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中篇小说](三等奖)

文/修竹

在诗人瑜的故乡生长着一种名叫山柿的乔木。在秋天的那些日子里,瑜难以正视满山遍野的焦黄与朗朗蓝天所构成的强烈反差。我看到瑜穿着一件大红的滑雪衫,把双眼隐在墨镜里,在落叶飘零的山柿林中吃力地穿行,动作笨拙可笑。

 

白露快到了,山柿就要熟了。有一天诗人瑜站到我的面前,双手用力地挤压着一枚青绿的山柿,果汁把他白皙的手指染成蜡黄。瑜神情忧郁。他说:“白露快到了,山柿就要熟了。”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瑜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掉进了家族的泥淖之中,我看见瑜的亲人们在落叶纷飞的山柿林中行进,一只巨大的白鸟在他们头顶上空孤鸣,死亡的酸腐气息弥漫在这个秋日的黄昏。

诗人瑜转身离去的时候,天边正燃着疯狂的晚霞。瑜身穿大红滑雪衫的背影如沉重的落日,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知道这个秋夜我将难以入眠,瑜的那些沉郁的故事会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瑜的故事与山柿有关。

1972年的那个秋天,瑜住在一个叫山柿子坪的闽北小山村里。这是瑜的先辈们世代生活的地方,瑜把它叫着故乡。许多年以后我已经知道,瑜的童年的记忆充满恐惧,所有的记忆里都飘浮着一些亲人的脸。我看见瑜的祖父的脸如同一张剥落的老山柿树皮,在岁月之流上沉浮,一只白色的大鸟栖于其上。二十二年前的一个初秋的夜晚,一个赢弱的孩子从多梦之眠中悚然惊醒,祖父那张粗糙的脸在梦中被白鸟啄得粉碎。瑜冷汗涔涔,从此开始了对漫漫秋夜的莫名惊悚。

那天晚上,瑜听到后山山柿林深处传来阵阵激越的击木声:梆……梆……梆…

 

那是敲山鬼在找魂。祖母在睡意朦胧之中翻转过身来,把瑜幼小的恐惧淹埋进她汗湿的怀里。一股淡淡的苦艾草的幽香把瑜再次抚进梦乡。

一轮弯月挂在故乡山柿林的上空,显得孤独无比。

 

是六岁那年初秋的一个下午,未来的诗人瑜被他的叔叔闰用箩筐挑进了山柿子坪。瑜的父亲是县工业局干部,那一年被抽调下乡搞工作队,母亲是中学教师,经常要带学生到“五七”分校劳动,夫妇俩只好把瑜送到乡下老家。

九月的南方依旧炎热,初秋的午后天气很好,碧空如洗。闰敞着怀,穿着一件蓝布短裤,屁股上可笑地缝着一块形如烂柿子的红布补丁。那个下午,在城里大哥家喝了一斤五加皮的闰显得健康快活,他以一个地道山里汉子的矫健悠闪着担子,的青石片路上健步如飞。那件白洋布褂子在初秋的风中如一面旗帜,在绿意浓郁的山区上下翻飞。

从县城到山柿子坪有整整一天的路程,先要乘上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然后要在大山的皱褶里走上整整一个下午。瑜坐在闷热的箩筐里,头上戴着柳枝编成的遮阳草帽,以一个县城小孩的好奇,注视着九月山区的风景。

许多年以后,诗人瑜开始写一篇名叫《山柿树的故事》的小说,小说中所描写的九月的南方山区阳光明媚,气候宜人。走进小说中那个初秋的下午,我们看到一个壮汉挑着箩筐,在山区的青石片小路上欢快地奔走,一个名字叫瑜的六岁孩子坐在箩筐里东张西望。单调的蝉声在小说中此起彼伏。翻过一道山梁,穿过一座古老的凉亭,我们看到瑜的叔叔闰把箩筐搁在一块光滑潮湿的岩石上,岩石下面的缝隙中是一道叮咚作响的山泉。闰伏下身去畅饮,那高高蹶起的屁股上有一块红布补丁,在秋阳的照射下灿烂夺目。

瑜的小说写到这里开始期期艾艾停滞不前,而我知道之后的情节将以一种尖锐的暗示力量划破瑜的宁静心态。瑜所描写的九月南方山区的宜人风光将因为叔叔闰的一系列怪异行为变得衰败不堪,面目全非。

瑜的家族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就有了一层凝重的色彩。

那时,畅饮之后的闰跳下了岩石,四顾无人之后走向路边的藤状植物。一个突然而起的怪异声音把箩筐中的瑜吓了一跳,他看到叔叔闰正在翠绿的植物丛中一边洒尿一边高声歌唱,那是一支瑜从未听过的高吭的歌谣。歌声把旁边一棵树上的几只麻雀惊起。片刻之后歌声戛然而止,瑜看见植物丛中的叔叔在秋阳下抽搐着弓起僵硬的身体,脑袋高高地抬动,面部表情显得古怪而痛苦。

那时候瑜只是一个六岁的县城里的孩子,他不可能知道他听到的歌谣实际上闽北山区一支世代传唱下流无比的小调,他当然也不可能从学龄前的教育中得到有关手淫的知识。在那个下午,六岁的瑜象一张白纸一样单薄脆弱。叔叔闰的怪异表情和亢奋的腔调令他惘然不安,他从本能上看到了一条凌乱扭曲的人生线条在南方山区的那个初秋的下午迷失了走向。这使瑜的童年记忆中有了苦涩部份。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天色渐渐沉暗下来,紫红的晚霞染透了西边的群山,瑜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闷的腐气。与瑜一起淹没在暮色中的是另一只箩筐中两只小猪。它们一边哼哼着,一边欢快地轮番洒尿。瑜听到尿水随着箩筐的颠动在青石片小路上嘀哒着响。

流里流气的闰,在夜暮降临之前,把未来诗人瑜和两只臭哄哄的小猪挑进了山柿子坪。

在闽北山区的一些地方成林成片地生长着山柿树。山柿子坪因此而得名。

这是一个典型的闽北小村。村东一条清浅的山涧,一年四季流着不大不小的清凉的水流。村西一道不高的山岗,岗上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柿林。二十几户简陋粗糙的人家稀稀拉拉地洒落在这个凹凸不平的山窝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无头无尾皱皱巴巴的农业生活。

瑜的老屋座落在村西一面缓坡上,坡上还有几户人家。房屋的结构都不十分规则,都低矮沉旧。只有一栋房屋显得出类拔萃,由古老的大青砖和粗大的木柱构成,虽因年代久远风吹雨淋已显破败之象,却仍不失其威仪。这座灰暗的建筑是旧时村里的祠堂。

那年秋天瑜就和祖父一家住在祠堂里。瑜的祖父是全村辈份最高、德高望重的老人。

祠堂后面有一座小院。一口古井,一棵歪脖子石榴树和一些粗壮的狗尾巴草构成了小院的风景。那年秋天,石榴花开得热烈而寂寞。许多个黄昏,六岁的瑜被孤独地置于一张高脚杂木板凳上荡悠着双脚,这使他童年的视线能够翻越小院那道残破的矮墙,看见山岗上那片沉郁的山柿林。

瑜目睹了后山山柿林在那个秋天里由深绿渐渐走向焦黄的过程。他常常听到山风在林间肆无忌惮地甩打残枝败叶的声音。每当晚霞在那片山柿林梢燃烧的时候,瑜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涩的焦糊味。

“岗上着火了。”瑜说。

“火要烧死人了。”瑜说。

山柿子坪实际上是因村头那株千年大山柿树而得名。那是一株五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的巨大的树,硕大无朋的树冠遮天蔽日,如同一团巨型的凝重的云,阴影覆盖了大半个村子。来自县城的瑜不知道一棵树怎么能长成这么大,每当他面对这株大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这时候瑜就会有一种空洞洞、茫茫然的感觉。

 

1938年的时候,日本人曾经打到了与福建紧邻的江西。在那个夏天里,闽北山区热烈汹涌的蝉鸣没能淹盖住东北面传送过来的隐隐的炮隆。那时候常有日本人的飞机在山区湛蓝的天空中出没,机翼下血红的太阳标志刺痛了山区人民稀薄的记忆。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一架日本飞机飞临山柿子坪上空,飞机在村子的上空转悠了一圈之后,扔下三颗炸弹便掉头北去了。

三颗炸弹中的一颗在村边的玉米地里爆炸,松碎的土地被炸出了一个大坑。一颗炸在村西二桂家的后院,那时候二桂和他的新媳妇正慌乱地从床上爬起,两人抱着棉被一丝不挂地冲进屋后南瓜棚下躺倒,那床崭新的大红布棉被把两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紧。也许正是那鲜艳夺目的红色成了日本飞机的目标,炸弹把二桂和他的女人炸得全没了型状,那细碎的血浆和肉泥高高低低地溅满了四周的矮油茶树丛。

还有一颗炸弹投在村头大山柿树下,它斜斜地插进两股雄壮的树根之间,竟没有爆炸。

夏天以后的那些日子,村里没有人敢到那面土坡上去走动,人们象逃避瘟疫一样远远躲开那滩沉郁如水的树阴。只有某些日子吃饭的时候,村里人才会端着碗,站在自家的屋檐下,心事重重地朝村头的大树眺望。人们看到那半截钢铁怪物在树阴下放出一种瓦蓝的尖锐的光芒。

那时候,山柿子坪的人们普遍怀着一种惶惶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某一时刻的来临,就如同等待冥冥之中来自上天的一个声音对末日的宣判。

那时候山柿子坪的人们心情普遍阴暗。

后来有一天瑜的瞎子祖父突然做出了惊天动地之举。那时候瑜的祖父正值壮年,他身材魁梧,力大如牛。那一刻正是吃中饭的时候,瑜的祖父拄着一根三尺长的竹烟筒,在人们惊诧的注视中镇定自若地朝村头走去。人们看到他睁着一双浑浊的瞎眼,脚步沉稳,轻捷地走上了那面土坡,径直来到大树下。他伸出手中的竹烟筒,慢慢摸索着走到那半截铮铮发亮的炸弹面前,神情淡漠而镇静。

最后,瑜的健壮魁梧的祖父解开裤带,对着日本人的炸弹洒了一泡长长的尿。那个中午,人们看到一条白色闪亮的水线划破了浓重的树阴,使炸弹瓦蓝的金属光黯然下去。水线射到钢铁上所发出的滋润的声音令村民们那餐中饭吃得舒畅无比。

在那个日照充足的中午,山柿子坪的人们相信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某位昔日英雄。他们相信,瑜的祖父那泡雄壮而漫长的尿象被仙人施过法术的神水,永远破掉了日本钢铁怪物的妖法。

但是瑜的叔叔闰认为,真正的神灵来自那棵巨大的山柿树,是那株风水树的神性使日本人的炸弹不会爆炸。

闰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他对瑜表达了这样的看法。

叔叔闰告诉瑜,村头那株大山柿树是开山老祖宗种的。那天闰坐在大山柿树一股粗壮的根上,背靠那半截锈迹斑斑的废炸弹,用柴刀熟练地削一根竹扁担。说这话的时候,闰紫红的脸庞上就显出了一些自豪。他指给瑜看老祖宗的坟墓,那坟墓就在大树的根部。

瑜看到几根粗壮强劲的巨根相互纠缠翻卷着盘在树下,在两股巨根交叉拱起的部位,镶嵌着一块不大的石碑和一圈古砖。几根紫色的残香梗歪歪斜斜地插在墓的周围,石碑上的字迹已被风化得模糊不清,几只黑色的蚂蚁在上面爬行。瑜不知道老祖宗为什么要把自己藏在树根底下。六岁的瑜对此有些茫然。

此时正是快吃中饭的时候,一些清淡的炊烟从村子里软软地升起,偶尔会有一阵山风吹来蒸煮食物的香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赶着三头牛,漫不经心地朝村子里走去。

山村的风景一如既往。

瑜的目光游移到沉郁高大的树冠,他看到初秋的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渗漏下来,闪烁着星子一样细碎的白光,瑜突然注意到这细碎的白光之中有一团生动的白影,在枝叶间轻捷机敏地跳动。

瑜有些兴奋,他相信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那只白鸟。

 

那一年农历三月间,村里有人看到一只形状奇怪的白色大鸟从北边飞来,落在村头大山柿树上。

看见的人说,那只白鸟通身雪白,连脚爪子和喙都是白的,只有眼睛是红的,血一样红。

那真是一只怪鸟。看到的人说。

那只白鸟夜夜都发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凄凉的鸣叫。叔叔闰说,他一听见那只白鸟的叫声,心里就会渗出一滩冰凉的水。村里人都惶惶不安。

不久山区里降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村东那条清浅的山涧一夜间变成一条狂暴的黄龙,山洪夹杂着泥石汹涌翻滚而下,卷走了村东低洼处几间破旧的房屋和一排牛栏。洪水两天以后退去,给山柿子坪留下一些硕大的石头。瑜的瞎子祖父再一次挺身而出,指出那只白鸟是来自北方的灾星,必须把它轰走。

第二天,村民们拿着火铳、锅盆和竹竿,在瞎子老人坚定的带领下,来到村头的大山柿树下。人们先毕恭毕敬地给树根下的老祖宗烧了三柱香,敬了三杯酒,对不幸要惊动他老人家而磕头告罪。然后猛烈地敲打锅盆,朝天鸣铳,用竹竿朝树上乱捅。一些麻雀和乌鸦被惊飞而起,几片青翠的树叶悠悠飘落下来。

没有人看见那只不祥的白鸟。

山区空旷寒冷的夜里,仍然回荡着一声声凄凉的鸟鸣,叫得闰心里渗出一滩又一滩冰水。

闰昂头对着大山柿树茂密的树冠骂,操你妈,你会叫我就不会叫?接着闰开始大声高唱那支下流无比的山区小调:“姐姐有块三角田嘞,已经荒了好几年嘞,不见牛羊来吃草嘞,只等老子我嘞…嘞…来耕田……”

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滩温热的鸟粪甩到他涨红的脸上。

从那一天起,山区的夜里果然再没有了那只白鸟凄凉的叫声。

村民们如弃重负,在那些月淡星稀的夜里得以安眠。

 

瑜不相信那只白鸟会被叔叔闰下流的歌声吓跑。说不上什么原因,瑜打心里相信那只白鸟还在树上。现在,瑜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传说中那只美丽的白鸟。白喙白爪,伫立在翠绿的枝叶间,象一个纯洁高贵的天使。

瑜甚至觉得那只白鸟也正在善意地注视着自己,那双红眼睛发出静水一样温和的微笑。

瑜突然就觉得自己与白鸟之间已有了一种默契,有了一种依依不舍的眷恋。

 

瑜决定对谁也不说出他的发现,他要为这只白鸟保守秘密。瑜觉得秘密是一种幸福而沉重的东西。

这时候闰已削好了他的扁担。他把扁担的一头压在地上,用力按了几下,然后把扁担举起来,斜斜指向天空,脸上露出自得满意的笑容。闰说:“这根扁担挑得动两百斤山柿。”

“我要吃山柿。”瑜说。

“快了,过了白露山柿就熟了。”

“我要吃这棵大树上的山柿,这棵大树上的山柿一定是大山柿。”瑜一边用脚踢树根,一边说。

闰低头看了看瑜,说:“这树不结山柿,它只开花。”

在山柿子坪的那些日子里,瑜的大多数白天属于村头那株大山柿树。我知道瑜六岁那年一些孤独和惊惧的记忆与这株千年老树有关。那时候村里的同龄孩子日复一日地在树下玩一种名叫“中国打美国”的游戏,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普及的两伙孩子之间互相追逐打闹的传统把戏,它被那个时代的孩子不可避免地赋予了一个充满国际战争色彩的政治名称。瑜以其县城男孩的优越身份立即被接纳,并被“中国”那帮孩子拥戴为“参某长”,看熟了革命现代样板戏的瑜知道,这是一个仅次于“司令”的重要职务。他因此兴奋和激动了很久。

然而,时间证明羸弱而胆怯的瑜难当重任。在那些尘土飞扬的“战争”中,县城男孩瑜在体能和意志上不堪一击,他总是十分丢脸地被“美国”孩子一次次压倒在地或骑在胯下。这使瑜在“中国”那帮孩子中的威信和地位飞速下降,他从“参某长”逐级降到了“排长”。终于有一天,当瑜十分可耻地大哭着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时候,他就被两帮孩子彻底驱逐出局了。

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在那些闷热干燥的秋天的日子里,瑜的心情是多么的暗淡。瑜只能孤独地骑坐在那颗锈迹斑斑的炸弹上,目睹同龄伙伴在大树下热火朝天地打闹冲杀,眼神里流露出羞愧和期待。可是,没有人向他发出邀请,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瑜被他童年的伙伴们彻底抛弃和遗忘了。

无限惆怅的瑜只能日复一日地骑坐在那只灰暗的炸弹上,秋阳把他和炸弹的影子一起投射在地上,形成一团怪诞的图案。单调的蝉鸣填满了那些秋天的日子。

 

一天下午,寂寞中的瑜又一次在大树浓密的枝叶间看到了那只白鸟。这只浑身雪白的鸟那一刻正站在高高的枝杈上,毛绒绒的象一只可爱的玩具鸟,红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和若有所思的神情。在浓绿荫暗的背景下,那只白鸟显得无限孤寂而淡漠。

瑜突然觉得四周宁静如水。蝉鸣和伙伴们的嬉闹声渐渐远去,阵阵轻缓的凉风扑面而来。瑜看到自己透明的身躯在轻飘飘地上升,最后,和满天翠绿的叶片溶合在一起,飘浮在这个秋天。

瑜飘进了宁静的睡眠之中。

那以后的一些日子,寻找和观察白鸟成了瑜每天必做的功课,这使瑜那些无聊的岁月有了生动的内容。现在,瑜与白鸟之间似乎有了更多的默契,白鸟总是在瑜最热切的内心呼唤中显身,带着一股沁凉的水意。

瑜注意到白鸟不象其它鸟类那样喜欢来回跳动或扑闪着翅膀,它总是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段朝北的枝杈上,以一种入定的姿式凝视着北方,神情专注而凝重。白鸟坚守的那一段枝杈也很少有其它鸟类入侵,一次,瑜看到两只麻雀互相扑打着落在那段枝杈上,白鸟显得无动于衷,倒是那两只麻雀似乎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惊慌失措地急飞而去。

在那些日子里,瑜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感动的执着期待着一件事情的发生——他渴望听到一声传说中凄凉如水的动人的鸟鸣。

村东清浅的山涧上有一座古朴的小木桥,桥上固定着一些粗糙的栏杆和供人歇息用的木板。它是山柿子坪走出大山的唯一通途。虽然春天里那场洪水把原来的木桥冲走了,但这并不能阻止村民们按原来的结构和方法重新建造起一座一模一样的木桥。在那些苍茫的农业岁月里,山区人民自豪而固执地坚守着传统和一些习以为常的东西。

早晨,村民们扛着农具,赶着牛稀稀落落地从桥上走过,他们粗糙的身体撕扯开浓雾,又走进更深的雾里。

傍晚的时候,桥这边村落里升起的稀疏的饮烟召唤着山里田里那些一身泥巴一身臭汗的男人。这时候桥上就渐渐开始有了一些生气。归来的人们把扛回来的柴草和毛竹用木杈架在栏杆旁,或将那些收获的粮食蔬菜堆放在桥上,在供他们歇息的木板上靠坐下来,尽可能地放松自己僵硬的躯体,埋头吸一袋旱烟。烟雾里那些被岁月磨损掉的面容显得模糊不清,倦意朦胧。在渐渐来临的暮色中,他们伛偻的身躯会令人想到一堆岩石或一排被砍伐后遗留下来的不知年轮的树桩。

 

只有他们手中的农具一如既往,在山区茫茫无际的岁月里闪烁着远古的光芒。

 

偶尔也会有一些欢快的笑语声从桥上或涧边响起,它们象几朵小小的浪花给山区暗淡的时光之流增添了几片亮色。这时候溪边一般会有一两个淘米或洗衣服的女人,她们蹲在那些光滑洁净的石头上,把手伸进清澈的水里,肥大的臀部在夕阳下微微晃动,传播出一种原始的诱惑。

这时候一些粗野的俚语和笑声就在山区的暮色里响起,那些粗陋的面庞开始显出柔和与生动。一滴情欲之油润泽了锈迹斑斑的齿轮。

人类又继续上路了。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叔叔闰带着瑜来到村东的小木桥上。这使瑜知道了这座老式的木桥在夜暮降临之后还有另一种用场——它是那些未婚的楞头青年笑骂打闹的场所。

那一年闰已经三十五岁了,却还没有一个女人。被婚姻遗忘了的叔叔闰,在瑜童年的视线里嬉皮笑脸地走向一些女人,又在女人的哄笑声里惊慌失措地逃窜。

 

成年以后的瑜会忆起那个秋天里,叔叔闰的一些猥亵怪诞的举止。他总是在一些肯定能被某个女人听到的地方高唱那首下流的淫秽小调,或者在某个女人肯定能看见的地方解扣洒尿。有时候瑜注意到闰会躲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从背后长时间观察那些在水边洗刷的女人,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急切而怪异的光茫。在一些光线暗淡的傍晚,瑜看见叔叔闰只身孤影,神情诡秘地在村中那些竹篱搭成的茅厕周围荡悠,这使瑜时常想起电影中那些形象猥琐的坏蛋。这时候瑜心里就不安无比。

闰成了村里女人们厌嫌奚落的对象。

多年以后瑜的记忆总会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定格。那时候十几个男女社员正在生产队的蔬菜地里收获胡萝卜,闰突然挥舞一根带泥的大萝卜,流里流气地对不远处一个胖大女人叫喊:“寡妇狗子妈,这根粗的送给你,你用得着。”

寡妇狗子妈是一个脸色红润、泼辣放肆的女人,她马上勇猛地扑向前去来,一把纠着闰的那条蓝布单裤,象一只生蛋母鸡一样咯咯叫了起来:“我要你的,你的更粗。”这时候周围劳动的人们都直起腰来,发出一种挑动的哄笑。闰涨红着脸,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裤子,脸上开始流露出一丝慌乱。最后在寡妇半真半假的追逐下,狼狈地跳出菜地,向村里逃去。

那时瑜正坐在地头水沟边,他伤心地目睹了叔叔闰的逃亡过程。瑜后来每次回忆起那场景便内心如焚,他觉得闰的这次逃亡似乎证实了村里人的一种说法。

 

他们说,闰有贼心无贼胆,他从来没有真正碰过一个女人。

 

叔叔闰和瑜吃过晚饭,准备去村东小木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那时候瑜的祖父正坐在门坎上默默吸他那根三尺长的竹烟筒。祖母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汤水走进了里屋,黑暗里飘起一阵阵苦艾草的香味。

闰从后院柴草堆里抽出几根篾片,塞进暗红的灶膛里点燃,嘴里依旧哼着那支瑜已经听熟了的山区小调。那时候山区没有电,山里人把毛竹剖成蔑片,晒干后用着照明的火把。诗人瑜后来在他的小说《山柿树的故事》中描述了山区那些漆黑清冷的夜晚。他望见童年的自己处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中,惊悚的瞳孔里装满黑暗。

夜色稠密,空气中流动着新鲜牛粪和柴草的气息。瑜跟在闰的身后,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越村中那些模糊含混的建筑。山区秋夜的风吹到人身上,有一些寒凉的感觉。

绕过村头那株黑黝黝的大山柿树,瑜听见树叶在风中发出一种暗哑的类似哭泣的声音,这让瑜浑身一激凌,赶忙拉紧了叔叔闰的那只粗硬的大手。

 

在童年的那个秋天,被同龄的孩子抛弃掉的瑜,把叔叔闰视为自己最信赖的伙伴。在瑜童年的目光里,闰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他能用棕叶编出小鸟和蝴蝶,还能用一根电线两个电池让一个小灯泡发出光亮,他甚至把一台别人扔掉的破烂收音机捡回来后,捣鼓出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只读过简易扫盲班的闰所表现出来的这些聪明才智,多年以后仍然令瑜叹息不已。闰是那种有一副好脾气的滑稽活泼的大人,这使六岁的瑜在那个秋天里,象跟屁虫一样忠实地挂在他的身后。叔叔闰粗硬的手心里散发出一股温暖的潮湿,使瑜从中感受到了一种被保护的幸福。

 

不久之后,瑜就望见村东那架木桥了,它象一条暗黑色的蜥蜴爬在反光的水面上。桥上燃着几个暗红的火点,一些模糊的身影在火光下晃动。瑜听到一些浑浊的空洞洞的声音从桥上传来,但无法听清声音里所装载的内容。

闰拉着瑜的手走上了火光昏暗的木桥。瑜看见七八个灰不溜秋的身体或靠或躺在桥木板上,暗红的火光映在他们含混的脸上。瑜觉得难以分清他们的面容。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闰和瑜的到来。那些人堆在一起,好象在谈论一件兴奋的事情,黑暗中会突然爆发一两声粗陋的笑声。闰微微弯下腰,把手中的火把塞在脚底下踩灭,然后沉重地一屁股坐在了木板上,嘴里发出一声明显虚张声势的叹息。

这声叹息立即引来了一些闪着暗光的眼睛。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窜起:“闰,昨晚上有人看见你和寡妇狗子妈上后山林子里去了。”

马上有一些稀拉的附和声与笑声响起。闰嘻嘻笑着发出反击:“不是和寡妇狗子妈,是和你妈。”

马上又有一些更放肆的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笑声里夹着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闰,人家都说你妈过去是苏州城里的妓女。”

“狗屁,我妈过去是苏州城里的绣娘。”闰愤愤地说。

“那怎没见过你妈绣的东西?”鼻音问。

“怎么没有?我就见过。”闰说。

又是那个沙哑的声音:“闰,都说你妈结婚那会儿绣了一块东西,可谁也不让看,你去偷出来让我们看看嘛。”

闰使劲摇着头说:“不行,我妈把它锁在箱子里,不过有一回倒是被我偷看到了。”

“绣得是什么?”火光中一些脑袋伸长了过来。

闰的脸部表情突然神秘兮兮起来。他眨巴着眼睛说:“绣了个女人,光溜溜的,跟真的一样。”

黑暗中突然显出异常的宁静。瑜听到涧中的流水声清脆响亮,上游的水车在夜色里发出一连串沉闷缓重的喘息。

一片薄薄的半月和几粒星子挂在南方山区高远空旷的夜空。

瑜昏昏欲睡。他觉得自己正被一片浑浊腐臭的水渐渐淹没。在进入睡眠的最后一刻,瑜觉得自己看到了村头那株黑黝黝的大山柿树。他想:今夜那只白鸟会不会发出凄清的鸣叫?

……

瑜的祖母来历可疑。

民国二十三年春天,苏州城内一个年方十五岁的美貌绣娘声名鹊起。据说她的绣品不仅图案清雅,色彩奇丽,还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苦艾草的清香,令人爱不释手。一时间,她的各类绸缎绣品成了城里官宦绅商和文化闲人竟相收藏的珍品。

绣娘十七岁那年,被苏州城四大商号之一的萧记商行萧老板纳为小妾。那一年正是淞沪会战爆发,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在上海数月激战。苏州城内的空气也就有了一些令人不安的火药味。

成亲的日子择在十一月十九日。绣娘刚上花轿的时候,听到北边传来隐隐的隆隆声,天空中显露出一种不祥的亮色。送亲队伍走出不远,日本飞机就飞临头顶上空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和四散奔逃的人潮把送亲队伍冲得稀里哗啦。绣娘从歪倒在阴沟里的大红花桥中爬出来,挤在逃难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涌出了苏州城。

夜幕降临的时候,绣娘和一些逃难的人挤在城郊一片小柳林里,四周一片号啕大哭和唉声叹气的声音。绣娘衣衫单薄,一身泥水,随身只携带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袱,里面包着几块绸料和一些各色丝线。她站在瑟瑟寒风中,望见苏州城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有人告诉她,日本人已打进了苏州城,萧记商行坍塌于日本飞机的第一轮轰炸,萧老板一家已葬身火海。

绣娘顿时心如死灰,泪流不止,从此开始了她漫无目标的逃亡。

在那些尘土飞扬的日子里,绣娘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象一片无根的浮萍,随着逃难的人流日夜飘荡。流浪的艰辛和不可知的前程使她暂时忘却了那些不可言喻的悲哀。

当逃亡的人流涌过福建境内闽北山区的时候,精疲力竭的绣娘终于象一粒沙子一样被沉淀了下来。在一个山脚下,虚弱不堪,衣衫褴褛的绣娘怀抱红布包袱昏昏睡去。

这仅仅只是关于瑜的祖母来历的种种传说中的一种。

还有一种有代表性的说法是,瑜的祖母当年实际上是苏州城里某个著名青楼院的妓女,她象那个年代所有苏州女孩一样能够剌绣。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与一个偷偷爱上的戏班小生私逃出城。在离城不远的一座破庙里,小生被老鸨派出的打手乱棒打死,而妓女侥幸逃生,从此汇入逃难的队伍,流落到了闽北山区。

无论这个苏州女人有着多么复杂的身世,都不能改变瑜的祖父在那个命定的时刻走进她昏花的视野。

那时候瑜的祖父是方圆几十里内小有名气的猎人。他身材魁梧,双眼明亮,酒量惊人。那天他打到了一头山羊,在山下的集市里刚刚脱手,转身就看见了那个披头散发,双目失神的女人。那一刻年轻的猎人似乎听到了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声音告诉他这就是永远属于他的女人。

豪迈的猎手毫不犹豫地背起轻飘飘的苏州女人,大踏步走进了瑜的浩瀚家谱。

 

那个时候闽北山区阳光明媚。

 

一天以后苏州女人从虚弱中醒来,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肉香。香味唤醒了饥饿。当她看到床前木桌上放着一钵还在冒热气的熟肉时,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张开着嘴巴。饥饿无比的苏州女人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一钵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她认为自己吃下了一生当中最香美的食物。

苏州女人已经麻木的感觉也因为饥饿的缓解而苏醒过来。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正浑身赤裸地坐在一个陌生阴暗的土房子里,屋顶下挂满蛛网,空气中充满剌鼻的尿燥味和霉味。苏州女人顿时悲从中来,她把瘦小的拳头塞进嘴里,发出一种极其悲怆的压抑住的鸣咽。鸣咽声里饱含着对命运的怨恨和对未来岁月的茫然。

 

此后三天里,苏州女人把自己紧紧关在屋内,用她随身带来的绸料和那些丝线完成她一生当中最后一幅绣品。

那三天里瑜的祖父怀抱猎枪,神情庄重,象一个忠诚卫士坚守在房屋门前。他望见村头那株硕大的山柿树在阳光下放出一种动人的光辉,每有山风吹过,树叶就发出一阵阵沉闷的笑声。被幸福浸透全身的年轻猎人把这笑声理解为是老祖宗对他即将来临的婚姻的真诚祝福。

三天以后,双眼红肿精神焕发的苏州女人推开房门。年轻猎人看见他的新娘那时显得无比抚媚。他们相亲相爱地拥进屋里,进入了瑜的祖父祖母的角色。

年轻的猎人和苏州绣娘度过了一个甜蜜的爱情的冬天。在那些日子以及日后漫长的岁月里,瑜的祖母固执地保持了苏州绣娘的一个高雅的生活习惯,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用苦艾草熬汤洗擦下身。这使瑜的祖父无数次在梦中误以为自己睡眠在苦艾丛里。

后来就到了春天。后山那片茂密的山柿林开成一片如云的银色花海。多年以后瑜在精心研读家族历史的时候,会注意到那个银白山柿花漫天飘飞的夜晚。他觉得这是那部恢弘家族史中最神秘最伤感最具东方传奇色彩的一页。

瑜难以想象身材高大的祖父伫立在银花飞舞的季节里,双泪横流的情景。

在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里,怀孕的祖母显示出了种种水土不服的征兆。她脸色苍白,日益削瘦,在淅淅沥沥的春夜里恶梦连连。留着仁丹胡,胸挂金怀表的萧老板挥舞着文明棍,在她的梦里走来踱去,东敲西打。

在一个细雨飘扬的深夜,虚弱的祖母从梦境中突然惊醒。那时刻后山山柿林深处正传来一阵阵激越的敲打树木的声音。那是老人们传说中的敲山鬼在找魂。

 

恍惚中的祖母看到萧老板正用文明棍愤怒地击打她的大红花桥。

迷狂的祖母推开祖父的双手冲出门去,跌跌撞撞地向后山奔跑,口中一遍遍嘶声叫唤:“萧老板,别打呀--”

凄厉的哭叫声使山柿子坪的春夜愈加阴森恐怖。

焦虑无措的祖父在那些日子里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他从日益憔悴、胡叫乱喊的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正在失血的爱情。

终于有一天,当女人在深夜又一次从激越的击木声中醒来,不断哭喊着萧老板的时候,脸色铁青的祖父从门后抓起一根粗大的木棍,直奔后山的山柿林。

那夜月光如水。满山的山柿花如虚幻中的一片银色海洋,在清凉的月光下发出一种冷峭尖锐的光芒。瑜的祖父觉的自己的眼睛有一种被伤害的痛楚。

但是,被爱情和忌恨武装起来的骠悍猎人仍然一往无前,他决心与冥冥之中的情敌进行一次生死决斗。这办法是村里的老人们告诉他的。他们说,只要你能敲得更快更响,敲山鬼就再不敢敲山。

瑜的祖父站在银花覆盖的后山顶上,听到空洞的击木声象潮水一样从四周阴暗的树林中涌来,显得神秘而不真实,他挥起手中的木棍,朝着身旁的一株粗壮的山柿树击去,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树身微微颤栗了一下,花瓣象细雨一样飘飘落下。

空气中充满热辣辣的山柿花的浓香。

瑜透过弥漫在家族史上空劣酒一样熏人的山柿花雾,以一种忧郁的目光注视着那个悲怆的夜晚。他看见豪气万丈的祖父瞪着血红的双眼,在一场维护家族血脉的注定以失败告终的战斗中迅猛无比地敲击着大树,神情专注而激越。

瑜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具有悲壮性质的中国古典英雄主义美学起源的端倪。

激烈的竞赛延续到接近凌晨。精疲力竭的祖父颓然垂下双臂,手中的木棍咣铛落地。密林深处空洞的击木声仍然不紧不慢延绵不断地涌来,象一张联接松散却疏而不漏的大网,笼罩着沉寂的山柿子坪。伤心绝望的祖父哑嚎一声,连滚带爬地撞下山来。

那时候瑜的祖母仍然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流泪诉说着萧老板的种种美德与好处,脸上露出新娘般甜密的羞赧。

气急败坏的祖父从墙上摘下那杆铮亮的火铳,再一次夺门而出,向着月光下那片银光闪闪的山柿林奔去。

一声剧烈的爆炸在瑜的家族史中那个不祥的深夜响起。整个南方山区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满山遍野的山柿花象雪崩一样漫天飞射,浓烈剌鼻的山柿花香象一排排有毒的气浪狂泻奔涌,瑜望见身材伟岸的祖父在白色迷雾里摇摇欲坠,浊泪长流。

一轮惨白的月亮高悬在那页奇丽家族史的上空。

 

第二天早晨,一个上山放牛的孩子发现了瑜的祖父,他看见年轻的猎人蜷曲着躺在一棵山柿树下,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银白花瓣。

当双目红肿的祖父被村里人抬送回家里的时候,瑜的祖母正面对破镜梳发。她在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镇定让人们吃惊。这个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坚强起来的苏州女人让人们把丈夫安置在余温尚存的被窝里,待人们相继离去后,她小心地关上门窗,然后脱光自己的衣服,象一只温顺的小猫偎进了丈夫的怀里。

瑜的祖父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当他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苏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与此同时,他闻到自己身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山柿花味。

瑜的祖父又一次泪流满面,他抓住妻子的手说,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不知道我们的儿子是啥模样了。

在此后的那段日子里,瑜的祖母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全的神志。她脸色红润心平气和夜夜安眠,不再受后山怪异声响的惊扰。她天天用苦艾草汤给丈夫洗澡,以清除他身上的山柿花味,并以一个真正贤惠妻子的温存安慰脾气暴躁的丈夫。

 

一个月后,瑜的祖父也康复了,但他的眼睛却完全瞎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和苍老。他日复一日地闷坐在门坎上,怀抱三尺长的竹烟筒,为自己身上浓郁的山柿花味苦恼。

瑜的祖父在他后半身漫长的岁月里,时时听到村头那株大山柿树在风中发出各种难解的笑声。

 

叔叔闰把瑜挑进山柿子坪的时候,黄昏的最后一抹红光正涂在祖父那张木讷的脸上。瑜从箩筐中看见门坎上坐着一个梳一根花白小瓣的丑陋老头,默默抽着老长的竹烟筒,瞎眼浑浊暗淡。

进门的时候,闰告诉他把瑜带回来了。祖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只是把那只空着的左手抬起,放在瑜的头上抚摩了一下。瑜只觉得一团阴森浓郁的异香从头顶飞泻而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哇地一声响亮地哭将起来。

多年以后,祖父仍然象一团浑浊阴寒的冷雾,在瑜童年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后来瑜听到了很多有关祖父的那些神勇壮举的传说,但他总很难把故事中那个非凡的英雄与眼前这个流着口涎昏昏欲睡的老头联系起来。

瑜觉得在整个家族史中,祖父是个有些不真实的人物。

瑜在那个秋天里经常会看到几个城里人打扮的男女在村子周围转悠。他们拿着一些仪器和漂亮的长杆在山上田头东插插西瞄瞄,显得很忙碌很专心。

瑜注意到在这伙人当中有一个年纪很轻很好看的女孩,她穿着一件城里常见到的草绿色军装,头上扎了两把刷子。她很爱笑,很喜欢一边瞄那些仪器,一边哼现代样板戏。瑜知道她最爱哼的唱段是《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瑜知道那伙人都很喜欢这个爱唱戏的女孩。

他们叫她梅。

瑜觉得自己也很喜欢梅。

那时候村里人都知道要修一条公路,公路将把山柿子坪与公社所在地联接起来,村里人都觉得这是件好事,那时候大家都以一种愉快的心情谈论这件好事。

 

村民们对这些搞测量的城里人表示了敬意和好感。他们常常挂起一副谦卑的笑脸在仪器四周转悠,有时甚至会把那几个城里人请到家里来,请他们吃炒南爪籽,喝冰糖茶叶水。那些城里人对此表现得很高兴,他们鼓励梅给乡亲们唱戏。梅就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唱我家的表叔数也数不清……

后来情况有了变化。有一个消息说,公路将从村头通过,村头那株老祖宗种的大山柿树必须锯掉。坏消息象一种有毒的蘑菇,在山柿子坪的各个角落生长。村民们对此惴惴不安,心生忧郁,村里人开始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打量那几个城里人和他们的仪器。已经很少有人请他们到家去做客了。

在那段时间,瑜的祖父显得闷闷不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再长时间昏昏然地坐在门坎上晒太阳了。瑜看到他拄着那根包着铜头的长烟筒,在村中各处游荡。有时他爬上村头土坡,在那块灰暗石碑旁的树根上一动不动地长坐,浑浊的眼窝里放出一种隐隐的白光。

瑜觉得在浓重的树荫下,凝固不动的祖父似乎成了大山柿树的一部份。

坏消息是在一次晚饭后的闲谈中被证实的。

那天晚饭后,瑜的祖母刚把两片点燃的篾片插进柱子的缝隙里,村里的生产队长就来串门了。队长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漢子,有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和一双笑眯眯的细眼睛。瑜觉得队长是个和蔼可亲又十分健谈的人。

那时候祖父正坐在门坎上一声不吭地吸烟。队长找了一条矮板橙塞在屁股底下,在祖父面前坐了下来。

队长说今天在公社开了一天的会,新来的书记凶得象鬼,会上把好几个队长都刮了一顿。队长叹着气说,如今的基层干部真不好当,上头任务下得狠,下面群众又意见大,当队长的两头受气。

祖父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埋着头呼哒呼哒地抽着长烟筒,队长又说,今年年成真是好,虽说春头闹了场洪水,可早季还是收回了粮;看光景晚季又丰收在望了。

祖父又嗯了一声,僵硬的脸上就融进了一些柔和。

队长从裤腰里拔出自己那根短竹烟筒,伸手从祖父的烟盒里撮了一团烟丝,接着说,今天会上新书记发话了,公路下个月就开工,有了公路我们村就方便了。说这些的时候,队长那双细长的眼睛就一直朝村头眺望。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只可惜了老祖宗种的那株山柿树。

说到这里队长就发现老人的脸色异常严峻起来。他干咳一聲,拍了拍膝盖说,可我有什么办法,今天新书记已经发话了。

一直埋头抽烟的祖父这时开了口,他用一种幽幽的声音说:“白露快到了,山柿就要熟了。”

队长有些纳闷地阅读着祖父的脸,疑疑惑惑地说,打我懂事起就没见过这棵树结过果,它只开花,一年开两次,春天一次,山柿熟的月份又开一次。

瑜的祖父似乎没有听到队长说的话,他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白露快到了,山柿就要熟了。”队长突然觉得一股浓烈呛人的山柿花味扑面而来,他在凳子上摇晃了一下,急忙站起身来告辞。临走时队长说:“您老要支持队里的工作。”

 

“您老要多保重身体。”队长又说。

 

队长告别走了不久,瑜就看见祖父从门坎上站起身来。多年以后瑜会怀着无限伤感的心情回忆那个秋天的夜晚,深幽的夜空明月高悬,山区里蛙声一片。他望见祖父又高又瘦的背影稳健地向黑夜深处滑去,那条花白的小辫在虚幻的湛蓝背景里悠悠荡荡。

那一夜,瑜在不安与恐惧的交织状态中进入睡眠,哭泣的欲望如同一团含雨的云在梦境中低垂。半夜,瑜被一串凄凉如水的孤鸣声惊醒,透过窗户他看到那只白色大鸟从村头方向向后山山柿林疾飞而去,蓝绒绒的夜空被一道白光划破。

 

瑜不知道是什么惊动了那只通身雪白的大鸟。

我终于听到了白鸟的鸣叫,瑜对自己说。

祖父的尸体是被一个早起捡牛粪的老头发现的。老头说早上开门的时候,他差点被一阵浓烈的山柿花香味冲倒,那种热辣辣的气息令他老泪纵横,喷嚏连连。他知道村头大山柿树今年第二次开花了,于是就想去大树下看看。到了树下他看到雪白的花枝间垂下一根长长的黑影,泪眼模糊中认为那是一段被风吹拆的枝杈。他走上前去想把枝杈给拉下来,没想到一伸手却摸到了一条人腿。

祖父上吊死后的那一天展现在瑜童年视线里的是一片混乱不堪的场景。瑜后来曾多次试图对那一堆杂乱的记忆进行清理,但他最终只能得到一些电影蒙太奇式的松散的片断:叔叔闰象一个真正的孝子坐在祖父的尸体旁响亮地痛哭,眼泪鼻涕把他的脸弄得一塌糊涂。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懒洋洋地坐在屋檐下制作寿衣。

银白色的山柿花纷纷扬扬地飘洒在围观人群的头上和身上,几个孩子在一些大腿间探头探脑。

几个穿着皱巴巴衣服的男人坐在昏暗的屋里吹响唢呐,唱一种悠扬而伤感的小调,每人面前摆着一碗浑黄的米酒。

那几个城里人扛着仪器向后山山柿林走去,走在后面的是女孩梅。

祖父僵硬的身体躺在门板上。

队长阴沉的脸。

……

只有一个片段在所有这些含混的记忆里显得异常清晰和完整。那时候瑜的祖父已被人们抬回家里,瑜看见祖母神情凄切地从里屋走出,手中拿着一个红布包袱。她把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蓝色绸布。在绸布抖开的那一瞬间,瑜的眼前突然晃动起一片令人晕眩的白光。

祖母把结婚前制作的最后一幅绣品小心毅毅地覆盖在祖父硬挺挺的躯体上。瑜能够清楚地看出那是一面绣满了白色山柿花的华丽漂亮的蓝色绸布。那一刻,瑜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传说中那个银花飞舞的夜晚,祖父蜷曲躺在山柿林深处,全身披满银白花瓣的情景。

那时候瑜开始用疑惑的目光在杂乱进出的人群中搜寻叔叔闰。他记得闰在村东木桥上曾神秘地宣布,祖母在绸布上绣的是没穿衣服的女人。

瑜不知道闰为什么要那样说。

瑜没有找到叔叔闰。闰在那个嘈杂的下午失踪了。

据说一个砍柴的十三岁男孩在那天下午目睹了闰袭击城里女孩梅的过程。但是多年以后,瑜仍然坚持认为叔叔闰最初的动机纯洁无瑕。闰把父亲的自杀归罪于那些城里人以及他们的仪器。在那个秋风飒飒的下午,被复仇欲望驱使着的叔叔闰把自己深藏在山柿林深处,手中握着祖父那根三尺长的包了铜头的粗壮烟筒。

 

那个时候,正享受着工作的快乐的梅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和贞操正面临威胁。她一边调整着平面仪,一边哼着我家的表叔数也数不清。

梅知道其他几个男同事正在周围的小山岗上,以她的位置为中心移动着标志杆。

小男孩看到闰一下就窜到了梅的身后。那根黄灿灿的长烟杆带着口哨一样尖厉的啸声,在梅的头部以上空间闪动了三次。小男孩看见梅的身体翻转了一下,然后轻飘飘地仰身倒下,那情形很象一片风中的落叶。瑜难以想象小男孩怎么能够使用如此形象优美的语言描述梅的蒙难过程。但是瑜相信,事件的性质从梅迎面躺倒的那一刻开始有了根本变化。很难准确地指出最初的诱惑究竟来自哪里,但是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个三十五岁尚未碰过一个真正女人的男人,在一个丰腴美貌,气息清香的女人迎面躺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会产生一些什么样的疯狂念头。或许那时候闰什么也不可能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是被一种本能的力量驱使着扑向前去,发疯般地撕扯着梅的草绿军装。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

然而几天以后法医的验尸报告却表明了另一个事实。报告指出,在那一次致命的袭击中梅的贞操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损害。这似乎又一次证实了多年来村民们的那个普遍说法,他们说闰从来没有真正碰过一个女人。

在一个夏季的傍晚,诗人瑜与我相对而坐,他对这个几乎定论的说法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叔叔闰最终的无所作为事出有因。他以自己的方式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当闰象个真正的男人扑向那个白皙丰腴的肉体时,一声凄凉无比的鸟鸣在那个寂静的下午突然响起。闰猛地一个激凌,一股冰凉的水流哗地一声从他的内心渗出。闰抬头看见头顶树枝上站着那只浑身雪白的怪鸟,正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他默默注视。闰觉得自己突然掉进了冰窟,体内的热情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快速泄去。在那个阳光明亮的下午,寒冷无比的闰提着裤子,打着寒战向山下滚爬着逃去。

“呜哇……”山柿林深处又传来一声凄凉如水的鸟鸣。

诗人瑜在描述完这个过程之后,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独自离去。

 

半夜时分,瑜被一阵猛烈的打门声惊醒,霎时间宁静的山区汇起一片犬吠声。睡眼朦胧中瑜看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从屋里仓皇奔出,在浓重的夜色中翻过后院那道残破的矮墙。

大门被撞开之后涌进了一片明晃晃的火把,火光映照着一些脸色严厉全副武装的陌生人。他们在屋内和后院里东翻西检,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嚷着同一个问题:闰在哪里?!

那一刻祖母所表现出来的镇定使瑜多年以后仍然印象深刻。她把瑜搂进苦艾草香浓郁的怀里,在七嘴八舌气势汹汹的责问面前,象个贵妇人一样矜持。

那时候瑜象个真正诚实的孩子,他夹带着哭声指出闰已翻出后院上后山林子里去了。当那片火把象潮水一样从院子里退去的时候,瑜觉得自己的诚实挽救了祖母。

在后半夜那段寒凉的时间里,瑜和祖母相互紧搂着坐在后院那条高脚板凳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后山那片黑沉沉的山柿林。瑜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象一群祖母山谣中的萤火虫,在后山山脚下缓缓散开,又慢慢向山上挪动。

秋夜寂静。清冷的月光笼罩着虚幻中的山区。

黑暗中突然窜出的一团火苗烧痛了瑜童年的视野。那团火苗在半山腰象个活泼的孩子蹦蹦跳跳。瑜就是在这时候又一次听到了那支下流无比的山区小调从夜色深处响起:“姐姐有块三角田嘞,己经荒了好几年嘞,不见牛羊来吃草嘞,只等老子我嘞…嘞…来耕田……”

粗哑苍凉的歌声象一片浑浊的水在空旷的山区一波一波地回荡。

瑜抬头看见祖母披散的白发象一团衰败的草在秋风中飘扬,那张苍老的脸在月色下布满忧伤。

那团火苗在跳跃中幻化成一条欢快的火龙,伴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啸声在黑夜中翻腾舞蹈。整个后山汇成一片熊熊烈焰。

一匹巨大的暗红色夜幕垂挂在南方山区。

突然,瑜看见一只白色的大鸟从火焰中凄鸣着腾起,象一粒白色的流星,向着村头那株大山柿树一头撞去。火光映红了它的白色羽毛。

山柿子坪的夜空滑过一串凄凉如水的鸟鸣。

 

叔叔闰在那个秋夜把自己烧死在后山的山柿林里。当第一团火苗舔上他的白洋布褂子的时候,闰停止了他流里流气的歌唱。片刻之后,他象一个正常人一样发出一声绝望的呼救:“救命!救命啊……”

十一

三天以后,从县城里赶来的父亲带着瑜离开了山柿子坪。和瑜一起离开的还有祖母,她身上的苦艾草香在晨风里若有若无。

那一天正是白露。闽北山区的山柿在那一天熟了。

新来的书记又调走了。那条通往公社的公路最终没有修成。可能有很多原因,也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这很正常。

村头的大山柿树年年花开依旧。

十二

在一个春日泥泞的夜晚,我开始在灯下阅读诗人瑜的《山柿树的故事》的最后一章。小说中的南方山区已秋寒逼人,衰败的气息日益深重。小说中写道,多年以后一个深秋的夜晚,一声沉闷的巨响把山柿子坪从沉睡中惊醒,日本飞机扔下的那颗锈迹斑斑的炸弹突然爆炸,村头巨大的山柿树被连根拨起,老祖宗的坟墓荡然无存。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降下了一层银白的碎瓣,在那个月光如水的秋夜,南方山区弥漫着山柿花奇异的残香。

瑜在小说的最后写道:“今夜,那只白鸟无枝可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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