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苍茫(三等奖)

文/何葆国

第一章

1

巫永咸是在儿子的啼哭声中踏上逃亡路的。那是70年前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人命关天,这边是老婆在床上杀猪般地叫唤,接生婆细声地指责着她:“用劲啊,屙屎你会不会?”外边是农会暴动队把大门撞得嘭嘭响,尖利的喊声穿透土墙木板,像木棍一下一下地敲着他:“我们是石壁暴动队,永咸佬,滚出来!滚出来!”

巫永咸在产房前急得团团转,老婆的痛叫和暴动队的嘶喊混杂一起,像成群的大王蜂扑向他,令他狂躁不安而又无计可施。

这边是新的生命要诞生,外边是有人要他的命。

昨日他已经听说,曹坊暴动了,一伙持枪拿刀的农民包围了大户人家的房子,那些民团不知溜到哪边去了,农民像洪水一样冲进来,把人像包棕子一样捆绑起来,家中物件全部没收。他知道,禾口、石壁这一带的农民也在背后蠢蠢欲动,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动手了。

巫永咸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他感觉自己平日里对雇工还不错,在村里也有人缘,修谱盖庙铺路造桥,从来是出最多的钱物,可是这下怎么跟他们摆道理呢?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像是中了什么邪术,黝黑的脸上一片红彤彤的激愤,只怕一人吐一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这要怪自家那座油榨坊。谁叫爷爷传下一座油榨坊,他把它经营得越来越大呢?在葛藤坑,在石壁,甚至在整个宁化,他的永隆昌油榨坊都是最大的,这也难怪那伙穷鬼盯上他了。当然这里面有人在唆使,他能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张杰心。想到这个人,他不由心头沉重,亲戚做不成,反而成了仇敌。

暴动队用木头撞门的声音,像油榨坊里的杖槌撞击着榨槽,发出宏大结实的响声,现实和幻觉的两种声音交织着,撞得巫永咸有些站不稳了。

在门后指挥雇工顶住大门的爸爸一手提着旱烟管,一手擦着头上的汗,神色慌乱地从回廊上跑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很粗的气喘:“顶不住了,顶不住了,永咸,你快跑!”

巫永咸看着爸爸因为紧张而扭得变形的脸,说不出一句话。

“快跑,他们是来抓你的,你先跑到外面去避一避!”巫得明推了儿子一把,声音都打颤了,“快呀,快——”

巫永咸摇摇头说:“我不能跑,幼妹就要养子了,我怎么能跑?”他禁不住走到窗门前,把头贴在窗棂上,用一根手指拨开厚厚的布帘,眼珠子紧紧地盯着床上的动静。

老婆的叫喊声渐渐小了下来,接生婆把头埋进了她的两腿之间,嘴里在念叨着什么。这边的动静小了,外边却是人声鼎沸,夹杂着号子和撞击声,像是赴墟一样热闹,又像是演戏一样临近高潮,屋瓦都快要被掀翻了。

“快跑呀,永咸,好汉不吃眼前亏。”巫得明推着儿子,手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得永咸踉跄着直往后退。

“我、我不跑……”

“你不跑就没命了。”

“要死就一家人埋在一窟。”

巫永咸话刚说完,额头上就挨了一记烟管。巫得明扬着手,似乎还准备再敲一下,那黄铜铸成的小烟锅像一只暴怒的眼珠,他的眼睛也瞪大了,说:“你说什么疯话?人家来抓你,你却在这边等死,你姆没给你生腿吗?”

巫永咸从没见过爸爸这么发火,连下巴上的几根胡须都抖抖索索的,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这些年来爸爸的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开始把整个家的经营管理大权交给了自己,他自然明白自己对整个家意味着什么。

“你快跑呀,老祖公以前还不是从中原跑来的?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巫得明脸上充满一种不可违抗的肃气。

巫永咸愣愣的像木偶人一样,心里却是百感交集。老婆正在为他生孩子,暴动队要来抓他了,两件大事碰在了一起,都是人命关天的。跑,还是不跑,这实在是难以选择。

这时,产房里传出接生婆的一声叫好:“头出来啦。”巫永咸心里怦然一动,眼泪就从眼眶里涌出来。

“行了,你可以走了。”巫得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巫永咸听到了一声哇的啼哭,像一只唢呐高亢地吹响。接生婆兴奋地叫道:“永咸佬,你生了一个带柄的!”他听到自己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身体似乎有些站不稳,巨大的喜悦像瀑布一样从天而降,他心里溅满了幸福的水花,他想大叫一声,但他只是用力地擦去眼泪,悲壮地转过身,向厨房跑去,一脚跨进厨房的门槛,回头对爸爸说:“我来去向丈人爹报喜。”

石壁地界的习俗:头胎生男丁的,男丁父亲要带一只鸡、一壶酒和二斤熟肉到岳父母家报喜。这三样东西,巫永咸在食昼(吃午饭)时已经准备好了,因为老姆不在人世,他得自己做好准备,即使生的不是男丁,不需要“报喜”,这几样东西也是用得着的。

巫永咸冲进厨房,提起装满酒娘的锡壶和煮过的一块肉就往红漆篮里放,可是鸡还是活着,用麻绳绑着脚,系在桌脚上,看见它咕咕地叫了两声,他也顾不上想太多,从地上抓起这只可怜的鸡,抓住鸡头用力地一拧,只见鸡翅膀拍打一下,便无声息了。永咸把鸡丢进竹篮里,一手挎着篮子走出了厨房。

巫得明发现儿子在这紧要关头还不忘礼节古俗,无话可说了,只是嘬起嘴,在烟管的铜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烟雾随着他的叹息从鼻子里徐徐飘荡出来。

“爸,我会回来给儿子‘洗三朝汤’。”巫永咸说。

巫得明点点头,心里说,“做六十工”(婴儿出生两个月办酒席),你能回来就好了,只要躲得过这一劫,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巫永咸向堆放竹砻石碓的横屋跑去,儿子的哭声追赶着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大门外劈哩啪啦传来一阵声响,有人点起了爆竹,发出狂热的尖叫。巫永咸骂了一声,心想本来现在应该是自己站在家门口,喜气洋洋地燃放鞭炮,这下只能由那伙龟孙子去放了。他心里无奈地说,儿子,反正也有炮声迎接你的出世,有总比无好,你也不用哭了。

这时,巫家厚厚的大门板轰隆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一群人像一股巨浪涌进来。这是一群革命的农民,他们的脸上闪着造反的激情。过去他们很少来到巫家院子,偶尔来到也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现在他们气壮如虎地冲了进来。

巫永咸挪开竹砻,下面露出了一个地洞。这是一条半人高的暗道,直通向房子后面的一片乱石岗。巫永咸跳下地洞,把红漆篮提了下来,外面是晃动的火把,像影影幢幢的鬼火。他听到了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这此起彼伏的响声里传来一声、两声婴儿的哭叫,他听到了,是自己儿子的啼哭。那哭声让他心头发颤。他不能再听下去了,发狠地下了决心,把竹砻挪回原来的位置,顿时,一片浓稠的黑暗像大水淹没了他,他只能弯曲着身子,凭着感觉在暗道里跌跌撞撞地向前爬行。

农民暴动队的喊叫声消失了,儿子的啼哭声也被隔开。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散发出一股土地的气味,土腥里带着微辛。这是一条从土地深处开凿出来的逃亡路。一千五百多年前,巫永咸的先祖巫暹公从战火纷飞的平阳郡扶老携幼往南逃亡,又是一千多年前,天下大乱,巫罗俊公随着父亲逃到这边,现在,莫非又一个乱世降临了?巫永咸只能在儿子的哭声中独自上路,心里是几多的悲怆和沉痛。

2

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在后来出版的《宁化人民革命史》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禾口党支部于(1930年)6月24日晚召集农会会员200多人在禾口道南学校操场进行暴动分工,当晚分别在禾口、石壁、凤山、水东等村捉拿土豪,没收其财产。”

但是它注定要被人不断地提起和讲述,反复地回想和想象。

那个夜晚的亲历者已经越来越少,在世的大都垂垂老矣,无法开口说话,但是坐在维藩桥长椅上的人们,说起那个夜晚,却像是昨日夜边发生的事一样,他们一个个变成了当事人,说得口沫四溅绘声绘色,只是每个人演绎的版本不同,甚至彼此矛盾、截然相反,有时同一个人说的,今日和昨日的说法就不一样了。这些绕舌多嘴的人多是六十几岁的老人,喜欢听他们讲古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再说越来越多的后生子到城里打工去了,老人们只是自得其乐地说着过瘾。晒晒日头,动动嘴皮子,时间似乎就过得快一些。

可以说的话题太多了,屁股下坐着的这维藩桥,要说就能说半天。这桥原来不叫维藩桥,而叫作福德桥,原来的桥址也不在这边,而在小河上游40米处,大清雍正13年(1735年)夏日,山洪暴发,把桥冲塌了,村中张氏族人便集资重建。可是张姓长房的一个老者说,社公(土地神)托梦给他,说是福德桥建于原处,风水不佳,应该往下迁移40米。这一说法一直颇有争议,不过,到了乾隆9年(1744年),张姓族人还是再次筹资,依照社公托梦的建议,迁址重建了福德桥,还是单拱石桥,只是名字改成维藩桥,桥上建起了长长的木构凉亭,供奉财神爷,保佑大家出门平安发财,两边安置了长条木椅,同时在桥头用青砖砌成一座德润亭,是为暖亭,可以给歇脚的路人遮风挡雨。维藩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人拆毁了,现在的桥是1990年依原貌重建的。当年谁带头拆的桥,后来得到什么报应,这也是有一些故事的,但是讲得多了,像酸掉的水酒,没有人感兴趣了。现在,维藩桥、德润亭和巍峨耸立的客家公祠几乎连成了一个整体,坐在桥上的木椅上,就能看到客家公祠那雄伟的牌楼。

牌楼前的空地上时常停满大大小小的汽车,那是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来的客人,他们全都是到客家公祠里寻根谒祖的,有的老态龙钟,需要别人搀扶才能走路,有的则是被父母抱在怀里或者牵在手上,更多的是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一个个表情凝重,而又掩饰不住一种回到祖地的欣慰。

维藩桥上的老人们早已见多不怪。自从1995年客家公祠落成之后,他们也算是见了大世面。每年的10月16日是客家公祠的公祭日,石壁地面上突然就冒出黄橙橙的一大片人,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蘑菇,眨眼间就布满了整个石壁。黄橙橙一片呀,像金黄色的稻禾翻起层层波浪,因为他们都穿着祭祖的黄色马夹。

全世界的客家人都认石壁是客家祖地,你说这是多大的事?全中国的人都认北京是首都,而认石壁是客家祖地的可是全世界的客家人,全世界呀,这样一比较,石壁都比北京厉害了,老人们就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连饮三碗酒娘,于是不免又要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

这是2000年5月的一天,有一个孙子在宁化县委报道组工作的老人向大家发布最新新闻:巫永咸要从台湾回来石壁醮地祭祖了。谁知有人不以为然,说永咸佬说要回来都说过几多遍了。有人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永咸佬九十多了,他还走得动吗?看到大家对自己独家发布的消息表示怀疑,这个老人很不高兴,他说的消息可是有正规的来源渠道,一向具有权威性,居然一点也没有轰动效应。不过他还是很快转换话题说,前几天他看到两个后生子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家公祠的正殿玉屏堂,一问才知道那两个后生子是老人的曾孙,那老人很老了,你们知道他今年几多老吗?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等许多脸朝他转过来,才伸出一根指头说,今年整整100岁。老人说:“人家都一百了,永咸佬才几多?”他把话题又绕回来了,其实,他的言外之意是,人家100岁老人都来了,巫永咸不过91岁,他也是可以回来的,最多两个人搀住他。

于是,巫永咸这个名字以及那个夜晚,又开始在人们的嘴上流传,成为今日最重大的话题。

有人说,巫永咸那天夜晚从暗道里逃出去,一路狂奔,连竹篮里的那只鸡掉落在地上,他都没有发觉,他穿过邓坊桥、张家地,跑到济村长坑的丈人爹家里,直喘着气,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立即反驳说,不对,那天夜晚,巫永咸本来是想到丈人爹家里报喜,但是形势危急,他觉得还是生命第一,就把那块熟肉当下酒菜,一口酒一口肉,全装进肚子里,然后头脑冷静了,身上也有力气了,就翻山越岭一口气跑到水茜,然后又跑到安远,躲进树高林密的牙梳山里。

这时,张杰力拄着长长的旱烟管,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大家全都转过眼睛看着他,有人叫他叔哩,有人叫老叔公,还有人叫公。张杰力今年85年岁了,满脸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牙齿掉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的耳朵还不背,两手拄着旱烟管,驼背的身子站稳了,站成一张弓似的。

“你们说永咸佬,当年呀,我……”张杰力一开口,嘴巴就像风箱一抽一抽地往外送着风。人老话多,他的噜嗦和牢骚在石壁地界早已出名。有人在后面说他,“牙齿了了疏,说谎一簸箕”,当面还得耐心地听他絮絮叨叨。

1930年那个夜晚,张杰力还是一个15岁的少年,据说他也混在农民暴动队里,他老哥张杰心是正式队员,他是拿了一把菜刀参加暴动的,算是编外队员。

巫家房屋是石壁大户人家最常见的上厅下廓回字形结构,那个动荡的夜晚,暴动队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巫家大门,但是那苦檀木做的大门坚硬牢固,十来个人抬起一根柞木,喊着号子,一遍遍地猛烈冲撞,嘭的一声,大门震落一片尘土,像落雨一样,那柞木上面的力气反弹回来,大家全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指挥暴动的徐世谦下令,继续撞门,直至撞开为止。

跌倒的人从地上爬起来,抬起柞木,喊着“嗬嘿——嗬嘿”的号子,勇猛地向前冲,嘭!大门又是一声巨响,震落许多尘土,依旧巍然不动。

这种古老而简陋的攻门方法,在暴动队员不屈不挠的努力下,还是收到了效果。大门轰然倒塌,暴动队像潮水一样涌进巫家。

对15岁的张杰力来说,当年冲进巫家有一个隐秘的任务,就是救出他的姐姐张杰仪。10年前,也是15岁的张杰仪嫁给了年仅5岁的巫家二少爷巫永维,成了一个辛酸无人知的“等郎妹”,更成了巫家一个不用付工钱的长工。那天晚上,张杰力像一条泥鳅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巫家回字形的格局让他有些摸不着方向,姐姐住的厢房他早几年是到过几次,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加上当时闹哄哄的气氛,他窜来窜去也没找到,只好回头挤进人堆里。

那时,暴动队员团团围住了巫永咸的父亲巫得明,要求他交出儿子。乡里乡亲的,大家也都知道是他儿子掌控着家中大权。巫得明说,永咸到石城收帐去了。领头的徐世谦冷笑一声,说:“你骗鬼哩,永咸老婆在家生孩子,他能到外面去?一定是藏起来了!”他一声令下,两个暴动队员就扑向巫得明,把他的双手反剪起来。他束手就擒,手上的旱烟管掉在了地上。这时,张杰力挤上前来,冲着巫得明厉声责问:“你把我姐藏在哪边了?”他从地上捡起旱烟管,烟锅差不多戳到了巫得明的鼻子,声音又拔尖了许多:“说!我姐在哪边?”

巫得明苦着脸说:“我是不管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话没说完,鼻头上便挨了一记烟锅。

后来,这根用仙柑木做成的旱烟管被张杰力私自截留。1933年,张杰力参加红军,因为不能带烟管,就藏在了自家床铺下一只废弃的装烟箩里。1934年10月6日,张杰力随红军大队人马在凤凰山集结,休整了一天,然后便开往于都,踏上了举世闻名的长征之路。可是没多久,张杰力便在湖南境内的一次战斗中被打散了,赶不上红军队伍,只好一路做乞丐走回来,像客家先民一样从站岭隘口回到石壁。那烟管被他翻找出来,重新回归他的嘴上。现在,旱烟管不仅是张杰力的吸烟工具,也是他的拐杖,那黄铜制成的烟锅时常拄在地上,都已经磨损出裂痕。

张杰力拄着烟管,走到长椅前边,身子重心压在烟管上,然后缓缓地把身子转过来,屁股一点一点地落在木椅上,他瘪着嘴说:“永咸佬不知老成什么样?70年了,他都不敢回来……”

“过几天人家不就要回来了吗?”有人接上话。

张杰力抬起烟管,往烟嘴吸了一口,烟锅里居然亮了一下,看不出那里还真有烟丝。本来烟管吸的是晒烟,但是晒烟早都改种成烤烟了,而且是烟草局专卖,他那烟锅里将就的烤烟丝显然出自地下的私人作坊。烟呛了张杰力一口,他一边咳一边说:“以前呀,永咸佬是我们要打的土豪,打土豪分田地,他那油榨坊多大啊,现在,他又成了宝贝啦……”

“风水轮流转嘛。”有人接上话,又随即转了话题说,“杰力叔哩,当年你要是把长征走下去,现在你也是咱国家的宝贝了。”

张杰力愣了一下,眼珠定定的不转,合上嘴,脸沉沉的再也不吭一声。

这个话题正好碰到了他心里的痛处。当年他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散了,发现硝烟已经散尽,四周围是莽莽苍苍的大山,像是石壁的东华山,但又明显不是。红军不知在哪里,白军也没有了,身边只躺着几具战友的尸体,他硬撑着爬起来,把他们草草地掩埋,然后丧魂落魄地逃离战场,一路乞讨走了三个多月才走回石壁。虽然几年前县里把他定为“红军失散人员”,每月给他发三百来块钱,但这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早几年,张杰力牙齿还没掉落的时候,说话还很有中气,他常常在维藩桥上拍着胸脯对大家说,要是我当年不被打散,把长征走完,解放后说不定也能像张新华、孔俊彪一样,弄个将军当一当。不过,立即有人反驳他说,这也难说,说不定你早就死了,骨头都不知埋在哪边!清明都没后代给你醮地!这说的也是,当年宁化参加红军的有一万三千多人,占全县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可是这一万三千多人在二万五千里的征途中,死伤无数,单单是湘江战役,宁化人就死了几千个,最后走完长征还活着的宁化籍红军战士只有58个人。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这58个幸运者之一呢?就是活下来,也不一定就能当将军,那将军不是太多、太好当了吗?像石壁江夏堂的黄茂明,走了一半的长征,失散后继续参加革命,解放后也不过是当了个行署专员。所以,有时想想,现在还能活着,每个月还能领三百块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些埋在他乡的老乡,也算是大福大贵了。

大家继续说起巫永咸的话题,这是一个很有悬念的常说常新的话题,因为这个从石壁出走的客家人已经70年没回来了,让人有许多不解和疑惑,而现在他突然要回来了,他又想干什么呢?

一阵风从东华山吹过来,吹得老人们鼻子痒痒的,有人就大声地咳嗽,有人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张杰力用烟管拄在地上,缓缓站起身,说:“永咸佬回来,我要见见他……当年大家有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刘邦和项羽斗了一辈子,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还是我们客家人善于化敌为友,把他们放在汉帝庙和富下庙同一香龛里,平起平坐一同享受香火……”

3

一辆八成新的桑塔纳2000轿车驶出宁化客家宾馆,穿过热闹的街区,跑上宁化开往石城的205线省道。

这是一条平整的柏油路,随着山势转几个弯,就进入了开阔平坦的石壁盆地。远处是高高的东华山,公路两边是碧绿的田野,春天移栽的烤烟苗向上伸展着叶片,齐刷刷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经过的村子多是青砖红瓦的新房,有个别外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显得比较抢眼,还有一些古朴老旧的大厝,带着一种沧桑久远的韵味,掩藏在老树下。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宁化县政协港澳侨台外事委副主任张名元,每经过一个村庄,他都要回头对后座的三个人说,哦,这是连塘,这是官塘,这是茶湖江……说了几次,他发现人家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就不再开口了。

后座中间那个神气淡定、朱颜鹤发的老人就是91岁的巫永咸,右边的是陪同他还乡的孙女巫文姬,今年25岁,台湾大学医学系硕士生,左边的是巫文姬的中学同学和绯闻男友张显澜,也是25岁,是一个以撰稿为生的网络写手。两个年轻人分坐老人两边,像是尽心尽职的护卫,老人身子稍一摇晃,便立即伸出手扶住。但他们的手总是被无声地推开,两个人交流着眼色,有时相视一笑,或者扮一个鬼脸。那微微的窃笑和花样繁多的鬼脸带着顽童的游戏精神。

巫永咸像打坐一样挺着腰板,眼睛半眯着,几乎不往窗外看,让人说不清他是在打瞌睡还是沉浸在往事中。这一点很不像那些阔别故土多年的游子,他们往往一踏上石壁的土地,就兴奋、激动得全身发颤,眼睛贪婪地盯着车窗外,不停地问这问那,如果看到曾经熟悉的物件,比如路边的一间旧亭子、小溪上的老水车等等,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地尖叫不已,而巫永咸则是熟视无睹一言不发,从昨日下午抵达宁化开始,他就一直很少说话。

巫永咸此次决定返回石壁老家,遭到儿子志成的反对。儿子的理由很充分: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假如20年前、10年前,甚至5年前,他是不会反对的,现在父亲都91岁了,难道他想把一把老骨头丢在老家不成?叶落归根,敬宗睦祖,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为什么早几年父亲不回去呢?那时他的身体还很好,时常盯着墙壁上的一张老地图发呆,那上面一个写着石壁的小圆点被他画了好几个圈,每年农历8月11日他都独自一人到新竹巫氏祖堂祭拜巫罗俊公。罗俊公不仅是巫氏老祖,也是宁化的建县始祖。志成明白,这是父亲的思乡寄托。台湾巫氏宗亲会从1988年就开始组团到石壁寻根谒祖,甚至捐资在宁化县城修建了巫罗俊怀念堂,他记得父亲先后两次捐款,却从来没有公开流露过回乡看看的意思。有一次,他还对父亲说,最近宗亲会又要组团回乡,我给你报个名吧。父亲沉思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父亲性格孤僻,一向不大合群。一大帮人衣锦还乡,当地政府盛情款待,又是握手又是录像,乡亲们一边敲锣打鼓一边燃放鞭炮,还有成排的小学生摇着手里的塑料花束,一声声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他知道这种场面是父亲不喜欢的,甚至非常害怕。可是他怎么就突然决定还乡呢?老人细相,真是难于理解。

“我就想回石壁看看。”那天吃晚饭时,巫永咸突然对儿子说。

“你?早几年不回,现在?这怎么行……”巫志成不解地说。

“我就想……”

“这不行,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现在想回去?”

“我就想……”

“我最近没空陪你,你一个人怎么行?这不行。”

“我就想……”巫永咸执拗地说,他轻轻放下吃完的饭碗,脸带愠色,低着头走出了餐厅。

都说“老人细相”,父亲这种完全孩子气的举措,让巫志成不可理喻,但他明白,父亲决定了的事情,他是无法改变的。第二天上午,他在公司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你给我订两张到香港转厦门的联票,越快越好。”巫永咸淡淡地说,像是说来一张电影票。

“你和谁?”

“文姬。”

巫志成放下话筒,叹了一声,还是拨通了票务公司的电话。那天早上他亲自开车送父亲和女儿到桃园机场,到了候机厅,他发现同行的还多了一个张显澜。这少年家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要和文姬一道陪同父亲还乡,不管怎么样也是多了一个帮手,他特意把少年家拉到一边,交代他别贪玩多照顾一下老人,最后还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这时,汽车驶入了石壁镇区。巫永咸似乎睁开了眼睛,说:“哦,禾口……”

“禾口府,陂下县,石壁是座金銮殿。”在历史上,还没有宁化县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石壁。那时的宁化叫作黄连峒,名不见经传,而石壁三十六窝、七十二棚,“层山叠嶂,附卫千里”,禾口、淮土、方田、济村这一片广阔的地域都属于石壁。当然,在客家人心里,“石壁”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特别的符号,成为故乡的象征、精神的家园和客家的意象。

现在的石壁镇是从禾口乡改名而来的。公路上摆摊设点,车道一下变得狭窄。巫文姬好奇地摇下车窗。这天是端午节,空气中飘来了棕子的芳香,她不由吸了几鼻子。

昨日上午十点左右,巫永咸一行从香港飞抵厦门机场,他居然精神焕发地拒绝休息,立即包了一部的士直奔宁化。经漳州、过龙岩、上杭、连城,进入清流县长校地界,宁化就在前面了。

下午三点多,的士驶进了宁化县城翠江镇。翠江镇又称翠城,因城北有翠华顶,城南有翠江而得名。

司机是第一次到宁化,根本不认得路,巫永咸虽说是正宗宁化人,却是离家70年,面对陌生的热闹的街市,同样是一片茫然。司机把车停在汽车站旁边向人问路,宁化有什么好的宾馆,要怎么走。巫文姬把头转向车窗外,发现街心公园立着一尊白色塑像,是一个清癯的老人,左手握着一只瓢,右手持一支笔,正伸向瓢中蘸墨,像是准备挥毫作画。

“这谁呀?”巫文姬忍不住问。

“山人。”巫永咸淡淡地说。

“哪个山人?”巫文姬问。

“瘿瓢。”巫永咸说。

“哦?”巫文姬圆圆镜片后的眼珠子转了一转。

“黄慎。”巫永咸说。

“就是清朝‘扬州八怪’之一、诗书画三绝的黄慎嘛,自号瘿瓢山人。”张显澜也是突然间想了起来,扭头对巫文姬说,“想不到呀,大名鼎鼎的黄慎是你们宁化人,‘葱白葱白’(崇拜崇拜)。”

巫文姬为自己不知道这位先贤而感到惭愧,巫永咸仍是淡淡地说:“宁化历史上的名人太多了,记不住也是正常。”张显澜抓住话头说:“永咸公,你应该也算是宁化名人了。”巫永咸莞尔一笑,说:“我?宁化一介客家人,过客而已。”

司机打听好路线,往前过个十字路口,就进了客家宾馆。车在宾馆大堂前停稳,张显澜、巫文姬走下车,打开后座车门,伸手要扶巫永咸,都被他推掉了,只好把手放在车门框上,生怕他碰到了头。

巫永咸两脚着地,站起身来。这是他70年后第一次踏上宁化的土地,虽然是水泥地,心里还是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大厅里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长脸男人,操着客家话问:“请问是从台湾来的巫先生吗?”

巫永咸不由愣了一下。

那中年人连忙自我介绍说:“我是县政协港澳侨台外事委的张名元。”然后递上一张名片,也给巫文姬和张显澜各递一张。

名片上写道:宁化县政协港澳侨台外事委副主任(正科级)。

这种大陆官场特色的名片,他们领会不到其中的奥妙,巫永咸看了一眼就拉下脸来,巫文姬和张显澜则是连声说:“你好,你好,张主任。”

张名元握着巫永咸的手说:“你们辛苦了。县里让我负责接待你们,大家都是石壁佬,不要客气。”

原来巫志成在巫永咸上飞机后,给巫氏宗亲会一个副会长打了电话,因为这位朋友回宁化多次,还在宁化投资办了工厂,跟宁化方方面面都很熟悉,便委托他向宁化方面打个招呼,关照一下回乡的老父亲。这位朋友立即给宁化县一个领导打了电话,领导便派张名元负责接待。

这个张名元曾经当过石壁镇领导,因为在“接待”方面出过一些诸如违规超标、多报冒报之类的小问题,前两年调到政协机关当了一个副主任,仍保留原来的正科级待遇,生怕别人不知,他干脆在名片上加了个括号说明。此次接待台湾来的巫先生是领导私下交代的差事,不算公务,而且据说巫先生为人低调,回乡也只是即兴式的个人出行,与投资、经贸、文化交流无关,所以就没有盛大场面,也没有标语鲜花,只有一个失意的正科级主任。

但是,这已经让巫永咸非常不悦。他知道这肯定是儿子背着他安排的,他沉着脸从张名元手掌里抽出手来,说:“我们不打扰政府。”

“巫老先生,你这话就不对了。接待台湾同胞回乡寻根问祖,这也是我们政府的职能之一。”张名元说。

“我就是石壁佬。”巫永咸说。

“那更亲了,更要好好接待。”张名元说。

晚上张名元在宾馆餐厅定了一个包厢,巫永咸经不起孙女近乎撒娇的动员和请求,勉强答应让政府“接待”一回。桌上摆满了宁化特色菜:白斩鸡、粉蒸肉、鱼生、溪鱼豆腐、烧卖、韭菜包子、泥狗(青蛙)红菇汤,面对这些久违的家乡菜,巫永咸看着就喜欢,只是没有多大的胃口,前后动了几下筷子,最后出于礼节,还是跟张名元喝了一杯酒娘。

这时,汽车停了下来,原来是张名元遇到了一个老熟人,便叫司机停车,坐在车里和外面的人话起事来。两个人相约晚上一起喝酒,汽车又上路了。

车轮和路面磨擦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像是下雨一样。巫永咸难得地再次睁开眼睛,往外面张望了一下,石壁的风吹着石壁的山,70年前的往事似乎一下子涌到面前。

山还是那座山,村子还是那座村子,但现在的石壁明显和过去有了许多变化。过去是蜿蜒的田埂,现在是平整的公路,过去地里种的是晒烟,现在是烤烟,过去房子破旧,现在新房鳞次栉比,过去是水波荡漾的溪面,现在河道干涸……变化再大,有一样是没有变的,这就是故土的气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魂牵梦绕的气息。

“公祠到了。”张名元手向前方山上指了一下。

那是石壁的土楼山,倚靠着巍峨耸立的武夷山脉。山上一座巨大的仿古宫殿式建筑俯视着开阔的田野,随着距离的拉近,它的规模和气势逐渐显赫出来。

巫永咸记得,70年前那里是一片茂密的林子,满山遍野是毛竹、油茶树,还有樟树、梧桐、红豆杉,树林中时常有雉鸟和斑鸠鸣叫着扑愣愣飞过,金钱豹、云豹和豪猪、野兔出没其间,现在它耸立起如此雄伟庄严的公祠,犹如横空出世,像一部雄浑的交响曲在石壁奏响。巫永咸第一次把眼睛瞪大,耳朵也拉长了,他好像听到一股山风挟裹着70年的风霜雨雪向他内心吹来。

其实巫永咸在电视上早已看过这座飞檐斗拱的客家公祠,但是此时此刻的亲眼目睹,却特别具有震撼力,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某种隐秘的情感和回忆被徐徐唤醒。

4

在客家公祠玉屏堂拜过客家先祖,沿回廊走了一圈,从“客家之路”原路走了出来,巫永咸头上微微冒汗,气喘也急了一些,但是他脸上有了笑意,话也明显多了。

“不要紧吧,阿公。”巫文姬用闽南话问。

“能有什么要紧?在家里了。”巫永咸用客家话回答。

午饭安排在公祠对面的客家乡村饭店,这是一座两层红砖屋,楼下用餐,楼上住宿。今天过节,帮工回家了,店里就女老板一个人,她在厨房里做菜,张名元像主人一样请大家坐下,给每个人端了一碗擂茶,说:“趁热。”

巫文姬看着碗里绿油油的汤水,上面浮着芝麻,里面的内容还有花生仁、赤豆、黄豆、玉米、粉皮、肉丝、猪小肠,奇怪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呀?”

“你不知道呀,这是擂茶,好喝,要趁热喝。”张名元说。

巫文姬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咂了一下舌头,觉得味道新奇而古怪,忍不住大口地喝了一口,胃里升起一种清凉舒爽的感觉,全身为之一震,好像许多神经组织都被震动了。她对张显澜说:“你喝喝看。”张显澜一口喝了半碗,伸出舌头啧了一下嘴,说:“有意思,超级混合型饮料,饮品中的另类怪客。”

巫永咸端起擂茶,往碗里吹了几口气,不声不响就把一碗擂茶全都喝进肚子里,然后抹了一下嘴,走了出去。他走到厨房门前,看到女老板正在土灶上挥动着铲子,铁鼎里香气扑鼻而来。女老板被他看得腼腆起来,说:“不会做菜,随便做了。”

巫永咸笑了一下,说:“我们住在你这楼上,可以吗?”

“可以,欢迎。”女老板说。

“那我们要三个房间。”巫永咸说。

“楼上刚好有三个房间。”

“那我们全要了。”

巫永咸高兴地走回饭桌前,张名元正在给巫文姬和张显澜讲述擂茶的典故,一见他回来了,便中断下来问道:“巫老,我没说错吧?”

“你说什么,我没听到。”巫永咸说。

这时,一盘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了。张名元说:“来来来,吃,我们边吃边说。”

巫永咸一看这黄绿相间的菜,心里不由哦了一声。黄鳝炒黄瓜,石壁端午节必吃的菜,对他来说已经是久远的记忆了,这些年来只在梦里品尝过。他挟了一片黄瓜放进嘴里,然后又吃了一块黄鳝肉,慢慢地把它们和往事一起咀嚼。

巫文姬和张显澜也动了筷子,连连点头。张名元介绍说:“这是黄鳝,身子细细长长的,长得像蛇一样,无鳞无鳍,有人把它叫作无鳞公子,你们在城里是很难吃到的呀,即使吃得到也是人工饲养的。石壁这地方,沟渠旁、池塘边、稻田里到处可以抓到它们。记得我小时候,就经常在冬闲田里翻开泥土抓鳝,有时是在春夜里用松明照鳝,一照它就跑不动了,你就一手抓起来。不过要是你没经验,也不是那么好抓的,这家伙全身都是粘液,滑溜溜的,不小心就让它跑了。”

“小时候,我还钓过鳝呢。”巫永咸插上一句。

巫文姬拍着手说:“太有意思啦,爷爷,什么时候你带我们去钓鳝吧?”

张显澜说:“这乡野情趣,好难得的体验。”

巫永咸突然提起桌上的酒壶,给张名元倒酒。“这怎行?我来,我来。”张名元连忙起身,按住巫永咸的手,从他手里接过酒壶,先给他倒了一杯,接着给文姬、显澜和司机的杯子也满上,最后才倒一杯给自己。

“张主任,这杯我敬你,中午算是我‘接待’你吧,你辛苦了。”巫永咸起身端着酒杯说。

“嘿嘿,巫老真是客气了。”张名元说。

巫永咸喝了酒,说:“你下午就不用陪我们了,我决定住在这里。”

“哦,你不回葛藤坑了?”张名元问。这个张主任对巫永咸还是很了解的,知道他老家是在葛藤坑,当年农民暴动时,他就离开了,后来他父亲病逝,妻儿不知所终,再后来他一个弟弟参加红军,也是下落不明,他有一个妹妹是教书的,现在听说住在县城养老院——对了,他昨日到的宁化,怎么没有去看他妹妹呢?张名元想当然地以为,巫永咸下午回一趟葛藤坑,然后再回县城客家宾馆住宿,他了了多年的心愿,自己也算完成了接待任务。

“我有的是时间,我们自己选个日子吧,这么近了,走也可以走回去的。”巫永咸说。

“爷爷,你的行程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呢?”巫文姬问。

“反正,由我安排。”巫永咸说。

“巫老,葛藤坑还有什么亲人吗?”张名元问。

“听说巫氏都迁走了。”巫永咸说着,坐了起来。

“其实,巫老,我们也是亲人。”张名元顿了一下,抬起眼睛看了看巫永咸,也顺带着看了看巫文姬和张显澜,表情似乎显得有些凝重,“我姑姑就嫁给了你弟弟永维。”

巫永咸愣了一下,脑子里迅速输入相关的信息,一个穿着大襟衫、梳着船子髻的二十来岁的客家女形象就渐渐浮现出来。

“你姑姑叫——杰仪?”

“是。”

巫永咸低头不语了。杰仪是他的弟媳妇,年纪比他还大,她15岁嫁到巫家时,他弟弟才5岁,他先是把她当姐姐看,后来……往事如烟,这辈子让他感到愧疚的,她也是其中一个。

“这么说,我们是亲戚,那我要叫你什么?”巫文姬对张名元说。

“叫表叔。”张名元说。

巫文姬对张显澜说:“你和我表叔同姓张,说不定你们也是亲戚,如果你们是亲戚,那我们也是亲戚了,这样,近亲就不能结婚了,嘿嘿。”她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天下姓张的太多了,我爸老爱说,我们从哪里哪里迁到台湾,我也懒得问这些。”张显澜说。

“你呀,网络里长出来的新一代,无根。”巫文姬带着讥诮说。

女老板端上来几只刚出锅的棕子,装在小竹篮里,散发着竹叶和豆沙的清香。今天是端午节,自然也是要吃棕子的。

张名元为巫永咸剥了一只棕子,巫永咸摆摆手说:“我想吃,但不能再吃了。”他有糖尿病,饮食上一直比较节制。

“爷爷,你不是说客家人端午节挂葛藤,就是从我们葛藤坑传出去的习俗吗?我们去看看吧。”巫文姬说。

“等下你可以在这门框上挂。”巫永咸说。

“我知道端午节挂艾草、挂昌蒲的,这挂葛藤的到底有什么故事?”张显澜问。

“他什么都不知道,表叔,你就给他讲一讲吧。”巫文姬对张名元说。

“巫老,你讲吧,你可是正宗葛藤坑人,‘先有巫家,后有宁化’,你是活辞典。”张名元对巫永咸说。

巫永咸想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唐朝末年,黄巢起义军席卷大半个中国,有一个妇女携带着两个孩子逃难,一路惊惶失措地奔走,快逃到石壁时,路上遭遇了起义军的兵马。这个妇女再也跑不动了,差不多要瘫在了地上。黄巢发现这个妇女背上背着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手上牵着走的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感觉到非常奇怪,便问她什么原因。这个妇女说,背上背的孩子是他哥哥的儿子,他父母亲都在战火中死亡了,而手上牵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妇女说,宁愿自己的孩子受点苦,也不能让哥哥的孩子受苦。黄巢听了很受感动,就对她说,你回家后在门框上挂上葛藤,可以保平安。然后这个冲天大将军就下令全军,今后遇到家门口挂葛藤的,一律不准侵犯。这个妇女继续往石壁方向逃生,后来她赶上了一起逃难的亲友,把她遭遇黄巢的经过告诉了大家。从此,他们在路上停宿,总要在显眼处挂上葛藤,果然黄巢的兵马多次从他们的住地经过,都没有骚扰他们。后来大家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了石壁,搭建竹棚草庐,定居了下来。他们把葛藤挂在了门框上,并把村子取名叫作葛藤坑。后来,战火熄灭了,挂葛藤的习惯却没有消失,就变成了端午节一定要挂葛藤的习俗。”

“每个习俗后面都有一个故事,好像都差不多,都是些传统的东西。”张显澜直率地说。

“但是,年轻人,你要记住,”巫永咸有些不悦地说,“宁可苦自己,也要帮别人,这就是我们客家人。”

张显澜低头吐了一下舌头,连忙吃菜不再发表议论。

从饭店外面的河流那边隐隐传来一阵划龙舟的呐喊声,嘿哟哟嘿哟哟,嘿哟哟嘿哟哟——声音渐渐宏大起来,可以让人想见场面有多激烈。

这时,张名元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看,起身走到外边去接听,转眼又回来了。

“张主任,你有事请随便,不用陪我们。”巫永咸说。

张名元不好意思地说:“那、那就失陪了,你们要是有什么事,需要用车、找人,随时打我手机吧。”

“你忙你的,我们也不是外人。”巫永咸说,语气里明显有“逐客”的意思。

张名元连声说着抱歉的客套,叫上司机就走了。

巫永咸顿时感觉到轻松了一些,饶有兴趣地提起筷子,对两个年轻人说:“这些菜不错,来,多吃点。”他又吃了一块黄瓜和黄鳝,文姬和显澜也不甘落后,争相伸出筷子。

这时,一个老人出现在门口,拄着烟管倚在门边,一直往里面看。巫永咸扭头时无意中看到了他,不由震了一下。

“你是永咸佬?”那老人问。

巫永咸在记忆中搜索着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他手上的烟管似乎也很熟悉,可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面影好像倒映在水面上,不停地晃荡着。

“你是——”巫永咸眯起眼盯着来人。

“你认不出我了?你跑到台湾发大财了吧?”

“我都这么老了,发财对我没什么意义……”

那老人拄着烟管往前走了一步,说:“我听说你要回来,过来看看你,你看起来不是很老……”

“还不老?那要怎么才算老?”巫永咸自嘲地笑了一笑,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名字:张杰力!

“你是杰力佬。”

“呵呵,你还认得我?你眼力好呀,永咸佬……”

第二章

5

时令进入秋天,山上的油茶树开出朵朵白花,漫山遍野,像是飘浮的云朵。这种常绿灌木的油茶树,是上天给客家人的恩赐,房前屋后的山坡地上,举目四望,到处是半人高的树冠,翠绿的叶片随意地舒展着。

客家人把它叫作茶树,茶籽榨出的油是生活的必需品。俗话说,有三碗饭人不会饿死,有二两油人不会枯死。不管是富豪大户,还是穷苦人家,对茶籽油都有一种崇敬的心理。每年寒露,正是茶籽成熟的日子,山上就热闹了,大人小孩身背竹篓,出没于茶树之间,双手一伸一缩,这边手上摘了一只,那边一只已放进竹篓里,熟练的采摘动作富有一种节奏和韵律。在采摘的同时,青年男女眉目传情,对唱山歌,更是充满浪漫美好的氛围。

巫永咸和张杰仪两家有一片相邻的茶山。杰仪比永咸大了4岁,但他们却是同时在日新学堂“破学”(开蒙)。读了一年多,杰仪被父亲叫回家。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客家人向以耕读传家著称,无奈杰仪是个女流之辈,家里有个小5岁的弟弟,还有一个尚在吃奶的小弟弟,又添了个小妹妹,母亲身体虚弱,父亲染上了赌博恶习,家里太需要她了,全家的日常起居要是离开了她都无法运转。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十来岁就当了家。

永咸一直把她当姐姐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念想,她走过的背影会让他的心没来由地跳个不停。有一年在山上采摘茶籽,他们正好走到相邻的两株茶树旁边,对视一眼,立即把眼光扭开。永咸看着亭亭玉立站在茶树前的杰仪,鼓起勇气说,你越长越美了。杰仪回头笑了一下,永咸说,长大你要不要嫁给我?杰仪说,我才不要,你比我还小。永咸说,过几年我就长大了。杰仪掩着嘴说,你再长大也比我小。永咸似乎这时才意识到一种铁律,自己再怎么长也大不过人家,他有些发愣,手上的茶籽都没放进竹篓,掉在了地上。

可是谁能想得到,杰仪嫌弃永咸的年纪比自己小(尽管只是孩童之间的戏言),后来却嫁给了比永咸还小6岁的弟弟永维。

那天永咸从学堂回家,在门口碰到父亲送伊先生出来。伊朝山先生是石壁地界有名的风水命理师,长年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长衫,总是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自称是清朝大书法家伊秉绶的后人,可是在永咸看来,默庵公(伊秉绶晚年自号)写得一手好字,而这个伊先生的字却像鸡爪扒出来的,让他看不懂。

伊先生把手在永咸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便匆匆往前走去。父亲举手示意永咸向他靠近,说:“爸爸要给你找个媳妇,可是伊先生一算,你们八字不合,倒是跟你弟弟很匹配。”

“媳妇?哪个?”永咸慢慢走向父亲说,“我不要,我还要读书。”

“石壁坑的张礼杭欠我一笔帐,要把他家长女嫁到我们家当媳妇。”父亲说,“永咸呀,你们生肖相冲,先许配给你弟弟,爸爸很快给你定一门更好的亲。”

张礼杭家的长女?永咸脑子转了一下,天啊,这不就是张杰仪吗?他抬起眼睛看了看父亲,又连忙低下头,似乎害怕父亲发现他的隐秘。他的心一下子乱了,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那杰仪嫁给永维,我们家就多了一个帮手了。”父亲脸上带着一种期待和欣喜,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永咸还站在门槛外发呆,也不在意,哼着山歌走了。

从这天开始,永咸变得神思恍惚,夜里不断地做梦,一会儿是杰仪在采摘茶籽,一会儿又是她在河边洗衣,甚至还出现了他们在三圣庙相遇的情形。杰仪15岁了,永维才5岁,杰仪嫁给永维,这不是成了“等郎妹”吗?石壁地界就流传着许多“等郎妹”唱的山歌:

十八老妹三岁郎,夜夜抱郎来上床。
等得郎大妹又老,等到花开叶又黄。

十八老妹三岁郎,夜夜抱郎来上床。
床上眼汁洗得手,床下眼汁撑得船。

十八老妹三岁郎,夜夜要姐抱上床,
惹得老妹心火起,一脚踢你见阎王。

永咸自小就听过这些歌,只觉得调子悲苦,并不能理解其中的蕴含,现在那些歌声中面目模糊的“等郎妹”清晰了,全都是杰仪楚楚可怜的形象,他的心一下揪紧了。

第二天,永咸跟着父亲到油榨坊去的路上,壮着胆子对父亲说:“爸爸,杰仪不能嫁给永维。”

“那、嫁给谁?”父亲巫得明回头看着儿子,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笑笑说,“嫁给你好不好?可惜你们八字不合。”

永咸又羞又恼,更深地埋下头,脚上的布鞋踢起了一块石子,他听到脚趾头痛叫了一声,其实那是他的心在叫。

“你姆死得早,享福去了,我是半个药罐子,你们都还小,我们家需要一个帮手。”巫得明说。

我们家需要的只是帮手,根本就不是媳妇,帮手到处可以找,为什么偏偏就是杰仪?永咸心里想得快要碎了。

“礼杭佬爱赌博,臭烂竹麻出好笋,他女儿真是好妹子。”巫得明说,“永咸,谁叫你没这个福份?不过你放心,爸会给找一个同样好的,甚至更好的。”

永咸走不动了,弯下身,从地上扯起一把草,摔在地上,手上还沾了一根草茎,便放到嘴里咀嚼起来,一股苦涩的气味充满了他的口腔,很快就扩散到心里。

前面的油榨坊传来水车隆隆的声音, “嗨呀,嗨呀呀——”,伴随着一声声号子,杖槌一下下撞向榨床,发出浑厚的回响:“嘭——嘭——嘭——”

永咸觉得那杖槌似乎是向自己心上猛烈地撞击而来。

巫家永隆昌号油榨坊,是一座建在石壁溪边樟树下的木屋,门框上贴着一对门联:“生意就是听撞,赚钱原来要尖。”这油榨坊是在永咸爷爷手上建的,因为榨得干净,不暗留油水,加上收费合理,在附近村寨有一定名声,它的经营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为人代榨,收取费用,二是自己采摘、收购茶籽,榨出油来,卖到城里的油铺。

其貌不扬的茶籽要变成黄亮亮的茶油,是一个漫长的艰辛的过程,就像人一样,从呱呱落地到长大成人,要经过许多环节的磨练。这个道理巫永咸少年时似乎就感受到了,但他无法表达,直到他二十多岁后迁居台湾,才深深地领悟。

茶籽从山上采摘回来,首先就要暴晒。茶籽外面有一层厚厚的壳,像铁片一样镶嵌得十分结实,先要晒得这层壳裂开口子,然后掰开,里面是黑的、紫的籽粒,就像板粟籽一般大小,一只茶籽可以剥二三个籽粒,接着再把籽粒晒干,至少要晒上六七天才能晒得里面的籽和肉分离,这样的茶籽仁就可以准备去榨油了。

每年的立冬是永隆昌号开榨的日子。天光了,日头跃上东华山。巫得明率领所有榨工,点一根腊烛,烧一把红香,一人手上拿着一支,站在赵公祖师神位面前,虔诚地三跪九叩,恭请他到榨坊指导、保佑这一年的榨事。接着在大门口燃放一挂鞭炮,劈嘿啪啦的声响,等于向大家宣布:永隆昌号开榨了。

榨油的第一道工序:碾粉。把晒干的茶籽仁放到巨大的碾盘上,水车转动,向上卷起一片片水花,碾盘也咿咿呀呀地转起来,木构件之间在不停地磨合和运转,那低沉的声响就是它们哼唱的小调。

茶籽仁碾成粉末之后,装到木甑里,放在水烧开的土灶上蒸,这时,榨工们相互招呼“吸筒烟喽”,便各自掏出烟管,吞云吐雾起来。吸了一筒烟,茶籽仁也蒸熟了。把热气腾腾的茶籽粉倒进圆形的铁箍里,再用稻草包扎成茶饼,最后将茶饼塞入榨槽内,用木楔卡住。这时,掌槌师傅亮相了,后面是五六个壮汉,胸前挂着一张沾满油渍的油布,光着肩膀,站成马步,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掌槌师傅凝视着榨槽,只见他的手臂往后用力一甩,后面的榨工一起使劲地推着杖槌,伴随着“嗨呀,嗨呀呀”的号子,对准木楔狠狠地撞去。

那第一声“嘭”的声响,撼天动地,河面上荡起湿润的回声,樟树上的鸟雀拍打翅膀飞走了。

油榨坊是永咸喜欢的地方,可是现在呆在这暖和的油榨坊,他的身子却在发抖,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升。他坐在熊熊燃烧的灶洞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照亮一个初尝人生愁苦的客家少年的惆怅。

有个榨工向巫得明问道:“得明师,听说你要给永咸娶媳妇了?什么时候请喜酒?”

“不是永咸,是永维。”巫得明说。

几个榨工哦了一声,表示惊讶。有人笑笑地不无讽刺地说:“你这是芥菜从里面先剥呀。”有个经常带永咸打鸟的榨工冲着永咸说:“还是你弟弟好命,你别看着眼红呀。”

本来已经心烦意乱,大家这么一说,永咸脸上再也挂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气呼呼地走出油榨坊。

沿着石壁溪往下游走,永咸甩着手,脚上踢踢哒哒的。走到了村里女人洗衣服的夫妻树下,这里有两棵老樟树长在一起,树干紧紧抱成一团,枝叶相互交融,村里人把它们叫作夫妻树。树下清清的河水,正适宜女人浣衣。

这时河里只剩下永祺一个人。她太小了,动作就慢了许多,别人洗完走了,她还弯着腰站在河水中,用一根木棒捶打着衣服。

永咸看着妹妹瘦小的身影发呆,心想爸爸给永维娶个媳妇,是不是想给家里添个洗衣婆?那不是太让杰仪辛苦了吗?他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往妹妹身边丢去。

卟嗵一声,把永祺吓了一跳,她抬起头见是哥哥,说:“哥,你这么闲呀?看我洗衣服?下来帮我洗两件。”永祺在家里虽然很认命,洗衣做饭扫地,样样都干,但她从不像母亲那样认为,男人就干不得洗衣做饭的事,她觉得哥哥要是没别的事干,帮她洗洗衣服也是可以的。

永咸没吭声,就脱了布鞋趟下水。左脚刚刚迈进水中,一股冷气直刺进他的小腿,但他突然喜欢这种刺激,就大步地趟着水,踢起一阵阵水花,向妹妹身边走去。他从木桶里拿起一件肮脏的衣服,在河水里漂了一下,放到一块别人垒好的平整的石头上,弯下腰,动作笨拙地搓了两下。

“行了,行了,”永祺笑了两声,把他洗的衣服拿了过来,“我只是说说,你还真洗呀?让人看到不好看。”

永咸就呆立在河水中,对妹妹说:“你知道吗?爸爸要给永维讨个媳妇了。”

“我不知道,爸爸怎么不给你讨一个?”

“他要先给永维讨,他……”

“讨谁啊?”

永咸突然伤心欲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讨谁啊?嗯,你说讨谁啊?”

6

张杰心听说父亲要把姐姐嫁到巫家,居然是当“细新妇子”(童养媳),他一下就呆住了。在自家的晒烟田里,他正在帮父亲给刚刚长出寸把高的烟苗施肥,把晒干的鸡粪捣碎在木桶里,渗上三倍的水,用木勺舀出来,轻轻浇在烟苗的根部四周。

父亲和隔壁田地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无意中说出要把女儿嫁去当童养媳的事,他叹息说没办法呀,欠了别人一屁股债。

张杰心发呆了好一会,他把木勺用力地摔在木桶里,对父亲说:“你就是爱赌博,你要是一天不摸牌,你的手就会痒!”

父亲张礼杭打量了儿子一下,惊讶地说:“你口气不小呀,教训起老子来啦。”

“你干脆把我赌掉好了,我不要杰仪嫁到巫家。”张杰心说。

“你小孩子懂个屁?巫家田多山多,又有榨坊,杰仪嫁过去有什么不好?”张礼杭说着,慢慢绷紧了脸,露出了凶相,“这事和你们小孩无关,你有耳无嘴,别来惹我发火。”

“怎么无关?杰仪是我姐。”张杰心倔强地说。

张礼杭把手中的木勺丢了过来,打在张杰心身上,说:“你还造反了不成?”

张杰心也不躲闪木勺,它打在身上并不痛,痛的只是他的心,他噘着嘴,眼里向父亲射出了一道怒火。

晚上,父亲吃过饭就溜出去了,消失在敦本堂后面的黑暗中。杰心知道他一定又到六指佬礼平家赌博了,他已经把杰仪赌输了,这个家迟早要被他赌掉。

杰仪从母亲屋子里帮完忙出来,手上还提着几块小妹妹的尿布。弟弟杰力还没断奶,母亲又生了个小妹妹,家里的活够杰仪干了,她就像陀螺一样一天转个不停。

风吹得厨房里的茶油灯飘飘忽忽,恰似杰心的心情,他端着饭碗吃不下饭,从厨房的窗棂看着杰仪在井口打水,一弯腰,一挺身,一桶水提了上来,她就蹲下身子洗尿布,空气里飘满了一种腥臭的气味。

杰心搁下饭碗走出厨房,向杰仪走了过来。杰仪蹲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她的身子在起伏。

“杰仪,你知道吗?爸爸要把你嫁到巫家去。”杰心焦急地说。

夜色中,杰仪的身子停了一下,接着又动起来,她没有出声,只有手上搓着尿布唰唰唰地响着。

“杰仪,不要嫁,不要,不要!”杰心跺了一下脚。

杰仪站起身,向弟弟笑了一下。杰心看到黑暗中她的牙齿白白地闪了一闪,她无声地向廊道上走去,把尿布挂在竹竿上。

杰心突然明白过来,杰仪肯定是知道消息了,但是她不反对,她不能反对,她也不敢反对。杰心想哭,却哭不出来。

冬至前一天,巫得明着人前来张家议定杰仪行嫁的日期,按照巫得明和张礼杭此前的口头协议,杰仪先到巫家生活,等男方成年后再办“东道”,给他们“圆房”。张礼杭让来宾在板凳上坐下,也不端茶送水,转身就悄悄溜走了。这一失礼行为激起来宾的义愤,立即打道回府,向巫得明汇报情况。

巫得明沉着脸,让人向张礼杭传话,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明天冬至日不把杰仪送过来,我就派人上门去抢人了。

对张杰心来说,1920年的冬至是一个茫然无助的日子,他眼睁睁地看着姐姐默不作声地收拾着简单的衣物,手挽起一只小小的包袱,木然地走出家门,独自一人向葛藤坑巫家走去。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祖祠敦本堂后面的时候,杰心落下了一颗硕大的热泪。

父亲用手掩着脸,一声长叹。

杰心眼里满带鄙夷地看了父亲一眼,突然冲出家门,向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他一口气跑到了维藩桥上,脚步渐渐停了下来,嘴里直喘着粗气。

桥头德润亭飘来一阵狗肉香,原来是癫子在墙角下烧了一堆火,正在烧一只从水中捞来的死小狗。

癫子不知是哪里流落到石壁来的,杰心从记事起,他就在石壁地界晃荡了。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一张瘦脸一直是黑乎乎的,看人的眼光是直的,他不喜欢说话,常常“啊啊啊”地直嚷,有时却是一支歌接着一支歌不停地唱,有的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山歌,有的则只是他自己能明白的一长串音节。他到底几岁了,谁也看不出来。他个头不高,两只手臂很长,常常是半蹲着,走路也不例外,微驼着背,嗦嗦嗦地半蹲着往前移动。在他身上,永远是一件来路不明的苎麻布做的薄薄的衫裤,脏得像锅底一样厚。

癫子从不扰人,他似乎就不是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林子里、沟渠边、屋角下,随便一个地方都可以躺下来,蜷起身子,像狗一样呼呼大睡。

石壁人好心,有人会送他一些旧衣衫,可是从没见他穿过,逢年过节给他的棕子、糍粑、烧卖等等,他也几乎不吃。有些时候,癫子突然间消失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他的身影,当然,没有人牵挂他,只是有人会偶然提起,这癫子是不是死了?或者又流落到哪个村寨去了。可是第二天,他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又出现在敦本堂屋后、三圣庙墙角下或者随便一个地方。

对张杰心来说,癫子从来只是一个癫子,可是现在他突然想,这癫子他会不会也有痛苦?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后来张杰心一辈子都在想着相似的问题。

此时,这个正饱受痛苦的客家少年看着癫子半蹲着身子在火堆上扒拉着,那样子显然是快活的。他想,我还不如一个癫子……

癫子抬起头,朝杰心比划着手,嘴里“啊啊啊”地一阵叫喊,然后大声地唱起来,听不清他在唱什么,好像是一支悲伤的山歌。

7

黄杨氏收到了老公从台湾寄回来的家书,可是她不识字,那一个个方块字,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只只鸡爪。老公黄枝叶三年前到了台湾彰化,是他一个湖村的堂兄介绍去的,那堂兄又是听他一个什么亲戚说的,说台湾彰化那边土地肥沃,扁担插到地上也能开花结果,早几年过去的人都发财了。这堂兄便拉上黄枝叶,非一起去不可。

黄杨氏内心里是不想老公去的,她发现老公也不是很坚决,便把决定权给了他:“你自己想吧,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别去。”

黄枝叶还真是犹豫不决。表兄便激他说:“你就想守着老婆孩子,这么点出息?胸无大志,枉活一世。”又说:“咱们祖宗过去从中原下江南,过江浙入江西,最后来到宁化,几千里路都走下来了,现在到台湾几多远?你就不行了?这以后见到祖宗看你怎么说话?”黄枝叶经不起表兄的激将,决定跟表兄一起到厦门渡海赴台湾。

石壁地界每个村子都有人迁居台湾,早在几十年前、百把年前、二三百年前就有人去了,各个姓氏的族谱都有或详或略的记载。所以大家听说黄枝叶和他的表兄要一起往台湾去,并不觉得奇怪,甚至不以为是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好像他们去的只是宁化城或者汀州城,稀松平常。到别处去,到远方去,祖宗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嘛。然而对黄杨氏和她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来说,这却是一件天大的事。老公一走,这个家就全得靠她了。她手能提,肩能扛,田地上的活没有她不会的,家里缝缝补补、做食酿酒,更是一把好手,问题是家里没有了一个男人,这就少了一根顶梁柱。

黄杨氏一个字也看不懂,但她还是横看竖看,似乎想从字里行间看出一点什么。老公到台湾三年了,第一封信说,过年就会回去,可是年过了也不见个人影,倒是又来了一封信说,争取中秋再回去。母子三人盼啊盼,时常走到村口往路上张望,每一回都是失望而归。三年来,黄杨氏和老公的联系就是薄薄的几封信,它们从台湾岛上飘洋过海,经过漫长的邮路,来到她的手上时,老公原来留在信笺上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

前年大儿子黄茂如“破学”进了日新学堂,他背书背得好,认了不少字,父亲的来信基本上能看懂。黄杨氏也不用麻烦学堂里的先生,儿子就能把信读给她听了。

现在黄杨氏就一边烧灶一边等儿子放学回家。饭是早上捞好了,等下在锅里蒸热就行。天擦黑了,茂如还没回家,有时他会在路上捡一捆柴背回家,这样迟一点也是常事,可是天越来越黑了,村子上空笼罩一层厚厚的暮霭,他还没回来。小儿子茂明跑进厨房喊着肚子饿,黄杨氏开始担心了,这茂如跑到哪里去了?

她给茂明盛了一碗饭,就匆匆走出家门,往日新学堂走去。

这日新学堂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多个姓氏合办的,设在黄氏江夏堂旁边的一间旧平房里,毗邻的空地上又搭盖了一间平房,给雷先生做宿舍。

黄杨氏迈开大脚走到学堂前,发现黑乎乎一片,倒是雷先生住的土坯屋里漏出一点松明灯光。

雷先生是宁化城里人,是清朝进士贯公(名雷鋐,字贯一)的后人,他不苟言笑,眼神扫到哪个学生身上,谁都不敢吱声。不过他心地很好,以前黄杨氏的家书不仅要请他念,还要央他代复,她时常送上几块霉豆腐或一瓮酒娘做为酬谢。

“雷先生、雷先生,”黄杨氏站在门口喊。

雷先生从屋子里走出来,见是黄杨氏,便说:“茂如下午没到学堂来。”

黄杨氏一听就呆住了,茂如居然没到学堂上课,那他跑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他、他、他没……”她心里一下慌了,向雷先生道了谢便往家里赶。

回到家里,厨房桌上只有茂明一个人在扒饭。黄杨氏心里咚咚响个不停,这茂如跑哪去了?会不会落到石壁溪里?会不会被土匪绑票?她急得脑袋快要胀破了,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向在台湾的老公交待?她决定打一只火把,到村子各处去寻找。

点着火把,刚刚走出家门口,黄杨氏就看到茂如埋头走回家,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还知道回家?你别回家好了,跟那癫子去做伴!”

茂如抬起头,黄杨氏把火把往他面前一照,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有几道血迹,青一块红一块的,还有干掉的泥浆,头发乱槽槽的,沾了一些稻草,就像鸡窝一样。

“你!你跟谁打架了?”黄杨氏厉声地问。

“我没有……”茂如低声地说。

“没有?你脸上怎么会这样?你还敢撒谎!”黄杨氏扬起右手,就甩了他一记耳光。

茂如用手摸着脸,一声不吭。

“你下午就逃学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人不教变告化(乞丐),田没种变草坝。你给我说清楚,下午你是做什么去了?”黄杨氏右手揪住茂如的一只耳朵,把他揪进了家里,“你爸不在家,你就以为没人管了?”

“我没做什么坏事……”茂如嘀咕着。

“那你做了什么好事?你看你这张花脸,不是打架是怎么来的?”黄杨氏急火攻心,提起茂如的耳朵,好像打称一样一直往上提。

茂如咧着嘴,不由跟着踮起了脚尖,嘴里仍旧说着:“我没有……”

其实,下午他确实是和人打架了,而且还不止和一个人打,是和两个比他大的人打,结果自然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被人用苎麻丝捆起来,丢在一间牛棚里,刚才好不容易挣断苎麻丝逃了出来。打架的起因是昨日下午,他发现这两个十多岁的人在调戏巫永祺,立即走上前制止,下午不巧又碰到他们,他们就动手教训他,他不得不还手打了一架。他想,要是永祺知道自己因为她被人打了,她以后看他的眼光更温柔一点,这点皮肉痛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时,黄杨氏把火把往地上一丢,气鼓鼓地说:“你存心要气死我了,让你上学堂学道理,你却学会了骗我!”她突然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满怀伤心地越哭越响。

茂如勾下头,心想母亲这么大哭,让外人知道了多不好,他宁愿父亲在家,把自己狠狠地揍一顿。

永祺是学堂里新来的女生,她就坐在他前面,一笑就露出好看的整齐的牙齿。她读《三字经》,读《幼学琼林》,读《弟子规》,声音很好听,像是樟树下的溪流,清清亮亮的。想到永祺,茂如心跳似乎就加紧了。

黄杨氏哭了几声,想起老公的来信,毕竟这是全家的大事,还不知他在信上写什么,就止住哭泣,用手擦了擦眼泪,对茂如说:“你爸爸的信,你先念给我听听,你自己想想看,今天你做的事要不要回信告诉他?”她从壁橱里取出老公的来信,递给了儿子。

茂如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笺,看了一眼,发现这不是父亲的字迹,这字很端正,父亲的字可是东倒西歪的。他把脑袋凑近了茶油灯,读了起来:“枝叶夫人如唔:时光如矢,今又一秋。现在要告诉你一个不祥的消息……”刚读了开头,茂如就觉得怪怪的,这全然不像是父亲的语气,这么斯文的用词,明显是别人代写的,读到这里他就停住了。

“什么、什么消息?是不是过年要回来?”黄杨氏着急地问。

茂如眼睛不停地眨着,一颗眼泪猛地滚了出来,他的眼睛一下红了。

“怎么了?怎么了?”黄杨氏惊讶地问。

茂如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薄薄的信笺从茂如手中掉到地上,他哽咽地说:“爸爸死了,今年三月十八就死了,乡亲凑钱把他埋了,他没剩钱,还欠了人家五块银元……”

黄杨氏一下惊呆了,天旋地转,整个人像麻袋一样倒在地上。

8

半夜里,一阵粗暴的踢门声把张杰心从睡梦中惊醒。他知道那伙人又来了,他们是来找父亲要债的,接连好几天来踢门,把门踢得砰砰直响,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第一次张杰心和弟弟张杰力吓得瑟瑟发抖,现在他们已经不怕了。

“礼杭佬,出来!快给老子滚出来!”有个粗嗓子喊道。

“他不在家,他晚上没回来。”杰心回答说。这说的也是实情,父亲不在屋子里,不过他知道,父亲躲在堆放杂物的小土屋里,那里无门无窗,里面像乱坟岗一样乱七八糟的,反而没人注意。父亲这样东藏西躲的,是几多狼狈不堪的事情,他为父亲感到丢脸。

“礼杭佬,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外面的人最后踢了一下门,骂骂咧咧地走了。

杰心从床上爬起来,手摸到席子一片湿湿的,是杰力又尿床了,本来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烦躁,这下就有了发泄的渠道。“你,你又做大水了!”他伸出手就拧了一下杰力的屁股。

杰力蹬了一蹬脚,又沉沉地睡了过去。隔壁房间里,还在吃奶的小妹妹哭叫起来,母亲哄着她,但是越哄她哭得越凶。母亲絮絮叨叨的,似乎失去了耐性,说:“你哭吧哭吧,哪天让你爸爸把你卖掉好了。”小妹妹呜咽几声,止住了哭泣。

杰心又躺到床上,把身子挪到没有被尿湿的地方,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再也没有睡意。

第二天一早,村里最勤快的公鸡刚刚啼叫,杰心就起床了,劈柴挑水,每天早上都有不少的活。他打开门,走到小土屋前,父亲揉着眼睛从里面走出来,头上身上挂着许多草梗。

杰心不愿意叫他,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但是父亲掉头看了他一下,嘟哝着说:“今年没禾给你交学费了。”

杰心怔了一下。

“别读了,读什么鸡爪书?给我回来干活。”张礼杭揉着没睡醒的眼睛,走进屋里,准备上床睡回笼觉。

杰心盯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个人可以把女儿赌输给别人做“细新妇子”,当然也可以不让儿子读书。可是,我想读书!杰心心里狠狠地说,我想读书!

9

每年早稻七、八成熟时,石壁人就要先找一些早熟的稻穗,用手掰下谷粒,晒干后砻碓成米,用新米做饭,这就叫作“食新禾”。

“食新禾”时,黄杨氏还用红纸包了几小包新米,让黄茂如送给雷先生和几位亲戚。可是不到一个月,家里剩下的禾就差不多了。在台湾的父亲病死之后,家里断了重要的经济来源,日子就过得捉襟见肘。又到了向学堂缴学费的时候,愁眉不展的黄杨氏对黄茂如说:“咱们先欠着雷先生,明年一起给他交了。”

“我……不读了。”茂如低低地勾着头,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黄杨氏坚决地说:“要读,做人不读书,等于一头猪。”她比着手势,起身往外面走去。

母亲瘦小的身子渐渐消失在茂如的眼里。他感觉自从接获父亲病故的消息,母亲的身体就像少了支柱的老屋子一样塌了下来。从他内心里来说,他是想读书的,文字们相互组合所传递出来的那种意思让他很陶醉,一边背着诗词一边就忘却了烦恼,可是,从诗书里回到现实,他又头大了,家里只靠母亲一个人,要填饱自己和弟弟的两个肚子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供得起他读书?

黄茂如想起祖公黄慎,他家里没有族谱,他也没看过族谱,那装在木匣里用玉扣纸印出来的族谱是很神圣的,在江夏堂的列祖列宗灵位前摆放了一部,上面记载着一个个遥远的祖先名字,平时是不能随意查看的。他听父亲说过,祖上有一个鼎鼎有名的大书画家、大诗人黄慎,从黄慎到他这里是第几世,父亲说族谱上记载不清,但黄慎确实是他们的先人。黄慎出身贫寒,其父在湖南做小生意,后来病死在洞庭湖畔,这和自家是几多相似,一样是父亲远走他乡,一样是客死外地。黄慎“七岁画灰亦知书”,十来岁开始学画像,帮着母亲养家糊口,相比之下,茂如就觉得自己太惭愧了,自己能帮母亲做些什么呢?

黄杨氏从外面回来了,面无表情,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门边就把手扶在门框上,整个人似乎要瘫下来。茂如猜测母亲一定是出去借债了,空手而归。同村的亲友也都不富有,借债从来是难事。这次黄杨氏找的是黄氏族长,想从江夏堂的公产里借三块银元,谁知族长一口回绝了她。

茂如走上前,伸手想要扶住母亲,被轻轻地推开了。

“我明天找雷先生说下情……”黄杨氏说。

“姆,我可以去学画像、学木匠、学……”茂如说。

黄杨氏抬起手,做出要打耳光的动作,手却是无力地落下来,脸上带着怒气说:“我就要你上学,别的你不要说了。”

“我、我……”

“做人不读书,等于一头猪。”

茂如闭上嘴,抬起眼睛有些陌生地看了母亲一眼。

10

巫永咸把用布包着的一叠银元推到雷先生面前,雷先生打了开来,说:“一人只要两块银元,你怎么多交了四块?”

“听说杰心、茂如家里没钱,我先帮他们交。”永咸低着头说,似乎这是一件惭愧的事情。

雷先生沉吟一声,没有说话。

这一天放学,雷先生一走出学堂,里面哄的一声,学生像一群鸟雀飞了出来。永咸每天都落在最后,大家都急着回家帮父母干点活,而他不需要,手脚就慢了。

他从学堂里出来,走上回家的黄土小路。妹妹永祺走在前面,而他在后面跟着,像是护送。两人总是相距十来米,永祺走得快,他也跟着快,永祺放缓脚步,他也会慢下来。

走到水尾的两棵红豆杉前,后面突然跳出两个人,把永咸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他的同学张杰心和黄茂如,他们显然是约好在这里等他的。

“你们……”永咸笑笑地打了一个招呼。

“永咸佬,我们不要你替我们交学费。”杰心和茂如异口同声地说。

“都已经交了……”永咸说。

“你明天跟雷先生要回来。”杰心说。

“我们自己会交。”茂如说。

永咸不想多说什么,埋头要往前走,但是他们把他拦住了,带着威胁的口气说:“你不要回来,我们就打你。”

“算、算我借给你们吧……”永咸说。

“我不要。”杰心说。

“我也不要。”茂如说。

永咸知道他们很自尊,其实自己也没别的用意,只想帮助他们,毕竟大家都是石壁佬,杰心还是他的亲戚呢,谁知他们根本不领情。

杰心和茂如从他身边分头走了,走了几步,杰心回头说了一句话。许多年之后,这话还时常响在永咸的耳畔,让他若有所思。

杰心说:“你不把钱要回去,我明天就不上学了,你交了也是白交,我没欠你的,我不想欠人家什么。”

第三章

11

风尘滚滚,一支南迁的家族奔走在路上……山路崎岖不平,荆棘遍布,艰难行进的马车发出干涩的声音,许多脚板踩响了尘土。

永嘉之乱、唐末兵燹、金兵侵宋,客家先民一次次伤心无望地告别家园,举族南迁。

在祖宗坟墓前洒泪泣别,收起沾着黄土的先人骸骨,放置在须臾不离身边的瓦罐里,就这样,一家族的人扶老携幼,带着衣物细软、锅碗瓢盆还有鸡犬猪羊,满怀失去家园的悲痛和迁徙南方的迷惘,却是步履坚定地走出村口……

从江西石城爬上站岭隘口的南迁“流人”,一眼望见山脚下一马平川,百里林涛,万顷荒原,那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多少年的惊惧逃奔,多少年的茫然南下,这些客家先民们早已疲惫不堪,在他们的内心里,对稳定生活的渴望,犹如鱼儿对水的渴望一样。这么一块平畴的土地突然出现在面前:北面有巍峨的武夷山脉,天然屏障一样地阻挡着中原的烽火与战祸,而且境内河流纵横,石壁溪是闽江源头之一,淮土溪是贡水的源头,贡水流到赣州和章江汇成赣江,直流入长江,汀江也发源于此,流经长汀,进入粤东后和梅坛河汇成韩江。莫非这是上苍的恩赐?抑或是祖先的庇护?这群衣衫褴褛的人齐刷刷跪在了地上,热泪长流。终于有了一块安宁的土地可以让他们停下脚来歇一口气了,他们不想再走了,他们真的累了。于是,石壁的空中升起了客家先民的袅袅炊烟,他们搭起茅草屋,盖起窝棚,中原带来的犁铧翻起了肥沃的黑土,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禾苗……

似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这块拥有天然屏障的宝地终于有了新主人,他们是以客人身份闯进这块土地的,后来逐渐被称作客家人。

在历史上,石壁泛指宁化西乡,有时也用以指代宁化,因为它的名气远远超过了宁化。根据不完全统计,在客家民系孕育、生长的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曾经在石壁开基定居、短暂滞留、经过中转的姓氏达203个,而从这里向全国全世界迁移的姓氏则有152个。

每个姓氏后面,有多少人在中国大地上流动、在世界各地之间漂泊?

如果每个姓氏都是一支涓涓细流,这么多姓氏就汇成了一片浩瀚的大海。

这就是客家人,从小小的石壁走出,播衍全球。

这也就是石壁,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成为数千万客家人公认的祖地。

张显澜从网吧回来,递给巫文姬一张打印的纸,原来是一篇叫作《石壁之光》的文章。他说:“网速好慢好慢,真让我郁闷,想上的论坛一个也打不开,只好随便‘狗狗’(搜索)一个客家社区,这篇东东写得比较煽情,给你看看。”每次出门张显澜必定带着笔记本,但台湾带来的上网卡在这边用不了,一天不上网心里就难受,只好询问饭店女老板的一个小伙计,让他带路到了一间黑网吧。

巫文姬一边低头看文章一边说:“你想想,这地方能有网吧,已经够先进了,和世界接轨了。”

“这也是。”张显澜说着,就在文姬身边坐下来。这是在客家乡村饭店二楼文姬的房间里,里面一张木床一对桌椅,设施简陋,她坐在床铺上,脚伸在地上。张显澜发现她很专注地看着手上的文章,有时还读出声来,身子就往她身上挪,几乎是偎依着她了。

“这就是客家人,从小小的石壁走出,播衍全球。这也就是石壁,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成为数千万客家人公认的祖地。”文姬读完了文章,突然意识到张显澜这么零距离地亲密接触,提醒他说,“张显澜同学,这样不合适吧?”

“嘿嘿,你认为不合适吗?”张显澜笑笑地说。

“这次你跟我到大陆来,是不是别有用心?”巫文姬做法官状,一副审问的语气。

“用心?当然用心啦,一片好心,别的没有。”张显澜嬉皮笑脸的一脸正经。

巫文姬从床铺上站起身,走到墙壁前,正好上面有一枚原来钉过年历的图钉,就拔了出来,把手上的这篇文章钉在墙上。

“巫文姬同学,莫非你要天天朗读不成?”张显澜说。

“这倒不必,”巫文姬说,“不过,一个人总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张显澜向文姬扮了个鬼脸,故作诧异地问:“你从哪里来?你不是从你老妈的肚子里来的吗?”

文姬瞪起眼,手指头往张显澜鼻子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12

巫永咸坐在房间里回想当年是怎么逃出石壁的。人老了,总在回忆过去。但是岁月像是滚滚东流的大河,一路涤荡而下,许多往昔的痕迹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在桌前静坐几十分钟了,思绪还停留在当年那狭窄阴暗的地道里。

从地道里爬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只红漆篮,竹篮里的熟肉、鸡和一壶酒似乎丢了一种,本来是想无论如何也要到丈人爹家“报喜”的,可是到底去了没有?在后来不断的回忆中,变得无法确定起来。

当年的逃亡似乎是祖先命运的一种延续,也是南下,一路南下,永咸记住了几个在生命中留下印记的地名:归化、沙县、漳平、宁洋、漳州、海澄……当他在曾经繁华一时的海澄月港坐上出海的渔船,准备渡海前往台湾时,回头北望,满怀惆怅地久久凝视。那是故乡的方向,那是埋藏祖先尸骨和自己胞衣的地方,石壁阻隔在千山万水之外,他离它越来越远了,他想,我很快就会回来,儿子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呢。按照字辈,他给儿子取名:志远。谁能想到自己这么一跑,也是太远了,从空间和时间来说,都是太远了,远天远地,遥遥无期。

然而,走得再远,时间再长,他还是回来了。这是天下所有游子的宿命:回到故乡。

其实早些年,他就可以回来了。那时他的身体不知比现在要好几多倍,可是心头总有一片浓厚的阴影,让他犹豫不决,最后一次次把思乡的念头狠狠地掐断。当年渡海到台湾后,他在彰化县一个汀州老乡的小农场里落脚,第二天就往邮筒里投出第一封家书,在焦灼不安的期待中,他忍不住又投出了第二封信,每天听到邮差的脚踏车声总是心跳不已,然而每天都是失望。未曾体验过的人难于想象那种失望之情,好像无数虫子啃着他的心。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邮路漫长不畅,信件遗失是家常便饭。失望归失望,他并不甘心,继续把一封封报平安的家书寄往“福建省宁化县石壁葛藤坑巫得明亲收”,有时收信人写妻子罗幼妹的名字,有时写弟弟巫永维和弟媳张杰仪的名字,依然是石沉大海,沓无音信。几年后,倒是有些零星片断的消息从老乡的家书或渡台谋生的老乡嘴里断断续续地传来,说父亲病故了,房子失火烧毁了,油榨坊被人占了,妻子带着年幼的儿子不知改嫁何方,妹妹永祺自从逃婚后首次公开出现在泉上延祥一带,弟弟永维参加红军去了,弟媳杰仪独自留在后来建的“椿凿屋”里守活寡……没有一个是好消息,每次听到一点传闻,他的心就要碎一次。破碎不堪的心慢慢变冷了,变厚了,像是长出了一层层的老茧,不再敏感,不再思念,那个石壁葛藤坑的巫永咸死了,活在世间上的是另外一个巫永咸。

几十年之后,当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坐在台北近郊的楼中楼里,而是坐在石壁地界上的一张木椅上,那个石壁葛藤坑的巫永咸复活了。

他想起许多年前,张杰心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不想欠人家什么。”是的,他也不想欠,可是已经欠下的该如何还呢?

13

七月日似火,八月石上煎得果。每天日头从东华山跃上来,石壁便像是蒸笼一样热气腾腾。

山间盆地散热很慢,直至日头落山,还到处热烘烘的,石壁溪畔林立的岩石一片苍茫闪烁,那平整光亮的岩石像是一面明晃晃的巨大的镜子。

浮出水面的危岩怪石,摸起来还是烫手的。巫永咸在水里游累了,想爬到水边的石头上歇口气,但是烫手的石头让他不敢靠近,还不如把整个人泡在水里,随着水波荡漾而浮动,向着夫妻树的树荫下面慢慢浮去。

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四周围都有游水的人,有的人把整个身子埋入水里,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圈黑发,还有的人一边搓着身上的污泥一边搭话。这里早上是女人洗衣的地方,到了傍晚便成了男人的澡塘。

河边陆续有妇娘来挑水,这些女人大多低头疾走,走到一块跳石上,弯腰把一只水桶抛到水里,提起一桶水,再抛另一只桶,然后把扁担往肩膀上一放,挑起两桶水就往回走,眼光几乎不向游水的男人看一眼。只有个别胆大的,走到水边,眼光先在水面上瞟一圈,不过水中浮动的那一只只葫芦似的脑袋,也没什么好看,她们挑起水就走了。

巫永咸看到杰仪挑着两只水桶向水边走来,两只空桶一前一后轻轻地晃动。自从杰仪来到巫家做了他的弟媳妇,他再也不敢正面看她一眼,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尴尬和微妙,公众场合里从不说话,在家里廊道上迎面相遇,也是匆匆一瞥,便低头而过。她每天做饭、洗衣服、洗地板、喂养牲畜,还要上山捡拾木柴,还要劈柴挑水,晚上还要哄着小老公睡觉。杰仪刚刚来到巫家时,弟弟时常欺负她,一不高兴就揪着她的头发,死劲地往下扯,她始终一声不吭。有一次正好被他看到了,永咸心里窜上一股火,大步跑了过去,一把就提起弟弟的耳朵,手掌一推,弟弟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上,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杰仪连忙从地上扶起小老公,一手拍着他的背一手擦着他的眼泪,不满地责问永咸说,你怎么打他?

这似乎是杰仪到巫家之后对永咸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永咸没有作答,他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落下来了,连忙背过身子,带着内心里的一声叹息,缓缓地走开。

弟弟渐渐长大了,也“破学”进了学堂,而他则小学毕业回到家里,帮体弱多病的父亲操持这个家。

那年秋天,父亲把弟弟送到宁化翠城,就读县立云龙高等小学。家里少了一个人,但是与此同时,家里准备进人了,父亲开始为他张罗着“归亲”(结婚)事宜。夜深人静之际,正是永咸心里最不平静的时候,谁将要进入这个家门呢?有时他会傻傻地想,要是这个人是杰仪就好了。实际上,杰仪走进这个家门已经好几年了,却是跟他越来越形同路人。

永咸的房间和杰仪的房间紧挨在一起,只隔着一堵土墙,有时他会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偷听隔壁的动静,虽然听到的只是一阵沉睡的呼吸声,他心里多少也有一些满足。有一次他听到隔壁床铺上发出一阵嘶嘶嗦嗦的响动,好像是杰仪不停地翻着身子,她怎么也睡不着?他还听到了嘤嘤嗡嗡的声音,像是轻声的哭泣,也像是细细的哼唱。做人媳妇苦,做人“细新妇子”更苦。虽然永咸对男女之事还是混混沌沌,但他似乎已经能够理解杰仪的辛酸。

老弟放假从城里回到家里,永咸乍一看,他的个子几乎窜到自己的下巴了。兄弟相见,彼此的面容和眼神都很冷漠,甚至还带着某种敌意。永咸明显感觉到老弟对杰仪的不屑和轻视,在他眼里,杰仪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耻辱。有好几次,永咸心里有一股冲动,想要把老弟摁倒在地,狠狠地揍一顿,他的拳头攥得流汗了,牙齿咬得咔咔响,最后硬是把这心里的怒火压下去。都说老弟命里带刀,他一生下来就把母亲克死了,看样子杰仪也会拖死在他手上。

有一天,永维三个城里的同学来到家里,那二男一女的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让永咸很看不惯。他们叫永维“密斯特巫”,坐在厅上指点江山似的,开口闭口都是一些新名词。杰仪在厨房里为他们做擂茶,把一钵擂茶端到厅上的八仙桌上,又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永维那个女同学朝永维瞟了一眼,问:“密斯特巫,这个是你嫂子吗?”

永维鄙视地摇摇头说:“不是,一个女佣。”

永咸从廊道走到厅上,对永维说:“永维佬,做人要讲点良心,她是你老婆,在家做死做活等着你长大跟你圆房。”

永维脸色突变,他那三个同学,无不满脸诧异,面面相觑,特别是那个女同学更是目瞪口呆的,匪夷所思地直盯着他。

永咸平静地掉头而去。

永维从后面冲了上来,说:“我知道你喜欢她,那我把她让给你好了。”

永咸抬起手,在永维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噼啪一声,他也没想到声音这么响亮,他几乎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甩下去,但是响亮的声音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在此后的日子里,这声音时常在他心里响起,反复不断。

现在杰仪向水边走来,越来越近。巫永咸把脑袋埋进水里,耳朵里进了一些水,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他似乎在晃动的水波里看到杰仪站在水边,弯腰把一只水桶抛入水中,那个熟悉的动作勾勒出她全身的曲线。他闭上眼睛,而那饱满的曲线依旧在眼前起伏着。

这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有人尖叫起来:“落水啦!”潜入水中的永咸怔了一下,哗啦地钻出水面,只见前面跳石下面浮着一只水桶,杰仪在水里扑腾着,摇着一只手,身子像麻袋一样往下沉。

永咸心里一紧,什么也没想就奋力地游过去。杰仪就在前面不远的水里软绵绵地漂浮着,永咸只恨自己的手臂太短了,几次伸出去都够不着。

“呜……呜……”杰仪一只手拍打着水面,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别怕,我在这,我来了。”永咸说,“别怕,我来了。”

永咸一只手抓住了杰仪,另一只手把她的身子托了起来,一边托着她一边向水边慢慢游去。杰仪脸色苍白,慌乱的眼神里写满了恐惧和不安。虽然是在水里,永咸仍旧感觉得到她的身子发烫,她一定是中暑了,走到水边眩晕而落水的。

四面围过来几个人,他们发现落水者已经被永咸托住,而且落水者居然是他的弟媳妇,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些惊讶,还有一些暧昧,有的人就划开水面游开了。

“你身体不行就不要挑水嘛。”永咸对杰仪说,她苍白的脸就在他的臂弯里,脸上挂满了水珠,带着一种求生的本能,茫然地望着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近的接触,他几乎是抱着她了。感谢水里这特殊的环境,要是在陆地上,永咸断然没有勇气。游到水边了,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还希望多游一会儿,可是水边已经到了,他把杰仪托起来坐到水边一块石头上。

“好了,没事,没事。”永咸说。

杰仪全身水淋淋地坐在石头上,她突然有些羞怯地把两只手臂抱在胸前。永咸的眼光从她隆起的胸前掠过,把头转向了一边,说:“我去找永祺……”

“不用……”杰仪虚弱地说,身子在微微发抖。

“我去找永祺,拿干的衣衫给你换。”永咸说着,从水中爬了上来,光着上半身,把梭子裤的腰带抽紧一点,准备向村子里走去。

“不用……”杰仪摆了一下手,身子像是坐不住地往石头上瘫下来。

“你不要紧吧?”永咸怕她坐不住,再度落水,掉头走了回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仔细察看着她的五官表情。他想摸一下她的脉博,但他没敢伸手,他知道水里有几双眼睛往这边盯着。

“你、你坚持一会,我很快,很快。”永咸说着,起身向村子里跑去,身上的水珠飞快地向四周飞散。他把腰带抽紧了,憋着气直往家里跑。

永咸光着膀子,穿着湿透的梭子裤在村里奔跑的形象,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石壁人的一个重大话题。他们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跑得这么快,霍霍生风,经过之处鸡飞狗跳。

“永祺,永祺!”永咸一边喊叫着一边冲进家里,他跑到永祺的房间门前,一阵拳打脚踢,“快,快,永祺。”

“永祺没回来。”躺在房间床上的父亲带着几声干咳说。

永咸一下呆住了,突然他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本来想叫永祺进入杰仪的房间拿一套干的衣衫,送到石壁溪边让她找个地方换上,然后扶她回家。可是永祺不在家,他茫然失措。

“你找永祺……做什么?”父亲一边咳着一边问。

“没什么。”永咸回答说,向杰仪的房间走去。那门上挂着一把细细的锁,他用力一点推就能推开,可是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还是掉了下来。如果是别的女人就好办了,偏偏是比弟弟还大10岁的尚未圆房的弟媳妇,而且弟弟又长期在外上学读书,他无法不顾及到石壁地界的各种反应。

这时他想起杰仪病怏怏坐在水边石头上,要是她再度落水怎么办,要是碰到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他心急如焚,突然想起一个主意,转身推开自己的房间,从床上扯起被单,卷成一团搭在肩膀上,就往石壁溪边大步跑去。

风从耳朵两边呼呼地掠过,永咸听到了杰仪痛苦的呻吟,那低低的声音让他心里发酸。

杰仪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身子往后面倾斜了一些,湿透的衣衫显豁出丰满的曲线,她的眼光孤独无助地望着水边的砂石小道,水里有男人不怀好意地向她吹口哨、唱山歌。

永咸的脚步声她远远就听到了,她一直在期待,同时也非常恐惧,这种矛盾的复杂的心情折磨着她。她想不到自己站在水边准备提水,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下栽进了水里,虽然早上起来便感觉到头重脚轻,身子发烫,她想挺一挺就过去了,以前不就这样吗?又不是金贵的小姐,再说屋里屋外有那么多的活等着她。

永咸跑了过来,把搭在肩膀上的被单哗地抖开,披到杰仪身上,几乎把她整个人包了起来。

“这、不要……”杰仪扭着身子,眼里透出一种惊慌的神色。

“你病得厉害,我先背你回家,给你请先生。”永咸用一种平静而不容反对的语气说着,就弯下身子背起杰仪,向村子里走去。

“不要,不要,不要……”又惊又羞的杰仪在永咸肩膀上打了几下,她想挣脱,可是她全身绵软无力,连手臂也不听使唤,像折断的树枝一样垂了下来。

“你病得厉害,又落水着凉了。”永咸说。

永咸背上一股男人的气息让杰仪安静下来,她像疲倦睡着的孩子,一动也不动。

14

冰冷的深不可测的水没过头顶,她在水里嗖嗖发抖,突然又被扔进烧开的铁锅里,沸腾的热水像无数银针扎进她的身体。冷热无常,恶梦不断,张杰仪脑子里不停闪过一些牛头马面,时而模糊,只听得到一阵怪异的吼叫,时而清晰,那青面獠牙非常逼真地朝她俯冲下来……

杰仪惊悸地尖叫一声,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缝,眼前站着一个面目朦胧的人,好像全身发着光,刺得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

“你醒了,刚才杨先生来看你,给你开了方子,我去‘执茶’(抓药)煎了汤,喝了就好。”

声音轻轻的,这是谁?杰仪的手抖抖索索地向被子里伸出来,可是什么也抓不到,那个模糊的影像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晃动着,继续发出轻轻的声音:“喝了药就好,你要坐起来喝药。”

杰仪的手失望地落了下来,她整个人好像从高高的云端上往下掉,她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感觉到自己掉在了床铺上,身子好好的还没有摔碎,但是全身上下哪里都难受。

“你醒了。”那个声音欣喜地说。

“我……”杰仪干躁的嘴唇蠕动着,一碗水很解人意地送到嘴边,她在碗沿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水。这时,她看清了床前一米开外的人是永咸,拘谨地往后站着,身子微微向前倾。她回想起来,昨天傍晚她在挑水时落入石壁溪,是永咸把她救上岸,然后又把她背回家,接下来的事情她就记不清了。这让她羞愧难当,但是向永咸投去一瞥时还是带着感激的。

“你太累了,也没休息好,虚火上升,又落水着了凉,杨先生说喝几天药就会好。”永咸说。

杰仪把手往身上摸去,心里不由吃了一惊,上身除了肚兜别无他物,谁把她湿透的大襟衫脱下了?脸上立即飞起一片红晕。一股草药的苦涩气味传到她的鼻子里,她全身哆嗦了一下。

永咸端着一碗黑中透绿的药汤送到了她面前,说:“坐起来喝吧。”

杰仪坐起一半的身子,把被单扯到胸前堆着,下面的脚踝却露了出来,她扭头看了永咸一眼。

只是匆匆一瞥,永咸就读懂了其中的意思,他把药汤放在床头的木柜上,转身走了出去。杰仪起身端起药汤,送到嘴边,大口地一饮而尽。苦涩而略带芳香的药汤汩汩地在她体内流淌,她听到了冒出气泡的声音,好像干涸的田地流进了一股清泉。她又躺了下来。

这天傍晚,永咸坐在厨房的矮凳上守着一锅没有煎开的药汤,瓷钵里的热汽卟卟卟地往上顶着瓷盖。他一直在回想着昨天这个时候把杰仪背回家的经过,每一个细节都细细地咀嚼,特别是他把杰仪放到床上,发现她几乎是不省人事,只有胸前隆起的曲线微微起伏,湿透的布料更加突出她丰满的胸部。她已经病成这样,肯定不能穿着湿透的衣衫躺在被子里。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剥开第一只布扣,他的手在发抖,心跟随着砰砰直跳,快要跳出了嗓子眼。他把她的大襟衫脱了下来,强迫自己紧紧闭上眼睛,不要在那洁白隆起的地方停留,可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注视着那神秘的女性禁地。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脸红耳赤,身子站立不稳,心里似乎有一个强大的命令让他向前俯下,扑到那隆起的地方,和她融为一体。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几次碰到她那富有弹性的肌肤,像是受到炮烙一样,不由弹了起来……他只是给她脱下大襟衫,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的身体,像做贼一样逃了出去。是的,他心里有鬼,杰仪到巫家这么多年了,他从没把她当过弟媳妇,甚至也没当过老姐,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一个浑身散发着女性气息的妇娘。

草药煎开了,永咸掀起瓷盖,有些烫手地放到地上,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嘴巴一下咧开了:“你怎么起来了?”

原来是杰仪,像一缕淡淡的风,吹了过来。她的病容让她显得楚楚可怜。

“你……”

“没事,我好了。”

“你要多休息,我正在给你煎药。”

“我好了,没事。”

“你……”

“我没事,好了。”

“身体要紧,家里的事有我。”

“好了,我没事。”

杰仪从桌子下拉了一只矮凳,坐了下来,两只手抱在膝盖上,像一只安静的猫一动也不动。

永咸端起瓷钵,倒了一碗药汤,说:“等会凉了,你把它喝了。”

杰仪点点头。

永咸还想说什么,嗓子里一阵发痒,再也说不出来,便走出了厨房。这天晚上,永咸做梦梦见和杰仪一起呆在东华山的三仙祠,他两只手刚刚把她搂进怀里,全身一个激凌,下身就有一股腥热的液体喷射而出。他猛地坐起身子,面前的杰仪倏然消失,只有一道月光像水一样涌到床前

第二天开始,杰仪又像以前一样早早起了床,她刚刚端起一盆的脏衣服要走,永咸从天而降似地拦在她面前。

“别,你还没全好。”永咸说。

“我好了。”杰仪说。

“你……”

“我好了。”

杰仪转了个方向,从永咸身边走了过去。永咸伸出手,没有抓住她,只是从她的胳膊上轻轻滑落下来。

接下来的许多天,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迎面相遇也只是看一眼,神情比过去显得更加尴尬,更加复杂,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便匆匆走过。

转眼到了中秋,巫得明事先捎了口信给城里上学的巫永维,让他回家过节,直至晚饭后,一轮皎洁的圆月升上夜空,也不见他的身影。

“让他到城里读书,不知他学会什么,倒学会了新派。”巫得明摇着头说。杰仪在家门口摆了一张小桌子,供上芝麻豆沙月饼,点起香烛,拜过三拜,

把月饼切成一个个小块,分给邻居小孩和家里人品尝。

永咸没有吃家里的月饼,而是从邻居拜过月亮娘娘的一大盘月饼里拿了一小块,一边吃着一边向村子中心的平阳堂走去。

平阳堂是巫氏的祖祠,位于村子的中心地带,是一座飞檐斗拱的二进式青砖屋,大门柱是两棵圆木,上面分别竖刻着祠联:源自上古,望出平阳。

每年中秋这里都有人在“请扁担神”,像演戏一样热闹,总是围了许多观看的人。

圆润的明月像一只美丽的光盘,高高地挂在天上,洒着细细的月光,像银子一样在村子里流淌。

永咸还没走到平阳堂就听到一阵嗬嗬的叫声,祠前围了一大群人,后生子跃跃欲试,媳妇妹子凑成一堆,一边拿眼睛瞟着后生子,一边唧唧喳喳地发表评论,小孩子则兴奋地跑动,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几个主事的人站在门柱的圆木后面交头接耳,似乎是天机不可泄露,显得神秘兮兮。

焚香拜月,人群自觉地往后退出一块空地,所有喧哗全都静了下来。门柱的圆木后面转出一个人,手上扔过来一根扁担,两个后生子啪地接住,把它顶在肩上,两个人就这样顶着一根扁担,像是顶牛一样。

人群中发出哟嗬——哟嗬的叫声,扁担两端深深地顶入了两个后生子肩头的肉里,但是他们受到刺激和鼓动,越顶越紧。有人抓住扁担一边摇着一边唱道:

扁担神,竹篙龙,
一挑挑起两河龙,
挑得起,欢欢喜,
挑不起,耻笑凡间几多人,
生就无火起,
死就无烟生,
天尊地煞,
两个童子肩对肩,
扁担神来翻翻转,
哦——起呀!

随着一声“起呀”尖尖地响起,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根扁担的一头从一个后生子的肩上跳了出来,高高地往上竖立。一片狂叫声中,许多人向竖起的扁担围过去,用手抓住扁担,使劲地往下拉,可是扁担神已经附到了扁担上,只见扁担一耸一耸地直往上窜……

每年中秋看到这里,永咸总是无法理解,扁担怎么就能竖起来呢?好像是产生了幻觉,但他又分明看得明明白白。杰仪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就站在他旁边,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人挤人,他往杰仪那边挤了一点,根本就没人觉察到。

这时,被许多只手争先恐后抓在手里的扁担往上一窜,落到地上,兀自站立着,像一个瘦骨伶仃的木偶,转动着身子看着围观的人。那唱歌的人依旧在唱:“扁担神来翻翻转,哦——起呀!……”许多人跟着唱,越唱越快,变成了起哄一样:“起呀——起呀——起呀——”

突然,有人尖叫起来。永咸发现扁担扭动了一下,就朝人打来。大家呼地四处逃窜,一片鬼哭狼嚎。

“扁担神起啦,快跑!”

“跑呀,扁担神来了——”

“打到我啦,哎呀!——”

扁担突然开始追人,这也算是意外。所有的人吓得尖声大叫,抱头鼠窜。前面退下来的人像一个巨浪打在永咸身上,他踉跄了一下,转身正要跑,看到地上跳动的扁担斜着向杰仪扫过去,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扁担,虎口像是长出牙齿一样,把它紧紧咬住,扁担在他手里扭了一下,就不能动了,变成一条死蛇似的。

“永咸佬呀!嗬——”

“永咸佬抓住了扁担神,厉害啊厉害!”

“啧啧啧,扁担神,永咸佬更神!”

人群里发出欢呼声和赞叹声,纷纷向永咸围拢过来。杰仪惊悸未定地拍着胸,向永咸投去闪亮的一瞥,连忙低下头钻入人群。

第四章

15

十月里来打糍粑,正是秋后农闲时节,石壁的夜空响起“咚、咚、咚”的声音,宏亮悠长。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把祖传的糍粑锤,糍粑臼则是公有的,平时就安放在祖祠里,可以到祖祠里打糍粑,也可以把它搬到自家门口,还有几户人家一起合造一尊糍粑臼,这样就更方便了。糯米放在饭甑里蒸熟,趁热倒进臼里,男人用糍粑锤一下一下地压挤,使糯米饭越来越粘稠,然后便开始抡锤击打,高高地举起,重重地捶下,一起一落,咚——咚——咚,富有节奏。当男人将锤子抬起时,女人要迅速把粘在上面的糯米饭抓下来,那手快如闪电,就在锤子的起落之间一伸一缩,像是逗着玩似的,那锤子怎么也打不到手。糯米饭越打越粘越韧,也就越难打,需要家里的成年男子轮番上阵,要是没有一股精神气是打不成功的。

糯米饭打成洁白柔韧的一团块状,伴上研碎的芝麻、花生和红糖,就是芳香可口有劲道的糍粑了。十月里,石壁乡村的夜晚,打糍粑的声音此起彼伏,高亢激越,连天空中也飘满了喜庆的气息。

张杰心家里是村子里唯一没有打糍粑的,割禾挑回家还没过一夜,十担就被债主挑去了七担,吃饭都不够了,还能用什么打糍粑?杰仪从巫家带了一大块糍粑回家,放在竹篮里,刚刚拿开上面的竹叶,杰力就饿虎扑食一样扑了过来。

四岁的小妹杰佳突然患上夜啼症。每天晚上啼哭不已,尖利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刺破了村子的宁静。母亲叫杰心去找伊先生,伊先生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就在黄纸上写了几行字。杰心看到纸条上写的是: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叫夜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
一夜睡到大天光。

回到家里,母亲郑重其事地把纸条贴在外面的墙上,可是天一擦黑,杰佳还是放声嚎哭,像司晨的公鸡一样准时。

经一个堂舅介绍,杰心到了石壁墟上的玉屏烟丝店做学徒。这是一座两进式的砖木平房,左面墙的地基有些下陷,房子微微倾斜,墙头开裂一道长长的口子,几年风吹日晒下来,都长出了一丛一丛的杂草,在风中飘摇,远远看去,有如田地上的烟叶,也是别有情趣。

玉屏烟丝店两边有一对刻在木牌上的对联,字体稳重大气:五湖寄迹陶朱公,四海交游晏子风。出自无名氏手笔,这块土地历史上曾经出现过黄瘿瓢、伊秉绶、郑文宝这样鼎鼎大名的书法家,民间潜伏许多着书法高手,也就不足为奇了。横批是一块匾,上题:烟林胜地。当街的是一排木柜,上面摆放着一堆堆颜色层次不一的晒烟丝,后面的房子就是烟丝作坊。

还没走到烟丝店,先闻到一股腥烈呛鼻的气味。张杰心跟在堂舅后面走进烟丝店,肚子里一阵翻滚,早上吃的地瓜差点要呕吐出来。烟丝店的气味太浓太稠,陈年的腐臭味和新鲜的辛腥气羼杂在一起,让杰心几乎就要窒息了。

烟丝店老板宁元坤是个驼背,需要扬起脖子才能看到杰心的脸,他胸前挂着一块比肚兜稍大的油腻腻的麻布,手不时在上面抹一下,便伸进口袋摸出一小撮烟丝,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老板的驼背和嚼烟的习惯让杰心觉得很奇怪,但是他像所有刚刚招收的学徒一样,低眉顺眼,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甚至也不敢大声喘气。宁老板扬起脖子时,头歪到了一边,他比着指头说:“要听话,肯吃苦,不惜力。”算是对杰心的约法三章。

烟贩子把收购来的烟叶送到玉屏烟丝店,宁老板把手伸进麻袋里,捏捏它的厚薄,随便从里面抓起一把来,一眼就能看出它是脚叶、下层叶还是中腹叶、顶叶,再看一下色泽,手指在上面弹了一弹,立即报出等级,好的是黄上、黄中,一般的是黄下、红下,差的是红中、红下,若烟贩子没有意见,宁老板就按质收购,若是有疑义就免谈了,宁老板很自负,也很固执,他说黄下就是黄下,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约三十年前,还是十来岁小孩子的宁元坤和他父亲从江西石城来到石壁,开了这家烟丝店,他父亲也是个驼背,现在宁元坤的模样几乎就是他父亲当年的翻版。他父亲说,他家老祖公一二百年前就在石壁住过,后来迁居石城珠坑,他们现在只不过是回迁故土。事实上,石壁地界早已没有他们的亲人,即使有姓宁的人家,族谱、字辈也对不上号,不知出了几多世。他们性格孤僻,没有朋友,也不近女人。宁元坤父亲病逝后,石壁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背像他父亲一样驼了,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活脱脱是他父亲的复活,同时他做的晒烟丝也跟他父亲做的一样,金黄漂亮,劲头足,有回味,在石壁地界很有名气。

每天打烊,把门板按顺序一块块插好,宁元坤独自喝完一碗酒娘,从木柜台下面取出一团烂糟糟的被子,爬到柜台上面,坐一会儿,嚼一口烟,就在上面躺下来睡觉。

杰心原来以为,做了学徒就可以住在店里,同村有个“大嘴佬”到宁化城里的打锡店当学徒,就住在老板的店里,不过,杰心第一天到了烟丝店之后,感觉即使店里有得住,他也宁愿住在家里,尽管家里有一个叫夜郎,天天哭得他睡不安稳。睡不安稳,也总比那烟味好受一些。

每天早上,杰心总是在最困最想睡的时候醒来,强迫自己起床,他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把水缸里的水挑满,劈一捆柴,然后风卷残云地用过早饭,通常是一碗捞饭一小块霉豆腐,或者一根地瓜,吃完就往烟丝店跑去。一整个上午,宁元坤就叫他磨烟刀,到了中午,他回家吃饭,吃过饭又来到店里,继续磨烟刀。天黑了,宁老板像幽灵一样出现他身边,干咳一声,说:“吃饭。”他这才结束在烟丝店的一天,带着一身烟臭味,脚步软踏踏地走回家。

这天晚上,杰心走到家里的时候,肚子已经饿得贴到脊背上去了,厨房里一片冰冷的气息,灶是冷的,锅也是泠的,他有气无力地提起锅盖,里面连一块锅巴也没有。他一屁股坐在矮凳上,身子散架一般再也起不来。父亲不在家,这是不用想的,怎么母亲、老弟、老妹也都不在家?他们去哪里了?

屋子外面传来两个小女孩一边拍着手,一边念顺口溜的声音:“小姐小姐别生气,天光带你去看戏。什么戏?游戏。什么游?酱油。什么酱?豆酱。什么豆?豌豆。什么豌?台湾。什么台?抬你上街看菩萨。”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明亮,好像柔韧可口的黄粿,又好像香喷喷的立夏丸。杰心满嘴生了口水,不得不咽进肚子里。小女孩子依然在唱,可是他不能再等了。

“老人哩,去哪里?我去江西。什么江?黄江。什么黄?鸡蛋黄。什么鸡?水骚鸡。什么水?井水。什么井?圆井。什么圆?菜园。什么菜?苋菜。什么苋?瓜子苋。什么瓜?冬瓜。什么冬?牛皮鼓子咚呀咚。什么牛?乌牛。什么乌?炭乌。什么炭?石炭。什么石?铁石。什么铁?米头雪。什么米?早禾米……”

杰心硬撑起身子,打开米缸,用竹筒舀出两筒米,就碰到缸底了,又倒回去半筒。他刚开始淘米,母亲回来了,眼睛红红的,肩膀上扛着一把锄头,疲惫地卸下来,神情木然。

“姆,你到哪了?”杰心说。

母亲愣愣的说不出话。

“杰力、杰佳都到哪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杰心说。

母亲突然闭上眼睛,一颗眼泪就滚了下来,说:“杰佳死了,我叫人把她埋到山上去了。”

杰心大吃一惊,好好的老妹怎么死了?昨晚还哭了半个晚上,他暗暗咒她不如死了好,怎么就真的死了?他傻住了:“杰佳,真的……”

母亲擦了擦眼泪说:“下午落到石壁溪,救上来已经死了。”

杰心把淘米的瓷罐搁在灶上,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尽管老妹天天晚上哭得他心烦意乱,但是突然间落水了,不在了,埋到山上了,这还是一个让人痛苦的现实。杰心抽泣了几声,低下头走了出去。

再也没有老妹大声啼哭,杰心还是依旧睡不着觉,他躲在被窝里暗暗流泪。几天前的一个中午,他还在教她唱童谣:“红鸟子,红飞飞,十八岁,要去归。没红鞋,不上轿,没唢呐,不拜堂,没鸡腿,不食饭,没花被,不上床。”他唱一句,她跟着学一句,声音稚嫩,像小鸟一样细声细气的。他发现老妹白天不哭不闹人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可是现在,人世间已经没有她这个人了。杰心突然感觉人生的命题变得多么复杂,这人世间的人会死去,死去的人会知道活人的痛苦吗?活人要怎样才能没有痛苦?像那癫子,他那样活着是不是就没有痛苦呢?

16

东华山上的日头还是那么耀眼,石壁溪的流水还是那么不急不缓,烟丝店的气味还是那么难闻,张杰心还是不喜欢,但他已经可以忍受了,或者说他的嗅觉已经变得麻木了。宁老板说,烟不能当饭吃,但它可以让我们有饭吃。杰心知道,这就是他的饭碗,上天安排好了,他就要端这碗饭。

从田地上的烟叶变成人们嘴上品吸的烟丝,这是一个许多人要为之付出艰辛劳动的过程。做烟的工序繁杂而且累人,每一道工序都是体力活,不能偷工减料,还要灵活掌握好用力的均匀。开头几天,宁老板对杰心这也不满意那也看不中眼,十分挑剔,杰心感觉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从不争辩,任由这个该死的驼子一顿臭骂。一个月下来,杰心对整套工序了然于心,已经能够独立地熟练地做烟,做出的烟丝成色和宁老板做的相差无几。宁老板扬起脖子投射过来的眼光还是冰冷的,但是再也没有呵斥过他。

做烟的第一道工序是打烟。宁老板收购来的烟叶已经暴晒过,又酥又脆。杰心先把叶片中的直骨横骨撕去,然后拿起竹片拍打烟叶,这一是为了清除烟叶粘附的沙土杂物,二是要把叶片打成碎片。一阵噼哩啪啦的拍打,烟叶支离破碎,像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杰心的头上、眉手上和鼻子上都挂住了破碎的烟叶屑片,他也顾不上擦,便把碎片捧到网筛上,两手端起筛子,把烟尘筛干净,然后再用簸箕扬净细碎的烟骨和杂物。

第二道工序叫作制烟板。过筛后的烟叶碎片放到翻烟箩上面,摊开,喷撒上花生油和姜黄粉。这要掌握好比例,一般是一份花生油姜黄粉对六份烟叶。然后再用温水喷撒。这时,开始用剖刀翻动烟叶,像是炒菜一样,剖刀左右翻腾,不停地搅拌,把烟叶碎片拌成团状,可以紧握成团,往上一抛又随即跌散。这是最好的状态,接着把它们装进木制烟斗压实,再放到榨烟机上用力绞压,烟油一滴一滴地被压榨出来,这就成了条块状的烟板。

把烟板放到烟凳上绞紧,握起烟刀,就可以刨出缕缕如发的烟丝。这就是刨烟。

玉屏烟丝店做的烟丝有部份外销,还需要包装,先称量分包,用草纸包好,放到日头下面晒,再包第二层草纸,盖上玉屏烟丝店的字号,装进薄竹篾编制的烟笼。一笼32斤,两笼是一担。在石壁地界销售的就不需要装笼,而是分成一堆一堆,摆放在柜台上。不知为什么,杰心看到那一堆堆烟丝,就感觉像是一堆堆牛粪。

学成出师后,要留在师傅店里干个一年半载,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行规。这之后,可以自己开店,也可以另择东家。杰心没有想那么远,要说自己开店,没有一分本钱,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他想,干一天活一天算一天吧。

这天天擦黑了,杰心把门板一块块插好,准备回家吃饭。宁老板坐在后进作坊的墙角下,黑乎乎的像是一只瓮子。那边有一口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灶,是石壁地界最简陋的灶,或者根本就不能说是灶,只是几块可以架一口锅的石头。每天早上,宁老板给自己做一锅饭,吃剩的中午晚上再热一下,就可以了。饭是半干半稀的,菜几乎全是腌制的,萝卜干、老鼠干、牛角椒干、小鱼干还有霉豆腐。杰心原来以为开店当老板的,肯定是一天三餐鸡腿鸭腿大鱼大肉,没想到宁老板吃的这么寒伧,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把钱全带进棺材里。

杰心走到通往后进作坊的廊道上,向着坐在黑暗中的宁老板说:“我回去了。”他掉头走到门口,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听到后面传来宁老板的一声干咳,接着是他略带沙哑的声音:

“晚上我请你喝酒娘。”

杰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分明听得很清楚,是宁老板的声音。他扭过头看见那团暗影慢慢移动,卟的一声,纸捻点着了一把松油灯,晕黄的灯光照着宁老板向上抬起的脸。

“来,喝。”宁老板说。他把松油灯搁在一只瓮子上,抱起另一只瓮子,靠着地上的碗沿,慢慢倒出了两碗酒娘。

酒娘的颜色像是灯光,红红的,轻轻在晃动。

杰心走过去,说:“宁老板……”

“现在没外人,叫我宁驼子也行。”宁老板说。

“宁……”杰心看到宁老板脚边的地上还有小半碗又黑又糊不知为何物的小菜,他弯下腰端起了一碗酒。

“这是杨边杨寡妇酿的,我喝的酒全是向她买的。”宁老板说。

杰心端着酒送到嘴边,一股酸气徐徐飘进他的鼻子。杨边杨寡妇酿的酒在石壁地界很有名,居然是这种味道?石壁俗话说,蒸酒做豆腐,无人敢称师傅。他觉得杨寡妇的酒还比不上母亲酿的,以前母亲每年冬至前后都要酿好几瓮酒,只是这几年家里粮食不够吃,才酿得少了。

“酒是米中汁,不食也做得。”宁老板说着,端起酒喝了半碗,做出一种豪迈状。

其实,在石壁地界,嗜酒善饮的比比皆是,在杰心看来,宁老板根本就排不上号。杰心头一低,双唇用力一吸,一碗酒就全进了肚子里。

确实是有一股酸味,可能是瓮子口没扎紧,让酒娘跑气了。杰心一抹嘴,把空碗放在了地上。

“你很能喝。”宁老板说。

杰心心里说,一碗酒算什么?随便也能喝个三四碗,不过你这酒,再一碗我就不行了,酸得让人想吐。他转身想走,但是宁老板把地上那小半碗小菜举了起来,举到了他的下巴下。

碗里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杰心觉得宁老板举得手也酸了,还是伸手拿了一小块扔进嘴里,稍一咀嚼,就知道是老鼠干。

“味道怎么样?我自己做的。”宁老板说。

“嗯,好。”杰心点点头。他也会做老鼠干,每到秋天,便提着夹子、绑子和砰笪(一种竹笪,夹到老鼠时发出砰的一声,石壁人便称之为砰笪)到田地里捉田鼠和山鼠,只有这两种老鼠才可以吃的。捉老鼠要会看鼠路,老鼠经过的路隐隐发亮,土显得比较松。傍晚时分,把各种各样的捕鼠器放在老鼠经过的路上和老鼠洞口,那上面有机关的,当然还有诱饵,第二天一早去看,那上面便夹住了许多贪吃的老鼠。这大概就是贪吃者的下场,想吃点什么反被人吃了。把老鼠褪毛干净,开膛剖肚,去除内脏,然后在铁锅里放进米糠,把老鼠放到米糠里,下面烧柴火,米糠起了烟,慢慢就把老鼠烤成褐色,这就成了老鼠干。连他弟弟也会做,都说老鼠干治小儿尿床特别有效,可他弟弟还是常常尿床。宁老板做的老鼠干味道香辣,经得起咀嚼。

宁老板站起身,只到杰心胸前那么高,他说:“你几多岁了?”

这个问题第一天就问过了,杰心说:“16。”

“以后我每天管你一顿晚饭。”宁老板竖起一根手指。

“哦……谢谢……”杰心微微鞠躬。

“你陪我喝一碗酒,我发现,喝酒还是要有伴的。”宁老板说。

杰心知道和宁老板吃饭不会是一件好受的事情,更谈不上享受,但毕竟是免费的晚餐,能填饱肚子,给家里省一把米才是正经,所谓混一碗饭吃嘛。

“宁老板,我先走了……”杰心说。

宁老板突然伸出手,抓住杰心的一只手,放到手掌里捏了捏说:“后生子,好好跟我干……”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分明带着某种暗示。

杰心从宁老板手里抽出手,说:“我会。”

走出烟丝店,墟街上到处影影绰绰的,摸黑走路的人有如幽灵飘动,前面的田地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杰心走到维藩桥上,突然绊到一团绵软的东西,不由往前扑去,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他以为是一条挡道的野狗,谁知那团东西动了动,哼出了一句:“一树杨梅半树红,你做男人心要雄……”

原来是癫子。这癫子也真像是一条狗,随便一个地方躺下来就可以睡觉。看起来,他成天无忧无虑的。一个人,要是成了他那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说不好吧,大家常常要羡慕他疯疯癫癫的状态,说好吧,大家又总是骂他,没有谁愿意像他那样……这人生,怎么才有意义,也真是难说呀……

第五章

17

“好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黄茂如在汉帝庙天井的石板上摊开了一张古画,对闭着眼睛的巫永祺说。

巫永祺猛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幅颜色泛黄、纸页起皱、边角被虫子噬咬过的《荷花水鸭图》,她俯下身子,看到落款是“瘿瓢子写”,下面还钤了两枚印章:黄慎、瘿瓢。

“这是黄慎的真迹呀!”巫永祺叫道。原来茂如要给自己看的就是这个,还要自己先闭上眼睛,她原来以为是什么礼物呢,不过,老是听说这位了不起的乡贤先辈,从没看过他的手迹,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

“你从哪里弄来的?”永祺问。

“我家里呀,就在我姆枕头下面发现的。”茂如不无得意地说,“黄慎是我家祖公,说不定再找找还能找到几幅呢。”

几朵亭亭玉立的荷花,似乎有清风吹过,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芳香;水面上,两只鸭子悠然自在地游着,从它们的神态来看,是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上面还有一首草书的题诗,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辩认出每个字:隋苑迷楼起昔时,六朝陈迹鸭鸥知。书船载得雷塘雨,收拾湖山入小诗。

茂如小心翼翼地折起古画,说:“今天让你看到了大师的真迹,满意了吧?”

永祺点点头。虽说这画品相一般,它的意境却让人陶醉,那浓淡相宜的墨色,三笔五笔就营造出一种恬静、和谐的诗情画意。她喜欢,真是太喜欢了。“对了,”她大大方方地拍了一下茂如的肩膀。

茂如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好在这供奉刘邦和项羽的汉帝庙里没有其他人,他喜欢永祺这么亲切地拍他,只是让人看到可不好,说:“你说对了,对什么了?”

“我们去蛟湖,去寻访大师童年的足迹。”永祺说。

“好呀。”茂如想也没想就说。

“明天出发。”永祺又抬手在茂如肩膀上拍了一下,茂如的身子突然就歪了下去,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飘满了古庙,连香龛里的汉高祖和西楚霸王也似乎侧目以待。

说做就做,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这就是永祺的性格。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平时家里起得最早的弟媳妇杰仪和大哥永咸都还没有起床,她就已经悄悄打开了巫家粗重的门闩,消失在一片薄雾茫茫的微熹之中。

永祺从葛藤坑走到了维藩桥头的德润亭,茂如还没有到。亭子的墙角下躺着一个人,正是那个癫子,一边呼呼大睡一边嘟嘟哝哝说着梦话。

天还是蒙蒙亮,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田地,已经有人走动的影子。永祺有点害怕癫子,就离他远了一点,眼光向村子里不停地张望。

有个人从村子路口跑出来,她想应该是茂如。脚步声近了,正是茂如,擦着汗水说:“我是偷跑出来的,我姆不让去。”

永祺卟哧一笑,说:“我也是。”

茂如继续向前跑着,永祺大步跟上,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相隔二三米,从官道上往东而去。

日头跃上了东华山,到处是白熠熠一片。前面的茂如由小跑改为疾走,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两腿越来越重,他不时回头看一下永祺,她始终落后一小段距离,显然是有意的,她的脚步很均匀,步子不大,速度却很快。

前面有一座茶亭,茂如看到亭子里摆着一只木制茶桶,口水一下涌出来,他兴奋地扭头说:“到前面喝茶。”

自古以来,宁化的官道边、桥梁上和田垅旁,相隔几里就会有一座茶亭,多是一层木结构或土木、砖木结构,方形、长方形、三角形、六角形,甚至还有八角形,它们都是附近村庄的人出资捐建的,专供路人歇脚,并无偿提供凉茶,这也正是客家人在漫长的迁徙中形成的乐善好施的传统。从五月初一到八月三十,出资建亭子的人一大早就会让人(也可能是亲自)把茶水挑到亭子里,那是很常见的一只大木桶,茶水多用茶叶和清凉解暑的六月雪、夏枯草、大料子等草药煮泡,路过的人拿起大碗,掀开桶盖,舀起凉茶喝上一碗,顿觉凉爽无比,体力倍增,前面的路就有气力走下去了。

茂如跑进亭子,一手从木桶盖上拿起大碗,一手掀开桶盖,舀起一碗凉茶,仰起脖子就咕咕咕全灌了下去,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对走进来的永祺说:“舒服呀。”

永祺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水,从茂如手上拿过碗,先舀一点洗荡一下碗,也舀满了一碗,大口地喝了一口,不料被呛得咳了几声。

“没人跟你抢,慢慢喝。”茂如笑道。

永祺一手抚在胸口上,把一大碗凉茶都喝了下去。

“我们都没带吃的,我肚子饿了。”茂如说。

永祺把桶盖盖上,放下碗,说:“我忘记从家里带几个韭菜包。”

茂如在长木椅上坐下来,仰头看了看亭子的吊顶,看见两根木柱上刻着对联,字迹有些模糊了,但还能辩认:万家烟火开闾井,一带溪山胜画图。亭子下面是阡陌、村庄,一条小溪像飘带一样从村子中间飘过,远处是苍翠的青山。景致看起来真是不错,让人心旷神怡。当然,更主要的是和妹子同行。茂如突然亮开喉咙唱了起来:

“山歌不唱愁闷多,胸脯不挺背会驼,钢刀不磨生黄锈,大路不行草就多……”

“你唱得不错嘛。”永祺说。

茂如腼腆地一笑,说:“石壁人,从8岁到80岁,谁不会唱上几句呀?”

“哪天你可以去对歌了,对个老妹回家当媳妇。”永祺调侃地说,转着身子看着四周的景色。

媳妇?茂如心里跳了一下,眼睛就趁永祺不注意定定地看着她,带着一种如饥似渴的贪恋。他想,他们同学这么多年了,从石壁的日新学堂到县立云龙小学毕业,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她的和善、能干、秀外慧中,一直是他看待、评价异性的一个标准。是呀,他常常做梦梦见她,也像是在现实生活中一样自然相处,并没有特别亲昵的举动,但是有时她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想入非非、神魂颠倒。

“哎,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要吃人呀?”突然永祺发现了茂如的异常,跺了一下脚。

茂如震了一下,从遐想回到了现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不能怪我,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

永祺讥诮地说:“嘴巴很甜呀。”

官道上传来的的答答的声音,是一辆马车走来了。那是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马,赶车的是个四十几岁的瘦脸男子,茂如冲他喊了一声:“老叔哩,喝碗凉茶歇歇脚。”

赶车人看到亭子里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就停下车,走进亭子喝了一碗茶,问:“老弟仔,你们要到哪里去?”

茂如看了一眼永祺,对赶车人说:“我们要到宁化。”

“搭我的车去吧,我送你们到花心街。”赶车人爽快地说。

茂如和永祺不由把眼光投向那匹瘦巴巴的老马,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它都瘦得皮包骨了,还让它拉?

“上车吧,少爷和小姐。”赶车人说。

“我们是学生。”永祺说。

赶车人笑笑说:“两位学生哥、学生妹,走啦。”

茂如和永祺相视一眼,还是爬上了马车。车斗实际上就是一辆两轮平板车,永祺坐在了车斗上,茂如则坐在高起的车帮上,两手抓着车帮。赶车人伸手拍了一下马屁股,老马就听话地走起来。

走了一段路,正好有个下坡,老马的脚步就快了,的的答答,像急切的弦音。坐在车帮上的茂如晃着身子,让永祺看了有些担心。

“你要抓紧呀,别掉下去。”永祺说。

“不怕不怕,就是掉下去,也有你来救我嘛。”茂如说。

永祺发现茂如说话还冲自己挤眼色,就不理他了,把眼光看向左边的山路。

山道弯弯,而且又是连续下坡,不过看来老马是这条路的熟客,脚步加快了,拐弯的弧度依旧控制得很好,如履平地。赶车人看来也是老手,悠然自得地掏出旱烟管,吸一口喷一口,双脚在空中轻轻晃动。

“老叔哩,唱支歌给我们听听吧。”茂如说。

赶车人回头看了茂如一眼,说:“你想听歌?这车上有老妹,不能唱。”

“老叔哩,有老妹才要唱,你唱吧。”永祺说。

赶车人笑笑,张口就冲着永祺和茂如唱:“茶子摘掉茶花开,读书郎子考秀才,考来秀才有官做,一顶衙轿两边排。”

“好听,再来一支。”永祺说。

赶车人磕掉烟管里的灰烬,清了嗓子,又唱:“赤米煮粥满锅红,两人要好不怕穷,只要两人情义好,郎去讨饭妹背筒。”

“有这么好的老妹呀。”茂如说。

“有呀,就看各人有没有福气碰到了,后生子。”赶车人说。

茂如心想,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但愿有。

过了一段平路,前面又爬坡了。茂如连忙从车上跳下来,跟在马车后面走着。脚步声和着马蹄声,一轻一重,显得很合拍。

上了坡,就可以望见宁化县城了。群山环抱之中的繁华小镇,木屋、土屋鳞次栉比,沿街迤逦而去,间或有一二幢青砖红瓦高墙大院的豪宅,不过再高也高不过慈恩塔,它像巨人一样俯瞰着翠城,又像守护神一样庇护着翠城。

人们从不同方向进城,只要望见慈恩塔的身影,就知道宁化到了。

马牛在花心街停了下来,永祺和茂如向赶车人道了谢,也不用商量,就一起跑进牌坊下的一间伊记食店。肚子都饿坏了,不用说话,这份默契还是有的。

两人吃了一大碗粉皮。这时候是食昼(午饭)时分,两餐一起吃,茂如觉得还不饱,永祺又给他叫了两只韭菜包子,起身去付钱,回头就发现那两只白胖的韭菜包子全进了他的肚子。

出了伊记食店,街头上就是一座高大的牌坊。这是清乾隆五年(1740年),黄慎请求汀州知府恩准,个人出资为他母亲曾氏所建的节孝牌坊。横楣上镌刻着“旌表儒士黄维峤之妻曾氏”。这黄维峤就是黄慎的父亲。

在日头的照耀下,牌坊闪闪发亮。茂如和永祺不敢久留,出城往东而去。这里不是石壁地界了,他们也少了些忌讳,自然而然地走近了许多。

出城往东又是起伏蜿蜒的山路,茂如和永祺从没走过,他们此前走最远的路也就是从石壁到翠城。

“不知道还要走多远?”茂如说。

“我也不知道,走就是了。”永祺说。

茂如看着山路,一个弯连着一个弯,心里似乎有些发怯。

“我们祖先从中原一路走来,凭的也是两只脚板嘛,只要走下去,再远的路也能走到头。”永祺说。

茂如觉得永祺说的话很是文艺腔,祖先从中原走到石壁,那是历经几多年的风霜雨雪,趟过几多大河急流,翻过几多山川高岭,今天的事怎么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是到湖村的蛟湖,这点路算得了什么?这么一想,精神就来了,脚下霍霍生风。

转了好多个弯,前面路边有座茶亭,正好可以喝碗凉茶歇歇脚。走进亭子喝了凉茶,茂如看到木柱上写着字,原来这里是店上村。民间有俗话说,凤凰山的田,店上山的园,说的是这两地土地肥沃,种出来的稻谷特别饱满,水果特别香甜多汁。茂如趁机向永祺说:“你知道吗?凤凰山的田,店上山的园,这里面有什么传说?”

永祺也是听说过了,不过她还是说:“你说来听听。”

“凤凰山在我们石壁地界,店上山在湖村,这两地早先都是特别贫瘠,种什么都不长,从中原来的祖先为了生存,没办法呀,只好一边开垦土地,一边积肥施肥,收效是有了,可也不怎么好,但是,”茂如顿了一下,清清嗓子,“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们这么吃苦耐劳,终于感动了神灵。神灵就决定给他们送肥,用一根两头翘起的扁担挑了两大簸箕的肥,前头簸箕里装的是猪狗粪,后头是鸡鸭屎,走到城隍岭时,神灵不小心摔了一跤,前头装的猪狗粪抛到了凤凰山,后头的鸡鸭屎洒在了店上山,那扁担呢,就丢在了禾口,从此之后呢……”

“从此之后呢,凤凰山的田就特别好,店上山的园就特别肥。”永祺笑嘻嘻地接上最后一句。

两人相视一笑。茂如说:“要是我们今天也能感动神灵就好了,扇子向我们一挥,我们就腾云驾雾起来,嗬,蛟湖一下就到了!”

没有神灵的点化,只有自己的双脚。两人继续往前走,又到了一个村庄。路边有一座五通庙,庙边有一座架木结构的戏台,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伸出的亭阁式戏台,台前双柱撑在地上,台面离地有一人多高,两边开有小门,上书“出将”和“入相”,天花板顶绘着麒麟、龙凤,颜色被时光消磨了许多。永祺向戏台下捆柴草的老妪问路,原来这里叫下埠村,这老戏台朱元璋做皇帝那时就建了。

过了下埠,又过了巫坊、罗坊,日头偏西了,山风徐徐吹来,两个人向路人打听到蛟湖不远了,就鼓起劲加快步伐。

“我们比一比,看谁走得快。”永祺说。

“比就比。”茂如说。

两个人跑了起来,一左一右占据了官道两侧,速度不相上下,时不时看对方一眼,那目光在空中相遇,撞出一种微妙的火花,彼此在内心里读出它的含义。

跑到了张家湾,远远的他们就嗅到一股浩淼大水的气息,那是水草的微辛、泥土的芬芳和水面的潮湿混合而成的味道。

“蛟湖到了,蛟湖到了!”永祺大喊。

茂如看到前面一片水波淼淼,那就是蛟湖了,它一直静静地停泊在那阡陌之间,枕着青山翠竹,望着乡野炊烟,始终波澜不惊,好像沉睡在一场无边无尽的大梦之中。

天色已近黄昏,澄蓝的天空上出现一缕缕晚霞,把蛟湖映照得如梦如幻,像是遥远的天堂。

两个人的眼光在湖边急切地寻找,瘿瓢草堂在哪里呢?在他们的想象里,这里应该有一座瘿瓢草堂,因为黄慎就出生在这附近的小村子,从小在湖边放牛养鸭,在地上用竹枝写写画画。一代大师就是这样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吸取了天地精华,他的悟性与灵气得到了陶冶和升华。当他从蛟湖走向广阔的天地,他的天才便渐渐走向了巅峰。

没有找到瘿瓢草堂,周围只散落着一些农人搭盖的草棚,永祺和茂如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蛟湖的美丽很快让他们全身心融入到大自然中。

湖边的土地很松软,像是铺了厚厚一层的落叶,走在上面的感觉很有意思,似乎整个蛟湖在微微荡漾,整块地面也在轻轻地颤动。

“要是能在这湖边住一阵子,不知有多好。”永祺说。

“你搭个草屋吧,我在旁边也搭一个,陪你。”茂如说。

两人轻松地开着玩笑。后来他们果真在蛟湖边小住过,这是后话了。蛟湖呈椭圆形,最大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深不可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座庙,一个得道的和尚在杯里养了一只小龙,有一天和尚外出,他的徒弟以为是杯中水脏了,生虫了,便将杯里的水泼到天井,顷刻之间,那小龙兴风作浪,巨浪立即淹没了寺庙,这里变成了一个深湖,所以蛟湖又称“龙王潭”。蛟湖到底有多深?当地人曾经把九十多根棕绳结成一串,还无法沉到湖底。直到许多年之后,福建省地质部门采用专业的勘测手段,方才得到一个确切的数字:103米。这个数字表明蛟湖是中国最深的内陆淡水湖。其实这里属于石灰岩溶洞地带,受石灰岩溶蚀作用形成了漏斗,由于地下岩溶水源的不断补给,经过漫长的岁月,终于演变成湖泊。蛟湖还有一奇:久旱不枯,长雨不涝,它永远保持着稳定的水位。当地再怎么大旱,蛟湖的水位仍旧蚊丝不变,似乎一滴水也没有减少。而在雨季里,周围村庄受淹了,蛟湖的水也不见上涨溢出,依然是平展如镜。人们传说蛟湖的水直通闽江,相传有个在省城福州任职的宁化籍武官,回乡探亲时来到蛟湖游玩,看见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随即射出一箭,那大鱼中箭沉入湖底。十多天后,这武官坐船返回福州,在南平的闽江水面发现一条大鱼漂浮起来,仔细一看,它所中的箭正是自己在蛟湖射出的致命一箭。

茂如和永祺沿着湖边走了一圈。

平静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道漂亮的水纹,一只水鸟飞快地从水面上掠过。又一只水鸟在后面追逐着,它们时高时低,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曲线。

茂如心想,那两只水鸟要是我和永祺就好了。

水鸟飞走了,湖面又静了下来,水天一色,平坦如镜。这时,红彤彤的晚霞洒满了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飘到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是一幅彩锦,那种深邃和幽静,美得让人不敢呼吸。

18

美仑美奂的蛟湖让巫永祺和黄茂如太沉醉了,直到天黑下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走到湖村的墟街上,这才想到昨天的计划里根本没有在外面过夜的打算,要怪他们缺少出行经验,以为早上从石壁向蛟湖出发,晚上就可以回到石壁了。要不要找个客栈过夜?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肚子饿得咕咕叫,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饭店,人家却是准备关门了,老板说店里没什么吃的,只剩一点捞饭。

那饭桶外面围着一层稻草垫子,饭还有点热气,两个人也不用菜了,一人盛了一碗饭,饿虎扑食一般,眨眼间就吃光了。最后饭桶里的剩饭一滴不剩,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吃过饭,身上有了劲,永祺说:“赶回去吧。”茂如说:“好,回去。”两人就往回走。

天上有一轮明月照着这两个在山道上赶路的年轻人。月光如水,山道上灰白发亮,像是洒满了盐粒。他们沙沙沙的脚步声打破了夜间山道的寂静。两边的群山峻岭沉睡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不时有老鹰啪啦从哪里飞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黑暗中的林子里传出一阵阵动物的吼叫,那几乎是一支多声部的交响曲,低音有蟋蟀、竹鸡,中音有黄鹂、山羊、豪猪,高音有云豹、华南虎……

这是一支让人听了毛骨耸然的交响曲,假如弯曲的山道上,人多一些,他们也不会害怕,可是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就是算上他们的影子,也不过四个……他们开始有些紧张,有些恐惧,便不停地跑,疲惫和劳累全忘记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跑,快跑,快跑!

恐惧驱赶着他们一路快跑,一口气也没歇。跑到翠城也不知是几点了,除了县署门前两只灯笼还亮着,全城黑乎乎一片。两个人这才不跑了,气喘吁吁地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塔下街。

茂如说:“要不要找个同学家借宿一下?”

永祺说:“这么晚了,哪里去找?再说都毕业了,同学也不知有没有在家。”

茂如说:“那就回石壁吧。”

两个人走回到石壁,天已经亮了。癫子站在维藩桥上,一边往下面撒尿一边唱歌:“唱了十字倒十字,倒转十字说分明,十字头上加一撇,一人唱来传千人。唱了十字倒九字,倒转九字说分明,九字左边加上人,生仇死恨是何人……”

起早的人有的往田地,有的在捡牛粪狗屎。茂如和永祺照例又拉开了距离,不过明眼人从他们的面容和脚步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同进同出的,虽是一男一女,但人家是城里的学生,学生总是新派的,他们也不便多加非议,只是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

两人过了维藩桥,没有说话,就一个眼神,然后一人往东继续行走,一人向西拐进村庄。

茂如走到家门口就看到母亲坐在灶洞前烧火,火光映红了她苍老的脸。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母亲慌张地站起身,说:“茂如,你到哪里了?我一天没见你的影子。”

“我到、到翠城,学校里……”茂如随便撒了个谎。

“都毕业了,到学校做什么?你说也没说一声。”母亲说。

茂如说:“我忘记告诉你了。”走进厨房,全身感觉就要散架了,他不敢坐下来,生怕屁股一沾板凳就起不来了。他拿起木瓢,从水缸里舀起水,猛喝了半瓢。

“你考上连冈初级中学的事,我回家跟你几个舅舅说了,让他们无论如何要支持。”母亲说。

“他们也不宽裕……”

“谁也不宽裕,大家都要勒紧裤腰带支持你,你不能让大家失望。”

茂如没再说什么,关于上学的事他有自己的想法,现在累得不想说,他会找个时间说的。出了厨房,往自己的卧室走去,把自己放倒在床铺上,身子刚刚倒下,鼾声就呼呼地响起。

19

巫永祺看到自家大门洞开着,传出刷锅做饭的声音,还有人走动的影子,那是家里的长工贵生。这时她才想起,昨天离家整整一天,没跟父亲也没跟大哥说一声,回家免不了要挨一顿盘查和臭骂。

她的双腿重得快抬不起来了,好在是到了家门口。晨曦照着青石砌成的门框和门楣,门框上刻着一副对联,是父亲委托伊朝山先生集他先人伊秉绶的字迹而成的,非常漂亮的隶书:世间善事忠偕孝,天下良谋读与耕。

永祺走到门边,有些撑不住了,把手扶在门框的“读”字上。这时,家里传出父亲惊慌失措的叫声:“永咸!贵生!这——杰仪!永祺——”父亲往地上戳着旱烟管,好像发生了重大的事件。

永咸应声从房间里跑出来,连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你看,你看——”

永祺扶着门框往家里的院子看去,只见一头陌生的山羊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山羊其实是一种温顺可爱的动物,可是在石壁人的风俗里,山羊突然进入家门,却是大凶之兆,千万不能伤害它,必须赶快扯一块红布,系在它的角上,然后焚香、放鞭炮,把它放归山林。

永祺心里咚地一跳,怎么大清早的家里闯进一只山羊?难道家里要发生什么事不成?她随即骂了自己,你怎么这样想?不会不会,不会的,这只不过是一种传说,只要把山羊放归,家里就能避凶趋吉,化险为夷。

“红布呢,快去拿一块红布来!”父亲冲着永咸说。

“我、我……”永咸为难地摊了一下手,“我没红布……”

永祺突然跃起身子,小跑着奔进家里,说:“我这有红布,我有!”她跑进自己的房间,从枕头下面扯了一块红布出来,连忙递给永咸。

永咸拿着红布,面带微笑地走向山羊,心里却是紧张得砰砰直跳。

这只偶然到来的山羊乖巧地看着人类,它对人类的表现感到很费解,他们显然没有加害之心,反而是害怕自己,这就有些怪了,它用青蓝色的眼光四处望了望。

永咸友好地走到山羊身边,把红布系在它尖尖的角上。这时,巫得明已焚了三根香,握在手上朝天三拜,又向山羊三拜。贵生从房间里也取出了一串鞭炮。

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到永祺身上,大家的眼光都看着山羊。

永咸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山羊的头部,像老朋友一样地说:“走,我送你回去。”

山羊听话地咩了一声,转过身子,跟着永咸走出了家门。

巫得明长长地舒了口气,用手示意贵生赶紧放鞭炮。贵生大步走到门口,把鞭炮挂了起来。

一阵劈哩啪啦的响声使葛藤坑的清晨变得热闹了。

邻居们不时赶来看个究竟,特别是小孩子,更是闻声而动,一个个围上来捡鞭炮。大家说起山羊进门的事,唧唧喳喳,七嘴八舌。永祺身子还是软绵绵的,却睡意全无,站在父亲身边听他和别人说着什么,脑子里嗡嗡响,什么也没听进去。

20

家里遇上事情,巫得明总要把伊朝山先生请来,让他算一卦,或者做一些谘询和补救。山羊进门,这是大事了,尽管用红布系到了它的角上,顺利地把它送归山林,但巫得明一整天心绪不宁,抽着烟管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一身长衫马褂、留着山羊胡子的伊朝山在路上已听说山羊一大早进入巫家的事,当他走进巫家客厅时,巫得明如遇救星一般,连忙请座。

“伊先生,又惊动大架了。”巫得明客气地说着,亲自给他端上一杯茶。这是上好的延祥孔坑贡茶,散发着淡淡清香。

伊先生举手示礼,轻轻呷了一口茶,说:“得明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心头,总有许多杂事……”巫得明蹙着眉头说。

伊先生不动声色地说:“我多次跟你说过,你要放宽心。今天也不用给你算了,我看,今年内择日把令郎的婚事办了,把这个家移交给他去操持,一切都会顺心遂意,有些坎节、劫数自然就过了,你完全不必多虑。”

伊先生曾经给巫家父子卜卦,综合八字、五官、手纹几大指标,得出一个结论:巫家家业在得明手上已经做大,好像滚水烧开了,慢慢就会冷却下来,他要把家业尽快传给永咸经营,水还是那壶水,但用新的柴木继续烧,水才能保温。巫得明对伊先生一向言听计从,但是把家传给永咸,他并不放心,这主要是他还年轻,还没成家的人怎么掌管整个家业?

去年冬闲,巫得明正式委托石壁地界有名的媒婆牙秀婶婆为永咸物色新娘,第二天牙秀婶婆就拿来陂下一位张姓姑娘的“生月”(生辰八字),连称这是位百里挑一的好妹子。巫得明把她的庚帖和永咸的生辰八字送到伊先生手上一排,伊先生就摇头了,鸡狗必相争。永咸是1909年生的,肖鸡,张姑娘是1910年肖狗的,生肖相冲。不久牙秀婶婆力荐方田朱王村的一位曾姓姑娘,生庚也合得上,可是永咸听说这曾姑娘有一只眼睛不大好使,坚决反对,巫得明自然也不愿意讨一个独眼媳妇,这门亲八字刚一撇就断了。两次受挫,牙秀婶婆的积极性受到了打击,好长时间不再向巫得明提供任何信息,还略带讽刺地说,你们巫家不是一般人家,找媳妇要在石壁地界还真不好找到般配的。巫得明有一天晚上亲自到牙秀婶婆家拜访,送上一只鸡、一根猪脚和一包冰糖,牙秀婶婆喜孜孜地一边笑纳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熟人还走生份礼?没几天,牙秀婶婆就兴冲冲地登门报喜,河龙村有个王姓姑娘,面貌姣好,粗通文墨,家境殷实。牙秀婶婆一张嘴像是抹了油一样,说得天花乱坠,似乎这王姑娘就是上天专门安排许配给永咸的。于是,委托牙秀婶婆向女方送礼求亲,是谓纳采,向女方父母问清女子的生辰八字,是谓问名。女方出了庚帖,就在巫得明准备送到伊先生手上排生月时,突然听说王姑娘是河龙村一个业余祁剧团的小旦,时常和一帮男男女女粉墨登场,走村串寨地演什么《一捧雪》、《二度梅》、《三天香》、《四名山》、《五虎平南》……这不就是一个戏子吗?巫家是几百年来的耕读世家,门风端正,怎么可以讨一个戏子?败了家声怎么行?巫得明当即否决,将女方的庚帖退回。

不久前,牙秀婶婆又向巫得明推荐济村长坑的一个罗姓姑娘。他立即对姑娘的姓有好感,想当年,先人罗俊公开创黄连镇,助手罗万发的曾孙罗令纪后来升镇为县,巫罗两家世代友好。他暗中先着人探询罗家家风和罗姑娘的品行,业余探子回来,一个劲地比大拇指。为了慎重,巫得明还专程赴墟,在牙秀婶婆的指点下,看到罗姑娘和两个女伴在杂货铺买广货,她果真长得尖(美),不仅在三个人中最出众,就是在整个墟上也是数一数二的,说话细声细气,看起来性情和善,谦逊礼让。巫得明暗自点头。于是,又是一番纳采、问名,庚帖也合上了,只待吉日“压礼帖”、纳彩行聘。

现在,伊先生再度提起长子的婚事,巫得明感觉确实不能拖拉了,这就像做田播种,误一天就会误一季,误一季就会误一年。

巫得明叫贵生把永咸叫到面前来,神情肃然地吸着长长的烟管,烟圈从他鼻孔里飘出来,他的脸隐藏在烟雾之中,更显出一种威严。

“爸爸,你找我有事?”永咸问。

“济村罗家这门亲,我想尽快定下来。”巫得明缓缓地说,“那个妹子不错。”

永咸没有出声,他没见过那个罗姑娘,不过他听说过,人长得好,家教好,脾气也好,最主要的父亲都说好了,他也只能认为是好。

巫得明接着说:“我让牙秀婶婆到罗家说合,让女方开出聘礼,我们择日就去压礼帖,拣个好日子就给你完婚。你看怎么样?”

永咸还是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即使说了什么,也没用。

“永咸,你也不小了,你一完婚我就把这个家传给你。”巫得明说,“你祖先罗俊公十几岁就开始统领一方了,李世熊的县志是怎么记载他的?‘年少负殊勇’、‘远近争附之’,咱们巫家是开创宁化的功臣,振家声、创家业,以后就要全靠你了。”

永咸仍旧没有说话,心里的态度似乎一下变得庄严起来。想起几百年前,正是隋朝末年,天下大乱,这片土地叫作黄连峒,没有版籍,谁也不管,正是巫家先人罗俊公一呼百应,一边筑堡卫众,一边开山伐木,把黄连峒治理得井然有序。唐朝平定天下之后,罗俊公不远千里赶到长安,上书唐太宗,请求中央政府“授田定税”,后来黄连峒被批准建镇,叫作黄连镇,再后来罗令纪奏请朝廷,黄连镇升为黄连县,之后改名宁化县。所以,石壁有一句老话:先有巫家,后有宁化。可是风水轮流转,巫氏几百年来迁江西、走广东、渡台湾、过南洋,往外走的人越来越多,在石壁地界已经变成小姓。永咸看着父亲苍白的病容,感觉到肩膀上无形中有了一种压力。

从父亲的房间出来,永咸走到家门口时,杰仪正迎面走来,她手上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

“过几天,我就要去济村压礼帖了。”永咸突然说。

“好呀,好,好。”杰仪说,满脸兴奋地直点头。

永咸心里酸酸的,低下头就往前走去。

“压礼帖”这天,永咸和他的一个舅舅、一个堂叔、一个表哥加上媒婆牙秀婶婆,挑担子的挑担子,提礼盒的提礼盒,按照礼俗,还带上了串上针的红、绿丝线各一条,一行五人,喜气洋洋地前往济村长坑的罗家纳彩。

走到罗家门前,罗家父母和一帮亲友听到声音,出门迎接,彼此寒暄说着客气话。

永咸看到罗家是四扇三植的砖木屋,还是有些家底的。门口一张张陌生的笑脸,他一眼扫过,没有那个即将成为他的新娘的罗幼妹。矜持的妹子是不可能出现在欢迎的队列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今天的主角之一,序幕刚刚拉开,她还没到登场的时间。

进入罗家厅上,永咸的舅舅向罗家父母送上聘金,呈上礼盒,从担子里一一取出猪肉、桔饼、桂圆干、糖糕、炒米糖等等,牙秀婶婆开始和罗家长辈商议财礼、回奉等有关细节,接着要由女方正式开礼帖,这一系列繁文缛节,还得费一番周折。永咸这个当事人反倒成了闲人,只能看着别人热烈地讨价还价,他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擂茶,感觉味道不好,至少没自家做的好。

这时,永咸的眼光在厨房门前停住了,进进出出的人里面有一个形象吸引了他,看起来她年纪和自己相仿,中等身材,圆脸庞,一双眼睛很明亮,她专门为厨师递送物品,不像是罗家的亲戚。永咸心里突然一动,她应该就是幼妹了!

没错,一定是她!她又走出来了,低着头,眼光却悄悄地往厅上瞟。突然遇到他的眼光,她一阵惊羞,慌乱地转过头去。永咸心里暗暗发笑。

到了食昼(午饭)时分,罗家的亲友们做了一桌宴席,礼帖也写好了,自右至左竖行写在红纸上:

伏承巫府得明先生不弃寒陋,曲从柯议,允以小女幼妹许配长男永咸为妇,永结秦晋之好,今谨遵成典,吉筮良辰,申纳彩之敬,双方议定如左:
…………

此时,礼帖压罢,算是定婚了,双方开始以亲戚相称。丈人爹乐喝喝的,大手一招,叫道:“幼妹,幼妹!”

那个圆脸姑娘应了一声,略带羞涩地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走到了父亲和永咸面前。

这是罗幼妹的正式亮相,也是她和永咸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按照礼俗,永咸给她送上一只红包,手指头从她手心里轻轻划过,在他心里荡起了一种美妙的感觉。

第六章

21

在客家乡村饭店的第一个晚上,巫永咸睡得早,也睡得不错,比起昨晚要好得多了。昨晚在宁化县城的客家宾馆是几十年后在家乡的第一个晚上,无法入睡,是在情理之中,而这个晚上,早早入睡,连梦也没做一个,似乎有些意料之外。

一阵婉啭的鸟鸣把巫永咸叫醒。他睁开眼睛,看到窗台上有一只画眉,向着他声声叫唤。画眉肯定是不认识这位老人,似乎又想知道客从何来,所以就好奇而又热情地叫个不停。

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呀,我就是石壁人,我在石壁的时候,这世间上根本就还没有你。巫永咸心里说。

他起了床,向窗台走去,画眉卟地一声飞走了。从窗口看出去,正是高高耸起的客家公祠,只须他仰起头就能看到公祠全貌。

晨曦像一层银子洒在高大的牌楼上。牌楼无言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石壁五月的清晨是明快的,亮丽的。

巫永咸走出房间,隔壁两个房间是文姬和显澜住的,房门紧闭,现在的年轻人睡得晚起得更晚,他也不想叫他们,就独自扶着栏杆下了楼。

一楼就是饭厅,女老板刚刚把大门打开,回头看到巫永咸,满面笑容地问:“老先生,早呀,昨晚能睡得好吗?”

“好,在家能睡不好吗?”巫永咸说。

“是哦,回家睡得好。”女老板说,她在这开店三四年了,接待过许多到石壁寻根问祖的客人,年纪比巫永咸大的也不乏其人,他们在石壁早已没有直系的亲属(要不也不用住饭店了),大多是凭着发黄的族谱上的片言只语或者长辈的模糊回忆,找到石壁来的。来到石壁,都自称是回家。在女老板看来,巫永咸也不过是众多“回家”的老人之一,没什么特别之处。

巫永咸走出饭店,面前就是通往江西石城的205省道,路上没有汽车,偶尔有摩托车驶过,后面不是载人就是驮物。对面客家公祠的牌楼下,有几个老人在走动,慢悠悠地晨练,巫永咸认出了那个张杰力。

昨天中午他们正在吃饭时,张杰力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一时认不出来。张杰力这个名字和这个人在他心里并没有留下特别的记忆,可是他是杰仪的弟弟,当他提起杰仪的名字,他平静的内心就乱了……

此次执意回到石壁,巫永咸内心里有几个隐秘的念头,对任何人都不曾讲过,他觉得自己已经91岁了,每个人都是世间上的匆匆过客,自己走过了91个春夏秋冬,不可能继续逗留太久,有几个心愿必须完成,否则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巫永咸穿过公路,向牌楼走去。

张杰力拄着长长的烟管,停下来看着永咸。人家年纪比自己大,身体看起来却比自己好得多。这也怪不得,人家是台湾的有钱佬,吃的好,又懂得保养,哪像自己一生蹉跎?早些年连饭都吃不饱。不过,回想往事,杰力对永咸也是没有太深的记忆。那天晚上,农民暴动,目的是要抓他,可是他跑了,也有人说他不在家,总之没有抓到他,最后只好暂时扣押了他的父亲。

巫永咸走了过来,向杰力打招呼说:“起得好早。”

“人老了,觉少,也用不着睡那么多。”杰力说。

“你应该是跟永维佬同岁吧。”永咸说。

“我是乙卯年,肖兔的。”杰力说。

永咸心算一下,那是1915年,跟老弟永维同庚。永维佬的模样,他记不清楚了。他在翠城读完小学又读中学,连放假也不大回家,父亲从小给他讨了一个“等郎妹”令他非常不满,甚至忿恨。他们兄弟一直有着很深的猜疑和敌意,后来他逃亡在外,听说永维佬参加了红军,在江西境内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之是彻底地消失了。永维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激烈争吵时那翻着白眼的轻蔑的神情。

“当年我是从凤凰山出发长征的,永维佬是在少共国际师,住在淮土隘门,后来一起到于都集结……”杰力说。

“那时你见过他吗?”永咸说。

“我没见到他,要是见到他,我还要打他呢。”杰力说。

永咸愣了一下。

“我老姐嫁给他,好不容易等到他成人,他却要跑,害苦我姐一辈子。”杰力说。

杰仪的模样又出现在永咸面前,静静的抿着嘴,眼神里带着一种幽怨。这是永咸最后一次见到杰仪留下的记忆,那幽怨的眼神像深不可测的海水,时常漫过他的梦境。

“杰仪,杰仪后来呢……”永咸忍不住问。

“她能怎么样?就留在石壁守活寡了,后来白军反攻,到处要抓红属,她来不及往山上跑,躲在黑漆漆的蚊帐后面,白军闯进来,家里光线不好,什么也看不见,就用枪托四处砸,正好一把枪托砸在她的嘴上,把她的门牙全砸烂了,她满口是血,一声也不敢叫。白军走了,她挺不住了,才晕倒下来,满口的牙一颗不剩,全没了……”

永咸的心一下一下地抽紧,他实在想象不出,杰仪满口的牙被打落之后是怎么一副模样。血肉模糊,恐惧、疼痛,打落的牙只能往肚里吞,这是几多绝望和悲凉。

“你想,一个女人满口的牙全没了,她一下就从小媳妇变成了老太婆……”

永咸沉默了,他不敢再往下问了。他抬起头看着高大的牌楼,感觉自己一生的苦难,其实跟杰仪相比,算不了什么。

22

日头升上东华山一竿多高了,巫家准备就绪,迎亲队伍就要“去轿”了。

花轿右侧贴上了“轿封”,一条红纸竖行写着“黄连镇将开县功臣巫 封”。到女方家里,女方会将男方的轿封揭下来,改贴到左侧,而右侧就贴上女方的轿封。抬轿者四人,还有两个男人吹唢呐,两个男童打锣,两个女子执灯笼,两个女子执“彩红”(即一支竹枝,枝头上系一条红布带),另外还有一人挑“上门桶子”,一人挑“大(木+盛)”,一人挑“熟盒”,一人挑松明火把,加上起亲客(迎亲总理)、媒婆和新郎,正好是19人。按照习俗,男方迎亲人数要单数。

“上门桶子”两头都用红头绳系着挑,一头是木制红漆小桶,内装猪皮涂红的猪肉九斤六两、墨鱼两斤、寸把半的猪蹄尖一只,另一头是鸡笼,内装大红公鸡一只、未下蛋的小母鸡一只。

“大(木+盛)”是一种竹木制成的圆形盛器,每层有数寸高,若干层迭成一挑。里面装的都是不上礼帖、另外给的东西,一般是双鸡、双鱼、猪心、猪肝、猪肺,还有表皮染成红色、两鼻孔里塞着两团碎红纸的猪头。

“熟盒”是装熟食的竹箩,箩中装多份猪肉,是要送给新娘伯叔姑姨等长辈的,每份三斤左右,叫作“寄肉”。这“寄肉”不是白吃的,接受“寄肉”者,要包一只红包给男方。竹箩上端有个小箩盖,盖里装一只煮熟的全鸡,内脏俱全,鸡屁股留了三根毛。

这边,一个帮厨杀了一只鸡,把鸡血淋在画好的红纸符上,是谓“挂小红花”(若用猪肉淋,则叫“挂大红花”),大厅以及左右柱壁、大门、厨房门、新房门各贴上了一张,花轿内也贴上了,新郎、新娘和牵嫁娘(牵新娘下轿的老妪,要选夫妻双全的、富贵好命的妇女)的佩符则要折叠成三角荷包状。那边,迎亲队伍在厅堂上燃香祷告,准备出发了。

小孩子像泥鳅一样到处穿来穿去,捉迷藏、打五子、“冲关破阵”,无所顾忌地大声喊叫,放声大笑,大人的婚事无疑也是他们的节日。忙碌的大人们时不时要训斥玩得过火的孩子几句,但脸色还是和蔼的,毕竟是喜庆的日子,他们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也在不停地说笑调侃,有人说起某人结婚时的笑话,有人则说谁谁谁闹洞房时怎么吃新娘子豆腐。话题都是轻松又带点荤的,被说到的人往往矢口否认,脸薄的女人就握起拳头猛打说她的男人,大家无不笑成一团,嘻嘻哈哈地制造出热烈的笑声。

从巫家门楣上挂下来的鞭炮炸响了,花花绿绿的碎屑满天飘飞。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出了巫家。媒婆牙秀婶婆提着一把酒壶,壶嘴用一束红纸丝堵住了,壶里装了半壶酒和两粒鸡蛋。“起亲客”提的小篮则装的全是鞭炮和香烛,高兴就放一个,若过村庄则要放一串,经过桥梁、寺庙和社公(土地神),还要点上香烛。

穿着一新的新郎官巫永咸在父亲和亲友们的注视下,面带微笑踏上了迎亲路。当他走出巫家时,不由回过头去,往两边的人群中看了看。

从早上开始,他就没有看到杰仪。他想,她应该是在厨房里忙碌着,她是不会闲下来的。前几天晚上,婚期定下来了,他在廊道上和她迎面相逢,他说日子拣好了,她说好好好,太好了。他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似乎都很不自然,两人便擦身而过。他想,这样应该是好的,让自己从此彻底断掉那份念头,彻底!

可是……

永咸也没有看到永维。父亲已经几次捎口信给他,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参加哥哥的婚礼,他嘴上也应允,最后还是没有回来。看样子,他对永咸不仅仅是一般的心存芥蒂……

“起亲客”一路走一路随意地扔着单个的鞭炮。点燃的炮芯有快有慢,前面的已经响过,后面的冷不防又嘭的一声。

唢呐嘹亮,锣声阵阵,场面是热闹的,永咸的心情却是时热时冷,连他自己也把握不住,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对于那个命中注定的新娘罗幼妹,他感觉还是不错的,从长相到性情,都讨他的喜欢,他知道,晚上子时或辰时拜过堂之后,她就是他的人了,他从此就是“使君有妇”了,但是内心深处,为什么还会有一种怅然的若有所失的感觉呢?

他说不出来。

迎亲队伍到了济村长坑。繁琐的礼仪,每一道都不能省略,这些相沿成习的婚俗,让永咸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在重复先人的经历,其实,生活也就是这样,代代相传。

幸好有“起亲客”和媒婆牙秀婶婆的指点和帮衬,不然永咸真的要晕头转向了。给女方“接伞包子”(红包)、吃“游厨”、“拘上座”、敬酒、宴席上出现炒猪肝时起身鞠躬退席(俗谚新郎不能见“官”,肝即官也)、向女方长者“下礼”(鞠躬)、吃鸡腿……总算是捱到天黑下来,他和挑上门桶子的几个人先回家,“起亲客”和轿夫、唢呐手等人留下,等新娘沐浴更衣,穿上红裙红衫,然后设香案、上香、背新娘出闺房、给新娘梳三下头喂一口饭、“把酒”(端起有酒的碗敬天三次,洒于地上),然后鸣炮奏乐、背新娘上轿,如此这般之后,时辰到了,花轿就上路了。

永咸和挑上门桶子、挑熟盒的几个人从长坑往葛藤坑走,他们一路上说笑着,用一些暧昧、双关的语言调侃着永咸。永咸只是微微带笑,不回答也不说话。他知道要是他一旦搭上话,他们就会像米筛子一样,没完没了地筛出不尽的荤话。

走到葛藤坑村口,村子里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永咸等人不由愣了一下,这不是鞭炮声,也不是鸟铳声,这是枪声。难道国军或者民团进村了?他们来做什么?抑或是千家围的土匪来了?永咸用手示意大家噤声,蹑手蹑脚往前走,拉长耳朵捕捉着村里的动静。

狗在叫,孩子啼哭,杂乱的奔跑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吆喝声、尖叫声……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村子上空。

永咸等人躲在风水林后面,踮起脚尖往村子里望,黑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巫家方向的上空突然几束光亮升起夜空,那应该是火把的光。永咸心里砰地一紧,事情发生在自家?是不是冲着自己今天娶亲来的?

“出事了,我得立即赶回家!”永咸说着,从柏树后面闪出来,向村子里跑去。

这个动荡不安的夜晚,葛藤坑鸡飞狗跳,但是大多数人家门窗紧闭,大人在屋里吓唬着孩子,别出声别出声,等下晏头陀把你抓去!永咸这下明白,是千家围的土匪。

说起来,永咸跟千家围的土匪老大晏启仁还有过几面之缘。他父亲和巫得明曾经是结拜兄弟,在他落草之前,永咸还曾奉父亲之命参加过他父亲的六十寿辰。前年,他父亲因一场诉讼和国民党县党部的某人结冤,一天夜晚被人杀死在翠城十字街的一家当铺里,晏启仁求告无门,反被抓进大牢。这个宴启仁本是习武之人,常年行走江湖,结交了不少肝胆朋友,有一天朋友们把他从大牢里劫走,大家就一起上了千家围,模仿梁山好汉拉起一支队伍。

千家围在石壁北部,山势奇崛,山外有山。人们要想进入千家围,必须先翻越香炉峰,穿过锣山、鼓山之间的一条狭窄石径,那石径的尽头便是进入千家围的隘口,仅可容一人通过。千家围四周砌着高高的石垒城墙,犹如巨蟒盘山,蜿蜒曲折,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过了隘口,便是一片宽阔的坡地,可住千户,故名千家围。在客家先民南迁的漫漫旅途中,这里曾有张氏等千余户人家居住过,后因四周悬崖峭壁,出入不便,又缺少土地,难以为继,便陆续再度迁移,这里便成了土匪落草的天然场所。

在宁化历史上,宋绍定年间曾有一次声势浩大的民变。为首者晏彪,人称晏头陀,他是个盐商,因不满当时朝廷取缔私盐、强制百姓定量购买劣质官盐的政策,会同一批盐贩子和农民,在潭飞寨剃发刺字,发动武装起义。附近数百里几十个村寨的农民纷纷响应,迅速发展成几万人的队伍,随即攻克汀州府,接着连下清流、宁化、泰宁、将乐、建宁五城,进而围攻邵武、南剑州,因朝廷援兵及时赶到,晏头陀的起义军只好后撤。第二年,晏头陀率兵从潭飞寨出发,再次攻克宁化、建宁、泰宁,直逼邵武,另一支队伍攻下清流,绕过汀州攻破龙岩、长泰,越漳州攻克永春、德化,抵达邵武,两军合围拿下了邵武,直逼南剑州。此时,朝廷派出精兵强将进行围巢,晏头陀退守潭飞寨,数月后寨子被攻破,晏头陀逃至邵武,后被迫投降,惨遭杀害。

这个晏启仁自称是晏头陀后人,要完成先人未竟的事业,他的手下说他是晏头陀转世,尊称他是晏头陀,他也乐于接受和认可。

晏头陀率人到家里骚扰抢夺?这太出乎永咸的意料了,他居然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这也难说,人是会变的。

村子里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心里发颤,因为这静得过于蹊跷了。永咸也有些奇怪,连忙在一户人家的后墙停住,往家里那边张望,层层叠叠的房屋是黑茫茫一片,那火把的光也不见了,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

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怎么就碰上土匪了?这也是衰了。要是等下迎亲队伍到了,那可怎么办?永咸不想则已,一想头就大了。土匪抢钱抢物,也抢人,要是……

他继续往家里跑,心想,要真是那样,他就和他们拼了!

前面拐个弯就是巫家门埕,这时,窜出几条人影,向永咸走过来。他连忙闪到墙角,见那几条人影有一个人背着枪,手上提着一只鸡,其他人有背着包袱的,有背着整头山羊的,一看就是掠夺来的巫家婚宴上的物品。永咸瞪大了眼睛,准备扑出去,立即想到自己一个人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再说对方还有一杆枪,这四五个人应该就是千家围的土匪,但显然不是集体行动,只是几个人私下做的小单的活。永咸稍稍松了口气,看着这几个散兵游勇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这才向家里大步走去。

巫家门口依旧挂着两盏红灯笼,门联还是红艳艳的充满喜庆,除了两张木凳子翻倒在地,似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里来过土匪。大门敞开着,家里面到处围着人,这里三五成群,那里二三一堆,唧唧喳喳的,有人口沫飞溅,议论着刚刚经历的惊险一幕,有人还心有余悸地直拍着胸口。

巫永咸镇定了下来,迈着沉稳的脚步走进家门。人们看到新郎回来了,显得有些惊喜。有人喊道:“没事了,没事了,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围在一起的人群就散了。

贵生向永咸走过来,说:“哎呀,刚才千家围的土匪来了,吓死人啊……”

永咸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径直向厅上走去。

父亲坐在太师椅里,脸色显得有些疲乏。永祺往他手上送了一杯茶,他许久没接过来。

“爸爸,喝口茶吧,你看,哥回来了。”永祺说。

永咸大步走到父亲面前,说:“爸爸,你没事吧,家里都没事吧?”

父亲淡淡地说:“来了几个千家围的小土匪,开头还很凶,我说你们晏头陀的父亲跟我结拜兄弟,他们才不敢乱来,我给了他们一些东西,把他们打发走了。”

永咸松了口气,今天家里来了土匪,算是有惊无险,庆幸呀,不过大喜之日,遭遇土匪的上门勒索,总是让人不快的。

“新人要进门了吧,你要做好准备。”父亲说。

“嗯。”永咸点头而去。

土匪的短暂来访并没有破坏巫家的喜庆气氛,像是一支小插曲,反而给人增添了若干新鲜话题。

子夜时分,唢呐声声,锣鼓阵阵,迎亲队伍进村了,离巫家越来越近。巫家人走到门口燃放鞭炮。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花轿缓缓停在巫家门口。有人给新娘端上一碗饭,新娘按礼俗略尝了一口。厅上司仪高声喊道:“拜堂时辰到!”牵嫁娘扶着新娘走下了花轿,有人在她们的脚下交替放着两只筛子,让她们从筛子上走进家门,新娘跨过门槛前烧着草木的火钵,就进了巫家,来到厅堂的供桌前。牵嫁娘把新娘带来的梁米袋里的红蛋、果品倒入桌上箩盖里,司仪手抓一只公鸡高举过头,开始发彩:“日吉时良大吉昌,金童玉女喜成双,百世良缘今朝起,荣华富贵万年长!”每喊一句,巫家里的所有人都应一声:“有啊!——”

杀了鸡,正式拜堂。面向大门的供桌上摆出一箩盖零食果品,祖宗牌位前也点上了香烛,摆上祭品。司仪双目微闭,很投入地大声背诵道:“香烟绕绕,瑞气腾腾,今维民国16年在戊辰仲秋之吉日,中华民国福建省宁化县石壁葛藤坑信人得明为长男永咸与幼妹女士联婚,特备清茶酒果,敬献皇天后土、过往神明及平阳堂上远近祖妣,祈保夫妇偕老、子孙满堂。”

“有啊!——有啊!——”一声又一声地回应着。

鞭炮大作,司仪又喊:“一拜天神前,花好月长圆;二拜地三光,情深意更长;三拜月老仙,好合到百年;四拜地王母,发家成大富;五拜众神光,岁岁降吉祥。拜过众神并天地,回身转拜祖宗堂,一拜夫妇偕老;二拜子孙满堂;三拜周年生贵子;四拜百日置田庄;五拜五福周全万年长。夫妇对拜,夫妇偕老,子孙满堂!”

23

婚后第三天,叫作“三朝”,新郎要陪新娘回娘家“洗红裙红衫”。早饭后,张杰仪煮了一锅擂茶请邻居妇女吃,罗幼妹换下了出嫁时穿的红裙红衫,和巫永咸一起回长坑娘家。幼妹母亲用湿布在红裙红衫上面象征性地揩了一遍,仪式就完成了。

午饭后,永咸和幼妹回到葛藤坑。还没有歇一口气,大门口就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人朝厅上拱着手说:“恭喜呀恭喜,百年好合!”

那人身材魁梧,穿着皂色长衫,嘴上留着整齐的八字胡,看起来气宇轩昂。身边的两个人就是他的随从。

永咸定睛一看,脑子里转了一下,这不就是千家围的晏启仁晏头陀吗?心里不由吓了一跳,他来干什么?但是,脸上还是迅速推出笑容,从厅上走下来,说:“贵客呀贵客,不知大架光临,请——”

“永咸佬,我说你也真不够意思,结婚这么大的喜事也不通知我一声,怕我喝你的喜酒呀?”晏头陀走上前,就拍了一下永咸的肩膀。

永咸心想,那天没通知,你手下不是来了几个人吗?这话太冲了,他没敢说出来,只是微微一笑,说:“哪敢惊动晏——先生?”他想了一下,选用了“先生”一词,含着一种有距离的客气。

晏头陀走到了厅上,看了看墙上大红的母舅联,转头对永咸说:“你大喜之日,因我管教不严,手下有几个人擅自到府上骚扰,这实在对不住,请你多多海涵。”

“哦,这、这没事……”永咸说。

晏头陀说:“根据我们千家围的家法,我已对领头的加以处罚,”说着挥了一下手,一个手下便一手托着一个小木盒送到永咸眼下,另一手打开盖子。

永咸猛吃一惊。

那里面赫然是一只割下来的耳朵。

晏头陀说:“不听话,擅自行动者,割耳朵一只,这是我们千家围的家法。”

“这这……”永咸不由把眼光从盒子里扭开。

晏头陀手又一挥,另一个手下变法术地提起一只镶边的小木箱,放在桌上,砰地把盖子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块丝绸,面上放着一对玉镯。

“一点贺礼,不成敬意。”晏头陀说。

“这、这不行,不行,你太客气了……”永咸连忙摆着手说。

“请不要推辞。”晏头陀带着命令的口气说,“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告辞了。”两手抱拳一揖,转身就向厅下走去。

永咸愣了一下,连忙追了出去,一路喊道:“启仁、启仁、启仁兄,在家里吃个便饭吧。”

晏头陀三人动作利索,眨眼间已大步出了巫家门槛。晏头陀回头说:“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永咸跑上来时,他们已消失在前面的房屋后面。他是追不上的,追上也没什么用,便转身回家。

回到厅上,那小木盒和小木箱都打开着摆放在桌上。永咸的眼光又忍不住看了那只耳朵一眼。罗幼妹悄声走了过来,探头一看,不由尖叫一声。

啪地,永咸急忙把小木盒的盖子盖上,回头扶住幼妹说:“别怕,那是……”

幼妹全身有些发软地偎依在永咸身上,说:“那……还有血……”

永咸心想,这晏头陀到底是土匪出身,你送什么礼呀,把耳朵也送来了,这什么意思嘛?见血可是大忌,你懂不懂?心里一下就有了恨意,这该死的土匪头!他真想把桌上的东西全扔进茅坑里。

“别怕,没事,没事,那不是真的……”永咸安慰着幼妹,一手抓起小木盒,就走出了家门,走到茅坑前,狠狠地扔了下去。

不久之后,那只耳朵的主人脱离了晏头陀的千家围,在石壁、曹坊一带打短工,参加了宁化西乡的农民暴动。根据他的控诉,他那只被割掉的耳朵就成了巫永咸勾结土匪迫害民众的罪证之一。这是后话了。

再说巫永咸结婚后,正式掌管巫家产业,跟罗幼妹的小日子也算是琴瑟和谐,只是他有时会产生一种幻觉,蓦然间,身边的幼妹变成了杰仪,但一眨眼,幼妹还是幼妹。

第七章

24

黄茂明用一根麻线串起几十个夹子,每个夹子的小竹筒里都夹着一只老鼠。他把夹子背在身上,兴冲冲地走回家,身体前后便哗啦啦地响着,声音表达着他丰收的喜悦。

在石壁地界,捕鼠的多是儿童少年,黄茂明是其中的高手。他用的都是自已做的夹子,又叫“消息子”。夹子是用圆竹做成的,一张竹弓上,大竹筒套着小竹筒,老鼠探头进入筒里食米时,碰到机关就会被小竹筒夹住脑袋,动弹不得。秋收后的田野,每天暮色飘浮的时候,便出现许多捕鼠少年的身影,他们把各种各样的鼠筒放在鼠路上和鼠洞口,第二天清早前来收筒,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捕到的老鼠,带回家做成老鼠干,这一般就是大人的活了,孩子在一旁当下手。不过,黄茂明捕到的老鼠都是自己做成老鼠干的,因为父亲不在家,老哥不肯帮忙,而母亲又特别怕老鼠。他从十岁就开始捕老鼠做老鼠干,如今已是熟练的老手。

黄茂明一路哗啦啦响地走回家,身上一大串夹着老鼠的夹子显示着他的骄傲。

走到家门口,黄茂明一眼看见老哥黄茂如手握一卷书,坐在门槛上,眼光冷冷地向他上下扫射过来。他知道老哥不喜欢他捕鼠,总是叫他读书读书,像老姆一样,而这正是他最不喜欢的。

“很丰收呀。”黄茂如说。

黄茂明身子抖动一下,全身的夹子便又哗啦啦响,他还是掩饰不住兴奋地说:“是呀,是呀,你看这些老鼠,特别肥。”

黄茂如站起身,突然换了一种父亲样的语气说:“茂明,你就想一辈子捕老鼠做老鼠干?”

黄茂明愣了一下,不明白老哥的意思,说:“老鼠干,很好呀,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去卖钱……”

“你就这点出息?”黄茂如的表情蓦地严肃了。

“我、我喜欢……”黄茂明嘟哝着说,从黄茂如身边擦了过去,准备走进厨房。

黄茂如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说:“把老鼠放下,赶快上学堂去!”

黄茂明扭了一下身子,身上的夹子又哗啦啦响,他噘起嘴,走进厨房里,肩膀往下面一斜一抖,就把一大串夹子全倒在地上。

老弟还在石壁的日新学堂读书,这几天黄茂如想好了,自己虽然考上了连岗中学,但是家里仅靠母亲一人是供不起两个读书郎的,余老师介绍他到方田的一个小学堂任教,他觉得这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他可以到那边一面教书一面学画画什么的,赚钱来补贴家用,供老弟上学,他是很喜欢继续上中学,那又能和永祺同学了,可是……

黄茂明从窗棂中间抓起他塞在那里的课本,咚咚咚,向学堂方向跑去。他的行为让黄茂如觉得很可疑,逃学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要不是读读停停,他早就可以到翠城去读高等小学了。

黄茂如走进厨房,发现饭桶里已经有了捞饭,可是他一早起来就发现母亲不在家,她去哪里了?怎么直到现在也没回家?家里几亩田收成不错,还了江夏堂一担禾,剩下的,搭配上番薯,估计勉强可以吃到明年开春。当然这要省省俭俭地吃,如果中间需要用钱,粜一担半担出去,那冬至后就要饿肚子了。

从壁橱下端的纸包里取了一点牙粉,黄茂如刷了牙漱了口。这是他到翠城上学几年来养成的文明习惯,回到石壁来,不免要受到母亲老弟和一些邻人的冷嘲热讽,所以他就把牙粉藏在壁橱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黄茂如盛了一碗饭,又扒了一些回到桶里。他是第一个吃饭的,他吃得多了,母亲老弟就会不够吃。

桌上有一小碟老弟做的老鼠干,金黄发亮。黄茂如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嘴里咀嚼着,同时三口五口把饭扒进嘴里。饭全下到肚子里了,老鼠干还在嘴里嚼着。

黄茂如就这样嚼着老弟做的老鼠干,向学堂走去,看看老弟有没有在那里听雷先生讲课。

走到学堂前,黄茂如发现房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人,雷先生宿舍也关着门。他叫了两声雷先生,无人应答。最近黄茂如也常听说,学堂的上课变得很不正常,一是家境稍好的人都把孩子送到初级小学或高等小学去,二是学费常常收不上来,雷先生早已没有了前几年的热情,有点事就给学生放假,随心所欲想上就上。这老式学堂看来是打不过新式学校了。

学堂不上课,正好对茂明的脾气。他犹如麻雀入林,不知又跑哪里疯去了?黄茂如离开学堂,一路上在想,这样更应该把老弟送到翠城去读书,不然他长大后识不了几个字,怎么在世间上出人头地?父亲不在了,他就得担起责任,督促老弟成才。

刚刚回到家门口,同宗一个表嫂就脸横横地走过来,劈头就冲黄茂如说道:“你老爹不在,你老姆也不在吧?”口气里透出一种恶毒。

这表嫂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刀子嘴,一般人惹不起。黄茂如不知哪里得罪她了,让她这般气势汹汹。

“田不种变草坝,人不教变告化(乞丐),你老弟有没有人教?”表嫂一手插在了腰上,另一支手抖着食指头一戳一戳的。

“我老弟怎么了……”黄茂如问。

“怎么了?在我家地里偷挖番薯,那么点鼻屎大也挖出来,‘偷青’是不是呀?”表嫂大声嚷嚷的。

在石壁地界,家里死了人,晚上可以到别人家地里随便摘菜摘瓜,回家做成“老人丸”出殡前食用,是谓“偷青”。 表嫂在这里说“偷青”也说得太恶毒了,他强忍着火气,说:“我老弟我会教,不用你管。”

表嫂哼了一声,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走了。

黄茂如心里恨不得揍这表嫂一顿,可是他不敢出拳,他想,这拳头痒痒的,就等着老弟回来揍他一顿解痒。

整个上午,黄茂如看不下书,他把手上那本黄慎的《蛟湖诗钞》放了下来,走进母亲的房间,在床铺下、草席下到处翻找起来,也许还能找到黄慎的作品呢,他心里抱有希望,从天花板到窗台到墙壁上的缝隙,从床前木桌到地板上的每一个角落,他都细细地搜索了一遍。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字画,除了以前父亲寄回来的几封家书,什么也没有。母亲并不懂得黄慎字画的珍贵,不会藏得那么深的。那木桌有个小抽屉是上锁的,看样子锁头好久没打开过,黄茂如把眼睛趴在缝隙间,看到里面是模糊一片,估计是母亲结婚时陪嫁的一些小饰品,心里便很失望。

回到自己的房间,黄茂如打开那幅《荷花水鸭图》,浩淼的大水徐徐漫了过来,那水鸭悠然地游动着,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要是把这幅画卖出去,自己和老弟的学费肯定就有了,可是,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仅此一幅,怎么能卖呢?石壁话说,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对他来说,却是宁卖祖宗言,不卖祖宗画。

食昼(午饭)时分,老弟黄茂明回家了,他光着脚,脚趾头夹满了黄泥,他身上还背着一小捆木柴,背到家门口,卸在有日头的地上。黄茂如本想冲上前先揍他一顿再说,可是看他从山上背了一捆柴回来,心又软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弟比自己小,总是很勤力地上山捡柴火,为母亲分担了许多活,即使他玩儿似地捕老鼠做老鼠干,也是为了补贴家用。黄茂如在心里叹了一声。

黄茂明抬头看了老哥一眼,没说话,端起碗就盛了一碗饭。

“你应该吃番薯吃饱了吧?”黄茂如话中有话,带着一丝讽刺。

“才挖两三条,小小的,没吃饱。”黄茂明老实地说。

“你知不知道挖了谁家的番薯?人家骂到家里来了。”

“我才不怕她骂。”

黄茂如走到了老弟面前,沉着脸说:“你偷挖人家的番薯是不对的。你不知道那表嫂凶得很吗?你摘她一根葱,她都会骂你半年。”

“我不怕……”黄茂明嘴里含着饭说。

黄茂如拉了一下老弟的耳朵,说:“给我记住,别人家的东西,一根线也不能偷!下回我就跟你不客气了。”

黄茂明埋头吃着饭,一声不哼。

黄茂如突然想起来,早上老弟是带着课本出去的,刚才回来身上只背着一捆柴。“你的课本呢?”他大声地问。

“什么课本?”

“你早上不是带着课本去上学吗?”

“今天没上学……”

“我知道雷先生没来,可你把课本弄到哪里去了?”

“课……我不知道……”

“你一定是把它弄丢了!”

“掉、掉池塘了……”

“你!”黄茂如生气地抬起手,在老弟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课本弄丢了,你还读什么书!”

黄茂明砰地搁下饭碗,冲着老哥喊道:“我不想读啦!你别管我!”一颗饭粒飞到了老哥的脸上。

25

每天的晚饭,张杰心都是在玉屏烟丝店吃的,菜都是腌菜和卤菜,从未有过时令青菜,但蒸饭是管够的。张杰心有时想,要是宁老板供的是午饭,他中午就不必往家里来回走一趟了。可宁老板供的就是晚饭,他也不便说什么,每天中午在家里就少吃一点,空出肚子等晚上在烟丝店多吃半碗,甚至一碗,把它彻底填满。

宁老板吃了饭,就倒了两碗酒娘,跟张杰心一人端起一碗,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闲话。说着说着,宁老板就把手伸出来,握着、摸着、捏着张杰心的手,开头张杰心还觉得这是一种长辈表示亲昵的举动,但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他感觉到了很不自在,身上鸡皮疙瘩像麦子一样暴起。宁老板的手掌上有一层老茧,从他手上经过时,就像无数只虫子在爬。

他不得不一次次抖掉宁老板的手,一口气把碗里的酒喝完,然后说:“我回了。”头也不回就走了。

有一天晚上,张杰心躺在床上睡不着,他终于想明白了,宁老板的怪癖跟他一辈子没讨老婆有关,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宁驼子四五十岁了没碰过女人,他心里肯定就跟别人不一样了,肯定就中了什么癔症。除了这个怪癖,张杰心觉得宁老板还是一个不错的人,做生意公道,做事认真,做人老实,赚了钱不乱花,你可以说他小气,也可以说他会过日子。

这天吃完饭,宁元坤抱起酒瓮子,往碗里倒酒,只倒了一碗,瓮子就空了。他让张杰心把松油灯拨亮一些,照着摆在墙脚下的三四只瓮子,用脚一只一只地踢过去,每一只瓮子全是空的。

“那我就不要了,我不喝,你喝。”张杰心说。

宁元坤把一碗酒倒了一半到张杰心的碗里,说:“明天我买五瓮回来,石壁有的是好酒。”

张杰心端起碗,一口就把酒喝了。

“好,好。”宁元坤伸出一只手,向张杰心的手上抓来。

张杰心突然抬起手,宁元坤的手就落空了,他说:“宁老板,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什么人?什么人也没有了,一代表,二代了,三代全不晓。”宁元坤说。

“宁老板,你……怎么不讨一个老婆?”

“讨老婆?谁会看得上我?”

张杰心想,歪瓮有歪瓮盖盖,歪脖有歪脖人爱,宁老板虽是个驼子,年纪大一些,可他有钱,要是他放话要讨老婆,媒婆肯定要跑断腿了。

宁元坤把碗里的酒喝进肚子里,抹着嘴说:“像你这么年轻时,天天晚上想女人想得睡不着,现在老了,不会想了。”

张杰心没有接上宁老板的话头,说声“我回了”,便出了烟丝店往家里走。

天色已晚,石壁地界笼罩在一片黑纱之中,影影绰绰。张杰心已经习惯这种幽暗而安静的氛围,他可以疾走,也可以低头放慢脚步。黑暗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他可以一边走一边想。今天他又想起了女人,他已经许多次想起女人了,就像饿了就想吃饭一样,不需要理由,自然而然的,可是这顿吃饱了,下一顿又饿了,那女人怎么想也没个够。

走到维藩桥头,张杰心看到桥下有人在掬水洗脸,身上还倚着一根扁担。借着淡淡的月光,张杰心看到这是老同学黄茂如的母亲黄杨氏。她洗了几把脸,提着扁担走上桥。

“老婶婆。”张杰心叫了她一声。

黄杨氏也认出是杰心,说:“杰心佬,听说你到烟丝店做工了。”

“嗯,做学徒。”张杰心说,“老婶婆,你这么晚回家,做什么去了?”

黄杨氏说:“我去打担。”

张杰心惊奇地哦了一声。在石壁地界,打担人(挑夫)清一色全是男人,从石壁挑大米到汀州,从汀州挑盐巴、布匹到石壁,高高的竹篙岭,空着手爬都要喘个不停,他们却要挑着一二百斤上去。他实在看不出,这瘦干干的女人,身上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知道,她老公过台湾,病死在那边了,一个家就全靠她两只肩膀撑着。石壁的妇女本来就是精练能干,什么苦都能吃,每一个枯木般的瘦女人身上都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黄杨氏大步往前走去,她脚下霍霍生风,草鞋带起沙土沙沙沙地响,节奏紧凑,步伐很快,一眨眼间就从张杰心面前消失了。

张杰心心里突然震了一下,这黄杨氏不是死了老公吗?她年纪应该跟宁老板差不多,要是把她介绍给宁老板……想到这里,他笑了,不由嘲笑起自己,你都还没老婆,就要给别人介绍老婆了?自己背金斗,还给人看风水。不过,他觉得,要是宁老板愿意的话,谁也不要嫌弃谁,他们倒是很般配的。如果这样,宁驼子有了女人,可能就会改掉那怪癖,而黄杨氏有了老公,也不用去打担了,这其实对谁都是一件好事呀。他想,找个机会先探探宁驼子的口风,然后再请牙秀婶婆玉成此事,要是这事能成了,也算是他对老板的一点回报吧。

第二天一早来到烟丝店,张杰心发现宁老板一直咳嗽,咳得背上隆起的地方不停地往上耸,他的脸色看起来像一张糙纸。

“宁老板,你病了?要不要我给你请个先生?”杰心说。

宁老板把烟丝一堆一堆地摆放好,还用手在上面抹着,使它们看起来像一座座小山峰。他弯下腰要把称子提上来,砰的一声,称砣滑落下来,差点砸到他的脚。杰心连忙挤过去帮忙,把称砣从地上捡起来。

“宁老板,我给你请个先生。”杰心说。

宁老板说:“不用,我有藤茶饼。”他转身就在木柜子下面摸摸索索,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抓了两手灰尘,什么也没找到。

张杰心眼光无意中往墙壁上一瞥,就发现上面挂着一块又黑又硬的藤茶饼。所谓藤茶饼,就是从田边地角潮湿处采来一种青藤,洗净切碎,在锅里闷煮后,捣烂拍压成圆饼状,中间留一小孔,用苎麻绳串起来,挂在干燥的地方风干。一般的伤风感冒、中暑、牙痛、上火、便赤、咽喉肿痛等等,取藤茶饼一块,掰碎放到碗里,冲进滚水,泡上一会儿就可以饮用,味道苦中微甘,功效非常显著。另外,身上长疖疮,也可外敷。这也算是石壁地界流传几百年的灵丹妙药了,每年五月间制作,常年必备。

“在这哩。”张杰心从墙上取下那块藤茶饼,放在柜子上,走到内间作坊的过道上,拿了一只碗出来。

宁老板把藤茶饼一点一点地掰碎,放到碗里,冲了一碗滚水,那青黄的汤水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宁老板,其实,你应该找……找个老婆来照顾你。”张杰心感觉这是个好机会,便说出他的建议。

宁驼子埋下头喝了一大口藤茶饼汤,抬起头说:“谁想跟我驼子过?还不是看中我的钱财?”

“这也不一定嘛。”张杰心说,“一样米饲百样人,有好有坏。我觉得,江夏堂后沟的……”

这时,有人走到烟丝店柜子前,低下头嗅了嗅烟丝。张杰心便打住话头,迎上前招呼顾客。

那人是个生客,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宽大的对襟衫,他抬起头,眉头微微一皱。

“老叔哩,抽几口试试。”张杰心说。

那人一边摇着头,一边伸长脖子往烟丝店的后进作坊望了望,欲言又止,然后掉头走了。

张杰心接着对宁驼子说:“江夏堂后沟的黄杨氏,你知道吗?”

“黄杨氏?听说她老公过台湾,死在了那里……”宁老板说。

“是呀,她一个儿子是我同窗,她可是很勤力、很良善的女人。”张杰心说,“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杰心佬,你真会说笑,你要帮我说亲?嘿嘿……”宁老板笑了起来,笑声又带出了咳声,又咳又笑,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张杰心也跟着笑了笑,他感觉宁老板还是想有个老婆的,只是驼背让他抬不起头。石壁话说,只见桥头打单只,不见桥尾丑女客。再破相的女客也有人要,而男人一破相就难找老婆了,越难找心里就越憋得厉害。宁驼子是破相了,可他好歹是个老板呀。

这天晚上,张杰心在烟丝店吃过饭没有回家,而是拐到了媒婆牙秀婶婆家里。他知道牙秀婶婆会抽烟,给她送了一包上好的晒烟丝(这是宁老板提供的),还送了一包自己买的七层糕。

牙秀婶婆听完张杰心结结巴巴说明来意,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说:“杰心佬,行啊,难得你对东家有这份心!我看,你也该找老婆了,我给你相一个尖(美)妹子!”

张杰心有些腼腆地说:“我、我不急……”他知道,家里穷困,哪有本钱讨老婆?这种事急也急不得。

日子像石壁溪的流水一样,哗哗地向前流淌,许多日子不知不觉就流了过去。

牙秀婶婆几天都没来向张杰心透露一点信息,他心里有点急了,那事成不成,她总要来说一声嘛。宁老板不咳了,脸色也好看了一些,眼神里分明带着某种期待,只是不便向杰心打听。

吃晚饭时,张杰心说:“我等下再到牙秀婶婆家一趟。”

宁老板低头喝酒,啧的一声,没说什么。

张杰心向牙秀婶婆家走去的路上,没想到遇上了黄茂如。他们曾经是日新学堂的同窗,有一阵子常常在一起玩,后来也没什么纠葛,却疏远了,再后来,人家到城里读书,两个人就没有了来往。

“茂如……”杰心先叫了一声。

黄茂如似乎也没想到会遇到张杰心,愣了一下,就停下来看着他,表情显然有些陌生。

“听说你考上了连岗中学。”杰心说。

茂如眼光上下打量了杰心一遍,冷冷的眼神里显然有一种敌意和不满。

杰心想,这是怎么了?我可没得罪他,还想为他老姆办件好事呢……不过,既然对方没好脸色,他也不想绕舌了,热脸遇上冷屁股,何必呢?便掉头往左面走去。

“哎。”茂如在后面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杰心却是怔了一下。

“听说你在为你那驼子老板操心老婆……”茂如说,他话里显然带着讥诮,“你也真能啊……”

看来牙秀婶婆已经上门找过黄杨氏了,遭遇到她儿子的反对。杰心没想到茂如接着说出了一句恶毒的话:

“你怎么不把你老姆介绍给宁驼子?”

杰心震住了。这话太恶毒了,像一把刀子刺进他的心里。他握起拳头,二话没说,就往茂如的脸门砸过去。

茂如来不及躲闪,脸上挨了一拳,哐当,像破锣响了一声,只感觉满脸火辣辣的痛,半边脸都不属于自己了。“你找我?!……”他跳了起来。

杰心冲上来,一手往他的脖子掐去,另一手又出拳了,这一拳擂在他的下巴上。茂如是个白脸书生,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在玉屏烟丝店一天要刨几多烟丝,那些汗水和力气可是没有白出的,这时全派上用场了。

“你给我赔礼道歉!”杰心摁住茂如不知擂了几拳,喘着粗气说。

“不可能……”茂如倔强地说,话音未落,头上身上又挨了几拳。

“不是看在同学面上,我打死你!”杰心说。

“有种你打死我。”茂如说。

“你以为我不敢?”

“你打呀,打呀,打死我吧!”

杰心还是松了手,收起拳头。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动手打人,他实在控制不住,这只能怪对方那张刻薄的嘴。

茂如擦着嘴角边的血迹,眼睛定定地瞪着杰心。

26

半夜里,门板上响起两声拍打的声音。宁元坤一下就惊醒地折起身子,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街面上像是围了一群人,心里咚地一跳,军队又来了?

时常有军队从石壁开过,宁元坤也搞不清是国军还是民团,反正都是背枪的角色,有的气势汹汹,有的还算和气,但都一样上门派捐,要钱要物,他不敢不给,只能苦着脸乞求、讨好对方,尽量少给一些。每回捐出大洋、烟丝,都像是身上被割了一块肉一样。

“喂,开门,开门……”门外不耐烦地喊着。

“买烟丝吗?明天来……”宁元坤说。

门外骂了一声,砰地,用脚踢了一下门板。

宁元坤心想,不是买烟丝的,这下糟了。他从睡觉的木柜子上面跳下来,摸索着要找火点灯。

门外有人嘀咕着说话,松明火把的光漏进了店里。宁元坤似乎看到门外围着一片黑压压的人,慌乱无措地直发抖。

门板缝隙中插进来一根硬木棒,一下一下地撬着两边的门板。

“别、别……求求你们……”宁元坤直摆着手,连连往后退,好像门外的猛兽就要破门而入,朝他扑上来。

一块门板砰地往里面倒了下来,就砸在宁元坤的脚前,他一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又一块门板被卸了下来,几个人就哄地涌进来。走在前头的那个结实壮汉一手像拎小鸡一样从地上提起宁元坤,说:“识相点,把银元财宝全交出来,可保你一条性命。”

“你、你们……”宁元坤蜷着发抖的身子,吓得小便都失禁了,一股尿臊味混和烟丝味弥漫着整个店里。

几个人从身边挤过去,开始翻箱倒柜,有人就往后进作坊走去,又是踢又是翻,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死驼子,快说,你的银元都埋在哪里!说不说呀你!”那个壮汉掐紧了宁元坤的脖子。

“你……叫我、怎么说……”宁元坤咧着嘴,五官都扭变形了。

那个壮汉松开了宁元坤,说:“你老实说了,少受点皮肉苦,你个驼子没家没室,藏那么多钱财做什么?怕没人埋你吗?”

“我、我没有……”宁元坤抖着身子说,他发现店里这帮不速之客没有穿军装,他们不是军队,看起来一个个面目狰狞,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千家围的土匪了。

“你骗鬼哩。”那个壮汉起脚踢了宁元坤一脚,“你是不想活命了。”

这帮人正是从千家围下来的,那个壮汉是此次行动的头儿,他昨天装作顾客到过烟丝店,杰心招呼过他,他嗅过烟丝就走了。这时有人走过来汇报说:“除了烟丝,没找到钱。”

“我真的没钱,烟丝、都都给你们好了……”宁元坤说。

壮汉绷着脸,说:“烟丝全带走,把这死驼子也捆走,要是还不肯说,明天就把他沉潭了。”

这帮土匪像一阵狂风席卷了烟丝店。他们走了之后,街面上恢复了平静,旁边店家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店门,探头看个究竟。

“哎呀,不好啦,烟丝店遭土匪啦!”有人喊道。

四处有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其实,自从千家围的土匪来到墟街之后,就有人发觉了异样的动静,但没人敢声张,全都战战兢兢地躲在自家墙下。

陆续有人开门出来,往烟丝店走来。还有人打着火把,照着一片狼籍的烟丝店,一边叹息一边庆幸遭劫的不是自己,有人说赶紧报官,有人说没用,匪来如梳头,官来如剃头,认倒霉算了。

张杰心天亮起床后,听邻居说墟街上的烟丝店昨晚遭了土匪,连忙就往墟街上跑来。

烟丝店的每只抽屉都被拉开了,有的摔在地上,有的砸烂了,地上还洒着一撮一撮的烟丝。作坊里的烟筛、榨烟机倒的倒,歪的歪,空瓮子破了好几个,碎片遍地,满目疮痍,就像是洪水肆掠过一样。

师傅呢?老板呢?他到哪里去了?被土匪绑票了,还是杀害了?张杰心心里接连转过几个问号,在惨不忍睹的现场转了一圈,慌忙跑到街面上打听:

“我老板呢?你们有没有看见,有没有……”

大都是摇头,有人说:“这还用问?肯定抓到千家围去了,‘竹笋炒肉丝’先侍候,看你说不说金银财宝埋在哪?”

土匪抓人肯定是冲着钱来的,宁老板应该是有钱,可是他的钱藏在哪里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张杰心叹了一声,转身走进烟丝店,木然地动手收拾破烂,感觉像是收拾宁老板的遗骨一样。要是宁老板看到面前这景象,一定会被气死好几次。

临近中午,总算清理了一堆垃圾,其实整个烟丝店像是一片废墟,几乎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但是破烂归破烂,杰心又不敢擅自做主把它们扔掉,只能堆在店里,等宁老板回来拿定主意——要是他能回来的话。

“哎!”街上有人喊了一声。

张杰心扭过头一看,只见一只纸团扔了过来,一个人影子闪了一下,不见了。他狐疑地从地上捡起纸团,捻开看到上面是一行宁老板的字:

拿二百大洋到升仙台石屋救我

杰心的头一下就大了,别说二百块大洋,就是二块大洋他也拿不出来。不过他想宁老板多年来积攒的财富应该接近这个数,可是他藏在哪里?翻遍纸团,也不见别处有任何暗示的文字和符号。唉,宁驼子呀,你叫我怎么救你?

中午在家里吃过饭,张杰心想来想去,终于想了一个主意,就是到升仙台去见土匪和宁老板,说服宁老板告诉他藏钱所在,拿钱赎命,毕竟钱少了还可以再赚,命要是没了,藏再多的钱也是给社公(土地神)享用去了。

千家围的土匪长得什么样子,张杰心从没见过,匪首晏头陀的声名他倒是如雷灌耳,据说他们是不骚扰穷人的,目标是有钱的大户人家,宁驼子虽然是光棍一条,但他的底子,看来土匪们也是摸透了。张杰心本想在身上带一把刀子,万一需要时也可以亮出来,不过转念一想,土匪要是蛮横起来,自己孤身一人带三把刀也没用处,所以就不带了,关键还是要带上胆识。他一个人悄悄往升仙台走去。

升仙台原来叫作香炉峰,它的山势从东华山蜿蜒而来,在千家围的山峦叠嶂中孤立成峰,形状像是香炉。传说很久以前,石壁有两个屠夫,姓刘和熊,他们有一天遇到一个跛足道人,受到感化,便放下屠刀,苦追道人,终于在香炉峰得道成仙。后人在香炉峰建了神坛,塑了三个道人的神像,中间是引渡的师傅,左右两侧是刘、熊屠夫。所以香炉峰也叫作升仙台。

陡峭的古岭,像一条扭曲的蟒蛇向上爬着。路面铺砌的乱毛石,有的已经塌陷,露出黄土。升仙台前有一座圆拱门,上面写着“升仙台”三字,张杰心把手扶在敞开的圆拱门门柱上,擦了一把头上的臭汗。他抬头往里面看,那里一排厢房,后面是一座佛殿,再后面就是最高的峰顶平台,一座方形石屋巍然耸立。张杰心到过好几次,三尊道人的塑像就在那里。

这座佛道合一的升仙台空寂无声,张杰心记得他以前来时,这里有几个和尚,后来不知云游何方,那一排厢房就全锁上了。平时会有人上来烧香朝拜,但今天,这里空荡荡的,显得冷清和诡异。

张杰心走到了石屋前,故意咳了一声,又一声。他的咳声在这寂静的山上显得很怪异。

果然,石屋里面发出了响动,有人猫着腰走了出来,走到外面时挺起了身子,冲着杰心喊道:“小子,是不是带钱赎你老板的命来了?”

“我一个伙计,哪有钱?”张杰心说。

“那你是来给你驼子老板收尸了。”

“老叔哩,你能不能让我见下我老板?我问问他钱藏在哪里。”

又一个土匪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鸟铳,两个土匪就交流了一个眼色,头碰头地嘀咕起来。张杰心焦急地等待着他们商量的结果,这两个土匪看起来跟石壁的农民也没多大区别,只是他们的眼神里透出来的是一种凶恶。

那个拿鸟铳的土匪朝张杰心比了一下手,示意他走上来。张杰心克制着内心的紧张,向石屋走了过去。

“你这个伙计,对老板很是很忠心的嘛。”另一个土匪说,像是表扬又像是讽刺。

“做人应该的。”张杰心说。

这个土匪搜了张杰心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武器,说:“你还是劝下你的驼子老板,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如果他愿意交出二百块大洋,我们立即放了他。”

“二百块,太多了……”

“少费话,这是我们晏头陀定的数!你有本身跟我们晏头陀杀价去。”土匪喝斥道,“他一个驼子藏那么多钱财要带进棺材吗?你要是噜嗦,连你一块绑了。”

张杰心不敢吱声了。这个土匪挥了挥手,让他往塑像后面走去。他走到塑像后面,看见宁老板就坐在地上,手脚都被捆住,身子几乎是蜷成一团。

“宁老板,”张杰心叫了一声。

宁驼子艰难地抬起头,发现是杰心,眼光似乎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说:“算了,我也不想活了,你让他们把我撕票好了……”

“宁老板,”张杰心蹲下身子,小声地对宁驼子说,“还是破财消灾吧,你藏了再多的钱财,要是命没有了,钱财还有什么用?”

宁驼子鼻孔里呼出了一口气,满脸黑黑的不吱声。

张杰心不知道怎么说服宁驼子,扭头往后边瞄了一眼,两个土匪都虎视眈眈地盯住他,那根鸟铳的枪口也对着他。这地步神仙也无奈,只有靠钱来说话了。

“宁老板,这里虽是升仙台,可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只有钱才能救你。你直说吧,要是你不想活了,我就走了。”张杰心说。

“杰心佬,他们一下要我二百块大洋,二百块呀,这可是要我的命呀……”宁老板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死驼子,嚎什么?你要是不给钱,我们晏头陀有话,晚上就把你扔下香炉峰,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丢在山坑里做野鬼。”一个土匪喊道。

宁老板止住声音,趴在张杰心耳朵说了一句。他听了一怔,随即记在了心上,起身说:“那我就回去取钱来救你。”

“死驼子到底还是想开了。”一个土匪说。

“小子,要是你敢耍我们,到时连你一块算帐。”另一个土匪说。他们嘀咕了一番,让张杰心最迟明天早上之前把钱放在三仙塑像前,否则宁驼子就别想活了。

张杰心从升仙台往下跑,心里又急又躁,宁老板刚才在他耳边说的话一遍遍地响起,像满山吹荡的山风,哗啦啦全是含糊的音节,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懂。他越跑越快,脚底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势往下滑了下去,像是踩着滑轮一样,呼呼呼地往下滑,直至踩到路边一棵茶油树,才止住滑落的身子,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爬起身。

下了香炉峰,张杰心也顾不上拍打一下身上的黄土,就向墟街上跑去。在田地里干活的石壁人注意到了一个狂奔的后生子,身上尘土飞扬,但是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张杰心跑到了玉屏烟丝店前,从口袋里摸出长长的钥匙,开了锁,只卸了一块门板,缩着身子钻过去,把门板重新装上,并从后面拉上门闩。他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呼了一口气。

宁老板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他下意识地猛抬起左脚,低头往下一看,地面上这些土砖被脚板磨得看不出砖缝线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盯着进门落脚的第一排土砖,宁老板说他有一瓮子大洋就埋在第一排土砖的第三块和第四块砖下面。

张杰心从后进作坊里找了一把烟刀,走到进门第一排土砖前,往第三块和第四块砖上吐了口水,像巫师做法一样,先把这两块砖稳住,然后就蹲下身子,用烟刀把那两块砖撬开,下面是终年不见阳光的褐色土,一只小蜈蚣惊惧而逃。宁老板就是把钱埋在这下面吗?他开始用烟刀往下挖,烟刀没有手柄,使起来用劲,手掌又硌得痛,他干脆丢了烟刀,用手挖了几下,觉得也不是办法,又到后进作坊收拾过的地上找了一把断柄的勺子,挖了几下,感觉很顺手。

土一勺勺地挖起来,越往下土气越呛人。张杰心屏住气,心里说,瓮子瓮子,快快现形吧!

挖了半人多深,还不见瓮子的影子。张杰心有些失望了,宁老板一个驼子有可能挖这么深埋一只瓮子吗?他是不是骗我?故意说了一个假地点?张杰心歇了一会儿,继续往下面挖,他手上的劲头越来越小,终于把勺子扔在地上。

你说的装着大洋的瓮子根本就找不到,宁老板,我没办法了,要是没有钱,谁也救不了你。张杰心在心里对宁老板说。

他听到宁老板请求说,杰心佬,再挖再挖,拿钱来赎我的命。

你说的地方没你的大洋呀,宁老板,你是不是记错了?你要是记错了,神仙都没法救你的命了。张杰心说。

张杰心没有听到宁老板的回话,心想,宁老板记错了,这里根本就挖不到瓮子,把整个烟丝店翻开来掘地三尺,估计也挖不到。

天黑了,烟丝店里浓黑一团。烟味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呛鼻,尽管张杰心对此已经适应了,但今天的烟味里混杂着一种劫难之后的破败的气息,像烂泥塘里飘起的味道一样腐臭和污浊。他突然感觉又饿又累,喉咙干得像是在烧,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像泥一样糊在墙上。

宁老板,我救不了你了。张杰心说。

半夜里,东华山方向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像炒豆子一样,接着又像打雷一样,连着掀起几次爆炸。石壁地界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小孩子吓得躲进被子里和母亲怀里,大人则愁眉不展地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做出各式各样的猜测。人们普遍的判断是国军和土匪在山脚下交火了。

天亮了,枪炮声消失之后的石壁依旧像平时一样宁静,只是空气中飘动着硝烟,让人嗅到了战斗的血腥。

胆大的人往东华山脚下跑去,那里的灌木杂草成片成片地倒伏,有的草木还在冒着白烟,地上有几个火炮炸出来的坑,还有渗入土层的鲜血。

整个上午,石壁人都在传说,昨晚国军预先得知千家围土匪有一次大规模行动,在东华山脚下设下埋伏,双方打了一场恶仗,国军动用了大炮,火力凶狠,千家围的土匪损失惨重,只有不到一半的人逃回千家围老巢。

对张杰心来说,这场战斗很意外,使他暂时转移了对宁老板命运的牵挂,但是他跟几个胆大的人跑到昨晚的战场上看了一会,还是转身向香炉峰跑去。

气喘吁吁爬到升仙台的圆拱门前,张杰心歇了口气,朝里面喊了一声:“哎!”他已经估计那石屋里不会有人了,但他无法猜测会出现什么样的现场,宁老板倒地而死?还是……他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

张杰心轻手轻脚地穿过佛殿,向释迦牟尼像拜了一下,又一路拜过观音和天尊,他走进了石屋,那三个道人的面容乌黑发亮,眼光木然地看着他,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压抑着砰砰直跳的心,往后面走去,先探头一看,那地上没有人,再向前一步,仔细盯着地上看,那墙脚上还印着一团污迹,就是宁老板蜷着身子趴在地上留下来的。昨晚那场战事一定打乱了土匪的阵脚,他们已经把宁老板扔下香炉峰了吗?

那帮千家围的土匪说到做到的,他们什么不敢做呢?张杰心心里一阵慌乱,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从石屋走出来,张杰心走到悬崖边缘,伸长脖子往山谷里望了一下,猛地缩回身子,那是万丈深渊似的峡谷,怪石林立,根本就看不到底。土匪要是把宁老板从这扔下去,他就是有九条命也没了。

宁老板,不能怪我呀,你说的地点不对,根本挖不到瓮子,而且昨晚事态有变,他们提前对你下手了!张杰心对宁老板说。

宁老板的影子在空中飘浮着,时长时短,突然被一阵山风卷起来,挟裹着向远方飘去。

这天晚上,宁老板向张杰心托了一个梦,昨晚土匪转移途中,把他杀死在崖婆嘴下面。张杰心从睡梦中惊醒,床前一滩黄泥水似的月光,他心里砰砰跳得像擂鼓一样。睡在他脚下的弟弟张杰力磨着牙说着梦话,他翻身跳下床,心里想着要不要到崖婆嘴去看一看?他走到门边,又回头拉扯一下老弟的脚,突然闻到一股尿骚味,这家伙又尿床了!

“喂,快起来,快起来!”张杰心扯着老弟的脚。

张杰力睁开糊满眼屎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说:“怎么了……”

“快起来,你又尿床了你知不知道?”张杰心说。

对张杰力来说,尿床早已是家常便饭,他嘟哝着说:“我做梦找不到茅厕……”

“快起来,跟我到外面一趟。”张杰心说,他想叫上老弟做伴,多少给自己壮一点胆子。

天蒙蒙亮了,张杰心带着老弟走出家门,向溪背村方向走去。崖婆嘴是溪背村后面的一座险峻的山崖,崖嘴突出,像是一只老鹰伸着长长的利嘴准备捕食。石壁话里,老鹰叫作崖婆,所以这块山崖就被叫作崖婆嘴。

远远看到了那崖婆的利嘴,张杰心感觉那利嘴要是向人啄下来,那肯定就是一个血窟窿。

“到这做什么呀?做什么……”张杰力揉着眼睛不停地问。

“给你找茅厕。”张杰心没好声气地说。

张杰力突然就停了下来,从裤裆里掏出东西就往草丛里撒尿。张杰心走了好远,回头一看,他还站在那里撒着尿,好像那是一泡永远撒不完的尿。

崖婆嘴就悬在头上了,张杰心抬起头看了看,那利嘴其实并不可怕,它像是被缝合起来,吃不了人了。

张杰心捡了一根木棒子,在崖婆嘴下面的草木丛中、沟壑旁拨着翻着,眼睛紧张地盯着那些隐蔽的角落。

“你找什么啊?”杰力问。

“找金银财宝。”杰心说。

杰力懵懵懂懂从地上捡了一根竹子,学着杰心的样子,四处寻找起来。

两兄弟找了一个上午,除了杰力找到一只生锈的铁制烟盒,杰心什么也没找到。

宁老板,你又说错地点了吧?到底在哪里,你说清楚呀!张杰心叹了一声,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找你?

第八章

27

结婚前,巫永咸有点害怕天黑;结婚后,他开始有点盼望天黑。

天黑了,巫永咸吃过了饭,先到父亲房间问候一下,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不适,有什么吩咐,然后就催促罗幼妹、张杰仪快去吃饭,手上的活等下再做,有时也到贵生等几个长工的屋子走一走,顺便安排一下明天的活计。天完全黑下来了,辽阔遥远的天幕上,点缀着点点星星,像是眨动的眼睛,可是它们能看到巫永咸激动而迫切的神情吗?

永咸结婚的新房搬到东面的二楼正房,门楣上和眠床上的红纸符还是新的,墙壁上早生贵子的年画透露着新婚的气氛。他回到房间里,点了茶油灯,在灯下翻看一些帐本,一边想着哪里哪里的帐该收了,一边想着幼妹怎么还没忙完?做人媳妇总有忙不完的活,不过幼妹算是好了,有一个杰仪帮她,她们是妯娌,杰仪还是弟媳妇,却处处像大姐一样关照她。

永咸收起了帐本,走到房间门口的栏杆前,往楼下厨房那边看了看。他听到了洗碗声,哦,快了,这好像就是上楼声,人就要上来了。他心里开始充满了激动的期待。幼妹的一笑一颦、幼妹的皮肤和身体让他着迷。洞房之夜,由于他的生疏和慌乱,他在幼妹娇羞不安的身上一事无成。第二个晚上,他抑制着自己放慢节奏,总算把事情做成了,那种感觉整整回味了一天。那时他像一头刚刚教过犁的小牛,现在他已经是熟练的壮牛了,幼妹那片肥沃的土地有隆起的山坡、平缓的谷地,还有茂盛的草木、叮叮咚咚的小溪,正是它梦想中的家园,耕作、播种、吃草、饮水……

有一天,永咸在禾仓里清点粮食,新禾、旧禾、花生、番薯……点过了,回头又忘记了。他想怎么会这样?原来是幼妹站在身边帮他清点,反而让他心神不定。几包了?幼妹问。我就要你这两包。永咸抱住她,把她摁倒在一包包垛起的粮食上面。不知是幼妹身体的气味还是粮食的气味,深深地刺激着永咸。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勇猛。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头饥渴的水牛潜进水中痛饮了一场。但是真正让永咸畅饮到琼浆玉液是在永隆昌油榨坊里。每年榨季到来之前,油榨坊都要全面清洗一次,土灶、碾盘、榨槽、铁箍、木甑,该维修的要维修,该添置的要添置。那天傍晚,清洗过的油榨坊显得亮堂了许多,永咸让贵生等人先回去,大家干了一天,身上又是泥又是汗,永咸让他们先到石壁溪去洗一洗,他一个人留下来检查。这时,幼妹来了,她是忙完了手上的活,专门来油榨坊看看的,因为她对这些粗笨的东西能榨出清亮细腻的茶油很好奇,甚至有一种敬畏。开榨的季节,女人是不能进入油榨坊的,所以她只能这时候来。幼妹东张西望,像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她摸着粗大的杖槌时,向永咸微微一笑。永咸觉得她的笑里意味深长,有一点嘲讽,有一点使坏,还有一点挑逗,他心头的欲火一下就烧了起来。当他突然抱住她的时候,她推了他几下说不行不行,会有人看见。此时,油榨坊外面暮色四合,牧童牵着回家的牛在溪里饮水。永咸什么也不怕,把卡在水车上的楔子取下,水车就哐啷哐啷转动起来,响声变成了他们的背景音乐。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个来回,全都气喘吁吁兴趣盎然,两双眼睛久久地对视着,那眼神恨不得把对方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水车哐啷哐啷的声音、水哗啦啦地提起又落下,还有油榨坊地上放肆的喘息,构成了生动美妙的和声。那一次,是永咸和幼妹感到最欢畅、最舒展的一次体验……从此,当两个人在房间里相拥亲热的时候,永咸就会在幼妹的耳朵边悄悄地说,到油榨坊如何?幼妹总是羞涩难当地推开他,对她来说,美好的体验一次就足矣,她不明白,男人怎么就那么贪恋?

永咸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了,即使不到油榨坊,就在房间的床上也能欲死欲仙。他的心跳快了起来。

脚步声过来了,幼妹走到敞开的房间门口,永咸一下拉住她的手拉了进来。

“你怎了?吓我一跳。”幼妹身子往外一缩。

永咸一手把她拉到自己身上,一手把门推上。

“看你,像贪心的狗……”幼妹说。

永咸脸上坏坏地笑着,说:“我就是感觉吃不饱,怎么也吃不饱……”

幼妹推开永咸说:“今天不行了,我身上来红了。”

“真的……”永咸愣了一下,像是一盆冷水从头上淋了下来,唰啦一声,心头的欲火被浇灭了,腾起一股白烟。

“早上就来了,我以为应该不会来了……”幼妹说着,低头向梳妆台走去。

永咸一直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突然觉得自己过于贪欢,也没好好想一下子嗣的问题,这有点不应该。他看着幼妹坐在梳妆台前把她的船子髻松开,一头黑发瀑布样垂落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想了一会说:“你要注意身体,少下水,不吃生食。”

幼妹说:“我知道,你自己才要注意。”

永咸悄悄走出了房间,全身感觉软沓沓的。跟幼妹做完好事,全身也是软沓沓的,但二者的感受完全不同,那疲软中带着亢奋和回味,而这时,却只有沮丧和落寞。

走到一楼,他听到厨房里有舀水的声音。走近一看,原来是杰仪从锅里舀出热水到木桶里。他知道,她要提水到房间里洗澡。突然,眼前就出现杰仪裸露的胸部。那是去年杰仪落水后,因为生病而神志不清,他为她脱下了湿透的衣服……那时他只看了一眼便惊慌地闭上眼睛。现在,他又在眼前看到了那洁白、丰腴的胸部。

永咸想掉头而去,但还是走到了厨房门口,向杰仪望了一眼。

杰仪拿着一只木瓢舀着热水,回头看到永咸,不由吃了一惊,说:“你、你还没休息呀?”

“哪有这么早?”永咸说,他觉得自己很虚伪,张口就在撒谎,可是他能说真话吗?

杰仪没说什么,继续舀水。热水升起的水汽弥漫了厨房,使她略微弯曲的身子看起来朦胧潮湿。

自从那次落水脱衣之后,他们之间一直就深藏着秘密,一眼就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所有的秘密,但是谁也不说。永咸结婚那几天,杰仪不像是一个未正式迎娶的弟媳妇,更像是一个勤手勤脚的帮工,忙里忙外,借碗筷、搬桌椅这样的粗活也抢着干,她的喜悦写在脸上,只是夜深人静,喝喜酒的人散去了,她和一些帮工收拾着满桌狼籍的碗筷,有人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喝她的喜酒,她一时无语,心头涌上一种伤感和幽怨。

永咸在经历男女房事之后,感觉自己更能理解杰仪内心的凄凉和酸楚。她在躲避着自己,她的眼光总是稍一接触便匆匆移走,那低头不语的疾走,说明了她的无奈和胆怯。他们已经在同一屋檐下尴尬地生活了几年,还不知要继续尴尬到何时。

永咸曾经向父亲提过,让杰仪和永维早日圆房。在城里读书的永维佬对杰仪的公然蔑视,对家里早年给他定下终身大事的强烈不满,令老父亲愤怒而又无可奈何。他也想早日把婚礼办了,杰仪就是巫家名正言顺的二媳妇了,可是伊先生掐算排卦一番,把头直摇,更主要的,永维在城里借口功课紧张,连他这个大哥结婚都不回家,父亲的话他也敢于公开顶撞,怎么可能听从家里的拜堂安排?有一天,由父亲口述,永咸给老弟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声称永维如果不改变对杰仪的态度,家里将中断给他的学费和生活费。谁知永维连信也不回。父亲便下令不再供他一切费用,直至他回家或回信承认错误并承诺迎娶杰仪。据同在城里读书的永祺说,永维和一帮人在搞什么勤工俭学,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有得吃也有得穿,日子照样过得很滋润。这一招没有制服永维,有个永咸叫表姑婆的老妇人给父亲又出了一招,就是把永维和杰仪两个人的生辰生字写在两张符上,一张贴在房间最隐蔽的地方,一张烧成灰冲在擂茶里,让他们喝下去。这事要偷偷地做,决不能让他们发觉了,要是他们发觉了,那就会失灵。这也算是石壁地界的“古方”之一,夫妻俩要是合不来,做长辈的便会偷偷摸摸地请人画“和合符”。据说父亲当年新婚不久,也是和妻子合不来,长辈请人画了符,一张贴在床铺脚下,一张烧灰冲在擂茶里,他们不知不觉喝了下去,不久之后就变得十分恩爱和睦。那“和合符”上面的咒语是这样的:

天精地精,日月之精。
天地合其精,日月合其明。
神鬼合其形,你心合我心。
我心合你心。
千心万心万万心,噫,合我心。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按说永维和杰仪尚未圆房,这“和合符”对他们不起效力。但父亲死马也当活马医了,请人画了两张符,让永咸偷偷地贴在杰仪房间墙角放马桶的角落里,另一张烧成灰,掺在家里专门为永维做的炒米里,托人送到了翠城,可是永维仍然没有一点回心转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永咸不知道父亲是否后悔了。想起当年父亲准备把杰仪收作“细新妇子”时,他失望得难受,难受得想哭,却不敢像老弟现在这样公开反对。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太胆小了,有愧于杰仪。要是他当时有老弟那样的勇气,也许……

杰仪舀了大半桶的热水,一手很轻松似地提起来,从永咸身边走了过去,走向西面的厢房。

看着她矫健的背影,永咸狠狠掐断心里的所有念头,转身向廊下大步走去。

这时,半掩半开的大门吱呀地开了一缝,一条人影闪了出去。永咸认出是老妹永祺。女孩子晚上出去干什么?他立即跟了上去。

地上洒着月光,永祺站在门口,一会儿低头绞着手,一会儿抬起眼睛向前方张望。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月光把他的影子衬托得挺拔俊秀。

永咸认出这个人是他以前的学堂同学黄茂如,到翠城读高等小学后,他成了老妹的同班同学。男女同学之间的那么一点事,他一看就能明白。

“今天的月光不错。”黄茂如说。

“嗯,不错。”巫永祺说。

“光阴如梭……”

“是呀,匆匆太匆匆。”

听他们说话文绉绉的,到底是城里上学的人,还不如没上学的粗人,见面先对一支山歌,那几多热烈、激情呀,哪像他们说话像是温吞水?永咸想了想,还是不想打扰他们,让他们文绉绉去吧。他从门缝缩回了身子,依旧把大门虚掩着。

28

石壁的这个夜晚,本来是寂寞单调的,因为月亮的造访和点缀,蓦地焕发出一片诗意的活力。星星涨潮一样涌上夜空,点点滴滴的光亮像针一样刺穿夜空的黑纱。家里的茶油灯和泊在溪岸边的乌篷船的渔灯一盏盏点燃。夜风从东华山下的竹林间吹送过来,月光、星光和灯光又让吹皱的河面闪起粼粼波光。

朦胧的光亮辉映着石壁这块古老而神秘的山水,像是瘿瓢山人刚刚泼墨完成的一卷画,山是浓墨,水是淡墨,月光正是那洁白的纸绢。

黄茂如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对巫永祺说:“我们、往前面走走吧?”

永祺没说什么,对着皎洁的月光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抬起脚步轻轻向前走去。

今天晚上来找永祺,茂如是要向她道别的,明天他就要到方田的小学堂去做教书先生了。想起来有点伤感,但这是他别无选择的选择。永祺一直反对他放弃就读连岗中学的机会,甚至表示愿意赞助他或借给他学费和生活费。他婉言谢绝了,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做。

“永祺,明天我就要到方田……”茂如还是说了出来。

“你决定了?不可改变?”永祺看着他。

“嗯。”茂如点点头。

“我理解……希望你到方田一切顺利。”永祺说。

“谢谢。”茂如说。

“有空我会给你写信……”永祺说着,转过身走回家去,先是慢慢地走,突然加快了速度,跑了起来。

茂如看着她的影子在巫家门边晃了一下,不见了,他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月光如此美好,他心里却是一片荒凉。

这时茂如突然很想大喝几碗酒娘,记得有一次心里憋得难受,他把家里的一瓮子酒娘一碗一碗地灌进肚子,脸红了,眼睛模糊了,身子在飘浮,脑子在沉睡,一切烦恼和悲伤都不复存在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做梦,轻轻飘飘的,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他跑了起来,步子越来越快,胸中起伏着一种情绪,他想吼叫出来,至少是唱出来。

风从耳朵边掠过,呼呼呼像抽风箱吹送着他,使他越跑越快。月光下的村子、田地、溪流、沟壑……宁静无语,他的脚步声像遥远的鼓声,踏响了脚下古老的黄土路。

跑到维藩桥上,茂如猛地刹住了脚步,他看到那个癫子站在桥中央,张开着两手,像是要拦截他一样。

癫子背着月光,面目模糊,身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张着手臂晃着身子,像是跳神一样,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

癫子是石壁地界的一个奇观,对茂如来说,他是另外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存方式。茂如看了看他,对他友好地一笑,准备走开,这时他听到癫子唱起了一首歌:

月光光,秀才郎,
骑白马,入书堂,
书堂光,好栽葱,
葱发芽,好泡茶,
茶花开,李花红,
七姐妹,七条龙,
龙转弯,好去汀州做判官……

癫子的声音时高时低,飘忽不定,像是从洞穴传出来的遥远的声音。茂如记得几年前经常和一些小伙伴唱这支歌,更早的时候是母亲牵着他的手学走路,母亲在嘴里轻轻地哼唱。许多尘封的记忆像是酒瓮上面的封口被打开了,一股醇厚的气味飘了出来。

突然茂如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冲动地张嘴唱道:

正月里来是新年,
白石头上真玉莲,
脱开花鞋为表记,
连叫三声王状元。
二月里来龙抬头,
小姐南楼抛绣球,
绣球单打吕蒙正,
蒙正头上逞风流……

癫子惊讶地看着茂如,眼睛不停地眨着,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在石壁地界还没有人敢对着他唱歌,他突然害怕了,身子在发抖,猛一抽搐,就向前方跑去。

三月里来三月三,
昭君娘娘去和番,
回头看见毛延寿,
手拿琵琶马上弹……

茂如看到癫子都被自己吓跑了,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快意,他哈哈地大笑起来,肆无惧惮的笑声像爆竹一样响彻石壁的夜晚。

29

巫永祺跑进家里,身子靠在门板后面,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想哭。最好的同学从此就要分别了,在她的人生中,似乎还没经历过这种别离。母亲病逝时,她还是懵懂无知的3岁幼儿,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她还以为像过家家一样好玩呢。现在,一个多年同窗从此各奔东西,她已经想到了今后见面的不易和可能产生的隔阂,这让她感到悲伤和辛酸。若干年之后,当她经历了更多的生离死别和人生变故,她觉得当年还是过于单纯了,不过她并不惭愧,这也正是一个人在人生历程和情感历程中最初的学习。

永祺看到贵生走过来了,贵生是来关大门的,他每天晚上负责关闭大门。永祺连忙擦了擦眼睛,低头向另一边走去。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贵生问。

永祺心里怪他多事多嘴,说:“没有哩。”

“没有?怎么擦眼睛?”

“我说没有就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贵生嘟哝着说。

永祺走到厨房前的小天井,看见杰仪提着水走过来,她身上带着刚刚洗过澡的香气,脸上有一层薄薄的光,那正是月光映着她的脸。

杰仪弯下腰,把桶里的水往天井的水沟轻轻倾倒,她似乎怕发出声音影响了别人。在永祺看来,她在巫家做什么都是轻轻的,不发出一丝声音,在巫家她就好像是一个没有声音的偶人。

“杰仪……”永祺叫了她一声。她年纪比自己大,却是自己的弟媳妇,实在不好称呼她,永祺一直叫她的名字。

杰仪起身微微一笑,说:“锅里还留了热水给你。”

永祺感激地说:“谢谢。”她和杰仪一样都是爱干净的,在家的每天晚上都要提水到房间里洗澡,水都是杰仪烧的,她从内心里感激她。

杰仪说:“你真见外。我给你提到房间吧?”

永祺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你是读书人,一大桶水要提到房间不容易。”

“谁说的?我能行。”

永祺提来自己专用的水桶,杰仪手脚麻利地帮她舀起水。冒着热汽的水无声地倒在桶里,水汽慢慢模糊了永祺的眼睛。

在房间里,永祺用毛巾从水桶里掬起水洒到身上,然后轻轻地擦拭着,像是擦着青花瓷那么用心和细致。这是自己的身体,湿漉漉的毛巾经过之处,都会唤起一丝轻微的痉挛,好像水面上荡起波澜。身体上的波澜她可以感知到,而内心里的暗流涌动,她就难于把握了。

当她低头凝视自己胸前隆起的乳房,它像鲜花一样绽放,她想起在村子里看到过一些老妪,天热时撩起襟衫一角擦汗,无所顾忌地坦露出那瘪掉的胸部,她们那乳房就像是萎缩枯干的叶片,耷拉在枝头上。她想,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这将是怎样一个漫长的人生?

少女永祺在1928年的房间里洗澡时惆怅地想着未来,70年后,当她变成一个鸡皮鹤发、苍老嗜睡的老妪,有一天她擦拭着自己烂麻布一样的身体时,不由回想起这一个遥远的夜晚。

漫漫时光,倏地闪过……

30

一连几天,张杰心都没有打听到宁老板的下落,他让母亲到社公(土地神)前和汉帝庙去烧香问签,也没有效果。杰心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晚上,希望宁老板还能来托梦给他,可是接连几天的漫漫长夜里,他都没有做梦。

玉屏烟丝店仍旧每天开张,柜台上面只有两堆可怜的烟丝。张杰心时常坐在板凳上发呆,有时会产生一种幻觉:宁老板驼着身子从街面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店里。眼睛一眨,面前依旧是一幅平常的街景。石壁人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生活像流水,总不能断流。

有顾客走到柜台前来,低下头嗅了嗅烟丝,有人摇摇头走了,有人就顺便问起宁驼子的下落。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天空突然黑了下来,一声响雷就炸在墟街上,好像一团火球滚过。张杰心站起身,看到街上的行人奔跑起来,大雨很快就要下了。有人向烟丝店跑过来,躲到了屋檐下。杰心一下认出了他,却怎么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说:“老叔哩,店里躲躲雨吧。”

那人转过头来,面目很陌生,杰心知道是认错人了。那人说:“宁驼子还没回来吧?”

“没有。”杰心说。

“你可以到溪背找个‘童子’问问。”

“哦?”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一阵闷雷轰隆隆地滚来,就从烟丝店的屋顶上滚过,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杰心低下头,用双手掩住耳朵。雷声过后,他松开手,抬头发现那个躲雨的人不见了,而墟街上,密密麻麻的雨正由远而近地走来,走到烟丝店前已是一片严实的雨幕。那个躲雨的人到了哪里?四周围一片雨雾茫茫。

雨声包围了烟丝店,像铁罩罩了下来,店里的气味无法扩散,凝聚成团,让张杰心几乎就要窒息了,他真想冲进大雨中,大吼几声。

但是雨来得快,走得也快,突然像是接到指令似的,一下停了下来,像千军万马齐刷刷地往后撤退,烟丝店前豁然开朗,整个石壁犹如被清冼过一遍,亮堂堂一片清爽。

张杰心想起那个神秘的躲雨人,简直像是来给他传送消息的神。他立即关了店铺,抬起脚就往溪背村走去,踩着路上的积水劈哩啪啦地响个不停。

“童子”就是扶乩的巫婆,可以为人驱鬼、寻人、寻物、问亡和治病,这在石壁话里叫作“讲童”。老妹杰佳病死后,母亲曾经把“童子”请到家里“讲童”,只见那满脸皱纹的“童子”全身一阵颤抖,张口就是老妹杰佳的原声,奶声奶气,一模一样:“我在这里很好,穿绸缎吃米饭,肉多得吃不完,每天给娘娘摇摇扇子,就不用干什么活了。你们不用挂念。”母亲和杰心又惊又喜,正想开口问话,那“童子”卟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水,立即变回了自己苍老干涩的声音:“她走了,不要再问了。”把杰心和母亲震得目瞪口呆。

杰心走到溪背“童子”家里,那“童子”扶着门框用混浊的眼睛看着他,好像是在等他似的。

“你要问什么?”“童子”嚅动着干瘪的嘴唇说,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瓮子里传出来的。

杰心一怔,这老巫婆什么都知道呀?他说:“我问我老板宁元坤、宁驼子。”

“童子”转身走进她的房间,她的腿脚有些蹒跚,翻过门槛时磕碰了一下。她的房间里光线阴暗,烟雾缭绕,充满了一股奇异的复杂的气味,只见她走到神位前,点了一根香,嘴里念念有词地拜着。

杰心站在门边,眼睛无法适应房间里的光线和烟雾,像是辣椒汁喷到眼上,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个头矮小的“童子”踮起脚尖,把香插到桌上的香炉里,她转身向杰心走过来。

杰心揉着眼睛,惊讶地看到她的背在行走中越来越驼,走到他跟前时几乎就像他的老板宁元坤一样驼了,他不由微微发抖。

“童子”抬起头,昏花的老眼盯着杰心,杰心感觉到一股寒气直逼而来,他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杰心佬——”

宁老板,活脱脱是宁老板的声音!杰心心里咚地一跳,转头往两边看了看,没有看到宁老板的影子,面前只有“童子”瘪着嘴对他说话,声音腔调完全就是宁老板再现:

“杰心佬,你不用找了,我这里是哪里我也说不上来,你要是愿意,为我披麻戴孝,给我做个衣冠冢,我那烟丝店就给你了……”

杰心听得分明,是宁老板在跟他说话,语气里带着期待和祈求。他愣愣的像木偶一样,说不出话来。

“童子”突然干咳了起来,咳得身子都站立不稳了,她连忙扶在墙壁上,喘着粗气,说:“别推我……”声音瞬间又变回了自己,那沙哑破裂的垂垂老矣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咯——咯——”

杰心紧张得毛孔都要竖起来了,他掉头就走,走了两步才记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放在一张矮凳上。

大洋似乎也像他一样紧张,从矮凳上滚了下来,向“童子”的脚下滚过去。她的尖头绣花鞋往上一翘,然后往下一压,就把大洋踩在了脚下。

杰心拔腿就跑。

当石壁人听说张杰心要给宁老板宁驼子办一场丧礼,全都感到很好奇。在他们看来,宁驼子死于土匪之手是确定无疑了,连个尸身也找不到,则是他的歹命,只好做个野鬼,平时无人祭拜,至少中元节能混一顿好饭吃。有人赞张杰心有仁义,肯为一个外姓人披麻戴孝,有人夸他很聪明,这样烟丝店顺理成章就是他的了,还有人叹他运气好,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好事?

正经办一场丧事,要花不少钱,杰心筹划中的宁老板的丧礼,虽然有许多环节可以省略,但花一大笔钱还是免不了的,请风水仙、买棺材、请人抬棺、挖穴、请鼓乐班……这要花钱那也要花钱,处处都要花钱,而现在张杰心最缺少的就是钱。

杰心想了一晚上,决定去找老姐杰仪借钱。杰仪自从“嫁”到巫家之后,杰心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看到她回家,跟她说上几句话。当初他是坚决反对父亲把老姐嫁到巫家当“细新妇子”的,可是他的反对就像一把沙子洒到老虎身上,没有效果,反而激起虎威。母亲说了,女子的命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发芽。

这天上午,杰心来到了巫家门前。大门是敞开的,在外面只能看到廓道和天井。他突然有些犹豫了。巫家现在的当家人是他的同学巫永咸,要是碰到他,让他知道自己是来借钱的,这会叫杰心难为情的。

罗幼妹从巫家院子走出来,此前杰心并没有见过她,永咸结婚时发帖请了他全家,但他没有赴宴,所以他只能从别人的描述里判断这个人就是罗幼妹。她有一张可爱的圆脸,身材适中,走路的时候一只手甩得很高。

杰心想要躲避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迎面走了上来,他只好壮着胆子说:“杰、杰仪在吗?”

罗幼妹看了杰心一眼,凭感觉知道了他的身份,连忙说:“她现在不在家。老叔哩,到家里坐吧。”

杰心听到她自降一辈称他老叔哩,感觉人家还是知书达礼的,倒是自己尴尬起来了:“那,那我有空再来。”

“哎,你来都来到家门口了,就进门喝杯茶吧,永咸在家,你连门都不进,不是太见外了吗?”罗幼妹说。

“我、我……”杰心变结巴了。

罗幼妹一手拉起他的一只手,说:“走啦,老叔哩。在家喝茶等她,她很快就回来。”

杰心慌忙从幼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说:“我、好,好……”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在幼妹后面,走进巫家。

罗幼妹走到廊道上,就向厅上喊了一声:“永咸,你看谁来了?”

巫永咸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看是杰心,欣喜地说:“是你呀,难得难得,杰心佬,太难得了,快请坐。”

杰心不自然地笑笑,说:“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

永咸顺着他的话说:“要不是顺路,恐怕轿子抬你你都不来,我们是同学,还是亲戚哩。”

杰心继续保持着脸上生硬的笑容,说:“我、我近段很忙……”

永咸说:“我听说了,宁老板的事我也知道了。来,坐坐坐。”

杰心在一张黄梨木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的屁股不敢全部放下来,还有部份悬在低空。永咸的客气超出他的意料,这同样令他不安。

永咸和幼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幼妹便退了下去。永咸给杰心泡了一杯延祥贡茶,双手端到他的面前,说:“来,请喝茶。”

杰心有些诚惶诚恐地接过茶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僵硬。

永咸说:“亲戚嘛,要多走动才会亲。”

哦,亲戚……杰心猛然想起来,当年父亲欠了巫家一笔帐,据说是欠了好多年,父亲出于无奈,同意把杰仪嫁到巫家,用于抵帐,但父亲事后多少有些反悔,能拖一天是一天,谁知永咸的父亲动怒了,上门下了最后通牒。杰心还记得永咸的父亲怒气冲冲的,说话一点也不留情面,压根没有亲戚的味道。

“杰心佬,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永咸说。

“哦,没事,真的没事,顺便路过,来看看我老姐。”杰心说。

永咸往廊下望望,说:“杰仪很快会回来。”

杰心放下手中的茶杯,欠起身子说:“也没什么事,不然我……”

这时,幼妹走了过来,对永咸说:“好了。”

永咸拉住杰心的一只手,说:“来来来,先洗个汤。”

杰心一听,头就大了。在石壁地界,贵客和远客上门,主人先烧一桶热水请他洗澡,这是一种礼遇。他早已坐如针毡了,哪里还有心思在巫家洗澡?

“来,先洗个汤,等下我陪你喝两杯。”永咸说着,拉着杰心的手走到厨房门前,他进屋提起幼妹盛满热水的木桶,走了出来。

杰心呆呆的站在厨房门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感觉左右为难,他真后悔,刚才就不应该踩进这个门。

永咸说:“来,这里。”他把一桶水提进一间小屋,这里是雇工的洗澡间,请客人洗澡也都在这里。他放下木桶,回头把杰心拉了过来,推进小屋里,带上了木门。

砰的一声,木门带上了。杰心一下置身一个比外面暗的陌生场所,他感到滑稽,感到不知所措。

这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有一种他不习惯的气味。现在,他被当作贵客推进来洗澡,就像被一种令人难于推卸的礼仪囚禁在此,他不知怎么样才能脱身。

想了一会儿,杰心还是蹲下身子,拿起水里的毛巾,掬起水一把一把地洒在地上。这样有了一点水声,外面的人就以为他开始洗澡了。

一桶水洒得差不多了,杰心用毛巾擦了一把脸,把桶里剩下的水倒在地上,然后整了整衣服,开门走了出来。

站在门前几步远的永咸扭过头来,说:“好了?”他走过来接过杰心手里的空桶,“我们好好喝几杯。杰仪已经回来了。”

杰心一眼看到杰仪向厅上走来,她走得很快,却几乎没有声音,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杰仪说。

“哦,没事,路过,进来看看你。”杰心说,他依旧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意图,但是他不自然的神情似乎透露了一些秘密。

永咸推着杰心走到桌子前,那上面已摆上了两盘菜,还有两只酒杯和两双筷子,他说:“没有备料,简单喝几杯吧,别介意。”

杰心像木偶一样,永咸拉了他一下,他才坐下来,面对桌上的香菇炒猪脚和笋丝肉片,他没有一点食欲。

幼妹又端上了一盘菜,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锡壶。永咸接过锡壶,倒了两杯酒,那温热过的酒娘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巫家上空都飘起了酒香。

“杰心佬,这第一杯,祝你全家顺利。”永咸说着,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事到如今,杰心只好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来来,别客气,吃菜。”永咸热情地招呼说。

杰仪站在一边,问杰心说:“家里还好吧?”

“还好。”杰心说。

杰仪又问:“宁老板呢?真是被土匪撕票了?”

杰心点头说:“嗯,是的。”

永咸接上话头说:“杰心佬,你们宁老板刚被土匪绑走时,你怎么没来找我?也许我能帮你一点忙。”

杰心并不知道永咸跟千家围的晏头陀有私人关系,他轻轻叹了一声,说:“一劫吧,逃不过。”

永咸又端起一杯酒说:“杰心佬,听说你要给宁老板办一场丧礼,你真是有情有义呀,我敬重你,来,喝一杯。”

杰心不想说什么,便只有喝酒了。喝完一杯,主动拿起桌上的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永咸说:“这一杯我回敬你吧,谢谢你的款待。”说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起身便要走。

“哎,别急,你菜都没有吃一口。”永咸拦住他说。

“我有事,有事,要走了。”杰心说,脸上是很坚决要走的表情。

厅上只有两个男人,幼妹和杰仪都离开了,永咸也不再勉强,只是说着:“你也真是,才喝几杯就要走。”一边说着一边送他走到廊下,向外面走去。

杰心跨出巫家的门槛,感觉外面的空气清新了许多,说:“不要送了,我走了。”便大步向前走去。

“有空再来坐坐。”永咸挥手说,回头进了家门。

杰心走到前面的一小片竹林边,有意放慢了脚步,他凭感觉杰仪会从家里追出来,跟他说句话。刚才她还没把话说完就退了,她要是发现他走了,肯定还会追来。

果然,杰心第二次回头望时,看见杰仪小跑着追了上来。他就停下来等她。

“你就要走呀?”杰仪说。

“嗯。”杰心说。

“你来这里,一定有什么事。”杰仪说。

杰心抬头便撞见一泓明亮的眼眸,那是杰仪注视的目光,他不敢撒谎,说:“我想找你借钱,我要给宁老板办丧礼,钱不够。”

“石壁地界都在传,你得了宁老板的烟丝店几多几多钱。”杰仪说。

“没的事,宁老板攒下的钱在哪里,反正我是一分也没看到。”杰心说。

“我相信你,你身上没钱,却要为宁老板办丧礼,你就应该公开地向人借钱,这样别人也才有可能相信你,你没从宁老板手上得到什么钱。”杰仪说。

杰心觉得杰仪说的很有道理,她一个女客,竟然对世事这般洞明,让他诧异。

“我身上钱不多,你等会儿,我去取来给你,你另外再向墟街上的人借一点。”杰仪说。

经伊先生择日,张杰心给宁老板办的丧礼定在八月二十五日,这天正是寒露。石壁民谚说,寒露霜降,日落就暗。白天开始变短了。

石壁的丧礼又称白事,这是一个琐碎而繁杂的过程。张杰心为他老板办的这场白事与众不同,有些环节便可以省略,可以突破规矩。事先已经流传各种版本的消息传闻,让人感叹张杰心这个人还是很仁义的。现在,哐、哐——当,铜锣声在村口路头响起,反复不已,听起来就像是“快快扛”,从陂下请来的鼓乐班子开始敲敲打打,石壁人都知道,这场奇特的白事开始了。

玉屏烟丝店布置成孝堂,正面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黑纸白字“奠”,桌上摆着一幅宁元坤的画像,这是昨天才请人画的,很多人说画得不像宁驼子,宁驼子哪有遗像上的英姿焕发?两边是一幅挽联:海阔天空忽悲西去,乌啼月落犹望现归。横批是一行小字:宁元坤先生永垂不朽。

烟丝店门口,一口油漆过的黑棺材架在两张凳子上,棺材已经盖上。围观的石壁人对棺材里装了什么东西很感兴趣,根据请来的“扛丧子”透露,里面不过是宁元坤生前穿过的一套衣服、一双布鞋、一副碗筷、一包烟丝还有一块银元。按照老例,棺材中间摆了一碗装得满满的米饭,一双筷子笔直地插在饭碗中心,是谓“老头饭”,至于出丧前一晚上“偷青”、做“辞堂丸”等等,一概省略。

张杰心穿着苎布做的孝服,面带悲戚,在烟丝店进进出出,跟请来帮忙的人打着招呼、交代事宜。相对于正常的白事,来帮忙的人很少(其实需要做的事也少得多了),看热闹的人却是围了一层又一层,他们脸上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有时交头接耳,发表一些现场点评,有时公开地发出笑声,说起别的好笑的事情。

“扛丧子”把抬棺的扛丧棍捆在了棺材顶上,从东华山请来的道士手持两只钹,合奏了几下,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飞,不知念叨着什么,又把手中的钹合奏了几下,就草草做完了法事,接着开始领张杰心“转丧”。

瘦骨伶仃的道士穿着宽大的青色长衫,风一吹,衣衫飘飘,像是要飞起来了。他走在前头,领着张杰心绕着棺材转了三圈。

“扛丧子”在张杰心头上套上一个草绳圈子,还给他一支夹着一张折了几折的纸钱的小竹片。

道士把灵牌摆在棂前地上,取来一只碗,斟了一碗酒。张杰心跪了下来,双手端着碗,举献三次,然后把碗里的酒洒在地上,是谓“把酒”。

“把酒”后,“扛丧子”手脚麻利地架起抬棺的横担。道士双目微闭,大声地念着:“择定今日吉时,恭送亡灵转赴山间佳城福地,请不要惊怖。哀哉请起——”这时,鞭炮响起。八个“扛丧子”一个马步蹲下身子,把肩膀送到横担下,步调一致地扛起棺材往前走去。

因为棺材里没有人,对于“扛丧子”来说,实在是一件轻巧活,所以他们一个个健步如飞,脸上带着一种惬意的神情,似乎这不是抬棺,而是正月里“过漾”(庙会)抬神。

宁元坤的空棺埋在了香炉峰脚下的一块向阳坡地。墓前竖了一块碑,从上往下写着一行大字“宁元坤先生之墓”,左侧竖写一行小字“张杰心戊辰年立”。

日头落山了,石壁地界暮色飘浮。张杰心在烟丝店门口烧了给宁老板做的“灵屋”,摆了两桌酒,请所有帮忙的人吃饭。

饭吃得差不多了,吃饱喝足的人抹着嘴,陆续告辞。伊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脸上红朴朴的,嘴里呼出来的全都是酒气。他突然盯着张杰心看了好一会儿,开口说道:“你今年还要戴一次孝。”

“你说什么?”张杰心心里猛然一惊。

“你今年还要戴一次孝。”伊先生说。

第九章

31

曾氏祖祠“宗圣堂”看起来有些岁月了,墙体的白灰剥落了许多。学堂并排连着祖祠,共着一堵墙,只不过学堂的屋顶低了一些,大门也小了一些,门楣上居然是伊秉绶的手迹:弄月吟风。这让黄茂如有点喜出望外,抬起头看着乡贤的题字和落款,那真是非常雅致的伊氏隶书。

学堂里有一扇门和祖祠相通,厅上挂着孔子、曾子的画像,纸面发黄,画功比较一般。右侧有一间厢房,专供学堂的先生居住,房间里还向外开了一道门,走出来便是一片青翠的小竹林,竹林下有一口不大的池塘,水里游着一些悠闲的鸭子。

黄茂如很中意学堂的环境。学生不多,只有十五、六个,从六岁到十岁不等。每天只上一个下午,食昼时分就给学生下课了,他们像归林的麻雀,扑啦啦一下全飞走了。学堂静了下来,茂如淡定从容地走进房间,从房间里的边门来到竹林掩映的池塘前,蹲下身子洗一把手,再脱下鞋子趟水走到池塘中间,提半桶水回来做饭。

吃过午饭,黄茂如稍微午睡一会便起床,在小竹林周围背着手走几圈,把新鲜空气吃了个饱,然后回到学堂里,有时坐在桌前看书,有时在地板的青砖上蘸水写字,更多的时候是在桌上摊开瘿瓢山人的那幅水鸭图,进行认真的临摹。

当然,有些时候,心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他什么也不想做,就坐在学堂台阶的青石板上,望着天空发呆,或者看着门外的山野田地发呆,呆呆的想着家里的母亲,想着在翠城的永祺。

晚上,把中午有意多做的饭菜热过,晚餐便打发了。茂如就在灯下给永祺写信,一个晚上往往写不了几个字,这是一封永远也写不完的信。他心里有许多思念和想法,总是觉得找不到恰当的文字来表现,有时候他很得意地写下一个词,却立即发现这个词并不能准确传达出他内心的思想,于是只好删去。接连找不到合适的词,这时候便有些心烦意乱,索性去睡觉了。

黄茂如在方田朱王村学堂的教书生活,简朴清静,就像日头每天升起,每天落下一样,很有规律。学堂是村里曾氏用公族田的租金来办的,村民对年轻的教书先生都尊敬有加,谁家里有红白事,都会请他去吃酒席,过节就不用说了,平时也会让小孩带着蔬菜干果或者酒娘糍粑到学堂里送给他。

曾氏族长曾庆贺是个开明的士绅,据说他把两个儿子都送到国外留学读书,大儿子已归国在南京的国民政府里做事,他一个女儿也送到厦门读女子学校。曾庆贺偶尔会独自来到学堂看望黄茂如,询问生活起居,有时也提出一些教学上的要求,比如教学生《四句杂字》,就是他的主意。

《四句杂字》是流传于石壁地界的启蒙读物,把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事物名称记下来,四字一句,适宜朗读,可齐声快读、慢读,富有一种明快、简捷的韵律。本来,《四句杂字》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墟市上有人在卖不同的刻本,一些农人贩子为了识字,会买回去对照着具体事物读一读。出乎黄茂如的意料,把《四句杂字》搬到学堂上来教学生,居然大受欢迎。

“米谷豆子,半分一升,两桶三斗,四箩五担,六挑七秤,八撮九石,鸟黄花罗,茶褐绿豆,酒饭油盐,碗盏筷子,盘碟茶盅,酒瓶茶壶,生意买卖,鸡蛋鸭卵,双连两个,零单一只,拾百千万,算来成对,买油秤盐,一斤二两,三管零星,讨凑加添,剪布买苎,丈尽长短,厚薄阔狭,大小粗嫩,深乌赤绿,纱线染蓝,梭棉夏布,浅淡鲜红,紫花月白,青黄翠蓝,黄麻蕉葛,打线纺纱,插蓝打靛,开山俟园,栽菜种姜,薯蓣葱蒜,韭菜芥苋,菠菱茼蒿……”

学生读得津津有味,因为他们读到的名词都是平日里所熟悉的东西,这让他们觉得非常有趣。茂如把临过帖作过画的纸页裁成巴掌大小,有空就把《四句杂字》写在背面,分送给各个学生,要求他们不仅会读,还要会写,每个字都要认得。

这天中午,茂如正准备午睡,学堂外面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出来一看,原来是邮差送信来了。

茂如一看字迹就是永祺的,心里不由砰砰直跳。他给她写的信还一直没有寄出呢,像他这样耽想多于行动的人,如果没有紧急事务,一封信总是要写上很长的时间。

永祺的字很俊秀,有一股男子的豪气。茂如慢慢把信打开,似乎要让那种心跳的感觉持续下去。他知道自己每天看似漫不经心的,其实无时不在盼望着她的来信。

露出一只折成小鸟模样的洁白的信笺,茂如把小鸟捧在手心里,朝它吹了一口气,感觉它翩翩起飞。

永祺的信不长,前面先说刚来到连岗中学,功课比较紧张,所以也没顾上写信,接着又说,最近可能也抽不出时间到方田来看茂如,但她会找机会的,字里行间似乎也表达了对时局动荡的隐忧。

茂如把信读了两遍,信里显然没有他所期待的内容和信息,心头不免有些怅然,这个午觉就没有睡好,他索性起床,随便翻出一本伊秉绶的《留春草堂诗钞》,一翻就翻到这首《黄瘿瓢先生》:

唐县浮屠大业遗,
几经劫火锐如锥。
那能持作凌云笔,
幻出瘿瓢老画师。

他读了一遍,无心理解其中的含义,突然觉得这两位前贤太遥远了,他们的睿智一时化解不了他此时内心的郁积。他放下诗集,决定到外面走走。

时令已是仲秋,风吹到脸上很清爽,还有些许的寒意。茂如看到收割过的田地里空旷寂廖,只有几只鸟雀在觅食。

村道是一条弯曲的土路,村子的房屋就散落在土路两边,多是低矮的土屋。有人看到了茂如,客气地和他打招呼,请他到家里喝茶。茂如笑笑地婉言谢绝,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只想随便走一走。

村道走到底,就是进山的路口了。茂如折了回来。这里几间破败的木棚房,像是村子揩下来的鼻涕甩在路边,看起来烂糟糟的。

这时,一间昏暗的木屋里跑出一个人,胸前两坨肉跳动着,让茂如认出她是个女人,年轻但是满脸愁云的女人。在她后面,一只破草鞋先追了上来,打在她的背上,接着一个毛发稀少的老太婆跑了出来,颠着小脚,手指一个劲地戳着,嘴里怒声痛骂:“你去跳河,你去上吊,你去吞断肠草,你别指望离开这个家,花几多钱买的你想走就走?没那么好的事。”

那女人停住了脚步,站在草垛旁边发呆,似乎准备一头撞进草垛里。老太婆口沫飞溅地追上来,说:“你跑呀,你跑呀?”

茂如一时判断不了她们的关系,不知是母女还是婆媳?看样子苦大仇深,冲突相当激烈了。他不想多这闲事,准备掉头走开,但这时他突然看到老太婆从船子髻上拔下来一根银簪,就往那女子的背上扎去。

那女子叫了一声,却没有跑,只是牙齿咬得紧紧的。

用银簪扎人,这实在让茂如看不下去,他大步走上前说:“不能这样,有什么事好好说。”

面前突然闯出一个人,老太婆不由愣了一下,抬头见是陌生面孔,说:“你是谁?”

“我是学堂先生,你这样用银簪刺人是不对的。”茂如说。

“你是学堂先生,管那些孩子去,我家的事你不用管。”老太婆说。

“你家的事也要商量的,这样子打人是不对的。”茂如说。

老太婆想必是个厉害角色,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拿着银簪对着茂如指指戳戳,说:“我说你一个学堂先生也管得太多了,别来惹我生气,不然我连你也一起扎了。”

附近有人闻声走出来,把茂如拉开,低声说:“先生,算了,算了,别去惹……”说着挤了个眼色,仿佛是说那老太婆惹不起。

老太婆瞪了茂如一眼,嘴里愤愤不平地唠叨着,迈着小脚进屋去了。

茂如嘀咕着说:“做人总是要讲道理的。”劝他的人苦笑了一下,意思是说道理几多钱一斤?茂如想想还是走了。

几天后茂如才听说,那女子是老太婆的媳妇,从石壁田背娶来的,上门不到半年,老公在山上被毒蛇咬死,从此老太婆开始虐待她咒骂她,说她是扫帚星害人精,并要求她改嫁给老公那瘸脚白痴的弟弟。有人好心地警告茂如,别去惹那老太婆,她在家里养蛊,万一被她下了蛊就麻烦了。说得茂如心里有些发怵。他本来只是路见不平,说几句公道话而已,让他去管别人家的闲事,他才没那份闲心。万万没有想到,后来居然还是惹了麻烦。

32

罗幼妹凭着女人的直觉,感到老公和杰仪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她没有发现任何证据,甚至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虽说是这样,她却是越发感觉到,他们之间要是没有一点暧昧、没有一点故事才奇怪呢。

其实,罗幼妹的直觉是对的。杰仪15岁来到了巫家,永维刚刚5岁,而永咸11岁,也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但是杰仪像花儿一样,发蕊、含苞、盛开、怒放,在他面前演绎着一个女人从单薄到丰盈的过程,永咸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受爱与性的启蒙。永咸对杰仪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剪不断理还乱。

现在,永咸已是有妇之夫,有些时候他能够把杰仪彻底忘记,但是当杰仪出现在他面前时,她娴静无声的表情、她丰满起伏的身体曲线,总是让他心弦颤动。他知道,这很不好,他需要克制,克制,克制。他常常陷入反复不断的自责之中。

对罗幼妹来说,有关的猜疑只是想在心里,从不表露。她想,只要自己尽快生一男半女出来,永咸当了父亲,然后永维也长大了,回家跟杰仪圆了房,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可是罗幼妹最大的烦恼是,结婚半年了,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昨天傍晚有一阵子很想呕吐,心中大喜,谁知到晚上就来红了,让她空欢喜一场。葛藤坑附近庙里的观音菩萨,她都求过了。她一个人瞒着永咸去的,焚香点烛,祷告许愿。有一天她无意中听说求子要求吉祥菩萨,更灵验一些。

石壁大路村的观音庙里有一尊吉祥菩萨,泥塑的小儿模样,身上披着重重迭迭的衣服,都是还愿者给它穿上的,看起来花花绿绿,十分臃肿。求子的妇人祈求一番之后,用手指在吉祥菩萨的阳具上搓一点泥屑带回家,放在菜汤或者擂茶里喝下去,据说很有效果。

这天,罗幼妹提着一只小竹篮来到大路村的观音庙,看到吉祥菩萨立在观音菩萨的边侧,像个顽皮的孩子躲在大人的身后。把竹篮里的果品摆上,点起香烛,罗幼妹满心虔诚地拜了拜,嘴里念着:“吉祥子、吉祥哥,不要在这冷台庙里坐,做我的长命子,做我的长命子吧,转来到我家暖被窝,来吧,来吧,吉祥哥,做我的长命子吧。”

把手上的香插到香炉里,罗幼妹转头看了看,像做贼一样,手就向吉祥菩萨的阳具摸去,用力地抠下一点泥屑,很宝贝地用手帕包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罗幼妹的心情变得很愉快,脚底像装了弹簧一样,腰肢一扭一扭的也扭出了一种风韵,她的思绪飞到了明年,一阵婴儿的啼哭远远地传来,和山风一起掠过竹林,细细嫩嫩地飘满她的心间。

不,她猛地停住脚步,那婴儿的啼哭不是幻觉里的,而是真真切切地响着,像小猫的叫声从竹林里飘出来。不,那真是婴儿的哭声。

罗幼妹又惊又喜,大步向竹林里走去。

在竹林深处,地上放着一只襁褓,哭声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幼妹连忙蹲下身子,一手揽住襁褓,一手拂去落在上面的竹叶,原来真是一个哭紫了脸的婴儿。

“哦,哦,别哭,别哭。”她抱起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地摇晃着,她心想,这真是神了,她刚刚求过吉祥菩萨,就捡到了一个婴儿!她抬起头,看到稀疏的竹林上空是一片蓝天,神明应该就在天上看着她。

幼妹抱起襁褓中的婴儿走出竹林,急着要抱回家去,连自己的小竹篮也忘了带。她想,这一定是神明安排好的,让她捡到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把他(她)叫作招弟,明年自己再生一个,她就有一双儿女了。

刚刚求过吉祥菩萨,转眼就有了一个孩子,这简直太神奇了。幼妹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一路小跑着跑回家。

“我捡到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幼妹一脚跨进门槛,就向廓上厅上大声地喊道。

“我捡到了孩子,一个孩子,孩子!”幼妹的声音有些发抖了。

杰仪走了出来,看到幼妹手里的襁褓和她兴奋不已的表情,一下明白了过来。她大步走到幼妹面前,撩开襁褓,看到了一张婴儿的小脸,不由欣喜地哦了一声。

“我在竹林里捡的,竹林里。”幼妹说。

“这小人儿,不哭了?哪个爹妈这么狠心。”杰仪说。

“刚刚还在哭呢,一路哭着,现在到家,就不哭了。”幼妹逗着襁褓里的孩子做了一个鬼脸。

永咸也闻声走了过来,看到两个女人正兴奋而又紧张地打开襁褓,微微皱起了眉头。谁家把孩子丢了?幼妹想捡回来养不成?她这么想要孩子,自己可以生养几个嘛。永咸沉着脸走上前来。

“是个妹子。”幼妹大声地说,对永咸又强调了一遍,“我捡到了一个妹子。”

“我去烧水给她洗澡。”杰仪说,起身往厨房走去。

幼妹没有在襁褓里找到任何凭据和信物,她感觉婴儿声息微弱,接近于没有了,刚才还哭着呢。她心里突然有些慌了。

永咸也蹲下身子看了看孩子,他也不内行,但他凭感觉这孩子不正常,眼睛粘乎乎的睁不开,脸色发紫。他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她的皮肤,似乎是冷的。

“这孩子怕是个死婴?”永咸又摸了摸婴儿说。

“不、不会吧,我刚才还听到她在哭……”幼妹说着,把一根手指伸到婴儿的鼻子下面,心里一下没有了底气。

“你怎么回事?糊涂呀,这……也捡回家……死婴啊。”永咸责备地说。

“我,我刚才听到她在哭,真的,她明明在哭……”幼妹争辨地说。

“那你现在好好看看,她还能不能哭?”永咸说着站起身,一脸生气,声音也变粗了。

幼妹傻住了,感觉手上襁褓里的婴儿越来越沉重,散发出一种冰凉的气息,她奇怪了,难道刚才听到的哭声是幻觉吗?这怎么可能?她明明听到了……可是现在襁褓里的婴儿,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杰仪走了过来,说:“水烧好了……”她看到幼妹和永咸的脸色,一下停住了。

“哪里捡的赶快扔哪里去!把个死婴捡回家,这是几多晦气!你真是糊涂了!”永咸气咻咻地说。

怎么会这样?……幼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刚才她明明是听到了……难道自己真是糊涂了?她心里交织着失望、难过、羞愧等等复杂的感受,直想哭出来。

面对这种情景,杰仪也感到很尴尬,眼光从永咸身上转到幼妹的手上,不知道该怎么说。

“还在这发愣做什么?赶快扔出去!”永咸几乎是吼叫着,脸上的五官气得都扭位了,他伸出了手,似乎准备提起幼妹,把她和她手上不吉的东西一起扔出去。

幼妹噙着眼泪,抱着襁褓跑了出去。杰仪犹豫了一下,也跟在后面追出去。

永咸叹了一声,他还从没这样大声对幼妹凶过,可是他实在无法忍受。她想要孩子也不能想到这种癫狂的地步,这是几多晦气的事,简直太不吉利了!永咸越想越生气,立即想到,这会不会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心里不由咕咚一声。

永咸没敢把这事告诉给病榻上的父亲,他悄悄找到伊先生,把事情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在他的讲述中,他不断涌起一种恶心和恐惧的感觉。

伊先生沉着脸,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不洁,不吉,不祥,不利。”

“这、这要怎么办才好?”永咸慌了。

“用三牲拜下社公,演场傀儡戏避避邪吧。”伊先生微闭双眼,像无所不能的神一样指点着迷津。

两年之后,当巫永咸在老婆即将临盆时,不得不踏上了漫漫的逃亡路,他又想起了老婆捡到死婴这件不吉的事,心里狠狠地想,所有厄运似乎早就有了先兆!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仅仅靠祭拜和演戏是不能解破的。

33

玉屏烟丝店又重新开张了,石壁人认可了张杰心的身份。这是从社会心理和社会伦理上的一种确认。

生意自然不如从前,就像一个人重伤之后正在慢慢恢复体质,烟丝店的再度繁荣,还需要不知多长的时间。对于张杰心来说,他已经知足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赌徒——对,就像他的老爸一样,把自己的身家全部押上去,结果,他赢了。现在,玉屏烟丝店归到了他的名下。

在烟丝店后进的作坊里,张杰心给宁老板设了一个灵位,逢七祭奠,到七七时还请道士做了一场法事,给他烧了许多纸钱。

这天晚上,张杰心有一种预感,宁老板会托梦给自己。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期待做梦梦见宁老板,但是每天晚上要么无梦,要么梦里就是洪水滔滔、群蛇追逐之类的宏大场面,从来没有出现过宁老板,他那背着一座山似的驼背形象越来越模糊了。然而,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断七”,张杰心觉得宁老板应该出现了。

送走做法事的道士,烧化了纸钱,张杰心提起一壶酒,在纸灰四周浇了一圈,然后开始装上店铺的门板,准备回家睡觉。最后关门时,想起那把酒壶里还有酒,便把壶嘴插进嘴里,半是倾倒半是吮吸地全喝到肚子里。

走在回家的路上,张杰心感觉到身上暖乎乎的,有一股热力在他身体内部发酵,不时冒泡地发出一点声响,他身子便“咯”的顿一下。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四周围是一层比一层深邃的群山,像是茫茫无边的大海,张杰心眼光盯在脚下,像一把犁,犁开了黑暗。对他来说,走夜路是很习惯的事情,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变得轻飘起来,一只脚抬起来还没有着地,另一只脚又抬起来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像船桨划开水的声音。杰心感觉到身子有些摇晃了,分明是行走在船上——对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石壁像只船,子孙后代敢出门。现在,杰心就走在船上,面前一阵阵看不见的黑浪直打过来。来吧,来吧,他心里喊着。

突然,杰心感觉到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像是一股巨浪将他淹没了,他踉跄了一下,扑通一声栽到了水里……

杰心紧张地叫了一声,双手向前扒拉着,两只脚也拼命地蹬。茫茫无边的水面上,闪着诡异的光亮。杰心奋力地向前游动,眼前好像有一样什么东西,似乎只要伸手就可以抓到。他的手极力地往前伸,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他一次次地努力,却始终抓不到面前的东西。

就在这时,杰心看到了宁老板,真真切切的宁驼子就坐在岸上,原来杰心一直想要抓住的东西就是宁老板搁在岸边的一只脚。

“宁老板,是我呀,是我呀……”杰心喊。

“你?你是谁?”宁驼子陌生地问。

“我是杰心,你的学徒呀。”

“什么学徒?”

“就是……不,不,宁老板,我就是你的义子张杰心呀……”

“哦,张杰心……”

“就是我呀,宁老爹,我就是张杰心呀……”

张杰心看到宁老板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又叫了一声:“宁老爹!”

宁老板把脚往前伸了一点,张杰心一把抓住了他的脚,哗啦从水里爬了起来。

“杰心,你来这里做什么?”宁老板问。

“宁老爹,我来找你,我想你呀。”张杰心全身水淋淋地往下滴着水,双手撑在地上,爬着向宁老板靠近。

“我知道,你有情义,有孝道。”宁老板说。

“宁老爹……”奇怪,张杰心越向宁老板爬去,感觉离他越远。

“你回去吧,也不用再找我,我在这边过得也挺好的,你好好经营烟丝店,娶个好媳妇,过好你的日子吧。”

“宁老爹……”

“我这世人还有人叫我爹,我知足了。”

“宁老爹……”

“对了,我那瓮子银元,你怎么不挖出来用呢?”

“我、我不知道你埋在哪里呀?”

“我告诉过你,你怎么就忘记了,你这孩子呀。”

“你原来说的地方不对……”

“我说的怎么会不对?一定是你记错了。”

“我没记错……”

“别争了,我说你记错就是你记错……”

“宁老爹……”

“我现在最后告诉你一遍,你别记错了。”

“宁老爹……”

“过几天就是十五了,十五的晚上有月亮,月光会照在作坊的小天井里,你就照着月光挖下去。”

“月光……”

“嗯,你只管挖下去,记住了吗?”

“记住了。”

“再别忘了。”

“我不会忘了,宁老爹。”

“好了,你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宁老爹……”

宁老板的身影倏地一闪,不见了。张杰心猛地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德润亭的地上,身边还躺着那个癫子,他的一只臭脚正搁在自己的身上。这是怎么回事?杰心的脑子迅速地往回搜索,他想起给宁老板“做七”,喝了一些酒,后来还把酒壶里的酒喝光……然后走回家,路上不胜酒力就倒在了地上,然后就做了一场梦……

回想起来,历历在目,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只有那浩淼的大水是虚幻的,宁老板的音容笑貌,他说的每句话,全都是确凿的,可感的。

张杰心搬开癫子的脚,从地上爬了起来。日头已经从东华山上升起,第一缕阳光向石壁大地照射过来。杰心想,日头每天升起,每天落下,但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啊。

在焦灼不安和巨大狂喜中等到了十五这天晚上的到来,张杰心从里面关紧了店门,独自坐在作坊的矮凳上等待月光。

从长条形的天井望上去,天空也只是窄窄的一条。云层很厚,像一团乌云凝结不动了。月亮能不能穿透云层?月光能不能照到天井里来?杰心心里忐忑不安,默默祈求着月亮快快出来,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天空,希望猛一睁开眼睛,天井里有一块月光。

在寂静中杰心听到了时间行走的声音,他的眼睛闭得有点痛了,猛地睁开,发现天井里还是没有月光,不过,往天空一望,那厚厚的云层却是散开了,心中不由一阵惊喜。

月亮慢慢从云层里旋转出来。杰心的心砰砰地跳得越来越紧,像是为旋转的月亮伴奏、呐喊。那云层重重迭迭,好像迷宫一样,月亮一直转不出来。但是月光淡淡地洒出来了,犹如凿壁偷光,有细细的一束光泄露而出。

这微弱的月光穿得过茫茫的夜幕吗?杰心很担忧,他的心悬了起来。等待,原来是这么折磨人的事情,现在他总算是体验到了。

杰心再度把眼睛闭上,在寂静中突然听到一声“丁当”,好像是什么跌碎了,蓦地睁开眼睛,天井靠墙角的地上摊着一块薄薄的月光,哦,原来是月光从天上跌碎下来了!杰心猛地跳出来,操起脚下准备好的锄头,走到墙角下,双手合手拜了一拜。他想起来了,这块角落正是宁老板撒尿的地方,常年散发一股臊味,上面是几块脚掌似的石头,石头缝里长着阴绿的草蔓。

杰心把那几块石头先挖了出来,下面是潮湿的黑土,尿臊味越发地刺鼻。锄头一把一把地翻出土来,突然又是“当”的一声,显然碰到了硬物,杰心心里一震,他想,有戏了!

放下锄头,杰心用手扒开土,挖了几下,看到了一只瓮子的封盖,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宁老板,你果然没有骗我啊。杰心说。

从地里挖出一只陈年的瓮子,像酒瓮子一样密封着,里面有整整二百块大洋。这二百块大洋算得杰心手酸,酸得快要抬不起来了,但是心里却愿意更酸一些,酸得手瘫痪了也乐意。

白花花的大洋啊,二百块,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要是当时宁老板把它们全拿出来,土匪就会放他一条生路吧?可是没有了这些历年积攒的财富,宁老板不是觉得生不如死吗?二百块大洋啊!杰心把二百块大洋分藏了三处。藏好了,又不放心地挖出来看看,再数一遍,然后再埋起来。忙完了这些,杰心轻轻呼了口气,抬头看天,天色已微微发亮。一个晚上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激动和亢奋一直在持续中。

这天张杰心把烟丝店的门关了,独自一人到了翠城,他的口袋里带着两块大洋,这使得他感觉到全身充满了劲道。

在慈恩塔下面转了转,杰心沿着塔下街找了一间门面比较象样的饭店,他觉得今天应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正要走进饭店,后面有人叫了一声:“杰心佬。”

杰心一看,是很面熟的一个人,穿着学生装,却一时叫不出名字。

“我是世谦呀,徐世谦。”那人说道。

杰心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他们曾经在日新学堂同学过一年,看样子他现在还在读书,说:“你在翠城读书呀?”

“是呀,我在连岗中学。”徐世谦说,“听说你发财了?”

“发什么财?”张杰心笑笑说,“不过开了一间小店。”

徐世谦说:“那也是老板了。”

张杰心说:“见笑见笑。”他把向着饭店的那只脚缩了回来,“你现在要到哪里呀?”

“你还没吃饭吧?找个地方我请你吃烧麦,这么高级的饭店我可请不起。”徐世谦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间小店,“走,到那边。”

张杰心只好打消了刚才的念头,毕竟他跟徐世谦不熟悉,请他吃饭露了富,不仅划不来,也没必要,便跟着他向对面的小店走去。

徐世谦是小店的常客,进门就说:“来两份大份的烧麦。”便拉着杰心坐了下来,问起石壁近来的事情,显得异乎寻常的关注。

“也就那样吧,以前人怎么活,现在的人也怎么活。”杰心只是淡淡地说,他也实在不知要说什么,有些事他不想说也不能说,而可以说的,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家长里短,生老病死。

“都这么活,难道就没想到要换另一种活法?”徐世谦说。

“能有什么别的活法?都差不多吧?”杰心不以为然地说。

徐世谦说:“那可不一样,你听说过布尔什维克吗……”他看来很有兴趣的样子,正准备往下说,店老板端上来两份热气腾腾的烧麦,只好先打住了,“来,先吃再说。”

张杰心埋头吃了起来,他进食的速度很快,热乎乎的烧麦到了他的嘴里,似乎不必经过咀嚼,直接就进入他的肠胃。他比徐世谦先吃完了,如果还来一份,他也是可以干掉的,不过他想了一下,还是算了,便起身向老板走去,问了几多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交到老板手里。

“说好我请你的,怎么你交钱了?”徐世谦说。

“都一样嘛,别客气。”杰心从老板手上找回零票,对徐世谦挥挥手,“我有事,我要先走了。”

“哎——”徐世谦似乎还想说什么,看到杰心转身走出小店,只好说,“我以后回石壁找你。”

杰心回到石壁墟街上,日头快要落山了。他刚打开烟丝店的几扇门板,就看见他老弟杰力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到他面前,也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脱水的鱼。

“怎么了?有什么事?”杰心问。

“老、老……”杰力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

“有屁快放。”杰心不耐烦地说。

“老、老爸死……死了……”杰力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杰心猛然一惊,不由想起伊先生的话,看来真是被他说中了,今年还要戴一次孝。

34

父亲毕竟是父亲,尽管张杰心自从懂事以来就一直不喜欢他、看不起他,甚至鄙视他,曾经在心里咒骂过他怎么不早点死掉,但是现在,他真的死了。死这个活生生的现实,就像一阵冰凉的山风吹到他身上。

张杰心浑身颤抖了一下,还是落下了泪水。

石壁地界许多人听说那个有名的赌棍张礼杭死了,有人找出了帐本,就把他的名字勾掉了,心里说,便宜你了礼杭佬。

张礼杭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是在张礼平家的赌桌上渡过的。他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甚至他把今年预计要榨的茶籽油贱价预卖了三桶,预支的钱随即流进别人的腰包,有人奚落他说,要是他的小女儿还活着,恐怕都要被他“当”掉好几次了。张礼杭一直黑着脸,眼珠子木木地瞪着所有人。六指佬张礼平不客气地把他赶下了赌桌,他很不高兴,两个人就推搡起来。根据后来现场人员的陈述,张礼杭被张礼平推了一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站起身,一边拍着屁股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了。这不过是一场习以为常的口角,所有人都没想到,张礼杭回到家里,猛喝了一瓢冷水,突然抚着胸口,往外吐了一口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有人说,他喝水喝得太急,正好一口痰上来,把他堵死了。还有人说,他手气一直很臭,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不管怎么样,张礼杭是死了。

在石壁地界,死人算是一件大事,出丧是考验活人孝心和耐心的一个冗长的仪式。张杰心没有跟母亲提起他挖到了宁老板一瓮子银元的事情,这件事他决定不跟任何人说起,永远烂在自己的肚子里。他跟母亲说,家里再穷,丧事也要办得象样一点,别让人见笑。他从身上摸出了40元5角,把所有的钞票全都拿了出来。

找伊先生拣了日子,报丧、布置孝堂、做孝、盖棺、堂奠……按照繁琐的习俗,接下来便是辞堂,所谓辞堂就是祭拜祖宗,主要是要告诉祖宗,自己的父亲已经逝世,请祖宗早日提携亡灵升入仙界,并庇荫阳世的子孙吉祥平安。

辞堂都是在夜晚亥时进行的。吃过晚饭,准备“偷青”了。其实,这“偷青”是公开的、明目张胆的,基本上不能说是偷,而是一种被允许的完全合乎礼俗的掠夺。张杰心身穿白麻布孝服,带了几个前来吊丧的男性亲友,打着松明火把,提着锄头箩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向田地里。

“偷青”的人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人家的菜园,只要他们想要,可以把人家菜园里的所有青菜瓜果偷走,不管有没有成熟,都可以整颗摘下来或者连根挖出来,悉数扔进箩筐里。

这种奇特的习俗传自何时,石壁人也说不上来,反正一代代人就这么传下来。“偷青”的人明火执仗,被偷的人家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过,谁家都免不了死人,以后总有机会把对方“偷”回来。

张杰心带着“偷青”的队伍,踏进了张礼平家的菜园。他似乎不假思索就选定了张礼平家,父亲的死多多少少跟他有关,今晚就把他家的菜园全“偷”光了,让他家几天没有菜吃。

芥菜、白菜、刀豆、葱蒜、辣椒、番茄、芋头、雪薯……张杰心从地头开始,见什么摘什么,根茎摘不断的,用锄头一铲,连一片叶子也不留,全部扔到箩筐里。“偷青”的亲友摘的摘,挖的挖,不一会儿也“偷”了满满一箩筐。

张杰心直起身看了看,带来的四只箩筐几乎全装满了,但他看到地尾还有一小畦的瓮菜,决定把它们也一起消灭了。

“够了,杰心佬,走吧。”有人说。

杰心发现说话的人正是张礼平的儿子,也是他的表弟,他当然不理会,向那畦瓮菜走去。

“杰心佬,你就给我们留一点吧。”表弟说。

杰心沉着脸不说话,用手把还没有长大的瓮菜一把一把地拔起来,扔进箩筐里。表弟哼了一声,生气地扭头走了。

“偷青”的人们满载而归,张礼平家的菜园被扫荡一空,四箩筐里的青菜瓜果倒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似的。在家里帮忙的女人蒸了一锅七八成熟的米饭,倒在石钵里捣烂,做成“硬饭丸”。这些女人们一个个轻车熟路,把“偷青”偷回来的青菜瓜果放到水里捞一下,倒在锅里和“硬饭丸”搅拌在一起,灶里添柴,用大火煮熟了,这就成了“辞堂丸”(又名“老头丸”)。

在孝堂的棺棂前摆下一排碗筷,每只碗里舀上三五个“辞堂丸”,孝男孝女等依次跪下,端起碗吃完“辞堂丸”才能起身。

吃过“辞堂丸”,孝男孝女们起了身,脱下身上的孝服,换上了平时的衣衫。供桌上也披上了红布,算是祖宗神位,红纸上写着“敦本堂上远近祖妣神位前”。两个“扛丧子”分立棺材两头,双手抬起棺材,向左右来回摆动了三下,是谓“摇堂”。

锣鼓哐啷哐啷响了起来,道士也奏起手中的钹,“喊班”(司仪)喊道:“开堂,就位——”

张杰心神情肃然地走到神位前,一鞠躬,在“喊班”的口令里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机械地做着约定俗成的动作:“安位”(把灵位的红布稍稍展开一下)、“安杯”(双手把酒杯举献一下)、“安筷”(双手把筷子举献一下),然后是“献牲”(双手把盘子里的鸡举献一下)、“献帛”(双手把折好的纸钱举献一下)、“献果”(双手把装着干果的碟子举献一下),接着鞠躬、跪下、叩首。如此反复九叩首,总算是大功告成,唢呐响起,写在红纸上的祭文扔到香炉里焚化。张杰心给“喊班”、道士、“扛丧子”、鼓乐手每人发了一只红包,这叫作“辞堂包子”。红包到手,回一声“房房发福”,皆大欢喜。

老赌棍张礼杭的丧事还是办得风风光光的,石壁地界的人都说要不是他有个大儿子杰心,恐怕只能裹草席扔到山沟里去。这个杰心佬,还没有成家,但看起来很有心计,做事情有条不紊。通过两次丧事,石壁地界的人都看到了杰心沉稳能干的一面。

早早被父亲嫁到巫家的杰仪是所有披麻戴孝者里面哭得最凄凉的人,她绵长悲戚的哭泣感染了现场许多老妇女,她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像是一唱三叹,让人想起父亲对她其实非常狠心,而她却是这般孝道,两相比较,不由让知情人大为感慨,眼泪也跟着哗哗哗地落下来。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杰仪的老公巫永维(尽管还没圆房)并没有来,也没有捎来任何表示吊唁的东西和话语,倒是他的哥哥巫永咸来了,前后三四天都在张家帮忙,并以亲家的身份参加各种祭拜。

办完父亲的丧事,张杰心感觉过了一道关口一样。伊先生说了,他今年还要戴一次孝。这就是一道关,现在通过了。他想,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定数呢?父亲一辈子都在赌,最后连命也赌输掉了,而自己只赌一次,就大获成功,在石壁地界赢得了名声,在赢得烟丝店之外还神奇地得到一瓮藏宝。是不是自己的财运太旺,折杀了父亲的寿命?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闪过,折磨了杰心大半个晚上,后来才想通:这恐怕就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

对玉屏烟丝店,张杰心也有了新的想法,准备改名叫作“石碧杂货店”,玉屏是石壁的雅称,石碧也是石壁的雅号。晒烟丝作为招牌项目,继续把它经营好,同时扩大一些品种,像洋油、红糖、干果等等,都可以买卖,先雇用一个小工,争取一两年把杂货店做大。

这天傍晚,张杰心正在店里打着算盘算帐,店门口有人叫了两声:“叔公,叔公。”不是石壁本地口音,杰心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背着一只被包卷,右眼下有一块被硝火烧灼出来的污迹,像巴掌那么大,看起来就很恐怖。

“你找谁?”杰心问。

“这是我叔公宁元坤的烟丝店吧?”那青面一只脚跨进了门槛说。

“你是谁?”杰心又问。

“我是宁元坤的亲侄子。”那青面把另一只脚也跨进了门槛,“我来找我叔公。”

杰心不由暗吃一惊,他可从没听说过宁老板还有什么亲侄子,宁老板他爷爷到他父亲到他,都是独丁单传,他亲口告诉过杰心的,老家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比较近的一房族叔也早就迁居台湾了,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亲侄子?杰心一下有了警觉。

“你从哪里来?”杰心盯着那青面问。

“我从建宁来,我是宁元坤的侄子宁培根……”青面并拢了两脚说。

“建宁?”杰心霍地站起身,“这店里没什么宁元坤,你找错了。”

“这、这不是玉屏烟丝店吗?这是我叔公……”自称叫作宁培根的青面不停地眨着眼睛,感觉到很惊讶。

“这是我的店,石碧杂货店。”杰心正色地说。

宁培根傻了眼,嘴巴张开就合不上,一个劲地扭着头东张西望,算他眼尖,一眼看见了后进墙壁上宁元坤的灵位。

“我叔公、死了?”他一下奔过去。

杰心见状追上前,厉声问道:“哎,你想干什么?”

宁培根看着墙上用纸写着宁元坤的灵位,突然扭头冲着杰心责问道:“我叔公怎么死的?是你霸占了我叔公的店……”

“你别张口叔公闭口叔公,你这哪里冒出来的假货,别到我店里乱来。”杰心沉下脸来,拔高了声音说。

宁培根从被包卷从背上取下来,摁在地上说:“我今天来了,就不打算走了,这是我叔公的店,你得给我讲清楚,我叔公是怎么死的,你要把店还给我。”

杰心呵呵笑了两声,说:“老伯哥,你真会说笑呢?你是不是发癫了?”

宁培根也冷笑了一声,脸上的青斑扯动了一下,好像也在冷笑。

杰心知道了,这个青面是有备而来的,开始探问时装作一副老实相,现在露出了他阴险、狡猾的一面。他是不是宁老板的侄子?不可能!心里立即否决。不过,他手里多少掌握了宁老板的一些情况,他想来讹我!没错,他是一个想要讹诈我的假货。

“你说你是宁元坤的什么人,你有凭据吗?你有契约文书吗?我劝你赶紧从我面前消失,不然我就叫民团抓你。”杰心气度从容地说。

“你叫民团抓我?我还想把你告到县署,叫国军抓你呢。”青面斜着眼说。

杰心想,不来点硬的是不行了,在石壁地界,还能被他一个外乡人唬住不成?他二话不说,提起青面的被包卷就走到店门口,用力地扔了出去,对着追上来的宁培根说:“你,马上给我离开,不然也像这样扔出去!”

宁培根看着自己的被包卷在青石板街上滚动,门口经过的脚步纷纷停下来,有一些人围了上来,这都是本地面孔,无形中对他形成了一种压力。他不敢发横,跑到街上把被包卷捡起来,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走到店门边的屋檐下,靠墙蹲了下来。

有人上前问杰心出了什么事,杰心说:“来了一个无赖。”他不想多说,人们看看杰心,又看看蹲在地上的青面,感觉他那样子就不像个好人,也各自散去了。

杰心重新回到曲尺形的木柜前,原来的帐算不下去了,卷起来塞进抽屉里。心情被这突然冒出来的青面搅乱了,他想来店里讹诈,没那么容易,可是也很烦人,就像卵蛋上的蚊子,不好打。

自从办完父亲的丧事,杰心就一直吃住在店里。他走到门边,悄悄往外面看了一下,发现那个青面还蹲在那里,蚊丝不动,好像睡着了。

天色渐渐发灰,杰心要准备晚饭了。在后进作坊的廊道下,他搭建了一口小灶,可以蒸饭也可以炒菜,在饮食方面他比宁老板注重一点,每天至少要吃一样青菜。杰心生了火,准备把中午剩下的捞饭先热一热,再炒一盘竹笋。他一边生火,一边频频往店门口张望,提防那个青面闯进来。

果然,杰心刚刚生了火,锅盖还没来得及盖上,就看见那青面又提着被包卷进来了,他连忙迎上前去。

“哎,我跟你说过了,你别发癫。”杰心警告说。

“我到我叔公店里不行吗?”青面说。

“我又不是你的叔公,这是我的店。”杰心说。

青面抽了一下鼻子,说:“那我叫你叔公好了,晚上你就多做我一份饭。”

杰心强忍着怒气,说:“你要讨饭我可以给一碗,你要发癫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叫我叔公老爹,我叫你叔公,你就行行好,我在店里帮你干活。”青面又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不需要,你走开。”杰心坚决地说。

“别太狠嘛,有饭大家吃。”青面又换了一副老江湖的腔调。

杰心越发确定这人是来讹诈的,心想自己绝对不能心慈手软,用一种威胁的口气说:“你不想断手断脚,就趁早走,远远离开石壁。”

“要是我不走呢?”青面露出了无赖的嘴脸,嬉皮笑脸地冲杰心挤了个眼色,那样子就像是挑衅:我要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杰心突然想到,这青面敢来讹诈我,不知背后还有没有人?如果他只是一个打先锋的……杰心心里不由暗暗一惊,看来自己继承了宁老板的店,石壁地界四里八乡全传遍了,眼红的人还不少,想算计我?哼哼……

“我说老伯哥,谁指使你跟我过不去呢?他给你多少钱,我给你翻倍,这样行了吧?我们也别伤了和气。”杰心换了一副有话好好说的样子。

“你这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来找我叔公……”

“你别再假冒了,宁老板根本就没你这个侄儿,我知道,有人给你出主意是吧?”

“哼,你说我不是宁老板的侄儿,可你是宁老板的儿子吗?凭什么整间店让你得了?”

“我是他的义子,给他披过麻戴过孝,石壁地界的人全都知道,不是连你这个外乡人也知道了吗?”

“我也不贪心,你给我一百块银元就行了。”青面终于摊牌了。

“你也真敢开口,宁老板留下这间破店,能值多少钱?”

“你骗我,宁驼子开了几多年的店,他攒下的钱都有好几瓮了。”

“你看见啦?老伯哥,藏钱的瓮子在哪里呢?请你告诉我好吗?我们一起把它挖出来。”

“早被你挖走了……”

“是吗?”杰心哈哈大笑起来,“你想分一百块大洋?这太少了吧,你们有几个人?这一百块够分吗?”

青面愣愣看着大笑的杰心,觉得有些奇怪,说:“我只要一百块大洋,你要是爽快点给了,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麻烦。”

杰心基本可以确定,此人背后没有同伙,只是他一个人上门来讹诈。杰心止住了笑,心里略为放松,说:“你以为宁老板有钱?宁老板被千家围的土匪绑架了,就是没钱赎命才被杀害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杰心的声音猛地粗起来,几乎像是喊叫,他一手拎起青面的被包卷,再次狠狠地扔到街面上去,“滚吧你,向雷公借胆了,你想讹我!”

35

夜幕降临,葛藤坑四处响起咚咚呛呛的锣鼓声,傀儡戏班开始敲锣打鼓,营造出一种热闹的气氛。

巫永咸从水茜的沿口村请来了三个傀儡戏班。在石壁地界,不知活跃着多少个傀儡戏班,大多由家庭成员组成,五六个人也就行了,农忙时干活,农闲时便被人聘请,走村串寨,在各个村子搭台演戏。

傀儡戏台很小,通常用一些杉木板搭成,正面对着祠堂,或者就搭在祠堂里,比较讲究的戏台还会贴着一副对联:“一时间千秋故事,三尺地万里江山”,显得颇有气魄。台口挂一条彩绣横眉,台中放置高三尺长四尺的布屏风。傀儡从右侧上场左侧下场,傀儡师傅站在屏风后面,左手提线板,右手提线表演,一般三四个人就能同时提线表演生旦净丑四大行当,演绎一场悲欢离合的历史故事。傀儡戏的后台音乐由小锣、小鼓、头弦、三品弦、二胡、扬琴、洞箫、唢呐、笛子等组成,一般也就三个乐师,合奏起来宏亮而又热烈,戏台外的许多老人小孩一听到这声音,心里头就痒痒的,非扑到戏台前来不可。傀儡戏无一例外是古装戏,故事情节大多耳熟能详,很多老人不用看也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故事了,他们大多微闭双眼听着戏,随着后台音乐的节奏而摇头晃脑,沉浸在一种自得其乐的美妙境界里。小孩子则喜欢偷偷撩开戏台的幕布,专注地看着傀儡师傅灵活的手势和演唱的口形,至于傀儡们在演绎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与他们无关,他们陶醉和着迷的,只是演戏这样一种热闹的氛围。

上杭白砂被认为是客家木偶的发祥地,早年沿口村有人到上杭经商,也有人从上杭迁居过来,源口的傀儡戏班就逐渐兴盛起来了,出现了十多个戏班,远近闻名,名声都传到了江西地界。

答谢神明、还愿做寿、避煞求吉,都少不了请一台傀儡戏。罗幼妹捡了死婴回家之后,为了去煞祈祥,巫永咸备了鸡、猪头、羊头三牲拜过社公和观音、妈祖、五通神等等各路神灵,索性从源口请了三个傀儡戏班,分别在平阳堂、家门口和油榨坊门前搭台演出,连演三个晚上。

三个傀儡戏班的锣鼓声此起彼伏,响彻葛藤坑的夜空。

巫永咸从家里走出来,先后走到三处戏棚下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台上的演出,又回到了家里。

罗幼妹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刚才永咸在外面问她要不要去看戏,她说她不去,她要睡觉。这几天,她变得闷闷不乐,愧疚、懊恼还有一些惊惧,半夜里冷不防就从恶梦中惊醒。永咸终于克制了,不再厉声喝斥她,但心里对她还是有气的。

坐在厅上,永咸独自喝了一碗擂茶。这是杰仪傍晚做给傀儡戏班喝的。清凉的茶汤在肚子里流动,一阵阵戏腔传到了耳边,永咸坐着发呆一会儿,起身走到父亲的房间。

父亲的病情总是时好时坏,最近有些风寒,每天咳嗽不已。他的房间里充满一股浓重的中药气味,永咸在父亲床前刚坐下来,就有些受不了。

“外面在做什么?”巫得明问,慢慢把身子坐起来。

“有人还愿吧,演傀儡戏。”永咸说。他不想让父亲知道真实情况,在此之前已下令全家人对他封锁消息。父亲很迷信预兆一类的东西,要是让他得知实情,只能让他忧心如焚。

“哦,是吗?”巫得明可疑地看了儿子一眼,他把身子靠在床板上,显得不舒服,永咸帮他把枕头竖起来,让他当作垫背。

“晚上药喝了吗?”永咸问,眼光转到桌上,那上面装药汤的碗已经空了。

巫得明眉头紧锁,说:“永咸,你找个时间到翠城找你老弟,好好谈一谈……”

“我的话他会听吗?”永咸轻轻地叹了一声。

“家里都不给他生活费,他还能活得好好的,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巫得明说,“这个永维佬,脑后长了一块反骨。”

“我听说他在学校很活跃,参加什么读书小组。”永咸说。

“我担心呀,怕他要出事……”巫得明说着,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咳得身子往前一弹一弹的,咳出去的气震得桌上油灯的火苗不安地晃动。

永咸扶着父亲,帮他捶了捶背,说:“爹,你自己身体照顾好,不要操心他。”

“他让人操心的事太多了,跟杰仪圆房的事,你明后天就找伊先生算一算……”巫得明说。

“爹,伊先生算好日子又怎么样?你能把他绑回家吗?”永咸说,语气里透露着一种不满,似乎还在埋怨几年前父亲把杰仪配给永维当“细新妇子”。

“日子定下了,他敢不回家,我就打断他的腿……”巫得明说,口气显得很凶悍,不停的咳嗽则泄露了他的虚弱。

永咸觉得父亲这种威胁根本就是无济于事,他也不想多说了,扶着父亲平躺下来,说:“你好好休息,我给你倒碗水。”

他倒了一碗滚水放在桌上,退出父亲的房间。

外面三台戏的锣鼓声混合在一起,急促的锣鼓声里带着悠扬的洞箫,又有咿咿呀呀的抒情唱腔。永咸站在廓下听了一会儿,不知道哪一出戏演到了哪里,这种奇怪的混合显得有些滑稽,但仔细想想,生活何尝不是这样,酸甜苦辣涩各种味道混合着?

一道身影闪进厨房里,永咸发现是杰仪,她从锅里舀水到桶里,又准备洗澡了。就在这时,脑子里倏地闪过杰仪在洗澡的面画,这是他想象和亲见的产物。是的,他见过她的裸体,那是他为昏迷中的她脱下湿透的襟衫,只是非常紧张的匆匆一瞥,想象自然就从容得多,优美得多。他连忙停住想象,抬脚往大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又转了回来,向厨房望着。他突然想跟她说句话,那天他怒气冲冲在斥责幼妹的时候,她制止了他,她说:“永咸,你不用这么大声。”当时他愤愤地扭头而去。现在,他想告诉她,他为什么会那么大声?因为他确实是气坏了。一个人气坏了的时候,大声一点也不奇怪。

永咸走到厨房门前时,杰仪正好提着水走了出来,四目相对,匆匆离开。

“你没去看戏?”还是杰仪先问。

“看了一下就回来,你也没看?”永咸说。

“我给幼妹提桶水洗澡。”杰仪说。

“哦……”永咸想说我来提,却没说出来。

“幼妹完全是无意的,你不应该那么凶对她,你看,这几天她心里多难受。”杰仪说。

“我……”

“幼妹是无意的,她想孩子想得太厉害了,你应该理解她。”

“我、我实在是忍不住……”永咸说,像一个被老师批评的学生争辨了一句。

“好了,事情过了也不用多说。”杰仪说,“你给人家赔个不是吧,哄哄她,让她高兴起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啊。”

永咸愣愣地看着杰仪走去的背影。

36

在方田朱王村小学堂的日子散淡而平静,很有点伊先生题在匾额上的“弄月吟风”的味道,黄茂如也渐渐想通了,他和永祺之间的那层纸,不能指望永祺来点破,人家是妹子呢,“只有男人先开口,老妹开口面会红”,“你要恋妹早开口,总无老妹先喊哥”,歌子都是这么唱的,自古以来都是同一个理,他是男人,想什么就应该大胆地说什么。

但是怎么说,这又是一个问题。如果两个人都目不识丁,都在石壁田地里劳动,那就好办了,茂如对她亮出嗓子唱几首歌子就行了,现在的问题是,两个人都是知书达礼的读书人,传情达意要借助优雅的文字,这文字要怎么组织得体恰当,又打动人心,他需要好好的斟酌和推敲。这也正是读书人的麻烦之处,农人张口可以唱,画师展纸即画,读书人只有捻断胡须苦吟。

一页纸二百来字的信,茂如整整写了五天,写了撕,撕了再写,最后定稿的时候,几乎每个字都改动过一次以上。他下决心把信装进信封里,用饭粒粘上信舌,如果再读一遍,又要改动一二个字,又要重抄一遍,这就永远也定不了稿。

信寄走了,茂如的心就开始悬起来了,在这种悬空的状态里期待着。从方田到翠城,有一条弯曲的山路,茂如想,如果他自己行走,半天就可以走到了,他的信要走这条路,则不知道要走多久,乡间的邮路总是缓慢的,让人望眼欲穿。

早上起床,茂如想,今天我的信该走到石壁了。晚上上床,他又想,我的信明天就会从石壁出发,向翠城走去……他想象着永祺收到信的情形,她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惊喜,脸红,莞尔一笑,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之中……

尽管期待是折磨人的,但这是一种美好的折磨。

茂如上午教学生读“杂句”写生字,中午稍事休息,下午便独坐学堂的廓下,手捧乡贤著作,在字里行间追思和复原乡贤的音容笑貌。

每天手不释卷的是瘿瓢山人的《蛟湖诗钞》,这本家里偶然发现的诗册,页脚都被他翻得起卷了,他细心地把它们一一抚平,磨娑着呵护着,可是过了几天它们又卷了起来。略微发黄的册页上充满着先人的气息,让茂如嗅着有一种踏实的感觉,通过那些方正的文字,茂如揣磨着先贤的神态和心思,如同亲聆先贤教诲,耳提面命。他常常想,先贤瘿瓢山人是一个多么风趣、多么睿智、多么可爱的老头,要是能和他生活在同一时代,他愿做他的门下走狗,任凭使唤差遣,可是注定自己只能是他的一脉后人,高山仰止。

《蛟湖诗钞》是清乾隆28年(1763年)时,宁化知县陈鼎掏出个人腰包,刻印发行的。黄慎一生落拓,哪里有钱印行自己的诗集呢?这个爱才的陈知县着实有眼光,不仅为先人保存了诗作,更为宁化的文脉保存了生机。茂如对陈知县为《蛟湖诗钞》写的序百看不厌,看着看着就轻声朗读起来,似乎走到了这位可爱的先人面前。

“山人落拓,不事生产。所得赀,辄游平山堂及金陵秦淮湖,随手散尽。倦而归,今且老矣。延与相见,年高而耳聋。与之言,不尽解,惟善笑而已。目力不少衰,能作小楷字。画甚捷,数幅濡笔立就。姿格苍老,假古名手题款,人莫辨也。性耿介,然绝不作名家态。画时,观者围之数重,持尺纸更迭索画,山人漫应之,不以为倦。虽不经意数笔,终无俗韵。画已,辄睡。颇嗜果饵。睡久不起,撼醒之,贻以时果,则跃起弄笔,神益壮旺。”

一个顽皮可爱的老头跃然纸上,茂如只恨不早生160年,那就可以为老祖宗研墨提纸,赚钱给他买他爱吃的水果,在他呼呼大睡时为他摇扇驱蚊,可惜啊……现在他只能隔着百余年的时光,遥望兴叹。

一边沉腼于对老祖宗散淡人生的遐想,一边期待着美妙人儿的回信,时间就像学堂天井里的日光,看似不动,眨眼间它就蔓延到墙头、屋瓦上了。

这天下午,茂如放下了手中的山人诗册,他心里似乎有个预感,永祺的回信该到了,他想到外面走一走,兴许能在半路上碰到邮差呢。

茂如就背着手,缓缓走出了学堂。他看到祖祠的大门虚掩着,也把学堂的门带上。

放眼望去,远山近水、田地农舍,在淡然的日光里一片沉寂。刚刚走到祖祠的屋角边,有个人像是从墙上弹起来,一下扑到茂如面前。

茂如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其实那个人也不是要扑过来,只是由于紧张,身子不自在地向前倾斜着。她神色张惶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愧疚和求助的表情。

原来是那天被婆婆用银簪扎的那个苦命的媳妇,她凄惶的眼光直直地落在茂如身上。

“你……”茂如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先生,我能不能问你一个事?”

“哦,你有什么事?”

“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人死后有没有灵魂?”

茂如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不像是“山上有没有老虎”这样的问题,即使你没碰见过老虎,也会听说过,而灵魂这事儿,就难说了。他很抱歉地笑了一笑,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你是先生,你应该清楚。”面前这个被骂作克夫精的女人衣着脏得像抹布,脸上充满着无限的期待。

茂如反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眼光躲闪着,说:“这个……先生也不可能什么都清楚。”关于灵魂的事儿,他认为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这样告诉人家,说了等于没说。他连忙换了一个话题,“你家在石壁哪里呢?”

“我没有家了……”女人低下了头,眼里的光暗了下来。

茂如哦了一声,有些慌张似地向前逃走。走了几步,回头看那女人像木桩一样栽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不明白,这女人是怎么了?这时,一个老女人带着一个男人迎面走来,那小脚老女人颠着碎步,走得还很快。猛一照面,茂如就认出是那个用银簪扎人的恶家婆,身子不由一抖,她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真是有点吓人。想起村人传说她在养蛊,茂如就更加害怕了。

“你跟她说什么?”那恶家婆猛地刹住脚步,盯着茂如问。

“没有……”茂如慌忙向前面跑去。

“没有?我明明看到了。”恶家婆盯着茂如的背影,红红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和敌意。

茂如原先的心境已彻底被破坏了,他跑到通往石壁的村口路上,在一堆杂木上坐了下来,心头堵得厉害。他忍不住扭头向祠堂方向望了望,那里几条人影在追逐着,看不真确,但可以想象是那恶家婆一路追打着媳妇。刚才那男人是谁,他没有一点印象,凭感觉应该是恶家婆痴呆发癫的小儿子。看来,恶家婆开始对媳妇步步紧逼了。

通往石壁的黄土路坑坑洼洼,干枯的树叶在地上被风吹得乱跑。没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路上,看来今天不会有邮差来了。茂如看到四周围暮色浮动,抬起坐麻的屁股,踢了几下脚,往学堂走回去。本来心态平和,满心的期待里还带着一种幸福,现在却是一团糟。

回到学堂里,天色黑下来了,茂如点了油灯,准备热一下晚饭,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有人慌张地撞开虚掩的门,乍乍呼呼地闯进学堂,喘着粗气叫道:“先生,先生……”

“叫我什么事?”茂如从宿舍里走出来,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满脸惊慌的样子。这是个学生家长,前几天还送了几根竹笋过来。

“黄先生,不好了,他们要来打你,你还是……”

“谁?打我?”

“是呀是呀,就是就是那个老蛊婆,他们……”

茂如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说:“我又没得罪她……”

那中年男子着急地说:“哎呀,黄先生,你不知道啊?刚才,就在刚才,她那媳妇投潭自杀了,她说是你唆使的,带了他们那一房的一伙人要来找你算帐……”

“自杀?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老蛊婆是蛮不讲理的,你还是躲一躲吧。”

茂如脑袋一下涨大了,他隐约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像是一条巨蟒吐着蛇信子,向学堂蜿蜒扑来。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他们来找我做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唆使那女人做任何事情,她真的投潭自杀了?悲惨……我可以跟那老蛊婆讲道理吗?

“黄先生,你还是躲一躲吧。她不讲道理的。”中年男子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谢谢……”茂如对这个好心的男子说了一声,他看到天空中有一团火光,向着学堂方向移动过来,这一定就是老蛊婆的人马了。他连忙跳到天井里,跑过去把大门关上,插上粗大的门闩。

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心里惊慌地直跳。转身回到宿舍里,刚歇一口气,就听到边门上一阵拍打声。

“谁?”茂如猛吃一惊。

“是我是我,黄先生。”他听出是曾庆贺的声音,便开了门,曾庆贺带着一个男子就闯了进来。

“黄先生,不好了,他们要来打你,我劝也劝不住,你还是跑吧。”曾庆贺紧急地说着,连声叹息。

茂如身子抽搐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你快收拾一下行李,我侄儿带你从山路到石壁。”曾庆贺说。

“我又没怎么样……”茂如满脸委屈。

“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是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快,快点收拾。”曾庆贺说。

“曾先生,这事……”

“唉,别说了,我们朱王村出这么个蛮婆,我也无能为力,抱歉了。”

茂如把山人诗册等一叠书籍先收拾到包袱里,看着锅里还有中午剩余的菜,不知要不要把菜倒掉,把锅带走,他有些为难了。

外面杂沓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巨蟒已经扑到了跟前。看来这里已经不宜“弄月吟风”,而是充满了刀光剑影。

“唉,黄先生,这些就不要了,快走吧。”曾庆贺拍了一下茂如的肩膀,往外推了一推,“快快快,你们快走,我在这里帮你们挡一会儿。”

“走,黄先生。”曾庆贺的侄子拉起茂如的手,提起他的包袱,就从边门跑出去。

茂如也顾不上回头跟曾庆贺道别一声,就跟着他侄子投入夜色之中,像一条丧家狗一样,狼狈地落荒而逃。

第十章

37

巫永咸从楼梯上一级一级地走下来,他感觉腿不软,气不喘,心跳很正常,根本用不着扶着墙壁。在台北的家里,虽说也能上下自如,但至少要扶着楼梯扶手,看来,石壁到底是埋胞衣的地方,只睡了两个晚上,就让他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

走到楼下,看到女老板正在扫地,她双手抓着扫帚柄,左一下右一下,像是在地上写着八字。女老板四十岁的样子,是一个健硕丰腴的妇人。她的脸形让永咸突然间想起杰仪。在他的记忆里,杰仪的脸形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有些消瘦,有些幽怨。不知她活到四十岁会是怎么样子?可惜她永远没有运气活到四十岁。昨天听杰力说,红军长征之后,白军进入石壁,她满口的牙被枪托打落,一夜之间变成衰老无牙的老妪。因为赤属的身份,她一直受到白军、民团的骚扰和盘剥,三十来岁便不幸病死。也有另一种说法,杰仪是自缢而死的,其间还有一些缘由,杰力是不相信的,永咸更是不忍探听。但是杰仪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几个邻居凑钱把她草草地埋葬,后来就找不到她的墓地了。

“老先生,早啊。”女老板看到永咸,笑眉笑脸地打着招呼。

“你不要叫我老先生,叫我名字永咸吧,我也是石壁佬。”永咸说。

“那我叫你永咸叔公,在这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得很,我在石壁出生长大,有什么不习惯的?”

“有人离开家乡时间长久了,回来会不大习惯的,永咸叔公,你做人这么随和,怪不得你身体这么健康。”

永咸想不到有人夸他“随和”,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很犟的,这一生都在和命运、和自己犟着干,现在“随和”了,是因为自己到底犟不过岁月。他真的很随和地笑了一笑,问:

“你是石壁人吗?你老公在做什么?”

“是呀,我也是石壁的,娘家就在杨边村,我叫杨梨花,我老公在深圳打工,这盖房子的钱就是他从深圳赚回来的。我大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跑到上海打工了。”

永咸哦了一声,点着头表示赞赏。石壁男人总是在家里呆不住,总是想往外跑,看来这是流在基因里的血,谁也改变不了。

“永咸叔公,你说你是石壁人,石壁还有亲人吗?”杨犁花问。

永咸心里轻轻叹了一声,有亲人呀,但是都在地下了。他没说出来,向门口走去。

客家公祠的牌楼下,张杰力已经拄着烟管在等待永咸。他似乎很热心,只要他知道的,甚至道听途说的,都愿意告诉永咸。他给了永咸太多和石壁往事有关的信息,让永咸像是饥肠辘辘的饿汉突然来到酒池肉林,填满了一肚子而消化不了。所以,昨天永咸就摆手打断了他说,你不要给我讲这么多,明天再讲。其实,关于父亲、关于杰仪、关于幼妹和儿子,他急迫知道和他们相关的一切,非常急迫,但是他怕自己心理上承受不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是悠着点,慢慢来,他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妄想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放慢一点,从容一点,让堆积起来的前尘往事打开一个小口,一点点流出来,要是决堤般汹涌而出,只能把他淹死在滚滚不尽的往事中。

“永咸佬,你的身子板看起来比我挺直。”杰力羡慕地说。

“也是那些年跌爬滚打,练出来的。”永咸说。

“我们都在炉里炼过,你炼成了钢,我成了废渣。”杰力自嘲地说。

永咸笑了一笑,眼睛一直看着杰力拄着的烟管,他第一次发现这是烟管,而不是手杖。前天第一次见到杰力,他就注意到这根长长的手杖,没想到它其实是一根烟管。这是一根用仙柑木做的旱烟管,拄到地上的烟管头已经磨损开裂,管身多处磕破。

杰力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一只手在小腿上抓了几下痒,他用手指头在烟管头抠了一下,抠了一点烟油涂在小腿上,一边擦着,一边抬起头对永咸诡秘地一笑。

烟斗里的烟油可以去痛止痒,永咸从小就时常受惠于它。正是杰力的这一小小动作,让他想起父亲也曾经有过这么一根烟管,小时候他被蚊虫咬了,痒得他把皮都抓破了也没用,父亲抠一点烟油一抹,立即就神奇般地不痛不痒了。

“你这烟管……用多久了?”永咸问。

“哦,好久好久了。”杰力说。

“杰力佬,你说你老姐的坟墓,现在还能找到吗?”永咸小心地问。

“到哪里找?早变成土堆了,找不到了。”杰力说。

永咸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我老姐嫁给你家老弟,算是一辈子苦命。”杰力感叹说。

“是,苦命。”永咸点头赞同。

“后来,我老哥要娶你老妹,可你老妹居然半路上跑了,我们张家真是犯着你们巫家了。”杰力说。

永咸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永祺半路上逃婚,他也是很愤怒的,至今不能释怀。在台北时,他曾经几次给住在宁化福利院的永祺打电话,想要问问她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用一句“过去的事就要不再提了”,挡住了他的探询。

对永咸来说,有勇气探询往事,并且坦然地面对历史和历史中的自己,也是他进入老境,越发感到来日不多之后,才渐渐有的知耻而后勇的精神。

“不过,风水轮流转,很多事也说不清。”杰力说。

永咸听出他话里的“说不清”其实是说得清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巫家在石壁风光一时,后来又怎么样?家破人亡,财产化为灰烬……永咸承认这里面有一种“说不清”的劫数,现在回想起来早已没有当时的惊心动魄,似乎是在观看一出别人的悲剧。

“永咸佬,你哪天晚上是怎么跑的?农民暴动队把你家围得像铁桶一样,可你居然跑了。”杰力说。

“我不应该跑……”永咸说。

杰力笑了起来,说:“都说三十六计,跑为上计。你跑得好,要是你当时不跑,现在,你还能从台湾跑回来吗?”

永咸心想,我一跑,倒了省去许多劫难,只是害苦了父亲和妻儿。现在,他很难说清当时的跑是对还是错,也许历史是无所谓对错的,冥冥之中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妥当,他要扮演的角色不可更改。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客家人就是这样一群人,不停地跑着,往四处跑着,这巨大的人群汇成一条大河,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滴水。

“杰力佬,你说你长征跑回来……”永咸说。

“我不是跑回来。”杰力打断永咸的话,强调地说,“我不是跑回来,我是部队被打散了,我赶不上部队,没办法,只好走回来的。”

“嗯,走回来。”永咸心想,走回来和跑回来不是一样吗?反正是回来了。能够回来就是幸运,像永维那样下落不明,他的灵魂不知迷失在何方,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是多么不幸……“你都没碰到过永维佬?”

“没碰到过,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碰到他我想打他呢。”杰力抬高了声音,一下绷紧了脸。

其实,永咸比谁都更想打他。那次他奉父亲之命,到了翠城的连岗中学找到永维,他头一偏,就想装作不认识一走了之。永咸厉声喝住他,拳头直想揍在他满带不屑的脸上……

“哦,我们不说他了。”永咸说。

“永咸佬,你到福利院看过你老妹没有?我老哥杰心也在那,他们住隔壁……”杰力说。

“这好呀,都老了,也算有个伴……”

“好什么?听说他们时常斗嘴。”

“当年的结还没解开,斗嘴自然免不了,也好,有人斗斗嘴,不然老了也没事干。”

“你这说的也是,老都老了,还能斗几年?斗一斗嘴,至少也热闹一点。”

“我现在要找人斗嘴,都不知要找谁?”

“呵呵,这也得有对手才行啊。”

两个老人相约似的都笑了起来。

38

巫文姬端着脸盆到水池边刷牙洗脸,回到房间简单梳了一下头发,然后来敲爷爷房间的门,刚一敲,虚掩的门就自动开了。爷爷不在房间,床上的被褥叠得很整齐,看样子他一大早又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了。

她又转身来到张显澜房间门前,只在门上轻轻一敲,门也开了,一眼看见他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原来他睡觉没关上房门,连电灯也没关,白白亮了一个通宵。

“哎,你这头猪呀,真是猪,现在还在睡?”文姬走到张显澜的床前,在他露在被单外面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大姐,能不能轻点呀?”张显澜猛地睁开眼睛。

“你晚上睡觉连门也不关啊?”文姬说。

张显澜故意叹了一声,怪声怪气地说:“唉,你真是不解风情,给你留的门,你还装傻。”

“你去死呀。”文姬俯下身子,又在显澜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显澜叫了一声,大腿往里一缩,伸出两手揽住文姬的脖子,把她往下拉。

“快放开我,你嘴巴好臭,放开我,不跟你玩了。”文姬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出显澜箍住的双手,但那双手越箍越紧,她不得不抬起手用力地掰着。

“亲我一下,就放开你。”显澜做着无赖的样子。

文姬蜻蜓点水地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行,放你一马。”显澜说着就放开了文姬。

文姬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说,“给你十分钟,洗漱完毕,到楼下来吃早饭。”她扭头看见桌上的笔记本还开着,心想这家伙一定是昨晚又写通宵了,对他写的网游小说,她基本上没有兴趣,她认为那是没根的东西。

文姬和显澜从小就是邻居,后来又是同学。升上高中后,不断有传闻说他们在谈恋爱,他们自己都觉得好笑,如果这也算是谈恋爱,那他们的恋爱史要追溯到穿开裆裤时代了,他们常有亲昵的举动,牵着手一起逛街、看电影,感觉很自然也很自在,心里从来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谈恋爱的感觉。有一阵子,显澜说他爱上了一个高年级的女生,还让文姬帮他送了一回情书,第二天却灰头土脸来到文姬面前,原来昨天送的情书拿错了,居然把署假写给文姬的信托文姬送了出去,自然饱受一顿奚落。最后他煞有介事地总结道,算了,你要比她优秀多了,我都没跟你谈,还跟她谈什么?文姬嘴里哼了一声,心里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后来,读大学了,虽然都是台湾大学,但他们选了不同专业,不再是同学。他们基本上每天都会在校园网的聊天室相遇,私聊一会儿,要是网络上碰不到,必定要打一通电话或发几条短信,三四天就在图书馆或者操场相约见一面。大学毕业后,文姬考上研究生继续在校园里过着学生生活,显澜则在一家网络公司找到了工作,没干多久,又跳到一家私营电视台当记者,也没干多久,索性就不干,回到家里当起了网络写手。这一年里,显澜约会过十多个女网友,其中两个试图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请文姬参谋,最后无疾而终。而文姬也有五六个走得比较亲密的男同学、男网友,准备在其中培养一个男朋友,请显澜来做“评委”,最后无人入选。有一天,显澜认真地对文姬说,自古以来,所有书上都说,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他们在一起会有触电的感觉、燃烧的感觉,怎么我们在一起都不会来电?文姬也很认真地说,是呀,我也奇怪,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我们不是正常的人?说得两个人相视大笑,最后抱头相拥,在草地上滚成了一团。

站在饭店门口,文姬就看到公祠牌楼下面爷爷和张杰力在哈哈大笑,年纪大了,会变得像孩子一样,其实这也是挺好的。

“阿公,你起得早啊。”文姬向爷爷走过去。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永咸笑笑说。

文姬向张杰力微微一笑,表示问好。

张杰力对永咸说:“我一个孙女也这么大了,读了两年中专,现在厦门打工。听说找了一个台湾的男朋友。”

“哦,台湾的大陆新娘是越来越多了,这也好嘛。”

“好什么?我们石壁的好姑娘都嫁到台湾,剩下那些后生子怎么办?”

永咸转头对文姬笑笑说,“文姬,干脆你在石壁找个男朋友吧,这样就扯平了。”

“行呀,阿公你给我找一个来。”文姬落落大方地说。

“你别以为我们石壁没人才呀,想当年,我们老祖宗罗俊公十几岁就是名震四方的少年英雄,创建黄连镇,接着又有罗令纪,奏请升镇为县,然后是伍正己,唐宣宗大中十年的进士,全宁化、全汀州府第一个进士,然后是张显宗,明洪武的特赐状元啊……”

“爷爷,你说的这些都是古人啊,可惜我又不能穿越时空和他们约会。”文姬说,“你让显澜在小说里把他们复活了吧。”

永咸笑了笑,对杰力说:“我回饭店吃早饭,你也过来一起吃?”

“我吃过了。”杰力说,“我早上只要一碗擂茶就够了。”

“我想吃过早饭,往葛藤坑走一走,你有空就一起去。”永咸说。

“我陪你走一走,不过我告诉你,葛藤坑早就不叫葛藤坑了。”杰力说。

39

张显澜还是给在台北家里的老爸打了一个电话。

此次跟巫文姬到大陆来,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跟老爸说到大陆一些天。大陆哪里?福建啦,厦门、泉州、漳州还有福州,他张口就随便说了几个地名,他不想跟老爸说得那么具体,这也是他一向的习惯。老爸说,你可以到我们张氏老祖宗的祖地去看一看,汀州府宁化县,现在改属三明市了,你可以去看看。显澜听了就想笑,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宁化,这个老爸坚定不移认作老家的陌生的宁化,他只是淡淡地说,看看啦,有时间再说。几年前,老爸曾经参加台北的张氏宗亲代表团到宁化石壁祭拜客家公祠,去年他出了车祸,断了一条腿,跟显澜一样成了“坐家”,不然他恐怕每年都要到石壁来的。现在,显澜已经在石壁过了两个晚上,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山村。历史上有一百多个姓氏的人家在这里落脚、中转,然后流向四面八方,对显澜来说,这是太遥远的故事了。不过,他在电话里还是如实跟老爸说:“我到了宁化石壁。”

“啊!”电话那头的老爸激动地叫了一声,显澜感觉他似乎是从轮椅上跳了起来,“你到宁化石壁了?好呀好呀,石壁是我们老祖宗的家呢,你怎么去之前都不跟我说?我也可以叫你带一点东西。”

“临时决定来石壁的嘛。”显澜撒了个谎。他早就料到,要是启程前就告诉老爸他是陪文姬和她爷爷回祖地,老爸肯定要托他带这带那的,他是怕麻烦的人,能少麻烦一点是一点。

“哎呀,显澜,你代我到公祠里点一把香,拜拜我们张氏老祖宗化孙公,不能忘了,多点一把香。”老爸在电话里再三叮嘱说,“代我多点一把。”

“知道啦,老爸,你这几天身体没事吧?你多保重,电话费很贵……”

“哎,显澜,你听着,你这是第一次到石壁,你要是碰到姓张的,问他会不会背‘外八句’‘内八句’,要是会背,就都是化孙公的子孙。”

从小老爸就让显澜背“外八句”“内八句”,说这是化孙公留下的遗训和字辈,走遍世界各地,只要会背的张姓人,全都是一家人。小时候显澜能够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长大后却是忘得干干净净。

“哎,显澜,你会不会背呀?”

“我忘记了,以后……”

“我就猜到,你一定是忘记了,你看你看,你这象什么话?你给我拿纸笔来,我背给你听,你给我记下来……”

“老爸,电话费很贵……”

“快拿纸笔来,你到了石壁,连‘内八句’‘外八句’都不懂,这怎么行?”老爸的语气很坚决,不容显澜有任何怠慢。显澜是在路边杂货店打的公话,哪里找来纸笔?也根本不想问老板要。他只好又撒了个谎,为了满足老爸的心愿,一边心痛电话费一边硬着头皮说,“好了,你背,我记。”

“‘清河系出源流长,卜吉移居闽上杭。’记下了吗?化孙公南宋嘉泰年间从宁化石壁移居上杭白砂……”

“记下记下了,你接着背。”显澜的心跟着电话费计算器的数字一起跳。

“‘百忍家风思祖德,千秋金鉴慕宗坊。承先孝友垂今古,裕后诗书继汉唐。二九苗裔能禀训,支分富盛姓名香。’这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知道,我知道,‘百忍’呀、‘金鉴’呀,都是我们张氏老祖宗的故事,后来用作了堂号,我记下了。”

“你知道就好,没白做姓张的子孙。刚才那就是‘外八句’,‘内八句’呢,就是字辈诗,你听着:化云腾上昊,承先绍启宗。仲兴山诒远,永廷应万崇。日振昌英俊,贤声继祖功。文运开世兆,科元定显隆。”

“我记下了,我是显字辈,记下了,行了,老爸,有空我再打电话给你。”显澜果断地挂断电话,要是让老爸说下去,他能说上半天,那电话计费器上面的数字还不是要把自己的心跳停了?

话费一共是109元,店老板说9块就算了,他只收了一百元。

显澜交了钱,发现店铺墙上的证照写着店主的名字,也是姓张,便现学现用地问:“你会背‘外八句’‘内八句’吗?”

“你说的是化孙公的‘外八句’‘内八句’,我不会背,我是九兴公房茂甫公这一系的。”店老板说。

显澜有些失望,好像没接上头的地下党人。

“不过石壁出去的张氏都是君政公的后人,君政公是始祖挥公第119世孙,化孙公是第140世,茂甫公也是第140世,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店老板说。

显澜笑了一笑,挥手告别。回到客家乡村饭店,文姬爷爷的房间已经熄灯了,文姬房间还漏出灯光,显澜本来想找她闲聊几句,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笔记本。下月初要交一部书稿,他已经基本上完成,只差收尾的一个章节,对他来说一个半小时就能搞定。他索性在键盘上劈哩啪啦地打起字,这种所谓的网游小说根本不需要斟酌文字,根据某种程序某种惯性往下码字就是了。打出最后一个句号,显澜连连打了两个呵欠,便爬上床睡觉。

吃过早饭,显澜听说要到葛藤坑去,把文姬悄悄拉到一边,诡秘地说:“你爷爷要去寻觅你奶奶的踪迹呀。”

“是啊,我正在强烈好奇中。”文姬说。

传说中的“石壁奶奶”对文姬来说,只是一个符号,爷爷从未跟她提起,她只听父亲说过,爷爷当年在石壁时曾经有过一个妻子,至于她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她无从获知。现在,爷爷终于决定要到老家走一走了,当年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土地上还能找到过去的痕迹吗?

巫永咸、巫文姬、张显澜和张杰力在客家公祠门口会合了。显澜一听要走路过去,就有些发怵,他不知道有多远。杰力说的不远,谁知道又是多远?不过面前两个老人精神饱满,干劲十足,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往文姬身上扫描了一下,发现她好像还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要是准备寻找的是他奶奶的踪迹,他都会三步一蹦的。

“哎,爷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这奶奶叫什么名字?”文姬走在永咸身边,问他说。

永咸的步子是最快的,走起路来,两手一甩一甩的。对文姬的问题,他装作没听见,只顾着向前走去。

文姬知道爷爷不愿意回答她,就回头问杰力:“张爷爷,你知道吗?我这石壁的奶奶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我忘记了,那时我还小,记不住。”杰力说。

文姬自嘲似地吐了一下舌头,显澜凑到她耳朵边说:“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到家了,这种敏感话题,要在庄重一点的氛围里来说。”

过了维藩桥,永咸就懵了,眼前的景象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原来的溪流已经改道,原来的土路变成一片房屋,而现在脚下的路,过去似乎是一片鬼气森森的小树林子。

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是每一个阔别故土的游子的隐痛。

对巫永咸来说,他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回葛藤坑走一走,这不过是一种仪式,他知道葛藤坑早已天翻地覆,平阳堂、油榨坊、巫宅……所有的陈迹都不复存在,连空气中也不会有一点巫氏的气息,但是他必须回来,哪怕只是看一眼,这也是一种心愿。回乡访旧,形式总是大于内容,他更在乎形式,就像无数的客家人来到石壁一样,更多的是为了履行一种职责,而不是为了找到陈年旧迹。

一行四人,永咸走在最前面,文姬和显澜并排居中,他们几次趋步上前,想扶一把永咸,均被谢绝,落在后面的是杰力。

这奇怪的一行人引起了石壁人的注意,走在最前头的老人尤其让他们侧目,指指点点嘁嘁喳喳。前面三个人都是陌生面孔,但是可以猜得出他们的身份,这一般不会有错的。落在后面的杰力算是石壁地界的名人,手持烟管,走路一瘸一瘸的,不时要把烟管拄到地上,他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想做什么?

有个老妇女大声问杰力:“要去做什么?”

杰力也不回答,只抬起烟管指一指前方。有时他很绕舌,一件事翻过来反过去唠叨个不停,有时他又把嘴巴关得很紧,故作神秘和悬念。

前方在修路,村里人要把村道联接到省道上来,有人挑着土箕把破砖土块倒在破烂的路基下,都是一些头发花白的中老年男子,有的人还赤着上半身,在日头照射下闪着黝黑的亮光。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满载着石料。有个中年男子放下肩上的土箕,比着手势指挥拖拉机倒车。

“往后,往后,再往后,行了。”他大声地说,两只手很潇洒地在头上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正是这个手势吸引了文姬的眼光。她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身上陈旧的白衬衫都被汗水浸黄了,腿上卷着一高一低的裤管,和现场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气质和眼神。当他看到永咸一行人走过来时,用手示意拖拉机靠边,并向他们露出友好的笑容。文姬看到,他的牙齿很白,和他发黑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反差。

“杰力叔哩,你带客人上哪?哪里来的客人?”他向杰力问道。

杰力还是把烟管往前一指,说:“前面。台湾来的客人。”

“现在修路,路不好走,明年你们再来,路就好走了。”这个牙齿很白的中年人对永咸、文姬和显澜说。

他们都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友善的中年人,微微点着头。

“这是石壁村支书,张文能张书记。”杰力介绍说。

张文能向大家笑了笑,说:“路不大好走,请慢行。”

永咸的眼光似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张文能,他是个很平常的石壁人,粗眉,大眼,厚嘴唇,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目神,有一种坚毅的活力,不像一般人的闪烁和畏缩。永咸从他脸上看到这个人其实不平常,是一个能做事的人。

张文能提起土箕,在肩膀上晃着一对空担子,一边走去一边对其他干活的人说:“大家抽支烟吧。”大家歇了下来,他一个人还在挑着土块。

破破烂烂的土路上,永咸一行人挑着平整的路下脚,有时需大步跨过水洼,有时则是蹑手蹑脚地绕着走,这就苦了杰力,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但是他没有发一句怨言,咬紧牙关努力着不让人家甩得太远。

“我以前看网络贴子说,大陆干部都是不干事的,这个书记还带头挑土呀。”显澜对文姬说。

“一样米饲百样人。”永咸接上话头说。

前面有一个村子,一座二三米长的水泥拱桥跨过壕沟就是村子的入口,那里是一幢二层的钢筋水泥房,面向公路开着一间店铺,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往公路上张望着。

永咸停下来歇了口气,面前的一切和他记忆中的景象不一样,他感觉葛藤坑应该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它早已认不得他,但他应该还能认出它来。

杰力从后面赶上来,喘着粗气说:“永咸佬,这里就是葛藤坑。”

这怎么会是?永咸不由倒抽一口气,这不可能吧?面前的村子一点也没有葛藤坑的影子,走向、风口、水口,所有格局全然不同,它完全就是一个新的别的村子。天上人间,沧海桑田,过去的葛藤坑应该有一丝踪影保存在残墙断垣上,或者脚下的石头缝里至少应该残留一点往昔的遗迹,可是眼前的村子全是六十年代中期建的砖瓦房,地上新近又铺设了水泥路。永咸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里就是葛藤坑,不过现在改名叫作南田村了,”杰力说,“老一辈人还是叫葛藤坑,以前这里就是葛藤坑嘛。”

永咸心里隐隐作痛,一切改变得这样彻底,连名字也变了,古老的村名只是顽强地寄存在老一辈人的回忆里。不过,他还是向着面前的村子投去久久的一瞥。

“这里就是啊?爷爷。”文姬走了上来。

显澜也走了上来,看了永咸一眼,没有看到他所想象的那种心潮澎湃的样子,想调侃他一下说“怎么不喊一声,故乡啊故乡,你的游子回来啦”,想想还是算了,万一让他不高兴了,没必要。

这时永咸的心里是非常复杂的,只是没有表露在脸上,他静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帕,擦了一把汗水。

“爷爷,喝口水。”文姬把手上的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我不喝这个,我们到村子讨口茶喝。”永咸说。

大家走过水泥拱桥,向村子走去。那房屋门上挂着一块南田村村委会的牌子,门口长凳上坐着几个老人,有一个老人就用闽南话向永咸问道:“客人从哪里来的?”

他们怎么不说客家话?幸亏永咸在台湾也会说闽南话,便说:“我们从台北来,你怎么会说闽南话?”

“我们是南安来的移民,说的就是闽南话。”老人说。

永咸这才了解到,这村子里现在的人口大多是六十年代从南安来的移民,那里建设大型水库,政府把一些人迁移到这里统一安置。他突然想,这样也好,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就像他刚刚到台湾一样,谁也不知道谁的过去,反而没有心理负担,不用解释不用回想不用感慨不用尴尬,他可以坦然一些,淡定一些,无须害怕往昔的恩怨像一条老狗时时追在屁股后头。

店老板也是个老人,起身斟了四杯茶,招呼永咸一行人喝茶。大家喝了茶,道了谢,往村子里走去。还是永咸走在前头,文姬和显澜像护卫一样紧随其后,杰力落在后面。

这个已经叫作南田村的村子,除了门框上挂着前天端午节挂上去的葛藤,还算和葛藤坑维系了一点关系,其它的一切荡然无存。

“爷爷,我们以前的老厝在哪里呢?”文姬问。

“在爷爷心里。”永咸说。

文姬愣了一下,说:“现在没有了吗?一点遗迹也没有了吗?”’

永咸想,真是一点遗迹也没有了,天翻地覆。葛藤坑消失了,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变成一团模糊的旧梦,变成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第十一章

40

巫永咸一大早从石壁搭坐马车来到翠城,他带了两只布包,大的这只是要给永祺的,小的给永维,里面是过冬的衣服,还有一包米茶。本来他不想给永维带任何东西,除了父亲的一封亲笔信。但是杰仪在做米茶时,显然多做了一些。米茶的做法是这样的:把大米辗成粉,炒热,加水成稀糊状,再将另行炒熟的香菇、冬笋、肉丝、煎豆腐、芝麻等等佐料加入拌匀。永咸事先跟杰仪交代过,不要做太多,他说:“永祺爱吃,我给她带一点。”但是杰仪做了那么多,似乎是有意为永维多做的。女人的心深似大海,永咸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多包了一包米茶。

永咸来到连岗中学的大门前,黑色的大铁门紧闭着,门房那里有一道小门供出入。有个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前去,说:“先生,学生上课吗?”

“学生当然要上课。”那人奇怪地看了永咸一眼,大步向外面走去。

永咸走进门房,被坐守门房的校工拦住了。

“你找谁?”

“我找巫永祺和巫永维,我是他们的老哥。”

“现在都在上课,你要等一会儿。”

永咸便夹着布包,站在门房里耐心地等待,他不时抬起头看看校园里那座红砖楼,不免想要是自己也坐在那里读书,那会怎么样?

校工走到门房后头,拉响悬挂在苦楝树上的一口铁钟。永咸随即就看到一群学生从红砖楼涌出来,学生都穿着蓝色的校服,看起来蓝旺旺的一片,前头有个男生跑了过来,准备跑出校门。经过永咸时,不由停下来回过头来:“这不是永咸佬吗?”

永咸定睛一看,认出是原来学堂里的老同学徐世谦,忙说:“你在这读书啊?我来找我老妹。”

徐世谦回头向走过来的人群里喊了一声:“永祺,你老哥找你!”又对永咸说,“我现在有事出去一下,有空再见。”便匆匆走了。

永祺从人群中挤出来,朝永咸跑过来,欣喜地说:“哥,你来啦,给我送什么好吃的?”

永咸把大的那只布包交到永祺手里,说:“我就知道你嘴馋了。”

永祺把布包放在鼻子上嗅了一下,满脸放光,说:“我知道是什么好吃的了。”

“你不敢当众就吃吧?你还是先回宿舍。”永咸说,“我要找永维,有点事。”

“永维应该就在那边,很快就过来了,那我先走了。”永祺抱着布包,不由蹦跳了几步,向宿舍那边走了。

从红砖楼涌出来的学生分成了几股人流,有的出了校门,有的往宿舍方向走去,有的向操场走去。永咸在人群中搜索着永维的面孔。

这时,永咸看到了永维,他也分明看到了他,但是他一扭头,装作不认识一样,脚步突然快了起来,向操场那边跑去。

“永维!永维!”永咸喊着,大步追了上去,“你别跑,有话跟你说。”

永维猛地刹住步子,回过头来,冷冷地说:“有什么话快说,我有事呢。”

永咸一下就气得差点噎住了,他把心头的怒火强压下来,说:“你很久没回家了。”

“就这句话吗?”永维用眼睛的余光瞥了永咸一眼。

永咸气得全身直发抖,他忍着气说:“老爸有一封信要给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父亲密封的信函,他没看过原文,但他知道父亲在信中以最严厉的措辞对永维提出了最后通牒。

永维一手飞快地拿过信,一下插进口袋里,吭也不吭一声就向前走去。

“哎,你打开信看看!”永咸跺了一下脚。

“我现在没空。”永维偏着头说。

永咸气急败坏,把手上的布包往永维的脸上狠狠地砸去。啪的一声,布包砸在永维的脸上,一下散开了,掉下一件棉袄,还有一包米茶。连永咸自己也愣住了,他想不到自己也这么冲动,拳头也攥紧了要扑上去一样。

几撮米茶糊在了永维的脸上,他用手抹了下来,眼光满带不屑和轻视地看了永咸一眼,抬脚向前走去。

永咸看着永维走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有几个学生围了过来,想来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永咸猛一转身,地上的东西也不捡了,逃跑一样快步走出连岗中学。

原来永咸是想找过老弟之后,就在城里看看金玉店,给幼妹买个什么,现在他一点心思也没有了,独自一人走到寿宁桥上,看着桥下的溪水发呆。

这座几经重建的古桥,三孔四墩,全长八十余米,桥面上架设瓦屋,可以为路人遮风挡雨,桥头尾两端各建一座牌楼,飞檐翘角,十分壮观。现在永咸也无心观景,只是低头看着静静流淌的西溪河水,心里暗暗地发出几声叹息。他不知道怎么会跟老弟闹得这么僵?小时候是不会这样的,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冤家呢?他说不上来,但他知道,这一切跟杰仪有关。

脚边有一颗小石子,永咸猛地抬起脚把它踢到河里,卟嗵一声,激起一朵水花,河面上随即又平静下来。

永咸心情颇不平静地走进一间小酒店,找了一张靠墙的位子,点了一盘煎豆腐、一份鱼生和一碟冬笋肉丝,叫了一壶酒,一个人慢慢地吃喝。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永咸佬,可以请我喝口酒吧?”

永咸扭头一看,居然是刚才遇到过的徐世谦,不过他已经脱掉了学生装,穿着一件合身的大襟衫。

“坐吧,”永咸起身让座,同时叫老板送来一副碗筷。

徐世谦也不客气,就坐了下来,说:“我很有口福啊。”

“你不见外就好了。”永咸说。

徐世谦抬起筷子夹了一块鱼生,在酱醋碟里蘸了一下,放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爽脆,好吃。不瞒你说,在学校里没有这么好吃的饭菜啊,今天托永咸兄的福,打牙祭了。”

永咸看圆碟里的鱼生已不多,便说:“那再来一份吧。”

徐世谦嘴里刚咽下,筷子又出动了,永咸再叫一份鱼生,正中他的下怀。

宁化鱼生,历来非常有名,算是一道贵气的菜肴。从选料、工具、工序到技艺,要求很严格,刚出道的厨师难于胜任。首先是选鱼,一定要选活水流动的清澈明净的池塘里的草鱼,要求鱼体健壮,颜色青黑,不能有伤痕和病斑,每条三斤左右。选好了鱼,就放到鱼橱里,这叫作“抖鱼”,让它在清水里一边游动一边把肚子里的脏物吐出,这往往需要用一天的时间。做鱼生时,厨师必须眼疾手快,用干净的抹布包住鱼头,用刀拨去鱼鳞,开膛破肚,再去头、剔骨、剥皮,快刀翻飞,砧板上的鱼还在颤动着,那刀已从上面削下一片片一指大小、薄如蝉翼的鱼片。这就是新鲜爽口的鱼生,它最需要的是厨师的刀功,稍一迟钝,或下手过重,做出的鱼生立即就走味了。

又一份鱼生端上来了。徐世谦的吃相显得不雅,这边刚送进嘴里,那边筷子又夹了一块,不过永咸也不计较,心想,他也是看在老同学的面上,才敢这么放肆着本来的面目。

“嗯,好吃,好吃。”徐世谦连连赞叹。

“来来,喝口酒。”永咸倒了两碗酒,把一碗推到了埋头吃着鱼生的徐世谦面前。

徐世谦眨眼间把新上来的那盘鱼生吃了大半,他抬起头,似乎不好意思地向永咸笑了一笑,端起一碗酒,说:“永咸佬,谢谢你啊。”

“别客气。”永咸说着,喝了半碗酒。

徐世谦喝了一口酒,用手抹了一下嘴,对永咸说:“永咸佬,你知道吗?我这是专门来找你的。”

“哦?”

“我刚才回到学校,你老爹写给永维的信我看了,他把它撕破了,我是拼接起来看的,我还听他讲了一些情况……”

“永维佬太不仁义了,简直大逆不道,把我父亲气得半死……”

徐世谦笑眯眯地说:“永咸佬,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虽然我刚吃了你的鱼生,但我还是要替永维说话。”

永咸像是被呛了一下,奇怪地盯着徐世谦。

“永维低我一个年级,但我们时常在一起,我们志同道合,这个有的就不说了,”徐世谦不慌不忙地说,“你们家里从小给他定了‘细新妇子’,我早有听说,这是封建礼教对青年的毒害和迫害,必须坚决反对,刚才我看到你父亲在信中威胁永维,要他无条件遵从父命,乖乖地就范,这更是不能答应的。”

“家里为他操了几多心,这有什么不对?”

“这是封建包办婚姻,当然不对了。”

“你这么多新名词,我听不懂。”永咸不悦地说,“自古以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没错,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可我们现在就是要打破这陈旧的一套,建立崭新的社会制度。”徐世谦说着却是激动起来了,像是演讲一样,“革命,你知道吗?所有一切落后的、反动的、腐朽的体制和礼俗,统统要革掉它们的命。”

“人家在家里含辛茹苦,等了他几多年,他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成什么话?做人还要不要讲良心?”永咸霍地站起身,脸色唰地变青了。

“永咸佬,你别动怒,你坐下我再给你讲道理。”徐世谦伸出手拉着永咸的胳膊。

“我不听你的道理,”永咸推开徐世谦的手,“我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徐世谦并不尴尬,仍旧温和地微笑着,说:“永咸佬,你听我说吧。”

永咸偏起头,大步向酒店的柜台走去,摸出一块银元放在老板面前,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

“哎,永咸……”徐世谦追了出来,但永咸越走越快,毅然决然的,态度鲜明的,他真是动怒了,徐世谦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追赶。

后来徐世谦和巫永维在连岗中学的秘密活动小组里传阅《共产党宣言》、《唯物史观》、《资本论》,徐世谦对巫永维说:“你老哥的思想很顽固。”巫永维说:“他就是我们要革命的对象。”

41

张杰心从里面打开门,有个人像麻袋一样仰面倒了下来,倒在了他的脚下。一看就是那个青面,原来他没跑,晚上就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板过了一夜。杰心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踢了他一脚,恨不得一脚把他踢进石壁溪。

“你这无赖,滚出去!”杰心吼道。

青面揉搓着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对杰心说:“我叔公对你那么好,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还说‘我叔公’?你讹人找错对象了,我再警告你一次,别赖在我店里,不然我就要出手了。”杰心攥紧了拳头。

青面连忙后退了几步,退到门外的街面上,说:“你蛮,我怕你了行不行?”

“给我滚远点,越远越好。”杰心挥舞着拳头说。

青面身子在往后退,脸上却依旧是一脸进取的顽强,说:“张老板,这么大的店你得了,你也分一口羹给我嘛。”

“我没打断你的腿,就算对你仁义了,你还想分一口羹?你很敢死啊!”杰心说。

青面嘟哝着,悻悻地往前面走去。

玉屏烟丝店已经改名石碧杂货店,杰心收了一个学徒,是葛藤坑人,论起来是他母亲那头的一个远亲,叫作刘世墨,长得干瘦,肤色黑得像火炭,大家都叫他瘦黑。这瘦黑脑子一根筋,手脚又笨拙,常常让杰心发火。碍于母亲亲戚的情面,他没有一下把他赶走,心里寻思着,找个机会就要把他赶回家去。

杂货店的花色品种多了起来,生意却不好做,主要是农民收成不好,加上时局混乱,苛捐杂税太多。要是后面没有那瓮子银元做支撑,这店铺杰心实在无法开下去。

三个背着长枪的民团团丁从街面那头威风凛凛地走过来,走在中间的是张杰心的一个表哥张书标,据说他在石壁民团混了一个中队长的头衔,肩上背的是货真价实的汉阳造步枪,他身边两个是他手下,背的其实只是鸟铳。

张书标挺胸迈着八字步,像是出巡的大官,他的眼光不时往街道两边扫一眼,看看有什么可疑的人员。路上遇到的人大多客气地对着他们点头哈腰,怕事的人早早就躲开了。

“杰心佬,最近发财啊?”张书标冲着店里的杰心喊了一声,摆着居高临下的架势走了过来。

“能发什么财?混口饭吧,来,店里坐坐。”杰心笑着打招呼,对这个表哥,他很少打交道,觉得这个人除了爱摆谱,做人并不太坏。

张书标走到柜台前,眼光往店里扫了一下,落在了一堆晒烟丝上面,说:“给我弄点烟丝。”

杰心会意地包了一大二小三包烟丝,放到张书标手上,说:“给你尝尝吧,这两个兄弟也尝尝。”

张书标点着头,把两包小的烟丝分给两个手下,说:“杰心佬,我们就不客气了。”

“自家人,还客气什么?”杰心说。

张书标把那包烟丝收进口袋里,抬脚往前走去,一低头看到了靠墙坐在地上的青面,愣了一下,说:“这是谁?”

杰心探头看了一下,青面像病猫一样偎在墙角,不声不响,难怪他整个上午都没发觉。他对张书标说:“这是外地来的一个无赖,几多天了。”

张书标走上前,用脚踢了地上的青面一脚,绷着脸说:“站起来,搜身。”

青面抬起糊满眼屎的眼睛,看到面前是三个背枪的人,心里就发怵了,双脚发软站不起来。

那两个团丁扑上前,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张书标伸手在青面的下巴上捏了一下,说:“干什么的?来石壁有何贵干?”

青面一向害怕背枪的人,这下早已吓得脸如土色,全身发抖,话也哆嗦着不联贯了:“我……不是,建宁……我……”

张书标盯着青面看了看,说:“我看你很像探子,哪里来的?千家围还是汀州那边?”

“我、我不是、不是……”青面连连摆着手。

“带走。”张书标喊了一声,两个手人便架起青面往街那头的民团部走去。

“我不是……”青面挣脱着,但是两只胳膊被人牢牢抓住,整个人只好被架着走了,像一条打死的狗一样,两只脚在地上拖着,一只鞋掉在了地上。

意外抓到一个可疑人员,张书标觉得很有成就,正准备离开,杰心叫住了他:“书标老哥。”他看到杰心神秘地向他招着手,便走进店里。

“这人是个无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几天老是来讹诈我。”杰心压低声音说。

张书标哦了一声,说:“他吃了豹子胆了?也不打听一下你杰心是我什么人,你放心,看我怎么治他。”他笑了一笑,转身离去。

杰心想,这青面让民团教训一下,滚出石壁地界,就可以让他省点心了。

傍晚时分,杰心刚刚冲着瘦黑发了一通火,张书标独自一人来了,他眼光瞄了瘦黑一眼,杰心立即会意地把瘦黑叫出店铺。

张书标拉着杰心往后进作坊走去,轻叹一声,说:“兄弟啊,事情有点不妙啊。那青面说宁驼子宁老板是他叔公,这店铺他应该有份。”

“他乱讲!”杰心声音猛地尖起来,“他是来讹我的,他根本就不是,他有什么凭据吗?”

张书标笑了笑,说:“你看,你一下就急了,这事谁碰到谁急。”

“他根本就是讹诈嘛,他有什么凭据吗?”杰心生气地比着手。

张书标把杰心的一只手从高处拿了下来,说:“石壁地界的人都看到了,你为宁驼子披麻戴孝,这店铺早就属于你了。他要来讹诈你,没有真凭实据也没那么容易。”

“我好好走路,谁知踩了一堆狗屎。”杰心锁着眉头说。

“你不用怕,这事有我呢,杰心佬,我可以帮你,”张书标满脸神秘地说,“我现在来找你,就是为了帮你的。”

“到底是自家人,谢谢你了,书标佬。”杰心说。

“我们是自家人,我也不跟你说生份话了,我这下帮你是冒着很大风险的,你要给我一些酬谢才行。”

“这当然……”

“你是明白人。我准备把他打成土匪或者红军的探子,关进大牢里,这样他就不可能再来讹诈你了。”

杰心想,这主意倒是不错,他赶紧握住张书标的手,说:“这就拜托你了。”

“谁叫我们是自家人呢?”张书标说。

杰心感动地从身上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又走到柜台后面,拉出抽屉,凑了7块银元和9张从一角到五元不等的钞票,塞到张书标手里说,说:“我这小店生意,你也看到了,这么萧条,这点小意思,你先收下。”

张书标笑纳了,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微笑,说:“那我不客气了,这事都包在我身上。”

看着张书标走去的背影,杰心不由呼了口气,心想这下可以摆脱那个癞皮狗似的青面了。但是,他不知道,他摆脱了癞皮狗,却正在落入狐狸的圈套。

42

黄茂如连夜从方田逃回石壁家里,感觉非常狼狈、非常窝囊,面对满脸惊诧的母亲,他只能撒谎说,那边学堂不办了,他正好有伴就连夜回来了。对送他回来的曾庆贺的侄子,他心怀感激,也不便留他,让他水也没喝一口又踏着夜色上路了。

茂如的解释并不能消除母亲的疑虑。学堂不办了,也用不着连夜赶回家,再说日常起居用品都没带回来,只带了一只布包,这是怎么回事?母亲看在眼里,只是不忍说破,问他肚子饿不饿。

茂如忙说不饿不饿,其实他晚饭就没吃了,又惊惶失措地翻山越岭,肚子早就饿得脊梁贴肚皮了,但是为了表示不饿,他还摸了一下肚子说:“就是吃得太饱,才连夜走回家,不然胀得也难受。”等母亲回到房间。茂如悄悄溜进厨房里,灌了一大瓢水,又把锅底剩下的一块锅巴塞进嘴里,差点连自己的手指头也咬了下去。

第二天,茂如几乎昏睡了一天,他没完没了地做着梦,一会儿是那老蛊婆朝他瞪着眼睛,她毛发稀少的头上突然窜出一条蛇,吐着蛇信子向他飞来,一会儿又是风和日和的蛟湖边,他和永祺手牵着手在漫步。恶梦和美梦交织在一起,循环往复,他躺在床上的身体也不平静,一会儿举起双臂欢呼,一会儿恐惧地缩成一团。

从床上爬起来时,房间里已黑乎乎的看不真确,外面更是暮色苍茫。茂如感觉到头有点重,肚子里空空如也。事情走到今天这地步,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过去已经过去了,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

吃过饭,茂如独自一人走出了家门。他不知道能到哪里,走走停停,向石壁溪边走去。

夜光下的石壁溪波光闪闪,像一条泛着鱼肚白的山路,蜿蜿蜒蜒向着远处伸去。石壁溪流到了翠城,叫作西溪,是闽江的源江之一。在石壁地界,还有一条准土溪,是贡江的源头,贡江流到赣州和章江汇成赣江,直流入长江。遥想当年,老祖宗瘿瓢山人就是搭乘一叶小舟,从这里到赣州、九江,然后顺着长江而下,来到烟花三月的扬州……

茂如仿佛看到烟雨迷蒙的河面上,一只小帆船穿过灰暗的雨雾,不断地向着前方驶去,船头坐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披着蓑衣戴着竹笠,若有所思地望着茫茫不可测的前方。

这个场景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个坐在船头的年轻人就是瘿瓢山人,他正在前往扬州的滔滔奔涌的水面上,他要去寻找梦想……

现在,茂如的脚下也是一片浩淼的大水,通往四面八方的远处,可是没有船来渡他,把他送到他梦想中的“扬州”,他只能在河边徘徊。对面河岸停泊着几只小船,都是无法航行的破旧船只,茂如感觉自己的境遇正和它们相似,心里装满对远方的向往,却只能搁浅在河边。

茂如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把眼光从河面上收回来,两只手撑着下巴,心事重重地低着头。从方田落荒而逃的阴影,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栖落在他心头,他想要驱赶它们,它们飞起来一会儿,又哗啦啦落下来。

瘿瓢山人16岁那年,听说建宁县有个画像的高手,便翻山越岭,走了四天四夜,终于来到了建宁。茂如想起自己16岁的时候,还在翠城读书,而老祖宗已经开始为生计奔波。在远离家乡九十多公里的人生地不熟的建宁县城,16岁的老祖宗手里抱着一只布包,那里面有他换洗的一套衣服,还有他几把笔几本古册子,他满怀疲惫地行走在人群中,眼光敏锐地看着街道两边的酒肆、店铺和货摊,他要在这陌生的街市上找到那个陌生的画师。远远看到街头上有人在画像,他就欣喜地跑过去,站在后面默默地观看。看了两个画师,他都感觉不怎么样,他们的画技甚至不如自己,这一点自信他还是有的。其实,老祖宗一辈子在自嘲,也是自负一辈子的,不然怎么敢闯荡金陵维扬?日头落山了,为了节省几个铜板,老祖宗不住客栈,他问当地人哪里有落脚的地方,好心人给他指了指前面一座肃静落寞的寺庙,他就来到庙里找了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茂如是在想象中看见老祖宗的行踪的,看见他细长结实的双脚不停地迈动,有时候画面非常清晰,就像在眼前一样栩栩如生,有时候则模糊一片,好像茶水漫漶的图画,泛黄依稀。这时,一阵河风从水面掠过,像一只麻雀扑进他的怀里,茂如的心绪像一匹野马,无拘无束地四处驰骋……

老祖宗走出小小的宁化,走向广袤的世界,终于成就一代宗师,而自己,莫非注定只能困守石壁?比起老祖宗的不断跋涉、不断进取,茂如感到相形见拙,自愧不如。

第二天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母亲那边的一个姨表兄的侄女婿,从济村湖头来的,比茂如大了五岁,已是四个儿女的父亲。母亲照例非常客气,烧了热水请他洗了汤,给他做了擂茶,还给他温了一壶酒娘。母亲自动降一级称他“表兄”,这也是礼节。茂如也依母亲称他表兄。这个表兄今日登门自然不会没事来闲聊,他想问看看,茂如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渡海到台湾,他一个应该叫作表叔的亲戚在台湾的新竹开垦了一座农场,极需帮手,想从石壁老家招一些亲人过去。在表兄说来,这是天大的好事,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他就优先考虑到了茂如。

只是黄杨氏一听“台湾”二字,就过敏似地全身一抖。想当年,老公就是渡海到了台湾,至今还把骨头丢在台湾啊……

茂如听到“台湾”也是一下子想起父亲,不由有些心动,他想这正好可以到台湾寻找父亲的墓地,在墓前尽一个长子的孝礼,以后把父亲的骨殖带回石壁老家安葬。现在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台湾去碰碰运气……不过,他立即又想到了永祺,要是他真的渡海往台湾,那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她。这成了他犹豫的全部原因。

黄杨氏是坚决不同意的,老公已经把骨头都丢在了台湾,她不想让长子也漂泊到那座遥远的海岛上,她对表兄说:“茂如不去,这家离不开他,他老弟还在翠城读书,他不能去。”

“这是个机会,过了就没有了。”表兄一边用筷子挟了一块炒腊肉,一边喝了一口酒。

“是个机会,很感谢你啊,表兄,到底是自家人,好事都先想到了,可是茂如不能去。”黄杨氏说。

“你们再考虑一下吧,不想去的话,我再去招别人。”表兄说。

“表兄,真是太感谢你了。”黄杨氏说,“来来来,没什么菜,再喝一碗酒。”她要给表兄再倒一碗酒,表兄起身谢绝了。

“够了够了,我要赶路回家。”表兄说。

“就在这里吃了饭再走,表兄难得来一趟。”

“你真是多礼了,不用了,我要走了。”表兄执意要走,黄杨氏和茂如一起送他出了家门口,又送到路口,这才挥手告别。

母子俩一起掉头往家里走的路上,一前一后,都没有说话。进了家门,黄杨氏抬手抹了一下眼睛,说:“茂如,我看你是想去吧?”

茂如心想,母亲连他内心的想法也看得出来?到底是知子莫如母。他如实地说:“是有点想去……”

“现在你不能去,等你老弟书读出来再说。”黄杨氏淡淡地说,但这无疑是她的最后决定。

茂如什么也没说,他想,他是不能走,为了母亲,也为了永祺……他一直在等待她的回信呢。可是现在他已经逃离方田,要是她的信到了方田的学堂,无人接收,她也开始在等待回信,那怎么办?他突然想,应该立即再给永祺写封信,告诉她最新的情况,可是,这要怎么说呢?

茂如想了一个下午也想出一个头绪。傍晚时分,老弟茂明从翠城回到了家里,他一般一个月回家一天。茂如发现老弟个头窜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嘴唇上长出一圈淡淡的胡子。在学校里学得怎么样,有没有听老师的话,跟同学相处好不好,老师讲的道理能不能听懂,生活方面有什么不习惯?一见面茂如就是接连不断的问题,像是马不停蹄的审讯,茂明皱着眉头说:“老哥,你比老爸还管得紧啊?你让我歇口气吧?”

“老爸不在了,我不管你谁管你?”茂如绷紧了脸。

“好好好,归你管,归你管。”茂明带着不当回事的语气说。

兄弟俩以前就很难心平气和的交流,这时更是有了隔阂。晚上兄弟俩睡在同一张床上,一人一头,都是向一边侧卧着。两人一直没有睡着,又怕影响对方,身子不敢挪动一下。同一个姿势侧卧着,时间长了,身子都有些发麻。茂如听到老弟发出鼾声,像是故意做出的,他就翻过身子换了个姿势,老弟也跟着换成仰睡,两人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吃过午饭,茂明又要回翠城的学校了,他有几个伴要一起走路回校。带上母亲特意做的一罐子豆腐乳和一罐子牛角椒酱,还有一小包炒米,茂明跟母亲和老哥道了别,就奔出了家门。茂如本来有些话要跟他交代,看他迫不及待要走的样子,只好不说了。

茂如从床下取出从方田带回来的包袱,感觉被人动过,他也不大在意,就检查一下带回来的书册和画卷,翻过一遍,心里突然大吃一惊,瘿瓢山人的那幅《荷花水鸭图》不见了!他记得是最先把这画收进包袱的,这是他的宝贝,就像生命一样珍贵,回家后他还是第一次打开这只包袱,想来只能是老弟把这张图“偷”走了。

此时老弟应该走出两三里地了,茂如立即冲出家门口,向官道上狂奔而去。要是老弟不懂得这幅画的珍贵,随便把它送人或卖掉,这是多可怕的事情!即使他懂得画的价值,放在他手边保管,他也不放心,他私心里认定这画只能归他保管,因为他相信,没有人会像他这样上心。

茂如心里越急,脚下的步子却像捆住一样迈不开,他命令着自己,快点快点,快点!

前面有几个走路的学生,茂如看到了茂明,他甩着手,有时小跑几步和前面的人说一句话,有时又停下来等后面的人上来。

“茂明!”茂如喊了一声。

茂明回头看到气喘吁吁跑上来的老哥,似乎很诧异,却从他焦灼的神情里,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突然他就向前跑起来。

“你!……”刚刹住脚步的茂如不得不又咬紧牙关,紧追不舍。

茂明跑了一阵,戏谑似地停下来,等茂如差不多赶上时,又向前跑。如此反复三次,气得茂如满面发青,脖子根涨得又粗又大。

“你给我停下来!”他尖声喊道。

茂明慢悠悠地转过身子,说:“老哥,又有什么事呀?”

茂如眼光一下盯住了茂明手上的布包,一把夺了过来,蹲在地上打开布包,一眼就看见一张折叠的古画,果然是在这里!熟悉的纸页让他一阵激动,他拿起古画,站起身说:“这个你不能带到学校去。”

“这是老祖宗的东西,你能带我就不能带?”茂明不满地问。

“你不懂得保管,必须由我亲自保管。”茂如说。

“哎,老哥,按说老祖宗的东西,你有份,我也有份,怎么就归你保管了?”茂明一副认真的样子。

茂如不想跟他多说,既然追回了古画,就放下心了,他转头要往回走。

“哎,老哥,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茂明说。

茂如立定站出一个威武的姿势,说:“老祖宗的东西,不仅属于一个人,但我是老大,长孙长子,暂时由我负责保管,这有什么不对吗?”

茂明愣了一下,倒是哑口无言。

43

张书标又来了,杰心感觉到头大了。昨天他来到店里,把杰心拉到后进的作坊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那青面嘴巴很硬,跟宁驼子的关系说得有影有迹,上溯三代五代的关系说得头头是道,怕是压不下去。杰心一听就心烦意乱,算出十块银元放到他的手里,他连声说,我们是自家人,我肯定要帮衬你,你放心好了。

杰心也有过疑惑,是不是落入了张书标的圈套,又想,这表兄弟,还不至于吧?现在张书标又来了,又把杰心拉到后进的作坊,沉着脸,像是很痛心地说:“杰心佬,现在事情有点不好办了……”

杰心一听就傻住了,他所担心的事情又来了。

“那青面一口咬定啊,我是拼命为你说话,谁叫我们是自家人呢?不过你得弄点油水堵一下几个弟兄的嘴……”张书标说。

“油水……你要我怎么样?”

“我想,就这样吧,我这五个兄弟,你每人给个五块大洋,我们合计一下,把青面打成红军的探子,打他个半死,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要是打死了更好,就扔到山上埋掉,从此之后他就不会再来讹诈你了。”张书标像是深思熟虑地一五一十地道出。

“这、这……我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啊?”杰心苦着脸说。

张书标把手搭在杰心的肩膀上,脸上带着一种暧昧的微笑,手上暗暗加了点劲,什么话也不说。

这时杰心心里蓦然一惊,他感觉书标佬也是在讹诈,那青面没做成的事,书标佬一接手就做成了,到底还是这个“自家人”抓住了他的软肋啊!不行,他不能再陷下去了……

“我真的没钱,这小店值多少钱?他空口无凭,还能把我怎么样?”杰心横起心说。

张书标咧嘴一笑,似乎看透了杰心的心思,说:“杰心佬,我们自家人,你也不用跟我说生份话。”

“你、你这什么意思?”杰心还是心虚了。

“没什么意思。”张书标故意把眼光散漫地飘向别处,“石壁地界的人都知道,宁驼子开了这么多年烟丝店,他又俭省得要命,这能攒下几多钱?”

杰心从书标佬的眼光里发现一种狡诈和阴险,他感觉自己的秘密被公之于众一样,身子微微发抖,他不能让情绪失控,也不能任人剥皮割肉。他冷静地说:“宁驼子能攒几多钱?他就是混口饭,要是有钱他早讨上老婆了,说不定也不用被千家围的土匪撕票。”

“杰心佬,我不跟你说这些,”张书标换过话头说,“我刚才说的办法,你自己看看吧,我傍晚再来,你要给个准信,我们是自家人嘛。”

这个自家人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杰心一眼,转身走出了店铺。

杰心发呆了许久,才缓缓走到前面的店铺里,在柜台后面的木椅上坐下来。现在他所面临的问题很棘手,让他一时茫然无绪,这要怪自己太疏忽大意了,没踢走癞皮狗,反倒引狼入室。自责、怨叹、愤恨,各种心情交织在一起,就是没有了主意。

这时学徒瘦黑走了过来,还没开口,杰心就烦躁地挥挥手,让他走开,什么也别说,可这个瘦黑不识相,还是张口说:“老板,我明天家里有点事,我不能来。”

“行行行,”杰心摆摆手说,“不来就不来,最好都别来了。”

瘦黑也不在意老板的厌烦,兴高采烈地转身跑了。

这个下午对杰心来说,显得特别漫长。来了个宁培根,又来了个张书标,他们都是冲着宁驼子的那笔钱来的。杰心想,他们凭什么?他们给宁驼子戴过孝吗?没人见过那瓮子钱,他们只是推测,杰心想自己一定要咬紧牙根,坚决不能承认,张书标比宁培根有计谋和对策,他会得寸进尺,胃口越来越大,必须就此打住了,不能再给他一分钱,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到了傍晚,张书标并没有如期出现,晚上也没有来了。这倒让杰心奇怪了,他是改变了主意还是准备更大的动作?杰心在店铺里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

接连两天,张书标都没有露面,这让杰心更加不安,他似乎感觉这里面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晚上关了店铺,便提了一盒糖糕和一斤红糖,佯装到张书标家里串门,这才从他父亲那里打听到,石壁民团的精干人员都被上头抽调到了治平,在那里阻击准备进入宁化的红军。杰心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告辞了,路上突然有些恶毒地想,这书标佬要是被不长眼的子弹盯上,那我就不用再担心被他盯上了。

杰心往杂货店走去时,突然想团丁大多调去打仗了,自己何不到民团部看看?

民团设在一座两进的老宅里,一般人不到那里,都说那里阴气重,到了深夜会听到一阵凄凉的呜咽声。团丁都是弄枪弄刀的人,他们不怕,石壁地界的人就怕了。

杰心看到民团部的大门紧闭着,门上粗大的铁环,像两只怒睁的眼睛,黑洞洞地盯着人。杰心不敢靠近,绕着老宅走了一圈,没听到里面有人的声音,鬼的声音也没有,这分明就是一座空宅。石壁地界的人传说里面有两三间小房子是关人的牢房,就像一副棺材大小,大活人关上几天就成了死活人了。杰心想,那青面应该是被关在里面,不至于书标佬已经把他赶出了石壁地界吧?这青面是死是活,对杰心来说,都是一块心病。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可是这横财得来也不是那么安逸的。

等待杰心的又是一个忧虑的不眠之夜。

44

巫永咸从翠城回到葛藤坑,在家门口遇到了杰仪。

“回来了?”杰仪轻轻问了一句。

永咸有些意外,杰仪很少主动和他说话,他颓丧的表情多了一层沉重。杰仪知道他到翠城向永维下“最后通牒”,可是他能把实际情况告诉她吗?永维的忤逆和绝情,让他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永维的无情无义,杰仪已经领教过了,假如她明白永维绝无一丝一毫回心转意的可能,她又将如何面对呢?她主动向永咸问话,显然表明她急于了解永咸翠城之行的结果。

“嗯……”永咸低下头,闪进了门里。他无法面对杰仪那清澈的询问的眼光。

让永咸更意外的是,父亲居然坐在厅上的靠背椅上,一看到父亲满脸病容,他的心就发酸。罗幼妹把父亲喝的中药汤端了出来,放在他手边的方桌上。父亲抬起关切的眼睛看着永咸,那眼光浑浊发黄,越发地显得黯然神伤。

永咸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垂眉耷眼地走到父亲跟前,他感觉到膝盖在发软,真想卟嗵一声就跪在父亲面前,把见到永维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可是他的病体经受得起这个刺激和打击吗?

巫得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响声,好像要咳嗽又咳不出。

“爹,”永咸叫了一声,连忙跑到父亲身后,帮他拍了几下背,“爹,你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这把老骨头早该拿去敲鼓了。”巫得明摆着手说。

永咸看到方桌上的中药汤已经冷却,便端起来送到父亲手边说:“爹——”

巫得明接过装药汤的碗,微闭着眼睛,仰起脖子就把黑乎乎一碗药汤喝到肚子里,他抹了一下嘴巴,把碗交到永咸手里,永咸再把它递给幼妹。幼妹双手端着空碗退入了厨房。

父亲的眼光转到了永咸身上,永咸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压制住心里的惊慌,说:“我把信交给了永维,他看了,他最近学业比较忙,过一段他会回来。”

永咸觉得说出的每个音节都像是一把刀子,剜着自己的肉,他发现父亲的表情有些将信将疑,心里对自己的撒谎感到无比愧疚,可是他能说实话吗?他需要制造假象,让父亲和杰仪至少还能存有一丝幻想,残酷的现实对他们来说是过于残酷了,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弱女子,他们如何承受无情的现实?

巫得明终于没有说话。

“爹,我扶你回房间休息吧。”永咸小心翼翼地说。

巫得明依然没有说话。

“爹,”永咸试探性地伸出手搀扶父亲。

巫得明缓缓地站起身,推开了永咸的手,向房间一步一步地走去。他的身子有些颤颤巍巍,脚步还是很实在的。看着父亲的背影,永咸心乱如麻。

幼妹从厨房出来,对永咸说:“饭菜热好了,你饿了吧,快去吃饭。”

独自坐在油灯下,永咸面对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有胃口。灯光明明灭灭,把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时而拉得好长,时而扭得变形,这犹如他正在备受折磨的内心,起伏不定。肚子其实很饿了,他还是吃了一碗饭。

永咸走出厨房,像幽灵一样守在门边的幼妹说了一声:“吃好了?”

自从那次匪夷所思的“死婴事件”之后,幼妹在永咸面前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有时连说话也不敢了,变得谨小慎微。永咸似乎没感觉到老婆的变化,他认为这只不过是她处于自责中的正常表现。

永咸嗯了一声,头也没回一下,就背着手往家门口走去。他要到油榨坊去看看,眼下正是榨季。油榨坊那热烈激荡的气氛也许能够排解他内心的苦闷。

葛藤坑的夜晚因为有榨油的撞击声而生动飞扬。嘭、嘭、嘭——结实有力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好远,人们可以在响声中嗅到一股温暖的气息。

永咸走进油榨坊时,几个榨工或蹲或坐,正围着一张小方凳喝酒。方凳上只有一碟鱼干,每个榨工手上一碗冒着热气的酒娘,猛喝一大口,也不需要筷子,用手提起一小片鱼干,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榨工们看到东家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油榨坊,有的就起身向他恭敬地打招呼,有的只是把手里的酒碗举一下,像是发出邀请。

永咸一走进榨坊,身子就热乎起来,他看了看面前喝酒的榨工,心里想,为什么他们就能活得这么清爽呢?只有自己,内心郁结一团,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呢?他突然比了一下手说:“给我一碗酒。”

榨工惊讶地看着他们年轻的东家。有人手脚敏捷,立即就倒了一碗酒,送到永咸的手里。

永咸端起酒,喝了一大口,咂咂舌头说:“好酒。”他也蹲了下来,用手抓了一条小鱼干放到嘴里,说:“大家好好干,每天收榨前我请大家喝酒。”

榨工们欢呼起来。永咸低下头把碗里的酒娘一口喝干了。“老板再来一碗吧。”有人说,他摆了一下手。一碗酒流进身体里,像一股暖流在全身上下流动,让他感觉骨头关节里滋滋地长出了力气。他甩了甩手,就往杖槌走去。

榨工们看到他们的东家准备试一下身手,都闪出一条道。永咸走到从上面垂挂下来的杖槌前,两手扶住了它,做了一个马步,然后扶槌向榨槽狠狠地撞去,嘭的一声,洪亮的响声让人耳朵一震。永咸也没想到自己能撞出这么大的声音,深受鼓舞,又接连撞了十多下,嘭、嘭、嘭——

“老板体力不错,姿势也好看。”有几个榨工表扬起永咸。

永咸有些气喘了,笑笑地放下杖槌,说:“我不行,不如你们。”不过这样出了一些力,额头上微微冒汗,心里好受了许多。

这天晚上,永咸把两只手臂枕在脑后勺下面,心里还在想着一些事。身边的幼妹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怕影响了他。

“还没睡?”永咸问了一声,像蛇一样爬到了她的身体上面。幼妹静静的不动,永咸开始在她身上发力,他感觉就像晚上在油榨坊一样,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嘭、嘭、嘭,要让内心的郁闷迸发而出。想起刚结婚那阵,他们曾经在油榨坊的地上鱼水交欢,是那样的和谐美妙,现在的他就像一个锲而不舍的掌槌师傅,持续不断地发起猛烈的冲撞。

45

巫永祺看到信封上面的字迹,心里就砰砰直跳。这几天她老是做梦梦到茂如,昨晚的梦里茂如还给了她一封信,拆开后却只是一张白纸,一下把她急醒了。现在她知道,这封信不会是一张白纸,她甚至能猜测到他写的主要内容。

果然,信里所写的内容和她所猜测的完全一致。她立即被一种说不清的幸福感所笼罩。这样的时刻是她期待已久的,尽管她知道这一时刻总会到来,她不急不躁,屏心静气地等待着,现在这一时刻到来了,她努力地把持着自己,不要张扬,不要狂放。同宿舍的女同学问她是不是有了什么喜事,她淡淡一笑,说没事没事。

明天放假,永祺原来准备回葛藤坑的家里,这时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到方田乡朱王村的学堂去看望茂如。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永祺的心情也像天空一样洒满阳光。她搭坐了一个同学家的牛车,从翠城到了社下,方田还在前面呢,她也不知道多远,但她心里一点也不畏惧,有一种说不出的豪情在激荡。那个家在社下的女同学有点不放心,说:“永祺,你行吗?”

“我行。”永祺十分自信地说。

那个赶牛车的村夫告诉永祺,从社下顺着山路往前走,过洋屋甲,到了庙湾里,再往前走就是方田了,到了方田,朱王村就不远了。永祺谢绝女同学到家里吃过午饭再走的挽留,独自一人蹦蹦跳跳往前走。

阳光很好,心情很好,永祺脚下像是装了弹簧一样,前脚刚刚抬起,后脚就跟着往上弹,整个身子一跃一跃的。

一段平路后是上坡,永祺的脚步慢了一些。随着体力的消耗,心里的激情有所平缓。前面有一个小村落,几排土屋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山坳上。这里就叫作洋屋甲,明明是些破旧的土屋嘛,永祺觉得有点意思。再往前走,是一片茂密的风水林,前面应该就是庙湾里了。树叶飒飒作响,树林的深处传出潺潺的水声。

过了风水林,前面出现一个村子,官道正好像一根皮带从村子中间穿过。永祺又走快了一些,走到皮带扣子的地方,是一座小庙,门口站着一个穿黄衫的道士,问永祺要到哪里?永祺从小害怕道士、和尚一类装扮的人,便埋头往前走,那黄衫比了一下手说,到方田是吧,前面就到了。永祺更害怕了,他居然知道我要到方田,他会算呀?永祺跑了起来,把村子远远甩在了后面。

她不跑了,抚着胸口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往前走。前面有一个较大的村落,一条墟街从中间穿过。这就是方田了。永祺走过墟街上的店铺,嘴里不停地地吞咽着口水,喉咙里干得要裂开一样。她想到街上的小酒店里讨口水喝,又拉不下这个面子,只好继续忍着,心想方田到了,朱王村也不远了,到了茂如的学堂,要喝几多水就喝几多水。这么一想,脚下也有劲了。

出了方田墟街没多远,问了路边一个老人,果然前面就是朱王村。永祺心里又激动起来了,一大早赶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见一个人,而这个人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她告诉自己不要心跳得这么急,可是她的心已不听使唤了。

永祺大步走到了朱王村路口,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她需要梳理一下头绪,同时把这个走近茂如的过程适当地延长。这是一个期待已久的时刻,而最后的几分钟又是最让人心驰神迷的。永祺抬头向村子里望去,她看到了高大森严的祖堂,她从信上知道旁边连着的就是学堂,那就是茂如教书、起居的地方了。

“茂如,你好。”永祺想一见到茂如,就这么说第一句话。

通向祖堂是一条干净的黄土路,永祺突然感觉脚下的土路变得很柔软,像是走在厚厚的落叶上面,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她轻轻地走向学堂、走向茂如,走向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学堂的木门紧闭着,永祺的心却是快要跳出来了,她放松了一会,抬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并叫了一声:“茂如。”

她相信,茂如要是有感应的话,只要她的声音轻轻响起,他就能听到,就会欣喜若狂地奔过来,可是学堂里一片沉寂,似乎连一只蚂蚁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回家了?他信上说他计划四十天回一次家,他到这还不到三十天呢。

“茂如。”她又敲了两下。难道他一点也没感知她会来看他?她的心一下凉了。

这时,左侧一片小竹林里传出一阵嘶嘶嗦嗦的声响,永祺连忙转过头去,从竹林里钻出来一颗毛发稀少、头顶上带有红斑的脑袋,这是一颗让人诧异的丑陋的脑袋。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脑袋抬了起来,原来就是那个带了一帮人要找黄茂如算帐的老蛊婆。永祺自然不知道其中的过节,但是老蛊婆那丑陋的脑门和阴毒的眼光,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惧。

“你找谁?”老蛊婆说,声音像是从墓穴里传出来一样,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我、我找……”永祺不由又往后退了一步。

“你找那个姓黄的教书仙是不是?”老蛊婆发红的眼光直盯着永祺,她的两个眼圈一个还在溃烂,一个已结了豆大的痂,整个面孔显得非常狰狞。

“我……”永祺的身子开始发抖,这时她最大的渴望就是茂如快快打开门,她就可以冲进学堂,把这个老妖婆一样的女人拒之门外。有了茂如,她就不会害怕了。而现在,她看着这个面目可憎充满敌意的老蛊婆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她的毛发都要竖起来。她哪里知道,茂如就是被这个老蛊婆逼得无路可走,只好连夜逃回石壁。她心里焦急地呼唤着茂如快快出来保护她,上下牙齿格格作响。

“我要找姓黄的算帐,他跑了……”老蛊婆迈着小脚,像戏台的傀儡摇着身子,一步一步逼过来。

永祺想跑,但是两只腿像是被绑住了一样,抬不动。

“这姓黄的坏,坏得流脓,他害死了我儿媳妇,害我儿子没老婆,我没抓住他,你来正好……”老蛊婆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像蛇信子一样吐着毒液。

永祺脑子里嗡嗡直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可是她的腿软绵绵抬不起来。

老蛊婆突然咬紧了牙,发红的眼睛里像是流出一滩污血,说:“姓黄的,我不扎他几下,我心里不甘!”

“我……”永祺转过身想跑,但是老蛊婆突然像厉鬼一样扑上来,一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别想跑,我找不到姓黄的,我就找你扎几下出口气。”老蛊婆像变魔法一样摸出一把银簪,就往永祺身上扎下来。

“茂如!”永祺忍痛叫了一声,在最后的绝望时刻,她多么盼望茂如能够从天而降,把她从恶毒的老蛊婆身边救走。

“他敢来更好,我一块扎死你们!”老蛊婆恶狠狠地说着,手上的银簪起起落落,在永祺肩上、背上乱扎着,一点血汁从衣服上渗了出来。

永祺两手抱着头,像驼鸟一样把头埋起来,一边扭着身子躲闪,一边喊叫着茂如的名字。

“茂如!茂如!茂如……”

“你叫,你叫!”老蛊婆手上的银簪扎弯了,她停下来喘了口气,“你这个替死鬼,今天我不把你扎出几个洞,我就不会饶过你。”

永祺往前踉跄着差点扑倒在地,感觉到肩部背部一点一点的烧灼,其实这还是可以忍受的皮肉伤痛,令她几乎要崩溃的是内心的恐惧,老蛊婆飞溅的口沫像是从地狱里喷吐出来的一团乌云,把她完全笼罩,她的心向着万丈深渊急遽地滑落……

“你跑呀,你跑呀,你也像姓黄的脚底抹油跑吧,我看你怎么跑?”老蛊婆把扎弯的银簪掰直了,又举了起来。

永祺眼睛余光闪过那白晃晃的银簪,她闭上眼睛,抬起脚——好了,这下跑得动了,她心里一阵惊喜,身子就像箭一样向前射出去。

“你……”老蛊婆没想到永祺跑了出去,她往下扎的银簪扑了空,差点扎到自己的肚子上。

永祺感觉像是被一只巨手从阴风凄凄的地狱里推了出来,她咬紧牙根,使劲地向前冲,脚关节绷得紧紧的,向前迈出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又快又大。跑,跑,快跑,快跑,快快跑回家,这是她心里坚定的信念。

“你跑,你跑……”老蛊婆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她颠着小脚,身子一摇一摆,手上握着银簪,往前一戳一戳地扎着空气。

第十二章

46

杨先生从巫永祺的房间走出来,对正在厅上陪着张杰心喝茶的巫永咸说:“令妹主要是受了惊吓,肩背上有二三点针眼大小的皮肉刺伤,这倒不碍事,最主要的还是惊悸。我的安神镇惊丸,吃它三天,包好。”

杨先生家世代从医,在石壁地界很有名气。他自制的安神镇惊丸,主要是由人参、白术、茯神、当归、生地黄、麦门冬、半夏、枳实、黄连、甘草等等中草药,配上研末的辰砂,炼蜜而成,主治惊悸、失神不安等症。

永咸请杰心自己先坐一会儿,他随杨先生到他的药铺取了药,立即就赶回来。杰心起身要走,永咸坚决不肯,绷着脸说:“你把我老妹救回来,我还没谢你,你走什么走?你要是走了,就不是亲戚了。”

今天下午,杰心到淮土的淮阳、桥头、店背几个地方收帐,债主约好躲起来似的,一个也没找到,他很沮丧地准备走回家。经过淮阳的刘氏宗祠时,杰心看到那外面的山墙下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的,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杰心无心去看这份热闹,连看也不多朝那边看一眼,就往前面径直地走去。但是这时他听到有人说:“这妹子好像是葛藤坑的。”他就顿了一下,回头往那边看去,从腿脚的缝隙间,看到地上坐着一个妹子,她的面部被挡住了,只能看到她下半身的学生装的天蓝色裤子,沾了许多黄土,挂着许多草刺。

杰心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子向人群走去。要是他一走了之,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一些故事。但是他走了过去,拨开两三个小孩子,挤到前面一看,立即就惊呆了,这不是巫永咸的老妹巫永祺吗?

永祺靠墙坐在地上,疲惫不堪地歪着头,头发乱七八糟像是鸡窝,眼皮耷拉着,嘴里往处吐着气。

杰心并不知道她在方田受到老蛊婆的惊吓和刺扎,一路丧魂落魄地狂奔而逃,跑到这里终于体力不支,瘫倒在地上。

“永祺,永祺,你怎么了?”杰心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永祺眼睛很艰难地睁开一缝,似乎认不出面前的人,头又歪了过去。

“她怎么了?她怎么在这里?”杰心抬头问围观的人。

“我看到她时,她就在这里了。”一个中年男子说。

杰心站起身,永祺怎么会这么难看地昏迷在这里,这个问题他顾不上找到答案,最迫切的事情是怎么把永祺安全地送回家去。杰心脑子转了转,背她走回到葛藤坑,这显然不行,一者人家是妹子,二者路还很远,那只好雇一辆车了。杰心向围观的人求助,能不能帮他找到一辆马车或者牛车。有好心人帮他找来村里赶牛车的人,还没说好价钱,杰心就把全身软绵绵的永祺抱到车斗上,平放下来。赶车人报出了比平常高一倍的价钱,杰心也不想和他多说,手一挥就爽快地应允了。

牛车的的答答地上路了。杰心坐在车帮上,看着平躺在车斗上的永祺,她还是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山路弯弯,随着牛车的颠簸,她饱满的胸部不停地耸动着,像是那衣服里面藏了两只不安份的小兔子。杰心一直强迫自己的眼睛不要往那里看,但是他的眼睛根本不听内心的指令,那富有弹性的波动,成为他眼睛里最诱人的起伏的风景。他感觉自己是看着巫永祺长大的,没想到这几年不大看到她了,她已长成一个大妹子,虽然眼下不知遭受什么变故,但依然掩饰不了她的青春热力。

牛车在巫家门口还没停稳,杰心就跳下车,冲着大门向里面喊着永咸的名字,没人应答,倒是永咸的老婆幼妹和他老姐杰仪听到声音走了出来,一看永祺是用牛车送回来的,一个个惊惶失措,手忙脚乱地把永祺抬下车来,抬到她的房间里。

杰心独自坐在巫家客厅喝茶,茶已喝了不少,肚子里咕噜噜装满了水,倒是有些饿了。他站起身,在厅上来回走了几遍。

天色渐渐发灰,巫家院子里的日光消失了,一下黯了下来。杰心抬头看了看天,听到厨房里传出一阵炒菜的沙沙声,接着便是诱人的肉香飘了过来。他吸了几鼻子,向厨房那边走去。刚才他看到老姐杰仪进了厨房就没出来。永咸要她为杰心多做几个好菜,够她忙了。

杰心站在厨房门口,看到杰仪在大灶前握着一把大勺,颇有大将风度地上下翻飞。锅里升起一股汽拂上她的脸,她全身被迷雾罩住了一样。杰心感觉老姐嫁进巫家,是好还是坏,是享福还是受罪,也像是云里雾里一样看不清道不明。

“老姐,你不要做那么多菜。”杰心说。

杰仪面前的蒸汽散去了,她露出一张笑脸说:“不多,你也好久没吃老姐做的菜了。”

杰心心里莫名地一阵无奈,老姐在家里从小就做菜做饭,她有一手好厨艺,早早嫁入巫家之后,巫家人有了口福,自家人却难得品尝一回。

“家里都好吧?”杰仪问。

“就那样吧。”杰心说。

“你店里的生意呢?”

“也就那样。”

“杰心佬,你不小了,石壁地界有没有看中的妹子?”

“还没有……”

“你要抓紧,别到最后好妹子都让人挑走了。”

杰心似乎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好妹子在哪里呢?石壁地界的好妹子似乎没有一个好归宿,几多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老姐,你在这里还好吧?”杰心忍不住问。

“就那样吧。”杰仪说,她的回答竟然和杰心一模一样。

杰心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有些东西问也是问不出来的,他在厨房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回到了客厅上。

这天晚上,杰心在巫家吃了晚饭,永咸敬他喝了几碗酒,一再感谢他把永祺从淮阳送了回来。杰心摆着手说不要多礼。他还是喝多了一些,走回家的路上有点头重脚轻,高一脚低一脚。永咸留他不住,看他走路不大稳,就派了贵生送他回家。

贵生很尽责地一手搀扶着杰心,刚刚走出永咸的视线,杰心就把贵生的手拿开了,说:“我没事,你回去吧。”

“东家叫我送你,我不能回去。”贵生说。

“我不用你送,我好手好脚自己能走。”杰心说。

贵生跟在杰心屁股后面,像一条忠实的狗。

“你别跟我,你可以随便到哪去走走,我不会告诉你东家的。”杰心说。

贵生停了下来,说:“那你别告诉东家。”这才放心地向另一条小道走去。

没人跟着,杰心觉得可以自在一点,他就大幅度地甩着手,嘴里哼哼地唱起不成调的歌。

走到维藩桥上,夜风吹来,杰心不由打了个冷颤,他把胳膊抱紧在胸前,脚下踩到一团软塌塌的东西,以为是牛粪,跳起脚来,低头一看却是个人。“你这癫子,好狗不挡道。”他骂了一声。

地上的那团黑影突然窜了起来,像一条大狗朝杰心扑了一下,杰心经不起这意外的一撞,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癫子呼啸着向前面更黑暗的地方跑去,发出长长的怪叫。杰心的嘴巴啃到了长在地上的一把草,手在地上拍打了一下,心里骂道:今天是怎么了?

47

巫永祺昏睡了两天才清醒过来。她在迷迷糊糊中,有时会举起脚后跟咚咚咚地敲着床板,有时则从嘴里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音节。永咸需要幼妹或者杰仪的帮助才能把安神镇惊丸喂进她的嘴里,一个人扶着她软绵绵的身子坐起来,一个人像哄孩子一样叫她张开嘴巴,往往只能用手强行掰开,然后把小黑豆似的安神镇惊丸塞进她的嘴里。

永祺醒过来之后,任凭永咸问她,都是三缄其口。她的眼光有些空洞迷惘,一旦看着一个地方,就定定地移不开。她的样子像是失忆又像是不愿意回忆,永咸问得急了,她也只是冷冷地一瞥。

“永祺,你不是在学校好好的吗?怎么会到淮阳去?你在那里碰到坏人了吗?他把你怎么了?你到淮阳去做什么?”

对永咸来说,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和太多的担忧。他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但这种带着关爱的急迫的心情,在永祺的冷漠面前碰得粉碎。

“永祺,你说话呀?你总得告诉我一声,你听到没有?你说话呀!”

最后还是幼妹或者杰仪把永咸拉开,让他离开永祺的床前,劝慰他心里别太急,永祺刚醒过来,身体状况还没有恢复,等她完全恢复了再问也不迟。

其实永咸心里最大的忧虑是,永祺是否受到过侵害?她还是一个读书的妹子,要是不幸遭遇到男性的玷污,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嫁人呢?他下令严密封锁消息,不能让父亲和外人知道发生在永祺身上的事件。这几天,永咸急得嘴角边都长了火泡。

经过几天的调养,永祺明显恢复了过来,她的眼神又活了,整个人死里逃生一样,但脸上还留有惊悸未定的痕迹,有时候她会看到那老蛊婆挥着一把银簪迎面扎下来,在幻觉中那银簪恍如一把利剑那样明晃晃的,她身子一抖,张嘴尖叫一声,那银簪一闪又不见了。

永咸修书一封让贵生送到连岗中学马校长手里,信里说永祺因身体不适,暂时休学一年。这是永咸个人决定的,他没征询过永祺的意见,也未和其他人商量,他觉得老妹这样子怎么还能去读书?他是老大,他可以决定老妹的去向。

贵生从连岗中学回来,永咸才在永祺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先休息,读书的事以后再看。永祺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没有永咸的话,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天井上空的蓝天,谁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永咸寻思着要跟永祺好好谈一次,本来兄妹间谈话交流,是很平常的事情,现在却变得异常困难,以何种方式交谈,气氛不能过于凝重也不能过于随意,永咸迫切想要了解的,永祺显然不愿意说。

“永祺,有什么事藏着掖着也不好,你说出就好了。”永咸说。

“没什么。”永祺说。

永咸看到永祺浓密的睫毛往下低垂,脸上的表情显得灰暗忧悒。永咸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地叹息,他不能高声咆哮,让她把事情经过说清楚。

其实在永祺心里,她已经把事情经过详细地梳理了几遍,起因是她要到方田看望茂如,过程很简单,坐车、走路,到了学堂门前,未能见到茂如,那老蛊婆幽灵般出现……永祺渐渐的把回想的重点放在“茂如到了哪里”这个问题上。那时茂如在哪里呢?他做什么去了?他怎么没有在最危急的关头闪现出来呢?那时他到底在哪里呢?他有没有听到她绝望的叫声?想起茂如至今没有消息,想起自己为了看他而受到老蛊婆的银簪痛扎,永祺心里就涌起一种荒凉的感觉,像秋天的野地里荒草萋萋。这种感觉如何与人说起?她只能深埋在心底。

“永祺,你就不能跟你哥说吗?”永咸说。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永祺说。

“我是你哥,又不是别人……”

“没什么。”

“你老说‘没什么’。”

“是啊,没什么。”

永咸觉得永祺越说没“什么”,就是越有“什么”,那“什么”是什么,像一颗石子硌在他的心里。

这天早上,永咸从楼上下来,走到厅上对正在擦桌椅的杰仪说:“等下我让幼妹准备一点东西,你就当顺便回家一趟,送给你老弟和老妈。”

不是逢年过节,要送什么礼呢?杰仪抬起疑惑的眼睛。永咸说:“永祺的事,还没好好谢过你老弟。”

“自家人,我看也不用了。”杰仪说。

“正是自家人,我也不想声张,你就当作回家看看老妈吧。”永咸很诚恳地说。

早饭后,杰仪提着一桶茶仔油和一包鱿鱼干一包龙眼干,从葛藤坑回到了石壁坑的家里。看着女儿的突然降临,手上又带着不菲的东西,母亲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忙问回家有什么事?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了?杰仪猜得到,母亲所说的好事就是永维回来跟她正式成亲。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好事,就是回家看一看你。”杰心不在家里,杰仪看到地上一盆衣服还没有洗,也没吱声,抱起一盆衣服就向井边走去。

“我来洗就好了,你回来就多歇一歇。”母亲从女儿手上抢过衣服,她看着女儿清瘦的面容,叹了一声,“你在巫家还没累够吗?”

“哪里都一样,总得干活。”杰仪说。

母亲说:“你要懂得歇息。”

杰仪说:“活人啊,活人不干活,还是活人吗?”

48

永祺会不会给我回信呢?黄茂如想会的,会的,可是她信上会写些什么内容?茂如就猜不透了。他想像着她的回信像一只小鸟,拍打着翅膀飞出翠城,翻山越岭飞到了方田,栖落在学堂的墙头上,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它所要找的人……

想到这里,茂如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他想悄悄潜回学堂一趟,可是面前立即闪过老蛊婆发红的眼睛,全身不寒而栗。

在家的日子,苦闷、烦躁、思念、期待,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使他感觉快要窒息了。给永祺写的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他总感觉文字无法抵达他的内心,他心里想得那么婉约、那么清逸,像一片带着露珠的叶子,转化成文字时却成了干枯的一片落叶。

接连两天,茂如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除了吃饭和上茅厕,一步也不离开。他时而坐在桌前唰唰唰地写信,时而在桌上铺开宣纸挥动笔墨,每一次都是半途而废,写了一半的信一团就丢在了地上,刚画了一弯清水的图也毫不足惜地揉成一团。

黄杨氏发现儿子心神不定,明显和原来判若两人。她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总是很烦躁地说没事没事。没事,会变成这样吗?黄杨氏一想就知道是有事,可是他不肯说,她又不能到方田去打听,怕丢了儿子的脸,所以只能在暗地里焦急。

这天黄杨氏到石壁墟市上赶墟,听到娘家一个表叔说夏坊有人要在家里请一个教书先生,专门教他那个宝贝儿子认字识数,没什么要求,能看懂帐单就行了,因为这人家大业大,生了女儿一大串,最后生了个宝贝儿子,却是脑子有点问题,所以四处延请老师。黄杨氏回家把这消息告诉茂如,茂如一直沉着脸,她也不敢多说了。没想到,到了晚上快睡觉时,茂如突然走到母亲的房间门前,让母亲明天去问一问,夏坊的那户人家要是还没找到老师,他愿意去。

第二天傍晚,一辆马车就载着茂如还有他一只装着个人物品的竹箱停在了夏坊村的夏令荣家门口。

夏坊村位于宁化县的东南部,是一个丘陵地带的小山村。夏令荣是夏坊的大户人家,一座三井五厅的砖瓦房耸立在村子中央位置,左面是普济庵,右面是七圣庙,这里历来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

马车是夏令荣专门雇用到石壁迎接茂如的,赶车人跳下车,冲着夏家敞开的大门喊了一声:“黄先生到啦!”

茂如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长衫的胖子迈着方步走出来。这就是夏令荣,他给茂如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胖,似乎夏坊村的油水全被他吃进肚子了。应聘到夏家一事,全由茂如母亲的娘家表叔居中说合,茂如所提的条件夏家全部接受,所以尚未见面,夏令荣就给茂如留下比较爽直的感觉。

夏令荣大腹便便地走来,突然他庞大的身躯后面窜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又蹦又跳抢在了他的前头,一只手远远的就伸出来要提茂如手中的竹箱。

“华雄,不得对先生无礼。”夏令荣喊了一声。

那男孩立即住了手,把一根手指头放到嘴里咬着,抬起头看着茂如,一边发出傻笑一边流下一串涎水。

这就是茂如的学生了,两只眼睛大而无神,看来是有点傻,身上的衣服倒还是干净的。

夏令荣走了上前,握着茂如的手说:“黄先生,你来啦,好好好。”他伸手要帮茂如提箱子,茂如想他走路都气喘了,再提个箱子还不喘得厉害?便谢绝了,随着他走进夏家。

夏家的结构跟石壁有钱人家的大宅没有两样,走过两个天井,来到主厅,迎面是一张供着祖先牌位的高脚方桌,中间是略低一些的八仙桌,两边整齐摆着靠背椅。

夏令荣恭敬地请茂如入座,转头叫了一声:“上茶来。”他认真地看着茂如,说:“黄先生,你年纪轻轻就出道,厉害厉害。”

茂如明白这是平常的恭维,也不必过于谦虚,那倒显得造作。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一个女子端茶上来,看她低眉顺眼像是女佣,可她的装扮又分明不像,随后茂如才知道她是夏令荣尚未婚嫁的三女儿夏华香。茶是上好的孔坑贡茶,茂如吹开热汽啜了一口。夏令荣吩咐女儿赶紧烧水,对茂如说:“黄先生,先洗个汤,我们再吃饭。”

在夏家的接风晚宴上,夏坊村的夏氏族长也就是夏令荣的堂叔来了,还有吴氏、叶氏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他们热烈地恭维着茂如,纷纷向他敬酒,酒过三巡,他们就开始说起村里的事务,商议明年正月“过漾”(庙会)的设想和安排。在他们中间,年近五十的夏令荣属于小辈,不过他财大气粗,事实上成了这临时会议的主心骨。这时,茂如就变成了一个外人,他插不上话,也感觉有些喝多了,便想告退,早点安顿下来睡个好觉,但桌上的老者谈得兴起,一个个口沫飞溅,他甚至连说话的空档也寻找不到。

还是夏令荣看出了茂如的不自在,他过去询问女儿有没有把黄先生的房间整理好了,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后,他打断了桌上老者的话题,请茂如先回房间休息。茂如为表谢意,又喝了一碗酒,这才拱手作别。

夏家给茂如准备的房间在左面一间厢房,收拾得很干净,有一张宽大的书桌,床上的被缛一应俱全,还散发着一股胰子的香气。茂如觉得很满意,这起居环境和方田的学堂不同一种格调。那里是浪漫的,这里是实在的。

在夏家的第一个晚上,他还是失眠了。茂如想起了永祺,这时候她会不会也在想我呢?

眼前于是出现了永祺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不知什么时候睡去,醒来时茂如看到一道阳光从窗棂射在地上,他猛地从床上翻起来,匆忙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却看见门前的盆架上放着一木盆的热水。他想这一定是夏华香给他端来的洗脸水,连忙取出自己的毛巾。

洗漱之后,茂如快步走到厅上,夏令荣正一边喝茶一边等他。第一天就睡迟了,茂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夏令荣脸上倒是没有明显的愠色,只是语气比昨天沉了许多,他说:“黄先生,今日算是第一天,我陪你吃早饭,饭后拜过孔子公,你就正式上课了。以后我就不陪你吃早饭了,你就按时间作息。”

茂如连连点头,夏令荣说他儿子夏华雄从小是非常聪明的,人见人夸,可惜7岁时生了一场病,高烧几天不退,脑子就烧坏了。夏令荣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沉痛了,“我前面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儿子,这大概是天意吧?我这么一份家业,也不敢怎么指望他了,但他总得会写自己的姓名,能认得1至10吧?不瞒你说,前面也请过几个老先生,他们每日拿着古书教他‘人之初,性本善’,他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希望你教他一些实用的东西。”

茂如一下想起《四句杂字》,在方田的小学堂里,大家都喜欢学,到夏家来教夏华雄,那学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应该也会喜欢。

吃过早饭,按照古例,茂如带着衣着一新的夏华雄在孔子像前上香、鞠躬、叩头。行过礼,就开始上课了。课堂设在右面院落的一个小厅上。

穿着新衣的夏华雄坐得很直,刻意地把身子挺起来,挺得越直就越显出一种认真的傻相。茂如也不忍说他。他的衣领上像是有毛刺,他的脖子不时地左扭一下,右转一下,看得出他在费力地憋着不用手去抓挠。

“你叫什么名字?”茂如问。

“夏——华——雄。”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夏华雄使劲地摇头。

茂如在小黑板上写出了“夏华雄”三个字,说:“你知道这三个字怎么读吗?这就是‘夏——华——雄’。”他用客家话和国语先后读了一遍。他就走到夏华雄的身边,在他的书写本上写出这三个字,然后抓着他的手又写了一遍,说:“你就照着写吧,先写十遍。”夏华雄左右摇着脖子,茂如一看原来他的衣领上沾了一小片木屑,便伸手把它捏了起来。他的脖子立即不摇了,埋头写起字来。以前的先生教他写过字,他握笔的姿势还是对的,只是握得过于用力,运笔时就显得僵硬,笔尖把纸都划破了。

“放松点,不要太用力,好好写吧。”茂如说着,就背着手向天井方向走去,他意外地发现夏华香站在厅柱后面,睁大眼睛看着小黑板上的字。看到茂如时,脸上闪过一丝腼腆,连忙低下了头。

“你也想学?”茂如问。

夏华香点了一下头,又急忙摇头,说:“我只是看看。”

茂如看到地上的红砖上用竹枝写了好几个字,写的都是“夏华”,字体有些局促歪斜,但明显要比她老弟写得好。看来她想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茂如就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竹枝,写出一个端正的“香”字,说:“这就是你的名字。”

夏华香兴奋地哦了一声,使劲地瞪着那个“香”字,好像要把它的形状刻在心上。

除了永祺,茂如还是这么近地看着一个妹子,他闻到了夏华香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自然的香气,使他恍然置身于盛开的桂花树下。

49

张书标在石壁街面上重新出现时,断了一条腿,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着,像摇着船桨似的,全然没有了过去的威风。

杰心第一眼看到张书标时,有点诧异,尽管他已经听说张书标在战斗中被打断一条腿,但没想到是这么一副丧魂落魄的破落相。他心想,这也算是报应吧?现在他成了瘸子了,脱下了民团那身虎皮,他还敢继续讹诈我吗?

张书标向杂货店走了过来,拄着拐杖停在柜台前,斜着眼睛看着店铺里。

“哎呀,你好啊,书标佬,好久不见啦。”杰心故作热情地大声说道。

“好个屁,一条命差点丢在了治平。”张书标阴着脸说。

杰心心里暗暗发笑,说算你好命,好歹还能在石壁地界晃来晃去。他又是故意地盯着张书标的断腿,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也太不小心啦。”

张书标叹了一声,说:“子弹又不长眼,能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一边说着一边拄着拐杖走进店铺,一晃一晃地拐到杰心的面前。

早先他背着枪的模样,杰心还是有点怕他的,现在他这副样子,退出了民团,站都站不稳,杰心心里先有了一种优胜感,眼里就带着鄙夷和不屑。

“书标佬,你不会又要告诉我,那青面怎么怎么吧?”杰心说。

张书标似乎有些难堪地笑了笑,说:“看你说哪去了?我们是自家人,我唬你做什么?那青面被我们几个打跑了,他再也不敢在石壁地界露头了。”

杰心冷冷一笑。

“杰心佬,你也够意思,我们民团几个兄弟都说你够仁义,你放心,我们都是会相帮你的——”张书标说着,又向上抬起了手,“这个——”

他屁股一抬,杰心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没错,那青面是被他们打跑了,这消息杰心已经确切地打听过,现在他可以不用怕张书标假借青面名义的讹诈。前面两次,杰心有些心虚,让他得以成功,现在他不可能再拿到一分钱了。

“你们能知足,这就好。”杰心说。

“是这样的,杰心佬,我和几个兄弟对你这么相帮,你是不是给点酬谢?”张书标语气比上次软多了,像是乞求一样。

“书标佬,你以为我发大财呀?这小店能赚多少钱?我给你的还不够吗?做人不能太贪心。”杰心绷着脸说,毫无商量余地。

张书标脸色发青,说:“我只是说说,你要是不愿意,我、我们也不可能抢你,大家都是兄弟,帮你也是、也是应该的。”

开头我心虚,其实已经被你抢过两次了。杰心心里说着,走到了门边,说:“你没别的事,我要关门了,我要到人家喝喜酒。”

张书标灰头土脸地一拐一拐走出店铺,原来他可以凭借身上多出的一根枪,软硬兼施地让人就范,现在不仅枪没有了,身上反而少了一条腿,他立即感到气短,只能灰溜溜地走开。

这天晚上,张书标在家里喝着闷酒,想到自己断了一条腿,又没在民团做事了,以前虽然攒了一些钱,但上有老下有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会坐吃山空。他早就在猜测,杰心佬得了宁驼子的烟丝店,宁驼子手尾应该还有一笔不小的钱,虽然半路出现了一个青面,他从中捞了一点钱,但这远远不够啊。青面打跑了,杰心佬的软肋他是抓到了,只是今天明显感觉他语气硬了起来,似乎什么也不怕了。张书标想,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做一票,神不知鬼不觉,下半辈子就依靠了。他叫老弟去把柳志愿叫来共商大计。柳志愿原来一起在民团干活,前不久一同在治平受伤,他断的是一条胳膊。一听要到张杰心的店铺做一票,柳志愿直摇头,说:“我们两个人三条腿三只手,人家杰心一人就两只手两条腿了。”

“我们先商量好,把我们原来民团的几个兄弟都拉上,人手足够了,不多弄点钱,这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张书标说。

“那你有什么好计策?我跟你干就是了,反正这条命也是捡的。”柳志愿用仅存的手拍着胸脯说。

两天后的深夜里,睡在店铺里的杰心听到街面上有一阵怪异的声响,好像猫在叫一样,声音渐渐向店铺靠拢,然后就停在了门口,像是猫爪抓着门板,叭啦叭啦,让人听起来头皮有些发毛。这个晚上,杰心喝了一杯浓茶,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那外面是不是野猫?不可能是华南虎吧,虽说石壁地界曾经有过老虎出没,这几年似乎已不多见。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觉得自己过于恐惧了,那怎么可能是华南虎?一只野猫罢了。但是,在门板上响的分明不是猫爪了,而是人的手掌,叭啦叭啦的抓门,变成了嘭嘭嘭的拍门。

谁三更半夜来拍门?杰心坐起了身子。

拍门声在持续着,在空寂的夜晚显得很刺耳。

杰心从临时搭架的竹床上走下来,抓起靠墙一根木棒,悄悄往门边摸去。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的声音一下全停了下来。莫非那拍门声是幻觉?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他松了口气,准备往回走,却猛然听到外面哗啦一声,好像一桶水泼在地上,他感觉非常奇怪,心一下又提了起来。他真要看一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杰心轻手轻脚打开了门,往外探了一下头,四处黑乎乎的,什么也没看见,正准备缩回来时,头上挨了一记闷棍,他哼了一声就瘫了下来,像麻袋一样倒在地上。黑暗中闯出两个人,动作利索地把他捆绑起来,嘴里塞进破布,眼睛绑上布条。又两个人从浓黑的深处摸出来,他们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把杰心拖进店里,关上门,有人摸索着点了油灯,嘀咕了几句,就开始翻箱倒柜,在天花板上、墙壁上敲敲打打,寻找夹层和暗室。

第十三章

50

巫永祺变得沉默了,本来她在家里是最活跃的精灵般的小妹子,现在却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妇人。她一个人坐在椅子里,望着天井上空的蓝天发呆,一坐就能坐半天。她不想说话,她觉得自己这样安静地坐一坐,心里就会慢慢地好一点。永咸老要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问得那么清楚,她真的不想说。

永祺感觉到身边出现了一个人的气息,气若幽兰,她像纸人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女人的热力。不用看,这是杰仪。

杰仪刚刚来到巫家时,永祺还是懵懵懂懂的妹子,她非常奇怪她怎么是来嫁给老弟的?老弟还是个拖鼻涕的小屁孩,他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老婆?渐渐明白一些人事之后,永祺心里非常同情杰仪,她觉得这对杰仪是很不公平的,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似乎谁也改变不了现实。

“永祺,我给你送一碗擂茶。”杰仪走过来说。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喝,谢谢你。”永祺说。

杰仪站在永祺的身边,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永祺的肩上,说:“永祺老妹,你能听我一句话吗?”

永祺用手抓住杰仪的手,这是一双劳动的手,手上磨得关节有些粗大,但还是柔润的,充满着成熟女人的弹性,永祺没有说什么,她轻轻的抚拍表明她愿意听对方说话。

“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也不用一直放在心上。”杰仪说。

是的,流水流过,留下痕迹,岁月流过,留下回忆,而事情流过,你不把它放在心上,但是心上自会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永祺抬起头对杰仪友好地笑了一笑。

“你看,你笑得多好看,我都好久没看到你笑了。”杰仪说。

“你也笑得很好看,我也希望经常看到你的笑容。”永祺说。

杰仪微微一笑,说:“我都老了,还能好看到哪里?”她的嘴角边掠过一丝辛酸。永祺更是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一种无奈和凄凉,是啊,她从15岁来到巫家,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永维在学校里一直不愿意回家正式成亲,她已经赔上最美丽的青春时光,她还能耗上多少年呢?和她相比,永祺就觉得自己的经历不算什么。这么一想,永祺心里宽慰了许多,然而,这就更加反衬出杰仪内心的痛楚。

永祺开始给茂如写信,她觉得有必要让茂如知道那天的经过,这事和他有关,是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学堂门外,他在里面睡着了还是看书作画过于投入了?写完了信,永祺看了一遍,发现字里指间充满了责备。自己有资格责备人家吗?茂如有什么错呢?她想了想,还是把信撕了。后来又先后写了几封信,信上的火气越来越淡,淡到没有了,变成自己是在乞求对方的关爱似的。她觉得这样有些贱卖自己了,这对自己是不公平的,她需要的是一种平等的情感。最后,写好的信都撕碎了。

进入腊月,石壁地界开始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又是一年了,四处飘荡着过年的气味。过年是石壁人最大的节庆。大人小孩,穷人富人,每人都想着过年。

永祺对永咸擅自帮她请了休学假很不满,但是想到快要过年了,自己的心绪也是时好时坏,还是决定在家好好过个年,过年后再回学校。

老妈在世的时候,家里的酒都是她酿的。小时候,永祺很喜欢看老妈在簸箕上摊开煮熟的糯米饭,那煮得又熟又透的糯米饭有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老妈时不时地会抓起一小团糯米饭塞到她嘴里,每次她的小肚子总是吃得像西瓜一样滚圆。这几年,家里的酒都是贵生酿的,贵生是家里全能的长工,除了生孩子他什么都能干,不过他酿的酒和老妈酿的酒相比,味道就要寡淡许多了。现在既然在家里闲着,永祺想不如跟着贵生酿酒,或者就由她独当一面,酿几瓮好酒给大家露一手。

贵生听说永祺要跟他一起酿酒,眼睛不由往上抬,说:“你也会吗?”他的话外之意分明是,你就算了吧,你不会的。

永祺自信地说:“我当然会。”虽然她是没亲手酿过酒,但是她看多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本来她心里也没多少底,看贵生满脸带着嘲讽的意味,自信心反而膨胀起来了。

“你会,那就让你来。”贵生说。永祺想酿酒就让她去酿好了,他在一边做个帮手,正好落个清闲。

巫家一般每年酿酒用20斗糯米左右,预计明年六月幼妹要养子了,所以现在要多酿一些。一般一斗糯米可以酿7壶酒娘,17斤左右,酒娘兑入一半的冷开水,腌浸三五天,滤去酒糟,烧开澄清后就是水酒了。女人坐月子,吃的鸡鸭鱼肉,都是放在酒娘里煮出来的,这也是客家女人善饮的原因吧。

把糯米洗净浸透,这第一道活儿,贵生很放心地全让永祺去干了。淘洗过的糯米洁白清润,像碎玉一样,让永祺看了就喜欢,她的手在桶里一遍遍地掬起水,看着糯米随着流水从指缝间哗哗地流得一干二净。

洗过的糯米放到饭甑里蒸熟,这是很重要的一环。石壁话说,酿酒无功夫,只要糯米饭蒸得熟。贵生就不敢太放心了,添柴烧火的事由永祺来干,最后蒸得透不透,在请他来把关。第一次永祺用着吃奶的力气把蒸笼提了起来,一股蒸汽弥漫了整个灶房,他用一根筷子插进了饭里,拔出来一看,摇了摇头。永祺使着劲又把蒸笼盖上。

“火不用太大了,可以小点,慢慢焖。”贵生说。

永祺第二次把蒸笼提起来的时候,她有了经验,就把蒸笼搁在条椅上,老是提在手上太沉了。她和贵生一人拿了一双筷子插进饭里,她不能让贵生说了算,她也要争取发言权。

贵生把筷子拔出来看了看,永祺则把筷子上沾住的一点饭粒放到嘴里吃了,她慢慢地咀嚼着,说:“我看可以了。熟透了。”

“你说可以就可以。”贵生说。

永祺说:“那就摊凉。”她把两只簸箕像转着轮子一样转了过来,放在地上。灶上蒸了两饭甑的糯米饭,从灶上搬到地上,这是体力活,永祺想要试一试,实在搬不动,看来这要贵生才行。

贵生等着永祺请他帮忙,可她不开口,满脸憋得通红地又准备试一次,他笑了:“你行吗?”

永祺咬着牙,两手抓紧饭甑的两只耳,心里喊了一声“起”,感觉到沉重的饭甑居然被她提了起来,悬在空中一直要往下坠,她用劲控制着下坠的速度,砰地一声把它放了下来,两手的虎口都感觉有点震麻了。

“你行呀。”贵生说,像是表扬又像是嘲讽,他还是把灶上的那桶饭甑提了下来,连他都提得有点费劲,心里不由要赞叹永祺的坚韧意志。

打开饭甑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永祺不由吸了一口气,小时候她是最爱吃这种专门为酿酒而蒸的糯米饭,不用菜也能吃饱。永祺倾倒饭甑,把里面的饭倒在簸箕上,然后用手把堆成小山堆的饭推平、摊开,热乎乎的饭在她手里有些烫、有些粘,但是这种热乎乎的手感从手上传到心里,全身心都有了一种温暖。

把糯米饭均匀地摊开了,热气徐徐往上飘荡。永祺端了一盆从井里打来的水,用手掬着水洒在摊开的糯米饭上,这叫“淋酒”。

这边的糯米饭让它慢慢冷却,那边永祺要开始“蒲水”了。所谓“蒲水”就是把酒曲研碎成末,再用冷开水调匀。石壁的酒曲又叫酒饼,相传来源于畲族人,主要成份是酒饼草、金樱子等草药,晒干后碾成粉末,以谷粉做基发酵,然后捏成拇指大小的小圆团,酿一瓮酒一般需要六七粒酒曲。

永祺抓起瓮子,点燃一把稻草,在瓮子里熏了一会儿,然后等簸箕上的糯米饭凉了,永祺用手把一团团的饭装进酒瓮里,倒进“蒲水”,然后开始用手搅拌,不断地抄起来,揉成团,捏散,又揉成团。这种不断的搅拌过程,石壁话叫作“台酒”。这需要手劲,更需要耐心。糯米饭在永祺的手里慢慢变得柔软,富有弹性,她感觉就像是抚摸着珠玉一样。把瓮子里的糯米饭搅拌均匀之后,把它们压实压平,中间挖一口“酒井”,盖上密封的盖子,盖子上层层包住竹叶,再系上绳索牢牢地扎紧。

这样做了一瓮子酒,永祺身上已微微出汗。贵生到外面喝够了茶,走出来说:“怎么样?”

“很好啊,你看,我做好了一瓮。”永祺自豪地指着地上的酒瓮子说。

夏天做酒,一般三天就能出酒,而冬天因为气温低,则需要五六天。这五六天对永祺来说,似乎是漫长的,也是美好的,因为她充满期待。从糯米变成糯米饭,再变成可口的酒娘,这是一种神奇的变化,它让人神思遐想。永祺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她在期待着糯米的奇迹——是的,奇迹,她觉得只有这个词才配得上。

密封的酒瓮全都搬到了一间专门的房间,这就是巫家的酒坊。永祺每天都要推开门,用眼光把每只瓮子都看一遍,好像一个母亲看着她所有的子女一样。第二天,酒坊的空气里已经飘起酒的气味,永祺情不自禁地吸着鼻子,她感觉那些酒正在瓮子里滋滋地长出来,像是胎儿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生长一样。

五天之后,永祺迫不及待地来到酒坊,解开扎在酒瓮盖子上的苎绳,层层打开封住的竹叶、布条,她的手已开始微微发抖。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她就要看到她第一次做出来的酒娘了。

最后一层密封打开了,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永祺看到“酒井”里贮满了清洌的酒娘,她急忙用勺子舀了一点,放到嘴里咂了一下,觉得不够劲,干脆就舀了一勺喝了起来,刚刚入口是醇香厚劲的,但是最后留在舌尖上却是一丝酸涩。

“怎么样?酒味好不好?”贵生走了过来。

永祺起初的欣喜慢慢消失了,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贵生也舀起一勺子酒,喝了一口就夸张地吐了一下舌头,说:“有点酸啊。”

永祺一口气打开了七八瓮酒,每瓮子都品尝了一下,入口还行,回味都是有点发酸。她心里的喜悦立即荡然无存,她觉得这第一次酿酒如果不能说是失败,至少也是不成功的。本来满心的期待,也变得有些酸酸的难受。

永咸听说今年的酒是永祺负责酿的,贵生只是打下手,他很震惊,立即跑到酒坊舀了一勺酒喝,又从另一只瓮子舀了一勺,震惊转为震怒了。

“你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喝多了?全家一年要用的酒,你就交给她去酿?她会吗?她酿过酒吗?又不是洗碗扫地,谁都会做,这是酿酒啊!”永咸把贵生叫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看看,这酒是酸的,怎么拿出来招待人?”

永咸骂过贵生还不解气,怒气冲冲走到永祺面前,说:“你以为你真的能干啊?你尝尝你酿的什么酒?你敢拿出来招待客人吗?”

“我、只是试试……”永祺心里有愧,声音低低的。

“你试做一瓮也罢了,你一试就是全部,你也是太能干了!”永咸又是讥讽又是指责,“你简直是胡闹!”

“我、不试怎么会做?”永祺抬起头争辨了一句。

“前面你刚出了事,现在你又给我添麻烦了。你酿的酒留给你自己喝了,家里要喝的还要重做。”永咸气咻咻地说。

永祺再也忍受不住,冲着永咸吼道:“几瓮酒而已,你也用不着对我大声嚷嚷!大不了我赔给你!”

“赔?”永咸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你用什么赔?”

“你别忘了!这个家虽然现在是你当家,但也有我的一份!”永祺双眼怒睁,说着把手上的半碗擂茶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整个巫家几乎都震动了。地上一滩花花绿绿的擂茶汤。

51

夏坊的冬天似乎比石壁冷,但是黄茂如的心里是温暖的,他已经喜欢上这个群山环绕的小村庄,更确切地说,他在夏令荣家里的教书生活非常愉快,夏家的饭菜很适合他的口味,从不捣蛋的夏华雄乖得像只兔子,夏华香每天都来帮他洗衣服(他哪里有那么多的衣服让她洗呢?),夏家上上下下都对他恭敬有加,这一切让他渐渐忘记了在方田的遭遇,永祺在他心里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了。

虽说夏华雄的脑子确有问题,但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笨。茂如教他《四句杂字》,“米谷豆子,半分一升,两桶三斗,四箩五担”,他一天就能读会写了,还一个劲地拍着手说:“米我知道,就是我们吃的米,谷我也知道,也是我们吃的谷,豆子我也知道,我爱吃绿豆、粉豆、扁豆……”

夏华香做完了份内的家务活,就出现在厅上的廊柱后面,半隐半现的,一边听茂如教老弟读字,一边蹲在地上对照着黑板上的字写写划划。她似乎有点害怕被茂如发现,但是茂如走过来时,她也不胆怯,还是比较大方的。

“你也搬桌椅来坐,跟你老弟一起学。”茂如说。

“我不要。”每一次她都是摇头说。

“没关系呀,你想学,正好和你老弟做伴。”茂如诚恳地说,他觉得好学的妹子很难得,她们有做不完的家务,还有心思想识字,这是应该鼓励的。

“我不要。”夏华香还是摇头。“这样就行了。”她脸上是一种很满足的表情。

儿子能够学到一点东西,这让夏令荣非常高兴,有一天他就让厨房加菜,陪茂如吃了饭喝了一碗酒娘。茂如趁机提出,反正他教华雄一个人也是教,可以让华香同时来学,两个人一起也是教。夏令荣沉吟了一会,说:“妹子家,我看也不必了,她要是有空闲,要在旁边学一点算一点吧。”茂如知道夏令荣还是老思想,他也不便多说了。

吃过晚饭,茂如就回到房间里,在油灯下看点书,有时就铺纸写几个字,画点山水花鸟。夜间山村的风大,吹得窗户啪啪响。茂如从不出门,经过几天的适应,他早早就上床睡觉,温暖的被缛让他疲惫的身子很快就入睡了。

这天晚上,茂如手持翻得发烂的《蛟湖诗钞》,读了两首诗,便合上诗册,把神思慢慢收回来。他摊开了被子,听到门上轻轻响了两声。

“谁?”茂如问了一声,晚上还从来没人来敲过他的门。

门外分明站着一个人,微微喘着气,却不回答。

茂如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夏华香,他有点惊讶,她更慌张地低下头。

“哦,有事吗?”茂如说。

“黄先生,我……”夏华香抬起眼睛看了茂如一眼,随即又低了下来。

“有什么事,你说,”茂如说。

“我、我要到我老姐家一趟,你你你能陪我去吗?”夏华香鼓起勇气说。

“现在吗?”茂如似乎想了一下,“可以啊,走。”

夏华香兴奋地双手合十,在胸前拍了一声。

茂如随在夏华香身后走出了夏家大门,他不时用眼睛打量一下面前这个健硕的妹子,其实她的未经掩饰的表情已经透露了她的意图,她空着两手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先不问晚上到老姐家做什么,到老姐家总不能空着两手吧?

夜空上挂满了星星,天显得特别辽阔,一阵寒风呼呼地吹过,把星星都冻得抖抖索索的。

茂如感觉外面的空气比房间好多了,寒冷里透着一种清洌。踢了几下脚,他并不感觉到冷,身边就是一个热力四射的妹子,他怎么会冷呢?

夏华香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茂如,她已经把步子放得很慢,可是茂如更慢,走走停停,眼睛不时地往天上看。

当茂如把眼睛从天上转到夏华香身上时,心里不由哑然失笑,这哪里像是赶路?这分明是在赏月,尽管是清寒的冬月。他觉得不得不问一下了,要不然就成了她的同谋。“你老姐婆家在哪里?”他说。

“哦,那边,前面……”夏华香随手比了一下。

茂如笑了,他全明白了,这是妹子主动来搭他。他心里终究还是高兴的。

前面是七圣庙,庙门两边的门柱上挂着灯笼,发出昏红的光。大门关闭,可以听到夜风的手在门板上轻轻拍打的声音。

“这里到了正月十三‘过漾’,非常热闹,抬神出巡,你一定要看。”夏华香说。

茂如听说过夏坊的游傩,可是到正月十三,那还早着呢。

“那一天是我们夏坊最热闹的,四里八乡的人都会来看,你来看吗?”夏华香说。

“我没看过,所以才来你们家教书,就是准备好好看一看的。”茂如说。

夏华香听不出茂如话里略带调侃的意思,她心里激动起来了,看着茂如,像是在磁铁前面的小铁屑一样,忍不住要扑过去。但是她知道这不行,她是个妹子,她要等他先扑过来。

然而他却只是轻轻摆着手,一边抬头看着七圣庙,一边往前走。

“哎!”夏华香紧张地叫了一声,因为茂如只顾昂头朝前走去,前面就是一口池塘,黑乎乎的像一只巨兽张开了大嘴等待着茂如。

“哎!”夏华香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几乎发不出来了,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茂如继续向前走着,夏华香看到他模糊的背影晃了一下,倏地不见了,池塘里传出“砰”的一声,接着便是茂如的惊叫声:“啊!——”他是一脚踩空落水的,两手扑腾了几下,整个人全部陷进了冰冷的水中。

“啊——真冷!”茂如挣扎着站起来,身子站立不稳,又歪了下去。

夏华香跑到池塘边,惊惶失措地看着水里扑腾的影子,她想要跳下去,身子往前一探又止住了。她突然大喊一声:“救人啊,救人啊——”

夏坊的夜空响起妹子凄厉的叫声。

52

瘦黑起床后感觉到头痛,很不想到杂货店去。当学徒不是他的意愿,他更想跟着村里的长辈一起到外面去,到广东、台湾甚至出海过番,那会很辛苦,可是总比闷在小店里看着别人脸色要强得多。没人愿意带他,他也只好憋着气继续呆在小店铺里了。

走到杂货店门前,瘦黑发现门板是虚掩着的,一般这时候老板已经打开店门,生意开张了。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头,瘦黑顿了一下,走到门边推开一缝,立即吓呆了,店铺里一片狼籍,好像十几头野猪拱过一样,老板杰心被捆得像棕子一样,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老板……”瘦黑愣在那里,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之后,这才想起来要给老板松绑。他蹲下身子,解着杰心身上的绳索,绳索结得太紧了,他不得不低下头用牙齿咬开。解开了绳索,瘦黑再把杰心眼睛上的布条解开,最后把他嘴里的布条抽出来。

杰心眯着眼睁不开,嘴巴像漏斗一样张开,急急地往外面呼了口气,他身子动弹了一下,就像尸体一样僵硬了,一动也不动。

“老板,你、你……”瘦黑看着地上的杰心发呆。

店门敞开,路过的人见状凑上来,吃惊不小,这杂货店显然是昨天夜里遭了劫。有人就热心地帮忙,叫瘦黑赶紧给老板端一碗水来,有人把杰心从地上扶起来,掐着他的人中。

杰心被送回家里躺了半天,直至傍晚时分,他才逐渐缓过神来。吃过母亲为他煮的一锅稀饭,他还觉得肚子饿。母亲很欣喜,能吃得下说明他的身体并无大碍,转过身又做饭去了。

杰心把昨晚的经过回想了一遍,他感觉是熟人做案,那几个人应该就是石壁地界的,这年头世道不靖,有点产业就容易遭人眼红嫉妒,特别是像杰心这样从外姓人手里获得的财富,背后窥视的人就更多了。他心里盘点了一下,这回的损失可不小,店铺里的现钞、大洋虽说不多,但还有那些烟丝、干果、红糖、食盐和洋火、洋油……值得庆幸的是,那瓮子大洋早已被他转移出店铺,要不,被对方掘地三尺挖出来也是有可能的。

杰心又吃了半锅干饭,对母亲说他没事,然后笑了一下,迈着有点发飘的脚步,向墟街上的杂货店走去。走到店铺门前,门也是虚掩着,推开一看,他就气坏了,店里还是一片狼籍,瘦黑不知去向。他原以为瘦黑会把店铺收拾一下,他过来是想看看他收拾得怎么样了,谁知店铺还是乱七八糟的。看来这个学徒不能要了,明天坚决把他赶走!

这时候,杰心涌起一个念头,自己真是要讨一个老婆了,虽然以前也想过讨老婆,为此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但还没有此时来得强烈。是的,讨一个老婆,在店里相帮衬,这事突然显得非常迫切。

面对废墟般的店铺,杰心呆坐了许久,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烟丝,含在嘴里咀嚼着,辛辣的感觉布满了心头。

晚上无法住在店铺里,杰心只好把门锁上,准备明天再来好好收拾一下,争取后天重新开张。

杰心刚刚走到家门口,看到巫永咸正从家里出来,他一边回头让杰心的母亲留步,一边就看到了杰心。

“你回来了。”永咸打了个招呼。

“永咸佬很客气,上门来探望你,还带了东西。”杰心母亲说。

“应该应该。”永咸说。

杰心拦住永咸,说:“那到家里坐坐吧,喝点酒再走。”杰心把永咸迎进了家里,他母亲立即从厨房里端出一盘腌鱼干。

两个人对面坐下,开始喝酒。两个人在一起似乎总有些莫名的尴尬,总是说的不多,或者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只好不停地喝酒。

永咸还是问了一下店铺里的损失情况,他就是为此专程登门来表示慰问的。

杰心说:“不多,小店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永咸说:“这就好,总算是过了一劫。”

“是啊。破财消灾。”杰心端起碗,向永咸敬了一下,“谢谢你还跑来看我。”

“应该的嘛,我们是亲戚。”永咸说。

杰心埋头喝了一碗酒,抬起头时,脸色微微发红,呼出的酒气飘出了好远。

永咸也把碗里的酒喝了,抹了抹嘴说:“杰心佬,古人说成家立业,你反而是先有了业,我看也该成家了吧。”

杰心笑了一笑,眼睛定定地看着永咸,略带一种调侃的意思说:“是呀,我也正想着呢,你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介绍一个呢?”

“杰心佬年轻有为,家风纯朴,又长得相貌堂堂,只要媒婆一放风,到时你就要挑花眼了。”永咸说。

杰心轻叹一声说:“这种事,还是要靠缘份。”

“我冒昧提个人选,杰心佬你看怎么样?”永咸突然说,神色显得很认真,紧紧盯着杰心。

杰心笑了两声,说:“好啊,永咸佬要介绍的人肯定不会差,你说。”

“你看我小妹怎么样?”

“永祺?”

“嗯。”

杰心顿了一下,说:“很好啊。”他面前闪过永祺的影子,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永祺?永祺确是一个不错的妹子。

永咸笑了起来,说:“难得杰心看上我妹子,这样我们就是亲上加亲了。”

53

回家后,巫永咸突然向罗幼妹问道:“你看杰心佬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罗幼妹随口回答说。

永咸似乎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我的老同学啊,我当然不会看走眼。”他也就很随便地说起杰心看上了永祺准备近日请媒婆来提亲的事,本来这事他也没准备跟幼妹说起,完全是即兴说出来的。

“哦……”幼妹眨了几下眼睛,突然担心地说,“永祺会……肯吗?”

永咸眼睛一瞪,奇怪地看着幼妹,永祺肯不肯,这算什么问题呢?他是大哥,长兄为父,现在又掌管着这个家,他还不能做这个主吗?

幼妹从永咸的表情里看出了他的刚愎自用,就不敢吱声了。

第二天,永咸在廊道上遇到杰仪,他突然想应该把事情告诉她,在他隐密的内心里,他感觉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杰仪的弟弟,这至少是对杰仪的一种补偿。

“我昨晚到你家了……”永咸说,但他立即觉得不妥,难道这里就不是她家?连忙改口,“到你娘家了,和杰心佬喝了点酒。”

杰仪抬起头看了永咸一眼。

“杰心喜欢永祺,我想他们在一起很般配的。”永咸说。

“你要先问问永祺。”杰仪低低地说。

永咸自负地一摆手,说:“这是好事啊,不用问,杰心佬是石壁地界的青年才俊,为人好,性格好,永祺能嫁给他,是永祺的福气啊。”

“你还是先问永祺。”

“呵呵,永祺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了。”

杰仪蹙着眉头,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张了一张嘴,便低下头向前匆匆走去。

永咸在父亲的病床前坐了一会儿,父亲睁开浑浊的眼睛望着他,腊黄的脸上没有血色一样。永咸淡淡地说:“杰心佬要来提亲,他看上永祺了。”

“杰心佬是谁?”巫得明说。

“杰心佬是石壁坑的,他在墟街上开了个杂货店,”永咸站起身,“对了,他就是杰仪的弟弟。”

巫得明接连发出几声干咳,似乎这咳嗽声就是他的表态了,现在他还能说些什么?永咸说:“我会把事情弄好。让永祺风光体面地嫁到张家。”

永咸在家里等了两天,都不见杰心派人上门纳采,心想这个杰心佬,那天是不是喝多了,随口说说的?当然他又不便主动去催促人家,心头就悬了起来,这毕竟是一件事。

这天上午永咸吃过早饭正从厨房里出来,迎面看到了永祺,自从酿酒事件之后,他们之间很少说话,相见的脸色总是不好看。永咸觉得自己是巫家这个舞台的总管,而永祺是准备出演的一个重要角色,不管怎么样,有些事还是要交代她一下的。

“永祺,是这样的,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看杰心怎么样?很好的一个人吧,他要来提亲了。”永咸说。

“提什么亲?”永祺不解地问。

“他看中你了。”

“我?”

“嗯。”

“我不想这么快结婚,即使我想结婚我也不想和他结婚。”永祺坚定地说。

“杰心是很好的人啊,你们一结婚我们两家正好亲上加亲。”

“永咸,你把我当作什么了?我不是一只小兔子,你想送给谁就给谁,我是一个人。”永祺拔尖了声音,手上比着手势,好像对着永咸咆哮起来。

永咸往后一愣,这年头真是反了,一个妹子也敢这样对着老哥直嚷嚷,看来让她读书学了知识,她却懂得了反抗家庭。

“你什么都想管我,我不会听你的!”永祺瞪着眼说。

“你不用大声,大声也没用,这事我还是能做主的。”永咸平静地说。

54

张杰心的石碧杂货店重新开张了,石壁人发现货物和品种都比原来少了许多,柜台上主要是晒烟丝,一堆堆金黄的,或焦黄的烟丝,散发着烟草的微辛气息。把一撮烟丝塞到烟斗里,或用烟纸卷起来,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一圈圈的烟雾,心头飘起一种难于言说的惬意,似乎生活中所有的沉重和苦难都有了补偿。

杰心过去也学宁驼子的样子,断断续续地嚼烟,最近这种烟瘾是越来越大了,嘴里一会儿没有烟,上下两排牙齿就禁不住要磨擦起来,心里感觉到无比的失落。

昨天店里往汀州府发出两担头庄烟丝,条丝烟分超庄、头庄、二庄、三庄4个等级,这两担四笼的头庄烟丝128斤,雇两个打担人就显得份量不足,他们宁愿接重一点的活多赚点钱,最后就雇了一个可靠的打担人。这人刚出门不久,杰心的眼皮就一直跳,先是右眼跳,接着左眼也跳,最后差不多是两只眼一起跳,让他分不清到底是跳灾还是跳福,只感觉心头烦乱。像这样的批量生意,他已经好久不做了,这次实在是因为对方是老顾主,而且答应货到付款。差不多傍晚时分,一个坏消息就传来了,杰心的两担烟丝在竹篙岭被一伙白军抢了,打担人想要争辩一句,被打得往地上直爬,牙齿落了三颗。杰心担忧的事情变成了事实,一下懵了一样,对他来说这可是重大损失,128斤头庄烟丝,光是收购来的价格就将近60块大洋。那个打担人不敢来见杰心,已不知去向,虽说他家也在石壁,但他一条光棍,天下只要有路都能去,到哪里去找他?找到他之后又能怎么样?杰心只好认了倒霉,心想最近的运气怎么就这样背呢?看来,那天永咸说的有道理,找个老婆来冲冲喜,结婚前生子后,运气才会好起来。不过,人家永祺肯吗?到底是读书的妹子,心思猜不透的。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找个时间托牙秀婶婆去说一说。

半夜里,杰心把埋在自家床铺下的那只瓮子挖了出来,感觉轻了许多,心头却是重了许多。虽说这瓮子里的东西不是流血流汗得来的,可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它像漏了一个洞的罐里的水,一点一点地流失,让人心里发痛,却又无可奈何,莫非这是天意吗?来得快,去得也快。

杰心把瓮子里的银元数了一遍,其实不用数,他也是心中有数的,但数了一遍之后,有一种证实后的疲惫和沉重。

他从瓮子里取出十五块银元,瓮子变得更轻了。重新把它埋进地里,盖上土,上面铺上杂物,让人一点也看不出这地曾经挖开过。店里要补货,最重要的,家里要进一个人,这十五块先用着,不够再挖出瓮子来,很快这瓮子将空空如也。杰心无法想象,这段日子要是没有宁驼子留下的这只瓮子,他的生活会怎么样?可是这只瓮子显然像是被诅咒过的器物,使他接连遭遇变故。

不过,杰心想,这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就要好起来了,很快很快,立即好起来了。他强迫自己一遍遍地这样想着。

杰心从家里出来时,母亲似乎不放心地说:“又要到店里去?”

“你要小心啊。”母亲交代说。

“我知道。”杰心说。他手上提着一把土铳,这是以前父亲用过的,他想明天把它擦拭一遍,它还是能用的,射出的铁砂弹总比棍捧来的快。

杰心走到墟街上,这里已经没有白日的热闹和喧哗,店铺大多紧闭了门窗,一二家还没打烊的,也只开一小扇木窗子,透出一束摇晃的浑浊的灯光。

远远的杰心就看到自己的店铺前有一条人影,那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上前拍了拍门,又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发黑的路面。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人是谁?他想要干什么?他把身子闪到更黑的阴影里,睁大眼睛察看着那人的一举一动。那人又转身拍了几下,叫了两声:“杰心,杰心。”这声音很熟悉,但他听不出是谁,可以肯定不是来使坏的人。

杰心从阴影里走出来,那人眼尖,一下就叫道:“杰心佬,是你啊?我等你好久了。”

那人大步走了过来,拍了一下杰心的肩膀,说:“厉害啊,张老板。”

杰心愣了一下,认出这是老同学徐世谦,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在翠城上学吗?”

“我没有啦。”徐世谦说,“找你混口饭说,行吗?老同学肯收留吗?”

杰心以为徐世谦是开玩笑的,也笑笑说:“行呀,粗活你干得来?”

“当然可以,你别看我瘦,我这双手可是劳动的手。”徐世谦自豪地比了一下手。

杰心打开店门,把徐世谦迎进店里,点起了茶子油灯,在光亮的照射下,他发现徐世谦比上次见面时黑多了,脸上有棱有角的显得很精神。

“老同学,我不是开玩笑啊,我晚上就要住在这里,不然我没地方去了,你总不忍心看我露宿街头吧?”徐世谦认真地说,可他越认真越让杰心觉得是开玩笑。

“行啊,你不嫌弃你就住吧。”杰心笑笑说。

杰心把自己睡的竹床让给了徐世谦,自己就睡在柜台上,对他来说,睡在哪里都是可以的。天气有点冷,被缛不够,杰心从后进作坊拿来几条麻袋,徐世谦一看连忙说:“麻袋给我,我盖麻袋就行了。”

“这怎么行?你是客人。”杰心说。

“我不是客人,我是你的学徒嘛,来来来,麻袋给我。”

两人争了起来,把麻袋拉来拉去的,像拉锯一样。杰心只好丢了一条麻袋给他,说:“你怕冷?给你一条,被子也归你。”

徐世谦的本意是被子给杰心,他只要盖麻袋就行了,既然杰心不要被子他也不需要麻袋了。

“就这样吧,睡吧。”杰心说。

两个人就躺了下来,杰心把油灯吹灭,伸了个懒腰说:“我躺在这柜台上,正好闻着烟味。你不习惯烟味吧?”

“没事,慢慢就习惯了。”徐世谦说。

过了会儿,徐世谦突然问:“杰心佬,你听说过布尔什维克吗?”

没有回答。

“杰心佬,你睡了吗?我问你,你有没有听说《资本论》这本书?有吗?”

还是没有回答。徐世谦听到了杰心发出的鼾声,像潮水一样漫过店铺,可是他睡不着,他整个晚上眼睁睁地看着乌黑的天花板。

55

早上起来,天就下着绵绵细雨,黄茂如疑惑地看着天空,夏令荣用很肯定的语气地说:“没事,过会儿‘七圣’要出巡了,雨就会停了,下再大的雨再大的雪也会停,几百年都这样。”

夏令荣过于绝对的语气同样令人疑惑,黄茂如吃过早饭,就招呼夏华雄说:“走,我们出去看看。”夏令荣再三交代儿子不能乱跑乱撞,不能跟黄先生走散。在桌上收拾碗筷的夏华香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鼓起勇气说:“黄先生怎么管得住华雄?我也去。”

这正是黄茂如期待已久的一句话,他心里颤动了一下。夏令荣似乎也没反对的理由,脚长在女儿身上,她要去就去,这正月十三“过漾”,在夏坊连瘫子都要被抬到外面看热闹,没有人会呆在家里。

夏华雄拉着黄茂如往外走,外面的锣鼓声咚咚咚地敲得一阵比一阵紧,像是在催促着人们。两天前,七圣庙前就搭起戏台开始演戏了,据说要连演十天。今天是“七圣”出巡的日子,也是“过漾”的高潮,附近乡里的人一大早就从四面八方向夏坊聚拢而来。

黄茂如是昨天从石壁赶到夏坊的,为的就是好好看一看“七圣”出巡,这种游动的傩舞很有意思。在他内心里,他还愿意跟夏华香多一些接触,多一些沟通。在家过年那些天,他几乎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作画,他几次想上门到葛藤坑看看巫永祺,最后还是成功地把这一念头抑制住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一个很顽固的想法,没收到永祺的回信,他就不去见她,除非她来见自己,他知道这不是和她较劲,这是自己和自己较劲。

走出夏家大门,黄茂如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果然雨停了,天空灰茫茫一片,薄薄的日光在云层里涌动着。

夏华雄拉着黄茂如的手,大步往前走,他嘴里兴奋地哇哇叫着,可是他走得太快了,而茂如总是回头张望华香有没有跟着出来了,所以华雄只好使劲地拉着他,像牧童拉着不肯走的牛一样。

茂如看到华香从大门口走了出来,并且似乎朝他微微一笑,这才跟着华雄往前走。自从那天夜里华香叫他陪她到她姐姐家去,他就知道这是个美丽的圈套,他心甘情愿地走进去,谁知最后却是一脚踩进池塘里。惊惶失措的华香最后还是叫人把茂如救了上来,她被父亲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通,接连许多天都不敢看茂如一眼,甚至也不敢和他说一句话,直到茂如要回家过年的那天晚上,她提了一桶热水到他房间门前,才细声地说了一句:“那天晚上……真是对不起……”茂如发愣,等她扭头跑了之后,才回答说:“没事……”

七圣庙前锣鼓阵阵,爆竹声声,人群像浓稠的泥浆缓慢地流动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兴高采烈的表情,亲友间热烈地打着招呼。

嘭!嘭!嘭!有人站在人头攒动的吴氏祖堂前放了三声土铳,尖锐的声音震耳欲聋。硝烟在空中散开,此时天空已是一片晴朗。看来夏令荣说的没错,七圣庙的傩神要出巡了,天空就放晴了。

华雄拉着茂如往吴氏祖堂前的人群里走去,茂如看到华香已经跟上来了。前面的人围得像是铜墙铁壁,华雄连个缝也找不到,茂如说:“就在这里看好了。”

“这里看不到。”华雄说。

“等下我把你举到肩头上。”茂如说。

吴氏祖堂的大门前挂着一块大红布,阻挡着所有好奇的眼光。昨天凌晨五点,吴、夏、赖三姓分别派出一人,到二里地外的菩萨子坑取水。那里的水特别清澈,取水时要上香点烛,燃放鞭炮,然后由吴姓人用瓢子舀起半桶水,提回来放在吴氏祖堂里。大概是晚饭后,所有被选中装神的人就要到吴氏祖堂来,把凌晨取回的水烧开,让它冷却,然后用来磨刀。这刀也就是法器,用这种经过仪式化处理的水来磨法器,自然就有特殊的功效了。半夜里,夜深人静之际,装扮七圣的7个人像幽灵一样摸出吴氏祖堂,到七圣庙里迎奉傩面,先取下红脸的一圣,然后按顺序从神龛上取下,捧在手里列队返回。对夏坊人来说,这是一个神秘紧张而又让人期待的夜晚。七圣装神就是在这里面进行的,无关人士谁也不能靠近,在村子里也没有人敢发议论,据说随便谈论七圣装神,会立即害红眼病,头痛肚子痛,让人痛得在地上打滚。

夏坊的傩面属于“梅山七圣”崇拜,是当地人到湖南经商之后传入的,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夏坊吴姓的祖先到湖南经商,有一次碰到洪水暴涨,河里十三条船被打翻了九条,情况十分危险。这里,河面漂来了两只箱子,但是没人敢去捡,结果立即有两条船又沉了下去。箱子又漂来了,吴姓商人叫艄公把它们捞上来,艄公不干,吴姓商人只好许以重金,让他把箱子捡上来。就在这时,又一条船被大水打翻了,只剩下吴姓商人这船安然无恙。死里逃生回到客店后,吴姓商人想打开箱子,可怎么也打不开,只好到外面买香烛回来拜了拜,才打开了箱子,发现一只箱子里装着九副面具,一只箱子里装着法器。吴姓商人把箱子带回了老家,每年正月十三日都把面具摆在簸箕上,供人祭拜,后来因为两副面具过于恐怖,吓死了一个夏姓男孩,经乩师降神指点,把这两副面具烧掉,便只剩下七副面具,然后逐渐演变成了今天的傩。具体说来,这七副面具分别代表猿猴、猪、羊、狗、牛、蛇和蜈蚣七种动物精怪。

几声土铳的巨响之后,牌子锣鼓也敲了起来了。吴氏祖堂的木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赤裸上身、戴着恐怖面具的傩师大步跳了出来。站在门口的老者递上一面镜子和一本通书,这红脸一圣拿过镜子和通书,当空照了一照,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把镜子和通书还给老者,往前大步走了出去。许多人在他面前燃放鞭炮,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弥漫的销烟让人看不清面前的情况,更主要的是出于一种恐惧,所有人纷纷往后退。七个傩师次序跳了出来,手持竹鞭往前走去,猛一看,他们一个个头上插着刀子锯子,肚子上也插着杀猪刀,肚肠流出,鲜血淋漓的。茂如一时不辩真伪,只觉得面前一片血淋淋的,让人惊奇而又热切地瞪大眼睛,生怕漏过每一个细节。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华雄跳着脚说。

茂如也顾不上他,只是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

第一个是红脸一圣,青面獠牙地怒目瞠视着,头扎绿巾,V形缺口上斜插着一把红色锯子,上身赤裸,下身穿着宽松束脚的黄裙。后面六个均是黑脸,一律赤裸上身,怒目咧嘴,头扎红巾,前两个也穿黄裙,后四个穿的是蓝裙。土铳、鞭炮齐鸣,锣鼓、唢呐合奏,现场人声鼎沸,气氛一下达到了高潮。

茂如感觉华香悄悄站在了他的身边,因为身边别人的拥挤,她越发地紧挨在他的身边。

黑脸二圣、三圣走过来了,头上扎着红巾,头上都插着砍肉刀,像是在头上劈出了一块V形缺口。茂如听到华香惊叫了一声,手就被紧紧地抓住,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即羞涩地松开。

四圣、五圣向外面吐着舌头,腹部穿过一把尖刀,肚肠流出,六圣、七圣则是手腕上穿过尖刀。茂如自然明白这血淋淋的场景不是真实的,但是化装的效果如此逼真,真是匪夷所思。

以红脸一圣为首的七圣慢慢地向前移动着步子,傩面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与其说他们凭着感觉在行走,不如说傩面让他们神灵附身,不需要眼睛也能往前走。他们手中持着长长的竹鞭,不断地向人群中打去。那柔软的竹鞭高高地抖起来,总是引发许多惊喜的兴奋的叫声,很多人迎着竹鞭挤了上前……

“快,你也上去被打一下,被打到的人会有好运。”华香推了推茂如说。

茂如愣了一下,就迎着那抖起的竹鞭挤上前。高高举起的竹鞭落在他的左脸上,像长指甲从他脸上划过,有一阵烧灼的痛感,但是他想到这么一挨打就能好运,也就立即不痛了。

七圣缓缓向前游走,围观的人群也随之向前移动,像无数涓涓细流争着向前流去一样,茂如站住不动,就像水落之后冒出来的石头一样,他往旁边一看,身边还有个华香。

站在家门口观看游傩的村民看到了茂如,亲热地叫着:“先生来坐一坐。”立即跑过来把他拉到厅堂上,那桌上早已摆好好多盘干料腌料。主人拉着茂如坐下,抱起酒瓮倒了两碗酒,就拉开了敬酒的架势,“来来来,先生敬你啊,祝你新春快乐!”从这家出来,又被隔壁家拉进去了。“过漾”的习俗,整个宁化都是差不多的,厅上的桌上早已摆满各种冷菜(有客人入桌后热菜也随之上来了),只等着客人,家里来喝酒的客人越多,主人感到越有面子。茂如虽说是夏家的私塾先生,好多人还是认得他的,即使只是一面之交也很热情地拉着他到家里。进了上家,下家不进,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了,茂如只好像有求必应的菩萨似的,让每个人都满意,端起酒先说一句祝语,然后一口喝下一碗酒,然后抹着嘴说:“谢谢,谢谢。”脸色微微泛红,脚步有些发飘地退出酒席,刚走到门口又被下家接走了,然后又端起一碗酒,如此反复不已,十来家下来,茂如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他突然发现华香一直跟随在他身边,而华雄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心里蓦地一惊,问华香:“你、你老弟呢?”

华香愣了一下,转头四处张望,地上有放鞭炮的孩子,还有一堆堆纸屑,游傩拖着长长的尾巴往何坑方向行走,在穿着厚厚夹袄的人群中,那几个上身赤裸、头插刀锯的傩神,像是一条结冰的河面上跳动的火焰。华香喊着华雄的名字,向前跑去。

茂如谢绝了一双伸过来拉他的手,也跟在后面跑上前去。

56

砰的一声,桌上的碗被巫永祺一手扫落在地上,跌碎了一地。永祺绷着脸,昂首挺胸从厅上走开。

永咸早就意料到永祺会有一些反应,这还算不上激烈,至少比他所意料的还要温和。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那碗从永祺的手上飞到他的身上来,他也不躲避,但是那碗只是从桌上垂直掉落。

前天张家派媒婆牙秀婶婆前来纳采问名,排生月之后,双方生辰正好相配。这些永咸都没有告诉永祺,他觉得没必要,他完全可以做主,明天张家要来“压礼帖”了,他才觉得让永祺知道一下也无妨,毕竟这也是她的终身大身。

“你在石壁地界打听打听,没有人不说杰心佬好,我会害你吗?我怎么可能害你呢?我把最好的人介绍给你,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找什么样的人?能比杰心佬好吗?你对人家还有不满?”

在永咸连珠炮似的说话过程中,永祺一言不发,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让永咸觉得自己说了太多,道理很浅显,只要她自己能想到,根本就用不着他多说,为什么她就偏偏想不到呢?她怎么就体会不到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杰仪提着畚箕上来,打扫着地上的碎片。扫完了,她抬起头,眼光正好和永咸相遇,这一回她没有躲开,反而是永咸移开了。

“永咸,你也不要逼永祺。”杰仪低低地说。

永咸心里有些惊讶,杰仪怎么这样说话?他这是为了永祺好,也是为了她老弟杰心好啊。杰仪也来替永祺帮腔了,看来大家都不理解他。

“我是为了永祺,也为了杰心,为了我们两家好啊。”永咸的话尾带着叹息。

“有些事不该管就不用管。”杰仪说。

永咸霍地站起身,不高兴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现在这个家由我在管,你说我该管什么不该管什么?”

“我不知道,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杰仪说着,提着畚箕走了。

永咸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似乎有些生气,他让永祺嫁给她老弟杰心,她应该高兴才对啊。永咸觉得别人不能理解他,其实他自己又何尝理解了别人?几十年之后,当他耄耋之年重返石壁,他才深切地感觉到这一点。

回到房间里的永祺越想越觉得忿忿难平,永咸真是把她当作一只小猫小狗,想送给谁就给谁,不,她不是小猫小狗,她是一个人。尽管她也知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她不愿意这样,古旧的老例是不对的,她自己的事情只能是自己来安排。对张杰心,她并不陌生,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她根本就想不到他跟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这时,永祺想起了茂如,心里涌起一种委曲的心酸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为了他所受到的惊吓和痛苦吗?难道就是因为没收到回信他就不再写信了?为什么近在咫尺,却感觉如隔天涯?他就不能屈尊到家里来看看自己吗?永祺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跟他较劲,也是在跟自己较劲。这样只能让自己感觉到痛苦,可是她现在也只能在这种痛苦中寻求某种滋味了,不然她就会彻底麻木。

永祺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认真地梳着她的学生头。她从梳子上看到了一根白发,抓下来捏在手里,仔细地研究着它的来历,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头上还有没有呢?永祺拨开头发,对着镜子寻找起来,细细的发丝像沙一样从她手上流过,闪着乌黑的光泽。她找不到第二根白发,就是这一根了,记载着一段苦闷的日子,现在好了,它无意中被梳了下来。她把它丢在地上,她想过去的就不要想了,要紧的是面对现实,她决不能屈服于永咸,她要重返学校……

门上响起两声敲门声,轻轻的,永祺走过去打开了门,看到杰仪站在门口。

杰仪笑了一笑,笑得很生硬,她在斟酌着词句,看得出她很难表达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说:“永祺,你和杰心的事……”

永祺愣了一下,这时才在意识里确认,原来杰心是杰仪的老弟,她似乎不明白她的来意,她是来帮永咸说话的吗?

“你不用说了。”永祺冷冷地说。

“你别苦着自己……”杰仪说着,转身走了。

她的话让永祺越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呢?永祺想,杰仪早早来到自己家里,给老弟做细新妇子,她苦吗?她一定苦,可是她能理解我的苦吗?

晚上,永祺正式向永咸提出,她要回学校继续读书。

“读书?事情还没办好,别说什么读书。”永咸说。

“那是我不能答应的事情。”永祺说。

“那我也不可能答应你的事!”永咸提高了声音。

“你无权控制我!”

“我怎么无权?我是你大哥,现在我管着这个家!”

“我可以不要这个家!”

“你?!”

兄妹再次不欢而散,永咸心里有了戒备,他想永祺可能会离家出走或在半夜里不辞而别,特别交代了贵生几个人,要加以提防,发现异常动向立即阻拦并迅速报告。

第十四章

57

从记忆中的葛藤坑回到客家乡村饭店,巫永咸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本来他就不多话,此时更显得沉默,像一颗老石头。

巫文姬感觉张杰力陪同走了一个上午,也怪辛苦的,就请他一起吃了午饭。他不推辞,也不客气,似乎就是一家人一样地理所当然,端起碗就盛了满满一碗饭,菜还没上桌便大口地往嘴里扒,掉到桌上的饭粒,他都一一用手捡起来吃进嘴里。

和他相反,巫永咸一点食欲也没有。文姬给他盛了半碗饭,他就摇头了,她只好又倒了一半回到电饭锅里。永咸端起小半碗饭,还是搁了下来。

“爷爷,你怎么不吃?”文姬问。

“你爷爷伤心,吃不下啦。”张杰力笑呵呵地说。

“我可是饿坏了,”张显澜说着,也是大口地吃起来。

永咸很羡慕地看着他们,还是端起了饭碗,往嘴里扒了几口,坚持着把小半碗饭一粒不剩地吃进嘴里。文姬帮他舀了半碗汤,他也几口喝了干净,然后起身往楼上走去,走到楼梯口才回头说:“你们慢慢吃,多吃点。”

“爷爷,要不要我扶你?”文姬问。

永咸摆了一下手。扶着墙壁走回到房间里,永咸感觉非常漫长,像是走了一个世纪,犹如他从石壁走到台湾又从台湾走到石壁一样。在椅子上坐下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葛藤坑的变化出乎他的意料,它完全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天翻地覆。旧宅、平阳堂、油榨坊,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父亲墓地的下落,他就不敢抱任何幻想了,他甚至只字未提,那个闹哄哄的年代,连房子都留不下来,还能留下一个革命对象的墓地吗?

永咸记得他是在逃亡半个月后听说父亲的死讯的,那时他正在宁化和清流交界的山村里东藏西躲,消息来源是一个路过的石壁人,他背着行囊正准备到外地谋生,永咸看到他时迅速埋下头,往一丛竹林后面跑去,那人大声说道,永咸佬,我看见你了!我告诉你说,你老爹前三天病死了,昨天埋葬了!永咸立即刹住脚步,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那人。时隔多年,他已经忘记了那人的名字,他只记得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膝盖一软,咚的就跪了下来,面向石壁方向,叩了九下头,想哭却是怎么也哭不出来。那人行色匆匆地上路了,永咸来不及问更多的情形。他想过偷偷潜回石壁,到父亲墓地上烧几刀纸,看一看新出生的儿子,可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摸进安乐乡一个亲戚家时,他几乎把亲戚吓坏了,亲戚告诉他现在风声紧,传闻很多,有说暴动队和红军都走了,也有说他们杀了许多人,反正是乱糟糟的,千万不要去冒这个风险,石壁人历来就是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出远门的,你还是走吧。永咸记得亲戚说了一句话:“现在石壁人要你的命,你只有远离石壁才能活命。你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走得越远越好。”他终于狠下心来,向着石壁相反的方向走了……

楼梯有人走上来了,文姬走进了永咸的房间,说:“爷爷,你睡一觉吧,上午你很累了。”

“这点路不算什么,当年我一天能走一百多里山路。”永咸说。

“我知道,爷爷,可现在不是当年了。”文姬说,“我还知道,你找不到当年老家的踪影,你心里不好受,这更是难于承受的累。”

“你跟爷爷说话也净是文艺腔。”永咸苦笑了一声说。

“不是啊,爷爷,我觉得特别能理解你,你想当年我们在乌衣巷住了五年,后来那里要拆掉了,我都大哭一场。”文姬说,“人总是有感情的嘛,住过的地方就是生命的证据一样,毁掉就没有了。”

永咸欣赏地看着孙女,眼光里满带着疲惫。文姬扶起爷爷往床铺走去,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她帮爷爷在床上平躺下来,盖上一件薄毛毯。

文姬从爷爷房间出来带上了门,张显澜也吃完饭走了上来,他肆无惧惮地打着饱嗝,说:“奇怪了,我在台湾食欲不振,到了这边怎么天天吃得不知饱?”

“这是猪仔过糟香。”文姬说。

“多呆几天回去,我就成大肥猪了。”张显澜笑笑说,他跟在文姬后面,等她开了房间的门也尾随而入。但是立即被文姬挡住了。

“哎,我要睡觉了,你也回去睡吧。”文姬说。

“吃饱就睡,你比我更像猪啊。”张显澜说,“哎,跟你汇报一下这两天我的感受吧?”

文姬抬起眼睛瞄着显澜说:“特许你汇报一分钟,你对我有感觉之类的陈词滥调就免了。”

“这两天的感受和你无关啊,而是关于客家人的历史追问。”显澜故作深沉地说着,脸上五官仿佛都变得严肃起来,这是他最逗人的表情,也是他的可爱之处。“你说,客家人为什么叫作客家人?”

“你说呢?”文姬偏起头。

“世界上几乎所有民族都喜欢宣称自己是某块土地的主人,为什么唯独客家人自称是客人?”

文姬眼睛亮了一下。

“客家人把自己当作这个世界的客人,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心境呢?”显澜认真地说。

“你把心里的追问写下来,恐怕就能写一本书了。”文姬说。

“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能。”

“我能。”

两个人相视而笑,显澜趁机把文姬揽进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做出一副很感叹的样子,说:“这可是一个宏大的深邃的历史命题啊。”

58

巫文姬做了一个梦,穿越时空隧道来到了爷爷年青时代的葛藤坑,这是她根据经历和想象拼贴出来的场景,一排高低错落的房屋,泥土房和砖瓦房相间着,一条清澈的溪水从村子中间流过,水车哐啷哐啷地转动着,脚下是铺着小石子的路,沿着这条路,文姬走向村子的深处,那里有一座高大的宅院,门上的两只铜环像一双眼睛。

大门在文姬门前徐徐打开,文姬好奇地走进大门,院子里有人在打水,还有人在编着竹笠,都是些面目模糊的人,年青的爷爷坐在厅上喝着茶,他没看到文姬走进来,实际上没有任何人看到文姬,她像是披着隐身草一样,她可以看到任何细微的事物,而谁也发现不到她。

剪着学生头的姑奶奶从文姬面前走过去,她穿着平底的布鞋,行色匆匆,她要干什么去?文姬叫了她一声,但是她根本没听见,她脚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像一阵跳荡的音符。她消失的地方又走出了一个女子,端着一笸箩的针线,缓缓地走来,文姬无法确定这目光略带忧郁的女子是不是年青的奶奶,她似乎更像是从影视剧里走出来的一个失宠的女主人。文姬迎面向她走去,她从文姬面前经过,像一道光亮闪了一下,霎时就不见了……

文姬从梦里醒了过来,她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抚着胸口,一手端起桌上的水杯,猛喝了一口。房间里光线明亮,墙上的壁扇呼呼地转着风,这不是一个适宜做梦的环境,但她还是做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梦。

文姬打开门,就听到爷爷的房间里传出两个老人的说话声,因为彼此有点耳聋,声音说得比较大,他们说的是客家话,她基本上能听懂。

爷爷房间的门是敞开的,两个老人转头看到文姬走到门口,就闭了嘴不再说话了。这让文姬奇怪,为什么不接着往下说?又不是说什么秘密的事,她都听到了,他们在说一个叫作“幼妹”的女人,根据她的猜测,这个“幼妹”就是爷爷在石壁的妻子,也就是她传说中的石壁奶奶。

“爷爷,我跟你去吧。”文姬说。

“去哪?”永咸不解地问。

“你们不是说要去……?”

永咸摆摆手,示意文姬不要往下说了,他站起身,背着手踱到窗前又踱过来。

张杰力用客家话说:“永咸佬,你要是不高兴,就当我什么话也没说。”

这下轮到文姬不解了,她看了看杰力,又看了看爷爷,试图从他们脸上发现秘密,但是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除了皱纹还是皱纹。他们之间并没有争吵,从她刚才听到的话头话尾来看,他们似乎还说得很投机的。

“没什么。”永咸用客家话说。

文姬从爷爷的神情里感觉并非“没什么”,那分明是有“什么”啊,可到底是“什么”呢?她实在无法捉摸。

永咸和杰力刚才提到了一个名字,正是永咸七十年前的妻子罗幼妹,据杰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说法是,罗幼妹带着年幼的儿子改嫁给一个张姓男人,大约两三年,张姓男人病逝,幼妹受到许多无端的指责,说她是扫帚星、克夫命,她精神上抑郁成疾,在一个雨夜里走出家门,一说投水自杀,一说被水淹死,还有一说是流落他乡,下落不明。在逃亡路上和在台湾的日子里,永咸是陆续听到过她的一些消息,第一次听说她的改嫁,永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好长一段时间觉得不能理喻,因为就是在石壁,有多少男人远走他乡啊,有的也是许多年下落不明,而家里的妻子总是倚门而望,从不放弃思念和等待。直到1950年之后,永咸发现回到石壁已成为不可能的事情,在台湾众多老乡和朋友的劝说下,他决定结婚,在外面漂泊了那么多年,像所有的客家人一样,处处无家处处家,对家的渴望比任何人都更强烈。

显澜也从门口走了进来,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有点异样,说:“你们在开会讨论问题啊?”

文姬朝他挤一下眼睛,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他扮鬼脸吐了一下舌头。

永咸走到杰力面前,说:“那我们明天去看看。”

“我也去。”文姬抢着说。

“你去干吗?”永咸说。

“我跟你们去呀,我这是执行老爸的指令,爷爷到哪我就到哪。”文姬说。

59

晚上吃过饭,张杰力拄着烟管回家了,巫永咸让张显澜送他一程,他摆手拒绝了。永咸在饭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到对面的公祠牌楼落下了厚厚的暮色,往山上望去,整个公祠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

文姬过来问爷爷是到外面走走还是回房间休息,永咸还没有回答,饭店门口跑来了一辆自行车,暮色里跳下一个男子,一边架车一边向永咸打招呼说:“吃饱了吗?”

永咸认出是上午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带头修路的张文能书记,回答说:“吃饱了。”

张文能一身汗臭味地走过来,看样子刚从修路工地下来,身上沾满泥土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他在永咸面前一站,不知为什么,让永咸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他想起自己刚到台湾那几年,也是每天一身臭汗淋漓的衣服,身子像是要散架一样,只是心中有一股信念,不然连走路也走不动了。

“老先生,在我们石壁吃得习惯,住得习惯吗?”张文能说。

“我本来就是石壁佬。”永咸说。

张文能哦了一声,伸出手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笑笑说:“那你是回乡祭祖了?欢迎啊。”

永咸看着张文能,觉得他伸出手又缩回去的动作很可爱,这是个质朴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对人的直觉一向很准确,有的人看了一眼就不喜欢,有的人正好相反,立即能够引起他的关目和欣赏。张文能就属于后者。

“可以问一下吗,老先生贵姓?”张文能客气地问。

“免贵,姓巫,巫罗俊的巫。”永咸说。

张文能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女老板杨犁花走上前打招呼说:“文能佬,吃饭了没?”他摇下头说:“我来找你有事,晚上7点半到村部开会,说说迁坟的事。”

“我家男人不在家,这是男人才能决定的事。”杨犁花说。

“我早通知你了,让你叫男人回来,他不回来,就由你做主了。”张文能说着,向永咸歉意似地笑了一笑,“我还有事,先走了,祝你在石壁过得愉快。”

“谢谢。”永咸说。

张文能返身推起自行车,跨上车又向前面咔啦咔啦地跑去。永咸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文姬说:“爷爷,你怎么一直看着这人?”

“我觉得这人不一般。”永咸说。

“什么不一般?”

“就是不一般。”永咸说着,向对面的公祠走去。文姬赶紧跟上,准备搀他一把,永咸说:“还不需要吧?”文姬便松了手。

爷孙俩走过公祠牌楼,沿着长长的水泥路继续往前走,两边是姓氏石碑,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文字。这条路被命名为“客家之路”,路面上响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永咸恍然觉得脚步声越来越宏大,不是他一个人,不是他和孙女两个人,而是一个家族的人,一个族群的人,无数双脚板踩响了这条路……这路上似乎还留着先辈们的温热,几代人的足迹叠印在一起。

数百年前那群南迁的人,向南,向南,目标始终向南。一路上,风尘仆仆餐风露宿,渡过黄河,穿过长江,从兵荒马乱的北方走向偏安一隅的南方。越往南走,山势越是高峻,举目四望,数百里山脉莽莽苍苍连绵不断,时有强人和猛兽出没,偷袭侵扰,而山间瘴气弥漫,更是击倒了不少强健的身体。这群长年累月走在背井离乡路途上的人们,往日光鲜的衣裳早已褴褛不堪,脸上落满了南方的尘土,他们的心里已经非常疲惫,对安定的生活充满着渴望,可是,家在何方?

家在何方?背井离乡的人啊,心在流血,心在颤粟,心在呼唤。

他们终于发现了石壁。

但是,他们漂泊的命运并没有结束。石壁是祖地,石壁也是驿站,他们注定还要向着远方不停地走去。

这就是客家人的宿命吗?

永咸脚步变得沉重,心里也堆积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石壁曾经是他的家,现在他却只是一个过客了,从终极意义上说,他也只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过客。

“爷爷,还走吗?”文姬似乎感觉到爷爷体力有些不支,停下来问。

永咸没说话,只是继续向前走着。前面是一座敞开的亭子,里面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客家魂。在微弱的光线下,这三个字也显得熠熠生辉。永咸走进了亭子里,在围栏的木椅上坐了下来。晚风扑啦啦地吹来,像回巢的鸟雀一样热烈。

“这样吹吹风也挺好。”永咸说。

“爷爷,你感觉这里的风和台北的风有什么不同?”文姬问。

“风,其实都是一样的,石壁和台湾也都是一样的,只是心境不同罢了。”永咸若有所思地说。

“爷爷,你说话变得好玄妙啊。”

“是吗?你慢慢就能理解的。”

“爷爷啊,你这一代人经历太丰富了,让人羡慕呢。”

“没办法,注定这样子的。”

“爷爷,要是让你选择,你还会选择同样的人生经历吗?”

“要是……会有这种可能性吗?”

“我说,要是嘛,假设有的话。”

“唉,生活没办法假设的。”

“爷爷,我明白你的心境了。”

“明白吗?明白就好。”

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文姬怕爷爷吹多了风也不好,说了三次,永咸才缓缓抬起屁股。回到饭店房间门口时,永咸交代文姬说:“明天要早起。”

这天晚上,文姬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的石壁奶奶。她穿着一袭青衣,袅袅走到她的床前,俯下身子看着熟睡的她,喃喃地说:“我的乖孙女,你怎么都不来看我……”文姬惊悸地从梦中醒来,只见一道白光倏地从窗边一闪,她心里咚咚咚地跳得厉害,坐起身抚着胸口,回想着那个梦里的石壁奶奶的面容,感觉那面容就在面前,可是她怎么也看不清。

60

石壁的清晨山风习习,第一缕晨曦即将透出云层,天空上还残留着几颗星星。巫永咸、巫文姬、张显澜和张杰力四人出了饭店,沿着昨天走过的路向前走去。他们渐渐形成了一前一后两个阵容,永咸和文姬走在前面,杰力和显澜落在后面,显澜是有意要帮杰力的,在需要的时候扶他一把。

这条破破烂烂的路,修了一半,像打满补丁一样。

杰力在后面说:“往左,往左。”

往左便是一条羊肠小道,可容两人并排走,路边长满了杂草和灌木。越往前走,路便越窄,窄得只能一人通行。

到了小山包下,路就断了。连绵起伏的小山包上,散落着一些坟墓,有的只是一个土堆的样子,看样子已多年没人修葺了。

杰力从后面气喘吁吁地挤到永咸身边,说:“他们说可能是在这。”

永咸眼光在小山包上扫视着,面前杂乱无章的坟墓,看起来那么简陋,大多是没有墓碑的,低低的一堆土,那里面曾经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现在荒草萋萋,草枝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更增添了一种凄凉的气氛。

显澜用眼光问文姬,你石壁奶奶的墓地就在这里吗?文姬的眼光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他们不敢出声,生怕影响了永咸的心情。

第一缕晨曦射出了云层,天空泛起金黄,面前的山包一下亮了起来,草枝上的露珠随即蒸发了。日头跃上东华山,天气就热了。

永咸眼光凝重地在山包上转了一圈,幼妹会在这里吗?生前落寞,死后也这么荒凉,她就是在这里吗?

杰力说:“他们说也不说个清楚,这叫人怎么找?”

文姬和显澜分头向立着墓碑的坟墓走去,瞪大眼睛察看碑文,但是上面的字迹全都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些无法辨识的凹痕。他们失望地回到永咸的身边,永咸徐徐地呼出一口气,还是一言不发。

“我昨晚听说,要修一条路从这边经过,这些墓可能全都要迁走。”杰力说。

永咸愣了一下,他想假如能够确定幼妹的墓,他要把它迁走再葬,客家人的习俗里,本来就有捡骨二次葬的风俗,这次他一定要找块风水宝地,给她做个宽敞明亮的阴宅,可是这乱糟糟的坟地里,哪一堆是她呢?他记得她的面容,不过那是年轻的模样,她留给他的面容定格在了1930年,再也没有任何变化。这么多年过去了,假如能再度重逢的话,她一定是认不出他来了,但是他却是永远不会忘记她的音容笑貌。当年他仓皇逃命时,一句话也不曾和她说,在后来的家书里,他对此表示了歉意,但是所有的家书全都石沉大海,他就像浩淼的海面上的一叶小舟,越漂越远……

这时,日头有些大了,明晃晃的阳光洒满了地上。小路上出现了一个扛锄头提着篮子的人,这人居然是张文能。永咸等四人都很意外,张文能发现是他们,也同样诧异不已。

“你们到这做什么?”张文能抬起头问。

“你到这做什么?”杰力比了一下手中的烟管,反问道。

张文能放下肩上的锄头,装着香烛纸钱的篮子一直提在手上,他说:“村里要修路,准备从这里经过,这些老坟要迁走。”

“书记亲自来迁坟啊?”杰力说,口气里好像带着讽刺。

“总得有人带头,我来迁我奶奶的坟。”张文能说。

“你奶奶?”杰力眨着眼睛看着张文能,在他的印象中,张文能是个遗腹子,而张文能的父亲是个孤儿,杰力对他的父亲早已没有丝毫印象,更记不得他的奶奶。

“嗯,我奶奶。”张文能点点头说,“你们呢,一大早到这找什么?”

杰力用手指了指永咸,说:“我们陪他找座坟,这里都没墓碑,有墓碑也看不清,真不好找。”

张文能看了永咸一眼,永咸也正好把眼光转过来,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便匆匆移开。

“请问巫老先生,是你什么人的墓?”张文能说。

“哦,”永咸迟疑了一下,“是我的原配。”

张文能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他提起锄头,一脚登上小山包,向一棵杂木下的坟墓走去。

永咸也抬起脚准备登上小山包,但显然脚上的力气不够,蹬了两下蹬不上,文姬和显澜连忙扶住他,又托又推地帮他登上了山包,两人也一起上了。杰力则绕了半个圈,从一侧的平坡走了上来。

张文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他还没找到原配的坟墓,怎么又知道是在这里?在张文能从小的记忆里,这片坟地埋的大多是非正常死亡的人,有的还是流落本地的无亲无友的外乡人,巫老先生的原配怎么也埋在这里呢?他有了一些好奇,但又不便直接地问。

杰力走了几步,把烟管拄在地上,向张文能问道:“张书记,你奶奶是哪里人?她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我怎么不认识她?”

张文能苦笑了一下,说:“说实在的,我连我老爸都没见过一面,对我奶奶就更陌生了。我只听说她姓罗,叫罗幼妹。”

罗、幼、妹,三个音节像三颗子弹一下打中了永咸,他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张文能,大声地问:“你奶奶叫罗幼妹?”

“是啊,”张文能点点头。

永咸向张文能走过去,面前隔着几座坟墓,只能绕着走,文姬连忙赶上来,扶着他说:“爷爷,你走慢点。”

张文能看了看永咸,又看了看杰力,他立即意识到自己从未谋面的奶奶,跟面前这个台湾来的老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难道……他心里一阵紧张起来。张文能从没见过父亲,母亲在世的时候也从不提起他的身世,只是几年前母亲过世前才告诉他,其实他原来是姓巫,早年他奶奶罗幼妹带着他父亲巫志远改嫁到石壁坑张家,巫志远改作了张志远,他出生后自然就沿用了张姓。对张文能来说,姓什么并不重要,当他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心头只有一股感恩的激情。正如这么多年来,他在客家公祠看到的情形一样,从世界各地而来的客家人,在石壁早就没有任何亲友了,但是他们双眼饱含感恩的泪水,因为他们找到了生命的源头。在石壁地界上能有一个他,原来正是有他从未知晓的巫姓爷爷和罗姓奶奶,在生命的河汊上,要是没有他们的源头,就不会有他这支涓涓细流了。尽管他们只是一个符号,他也是心存感恩。

“你奶奶叫罗幼妹?”永咸定定地看着张文能。

张文能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你父亲叫巫志远?”永咸更紧地看着张文能。

“嗯,也叫张志远。”张文能说。

永咸突然叹了一声,嘴唇抖动着说:“这么说,你是我的长孙了,我真没想到……”

杰力走过来说:“永咸佬,今天真是奇异了,你在老婆的墓前找到了孙子。”

张文能看着面前的老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心情,这种场地上的相认让他惊喜交加之余又有些尴尬,胸口有一种东西在冲撞,他想他应该叫一声“爷爷”,但是他叫不出来,喉咙里好像有一种东西堵住了。

“我……”永咸向张文能伸了一只颤抖的手,“我很惭愧,请你原谅我这个不合格的爷爷……”

张文能握着永咸的手,开头有点不自在,慢慢就握紧了,眼眶也渐渐潮湿起来,说:“不能这么说,爷爷,不能这么说……”

扶着永咸的文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张文能,心想这人居然是爷爷的孙子,那也算是我的堂兄了。她这时才深切地感觉,爷爷耄年坚持要回石壁,心里有许多未了的夙愿:找到父亲的坟墓,找到妻子的坟墓,找到杰仪的坟墓,找到儿子的下落。没想到最先找到的却是孙子,当然,这是很重要的一环,溯流而上,其它的也就容易找到了。

显澜看着面前的场面,觉得怎么也不像影视剧上面的情景,他突然想起口袋里带着数码相机,连忙掏出来,拍下了面前富有历史性的个性化场景。

“这就是你奶奶的坟地?”永咸指着张文能前面的坟墓说,“你奶奶命苦……先别迁,先别迁,要择个日。”

“可是,爷爷,我昨天在村民大会上承诺了,今天要迁走。”张文能说。

“今天不行。”永咸坚决地说。

张文能从爷爷手里抽出手来,望着面前这个突然变成他爷爷的老人,显得有些茫然,他不敢和他争辨,可是要是今天不能迁走奶奶的坟,他就失信于村民了,这对他来说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现在你得听我的了。”永咸说。

“孙子听爷爷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杰力笑笑说。

“可是我答应了村民,我做书记的带头……”张文能有些为难地说。

“你答应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所以你说了不算数,我说了才算数。”永咸拍了拍张文能的肩膀。

“我说永咸佬,也别老站在这坟地上说话,我看是不是先回去,孙子认到了,该怎么一个庆祝法?总得有个仪式。”杰力说。

61

张文能家是三间并联的土坯房,这种粗陋的房屋在石壁地界已经不多了,像他这样有一官半职的人还住着,更是绝无仅有。他也很坦然,他说等到全村人都住上砖瓦房了,他也要起一幢砖瓦房,不会给石壁抹黑的。

三间土坯房一间是灶房兼饭堂,一间是卧室,搭了两张木床,一床是儿子睡的,这两间地面上都没铺砖,中间的那间房做了客厅,地上总算是铺了红砖,摆了几张木凳木椅。

张文能陪着永咸、文姬和显澜在家里参观了一遍。让永咸惊讶的是,这个孙子全家没一样像样的家具家电,算得上现代化电器的只有一台十四寸的旧彩电,还有一台五成新的电饭锅。永咸看着看着,眉头就结了起来。这般寒伧的家境,在他看来,不是懒笨何至于此?现在大陆改革开放的大门越敞越开,很多人都发家致富了,只要有脑子肯吃苦,都能赚到钱,这个孙子当了村支书,应该不是蠢笨之人,看面相也是勤劳肯干的人,都说当官更能捞到好处,他怎么把家弄得这样子?

“家里顾不上收拾,就这样,见笑了。”张文能面带愧色地对永咸说。

永咸看了看张文能,不忍心责备说:“你忙什么呢,把家里搞得这么困难?”

“爷爷,你有所不知,我也曾经到外面打工几年,赚了几万块回来,那时‘万元户’还是很稀罕的,本来想盖幢楼房,可是这时村民们推举我,上面任命我当了村支书,我看到村部办公楼盖了一半没钱停工了,一个村没个地方办公怎么行?就把钱全捐出来,自己住的地方嘛,差一点还是可以克服的。”张文能说着,把永咸一行引到客厅,这时早有些听到消息的村民来到张家,有的客气地向永咸打着招呼,有的交头接耳在议论着。有个五十几岁的黑脸男子竖着大拇指说:“要不是为了全村人,文能佬就是石壁村首富了,他的钱原来建村部了,现在又拿出来修路,我孙女读大学没钱,他一下捐了一千元。”

“陈年旧帐你就不要翻了。”张文能打断了他,搬了张干净的凳子请永咸坐下,“爷爷,你要在石壁多住一段时间吧?你要是想回来住,我以后建新房专门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你的心意我领了,”永咸突然叹了一声说,“这么多年来,我有负于你奶奶,有负于你老爸,惭愧的很,也许我不该认你,我根本就没为你做过什么。”

“爷爷,你也不用这么说。我老爸没见过你,我也没见过我老爸,也许这都是命运吧。不瞒你说,我从小没有老爸,倒是认了好几个干爸,维藩桥下的那棵樟树我也认了它当干爸,小时候我也想过要有一个爷爷,就是没想到也可以认一个爷爷,现在好了,漂洋过海来了一个真正的爷爷。”张文能动情地说,他突然向永咸跪了下来,叩头就拜,“爷爷啊,受孙子一拜吧。”

永咸连忙拉住张文能的胳膊,说:“这不行,这不行……”

“孙子拜爷爷,怎么不行啊?”在一旁的杰力说,“不过初次见面,爷爷要给红包啊。”

永咸鼻头一酸,把头扭过一边去。文姬递给爷爷一张面巾纸,他推开了,示意孙女低下头来,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文姬会意地离开,随即又走了回来,手上递了一只红包给爷爷。永咸接过红包,递到张文能手里,说:“今天我没有准备,完全是太意外了,这个红包是我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你奶奶迁坟的费用全由我来出,另外村里要修路,我也不是太有钱,我先赞助你们五千元。等我叫台湾儿子汇钱过来,再拿一些出来。”

“谢谢爷爷,这是不孝孙子的叩头了。”张文能往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然后站起身,向永咸鞠躬,“我代表石壁村全体村民感谢你,路修成后,我们会把你的名字和捐赠金额刻在石碑上。”

站在一边的村民纷纷鼓起掌来,哗啦啦的掌声像一群鸟拍打着翅膀飞出房屋。

“惭愧惭愧,我身为石壁人,少小离家老大还,只能为故乡尽这么一丁点的力。”永咸含着泪花说。

张文能看了看房间里的村民,对永咸说:“爷爷,这里也有不少村民在场,我想首先向你道个歉,昨晚我还不知道我有个爷爷,而且就在石壁呢,我向村民承诺了,今天内把我奶奶的坟迁走。本来奶奶的坟几时迁走,爷爷你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情况特殊,我未能请示爷爷就向村民承诺了,希望爷爷能够支持我的工作。”

“今天迁走?这不行,太仓促了。”永咸摆摆手说,“得找先生择个日,选个好风水。”

“爷爷,今天就是吉日了。”张文能转念一想,想起石壁街上有个看地理的伊先生,“我马上去请个先生来,请他择日找风水。”

“行啊,我倒要看看你的办事效率有多高。”永咸说。

张文能转身就出了房间,跟邻居借了一部摩托车,呼地向街上驶去。不到五分钟,张文能就领着伊先生来了。

一听说是伊先生,永咸就想起当年家里经常请的伊朝山先生,一问这个伊先生,居然是伊朝山先生的长孙。想不到这样偶遇故人之后,永咸不由很有感慨。其实他早已明白,一脚踏上故乡的土地,人脉便已经接通了,尽管看起来都是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物,但很快会有许多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物奔涌到面前来。

伊先生问了永咸的生辰八字,低头喃喃念着什么,掐算了一番,说:“巫先生,今天是个吉日,下午三时最佳。”

张文能似乎有些孩子气地向永咸挤了下眼睛,不无得意地说:“爷爷,你看没错吧,今天是吉日。”

第十五章

62

巫永咸对巫永祺说,我是为你好,你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像杰心这么好的人了。

巫永祺说,我不喜欢。

巫永咸说,这由不得你喜不喜欢。

巫永祺说,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巫永咸说,你的事?你是谁?你是巫家的子孙,你是我巫永咸的妹妹,我不管谁管?

巫永祺说,这是我个人的事。

巫永咸说,这个家我做主,我说了算,你该明白我说了算。

巫永祺说,你说归你说,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听你的。

兄妹几次激烈的争吵之后,永祺闭门不出,有时站在窗前发呆,有时面壁沉思,心里纷纷坛坛的涌起许多往事,各式各样的对策和念头从脑子里闪过。她想,她无论如何不能顺从别人的安排,她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更何况是婚姻大事。她实在不愿意有人替她包办,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亲哥哥。出于一种反抗心理,她宁愿嫁给一个瘸子也不能嫁给大哥指定的人。

永祺没有下楼吃饭,杰仪把饭菜装在饭甑里送来了。其实她一点也不感觉到饿,更主要的是没有胃口。

“你还是吃点吧。”杰仪说。

“我不想吃,谢谢。”永祺说。

“不吃怎么行?身体是铁打的,也要加油。”杰仪说。

永祺没再说话,杰仪把饭甑放在了桌子上,往后退了出去。其实,杰仪就是面前活生生的例子,她太顺从父母的安排了,嫁给永维当细新妇子,几多年了,过的比寡妇还不如,寡妇至少还有一点欢悦的往事可以回忆,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每天默不作声地做着做不完的活儿。永祺想自己不能重蹈她的覆辙,更不能重复她的命运,自己是有读过书的文化人,应该过另外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

永祺想了很多,她在桌子前坐了下来,开始给茂如写信。开头笔管出水很不均匀,一下洇开一大片,换了一根笔,却是水出不来,笔尖把纸划破了。她发现,这其实是自己心里太急躁了,她心里突然有太多的话要对茂如说,就像堤坝里的水越积越深,在寻找着可以喷涌的缺口。她揉掉了两张纸,让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笔管的书写也流畅了。

思念只是一笔带过,埋怨、责备都顾不上提及,永祺主要在信中写到了现状,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她该怎么办?何去何从?她把茂如当作了唯一的可以依赖的朋友,希望得到他的指点和帮助。

把信装进了信封里,永祺感觉是在茂如面前倾诉了一场,全身心有些疲惫地松懈下来。

但是问题随即又来了,收信人茂如现在哪里?她似乎听说他已不在方田了,那要把信寄到哪里给他呢?她能自由地走出家门寄信吗?

永祺想了想,把信寄到他家里,让她母亲托人捎给他,可是谁能帮她把信寄到他母亲手里?

邮差?不知多久才出现一趟,别说等不急了,同时也很不安全,有可能被永咸截获了信件。谁能帮我把信送到茂如或者茂如母亲的手上呢?永祺想不出一个可靠的人。贵生在家里这么多年了,以前常常会帮她一点忙,跑跑腿他是不会推辞的,但他对大哥言听计从,忠心耿耿,在关键问题上他肯定是站在大哥一边的,到时他不把信交给茂如而交给永咸,那就完了。贵生之外还有什么人呢?在家里她接触最多的就是杰仪了,可是杰仪怎么可能帮她通风报信呢?大哥要把自己嫁给她老弟,她还能帮自己吗?

永祺发呆了许久,窗外的落日余晖洒满田园和溪流,只有她内心是一片黑暗。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把信送到茂如家里。她先把信件放在亵衣里藏好,若无其事地出了房间,走到楼下来。

两天没有下楼了,她感觉到家里的氛围似乎有些怪异,角落里有一双眼睛专门盯着她一样。她走到了横屋的天井边,发现自己是多虑了,因为自己内心的紧张,把事情想得复杂了。她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

走到大门口,永祺刚要跨出门槛,一个紧急的声音像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她。

“你到哪里?”这是永咸的声音,他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从墙角转了出来,伸出一只手,像栏杆似的,显然要拦她。

永祺的心一下又沉了下来,说:“我出去走走,不行吗?”她尖起了声音,带着挑衅的味道。

“到哪里?”永咸依旧是冷冷地绷着面孔问。

“你也管得太多了吧?”永祺说。

“我要对你负责。”永咸说。

永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扭头走出了巫家大门。永咸并没有拦她,也没有跟上去,他挥了挥手召来贵生,指了指前面永祺的背影,示意贵生跟踪永祺,说:“给我跟紧点。”

走出大门,永祺感觉外面的空气要比家里清新多了,不由猛吸了几口,这种感觉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鸟被放了出来。她朝维藩桥方向大步走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快了起来,回头一看,是贵生紧紧地跟在后面。她索性停了下来,贵生也连忙刹住脚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脚尖磨着地面。

“你跟着我干什么?”永祺怒气冲冲地问。

贵生低着头,一声不响。

永祺转身继续往前走,贵生愣了一下,也立即跟了上去。她猛地停住,贵生也慌忙停下来。

“你一个大男人,跟着一个妹子干什么?”永祺说。

贵生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响,他什么也不说,永祺实在拿他没办法,又向前面走去,她故意走得很慢,贵生便驻足观望,发现她突然加快了步伐,三步两步又赶了上来。

永祺情急之下,拐进了路边的一座茅厕。这里面的气味让人的鼻子不得不捏紧,但它总算阻止了贵生公然的跟踪。贵生在后面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时抬起头看看茅厕。永祺意外地发现茅厕靠内侧的围栏已经松弛,那几块木板顺手就能拆下来。她走到了木板前,感觉到这几块木板就像是她的老朋友一样,轻轻把它们挪动位置,然后从空隙里钻了出去。

路边一排杂树,有樟树、有桂花树,还有桃树,永祺就钻进树荫里,稍稍弯着腰,迈着小碎步,像风一样穿梭在树与树之间。永祺终于甩开了贵生,来到黄茂如家。

茂如的母亲一眼认出了永祺,客气得有点不知所措。永祺这才确切知道,茂如已经不在方田了,他到了夏坊,最近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永祺走进内室,从亵衣里取出信件,交到茂如母亲手里,请她找个可靠的人捎给茂如,假如没有合适的人,就等他回来再交给他。

“行,行,行,我明天就捎给他,你放心。”茂如母亲说。

她一再挽留永祺在家里吃晚饭。永祺谢绝了,急匆匆地走出黄家。走到维藩桥上,那个癫子突然对她亮开嗓子唱道:

纸媒点火烧竹竿,

烧上烧下烧唔断;

唔怕旁人做暗鬼,

总要两人共心肝……

永祺并不害怕,反而饶有兴趣地听得发呆了。其实癫子唱的,正是她的心声。追求一场火热的坚贞不渝的爱情,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就像另一支山歌所唱的,“有胆恋郎有胆当,唔怕门前架刀枪,只要两人情意好,要死要生妹来当”。只要有爱情,她怕什么呢?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所畏惧的豪情。

刚刚走上回葛藤坑的土路,贵生像闻到气味的狗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出现在她身后。她已经顺利地办完了想办的事,心情就放松了,回头看他一眼,笑了一笑。

贵生很尴尬地低着头,不敢迎接永祺的目光。

63

徐世谦虽说在杰心的石碧杂货店当学徒,却常常天一亮就不见人影,有时直至天黑了才摸回来。杰心知道他只是开玩笑说来当学徒的,看他的样子就不像是个学徒,而是一个身负秘密使命的大人物。他每天晚上和杰心睡在店里,不仅给杰心做伴,也算是帮杰心一起管店。徐世谦有一次笑笑对杰心说,你不用付我薪水,我没饭时管我的饭就行了。两人一起睡了几个晚上,徐世谦就直率地对杰心说,他这次到石壁来,是准备带领大家闹革命。

革命是什么意思,杰心实在弄不懂,他也不想弄懂,不过凭他的感觉,革命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反而还有点趣味,不过他不想闹革命,他觉得自己不是这种人,自己还是做生意要紧,就像老话说的,捡自己的猪粪,不要看别人舞龙。舞龙好看,可你不捡猪粪,没饭吃的时候,那龙艺又不能当饭看。人家徐世谦不同,他是把革命当饭吃的。

这天晚上,徐世谦和杰心睡下了,两张竹席是一字铺开的,两人脚顶脚,徐世谦就用脚蹬了蹬杰心的脚,说:“杰心佬,我们是老同学了,对你的为人我是很了解的,我想请你参加农会。”

“农会?农会是什么?”杰心不解地问。

徐世谦从杰心的话里听出他有兴趣,便从竹床上坐起来,挪到他的身边说:“农会就是党领导的我们贫苦农民自己的组织。”

“你说共产党?世谦佬,你别开玩笑了,这弄不好要杀头的。”杰心用一种紧张的声音说。

徐世谦笑了起来,起身把竹床搬到杰心旁边,并排铺开。这样跟杰心说话就更方便了,感觉也贴近了许多。徐世谦说:“只要我们穷苦人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我们还怕那些地主老财吗?他们剥削我们的劳动,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不劳而获,假如我们不打倒他们,我们穷苦人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这个……人家也不容易……”杰心吱唔着说。

徐世谦立即警觉起来,说:“咦,杰心佬,你这什么觉悟?”

“觉悟?”杰心又不懂了。

徐世谦心里叹了一声,不知杰心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便躺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睡吧。”杰心说。不一会儿,他的鼾声就一阵阵响起,徐世谦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又起身把竹床搬回原来一字排开的位置。

吃过早饭,徐世谦对杰心说:“我出去一下。如果有个从翠城来的张姓同学找我,你让他在店里等我吧。”

杰心点点头。徐世谦出了杂货店,随即消失在墟街的拐弯处。杰心心里为他担惊受怕的,像他这么搞,万一出了事可就大事了。虽说是同学,有点交情,杰心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找个借口,把徐世谦送走,不能让他继续在店里留宿。

巫永咸来了。他站在柜台前用手捻着烟丝,杰心从后进作坊走出来,一看是永咸,连忙说:“来,请到里面坐,喝茶。”

“不了,我还有事,”永咸说,“这烟丝你给我称一点。”

“这还用称?你要多少你拿去就好了。”杰心说。

“这不行,你要是不称不收钱,我就到别处买去了。”永咸坚决地说。他抓起两把烟丝放在称盘里,杰心随便称了一下,又往称盘里抓了一把,说:“三两。”永咸付了钱,说:“杰心佬,你和我妹子的事,你要抓紧点,虽然说定了,礼数还得一步一步走。”

杰心点头说:“我明白,明白。”他心里荡漾起一种暖洋洋的喜悦。

一整个上午,杰心都沉浸在幸福的期待中。按古例走一遍礼数,择下吉日,明年二三月间,他就能抱得美人归,那将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想到这里,他心里就要唱出来了。

上午的生意也不错,令他的心情更加愉快。他准备做午饭的时候,一边淘米一边哼起了歌:

好花一朵满园香,

好茶一杯透心肠,

好钟一打十里响,

好妹一个百年长……

“哪个好妹啊?”原来是徐世谦回来了,追着话头问道。

杰心笑了一笑,说:“你中午要在这吃饭吧,我加把米。”

“多加几把米,我那个同学可能要来了,让你破费了。”徐世谦说。

杰心爽快地说:“没事。”刚才心里还想着怎样把徐世谦“送”走,现在又忘记了。

这时,外面的柜台前有人喊道:“有人在吗?买烟丝了。”

徐世谦一愣,像是听到圣旨一样,连忙跑了出去。来的人正是他的同学老张。老张不老,年纪和他相仿,但是大家都叫他老张。两个人相互拍了拍肩膀,许多话就不用说了,全在这热烈的动作里。

“来,”徐世谦拉着老张的手往外面走。老张挤了个眼色,徐世谦明白他的意思,说:“这人以前是我的同学,没事。”

徐世谦带着老张来到杰心面前,也不介绍,便反客为主说:“这里我来吧,你到前面去。”

杰心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就到前面的店铺去了。这边就留下徐世谦和老张窃窃私语,不停地说着话。他们说什么,杰心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听不清楚,只听到土灶上的铁锅里卟卟卟地响着。他们神神秘秘的想闹革命吗?到时可别把自己搭进去。看来,不把徐世谦赶走不行了。

杰心在柜台后面招呼着客人的时候,徐世谦和老张从后进作坊走了出来,两个人脸上带着神秘的表情。徐世谦说:“杰心佬,我们有事,出去一下,中午就不在这吃饭了。”

“这、饭不是煮好了吗?”杰心一愣。

“我们有比吃饭重要的事。”徐世谦一本正经地说。

吃饭皇帝大,还有什么事比吃饭重要?杰心心里这样说,但他嘴上还是挽留:“吃了饭再走啊,急什么?”

徐世谦摆摆手说:“不用了。”两个人出了店铺,就一人一边分开了,向维藩桥方向走去,装得像是不认识一样。

中午杰心一个人吃着午饭的时候,维藩桥方向传来一声枪响,砰的一声,他捧着饭碗的手都抖了一下,接着又响了一声。他心里暗想,是不是徐世谦和他那同学出事了?

这年头有些枪声也是不奇怪的,杰心心里就是放不下,总感觉是徐世谦和他同学遭遇了不测。他匆匆吃了饭,放下饭碗,把店铺门关上,向家里走去。走到半路上,听说刚才是民团一个队长在土楼山下开枪打到了一头山羊,心里这才松弛下来,转身又往墟街上走回去。

64

夏华香敲开黄茂如房间的门。茂如早就猜测到是她了,打开门,用眼光友好地迎接着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进来,而是把手从背后伸出来,手上递给茂如一封信,说:“你老姆托人捎来的。”

茂如接过信一看信封,一下就认出是永祺的字迹,心里砰地一震,抬头对夏华香笑了一下,似乎显得有点慌张。

夏华香也对他笑了一下,好像从他脸上读到了什么,她转身走了。

茂如连忙关上门,越是想小心越是不小心地发出一声响声,显得他迫不及待似的,他也顾不上这些了,撕开辗转而来的信封,两根手指有点发抖地从里面掏出信笺。

永祺的脸从她娟秀的字迹里浮现出来。她目光温柔地看着茂如,平静地诉说着分别以来的淡淡的思念,还有她面临的紧迫的事情。茂如的心一下揪紧了起来。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内心深处最重要的那个位置还是永祺。

永——祺,茂如心里念着这两个音节,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立即去见永祺。原来心里对永祺的埋怨和赌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直骂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那么小心眼呢?这时他真恨不得长出翅膀,立即飞到永祺身边。他要向她表白爱心,她在信上问“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带你走,我们远走高飞,到远方去,这天下那么大,只要两颗心心心相印,哪里都可以是栖身落脚的处所。

这个晚上茂如失眠了,眼前满是永祺的影子。天刚蒙蒙亮,他就从床上跳起来。尽管一夜未眠,他却是精神焕发,三下五下收拾好行李,便下楼走到厅上。

夏令荣也刚刚起床,正准备泡茶,看到茂如走了过来,有点意外。茂如急匆匆的脚步表明他遇到了什么事。

“夏叔,我家里有事,我得回去一趟,”茂如说。

夏令荣似乎一下就意料到了,他点点头,说:“我雇车送你回去。”

“这不用了……”茂如连忙说。

“不坐车,你从夏坊走到石壁要走到天黑啊。”夏令荣不疾不忙地泡了两杯茶,用手示意茂如喝茶。

茂如没心思这样慢悠悠地喝茶,心里焦急也没用,还是上前端起茶喝了。

“用过早饭,我叫人去雇车。”夏令荣说。

“那就太感谢了……”

“黄先生,请问府上发生什么事了?”

茂如愣了一下,不得不撒谎说:“就是,我母亲病倒了,比较严重……”

“哦,那应该赶回去探望照顾,请问是什么病?我捎点礼物表示一点心意,祝她老人家早日康复。”

“这个,老毛病了,不用了,谢谢……”茂如尴尬地说。

吃早饭的时候,夏华香端来了一盘煎豆腐,茂如心里有愧似地埋头吃饭,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她放下盘子,也无声地退去了。

雇来的马车停在夏家大门口,矮脚马响着鼻子,赶车人坐在位子上卷着烟丝。茂如临行前还是把竹箱搁下了,只带了一只简单的包袱。他觉得带着竹箱过于显眼了,尽管他知道这次离开夏家,十有八九是不准备回来了,但他不能让夏家觉察,他不知道怎样面对夏令荣,特别是夏华香,还是以请假的借口悄悄溜走吧。

茂如上了马车,跟夏令荣和夏华雄挥了挥手,他看到夏华香站在门边,身子一半隐在门后,像是扶着门一样,她紧紧地抿着嘴,眼睛直往马车上看着。茂如的眼光只在她身上短暂停留,立即挪开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马车的的的走了,茂如感觉到眼眶里有一阵发潮,连忙低下头去。

马车到了翠城,夏坊早已在几重山之外了,茂如的心神才渐渐离开夏家和夏华香,他感觉自己以这种不大光明磊落的方式离开他们,有点不应该,但他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合适的方式。他急着要见永祺,为了永祺他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茂如开始想着永祺这段日子以来所受的煎熬,她在信上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及,但是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她眉头紧锁的愁容。这一切全都是自己造成的,他内心里充满了强烈的自责。

马车的橡皮轮子发出单调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茂如的心。

到了石壁的维藩桥头,往下面的小路走,就到家了。茂如想也没想,让马车继续往前走,走到葛藤坑村口时,他才让马车停下来。马车掉头而去,他徒步走向村子里。

正是午饭时分,村路上没什么人走动,显得空空荡荡。茂如害怕遇到巫家的人,专捡僻静的小路走。

前面就是巫家的大厝了,一扇门关着,另一扇开着,半张半开像是掉了下巴的大嘴。茂如绕开大门,他想要是他贸然闯上门去,说不定要被永祺的大哥永咸打出门来,他只能绕到房屋后面,凭感觉找到了永祺的房间,然后就站在墙角下,仰起头看着那高高的窗台。

只要永祺能够在窗台上出现,他就愿意一直这么仰望着。

脖子僵硬地往上望着,耳朵也四处张开了触角,捕抓着有关永祺的任何动静。茂如的心全放在了永祺身上,脖子不知道酸了,耳朵也不知道疲惫了,他满心期待着永祺的出现,只要她的影子临近窗台,她的气息就可以通过墙壁传导下来,他就能够立即感应和发现。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从墙壁东边挪到了西边,茂如还是没有获得有关永祺的任何信息。他想不能这么下去,应该再想想办法。

茂如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小石子,对准二楼的窗台扔了上去,只看到小石子划着弧线,飞进了窗台里,卟的一声掉了下来。

这声音在茂如听来像是一只鸟被打中了,然后无奈地掉了下来,缓缓掉进深渊,在水面上发出卟的一声。

茂如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望,低下头发出一声叹息。就在他抬起头时,他发现窗台上出现了永祺的身影,一时恍若梦中。

原来永祺就一直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有时好像睡得很深,有时一只苍蝇也能够惊醒她。那颗小石子从窗外飞进来,掉在地上的声音几乎吓了她一跳。她警觉地翻起身子,走到窗台前探头一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墙壁下面的茂如,她还以为是做梦呢,两手在窗台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有些发麻,这才明白,自己是在现实里,现实里出现了梦想中的一幕:茂如来了。

茂如的心狂跳着就要冲出胸膛了,他踮起脚尖向上挥着两只手,似乎想要让自己飞起来,这样他就可以抓到永祺的手了。

永祺把一根手指紧紧咬在嘴里,避免发出不可控制的声音,她用另一只手朝下面挥动着,示意茂如不要过于激动,不要开口说话,以免惊动了她家里的人。

茂如往上跳着脚,只恨自己跳不起来,即便这时变成一只癞蛤蟆也好,也能往上蹦着跳着。

永祺心生一计,转身回到桌前,在纸上唰唰唰写了几个大字:“终于见到你了,高兴!”她把纸折起来,包着刚才茂如扔上来的那颗小石子,朝下面扔下去。

茂如捡起包着小石子的纸条,展开看了一眼,幸福的感觉立即溢满心头。他从包袱里取出笔来,在纸条上写道:“只要你一声召唤,再远的路程我也赶来!”他又把纸条包着小石子,扔上窗台。

永祺看到了茂如写的话,脸霎时红了,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她提笔在空白处写道:“我们一起走吧,踏遍千山万水,有苦也是乐!”

到了茂如手里,他又写出了一句:“我期待这一时刻很久了!”

永祺回的是:“我的心属于你了!永远!”

一张纸写到最后没有一点空隙可以再写字了。茂如仰着脖子看着窗台,而永祺伏在窗台上,向下挥着手,她一遍遍地发出轻微的声音:“晚上再来这里。”

其实她朱唇一启,茂如就听清楚了她的声音,但他装作没听明白一样,让她一遍遍地重复着。他愿意听,愿意一直这样听下去……

第十六章

65

闽西莽莽苍苍的大山里,一支衣衫破旧然而斗志昂扬的军队在行进。

这就是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的一个纵队。

茂密的山林里,树木蓊郁,树藤向空中自由地伸展,有的紧紧地缠着树,有的像腾空而起的长龙一样,还有一些树藤在地面上蜿蜒生长,像蟒蛇一样爬行。满地厚厚的落叶,已经枯黄腐朽,但是在这一大片腐烂的落叶里,有的地方长出了嫩绿青翠的新芽,顽强地向上拱动着。山路崎岖不平,像起伏的波浪一样,路上长着星星点点的苔鲜。

这是1930年1月,时令虽是隆冬,但是山林里已充满初春的气息。

这支穷人的队伍从上杭的古田出发,经连城的菇田、清流的洞口、林畲、归化的大洋、张地,进入了宁化的泉上。在行军途中的马背上,一个身材魁梧、目光刚毅的操着浓重湖南口音的中年男子,随口吟了一首词:

宁化、清流、归化,
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
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
风展红旗如画。

这首叫作《如梦令 元旦》的词,许多年之后刻在了宁化县北山公园的一块石头上。

第十七章

66

石壁的夜晚被迎亲队伍的铜锣唢呐声渲染得喜庆而又热烈。他们从葛藤坑巫家喜气洋洋地出发,有人吹着唢呐,有人放着鞭炮,一路上敲敲打打,往石壁坑张家而来。

提着红灯笼的两个女子走在前头,灯笼里红艳艳的像一团火球在滚动,接着又是两个女子各持一根竹枝(枝头上缠着红布条,俗称彩红),中间是花团锦绣的花轿,对于四个身强力壮的轿夫来说,花轿以及花轿里的新娘子,是比较轻巧的活儿了,所以他们有时就随着铜锣唢呐的节奏,一起晃动着花轿,使花轿在乐声中晃出一种韵味和喜庆。打锣吹唢呐的后面是挑松明火把的人,火把的光亮照耀着路面,微风吹来,光亮长长短短地飘动着。

花轿里的巫永祺不时偷偷撩开红布做的轿帘,往外面张望。对她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在这条通往张家的迎亲路上,决定着她未来的命运,当然还有其他人的命运。

上轿前,她在房间换上了红裙红衫。这古香古色的红衫,前后腰各缝两个古铜钱,领上用红线挂一面铜镜和一个小红布袋,内装一个银洋、十二个铜钱。她感觉像是披挂上阵的战士,即将面临一场无法预测的战斗,她一直控制着内心的情绪,尽力做得像一个平常的新娘子。杰仪走进房间告诉她,外面准备得差不多了。永祺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片刻,似乎彼此在探询着什么。

永咸把永祺背出了闺房,背到了厅堂上。这里摆了一张香案,上面点着香烛,香案后面的地上放着一只米筛。永祺站在米筛中面向香案,手里拿着一只红布做的长条型的梁米袋,里面装着两只鸡蛋和花生糖果等。一个堂婶象征性地给永祺梳了三下头发,往她嘴里喂了一口饭,按照习俗,这口饭新娘子不能吞下,等到花轿出了村子的水口之后,方可吐掉。永咸隔着香案,双手举起一碗酒,向着永祺献了三次,然后轻轻洒在地上。永祺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忍不住落下几颗晶莹的热泪,她哭了几声,声音不高,是从唇间爆破发出的,但她随即止住了,肩膀在不停地耸动着。

永咸的眼光射过来,久久停留在她的脸上,她迎着他的眼光,她从里面读到了非常复杂的内容。这也是兄妹俩最后一次不同寻常的对视。

鞭炮响了,铜锣响了,唢呐也响了。起亲客背着永祺走向停在门口的花轿,永祺也知道这时千万不能回头,但她却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她看到在送行的人群里有两双眼睛特别与众不同,那分别是永咸和杰仪的眼睛……

坐进了花轿,永祺不由出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深呼吸,她知道自己命运的小舟已驶进茫茫无边的大海,它会不会被风浪打翻?它能不能安全停泊在平静的港湾?一切都无法预测……

这些天来,茂如总是如期出现在她的窗台下的墙角边,他们用纸条传达着情感和对策。昨天早上她在密密麻麻的纸条上写了最后一行字:“明天晚上见吧!”她没有用石子包起来,而是取出母亲留给她的一枚戒指,包着这枚戒指往茂如扔去。她感觉自己把自己的一颗心扔下去了。茂如从地上捡起纸条,打开后看到了戒指,不由抬起眼睛望着窗台上的永祺。他的眼睛里闪亮着感动的泪花,两只眼睛深情的一瞥之后,他毅然地转过身去……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如果他们能像扔上扔下的纸条里那样议定的办法行事,将会是胜券在握。她相信,从未有过动摇……

敲敲打打的迎亲队伍经过了一片茂密的竹林,突然永祺撩开了轿帘,叫了一声:“停一下!”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这种少有的举动还是让整个迎亲队伍吃了一惊,正要换气吹唢呐的人率先停了下来,打锣的人刚刚举起的槌子也停了下来。轿夫们相互交流了一下眼色,半蹲下身子,把花轿停在了路中间。

永祺从花轿里走出来,用一种羞涩却又无奈的语气说:“我、我吃坏了肚子,我……”她用手指了指竹林。

挑松明火把的是这支迎亲队伍的起亲客,也是年纪最大者,他早已感觉到疲惫无力,却不能自作主张,半途停下来歇口气,现在新娘子拉肚子了,对他来说正好是个机会。他扭头对大家说:“我们抽筒烟啊。”

永祺提起红裙的下摆,向茂密的竹林走去。刚走出花轿时,她的心砰砰直跳,向竹林迈出步子之后,她让自己镇静了下来,脚下发出一阵细微的簌簌的声响。

轿夫在轿扛上坐了下来,有人就从口袋里掏出烟丝,卷起烟卷。起亲客抽的是烟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纸包的烟丝,抓了几撮烟丝塞进烟斗里,摸了摸口袋,却没带火。

“哎,借个火。”他对一个轿夫说。

轿夫把手上的烟卷放到嘴上猛吸了一口,然后递给起亲客。

两个打锣的十多岁的男孩眼光跟着永祺,目不转睛地看着永祺一步一步走近竹林。起亲客点着烟,吸了一口,拿起烟管在一个男孩肩上轻轻敲了一下,说:“看什么看啊?小毛孩,不能乱看。”

“小毛孩?怕还没长毛吧?”一个轿夫调笑道。大家哄地笑了起来,一边歇息一边开着半荤不素的玩笑。

永祺走到了竹林边,她的眼光仿佛透过了竹林,看到了茂如和他重金雇用的马车正在竹林那头焦灼地等待。她平静地回过头去,看了看那些迎亲的人们,他们正说笑的说笑,抽烟的抽烟,没有一个人注意着她。

天上是一轮半弦月,竹林里流淌着淡淡的月光。静谧的林子里传出一阵阵虫鸣鸟叫。

永祺的心突然又狂跳起来,她向竹林里走了几步,脚步慢慢加快,只感觉风从耳朵两边掠过,心却不那么激烈跳动了,竹枝不时划过她的身子,发出唰唰唰的声响……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就跑了起来,一株竹子挂住了她的红裙,唰地拉开一个口子,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着……

这边歇息的迎亲队伍,起亲客抽完了一筒烟,突然感觉永祺似乎也去了太久,女人有时真是很麻烦,不过他也不急,反正拜堂的时辰误不了就行了,他又装了一筒烟,才吸了几口,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新娘子拉肚子不会拉这么久吧?他不由扭过头,往竹林看了一眼。

月光下的竹林一片安静,风轻轻吹动着竹叶,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断断续续的催眠曲一样。

竹林里没有任何红裙红衫的迹象,这让起亲客觉得有点蹊跷。红裙红衫是很显眼的,在竹林里至少应该有点影子,而他看起来,竹林是一片空寂。

“你,过去看看。”起亲客对一个执彩红的女子说。

“新娘子拉肚子,也真少见。”这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嘀咕着,向竹林走去。她走到竹林边,向里面喊了一声:“新娘子,你拉完没有?”

这边听到的人全都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一个轿夫故意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说:“正在拉呢……”

那执彩红的女子不敢走进竹林,回头走了过来,说:“没看到人,喊也不应。”

起亲客皱着眉头,越发感觉到奇怪,他大步向竹林走去,喊道:“新娘子!新娘子!……”

竹林里哗啦啦响起他的回声,他心里不由震了一下,难道出了什么事吗?心里立即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哎,你们,你们都过来!”他朝松松垮垮或坐或站的迎亲队伍招着手,“快,快,你们都过来!”

大家爱理不理地望着他。他这下急了,跺了一下脚,生气地吼了一声:“你们都给我过来啊!”大家慢慢聚拢过来了,他清清嗓子说:“我感觉很不对劲,这新娘子怕是出事了,留两个人守着花轿,其他人进竹林里找人。”

大家面面相觑,新娘子出事了?难道被土匪抢走不成?可是一点声响都没有啊。难道是事先和谁串通好了,以拉肚子为借口,逃之夭夭?

这下大家有点紧张了,人家委以重任,让你把新娘子迎接回来,你却在半路上把新娘子弄丢了,不管是被抢了还是她自己逃跑了,这都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在石壁地界,这样的事还不多见,这对起亲客和迎亲队伍来说,都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

大家冲进竹林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搅动了竹林,像一群野猪闯入菜地。几分钟之后,大家找遍了竹林,也没有发现新娘子的影子。有一个轿夫在一株竹木上找到一块红布条,大家围过来看了看,判断这是新娘子身上的红裙的一小部份……

“这、这……”起亲客瞠目结舌的,许久才憋出两个字,“跑啦?”

67

张杰心听说新娘子在半路上不见了,先是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开玩笑,当他看到空空如也的花轿,他呆住了。这种玩笑不会有人跟他开的,只有命运才敢开这种残酷的玩笑。

张家上上下下乱成了一团,人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诧异、惊乍、愤怒、漫骂、推测,这里围成一堆,那儿凑成一簇,议论着这突如其来的事件。

厨房里围了最多的人,像是一锅煮开的水,发出的声音不停地往外溢。布置妥当的婚礼拜堂,香案上的一支腊烛倒了下来,没有人扶,好在它流了一滩泪就熄灭了。

怎么会这样?跑了还是……张杰心愣愣的,突然一屁股跌坐下来。旁边的人群中有人惊叫起来,也来帮忙的徐世谦连忙跑上前,眼疾手快地扶起张杰心。

“杰心佬,你没事吧?”徐世谦问。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张杰心抓着徐世谦的肩膀,他想问,可是他发不出声音。

徐世谦扶着张杰心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趁机说起巫永咸的不是:“我怀疑是永咸佬,表面上答应,实际上,哼,他暗中和他妹子串通好了……”

张杰心心里乱糟糟的,他像一条脱水的鱼,身子靠在椅背上,艰难地呼吸着。徐世谦帮他端来了一碗水,他一口气全灌了下去,堵住的嗓子眼好像通了,但心里依旧堵得厉害。

“杰心佬,我看这十有八九……”徐世谦说。

张杰心比了一下手,示意徐世谦不要多嘴,说:“别说了,你让我想想。”

按照石壁地界的习俗,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按部就班一个不漏,在展开这繁琐的礼俗过程中,张杰心登过多次巫家的门槛,和巫永咸一次次地沟通、商议,从没有过吵嘴和红脸,总是相互让步和妥协,总是很快能达成共识。石壁人并不忌讳在说亲中的争吵,他们甚至认为“不吵不发”,“越吵越发”,可是张杰心和巫永咸说亲说得过于顺利了,过于和气了。现在回头想一想,这里面是不是就隐藏着阴谋呢?自始至终,他没见过巫永祺一面,更别说说上一句话了。巫永咸曾经拍着胸脯说,这事全由我做主。可是现在呢,新娘子半路上不见了。一个大活人,不是一只鸡,也不是一根针,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张杰心低着头,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心里想,现在我的新娘子半路消失的消息,恐怕传遍了整个石壁地界,我张杰心一夜之间成为石壁最大的笑柄。他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耻辱。巫永祺啊巫永祺,他心里念着新娘子的名字,额头上的青筋扑扑扑地跳动着。

“杰心佬,我敢说,这是永咸佬搞的鬼……”徐世谦说。这些天来,他对杰心和巫家的婚事一直是持反对态度的,没少泼冷水,可是怎么也无法劝止张杰心,现在好了,事情出来了,他有话要说了。

“我早说了嘛,永咸佬是什么人?他能安什么心?……”徐世谦说。

张杰心沉着脸打断徐世谦说:“拜托你,别说了。”

“你要是早听我的,就不会有事。”徐世谦依旧不屈不挠地说。

张杰心霍地起身,脸黑黑地向门口走去。

“哎,你要干什么?”徐世谦问道,从后面追了上去。

68

“啊,这、这是真的吗……”巫永咸接到永祺半路上在竹林里消失的消息,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一下把他震住了。他缓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永祺跑了。他知道这个妹子的性格,这时才明白太低估她了。

一开始永祺就对这桩婚事强烈不满,永咸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想当初自己也不满父亲安排的婚事,慢慢不也习惯了吗?这个家既然是他做主,妹子的婚事自然也包括在其中,再说他一直认定张杰心是个可靠的出色的人物,和妹子非常般配。永祺能嫁给这样的夫君,也是福份了。在进入议定婚事阶段,尽管永祺没有正面表现同意,但态度和开头有了很大改变,不再激烈地争执,甚至很少说话了,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最后只提了一个要求,她不要伴娘,理由是她找不到合适的伴娘。不要伴娘就不要伴娘,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再说永祺是读过书的新派人,永咸就依了她。这时永咸彻底松懈了,以为永祺完全默许了他的安排,谁知道这个妹子城府太深,表面上听天由命,心里却在准备着逃跑的对策。她太善于隐藏了,居然骗过了永咸。她既然能够逃跑,必定有一个接应人,这个人可能就是她私订终身的人。这个人会是谁呢?巫永咸脑子里转了一圈,只感觉到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一闪而过。最近的这段时间,永祺并无什么异常,主要是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很少外出,即使外出也是受到公开的跟踪和监督,也没有和外界通信,如果有信件往来,那是不可能不被查获的,那么到底是谁接应了她?看来,表面上毫无异常,这就是最大的异常。永咸不由叹了一声,自己到底败在了这个小女子的手下。她倒好,她一跑了之,留下的局面让他来收拾,他该如何面对来自张家的愤怒和压力?

家里帮忙的人正在喝酒,一下子端着酒碗全傻了,新娘子半路逃跑的事并非从未有过,现在竟然是发生在石壁地界有名望的巫家身上,不能不让人大为震惊。

“大家,帮忙出去找找、找找……”永咸比着手对大家说,声音一下变得结巴不清。

一群人出了巫家,分头散去。

巫家的喜庆气氛像被一阵风卷走,永咸愣愣地站在厅堂上,香案上的红烛还红扑扑地烧着,酒席上的杯盘已是一片狼籍。

病情时好时坏的父亲此时已卧床休息,幼妹有了身孕也回了房间。永咸不想让他们知道消息影响了身体,这时他真是又气又恼,急火攻心,却无可奈何。

杰仪悄悄走到他身边,用一种看破一切的语气,淡淡地说:“强扭的瓜不甜……”

永咸惊讶地看了杰仪一眼,急切地问:“你知道永祺私下里和谁相好吗?”

杰仪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永咸眼光久久停留在杰仪脸上,感觉有点奇怪,她说她不知道,但她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永咸也没再深究,他心里已经够乱了。

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几个人快步走了过来。永咸以为是出去找永祺的人回来通报消息,连忙迎出去。

走到大门口一看是张杰心,带着一种兴师问罪的怒气,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乒乒乓乓地走上来。

永咸自觉理亏,抱拳作了一揖,声音就哆嗦了一下,说:“张……实在抱歉!我……”

杰心在永咸面前站住了,绷着脸,忍不住拔尖了声音问:“怎么会这样?”

永咸叹了一声,说:“这个,实在难于预料,万万没有想到……”

杰心身边一个亲戚粗着嗓门说:“今天本来是杰心佬的大喜日子,现在好了,新娘子半路跟别人跑了,石壁地界传遍了,你叫杰心佬还有面子活在石壁吗?”

永咸听出这人话里的火药味,但他还是忍耐地说:“这,这也是我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你不愿意发生?说的好听,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兄妹俩串通好了?”那人似乎按捺不住地挤到永咸面前,眼睛狠狠地盯着永咸。

他的话让永咸先是全身一震,继尔是怒不可遏的责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永咸觉得这人的话太阴毒了,完全就是诬蔑和挑衅,他看到张杰心把头偏向一边,分明也是站在同一立场上,他再也克制不住了,大声吼道:“巫永祺从这里上轿,嫁到了你们张家,就是你们张家的人,你们把她弄丢了,这是你们张家的事!与巫家无关,我巫家没找你们算帐就好了,你们还有脸来说我!”

永咸的话同样让杰心震住了,他瞪着眼睛看着暴怒的永咸,拳头一会儿攥紧了,一会儿又松开,胸膛激烈地起伏着,本来就一肚子火,正不知怎么发泄,这下好了,永咸嘴里飞溅而出的口沫就像火星一样,点燃了他肚子里的怒火,火势轰地猛烈起来,先从他的眼睛烧起来,接着他全身也哔哔剥剥地烧起来了。

“你!——”杰心伸出一根指头,对着永咸点了点。

杰心抖动的手指头在永咸看来,像是一根棒槌。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不大理智,本来自己和杰心一样也是受害者,这句话却把自己一下推到了对立面,其实这是没有必要的,但是杰心的样子特别是他身边的那个鸟人,实在让他咽不下这口气。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他也不想收回来了。

“我怎么啦?”永咸冷冷地问。

“你,你们巫家欺人太甚!”杰心咬着牙狠狠地说。

杰仪从里面慌张地走出来,看着面前剑拔驽张的态势,连忙像楔子一样挤到两个人中间,说:“都是一家人,有话不能好好坐下来说吗?”

杰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朝永咸丢下一句狠话:“我会找你算帐的!”然后猛地转过身子,重重地踩着地面,大步走了。

永咸并没有把杰心的话放在心上,不久之后,当杰心和一群农民像洪水一样涌向巫家大门时,他才掂出了这句话的份量。

第十八章

69

在原配妻子罗幼妹的新墓地上掊了最后一抔土,巫永咸手上的铁锹似乎握不住了,张文能连忙从这个台湾来的爷爷手上接过铁锹,而巫文姬也上前扶住了他。

“爷爷,你没事吧?”文姬搀着他的胳膊问。

“有事,”巫永咸说,“这是了了一件事。”

巫文姬理解爷爷的心情,从台湾漂洋过海回到石壁老家,他内心深处隐藏着几个秘密,其实也是夙愿,能不能实现他没有把握,生活早已教会了他随遇而安。现在,实现了其中一个夙望,爷爷因为满足而略感疲惫,全身有些乏力。

日头快要下山了,山风吹到身上,凉爽宜人。

张文能扛着铁锹提着土箕,从后面大步走上来,对步履蹒跚的巫永咸说:“爷爷,晚上我在家里摆酒,请大家好好喝一顿。”

“炒两个家常菜就好了,”巫永咸说,“什么鱼肉都不要。”

“家里的青菜都是自己种的,不洒一滴农药,纯天然的,爷爷肯定会喜欢。”张文能说。

从山上回到张文能家,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幅意外的景象:张文能妻子和几个妇女正在杀鸡杀鸭,有人在大灶上烧着开水,有人从自己家里肩扛手提的搬着桌椅过来,还有人提着家里的一大块腌制的山猪肉送上门来,这完全是一副准备大宴宾客的场面。

“这是干什么?怎么这样子?”巫永咸扭头问道。

张文能面露难色,说:“爷爷,我也没告诉他们,是他们……你不知道,村民很好客,他们听说我的台湾爷爷认到了,下午又给奶奶迁坟,就来家里帮忙……你看,他们不仅人来帮忙,还送吃的喝的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脸男子打着赤脚,手上提着一只绑住两脚的鸡,笑呵呵走了过来,说:“文能佬,听说你家来了个贵客,我也来凑个热闹,讨碗酒喝。”

张文能回答说:“积泰佬,你来喝酒就是了,怎么把家里下蛋的母鸡也带来了?”

这个叫作张积泰的哈哈大笑,把手上的鸡提到张文能面前,说:“你看清楚喽,这是公鸡。”

“行了行了,你把公鸡带回去!”张文能挥了挥手,抬起眼睛对着前面几个正走来的人说,“哎,你们来就来,不要带东西!”

“文能佬,我们不带东西来,你要请客人吃什么?你家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你也别跟我们假正经了,他是你的客人,也是我们石壁村的客人。”张积泰说着,对巫永咸点了点头。

巫永咸发现村民们自发的真心的来张文能家里帮忙,还送这送那的,看来张文能的人缘太好了,他没有白操心那么多村子里的公家事,他的辛苦也算是值了。

“爷爷,你别不高兴,这些村民……”张文能说。

“我高兴,我高兴。”巫永咸说。

一些年长的村民围上来,跟巫永咸客气地打招呼,问好。巫永咸知道,他已不仅仅是张文能的爷爷,也是全村人的客人。他曾经也是一个石壁人,现在回到石壁做客,这再次验证了客家人的宿命:处处是家,又处处是客。

巫永咸被请到了首桌的主席位置,张文能和巫文姬分坐在他的两边。桌上的碗盘是几户人家借过来的,大的大,小的小,冷菜热菜也是各式各样,一看也是几户人家凑来的。这种和谐的邻里氛围,对巫永咸来说是久违了。

开席前,大家请巫永咸讲几句话。在巫文姬的搀扶下,他有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是因为他的激动,他的嘴唇也嚅动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我太惭愧了,回来得晚了,但,我又很庆幸,我到底还是回到了石壁老家,我不是客人,我是自家人。”

大家热烈地鼓掌。巫永咸不顾巫文姬的反对,喝下了一碗酒娘,然后抹了一下嘴,坐了下来,觉得全身通泰舒畅。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真正回到了石壁,从身体到灵魂,全都回来了。他又想喝酒了,但是巫文姬坚决地反对。

“一小半碗也不行吗?”巫永咸像贪嘴的小孩在求情。

“不行。”巫文姬铁面无私地说。

“别人敬酒,我也不能喝一点吗?”巫永咸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喝酒的充足的理由。

“不能。”巫文姬仍然毫不通融。

还是张显澜站了起来,对巫永咸说:“巫爷爷,以后向你敬酒,就让我来代你吧。”

尽管接下来,巫永咸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喝酒了,但他一直沉浸在浓浓的乡情和亲情之中,面带微笑,似乎是在享受一种难于言说的惬意。来敬酒的人太多了,不一会儿,替他喝酒的张显澜就喝醉趴下了。

70

这个晚上,巫永咸睡得很好,很踏实。他醒来时,窗外的天空还没亮,但他还是起了床,走到窗前,把窗户全都打开,往前探了探身子,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清新空气。

高大的客家公祠牌楼在微熹中泛出沉着的底色,从客家之路通往公祠,地势逐渐升高,玉屏堂雄锯在高处,远远的俯瞰着站在窗台前的巫永咸。

在巫永咸看来,玉屏堂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雄鹰,暂时栖在山上,眼观八方,随时准备起飞。这就是客家人,就像玉屏堂里供奉的205个姓氏的先祖一样,从远方走来,又向着更远的远方走去。只有像巫永咸这样的老人,老了,走不动了,才不想走,可他还是要坚持着走回故土。人就是这么奇怪,越向往着远方,越留恋着故土。再也没有哪一支民系像客家人这样,把“客”与“家”和谐地统一在身上。巫永咸心想,我家在石壁,我又在石壁做客,最终我还是“客”,以“家”为客,说到底,每个人都是人世间的过客,每一代的客家人走在路上,都承受着共同的使命,这就是薪火相传,让客家发展,让客家壮大,在发展与壮大中,不忘记自己的根。对巫永咸来说,这次回到自己的血迹摇篮,尽管目前只完成了一件夙愿,却意外地认回了孙子,他感觉非常欣慰。

天渐渐亮了,公祠一片金光闪耀。

巫永咸离开窗台,走出了房间,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饭店的大门已经敞开,女老板杨犁花正在扫地。她总是每天起得这么早,扫地、擦拭桌椅、灶台,这不由得让巫永咸想起当年家里的杰仪,客家女人勤劳肯干、任劳任怨的品格,在她们身上体现得这样鲜明。

这时,有一个气度不凡的老人走到了大门口,杨犁花迎了上前,亲切地叫了一声:“茂明叔公,早啊。”

原来这人就是黄茂如的弟弟黄茂明,当年十几岁就参加了红军,在长征途中与部队失散,流落在四川、贵州等地做了多年的小贩,打跑小日本之后,他回到了石壁老家。不久,共产党和国民党又打了起来,他再次选择了共产党,投身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解放后,被调派到闽南地区任职,八十年代中期在地区行署专员的任上离休,老婆孩子住在闽南的城市里,而他大部份时间住在宁化,时常回到石壁走一走看一看。去年,黄茂明在大型国企担任老总的长子,因腐败案发,数额极大,被依法判处死刑,他痛心不已,索性就把在城市里的公房退还给政府有关部门,带着老婆回到石壁定居。

石壁镇政府送给黄茂明依山傍水的一块地,这块地就在现在的客家公祠右侧,他谢绝了政府的好意,执意交了两万块作为购地款。黄茂明在这里建了三间砖瓦房,围了一块菜地,种了几畦菜,还养了几只鸡鸭,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悠闲生活。福建省电视台曾经以《老专员离休当菜农》为题,跟踪拍摄了黄茂明和他老伴的日常生活。以张杰力为代表的不少石壁人倒是有些看法,他们两个人的退休金加起来,每个月就将近一万元,自然可以悠然自得地打发美好的时光,真正的菜农可不是这样子,他们打草杀虫,起早摸黑的腰弯得直不起来,挑着菜到市场上出售,要提防城管人员乱罚款乱收费,还得和顾客讨价还价,费一番口舌。假如他们也当的是这样的菜农,他们品尝到的就不会是诗意而是生活的艰辛了。

“听说你这里住了一个从台湾回来的巫先生?”黄茂明向女老板杨犁花问道,他是昨天晚上偶然听说巫永咸回石壁来了,想当年,巫家在石壁地界也是赫赫有名的家族,在1930年的农民暴动中,永咸逃亡到了台湾。其实,黄茂明对巫永咸的印象一直是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他们甚至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但是那一年,他哥哥黄茂如在半路上“拐走”了他妹妹巫永祺,成为石壁地界轰动一时的事件,这也算是巫黄二家之间的一大恩怨,现在哥哥黄茂如早已不在人世,他这个做弟弟的有必要来见见人家,一笑泯恩仇。

“有呀,有一个巫先生。”杨犁花说着,似乎听到脚步声,眼光就往楼梯方向转来,一眼看到了巫永咸,兴奋地说,“他就是巫先生!永咸叔公,有人找你。”

巫永咸抬起头看了看黄茂明,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又非常陌生。

黄茂明走上前,伸出手来,说:“欢迎你呀,巫先生,欢迎你回到石壁探亲访友。”举手之间的动作、说话的语气,俨然就是一个大干部。

“你是——”巫永咸迟疑着抬起手。

“我是黄茂明。”

巫永咸心里立即跳起另外一个人:黄茂如,记忆的闸门一下打开了,这个黄茂明原来就是黄茂如的弟弟,他不由哦了一声,手在空中僵住了。

黄茂明上前握住巫永咸的手,说:“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我们都是老头子了!”

“是啊,是啊,”巫永咸点着头说。

“我昨晚才听说你回来,回来走一走,看一看,很好啊。”黄茂明一直握着对方的话,不肯松开,“我这么早来看你,想邀请你到我那寒舍做客,吃我亲自种的青菜。”

“多谢,多谢。”

“今天见到你很高兴,想不到啊,像我们这把年纪,说实在的,见一次少一次。”

“也是见一次赚一次。”

“是啊是啊,赚一次。”黄茂明终于松开了手,依旧是感叹不已地说,“可惜我哥茂如,没机会再见到你。”

黄、茂、如,这三个字巫永咸在心里念了一遍,只是淡淡地说:“都是老皇历了。”

“我哥已经作古,他临死前对我说,当年他那样做,是不够厚道的,对你、对张杰心都对不住。”黄茂明沉着脸,显得很真诚地说。

巫永咸仔细地听着,眼睛里亮了一下,似乎连脸上的皱纹也亮了一下,说:“怎么着,也是过去的事了……”

关于巫永祺和黄茂如的事情,巫永咸是在逃亡路上才听说并恍然大悟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时,他已经没有愤怒,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天晚上,黄茂如和他重金雇用的马车停在竹林的另一头,巫永祺坐着花轿经过了竹林,她借口拉肚子,穿过竹林登上了他的马车。这一切他们事先密谋了多次,在巫永祺出嫁前一天,两个人在窗台上下传着纸条,最后确定下来的。马车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等到起亲客发觉,马车已经出了石壁地界,往泉上方向急驶而去……巫永祺像是死里逃生一样,和欣喜若狂的黄茂如紧紧地抱在一起,一路上都没有分开过……

巫永祺和黄茂如第一个落脚点就是泉上。

泉上是明末清初的大儒李世熊的故乡,李世熊一生浩然正气,著述等身,《宁化县志》、《寒支初集》、《寒支二集》、《物感》、《钱神志》、《狗马史记》等等,都是黄茂如非常景仰的著作。黄茂如事先已托朋友在李世熊的故居附近租了一间小木房。李世熊的故居雅号“檀河精舍”,这是李氏在明朝灭亡后建成的,他把书斋取名“但月庵”,颇有用意,“但月”拆开便是“明一人”。黄茂如和巫永祺模仿先贤,把他们的小木房叫作“明月居”,因为屋顶上的木板有一道手指大小的缝隙,每天晚上月光都从那里倾注而下,“明月居”显得名符其实而又浪漫温馨。那时的泉上是个大墟市,往来的人很多,黄茂如和巫永祺怕被张家和巫家的人发觉了,还是依依不舍离开了他们的明月居,迁往东面的深山里,那里叫作延祥村。延祥是一个掩藏在峰峦起伏的群山里的古老村落,让黄茂如和巫永祺惊讶不已的是,这里耸立着许多座宫殿式的明清建筑,高墙深院,飞檐斗拱,气势恢宏。雄伟的牌楼、雕梁画栋的装饰、精致的神龛、名人题署的金匾、平坦的石板小径,处处显露着一种富足和安逸的景象。这个曾经辉煌过的繁华所在,因为地处偏远,更增添了静谧和神秘的氛围。延祥人在这里过着闲适的耕读生活,难免要生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除了苏杭,只有延祥”的自豪。黄茂如和巫永祺受聘在村里的初级小学任教,村里的杨氏公田理事会安排他们住在一座“百间房”里,全村共有三座“百间房”,他们住的这座是清朝乾隆年间杨鼎铭建的,4 个大院4个大厅16个天井,合计有99间房子,俗称“百间房”。他们住在二楼的房间,本来就是留给教书先生的,布置得古香古色,房间前一个小厅,悬挂着伊秉绶题写的一副对联:“先代擅文名,云路已舒骐骥足;后昆传学业,梧冈多有凤凰毛。”据说这是当年伊秉绶先生写给延祥贡生杨锦岚的,非常珍贵。这使得黄茂如想起自己时时随身带在身边的黄慎的《荷花水鸭图》,说实在的,他从来不敢轻易示人,更别说挂起来了。

在延祥渡过了一年多幸福安稳的生活,因为村小优先聘用了本村籍的教师,黄茂如和巫永祺就落聘了,他们遗憾地告别了美丽的延祥,前往湖村的严坊,这里没呆多久,开始辗转于水茜、安乐、安远等地的偏僻乡村,一直是以教书谋生,有时为了生计,黄茂如也不得不去做一些粗活。在非常残酷的现实面前,浪漫情怀慢慢被磨砺掉了,说话变得粗声大气的,甚至有话也不能好好说了,需要用言语刺伤对方才善罢干休。两个人的彻底破裂始于巫永祺的意外流产,那时已是四十年代末期,政局即将明朗,两个人在治平乡的一所小学教书,黄茂如对政治一向不感兴趣,也很麻木,他只希望磕磕碰碰的小日子能过下去,他早已失去了进取心,对生活和人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此时巫永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这似乎带给他一些新的梦想,这也是巫永祺十多年来第一次怀孕,黄茂如原来以为这辈子就要绝后了,尽管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这个问题也看淡了,但巫永祺微微隆起的肚子,还是让他内心里欣喜莫名。随着政局的逐渐明朗,学校里有一个教员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公开活动,巫永祺本来就和这个姓曾的男子谈得来,这下更是成了他的助手似的,时常跟着他一起参加活动,开会、做纪录、写标语、散发传单,这让黄茂如十分不满,时常醋意大发,漫骂指责和无端猜疑巫永祺。有一天夜里,巫永祺和老曾到乡里参加一个秘密会议,讨论迎接解放军工作队的重大事宜。会后天下起了小雨,巫永祺为了避免黄茂如起疑心,爆发激烈的矛盾,她戴着借来的竹笠,连夜赶回学校,就在离宿舍十几步远的地方,不小心滑了一跤,从三级土台阶上摔下去,感觉到下身一片温湿,不由大惊失色,原来居然是流产了。巫永祺的哭泣声引来了黄茂如,得知巫永祺不慎流产之后,黄茂如先是一愣,接着勃然大怒,责骂巫永祺没有家庭责任感,三更半夜里跟着男人四处乱跑,流产是对她的报应。巫永祺强忍着身体上的创伤,却无法忍受心灵的破碎和绝望,看着黄茂如暴怒的扭曲的脸,她的心一下坠入黑暗的深渊……第二天,水茜乡有一所小学要雇用教员,黄茂如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狠心地不告而别,只身前往。巫永祺在冰凉的小屋里给自己烧水做饭,身体极度虚弱的她,脸上没有一滴泪水,只是默默地往灶洞里塞着柴块。她对黄茂如彻底情断恩绝,老曾回到学校后听说了这几件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巫永祺紧紧地搂进怀里。永祺并没有想嫁给老曾,但他们还是同居了。谁也想不到,在治平乡解放前夕,老曾被潜伏的国民党特务暗杀身亡,巫永祺因此受到怀疑,解放后接连不断地被隔离审查,甚至还关进牢里关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心如槁灰,曾经几次自杀未果,后来还是查实了,她和老曾的死毫无关系,此时的巫永祺心力交瘁,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感觉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苟活于人世间。她自愿到了石壁最偏僻的小学做了一个普通教师,清心寡欲,过着老尼姑似的日子。退休后,她也一直孤身住在学校里,前几年学校因为没有生源,撤并到附近学校去了,她还是一人住在越发破旧的学校宿舍里,几乎与世隔绝。去年一场大雨,学校后面的山坡塌方,宿舍成了危房,巫永祺这才不得不听从民政部门的安排,住进了宁化县福利院……

而黄茂如解放后到了翠城中心小学工作,却患肝腹水病倒了。自从他离开巫永祺之后,两人再也没有任何联系,直到他临死之前,两人也没见过一面,彼此不知对方的下落,黄茂如甚至不愿意提起她。在他病死的前一天,黄茂明来看望哥哥,和他作了最后的一番谈话。黄茂如自知来日不多,把他珍藏多年的黄慎《荷花水鸭图》交给了弟弟,沉思良久,说起当年他半路劫走张杰心新娘子的事情,他说自己这样做实际上很不厚道,他感觉对不起张杰心和巫永咸……

黄茂如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曾经魂牵梦绕的爱人巫永祺此时正在监狱里接受审查,她并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她提到黄茂如都不大愿意称呼他的名字,而是说“那个人”……

第十九章

71

因为新娘子半路上神秘地失踪,张杰心和巫永咸闹得不欢而散,他感觉自己成了全石壁人的笑柄,这是巫家对张家的最大侮辱和欺凌。徐世谦严正地指出,这只是表面化的现象,事情的本质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和凌辱。在徐世谦和他的同学老张的教育下,张杰心渐渐接受了许多革命道理,他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造反有理,以革命的行动向巫家讨回一个公道。所以,1930年6月24日那天晚上的暴动,他一直冲在前头……

那天晚上的目标是巫永咸,张杰心也特别想揪住他的衣领,好好地问他一下: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欺负我张家?可是搜遍巫家的各个角落,并没有抓到巫永咸,直到天亮时发现他家堆放竹垄石碓的横屋里有一条暗道,这才确信巫永咸潜逃了。

面对年老多病的巫父巫得明、刚刚生养的巫妻罗幼妹,还有一直瞪着不解眼光的巫家细新妇子、自己的亲姐姐张杰仪,张杰心觉得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巫永咸已经跑了,他还能找谁算帐呢?他也就找不到可以“革命”的对象了。他一下就泄气了。面对姐姐不解的目光,他的眼神显得游移不定。

“你想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杰仪问。

“我、我……”杰心一下说不出来。

“哎,杰心,你说你想要干什么?”杰仪问。

“我……”杰心不敢面对姐姐的眼光,扭身走开了。

一些暴动队员准备对巫得明和罗幼妹采取过激行动,被杰心劝止了,他说:“算了算了,我们一个大男人,欺负老人女人,有什么意思?”

在当天夜里的一次暴动骨干会上,张杰心的这一言论受到了总指挥老张的点名批评。他觉得很委屈,会后找到徐世谦诉苦,他说:“看着一个风烛残年、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我怎么下得了手?”没想到,徐世谦严肃地对张杰心说:“这就是你的思想觉悟问题了,你这种心慈手软的温情主义在我们的革命行动中是非常要不得的。”

正在火头上的张杰心生气地说:“那我就不革命了。”猛地一扭身,甩开大步地走开了。

那天晚上石壁几个村子的暴动相继成功,第二天一早,老张、徐世谦等人到宁化翠城接应红军。红军一军团第一纵队进驻石壁,和暴动队一起收缴土豪、民团的枪支弹药,没收大户的财产,第二天就在禾口老岗上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成立宁化西乡革命委员会。徐世谦作为石壁葛藤坑暴动队队长,出人意料的没有被选入革命委员会担任职务,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他要做的事情还是那么多,他也就顾不上张杰心了。所以,张杰心脱离暴动队,回到墟街上重做小生意的事,他开头并不知道。

有一天,徐世谦经过石碧杂货店时,突然看到张杰心站在木柜台后面,感觉到很惊讶,就走上前去,问道:“杰心佬,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这是我的小店。”张杰心冷冷地说。

“宁化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了,中共宁化特区委也成立了,我告诉你,我们的暴动队准备改编成赤卫大队,我们禾口有个中队,你应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徐世谦说。

“我……我还是做我的小生意吧。”张杰心说。

“杰心佬,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我们需要你。”徐世谦说。

“我……算了,我还是做我的小生意。”张杰心还是这句话。

徐世谦结着眉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做杰心的思想工作,这时两个暴动队员急匆匆跑来找他,说是老张有紧急事情要和他商量,他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快步地往前跑去。

第二天,红一军团一纵队奉命开往江西,进军南昌,暴动队也改编为宁化赤卫大队,很快开往了长汀。

红军和赤卫大队前脚一走,宁化县保卫团和民团后脚就卷土重来了,石壁地界又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惊悚的消息一大早从石壁墟街上传遍各个村落:几个参加暴动的农民被保卫团抓住,像包棕子一样绑成一团,押到老岗上,一阵乱枪打死,有的子弹从胸膛中间穿过,最惨的是脑袋被打开了花,脑浆喷了一地。

听说这一恐怖消息,那些参加过暴动的农民全躲了起来,他们的家人、亲戚有的也跑了,来不及跑的就倒霉了,有的被枪决,有的被打成重伤,有的被关进大牢,还有的被罚款。

夜里睡在店里的张杰心听到墟街上一阵骚动,脚步声、喊叫声和拉动枪栓声,混在一起,像是大批人马闹哄哄地涌进石壁,接着便是凶恶的吼叫、粗暴的踢门和惊惶失措的哭泣声,他的心里一阵阵抽紧,也吃不淮外面的情形,还是紧急收拾了随身带的行装,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这个动荡不安的夜晚在清晨的一阵枪声中结束了。开始的白天更加令人恐慌,令人窒息。保卫团和民团的士兵提着上膛的枪,像是凶神恶煞一样,由那些在暴动中受到冲击的土豪、地主或者他们的家人带路和指认,挨家挨户地搜捕参加暴动的人。

张杰心打开一小块门板,躲在门缝后面察看着街面上的情状,闪亮的枪刺、凶狠的推搡……不由得让他心惊肉跳,他暗自庆幸,暴动第二天他就退出了,再也没有以暴动队员的身份出头露面,要不夜里就肯定要被抓走了,此时脑袋早已挨了子弹开了花,变成老岗上一具冰凉的尸体。现在他们继续搜捕着漏网之鱼,要是巫家的人站出来指认,要是巫永咸得知消息返回来,他就跑不掉了,这可不是儿戏,一声枪响,命就没了。

在忐忑不安中熬过了半天,张杰心打定了主意,趁天黑从站岭逃出石壁去,往江西去看看,中国地盘这么大,总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的,想当年祖先们不也是为了逃避战乱与天灾人祸,从四面八方逃到石壁来吗?走,只要能走出石壁,张杰心就不怕没路可走,客家人啊,反正走到哪里也是做客,随便到哪里也能安家。

天黑下来,街面上安静了一些,石壁地界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张杰心把所剩无几的银元绑在裤腰带上,携带着简单的行李,悄悄溜出了石壁墟街,往站岭方向急匆匆地走去。

一路上无人阻拦,那些保卫团和民团的人都在吃饭,张杰心也没遇到一个熟人,远远的看到一条人影便各自散开,没入幽暗的夜色之中。张杰心不敢松弛,一路小跑紧走,走到站岭隘口,他的心才稍微放松下来。

高高的站岭上,这边是片云亭,一脚踩过去就是介福亭,那就是江西地界了。张杰心最后一脚还留在片云亭时,不由回头望了望山下的石壁,那广阔的山间平地像是一片苍茫的大海,浩淼的波浪涌动着,层层堆起,发出一阵阵洪亮的呼啸声——张杰心在心里听到了,呼啸声越来越大,在他心里经久不息。

张杰心在数十年的漂泊生涯里,时常想起这最后一次回望石壁的情形。黑暗中的山地,像大海一样苍茫……

张杰心的第一个落脚点是江西石城,后来辗转于寻乌、龙南、全南、信丰、南康等地,时局动荡,天下到处乱糟糟的,他打听不到石壁的消息,感觉离石壁越来越远,石壁渐渐变成他梦里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就像苍茫的大海上一样,风雨飘摇的小船越飘越远。在龙南县,他被招赘上门,但是不到半年,含辛茹苦建起的家就毁于兵火,家破人亡,只有他一个人侥幸逃生。后来,他漂泊到了广东境内,在始兴县隘子乡,一个好心的寡妇收留了他。这一停泊就是好几年,此时小日本被中国人打跑了,张杰心也欣喜若狂,到处打听石壁的消息,准备回家去看一看。但是没多久,共产党和国民党又打起来了,那个他叫她婶娘的寡妇一病不起,他不忍心离开她,这一呆就呆到了解放后……直到1951年,老寡妇病逝后,张杰心收拾行装,一路流浪乞讨,走走停停,走了两年多才回到故乡石壁。

回到石壁的张杰心做了一个普通的农民,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此前多年漂泊不定的生活教他很珍惜安宁的日子,此后数十年又是风风雨雨,他像中国大多数农民一样,经历了各种酸甜苦辣。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的变迁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不过这是另外一本书的内容了。单说张杰心到了九十年代末,他回到石壁娶的杨姓妻子已病逝多年,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在外地遭遇车祸而死,他成了无依无靠、来去自由无牵挂的孤老头子,索性住到了宁化县福利院去。不久石壁地界就传出闲话,说是张杰心看到巫永祺住在福利院,他干脆就跟了过去,和她做了邻居。

其实不是这样的,张杰心住进福利院第二天的傍晚,看到树下的老藤椅里坐着一个老太太,仔细辩认了许久,方才认出这是巫永祺。这个人许多年来已经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沉入海底的一块陶瓷,不见天日,现在重新被打捞出水,而风吹雨打,数十年的光阴已经不再了。

几十年的岁月风霜把巫永祺变成一个满脸皱纹、身子佝偻的老女人,她的样子让张杰心感觉到非常陌生,只是她的眉眼之间还存留些许当年的印痕。

张杰心背着手,悄无声息地向她走过去,他脚步迟缓,走得很慢,好像几十年的光阴从脚底一点一点地前进。

“你、是、永祺吗?永祺,你是永祺吗?”张杰心站在这个打着瞌睡的老女人面前。

“你、是、巫、永、祺吗?”

张杰心掉了两颗门牙,牙洞里像空旷的山谷,他听到了自己说话的回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巫永祺微闭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张开。这一过程在张杰心看来,真是非常漫长。巫永祺的眼皮就像是一张沉重的帷幕,一只虚弱的手无力地拉着,一点一点地拉开……

“你是——”巫永祺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一缝,面前的影像像一张发黄的纸,看不清是谁,她仍旧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迷糊旧梦之中。

“我是杰心佬,张杰心。”张杰心说。

巫永祺的眼皮又睁开了一点,她像是调整了眼睛的焦距,眼前的影像慢慢显现出清晰的轮廓,这是一个跟她一样苍老的老男人了,她一下想不出他是谁,不知道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干瘪的嘴唇机械地念着他的名字:“张——杰——心——”

“嗯,张杰心。”

“张、杰、心……”巫永祺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她努力地把身子坐直一些,抬起僵硬的脖子,眼光直直地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嗯,我是张杰心。”张杰心说。

巫永祺缓缓抬起一只手,指着张杰心久久说不出话来,突然咯咯笑了两声,然后使劲地憋住,说:“你就是那个新娘子半路逃跑的张杰心?”

“嗯,我是张杰心。”张杰心点了点头,说,“你就是那个逃跑的新娘子巫永祺,现在你跑不动了吧。”

巫永祺也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她一下想起许多,往事纷纷纭纭地涌到面前,像苍茫的大海慢慢把她淹没了。

72

张显澜对巫文姬说,这趟石壁之行,我对“客家人”这一身份有了深刻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是吗?巫文姬拿眼睛瞟了他一眼,她对这个长期以来寄生在网络上的网虫的话总是将信将疑。

真的。张显澜正经地说。

那我就相信你一回吧。巫文姬认真地回答。

他们正在客家公祠的客家之路上散步,张显澜停住脚步,拉着巫文姬的一只手,用网络风格的语言说:“三克油,偶发现偶爱上你了。”

巫文姬卟哧一笑,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回来。张显澜就是这样的人,刚刚还是一本正经的,眨眼间又不正经了。巫文姬说:“你就不能严肃一点吗?”

“好,我严肃,我跟你说真话,原来我在台北,我坚决不跟我老爸老妈学客家话,在同学面前更是不承认我是客家人,总感觉客家人是低人一等,这次回到客家祖地,我才真确地认识到客家人原来是多么的伟大,永远走在路上,这种硬颈的精神啊——”张显澜比着手,好像那个“啊”字堵住了喉咙,下面的词就吐不出来了。

“我让你严肃,你却给我抒情。”巫文姬嗔怪地说。

“我这是严肃的抒情。”张显澜故意紧绷着脸说,“你说石壁,这是全世界客家人魂牵梦绕的祖地,你爷爷年纪那么大了,都想回来,他还好,他回来找到了你奶奶的坟墓,还给你认了一个堂哥,而更多的人回来,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在石壁没有亲人了,他们能找到什么?也就是发黄的族谱上的几个字的记载吧?这也是他们需要的,这其实就是一个民族的记忆,我感觉石壁有了客家公祠,等于是唤醒了所有客家人的民族记忆力。”

巫文姬露出欣赏的微笑,说:“想不到啊,到石壁没几天,我们的网路作家张显澜同学就变成了一个哲学家。”

张显澜绷紧的脸松弛了,大笑起来,说:“是啊,在客家祖地的怀抱里,在巫同学的熏陶下,我终于神速地转型了。”

从他们身后走来了一群中老年人,一看就是从远方来祭祖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统一的黄马甲,手上握着一把香。两名宁化县里的干部走在前面带着路,巫文姬和张显澜认出一个是张名元,那个接待过他们的张主任兼张杰力的儿子,就对他笑了笑,打了一声招呼。

张名元也认出了他们,有点惊讶地问:“你们,你们还在石壁呀?”

巫文姬觉得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好像他们来石壁,烧一把香拜一拜祖先就该走了,不能在石壁继续停留似的,她就说:“我们呆在石壁不走了。”

张名元笑了笑,说:“我以为你们走了,都没来看望你们。不过你看,我也是很忙啊,天天都有客人来。今天这些是广东韶关来的一个王姓宗亲祭祖团,明天香港有一个刘姓祭祖团要来,我还得接待,后天还有马来西亚的祭祖团……”

“没事,张主任,表叔,你忙你的,我们在这里很好,不用你操心。”巫文姬说。

张名元挥挥手,随人群往前走去。前面就是地势逐渐升高的玉屏堂,公祠里的大钟咚咚咚地发出宏亮的响声,鞭炮也炸响了,不知是哪个姓氏的祭祖团刚刚结束仪式。祭祀的钟声敲响了客家祖地的尊严与荣光,激越的钟声在石壁上空回响着,巨大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醇厚悠扬的韵律,仿佛从遥远的历史深处传来,穿越现实的尘土,响彻在未来的时空里,经久不息。

这天晚上,巫永咸又被黄茂明留在他的“客家驿站”用餐。黄茂明说,我们都七老八老了,能在一起吃饭闲扯,用你的话说多一次就是赚一次,再说我这里的青菜都是农家肥种出来的,不用一点农药,你到别的地方不一定就能吃到。已经站起身的巫永咸踢了踢腿脚,又坐了下来。

今天早上巫永咸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就喜欢上了。还在台北时他有过一个想法,就是在故乡石壁找一小块地,建几间平房,一个人好好呆着,让生命的最后时光悠然地消融在故乡的土地里,但是这种文人式的浪漫,想起来容易,实行起来却不容易,然而黄茂明实实在在地做到了,这让他佩服,内心里多少还有点嫉妒。

三间平房前面围了一块菜地,开着一道粗陋的柴门,圆拱形的门额上,黄茂明亲自题写了四个字:“客家驿站”。他解释说,石壁是客家祖地,一代又一代的人走过石壁,实际上石壁也是客家人的驿站,从本质上说,客家人最透彻地领悟到了生命的本原,每个人都是地球的过客,每个家也只不过是驿站。他交叉用着客家话和普通话,像哲学教授一样向巫永咸做着阐述。巫永咸心里很有感触,一个人只有活到一定的份上,他才能明白这些道理,

“客家驿站”的摆设很简陋,只有彩电、电饭锅两样电器,其它都是就地取材的物件,木门木窗木床木椅木凳,看起来就是一个地道的老农民的住所。所不同的是,这里墙上挂的不是斗笠蓑衣之类的,而是两幅书法名家应黄茂明之邀而写的斗方行草。

正面墙上的这一幅写的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右面墙上的是:“闲居无事可评论,一柱清香自得闲,睡起有茶饥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这两首偈诗,巫永咸年轻时就曾经读到过,特别是第一首,多次听伊先生吟过,他还抄在了笔记本上,现在在黄茂明的墙壁上见到它们,犹如见到老朋友一样亲切,不由念出了声音,这也让他感觉到和黄茂明的心灵距离一下缩短了,尽管两个人的身份大不相同,但是品味和意气还是非常接近的。

在石壁往事的回忆中,时间悄无声息地从两个老人身上溜走。共同的故乡,共同的故人,使他们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身份,又使他们的话题有着相互矛盾的解读和相互补充的印证。

巫永咸第一次坦露心扉,他还从未向任何人谈及在耄耋之年回乡的冲动和夙愿,这是隐藏在他内心的秘密,现在因为遇到了同一时代的人,又感觉颇为投缘,他才有了表达和倾诉的激情。巫永咸说,这世人风风雨雨,越活到最后越是把一切都看淡了,多少年来,石壁故乡就像一块愈合的伤口,变成一条沉睡的疤痕,不再有痛感,没想到,伤口突然又裂开似的,发出的痛弥漫全身,直抵内心最深处。他知道,他好不容易治愈的乡愁又复发了,这致命的乡愁在台湾是无药可治的,像命中的诅咒不可逃避,只有回到石壁故乡才有解药。巫永咸越发明白,一个客家人,不管他离家多远,不管他做客异乡早已当成家乡,那个胞衣窟和血迹摇篮的故土,才是精神上永远不可替代的真正的家。所以,慎终追远、寻根谒祖,成为客家人对自身生命来源的一种回访。想到这些,巫永咸在台北舒适豪华的家里再也呆不住了,每天坐立不安,回到石壁故乡的念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他想即使死也要死在石壁故乡,正好省了将来运送骨灰的麻烦。当他说到这里,黄茂明微微颔首,赞许地说,我从闽南回到石壁时,也是这么想的啊。巫永咸说,这次回来,他有几个心愿,或者说夙愿,可以说是小小的心愿,也可以说是一生最大的夙愿,却不是想见哪个活人,而是想找到几位亲人的墓地,他们分别是父亲巫得明、原配妻子罗幼妹和弟媳妇张杰仪,他想在他们的墓前焚香一拜,把他们的墓地修葺一下。黄茂明接上巫永咸的话头,淡淡地说,能找到当然很好,了却一个心愿,不管他们的墓地能不能找到,他们都是在石壁故乡的土地里,早已和石壁融为一体,就像我们的客家先民一样,他们的墓地已经湮没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我们需要的其实不一定是具体的一处墓地,而是一个可以寄托追思的地方,比如像客家公祠玉屏堂这样的地方,犹太人有他们的圣城,天主教徒有他们的梵蒂冈,穆斯林有他们的麦加,而客家人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公祠,这其实也就够了。巫永咸说,现在他完成了三分之一个心愿,也许是上天要弥补他的缺憾,让他意外地发现他在石壁地界居然还有一个孙子,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孙子仿佛从天而降,让他觉得命运女神到底还是垂青于他的,不然凭什么给你一个孙子?说到巫永咸刚刚认回来的孙子张文能,黄茂明笑笑说,我比你更早就认识你孙子了,这是一个很实干的农村基层干部,去年他被评为市里的先进分子,我还给他写了推荐意见呢。

说了一通,巫永咸带着总结似的语气说,这次回来已经是大大地赚了,现在他心满意足,没有什么迫切的事情需要他立即去做,他可以悠闲地打发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了,所以——巫永咸重读了这两个字,故意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只要你愿意留我用餐,我就愿意留下来奉陪到底。”说得黄茂明哈哈大笑。

正在吃饭时,张杰力拄着烟管找上门来了,他站在门口对巫永咸说:“我就知道你在这。”

黄茂明招呼他坐下来一起吃饭,张杰力摆着手说:“我吃过了。”巫文姬给他端了一只凳子,他也不坐,仍旧坚持站着,说:“永咸佬,我找你是有事的。”

“什么事?你说吧。”巫永咸说。

“事情是这样的,”张杰力慢条斯理地说,“明天我们去一下宁化福利院,因为明天杰心佬要和永祺结婚了。”

在场人全都愣了一下。巫永咸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又结婚了?当年在自己的操持包办下,永祺已经和杰心结过一次婚了,只不过永祺在半路上逃跑了,使得这次婚姻有始无终,有名无实,现在他们又要结婚了,这算复婚还是重婚?

巫文姬兴奋地叫了一声,说:“好浪漫啊,我姑婆要结婚了。”她眼前立即浮现一个女人身披白色婚纱的形象,在她的感觉里,不管一个女人有多老多丑,只要披上婚纱,就是最漂亮的女人。她抬起头对爷爷说:“我们都去参加姑婆的婚礼。”

巫永咸在台湾时偶尔会往宁化福利院打电话,请工作人员叫永祺来听电话,时常要等很久她才会来到电话旁,她的声音似乎也是迷迷糊糊睡不醒的。永咸好几次郑重其事地向她表示过道歉,他感觉自己当年对她婚姻的执意包办,导致了她一生的苦难,他内心里非常忏悔和不安,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而非做秀。但是永祺却是平淡地叨唠着,没什么,什么也没什么……永咸知道,没什么也是一种“什么”,像风从河面上掠过,风没有留下,波纹留下了。

“去参加,我也算一个。”黄茂明说。

“我也去参加,这可是跨世纪的婚礼啊。”张显澜说。

巫永咸一直没有说话,心里闪过一种莫名的预感。

73

这是一场罕见的特殊婚礼。

地点是在宁化县福利院一间简陋的平房里,没有鲜花,没有音乐,也没有鞭炮,更没有婚纱,只有一个躺在床上进入弥留之际的老女人,床边围满了关注她的亲人。

巫永咸第一眼看到妹妹巫永祺时,心里的预感随即得到了证实,不过他心里还是很平静的,只是走到床前,握住妹妹的一只手,用力地握住,力气一点一点地加大,他什么也没说,两个人的眼光温柔慈祥地对望了一会儿,几十年的陋阂和恩怨,就在轻轻一瞥的眼光里消逝了,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一片浩淼的大海里。

张杰心俯下身子,从床上抱起巫永祺。瘦骨棱棱的永祺已经非常虚弱了,大家看到她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这时候的她是幸福的,超越了所有的苦难。

巫永咸、巫文姬、张显澜、黄茂明、张杰力、张文能还有福利院的几个工作人员,轻轻地鼓起掌来。

张杰心对巫永祺说:“这回是真正娶到你了。”

巫永祺说:“这回我不跑了。”

一颗热泪从巫永咸的眼眶里晶莹地流了出来。这时,他发现巫永祺安详地在张杰心的怀里溘然长逝。

74

几天后,送走巫文姬和张显澜,巫永咸执意留在了石壁。

这回我不跑了。

巫永咸耳边时常响起妹妹的最后一句话:这回我不跑了。

就像那些数不清的客家祖先们,他们的魂魄一直在外飘荡着,现在石壁有了公祠,他们可以回来安息了,我虽说是个活人,跑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能死在石壁,这是早些年想也不敢想的幸福啊,

每天的落日余晖里,巫永咸坐在客家公祠的牌楼下,满脸平静的幸福。

2007年4月28日至8月30日写于南靖
2007年9月修改  

~~~欢迎转发~~~

!!!转载请联系我们获取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