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有人在仪器中看到距离地面万米之上,有两团莫名的事物相向行进。是一个月黑之夜,好事者乘飞机到高空。事物渐渐逼近,窗外闪过一个个细小的影子,在空中捕截,竟全是黑蝶。我眼中阴性的生物,这些柔弱娇小的东西,如何飞到这样的高度?它们在距离人类这样的高度汇合,是一次神圣的仪式,还是一次壮烈的厮杀?绵软浓厚的黑,像巨大的茧子,仿佛再度让它们回到了破茧之前。
A. 现在,说两个可爱的游戏。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打电话,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幼儿园操场上,小朋友们围成一圈,一边拍手,一边唱着。一块花手帕成了道具。那个年代每个女孩都有的花手帕,柔软、开满碎花、玩着各种憨笨的小动物。手帕叠得方方正正,散发着晨光皂(像放大的半透明的奶油糖)的香气。擦鼻涕,揩委屈的眼泪;或者叠成小老鼠,在袖筒里露出半个身子吓人。游戏中,那个小手帕会无声地飘落在你的身后,如若你不察觉,就被抓住。游戏进行。所有的游戏都是欢乐的,但总有超过游戏本身的隐秘的乐趣。如果是那个男孩把手绢轻轻丢在我身后多好啊,而且我一点都不希望别人给我打电话。——一个内向羞涩的女孩,很少咯咯咯发出银铃的笑声,游戏结束,她带着一丝怅惘。中午,躺在小木床上假装睡觉,滑滑梯栏杆上飘着一块块好看的手帕,其中有一块曾被作为小朋友手里传递的道具——那上面有在微风里晃着身子的胖胖的小熊,眼睛圆溜溜的很像我邻坐的男孩。
“找呀找,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
笑嘻嘻呀,握握手呀,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又一个游戏。体育课上,老师把同学分成男女两组,各组围成一圈,两个相遇的同学互相用手挽着腰,跳着转一圈、敬礼、再见。有一年的“六?一”,公园里,老远就听见了歌声,近前去看,发现男女同学混在一处玩这个游戏。红领巾兴奋地擦着他们的脸颊跳上跳下,我盯住一个女孩,想象自己就是她,紧张、期盼,结果只是一个短暂的众目睽睽下的邂逅,甚至都来不及看清那个男孩的模样,敷衍地挽了挽腰、转了半个圈、再见了。女孩的脸红彤彤的,我的心咚咚直跳。初夏的喇叭花正迅速攀上我身旁细小的树干,张开小嘴,发出只有我听得懂的一声声秘密的惊叹。
——那些隐秘是女孩体内先天就根植好的籽粒吧。它们根系发达、它们蓄势待发、它们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准备着和女孩的身体一起长大、一起制造并经历许多事情。
B. 黑寡妇院门上那对黑色的铁门环,可以与黝黑的木门敲击出小街上最悠长的声响(哪怕是最细小的敲击,仿佛也有着袅袅不尽的尾音)。它颤栗的声音像一条无所不至的细蛇从街的这头爬行到那头。家家院门上都吊着那样一对铁门环,而惟有这对铁门环的扣击,蛇芯子一般、幽微冰凉的吐纳,叫许多人坐卧不安。男人女人出了门,先是为遮掩心照不宣嬉笑一番,然后神情诡异地说门环又响了,男人女人说话时用狡黠的眼神和努起的嘴唇暗示声音的来路——小街尽头黑寡妇孤独的院落。奶奶说黑寡妇的两个男人都莫名地死了,她没脸见人,从此身穿黑衣,只在黑天出门。可恶的是,那个院落,陌生男人的出入从未间断过。我没有见过黑寡妇,也从未听到过她家门环的响声。正午时分,阳光滚烫、知了聒噪,大人们在阴凉的屋里熟睡,我们扒在黑寡妇的门缝里朝里张望,屋檐台阶下好看的八瓣梅在风里轻轻摇摆,屋门紧闭。邻院毛妹的辫子梢被坏孩子缠绞在门环上,有人故意喊:黑寡妇出来了,我们一哄而散,毛妹脱不开,门环当当直响,我们惊惶得逃进了不远的破房子里。黑寡妇并没有出来,各家的院门依次开了,人们先是张望,接着鱼贯而至。毛妹妈极尽羞辱的样子,把毛妹的头发解开,一把将她拎了回去,临关门时朝黑寡妇院子的方向呸呸呸啐了三大口。我始终无法看到黑寡妇,因为只有每个暑热的季节才去奶奶那里住几天。奶奶说黑寡妇长得十分好看,但太好看的女人不小心就会成了毒害男人的妖精(她的美丽是她害人的毒药?)。后来有人说黑寡妇是遭了报应,她身上染了脏病,皮肤一片片脱落,她的好看也就这样一片片脱落了,她身上的脏东西和好看落尽后,她死了。我再也不敢在黑寡妇的门缝里向里张望,怕那蛇蜕一般的东西真好盘卧在那一丛猩红的八瓣梅上。
有人把黑寡妇的长睡衣挂在张牙舞爪的旱柳上。阴惨的风吹刮着那件柔软的黑袍,天色灰暗,它双臂高高扬起,单薄的腰身拼命匍匐,似乎在呼喊或央求。一根火柴点着了衣角,火焰呼啦啦蔓延而上,顷刻间就消失了天空上一个巨大的委屈,我终于没有尖叫出将要憋破身体的惊惧。
街尽头黑寡妇的小院子,弃妇一般幽怨。黑寡妇死后,门环的响声持续了很久,但没人再敢提及那神秘的响声。
夜晚,孩子们一起玩耍,迟迟不回家,只要听得有人说一句:黑寡妇来了,便争相逃奔而去,倏忽之间,小街上只留下一地晃晃荡荡月亮的碎影。
这个故事我至今难忘,因为没有见过黑寡妇而徒增了对她的无限想象,她凄美、幽咽、无助。奶奶走了,那条老街上的老人们渐渐离开了尘世、尘埃即将落尽时,这一粒幽暗的故事落在一个小女孩心头,长进了她的身体。它将我对女人的美好感情从内核里损伤,一些正要萌蘖的幼芽自那里开始歪曲萎缩畸变。很多年后,我知道了一种剧毒的大蜘蛛,全身黝黑,雌性的黑蜘蛛会在交配后立即咬死配偶,因此民间为之取名为“黑寡妇”。想到十几年前小街尽头那个孤苦的黑寡妇,我由此知道了人类对某些异己事物命名的险恶。
C. 初春,粉嘟嘟的杏花一蓬蓬绽开时,我就焦急起来了。由花到果,事物的过程多么漫长、多么难以叫人忍耐啊,好在总有许多眼花缭乱的事情,一些过程突然间就令人感激涕零地有了结果。夏天的薄衫刚刚上身,我就知道,山里舅舅家的杏子熟了,不但是舅舅家的,还有满洼里没人管的野杏树上稠稠的杏子都黄橙橙的了。约好城里一伙哥姐弟妹。上山,吃杏子,摘杏子。再提上大大小小装满杏子的兜兜回城。舅母送我们到路口,指着山根里一堆雪白的云说,这疙瘩云要是追上你们,天爷就要下雨了。我们提着杏子晃里晃荡往山下跑,那堆云只是把样子变来变去,最终也没追到我们。就这样,到远房的舅舅家,天都黑了。大伙住下了。一张大炕,十来个娃娃整齐地睡下。那天很累啊,不知不觉就熟睡了。夜里觉得脸上嘴上湿腻腻的,怎么都擦不干,觉得头顶上有小狗小猫在舔,但困得睁不开眼。早上醒了,脸上还有怪怪的唾沫味。给姐姐说,姐姐说是虎子们干的,他们三个在炕头轮番舔每个女娃娃的脸和嘴,姐说她不敢吭气。多么令人恶心的一夜啊,我怎么都洗不干净脸上的异味。日头上了屋檐,我的三个远房的表哥——癞皮狗一样肮脏的虎子们,还在炕上睡得死去活来。我诅咒大黑猫拿他们的舌头当早餐,黄蜂蛰咬他们的嘴巴、使他们那两片黏湿的嘴唇再也不能开合……
过程大约就该如是吧?事物逐渐繁杂,大门渐次打开,世界开阔,意象奔突,幽暗也随之而来了。
那时,有一种焦虑看起来无可避免——某些籽粒已经萌芽、但真的羞于茁壮成长。
1976年,一场罕见的暴雨后,这座城市的多处房屋坍塌。母亲针织厂的大会议室成了好多人家近一年的临时住所。压扁的装袜子的大纸箱成了墙壁。那个夏季异常燠热,我长久陷入打破常规的“群居”生活的兴奋之中。我如往常脱光上身洗头,然后像一只卷毛狗甩着湿淋淋的头发在迷宫似的细细的走道间乱跑。在主席台的台阶上,我被堵住了去路,扬起湿头发,我看见小旗直勾勾的眼睛,他正一动不动看着我的上身,沿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了我身体的细微变化。好几天了,总觉得胸脯有隐隐的疼痛。我飞速跑到我的纸屋子里(一个横卧的大纸箱,我将它安置在床上,睡觉时我把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放进去),在幽暗里摸我的乳头,它们下面长起了两块杏核一般的东西。我平滑的身体要变了,我想起了比我大几岁的隔壁兰花的上身,我害怕了起来,它们现在长了根,它们慢慢就要发芽、长大、再变成两个柔软的小房子、充盈奶水、流到小婴孩的嘴里。行程无法阻止,真相即将败露,我十分担心。
小旗的目光令我羞辱、愤懑。之前,我常追着他听他讲鬼故事,从此我再也不上主席台了。他成了我的敌人,侵略者,即使侵略不是他的本意,但已构成事实。毛主席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对他的还击就是持之以恒地不原谅他。
虎子们用舌头袭击了我的身体,一样令人羞愤。但是无奈,这是些防不胜防的事情。我明白了一个事实,你无法选择性别,强弱自性别中已经确定。当我被小强追打拼命奔跑时,他多远都能在后面撕扯住我的辫子,我们的拳头相碰,彻骨疼痛嘤嘤哭泣的永远是我。男孩子们私下商量好要击打女孩最柔软最疼痛的地方,那就是她们正在发育的乳房。是不同级别的拳击,对方没有破绽,被击打的乳房一边要忍受钻心的疼痛,一边遭受着难言的屈辱。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不是个男孩?
初中了,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的乳房长得很大很大,他们挂在我的胸前,衣衫怎么都遮不住它们,我只有躬着身体行走,用脊背的弯曲遮掩胸前的凸起。这个奇怪的梦也反映了很多女孩的担忧。女同学们开始穿白棉布的胸罩。用没有弹性的棉布,紧紧束缚活蹦乱跳的胸部,不给它们一丝空气,将它们勒平,看不出丝毫性别的特征。一些发育过早的孩子变得内向自卑,走路佝偻着身子,眼睛跟着脚尖行走。
D. 往事缤纷。
纷繁碎影,若黑寡妇门环的声响,悠悠地响到很远的地方;又若娇小的黑蝶看似微薄的翅,持久细小的煽动足已让它飞到女孩永远达不到的高度。
1.和厕所有关的事
黑天,厕所深陷野草密布的角落,墙角黑色的大蜘蛛盘踞在它太阳花吊床的中心,受惊的老鼠蹿来蹿去,闻声而来的野猫蹑手蹑脚地在墙头踟躇。没有灯,划一根火柴,刺喇一声,找到了茅坑,火苗很快熄了,战战兢兢地方便、不流畅、迅速提起裤子。谢天谢地,那些在厕所里发生的幽暗故事终究没有叫我遭遇到。总听人说,茅坑下忽然会伸出男人的一只手来,有的人甚至被抓伤过;还有人说,正上着,就看见茅坑底下手电筒亮了,有男人正在电光里向上窥望,真是吓死人啊。我于是憎恶那些在夜晚鬼鬼祟祟的男人,他们像披着黑披风的蝙蝠,昼伏夜行,不知到底要做些什么。
白天,在厕所的半截土墙上,可以看到许多污秽字画。甚至在小学的女厕所里,一排长长的钢琴琴键似的茅坑对面,斑驳的石灰墙上,涂满各色难看的粉笔画粉笔字。
但是,我亲历了这样一件事。
是在大院门口的厕所旁,我去上学,独自一人,跑下门口的土坡,男厕所门口有个身影。我跑过他,他“嗨”了一声,我转头,他小声说,“看”,他声音亲切,像是要我看他的一个收藏品,他一低头,用眼睛示意我,他的一只手摇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在一团纷乱的毛发中摆动。我看清了那是他身体上的东西,那样肮脏令人作呕。我飞也似地逃走了,陌生、羞辱、害怕,我喘息不定、内心波澜起伏。我第一次看见了男人的隐私部位,我对那东西充满了厌恶。当我下班的父亲回家进门,我竭力避免一种画面的滋生。20多年前,没有人给我讲身体的构造,学校不开生理卫生课。我的第一节生理课就是那个厕所门前的男人给我上的,他的教法形象、直观,但猥亵、粗暴,我的眼睛被动地接受了这一景象。2004年的一个夏夜,在河滨,人流熙攘。我在清凉的夜风里散步,一棵古树裸露的根部是我经常坐下来小憩的地方,人影渐少,这时,一个穿黄大衣的男人,走到我面前,忽地揭开衣襟,里面一丝不挂,一样直愣愣的东西近在眼前。我朝他怒吼一声,他仓惶而逃,我朝另一个方向仓皇而逃。
2.兰兰怎么了
一天中午,太阳亮亮的(我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来,总觉得太阳是亮亮的)。兰兰说我们早些去学校,去跳皮筋。我俩就早早走了。去学校要下一个小山包,沿着铁道再走一段长长的路。是夏天,小山上的野蒿子全部绿起来了,一坨一坨的,上面还坠了许多小红果。我和兰兰高兴地走着,兰兰说看我们谁下山快,兰兰还没说完就跑了。我对她这种不讲规则的做法非常生气,故意比以往走得更慢了。我猜想兰兰会在山上某处等我,然后向我道歉。可是,我走到学校都没能见她,放学后也看不见她。晚上,兰兰妈来找我了,悄悄问我在山坡上是否看见了一个男人。我说没有。
兰兰休学了,我猜想这和那个男人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什么关系我想不清楚。好些时候,我都看不见兰兰,我去她家找她,她妈说她去乡下的亲戚家了。过了一年,兰兰又复学了,留了一级,和我成了同班同学。兰兰总是穿的很厚,性格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从不和班上的男生说话,听课时头压得很低。
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我们正上体育课,小个子的体育老师嘴角堆着白沫,唠里唠叨讲着活动规则,兰兰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她猫手猫脚从体育老师身后冲上去,朝着体育老师的头顶就是一把。看见她指缝里夹着的几缕油拉拉的头发,我们幸灾乐祸,因为那个乖戾的老师总能想出各种奇怪的坏点子惩罚我们。兰兰妈吼道:你个流氓老师,你算什么老师!你个老畜生,我再让你摸我姑娘!体育老师把兰兰妈打倒在地。兰兰妈躺在地上还在骂:老流氓,你狠了来摸老娘来,来啊,来!兰兰妈脱下裤子,露出了大红的裤头。兰兰哭着跑开了。后来,兰兰妈给学校写了上告信。说体育老师借兰兰跳山羊之机,摸兰兰的下身和胸脯。兰兰的胸脯都被那个老流氓捏青了。那以后,兰兰死是不再上学了。
再后来,兰兰变得和她妈越来越像了。头上戴着白布帽帽,穿着沉重的中年样式的制服,看见我总是避开眼光。她妈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妈撑毛线,她绕线疙瘩,她妈买菜,她在后面提着网兜。为什么这样的遭遇总发生在兰兰身上呢?我大些以后才想明白,兰兰是一朵早早饱绽的花儿。那时候,她鼓胀的乳房把衬衣顶得满满的。我们下山时,她的胸脯一跳一跳,叫我总觉得她的负担很重,怪不得她跳山羊老是跳不过去呢。还有她的例假也来得格外早。我的身体初露端倪时,她的书包里,常放着几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我不知道那东西一来,一个女人就熟了,好比一朵花儿,就彻底开了,就可以被蝶儿蜂儿亲吻,结出果子来。这一切,男人们看得最清。
3.碰见了神情憔悴的小霞
小霞住在铁道旁,路基高高在上,小霞家光线黝暗。初三时我俩一起复习考高中。中午她在我家吃饭,晚上我在她家吃住。我们晚上学习到很迟,她的小屋里有一个大土炕,我睡里头,她睡炕沿。夏天,天气闷热,只好开了窗户睡觉。轰隆隆火车来往时抖得梦境都晃晃悠悠。后来,我们考到不同的高中。一些时日不见,当街碰见时,她神情憔悴,问了,说刚从公安分局出来。她说隔壁那个老头半夜进了她的房间,想图谋不轨(小霞说“图谋不轨”这个词时很不熟练)。我记得那个老汉的,脸像一张幽暗苍老的油纸,油纸的皱褶里会倏地射出的一道尖细的目光。小霞的小屋和他的矮屋子一墙之隔。小霞说,门是锁了的,他把手伸进窗户开的门锁。花儿一样的小霞变得神情憔悴。我后来脑海里时常闪过这样一个镜头:火车轰鸣,路基振荡,掩盖了一双老手的颤栗,那双手鹰爪般枯砺,木门悄悄开了,黑影拉长,老朽的鹰爪渐渐靠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花儿们只注意着春天的事情,她们不懂得侵犯,对暗藏的杀机更是毫无防备。
4.菲菲给谁看病去了
1982年,我进入高中,开始住校。一天,下了晚自习,舍友说了件奇怪的事情。说是来了一个男人,在宿舍门口央求,说他得了难以医治的疾病,非得善良的女孩子医治。什么病呢?说是阳痿。有没有人去帮他呢?有啊,菲菲去给他治病了。菲菲虽然偷吃过我罐头瓶里的泡鸡蛋,但她真是个不错的女孩啊。去哪里治病呢?男人说在教学楼楼顶,那里没人干扰。我一直不得知道阳痿是一种什么疾病,但眼前总无端显出男人的模样来,憔悴虚弱病魔缠身。为什么这种病非得女孩子来帮他治疗呢?他是无钱医病才来找我们的吧?总之他是一个可怜的人。菲菲给他把病治好了吗?不得而知。但菲菲紧接着病了。就像《射雕英雄传》上的情节,给中毒的人推掌换血,病人好了,好人病了。菲菲许久不来上学,老师对菲菲请假的原因闪烁其辞。事情很快被淡忘了。当我再度想起这件事情已是几年以后,那天我捏着一本《家庭医生》杂志,一身冷汗,满心后怕,我知道了阳痿是一种什么疾病。
5.黑蝴蝶翩翩起舞
那时,我们这座城市里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个男的和一女理发师谈恋爱,不知咋了,女的在给那男的理发时咬掉了他的鼻子尖,从此那男人一年四季戴着大口罩。我无法搞清其中的细节,大人们说这话时总显得鬼鬼祟祟,好似是他们做的错事。那故事的颜色是黑的,在夜晚的城市里流传得很荒凉。父母在炕头悄悄说的话也被我偷偷地捕捉到了,什么“夜里……被人抓到……脖子上挂了破鞋……”——又是黑的故事,总在黑色之下遮遮掩掩,叫人看不清被遮住的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东西。
院里的大孩子们曾偷偷唱一些叫做黄色歌曲的歌,说大都是从知识青年里流传出来的,有一首歌,歌曲好像有好多段,是一个叫杜鹃的女孩子唱给一个叫八哥的男孩子的,由起初的难分难舍唱到“八哥,八哥,我爱你,你的心是铁打的……”旋律缠绵悱恻,令人伤心不止。我问他们什么是黄色歌曲,他们说黄色就是流氓的意思,那流氓是什么意思呢?他们不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跟着姐姐躲在暗处观察一处街景,路灯下,许多女孩子和小伙子们在调笑,女孩子的羊角辫上几乎都扎着两朵黑丝绸的蝴蝶结,那种黑黑的美丽在夜晚异常诡谲和神秘。姐姐说黑丝带是坏女孩的标志,坏男孩裤腿上都露一截红线裤。夜色中,黑蝴蝶翩翩起舞,紧张而又兴奋,那些大孩子们慌慌张张张地甜甜蜜蜜。那是不是爱情的故事呢?很多时日,我徜徉街头看女孩子头发上的黑蝴蝶、男孩裤管下露出的一截红线裤,一黑一红,一仰一俯,我乐此不疲。
E. 2004年11月末,寒流袭来,一年里第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叫我想起了另一场雪,它定格在我一张19岁的相片中,我穿着一件鲜红的毛衣,在雪花里灿烂地笑,毛衣紧绷,我身体婀娜。寒流走了,许多时日雾气弥漫,一片混沌。我在那张照片旁边写了这些:
果实在成长,柔软丰满的果肉隐藏了果实内部的籽粒,那些籽粒在形体上机智地附和了果实的样子,但最大程度地保持了质地的坚硬。惟有强大的力量才能顶开它的顽固,叫它不再倔强,叫它优雅自然地开花结果,这需要一个艰难的历程。抑或籽粒会永远坚硬,它因过多的幽暗而萎缩、不再成长,只固定成肉体上的疾瘤;抑或被软化,但留下暗影,无法再度消解。
F. 母亲说,每个女人都会流血,不流血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母亲教我把粗糙的卫生纸对叠成手掌宽的纸带,还特意给我一枚大别针,叮嘱我将它的一个角钉在内裤上。母亲的提醒十分重要,我们班燕子就曾遭遇过那种令人无地自容的尴尬,跑早操时,卫生纸从她裤管里掉了出来,上面渗满了经血,男生们远远躲开,发出幸灾乐祸的吼叫,燕子不知所措蹲在卫生纸上泪流满面。
那年我16岁,那几天我面色苍白手足乏力,妈妈说,不流血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那么,先前的16年我是什么呢?
我是一只黑色的阴阳蝶?16岁,我破茧而出、天生翅膀,想扶摇直上,但我孤蝶难飞。
2004年11月28日 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