,离我所在城市不远,新近开发了一处叫地下萤光湖的景点。打知道它那一天起,我便怂恿着妻和儿子与我一起去那儿看萤火虫,为此我不惜向他们描绘了一个在看虫中追寻流逝童年的浪漫愿景,但直到今天这个打算都没实现。在这上面,我永远心怀一腔突如其来的热血似的念头,就像儿时两块石头相互摩擦碰撞迸溅出的火花,不等持续蔓延开来,一刹那如流星熄灭在了心跳似的寂寞里。但我能够想象得到,在大地的内心深处,一泓湖水像一枚蓝宝石的眼睛,在默默流淌中宛转生波,风儿撩拨不起她的心事,她永远一望如镜,平展如丝绸,点点萤火扑翅翱翔其上,无数轻盈的倩影相互照亮了,映在了湖水的瞳孔中。这不是天上的繁星,遥不可及,而探手即可摸得到,捉在手心。有一天,这个景点在报纸间热闹地做着广告,几只萤火虫真实地点缀其间,那情景果真如我想象的一样。我不禁激动地对妻和儿子喊道,看,萤火虫。面对一只只“飞行”纸上的萤火虫,他们表现出了超常的平淡与冷漠,这让我倍感失望,又重拾起了与他们一起去看真正的萤火虫的念头。

九月初已然是白露,远在贵州的二舅和舅妈送表妹玉到北京读大学,又从京闯到山西晋中寻找扎在荒野和窑洞间的根,这一路他们都带着遥远与陌生,同时被浓浓的亲情与激动的念想所牵引,待他们终于在晋中农村见到同根共生的亲人们后,又疲惫地来到了我们这儿。

他们到的当天傍晚,我陪他们去爬临山。天渐渐黑下来了,我们沿着一条路上山,又从另一条路下山,边走边聊,路上不时邂逅昏黄的灯光,偶尔饭菜的气息飘荡了出来,搅动了我们空荡荡的肠胃。走在下坡路上,黑暗重新笼罩了我们,忽然面前一星光亮吸引了我,只见它浮在空中,边飞边闪,那光亮耀开了浓如老抽的夜,也拨亮了我久违的记忆,我诧异地喊出了声,咦,萤火虫。迅即伸手将它压到了地上,捧起一看,果真是一只萤火虫。那一刻,我的兴奋与激动无以言表,暌别它快三十年了,就要将它忘记了,我万万不敢相信,也真的想不到,会在北方的角落,在这样的黑夜,以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方式,与它猝然遭遇,不是它惊艳了我,而是我惊艳了它。我脱口对二舅他们说,这只萤火虫是追随你们从贵州来的。他们对在这儿碰到萤火虫也很吃惊,据他们说,由于到处施打农药等原因,现在贵州当地也难觅萤火虫的踪影了。当过乡村小学语文教师、第一次到我们这儿的舅妈说,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叫《萤火虫》的课文,但她教过的一茬茬当地孩子绝大多数都没见过萤火虫,他们只能在想象中勾画与描述倏然消逝的萤火虫。

我将这只“天外来客”小心地放入了相机的布袋,攥紧了口,生怕它半路逃走了,恨不得马上带给妻和儿子看。一路上我们都在黑暗里讲萤火虫,他们娓娓道着有关萤火虫的趣闻,而那些记忆的源头大抵都能追溯到童年,是我曾经历过的,听来也饶有趣味,蓦然灯火通明了。

回到家先吃饭,舅妈进门就跟母亲说我捉到了一只萤火虫,引得和我一样快三十年没见过萤火虫的母亲好一阵感慨,同样追溯到了她的童年。我将那袋子放到书桌上,不意它竟爬了出来,向着有光亮的客厅,飞了起来,绕着风扇转呀转,我慌将它捉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它又不知不觉地飞出了,这回更悬,居然悄悄地落到了通往厨房的路中央,在我们纷沓繁忙的脚步中劫后余生了许多次,最终被眼尖的母亲发现,被我捧了回去。

饭后舅妈找了张白纸,循着过去的记忆,折了个纸灯笼。那时我们就提着这样的灯笼,里面闪耀着萤火虫,在黑夜走来走去。我将它撒进笼里,又套了塑料袋,赶紧回了我家。

进门我冲正在埋头学习的儿子喊道:“儿子,快来看,这是什么?”

妻和儿子闻声来了,我放出了萤火虫,骄傲地说:“瞧,萤火虫。”

他们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只在桌上爬行,时刻准备着振翅飞翔的虫子,似乎很难穿越千年沧桑月色,将它与卷帙浩繁的唐诗宋词联系起来。它瞧上去无疑是一只普通的虫子,略长的体形,漆黑的翅翼,橙黄的肤色,头端两条毛茸茸的触须,纷纭翅膀下覆盖着自由摇摆的尾巴。如果不是尾巴末端会发光,如果不是会提着小小灯笼试图照亮黑夜,如果不是点亮过我们的童年,它就是一只貌不惊人随时会被我们忽略与遗忘的虫子,引不起我们此刻的关注与欣赏。

妻闭了灯,室内弥漫起黑暗,那点微弱的绿光在自己的领地里孤独地闪烁,湮没在了水泄不通的黑暗当中,妻失望地开灯。她仿佛不相信似的,又闭,又开。

儿子将它捉进了一个广口玻璃瓶里。置身这长方形的透明空间中,它显然患上了焦虑症,从瓶底开始,缓缓而执著地向上攀爬。光滑的玻璃像站立的墙,阻挡不住它细碎的脚步,它攀着玻璃坚定地向上,不久到了瓶口,我忙合上了盖子,它左寻右找不到出口,在瓶口边缘张望徘徊。我恶作剧地将它拨了下去,掉到了底,它不甘心,又开始攀爬,到了瓶口。

儿子拿到了他桌上,说要看着写日记。我看到他趴在那儿,盯着瓶里爬来爬去的它,想着他的日记。

所有的灯都闭了,黑暗像一条硕大无边的章鱼,张开无数柔软的脚缠绕住了我们。它仍然在瓶里不放弃地攀爬,现在那瓶子在餐桌的中央,这是这间房子最中央的位置。我习惯明亮的眼睛一时不适应这猝然漫上来的黑暗,因此我看不见玻璃瓶,但可以捕捉得到它那一星渺茫的亮光,如梦似幻,执著地闪耀。

今夜,妻和儿子的梦里都飞翔着萤火虫。

但我,却无眠。说不清为啥,我固执地相信,这只萤火虫就是我童年的那只,从黔南到鲁南,穿过三十多年的漫漫时光,提着小小灯笼在前引路,逗我重返那些住在露珠里的瞬间。

小时候,在黔南山区,每到盛夏的夜晚,地与天一统在动与静之中。各种虫子贴近草儿根部,青蛙匍匐在大地的末梢神经上,都叫出了内心的声音,粉似的稻花簌簌飘落了,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萤火虫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下子扬起撒向了空中,那样子就像撒了一把种子,却是会发酵与裂变的种子,一霎那布满了天空,再也不肯落下,静静地忽明忽暗。从大地往天空,嘈杂与喧闹渐渐升腾,接近萤火虫,穿过萤火绿莹莹的云层,等到了星星的眠床四周,便只有最深的寂静无声了。

出了门,楼与楼之间,是一长溜儿空旷地儿。一只萤火虫飞舞在我们头顶,贪玩的它似乎掉队了,我们争先恐后地想扑下它,但它飞得太高了,即使我们跳起来,也够不到它微弱的光芒,这让我们怀疑它不是一只真正的萤火虫,而是一颗离我们最近的星星。仿佛奉了某个神谕,它掉转了头,一闪一闪地引领着我们,沿着高高的围墙,向着乡间小路、稻田、鱼塘跑去,不知不觉上了山。无数萤火虫上上下下,明明灭灭,织成了网,汇作了海,与星星遥相呼应。这是别样的银河,远离了天空,靠近了大地,甚至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就像我们触手可及的清欢。

我们扬手拍下了一只,或带着长长的茎采一朵南瓜叶,仔细地剔去茎上缠绵的表皮,露出翠绿透明的胴体,将萤火虫放了进去,它在这狭窄细长的空间里张翅乱飞,跌跌撞撞,有点儿不知所措,被我们攥着举着互相追逐,或将它撒进透明的宽口罐头瓶、紧口的酒瓶里,小心地捧在手上,引诱其它萤火虫,数不清的萤火虫像朝圣似的环绕瓶子和人飞舞,越来越多,稳稳站立的人好似一根圆柱,萤火虫俏皮地绕“柱”捉迷藏,我藏你找,你追我赶,有的撞到眉毛和眼睛上,是一次浪漫的小小的失事,那情景热闹、壮观极了。

更有残忍的孩子,捉得萤火虫,摔到脚下的水泥地上,穿着布鞋去碾,边碾边划着走,一条亮晶晶的萤光赫然一闪,倏忽又熄灭在了黑暗中。

这类残忍事儿我也干过不少。现在寻觅这样做的动机,除了好玩,就是好奇。想起那些无端丧失在我脚下的虫儿,真是罪过,阿门。

每逢碰到这情景,雪儿总在一旁暗自落泪。这个被父母双双健在的我们追撵着喊作“缺爹的”女孩儿,整日低垂着眼眉,看上去落寞寡欢,我们真的没意识到这玩笑似的称呼,对痛失了温暖慈爱的另一半的她,有着怎样一种痛彻骨髓的伤害,仿佛这是我们赖以炫耀与骄傲的资本和优势。她一个人是那么孤单,悄悄地徘徊在我们的热闹之外,她不敢上前制止我们,又忍不住可怜这些虫儿,就躲在不远处扑簌簌地掉眼泪。她也爱捉萤火虫,却捉了就放。她最爱的是一只一只地捉了,松松地攥了手掌,像攥了一个随时可能泄露的秘密,猛地一张开,萤火虫纷纷挣翅逃了出来,重新获得的自由让它们兴奋而意外,犹如最细微的烟火屑绽放在空中。雪儿双手像两片芽瓣儿托着腮儿,注视着它们漫天飞舞,一直飞到父亲身旁。她的父亲永远躺在了一堆冰冷冷的土堆里。

对我们来说,萤火虫属于没有尽头的快乐。而对与我们同龄的雪儿,它却是绵绵无尽忧伤的源头,在夜来香如梦缓缓流淌的气息中,它携着她的思念与心愿飞升到了遥远的天堂,照亮了她父亲在黑暗中的每一个瞬间。

我们中有人见过萤火虫吮吸尽蜗牛柔软多汁的肉,仅剩下一具空荡荡的外壳。我却没见过。那些萤火虫的残忍事儿,是自然界生存智慧与斗争艺术的生动课堂。我贫乏的想象也描绘不出那惊心动魄的情景。这才是童年,留意了一些东西,同时也忽略了一些东西,总是那么不完美,只有在似水追忆中,一切才破镜重圆似的完美。

记得我查过书,说萤火虫的幼虫多住在潮湿的草丛中,渴饮露珠与雨水,沐浴草儿多汁的眼神,古人甚至认为它是腐草变的。这个想法有点儿美丽。飞翔的萤火虫最终是要敛翅歇脚的,大地是它最后的家,只有草木才是托举它的葱茏眠床。母亲怕我夜晚乱跑,失脚掉进鱼塘里,吓唬我说它是从坟墓里的棺材板上飞出的,还绘声绘色地告诉我她的确见过沤烂的棺材板上,潮润乌黑的一面,一溜儿的萤火虫幼虫像纫鞋的黑线。

我害怕了,将它讲给了最要好的伙伴,他又讲给了其他人。恐惧像瘟疫在我们中间流传。仿佛为了应证母亲的话,我们也的确不知不觉地被萤火虫牵引着,停下脚步,竟然到了一堆坟前。竟然是雪儿父亲最后的栖身之地。荒草萋萋掩盖了它的本来面目。那儿也的确萤火虫多而稠密,且更明亮地环绕着静悄悄隆起的孤坟,只只仿佛都是从雪儿掌心驮着祈祷与祝福飞出的。

害怕归害怕,却拴不住我们淘气的脚步。一到晚上,我们仍然相约着从一只萤火虫开始,追逐着它预言似的光亮,直到繁星满天。

第二天,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露珠熬干了,瓶子里的萤火虫死了。眼睁睁地看着它轻轻落到地上,混入尘埃,比活着时更小,像活着时一样轻,没有一丝儿声音,被一阵风随尘刮跑了,没留下一丝儿痕迹。

我莫名地涌起一丝儿留恋。萤火虫这小小的尸体,究竟藏着我们怎样欲说还休的心事?而这心事又曾经怎样在我们胸腔里汹涌澎湃呢?

我还是相信,这种叫萤火的虫是草木变的,夏天一到,它就点燃了萤火,照耀了我们孤独的童年。

早晨起床后,我发现瓶中的它已奄奄一息了,将它倒在了桌上,它的脚无力地抽搐,过了一会儿,不再动了,那星亮光在汹涌的白中,一刹那黯淡了下去。

我留下了它,连同那瓶子,它就躺在瓶里。我将它放在书桌上,仿佛为了某种马不停蹄地忘却的记忆,时不时看它一眼,隔着玻璃,就像隔着我被箭镞呼啸着追赶没命地落荒狂奔的时光。

就是它,带给我一夜的欢愉与兴奋,让我在与它暌别快三十年后,鬼使神差地与它重逢在我至今满脑子困惑的四十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冥冥中一直默默牵系的缘分,同时带给了我一份在麻木与冷漠中渐渐苏醒与战栗的感动。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它是奉了某个神谕,在这一夜,这一刻,来找我唤起和重温什么的。

也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它真的是一盏活在时光中的小小的灯。

我将回到家后的事情讲给了二舅他们听,他们冷漠地听着,没表现出一丝儿热情的兴趣,仿佛与昨夜的他们换了个人。

为什么大人们总是这么易变如南方的天气?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阴雨连绵……

我恍若回到了童年,小心地扒着门缝,窥视着外面窄成一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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