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 璃
在戈壁上,也许随处可见的并不是荒凉。
一排排的红柳和杨树,随风舞动的芨芨草。或者贯穿河西走廊的铁路,黑色、绿色的火车偶尔扯着嗓子掠过平坦的大地。挂在沙枣树上的孩子们,望着远去的火车嗷嗷乱叫,内心的秘密跟随晃过的影子消逝。
但似乎永远不动的是一排排的房子。红色的瓦在阳光下温暖着,墙壁也像酣睡的老人的脸一样祥和。
一个孤独的孩子被锁在房屋里面,他透过被日光涂画得白亮的玻璃眺望。玻璃泛着淡淡的青色,它锋利的光芒被锁在了淡淡的青里,显得柔滑,细腻。玻璃这个时候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一张纸或者一堵虚幻的墙。阳光一步迈进屋子,给地面的青砖上洒上一层明亮的波纹,这个四四方方的、中间带着横条的影子里,孩子的身影成为黑暗的剪纸。在这帧剪纸的边沿,光线格外亮了起来,这就显得黑的更黑。
在玻璃外面,孩子其实看不了多远。房子被一堵院墙包围起来,光线在它的脚下布置了一个同样是黑色的陷阱。一些诸如鸡圈、菜筐之类的物体默默地藏在黑暗里。孩子看得久了,便看清了这些藏匿起来的物体。在这一大堆物体里,有一把木片削成的短剑。这把短剑在杂乱的物体中间渐渐发亮,它是那么独特和孤单,它的把儿上没有了孩子的体温,剑锋上也失去了热情。孩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抓回这把曾经保存了他的体温的短剑,但旋即就让冰凉的玻璃给拦截了,明亮的玻璃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面对这块可以透过光透过时间的明亮的玻璃,孩子甚至留意到了母亲在擦拭时留下的一小块模糊的印迹,但是,他仍旧不能到玻璃外面的世界里去,捉蜻蜓或者打麻雀,或者和更多的孩子们一起在戈壁上疯跑。他想像着,王小乐和李前进他们已经在戈壁上玩开了打鬼子的游戏。他所喜爱的探马蓝旗的角色已经被另外一个鼻涕吊得老长的孩子所替代。风从这群孩子的面颊上刮过,快乐的笑在脸上滚动着。他们呼喝着从大坑小窖的戈壁滩上奔上窜下,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块荒凉的土地。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手里举着一杆用红领巾扎成的小红旗,在大地上飞快地前行。身后扬起的尘土使他感到无比快乐。探马蓝旗这个角色他还不明白空间是怎么回事,但这个角色是队伍的先锋队,可以一个人在队伍前面飞奔,迎面的风呼呼吹响,如同古代战场上嘶鸣的号角。在假装看清前方的道路或大地之后,他转身奔向一本正经地原地待命的队伍前面,然后向着领头的孩子王小乐单膝跪倒,声音响亮地报告:报!前面没有敌人!这时候,他的心里充满自豪,他引领了队伍前进的方向,并为前方的道路负责。
想像让这个隔在玻璃后面的孩子内心无比沮丧。但他始终不能下决心去把这块明亮的玻璃敲碎,然后爬出去加入到广阔大地上那些玩耍的队伍里去。阳光一点点地向西斜去,地面上明亮的方块先是由长方形变成平行四边形,再由平行四边形变成一条压扁的亮线,最后终于不见了。屋子里一片暗淡。孩子用手摸着阳光留下暖和气儿的地板,一种单纯的绝望油然而生。这是一个孩子面对阳光消失后的第一次绝望。屋子里寂静,冷清。过了一会儿,房门上的锁响了起来。大人回来了。他们叫了声孩子的名字,然后到厨房里做饭去了。他们忽略了孩子脸上的暗淡情绪,他们继续着平淡且毫无声色的日常生活。
玻璃这时候也暗淡下来。孩子望了一眼玻璃,在这个反光的平面上,一张幼小的脸孤独地发着呆,像是画在冰冷的玻璃上的一幅面具。
石头歌唱
一块年代久远的石头,它躺在乱石穿空的山凹里,身体上落满时间的印迹,比如,一些晒干的苔藓,发暗的石纹。石头本身没有一点独特之处,它和其他所有的石头一样,坚硬,粗砺,没有棱角。它们躺在这里很久了,荒草从它们身体的缝隙里生长出来,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这些石头在荒草丛里寂寞无比,寂静的更加寂静,发不出声响。
当它的命运有所改变时,它不会想到辽远的时间会在一瞬间发生变化。一群人走了过来,他们是寻觅石头的人,找回的石头,要用他们灵巧的手雕刻成石像,放在鸡峰山上的寺庙里。寺庙,它永远和寂静,和空无的时间有关。雕像虽然被粗糙的手赋予了生命的模样,但它仍是寂静的,不会自己发出声音,或者灵动起来。这群人走到石头堆里,荒草埋没了他们的膝盖,他们不得不用手里的木棍拨开草丛,看清隐藏在草丛里的石头。在他们看来,这些石头不仅仅是石头,它们被赋予了想像的成份,一眼看过去,这块石头就有了它自己的新的命运。
山凹里响起空空的敲击声,石头在人的手下发出响声,声音传得很远,让寂静的山谷晃动起来。
这块隐藏在草丛里的石头,终于从睡眠里醒了。它还没来得及打个呵欠,或者伸伸懒腰,就被人们抬出了山凹,用架子车运送到雕刻石像的寺庙里。石头生来就是这种模样,它无法想像自己会在工匠手下变成什么样子,一个佛陀?一个象征吉祥的麒麟?抑或石鼓、石凳之类?在比山谷更加寂静的寺庙院子里,石头沉睡下来,孤独且丑陋。一把淡淡的阳光打在它身上,让它的身体显得更加粗糙,路过它的一两个香客,都要用奇怪的眼神看它一眼。到了晚上,山风呼啸,寺庙清凉,烛火暗淡,夜鸟啁啾。这一切,常住寺庙的香客和雕刻石头的工匠早已习惯了,他们围坐在火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听风,念经,仿佛寂静里自在而居的虫子。
工匠问寺庙的住持,今天弄回来的石头,用来刻什么好?
住持不满地看了工匠一眼,石头,那是用来塑像的材料,它将来也许是佛,也许是佛身边的器物,怎么能说弄来,说一个请字,就那么困难吗?
工匠和住持对看待石头的角度不同。工匠把石头当做石料,它只是用来雕像的材料,即使雕成佛像,也只是一块石头,那不是真佛,真佛在人的心里。而住持则对石头有着更深的看法。世间万物,凡存在的,都有其合理之处。譬如一块石头,它粗糙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佛,或者佛身边的器物,或者隐藏着世间的恶,这些都无从得知。只有在工匠手下,石头才会显露本色,一樽慈眉善目的佛,或是栩栩如生的莲花座。工匠是佛的工匠,他的任务是让真实显现出来,让佛从石头里跳出来。
山风晃动。工匠和住持的谈话被风吸纳,里面的玄机无人听见,石头不知,寺庙不知,甚至连睡眠的佛也无从得知了。
第二天,工匠拿上藏在木箱子里的锤子、凿子和破烂的手套,出了房门。阳光一如既往地明亮,石头就躺在明亮的阳光下,等候工匠叮叮当当地从它身体里请出佛来。但这次,住持从石头里看出的不是一樽佛,而是一头兽,一头形象威风的狮子。狮子的形象早就在工匠内心扎下根去,他学艺的时候,雕刻最多的就是狮子。这次,他要雕刻一樽不一样的狮子,这种冒险也许会断送他的前程。在近乎晶体的蓝天下面,工匠用他的手,在石头上说话。石头的碎片、粉末在空气里飞溅,它们是石头身上多余的赘肉,是一些没有思想的尘土,它们落入大地,看不见原来的面目。凿子敲打石头和锤子敲打凿子的声音,在大山上回荡,叮当作响,恍如诵经之声。
大约一月光景,石头里的兽钻了出来,它第一次站立在阳光下面,抬起的头颅呼吸大野之香。它看上去威风极了,头颅硕大,身体短小却充满力量,两只没有瞳孔的圆眼不怒自威。肥硕的脸庞上,一张大嘴亮出锋利的牙齿。这只脱身而出的狮子,的确和别处的狮子雕像有所不同,它不像寺庙门口的坐狮,爪子下面踩着圆球,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它的四条腿笔直地站立,昂首向天,一脸怒相,它看上去短小精悍,富有力量。
现在,这头石狮被暂时放置在一院寺庙的偏房檐下,它的面前,是通往一处景点的道路。院子里的寺庙正在整修,让整个院落看上去零乱不堪。但这头石狮站立的檐下,不置一物,清静异常。一些过往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樽还不及大腿高的石狮,他们把它当作随意放置的器物,路过时,用手在它硕大的脑袋上摸上一把。时间一久,石狮头上变得光滑起来,它的粗糙被手磨光。
我看到石狮时,它正静静地站在偏房檐下一角。此刻,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面对这头从石头里脱身的兽。我蹲了下来,和它打了个照面。它昂首向天,并不理睬我。它的威风与生俱来,在佛面前,它孤身站立。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整个院落晃了一下。石狮仍然静静站立。但我仿佛听见它在空旷的院落里发出声来。它的呼喝唤醒了从前混迹于石头堆里的那块坚硬但毫无灵气的石头,在工匠有帮助下,它从它里面跳了出来,与佛结缘,在阳光下面,发出声音。
此刻,石头开始歌唱。
枯 坐
在此之前,我对枯坐没有直接的印象。在想像当中,枯坐,是一个人像佛一般在大地上孤独而坐,他的周围没有时间的痕迹,也没有声音的惊扰。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枯坐的形象更接近于佛,有了某种人为的意愿。
但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枯坐的真实形象。
他每天都坐在阴台上的餐桌前,保持着把一只脚折叠起来架在屁股所坐的椅子上的姿势,脸朝向玻璃窗外,一动不动地坐着。窗子外面,县城里的房屋像青蛙一样到处趴着。这种感受十分贴切,我住在顶楼,视野开阔,适宜远眺。但我不知道父亲坐在那儿是在看什么。靠近窗子比屋子中间明亮些,他的身影便形成了类似剪影的效果。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使我体验到某种压力的存在。父亲不善言谈,也没有什么嗜好,他的一生在我眼里看来,是沉默的一生。一般情况下,他不会主动开口说话,他的内心却不是深不可测,他是一个沉默而简单的人。
窗子外面不时有鸽子飞过,邻居在楼顶上建了鸽子房。鸽子飞过,父亲的头仍然保持不动,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无从知晓鸽子飞过的当口,他是否转一下双眼。
阴台的另一侧是厨房。我去厨房时,经过父亲身边,他还是不转一下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身上的衣服式样古板陈旧,我还知道他穿的线衣胸口位置有一个口子,他自己用黑线缝了起来,在浅色的线衣上形成了难看的图案。他的外衣畅着,这个黑线缝的口子一直露在外面。这条线衣是我几年前下放给他的。我的心突然就莫名地疼了起来。
窗子外面,县城里的事物全都低了下去。双眼平望出去,巨大的虚空从玻璃上辐射进来。父亲把自己交给了他的内心,我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但我看到了枯坐的真实形象,他没有丝毫禅机,也不是孤独无着落。父亲,一头沉默的牛,他坐在那儿,只是为了保持适度的舒适,保持自己和世界的距离。时间永远是流动的,有些事物需要用静止来表现时间的动感。父亲枯坐,是因为他不能和时间并驾齐驱了,他所要做的,是静静地坐下来,看白云苍狗,时光明灭,等候死亡的来临。
死铁烂铜——之二
一截铁丝,一个漏底的铝壶,一把破铜勺。好多这样的废物被各种不同的手扔了出去,丢弃在房屋后面,大路旁边,或者野地里。如果不发生意外,这些东西会永远躺在那儿,被风沙掩埋,成为死亡的事物。虽然它们曾经被诸多漂亮的、粗糙的手,咧开的、嘬着的嘴,温柔的、激烈的火焰,所触摸,亲吻。
但是,一些幸运的废物仍然会被一只只手捡回去。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拿着一根约一米长的铁棍子,在垃圾堆里翻捡,他希求从弥漫着臭味儿的垃圾山里翻出一两件像样的东西,比如一个大螺丝帽儿,一个破烂的铁锅,一两个易拉罐,塑料瓶儿。整个下午他就在蒙蔽口鼻的垃圾里边,慢吞吞地寻找。这个老头的儿子也许是个残废,只能靠老汉来维持生计。但也有可能他的儿子过着上等人的生活,时常把吃剩的饭菜倒进垃圾道里。家里的器物用过三几回就会被打入冷宫,直到丢弃。老汉对他们的生活感到非常陌生,他经历了饥饿和贫穷,只希望在高楼大厦面前自己能过得实在点。他有时候会偷偷从垃圾里把废旧的器物捡回来,藏匿在自己的房间里。过上三五个月,那些东西被他装进蛇皮袋子,用自行车带上卖掉。在城市里生活,老汉感到无聊。他重新操起本行,专门到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寻找金子。
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反差。同样是死铁烂铜,在不同的人手里就有了不同的命运。
从老头手里卖出去的废品,被一辆辆板车拉到废品收购站。在那里,一截铁丝,一个漏底的铝壶,一把破铜勺,和许多类似的物件遇到一起,它们互相重叠,成为一件后现代的建筑物。它们还会经历更加细致的分类,黄色、青色的铜,锈迹斑斑的铁皮、铁丝、铁板,还有铁的兄弟钢们。这些废物们很快就会被运走,并送进熔炉,还原为本来的面目。
它们之中有些会经历许多轮回,从腐朽到神奇,从神奇到腐朽。而另外一些,则永远被埋在泥土里,成为大地的肌体,保持着历史的模样。
木 头
在城市的阳台上,我拿着一把从老家弄来的斧子,将一些破旧的事物劈开,剁成细小的木柴。它们被整齐地堆放一把椅子下面。每天早上,我用一张报纸,把这些事物中的一部分点燃,它们将乌黑的煤块烧亮,通红通红的,发出生活的温暖气息。
这些事物,也就是木柴,它们原本不是木柴,而是真正的物件。每个物件又都关联了许多细微的事情。
一张旧桌子。它是五十年代的产物,宽大,笨重,刷着暗红的土漆。制造它的木匠早已不知所终,而在它的身体上,似乎还留着一些烟草或者唾液的气息。它做好以后,看上去很是气派,桌面平滑光亮,三个抽屉里散发着松木之香。靠右边的抽屉下面,是一个合上门扇的小柜子,里面可以用来藏匿一些个人的物品,比如一个茶缸,一只毛笔。这张沉重的桌子被搬到一间办公室里。随之安放的是一把靠背椅子。这里将被派来一个人,他成为这张桌子的第一任主人。就这样,这张桌子陪伴了许多人的一些时光。他们行色匆匆,在照进房间的光线里一明一暗地晃动。他们把纸张、书本或者水杯放在桌子上面,有时候还会用拳头敲打桌面,用来表达愤怒或喜悦。这张桌子,成为个人史的一个载体,承担着卑微的,琐碎的使命。这张桌子一直伴随着时代的发展进入二十一世纪。这中间的时间跨越似乎太大,表明了一个机械式的单位的守旧,停滞,或者其他什么。在桌面上,留下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笔画,一个莫名其妙的图案,一条深深的刻痕。暗红的漆剥落了许多,露出了木头的本色。在它的内部,仍然散发着纸张的味道,油墨的味道,甚至还有脂粉的味道。它承载的历史太多,以至于无人能分辨出所有的气味儿。总之,这张沉旧的、跨越了世纪的桌子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陪伴过它的人有的已经死亡,有的成为政客,有的孤独地呆在家里等候儿女们的消息。还有的根本就不知去向。现在,这张桌子面对的是新陈代谢。它被两个工人从房间里抬了出来,扔在院子里的一大堆烂桌椅里边。一张新的,暗褐色的,贵族式的老板桌代替了它的位置,并且会有电脑、打印机之类的新鲜玩意儿摆在上面。这张破旧的桌子,它是多么的自惭形秽啊!但它不知道,这张崭新的、体面的新桌子,其实是废物点心,它是用木头的残肢断体建造出来的,只不过脸上贴了漂亮的表皮而已。拆开这个贵族的身体,它里面没有完整的木头柔韧的纤维,而是细微的木头的粉末堆积起来的材料。但破旧的桌子根本就无法看清新桌子的真实面目,它混迹于众多破烂事物中间,闹不明白自己的归途。
这时候,我叫来两个工人,请他们随便抬出一张旧桌子,用来劈柴,生火。工人随意便将这张旧桌子弄了出来,抬到我居住的阳台上。在放的时候,桌子吱嘎叫了一下,似乎很疼痛。我一看,原来一条腿不知在哪个程序上出了毛病,断裂了。看来只能用它生火了,我原想抬张好点的桌子,还能再利用一下。最后,这张破旧不堪的桌子,成为一堆柴禾,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真实身份了。
在劈柴的时候,有一样东西我始终没能弄清楚是什么物体上的木头零件。这是一块圆形的木板儿,直径约三十公分,厚约二公分,上面刷着白漆。除了圆形木板之外,它身上再也没有任何部件。我仔细想了一下它属于哪种事物,但却无济于事。劈开这块木板十分容易,木质纹理平直舒畅,一斧下去,应声而开,隐藏已久的淡淡的身体之香随即泄露出来,随风而逝。当我破坏一个事物的时候,甚至连它的身份都没有弄清楚,它就成了永恒的秘密,最终化为灰烬。
再往下进行。一截浑身布满节疤,一米多长,直径十多公分的木头。它是单位上从木器厂废物中买来的柴禾。斧头剁在它身上像满口老牙的人在啃一块柔韧无比的骨头。锋利的铁无法一次性地深陷其中。一下又一下,木头的碎片艰难地被斧头啃了下来。那些丑陋的节疤却仍然无法分解开来。于是我放弃了。
我试图推断一下这块木头的前生。一棵树生长在布满砾石的山路边上。若干年了,它一直过着被歪曲的生活。几个捡柴禾的人路过,顺手用斧头或者镰刀在它身上留下了不足以致命的伤口,体内的汁液瞬间就流了出来,但很快便风干了。风声呼喝,这棵树忘记了疼痛,它在风里发出声音,它渴望像更多的树们一样,生长在枝蔓相攀的密林里,一些不知名的鸟儿捡来干树枝,在身上筑起窝儿。会有一窝一窝的小鸟们相继出生,飞走。但生命的种子注定它要在路边生长。它不能选择。一年之中,会有一位老人定时来到它身边,将它身上的残枝败叶砍下去,用背斗背回去烧火。老人对树心怀慈爱,他没有儿女,只能与自然的生灵们相伴为伍。时常会从山路上下来一群上学的孩子。他们背着干粮和书本儿,沿路唱着歌儿。他们中的几个有时会感到这棵歪歪扭扭的树的阻隔。因此每次路过,都会用脚蹬上几下。树剧烈地摇晃着,叶子零零散散地跌落尘埃。随着树的慢慢生长,它的根部有一个土台子。于是树就成了过往的山民的歇脚之处。他们背着粮食、鸡蛋、药材下山,浑身的汗水要有一个消散的地方。树和它根部的土台子、前面的空地提供了休息的地方。山民们把背斗放在土台子上,背斗沿儿稳稳地靠在树身上。很快,这里就会被山民嘴里冒出的烟所缠绕。后来这里又聚集了几个收购山货的生意人。他们在这里将山民们的粮食、鸡蛋、药材之类的物品收购回去,从中牟利。他们和山民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其中还有暗地里较劲儿的关系。这样的话,无声的树无形中成为乡村史的见证人。它面前的场地被无数双脚踩得平滑、光亮,那些钻出地面的砾石也被磨凸,磨亮。但没有人去刻意注意这棵树,它生长到碗口粗的时候,似乎进入了休眠时代,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形状而不发生任何变化。几个随意砍剁它的人很少进山了,但那些印迹仍然清晰可见。仍然会有一大群学生路过,但却不是那一群了,其中的几个也会对着树身踏上两脚。定时修理它的老人已经去世,他死后,亲戚们替他办了丧事,他用过的斧头也不知所终。
一次暴发的山洪,改变了这棵树的命运。它被多年未见、沿路直冲而下的山洪冲倒,庞杂的根仍然紧紧抓着大地,使它不至于彻底死亡。山洪过后,人们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到了这棵树,它在路边留下了一个虚幻的空白,那儿曾经是一棵歪歪斜斜的树。它倒伏在路边,但还没有完全死去。第二年,它的枝条上仍然生发出细嫩的胞芽儿。但人一旦察觉了这棵树的存在,就会产生一些想法。世上有许多懒惰的人,其中的一个盯上了这棵倒伏着但却活着的树。他连夜用斧头把树攫紧大地的细足一根根砍断,把已经生出嫩芽的枝条砍下,彻底死亡的树成了光秃秃的树干。懒惰的人把树的尸体运回家中,在一个阴郁的夜晚,连同其他一些偷来的木头一起卖到了木器厂。在截掉有用的部位后,这棵树就只留下一段丑陋的布满节疤的躯体,被归结到废料之中,卖到单位上去供烧火之用。
我把这段被想像过的树的躯体扔进了垃圾里。它的最终命运无从可知。
这些木头只是许许多多木头中的一丁点儿。但它们的命运竟是如此类似,最终要在火焰之中化成灰烬。这就和人的命运有了秘密的关联。
雪地里
一个人,在下盘头坡的时候,扯着喉咙唱着曲儿。雪还在下着,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望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雪地里慢慢移动。那段坡很陡,踏雪而行,只能小心翼翼地挪步,而不能像平日里那样,一路小跑便下山了。那人的声音在雪地里显得空荡荡的,似乎响亮的声音都让雪吸收了去。而这声音更让孤寂的山谷空旷无边,一嗓子唱起来,声音在雪幕里若隐若现,而那漫天扑洒的雪花像是被这无边无际的曲儿给惊醒了,在天空中弥漫,在大地上铺陈。
那个人背着背篓,里面装了些山货,如鸡蛋、野鸡之类。他的家里养了一大群鸡,每隔两个集日,他就要背上些下山去卖,换得的钱买些油盐酱醋茶之类背回去。野鸡是在砍柴的时候看见的,一土枪出去,应声而落。他对打野鸡很在行,瞅见野鸡的行踪,一块石头扔过去,枪在石头出手的时候,已经端在手中。野鸡受了惊吓,扑啦啦飞起。枪口对准飞起的野鸡,一搂板机,野鸡便掉了下来。一只野鸡卖十多块钱,能换几盒喜珠烟抽。但野鸡年年少了下去,在近人家的地方,已经看不见它的踪迹。这两年派出所把枪收了去,野鸡、野兔重又多了起来,它们把麦地里弄得乱七八蹧,让人看了心疼。
雪悉悉簌簌落着。那人头上身上都积了雪花,他也不去掸一下,雪不住,掸了也没用。在雪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咯吱咯吱踏雪走路,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儿,有着平纹的胶鞋印儿,等他走远,就会埋进雪里,留下模糊、凹陷的痕迹。他在空旷里唱曲儿,是为了解心慌,漫天通白,一个人行路,有点动静,就有了生机。前面的路就有了奔头。
雪停下了。寂静包围了山谷,一些鸟开始在枝头鸣叫,它们总是在风雪停息的当口出来唱歌。
院落里,雪厚厚地覆盖着洋灰晒场以及跟前的一小块土地。门吱呀一声开了,哑巴一拐一拐地走出门,他抬起头看了看仍旧灰蒙蒙的天空。雪一停,天空中似乎亮了些,偶尔还有一两只麻雀飞过去,黑影子给天空画了一道弧线,但旋即就消失了。哑巴揉揉眼,然后拿起院边的扫帚,在院子里用力扫了起来。雪很厚,每扫一下,哑巴都要弓一下腰,仿佛一个机械的木偶在那里一伸一曲。雪片在扫帚尖上弹了开去,在虚空里飞舞,有些还挂上了院边的树梢,打得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满院都是扫雪的声音,慢慢地,洋灰晒场亮了出来,它似乎还是干的。哑巴将脚在洋灰地上用力地拌,木楞的脚开始发热,有些地方还痒痒的。他的手这时也已经冻得通红,粗糙的手指,像是刚从泥地里挖出的红萝卜。
一个上午,哑巴立在院子里扫雪。到最后,雪都扫到了院边的小渠沟子里。一些雪融化开了,细小的水流沿着渠沟流下了土坡。
远处,一帮孩子在雪地里抓雪,打雪仗。他们盘踞的地方,足迹散乱,雪都被压成了青冰。就有两个孩子去滑冰,偶一恍惚,便一跤摔了下去,继而引起一阵哄笑。哑巴也咧开嘴去笑,他立在院边,像一棵截去了枝梢的树。
出山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将被雪覆盖的土路踩成了青冰。有些人为了防滑,扯上根葛条将脚缠了,好在在雪地里走路也不觉得垫脚。
张家老爹和出山的人走着相反的路。他是街上人,他背着背篓到半路上来收山货,主要是鸡蛋,也捎带收些药材、野鸡啥的。小生意不压本,他也乐得去干。家里几个娃娃都出门打工了,留下自己守着个空屋子实在没趣,找些事干还能解心慌。在三岔路口,他将背篓放了下来,掏出里面装着的麦草铺在雪地上。过往的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收鸡蛋的。立在雪地里,身子骨便觉着冷,张家老爹从路边的干垅上扯了一把干刺,窝断,压在一块刨去积雪的土地上,用一小把麦草引燃了。火一起来,手就伸出去抱着火焰。过来一个人,张家老爹就扭下脖子招呼:“来,烤火啊!”“背的啥,我看看。”有一两个不急着上街的人也蹲下来抱上了火焰。
“老张,鸡蛋多少价?”
“你晓得,还是那价啊。”
“你得涨涨,不涨我们背到街上去卖。”
“熟客啊,街上也这价。”
说来说去只是斗斗嘴,出山的人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张开口子,鸡蛋款款在里面躺着。数过数,付给钱,再谝上几句闲话,出山的人直起身上街去了,留下张家老爹,守着火,等人。
到了下午一两点,再没了出山的人。有个别上街赶集的山里人已经往回走了,十几里山路要半天走,不赶早,就得摸黑。他们和张家老爹碰了面,就说:“还在打埋伏?”互相一笑,各自走路。身后的人越来越远,咯吱咯吱踏雪的声音渐渐淡了。
满地是雪,正好歇气。一家人老早就上了炕。火热的大炕暖哄哄的,看着电视就想睡了。于是拉了灯,关了电视,在雪夜里享受自家的温暖。
雪原本不想停,到了晚上,又扑簌簌地下了起来。这就让睡眠的人梦里钻进了虫子,轻轻悄悄的,给耳朵挠着痒痒。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大亮,窗户上却已很明亮了。雪光映入屋,让人更觉慵懒。父亲起身出门扫雪,抬头一看,猪圈门上一排鲜亮的血迹。赶紧奔过去瞅,圈里一头仔猪没了踪影。顺了血迹下了坡,到河岸边打到了仔猪的骨头架子,在大摊血很是醒目,恍若雪地里绽放的红梅。父亲叹息了一会儿,回来告诉还躺在炕上的人说:“猪娃子叫狼拉去了!”
我们慌忙从炕上爬了起来。出门一看,鲜红的血从猪圈门口一直滴沥到河边。一排坚定的爪子印儿伴着血迹一路前去,我用想像还原不出狼的形象,也想像不出它是怎样跃过猪圈门,轻悄地将仔猪叼走。按照鲜血和昨夜下雪的情况看,狼应该是黎明时进院的,我错失了一次与狼碰面的机会。它就像一头雪夜里的精灵,从山背后踏雪而来,制造了一起小小的事件。
我徇着狼的爪子印徘徊了很久。我期望它能再次来到院子里,那样我就可以在雪光的映照下,看清它的模样,和它翻越圈门的身影。但它却跟随大地上的雪一起,在我的期盼之中消失了。在空气里,只留下了雪化后的湿气和舞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