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遇或爱情(三等奖)

文/余祉

生活应该每天都有新的内容,丰富多彩,充满了惊喜。维郁林却觉得自己的留学生活十分单调。每天只在实验室、机房、图书馆和住处之间来回。周末维郁林常和系里的博士生们一起去酒馆喝啤酒,说是大家轮着买酒喝,但他蹭酒喝的时候多。他不喜欢和中国同学扎堆。英国的假期多,一放假就是许多天,这时候本地的学生大多回家。实验室、机房、图书馆到处都静得让人发慌,偶尔仅能看见几个外国学生的影子。维郁林当时三十五六岁了,鬓角已经发白。他长得无论如何不能算英俊,一只扁平的鼻子,颧骨很高,嘴唇比较厚。如果黑人总统曼德拉把脸用强效增白霜漂白之后大概就会变成维郁林的长相了,只是他又没有曼德拉的精神头,因为他的神态中有难以捕捉的一丝凄苦。维郁林的妻子和女儿们还留在湘西山区。英国的这所大学给他免了学费,但生活费还须自理;又须负担妻女的生活,他平日里总是能省下一便士就省一便士。他虽不愿与中国同学多来往,但有时还要去中餐馆打工,与餐馆里的中国人还是必须来往的。以他的经济实力他无法把农村妻女接出来。留学英国的中国同学大部份来自大城市。他不愿意与其他中国人多来往的原因不是狂妄,而是极度的自卑,或说是在极度自卑基础上残存的一丝自尊。他觉得他们看他时眼光里多少带着些怜悯和嘲笑。他想躲开这种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怜悯。在无工可打的时候,他想尽力过得充实一些,就参加了多半由英国老太太组成的圣经学习小组。但他以为留学生活大概就这样,昨天跟今天没什么不同,明天跟今天也大概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这一天,维郁林打开信箱,发现生活中还真的有惊喜。

他收到了一封发自法国的信。他楞了一下,看看发信人,吴忌,急忙扯开了信封。看完信后,心里一阵感慨,小丫头自己出来了。他认识吴忌是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那时她是二十出头的硕士生,在研究生院实习,教研究生们第二外语。吴忌学生的岁数大多比她大。维郁林当年非当她的学生不可,尽管他比吴忌大十岁,每周两个下午,他心甘情愿地骑车四十分钟,来到吴忌念研究生的大学,听吴忌上外语课。尽管他的大学里也开法语课,但他从心里喜欢听这位高挑个儿、大眼睛的小同乡讲课。他出国时,吴忌培他上街买了西服。吴忌来信问:暑假她闲着没事,她有一份奖学金,用不着打工,想到英国来玩,问他能不能给解决一下住宿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给吴忌回了一封信,很豪爽地说,没问题,只管来。

到暑假时,吴忌真的来了。她告诉维郁林她哪天到,但没告诉他飞机的班次,因为怕太打扰维郁林,没让他到机场去接她。到了该城市之后,吴忌才给维郁林去了一个电话,跟他约定了一个见面的地点。没等一会儿,维郁林高高兴兴地骑车来了。吴忌还跟几年前一样,只是发型不同。在北京时,吴忌总把头发剪得短短的,现在她的头发几经长过肩了。维郁林见了这位修长柔弱的姑娘,想伸出双臂,把她一把拥在怀里。吴忌连忙闪开,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维郁林把吴忌安排在学生会招待处的一间空房里,他是该城学生会主席,就住在对面。

维郁林身边突然出现的吴忌引起了该城中国人圈子的种种议论和猜测。尤其是吴忌在开始的一两个星期还住在维郁林的对面,后来就住到维郁林的房间里去了。大家猜测的重点是,维郁林到底凭什么得到吴忌这个看着并不傻的姑娘。吴忌一米七的高挑的个子,柳条一般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一双明亮清澈的杏眼,又是国内名牌大学的硕士,还拿着法国一个学术机构的奖学金。维郁林握住吴忌的手,在城市的街头上散步时,觉得别人看他的眼光与以前很不同了。有几位平时懒得跟他说话的人,见了他也开始主动跟他打招呼。吴忌出现之前,谁也没料想维郁林会有这等运气。维郁林由衷地感激吴忌:“他们以前都觉得我很可怜。你是一个救苦救难的观音。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小看我了。”

维郁林并没有什么神奇的手段。吴忌到后的几天里,维郁林处处培伴着吴忌,带她去该城市周围的景点去游览。两人闲聊着各种话题。偶尔也聊起了童年。童年经历是一种很私人的经历,男女两人如果开始交换童年经历,情谊往往会开始隐私方向发展。吴忌的童年还是文革末期。她对童年的回忆就是玩,痛痛快快地玩,爬树,捉知了,搅下蜘蛛网去粘蜻蜓,跳皮筋,跳房子,有时玩得甚至忘了回家吃饭。维郁林说:“你竟然可以忘了吃饭,我小时候差一点被我妈妈卖掉了,就是因为家里没吃的。”吴忌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真的,困难时期我才三岁多。家里没有吃的了,我妈妈带我和哥哥去讨饭。我才刚刚记事。有一次我妈用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向路边看,我就透过妈妈的指缝偷偷地看,路躺着一个人。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饿死的人。”“天,这些你都记得?你才三岁。”吴忌问。维郁林说:“你是一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不会有这种记忆的。我们太饿了,又没有要到饭。我妈妈把我卖掉了,她手上拿着卖我得的钱,哭了一个晚上。后来她想,我们出来逃荒的时候是三个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两个,怎么跟亲人交代呢。要饿死还不如三个人都一起死在外面。她把卖我得到的钱又全部退了回去。把我要回来。这些都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比我大五六岁,什么都记得。”维郁林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吴忌听了,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就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花白的头发,说:“你妈妈怎么会下狠心卖自己的骨肉呢?可能是你哥哥记错了。你别恨你妈妈。”维郁林说:“我哥没记错。我是个男孩子,还有人肯买;如果是个女孩,我妈想卖我都卖不出去。”那场自然灾害时,吴忌还没出生。那重大的苦难对她而言是一个遥远的故事。而眼前就站着一位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她不愿听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去证实过去的那场苦难,仿佛如果不得到证实那场故事就不曾发生一样。她挥了一下手,想驱除什么似的说:“可能你哥跟你吵架吵不过你,故意编出你妈妈要卖你的故事来气你。在小学里,男生和我们斗嘴斗不过时,总说,你们女生有什么了不起,在旧社会还没等长大就要去当溺婴被淹死,哪配跟我们吵架。”维郁林说:“那个时候的事你不会懂。我哥说的话是真的。我不恨我妈妈,但她当时确实差一点把我卖了。想买我的那家人是邻县的。我考上大学后还去看过那家人,他们说如果当初我妈妈没有把我又要回去,我可给他们光宗耀祖了。”吴忌听了这话,不言语了。抚弄维郁林头发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吴忌的生活一直很顺利,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到读研到出国,应该通过的考试她总是很轻松地通过。在大学里她也曾遇到过向她表示好感的男生,但她总觉得那些外语系的男生一个个象刚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只会一天到晚抻着脖子,张着大嘴吹牛,而那张嘴后却什么也没有。她觉得那些小男生跟她一样缺少真正的生活。而维郁林正是以他受过的苦难吸引了吴忌。

面对着这样一位姑娘,维郁林真希望自己没有过婚姻,没有农村妻女,一直到现在都是一片空白。他对吴忌讲述自己的过去时,只字不提自己的婚姻。吴忌在国内时曾经在他的钱包里看到过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当时他说是他的女儿。吴忌于是问:“你结过婚,是吗?有一次我见过你女儿的照片。”维郁林听了这话,心里一凛,脸上全然是凄惶的神态,低声地苦苦哀求:“你别问了吧,太惨了。”吴忌忙止住了问,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吴忌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或许维郁林在童年险些被卖之后,人生中又遭际了妻离子散的变故,而自己的问题正好引起了维郁林的痛苦回忆,伤害了他。于是连忙道歉。与维郁林同居后,有好心人提醒吴忌,维郁林的妻女还在湘西农村。吴忌吃了一惊。“你妻子还在?你当时为什么要说太惨了,让我别问?”吴忌觉得维郁林当初没有向她把话说明白:“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她了。我当时问时听你说太惨了,该问的问题也没敢问。我以为你出国都五六年了。你的婚姻或许有什么不幸的变故。”维郁林打断她的话,辩解道:“那还不惨,我当初是被迫才跟她结婚的。”他愤愤地摇头:“我没对不起她。我已经不爱她了。所以我是自由的。当时是她写信到校长那里,说我如果不肯娶她就是陈士美。校长说如果我不跟她结婚,就取消我的研究生入学资格。我太爱读书了,所以就让步了。”吴忌说:“你以为只要说一句‘我不爱了’就能恢复自由,那么世界这自由也太廉价了。你知道吗,听说伊斯兰教徒要休妻要连说三声我要休妻,你只要说一声我不爱了就够了。比他们还便利。”维郁林听着吴忌言语里的刺,闭嘴不言语了。吴忌的心里一阵懊恼,想跟他争论一下,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而且,她跟维郁林好了没多长时间,心里虽然不快又内疚,但也没想就此就跟维郁林分手,当然心里从此有了维郁林的农村妻子的影子。

维郁林虽然结婚多年,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植物生理学,对女人的生理却有着有异常独到的理解。他认为:“月经前三天和月经后三天是危险期,其他时间都是安全期。”他在北京的一所学院攻读博士学位时,曾以这样的女性生理知识使他的妻子有了两个女儿后,又第三次怀孕。他觉得确实无力抚养第三个孩子,就在假期里陪妻子去做了人工流产。那时妻子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引产下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农村妻子虽然对他百依百顺,但十分委屈,她只给维郁林生过两个女孩,心里因此一直有愧,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男孩,又给流掉了。她对因大月引产而受的苦不置一词,只是流着泪对维郁林说:“你命里没有儿子,不然你怎么会一定要打掉自己的儿子呢。”维郁林一方面懊恼被打掉的儿子,另一方面又庆幸不必再负担第三个孩子。

吴忌没有过性经验。维郁林向吴忌传授他对女人的生理知识时,吴忌觉得不对劲,与她已往读的书上说的好像有些不一样。但手头无书,觉得争辩不过这位结过婚男人。维郁林说他实验室的抽屉里有一本有关性知识的书。吴忌就建议他拿回住处来。那是本图文并茂的科普性读物。看完那本书后,吴忌说,幸亏我看了一下书,要是按照你对安全期的理解,我可要被你害惨了。维郁林也对自己的博学感到惭愧,但嘴上还是说:“我以为我就是把书拿回来,你也未必肯读,因为你是一个非常纯洁的女孩。”吴忌说:“我不想有你希望的那么纯洁,这样对我会好些。”

跟维郁林好了以后,吴忌觉得应该一起出去吃一顿饭,算是个纪念。维郁林对这个城市熟悉些,极力推荐了一家西餐馆。说他和他的同学们曾在这家餐馆吃过饭,印象很好。他们只点了大众菜,煎牛排和烤土豆加上饮料。吃过饭,招待把帐单拿上来,吴忌第一次和他一起外出吃饭,觉得分开付帐有些不吉利,看看维郁林象似没带足钱,就决定一个人把账付了。帐单来了,三十五英镑。吴忌虽有一份奖学金,但平常也不太去餐馆吃饭。但她知道这种情况下该付小费,只是她的钱包里只有五英镑,十英镑的纸钞。此时她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付小费,如果给五英镑的小费,凑个四十的整数,有点太多了。她于是低声问维郁林有没有硬币零钱,维郁林说没有。这顿饭就没付小费。吴忌想起那位彬彬有礼的招待,心里非常不好意思,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还在想着这事:“我当时可以给他四十英镑的纸钞,让他找三英镑给我。这样,我就给他小费了,而且也没有给得太多。你说呢?一点小费也没给,太不好意思了。”维郁林说:“没关系,我们没给小费,他们也没说什么。”

自从与吴忌谈过他的婚姻后,维郁林觉得自己的妻女在吴忌面前过了明路。有时也会主动说起妻子和女儿来。他一日对吴忌说:“实际上我是合算了。我妻子跟我结婚时,没向我们家要彩礼。你知道,她就等于白白给我了。”吴忌也渐渐地觉得,维郁林看问题的方式极为独特,在跟他好之前她甚至不相信世上会有人这样看问题,把两个不相干的问题搅在一起。她在心里对那位农民妻子既同情又感到歉意。如果不是维郁林当初的一脸凄苦使她不敢再问下去,她和维郁林之间不会这样。她听了维郁林的得意洋洋的话,说:“当然,你总是合算的。我这个人你也是白得的。”维郁林说:“那不一样的,她跟我结婚了。所以她是完全白给我了。”吴忌说:“那就算我是不完全地白给你了。”见到吴忌较真起来,维郁林就讪讪地闭住了嘴。有一次吴忌在他的实验室里看到了他女儿和另一个小姑娘的合影,问了一句,这也是你女儿吗。维郁林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凄楚的神态,说:“这不是我女儿。”吴忌问:“那她怎么长得跟你那么象?”维郁林不说话。停了很长时间,吴忌说:“真的,这个小姑娘就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似的。”维郁林望着吴忌,哀求地说:“别问了,她是我哥哥的女儿。”吴忌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下去,但在看惯了他的凄楚神态之后,吴忌不相信他在他的凄楚神态下说的话。吴忌想,他可能甚至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吴忌明知他在说谎也懒得去接穿他。她逐渐更多地认识了维郁林,心里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这种恐慌使她有些不知所措,因而对维郁林也就听之任之。

对吴忌这样的突然闯入他的生活的年轻女子,维郁林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比方可以认为自己才华横溢,能力超群,而且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吴忌就象旧小说里的佳人那样,对他的才华极为渴慕,于是专程跨越英吉利海峡,来和他相会,并以身心相许;他也完全可以对这事作出另一种解释。吴忌是个不俗的女子,知道他生活中的沉重负担,知道目前他不过是个穷学生,但因为他受过的苦难,吴忌还是爱他。维郁林由于长期接受到别人的怜悯目光,自卑情结极重。如果一个在心里深处十分自卑的人在得到机会时,掂不出自己的份量,一下子变得趾高气扬,倒是说明这个人本身没有精神根基。吴忌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从人材到学问都十分伟岸起来。拉着吴忌的手在街上走时,维郁林的自我感觉很好。觉得全城的中国男人都在羡慕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很有能力,很有成就。心里这么觉得,嘴上也就这么说了出来。“你肯跟我好,这说明我有本事。”吴忌听了一楞:“你有本事?”这话使她心里明白,自己成了维郁林的一面哈哈镜,维郁林在这面镜子中把自己照得十分高大轩昂。维郁林从她脸上的神态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头,改口说:“当然也不能说我有能力。”但这种从未有过的新蹿出的自我感觉,他往往难以压抑下去。他甚至觉得自己连个子都又长出了一节,时不时对吴忌说:“像我这样的高个子。”吴忌起先根本不想予以理睬,但听多了,也觉得不耐烦,说:“你也真好意思,我从来没嫌你的个子矮,你倒是自己夸起自己个子高了。”

维郁林在经历了得手的狂喜,欣赏了同胞们的艳羡嫉妒之后,渐渐地对吴忌也不以为然了。当初吴忌跟他上床时,并没有扭捏作态一番。在这之后他觉得跟吴忌睡过觉,两人关系今后发展的决定权就此移到了他的手中。在他眼里吴忌成了一个失身女子,换个国内通用的概念就是破鞋,今后只有吴忌哭哭啼啼扯着他,求他不要抛弃她的份儿。维郁林不是个健壮的男人。尽管他知道吴忌在他之前没有过性经验,他对自己的早泄也有些腆然。吴忌从来没就此发过什么评论,只是心里觉得她与维郁林之间的事与书上写的不一样。维郁林不喜欢用避孕套,因为影响感觉。吴忌从来没服用过避孕药,也明确表明不想服用。维郁林只好用体外排精,以免吴忌怀孕。几乎每次在一起时,维郁林总要强调一下他所做出的最大牺牲,因为排精时如果他还在体内他会更舒服一些。一天,事完了以后,维郁林对吴忌说:“你比妓女好多了。妓女还要钱,你不要钱。谁跟妓女也不会有真正的爱情。”以吴忌对维郁林的了解,她听了这话已经一点也不生气了。而且她知道没有必要去和他争论什么。她知道这是维郁林特有的对她表示感激的方式,就象当初把她比作观音一样。用来比较的对象从观音到妓女,背后的思路却是一致的,因为她给他不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带来了很大的满足。吴忌总算明白跟这位饱受苦难男子在一起是多么作贱自己。她觉得维郁林根本没弄懂,也懒得去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跟他。他觉得当初就是由他一人决定是否要吴忌的。而且,他甚至觉得有很多女子都很钦慕他,他也不必就跟吴忌好下去。一天,吴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维郁林说,可能有一天你会知道,女子中能像我这样做的人并不多。你信不信?你尽管比我大十多岁,等到你看明白这一点,已经迟了。你现在觉得这一切都太理所应当了。我如果要离开你,连一张字条都没有必要留给你。维郁林心里想,都跟我睡觉了,哪里能轮到她来说不要我。他说直接了当地对吴忌说:“我妻子说的,女的还没结婚就跟人睡过觉就不值钱了。”

吴忌于是发现和维郁林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话。她知道,有些话她如果说出来,彼此都会觉得无聊。他对童年的忆苦再也不能引起她的同情。看着维郁林,她想,贫穷和苦难真的可以蚀透人的灵魂,使一个人从根本上变得俗陋。吴忌不喜欢象刁钻女子那样,遇事就来一番斤斤计较,唇枪舌剑地战斗一场。而且她觉得,要讨论问题也需要有一定共同的基础,而维郁林和她之间没有这种基础。很多该说的话都无从说起。第一次一起出去吃饭是她付的帐单。她觉得这没什么,而且维郁林有农村妻女,比她缺钱。但她反感维郁林为此接连窃喜了几天的那种神态。吴忌的忍让和温顺在维郁林眼里就象是她对他这个人人格的认同。而实际上吴忌对这个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她甚至以为法语中的一句粗话最能精彩地描述这个男人的全部:“从一只悲哀的屁眼里再也放不出一只快乐的响屁。”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有生活趣味,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情人、丈夫和父亲。她原以为生活的苦难能象小说里说的那样,使一个饱受苦难的男人成钢,但她认为在实际生活中她感受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在精神和肉体上都被生活和苦难磨成了渣滓的男人。她原以为如果她全心地爱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会以同样的善意和爱对待她。但维郁林的反应与她的预想如此迥异,却是她始料未及。两人上过床后,维郁林整天陶醉在自己对女人的征服力之中。看着飘飘然的维郁林,吴忌的心渐渐地沉了下来。吴忌认为事到如今,自己当然有过失。自己受书本的毒害不小。把书本生搬硬套于生活。她看书本里的小公主吻了一只青蛙之后,那青蛙就变成了一位王子。她在没分清是青蛙还是癞蛤蟆时就吻了一只癞蛤蟆,可叹的是她吻过的癞蛤蟆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冰冷的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故事说的是一个笨汉的痴心妄想。但在极其偶然机缘,或许也就是十万分之一,或百万分子之一的可能性,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但吃过天鹅肉的癞蛤蟆也还是十足的癞蛤蟆,但正因为它有过吃天鹅肉的经历,与一般的癞蛤蟆们相比,就有理由觉得自己见识和能力不凡,更会鼓噪些。吴忌看明白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的离去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她也知道她回忆这一段经历是免不了会忆起亲吻癞蛤蟆的恶心。

暑假过后,吴忌回到法国。吴忌知道自己是真正自由的,想走就可以走。但跟维郁林分手时,还是给他去了封信,明白地告诉他:“我从不认为直奔四十还必须去中餐馆削洋葱皮谋生的男人有什么惊人的能力。是你所经历的苦难吸引了我。但对你更了解之后,我决定离你而去。”吴忌知道没有必要向他解释为什么要离去,但还是非常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句:“尽管我是个来自都市的女孩,但因你的童年几乎被卖的经历,我仍可以理解和接受你的近于吝啬的节俭。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冷漠和趣味低下。我衷心祝愿你与你的农村妻子幸福地白头偕老,倘若不成,就祝愿你的农村女儿们不会有你农村妻子的命运。”吴忌知道,其实写这封信也是多余,但心里暗自希望,把态度表明了之后,维郁林起码会有一定的自知,不至于再以她的男朋友自居。

维郁林对吴忌分手信并不在意。收到信时。甚至不觉得有必要去信挽留一番。维郁林的想法十分具有中国特色,认为吴忌把童贞交给他之后,只有他有权力决定要不要吴忌,如果他还要吴忌,那简直是对吴忌的一种恩宠。在与吴忌的往来中,自己合算透顶。吴忌说要离开他时,维郁林一点也不在意。会自己跑来跟男人上床的女人绝不是好东西,哪怕是个处女。是她愿意跟我,又是她主动要离开,正说明女子的水性扬花。水性扬花的女人愿意走就走吧。没结婚就跟人上床的女人反正不值钱。

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城里的其他中国人也做出一脸好意来关心地询问吴忌的消息,他才有些吱唔。他知道,吴忌写过了那封告别信后,就搬到法国的另一个城市去了,他没有吴忌的新地址。但对那些来询问关心的中国同学,他却不愿说他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吴忌的消息。别人满脸的过份关注的神态使他突然明白,被女朋友甩掉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但不管怎么样,吴忌在他的生活中出现,毕竟是件很光彩的事。所以在与别人谈话时,他还仍爱说我女朋友如何如何,希望别人以为他和吴忌之间一切如旧,继续羡慕嫉妒他,他也尽力地保护着别人的这副神态,希望尽可能长久地享受别人的这种神态。说起“我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时,语气还是充满了自豪,对自己征服女人的能力充满了信心。但心里有点虚,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在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之时,不小心打碎了那面使他变得高大的镜子。他的形像又恢复了常态,一如既往的卑小。但吴忌使他相信生活中会出现惊喜和奇迹。他合乎逻辑地推断,既然出现了吴忌,也就会出现其他女人。

几个月没听到吴忌的任何消息了,他仍旧说着我女朋友如何如何。这些“如何如何”之过时,他心里是很明白的。知道吴忌确实走了。与他的预料相反,生活中并未出现新的女子。随着吴忌的离去,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来实验室、图书馆和机房这类单调。在中餐馆里打工时,时间空白使他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地回忆与吴忌在一起的几个月时间。吴忌影子飘在他的实验室、机房、图书馆和住处。他时常突然从白日梦境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想吴忌。生活的单调终于使他试探着再与吴忌建立联系。但他没有了吴忌的地址。渐渐地,他也有些慌,他尽力在记忆中搜索着与吴忌闲谈时她聊起的国内的亲友。凭着依稀的记忆给吴忌在国内的母亲、同学和老师发信,铺陈夸张地称赞吴忌纯洁、善良、聪颍和美丽。吴忌和他上床后,他原以为这些形容词都用不着了。他恳求他们把信转给吴忌。可是发出的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

过了一年多,维郁林在英国得到了博士学位。没有了学习压力,但也没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他发现自己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空洞。他回了一趟国,果断地与那位苦苦哀求他不要学陈士美、不要抛弃我们母女三人的农民妻子办了离婚手续。他心里恨恨地想,如果当时已经和她离婚,争取了主动,或许当时就可以跟吴忌结婚,吴忌就不会那样说走就走。

就这样过了几年,维郁林还愿意向别人说起“我的女朋友”,因为这是他与女子来往中的最辉煌的一段经历;但又不高兴听别人问起“我的女朋友”的现在的消息,他在事过境迁之后反而不愿意接受吴忌离开他的事实了。他知道吴忌去得无影无踪。他隐约地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难得的女子。但他坚信,如果他能找到吴忌,向她说明自己在分别的这几年里如何思念、如何全身心地渴望她,以吴忌的善良吴忌一定会重新接受他。在他曾拿吴忌和观音以及妓女相比之后,吴忌在他的眼里恢复女性的理想形像,几乎可以与童话中的美丽仙女相比了。仿佛在时间上吴忌离他越远,她的形像在他的心目里也就越鲜明,越美好。在国外留学的十多年里,他觉得只有与吴忌生活的几个月里充满了阳光,甚至胜过他取得博士学位时的快乐。他一遍一遍地回忆那几个月的生活。一个个细节又出现在他的头脑中。他在吴忌的生日给吴忌的母亲、同学写信,诉说自己对吴忌的伟大爱情,诉说吴忌使他知道了爱的真谛,恳求吴忌再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但吴忌走后,他就始终不再有她的消息。他不知吴忌是没收到他的信件,还是不想理他。他实际上始终不明白一点,他失去的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个机缘。吴忌就是再给他机会,他仍然会在不该计算的地方起劲地计算自己合算与否,仍然会把吴忌给他的所有机会一个接一个地用脚踏烂。但他们两人之间没有缘份。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在生活中出现重大转折时不知把握,那么这个男人本身有问题,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误解。是吴忌对他的误解产生了这个机缘。他们两人之间的误解解开之后,两人的缘份就尽了。吴忌正是把这一点看得明明白白,才走得一去不回头。

他的戚戚切切原来不过用来驱散眼前的孤独和寂寞。偶而也在心里怨恨吴忌的寡情。自己可是为了她才离婚的,可是她却走了。心里刚出现这种怨恨时,自己也有些吃惊,觉得有些牵强,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尽然对自己的这个说法也认真地信了起来。他是忠诚而真心的,而吴忌背叛了对他们的感情。有时与吴忌相爱的那几个月在他眼里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他一边对着生活中的空白诉说着对吴忌的苦苦思念,但有时心里也知道这种思念是他的臆造。他心里同时也明白,如果他的生活中还会出现一个能跟吴忌相比的女子,他还是可以忘掉吴忌的。但他的博士头衔确实没能吓唬住其他与吴忌同龄的女子。有吴忌品貌的女子有时也耐心礼貌客气地听他说着童年几乎被卖的经历,但对他这位与农村妻子离过婚的两个女儿的父亲根本就没任何兴趣。对同龄的外国女子,他不敢有妄想,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床上最多只能坚持两分钟的功夫多半要被人嘲笑。自卑之极时,有时他也想,吴忌当初肯跟他,大概因为吴忌当时还是个处女。有过性经验的女子跟他上过床之后未必会要他。

到目前为止,维郁林在与女人来往的过程中,从来都是合算的,但他仍是孑然一人。他不得以只好继续扮演着痴情男子负心女一类故事中的痴情男子。每逢吴忌的生日,就要给吴忌在国内的母亲发一封信,诉说对吴忌的思念。他扮演的角色很忧郁凄楚,但是他觉得也很富有美感,连他自己有时也很为他对吴忌感情的坚贞所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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