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味道(三等奖)

文/花椒

小宇把匕首放进裤兜里,手插进去,握住刀把,就那样一直走到了林琅家的门口,林琅家住在一个四合院里,门上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有点三四十年代大户人家的味道。门半掩着,有秦腔从收音机里传出来,小宇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的人没有发觉,秦腔吼得更响了。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枣树,正值秋天,有的枣已经红了,饱满红润,让人馋涎欲滴。小宇咽了咽口水,往南屋走去,门上挂着门帘,秦腔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小宇挑开门帘,一步跨了进去。那个听秦腔的人躺在床上,抱着收音机闭着眼睛,头随着音乐声摆来摆去,对小宇的动作毫无察觉。小宇慢慢地靠前,手握紧了刀把,一步两步,他已经走到了床边,那人攸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小宇的刀尖稳稳地卡在了他的喉咙上:小宇,你要干什么?

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味沉沉地向南宇漫了过来,小宇打了个喷嚏,刀子从手里跌落下来,掉在磁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当郎,当,当。小宇隐隐约约记得这声音好像从哪里听过,一定听过。

他站在当地,心慢慢地柔软起来,轻轻地喊了一声:爸。

有好多年了吧,小宇没有喊过林琅爸,见了林琅要么不说话,要么直呼林琅,林琅早已习惯了,而这声爸却让他一下子陌生起来,他望着儿子愣愣地:你叫我什么?

小宇又叫了一声爸,然后呵呵地笑了,自从做完手术以后,他脸上最迷人的地方就是这笑了,无论见着谁都是这样一副笑脸,笑得让人心里直发酸,林琅拍了拍小宇说:傻儿子,无论你叫我什么,你都是我的儿子,这一点不会改变。

小宇还是呵呵地笑着说:爸,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林琅纳闷了:为什么?你妈不是病了吗,她很需要人照顾,你到这儿了,谁管你妈呀?

小宇笑笑地说:没事,就几天。

就几天?林琅有点不明所以,也许,小宇真的想和他呆几天,那就呆几天吧,儿子长这么大,他真没怎么好好照顾过,儿子五岁那年,他遇上了现在的贾芳,他的婚姻就出现了问题,小宇的妈妈南辉和他吵架了,第一次,南辉那么伤心,他却无能为力,南辉没有选择离婚,而是和他继续过下去,也开始了他们漫长的18年的吵架生涯,所有的愧疚和自责在一次次的吵架中慢慢地消失殆尽,后几年里,他只想着逃离,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让他摆脱这段婚姻。三年了,他刚刚自由了三年,南辉就又找来了,不是南辉自己,而是派她的儿子,三番五次地叫他去看她。

林琅说:行,那你就住下吧,就住那间北房吧,我让你阿姨给你收拾收拾。

小宇摇摇头:不用了,我就和你住在一起,睡一张床上。

为什么?怎么越来越大了,还喜欢和人挤在一起睡了?林琅觉得这有些奇怪,也许正是那手术闹的,儿子才变得这样不解人情。

小宇乐呵呵地说:我要陪着你。

贾芳看到小宇坐在林琅的身边,两人正聊着电视剧,吃着花生米,一副父子情深的模样,有些莫名其妙:你们?

林琅向她使了个眼色,把她拉到一边说: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忽然说要跟我住几天,你就随他吧,你这两天去北屋住吧。

贾芳脸庞大眼睛小,但皮肤白而细腻,看上去有一种别样的味道,而且说话做事异常地温柔,与林琅从来不过多的争执。

小宇显得异常勤快,无论林琅伸手想取什么,他总是会抢先取到,然后毕恭毕敬地递到林琅手里,甚至林琅上厕所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林琅说:就这么两步路,你老跟着我干吗?

小宇只是呵呵地笑,但不说话,林琅往前走,他还是跟在后面,弄得林琅很无奈,只好随他了,林琅在里面大便,他站在外面像个站岗的,时不时地咳嗽一声,林琅有点生气了:你老站在门口,我拉不出来。

小宇离得远一点,林琅从厕所里一出来,他马上冲过去,抓住林琅仔细地看,看得林琅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小宇看到林琅的瞳孔里有一个影子,黑乎乎地,像个方形块,但有眼睛和嘴巴,而且越来越清晰,此时,嘴巴咧开来,正咝咝地笑着,玫瑰花的香味越来越浓了。

林琅要去上班,小宇说:爸,你别去了,你就在家里听秦腔,我给你做红烧肉。小宇的母亲做得一手好菜,这几天下来,林琅发觉小宇已颇得其母亲的真传,但是,饭再好吃,班总得上吧。

林琅说:你做好了,我下班回来吃。

小宇有点失望:那我跟你一起去上班。

林琅开车,小宇坐在林琅后面的那个座位上,林琅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不明白小宇要干什么,监视他?可是为什么呢,他妈让他这么做的吗?小宇的妈妈三年前得了胰腺癌,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见他,可他不想去见她,也不敢去见她,他害怕她那双幽怨的眼睛,害怕听到她的声音:无论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我都不在乎。她越这么说,林琅越害怕,她不在乎,可他在乎,他有了别的女人,不可能再去见她了,他要对现在的女人负责。现在她病了,要命的病,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何必还要去见呢,徒增加彼此的怨恨罢了。

他不去见她,她就派儿子来监视他,这招真是太狠了,这比见她更难受,林琅想好了,这趟车回来,就去见小宇的母亲,无论她说什么,她什么样子,他都不吭声,不抬头看她。

小宇在心里默默地说:妈,你等着,爸马上就要来了。

母亲在离婚半年后就查出了胰腺癌,疼起来大颗大颗地汗珠往下掉,面无人色,好几次昏迷过去,嘴里不断地喊林琅的名字。

小宇站在32路总站,等1024,他看见了贾芳,正提着一桶水往车上走,不是1024,自从她和父亲的关系公开化以后,她就换到了别的车上,母亲的病全都是因为这女人害的,一想到这,小宇就冲了上去,对着女人喝了一声: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那女人蓦地转过身来,大概她一直担心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林宇!

小宇一拳打了上去,但在半空中就被人接走了,是一只更为有力的手臂,是林琅,林琅就势一拳把小宇打倒在地:你这个混小子,你敢欺负贾阿姨。林琅也许是护那个女人心切,这一拳下手非常狠,小宇不但倒在了地上,嘴角鼻孔里都冒出了血,尤其是鼻子,血一旦流出来就像拧开的水管,骨嘟骨嘟地,有一种冒不完决不罢休的气势。那女人有点紧张:流血了。林琅弯下身去想要拉小宇起来,可是小宇却猛地一头顶在了林琅的肚子上,林琅往后踉跄了几下,被女人扶住了,他抬起手还要打小宇,可是,南宇却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擦着嘴角和鼻孔里的血。

小宇回到家里,母亲坐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帘上的那两只新疆小靴子,那是父亲有一次去新疆带回来的,小靴底色是白的,有一株刺绣般精细的红牡丹花,从后跟一直缠到了鞋面上,鞋帮套的粉红色,底子是黑色的,靴口又托了一层粉红色,既精巧又可爱,母亲一直很喜欢它,没事的时候老拿着一块纯棉布擦它,所以十几年了,可小靴子依然新崭崭的。

小宇心里一阵难过,父亲早就知道母亲病了,是胰腺癌,可连问都没有问过,一见面就知道护着那女人、打他,母亲还想他做什么?

小宇打开抽屉找户口本、身份证,母亲站在他身后:你要干什么?

小宇不吭声,拿着那些东西要出门,母亲气急又心寒:难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小宇说:不是,我要改姓,不姓林了。

母亲愣了,不知如何是好,小宇拿着那些证件转身往外走,母亲一把拉住他:谁让你改的,谁让你改了,你为什么要改?

小宇大声吼道:我告诉你,他和你离婚了,已经不管你的死活了,别拦着我。说完,冲出了门。

从此他叫小宇了,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同学一不溜神就会叫他林宇,有些东西习惯了就很难改变,小宇下定了决心,有人叫他林宇,他理也不理,周围的人终于习惯了他的新名字:南宇。

成为南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病,自从那次被父亲打了以后,南宇老是莫名其妙地头晕头疼,开始他以为是书看多了,后来发现不对劲,即使一整天不看,他也会头晕头疼,他去学校医疗室看了看,那个医生说:你还是去大医院拍个片子看看。片子清晰地显示,他的后脑勺那儿有一大块淤血,必须做开颅手术才能清除淤血,否则,他的头会越来越疼,最后淤血压迫脑神经而死。他蓦然想起,那天被林琅打翻在地的时候,他的头碰在了一块石头上。

母亲的病暂时被搁置起来,全力以赴治南宇的病,脑袋要被打开,听上去总是有些恐怖,可比起活命来,这毕竟还算是一线希望。手术还算顺利,南宇醒来以后,一一认出了母亲、老师和同学,吃饭、穿衣看上去都没什么问题,只是说起话来有点断档,总是在答非所问。他这样子已经不适合上大学了,母亲给他办了休学手续。

手术后的南宇总是乐呵呵的,和谁都是一团和气,对以前最头疼的家务现在干得得心应手了,见了院子里的人也总是主动地打招呼,帮人家提东西,人们都说:南宇可爱了。是啊,以前的南宇有点过于沉闷了,好像一个自闭症的孩子,现在就好多了嘛。他还很会逗母亲开心,穿上母亲的花衣服爬在地上手含在嘴里做婴儿状,母亲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多大的孩子了,做这种样子多傻。是啊,没人直说,但母亲明白,院子里的人夸南宇比以前可爱了,其实真实的意思就是南宇是个傻子。

胰腺癌在南宇做手术那段日子好像躲了起来,紧张过后,它又来了,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地疼,南宇在母亲的指导下,一边打针一边说:妈,想吃什么,想不想喝粥,喝大米还是小米的?他想做点好吃的,好吃的能让人忘记痛。

母亲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她的眼神又一次落在小靴子上,南宇想起了一个词,林琅。

做完手术后,许多事情都忘记了,这个词也一度被忘记了,可现在一切都清晰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林琅,那个曾经被称为父亲的人,他曾经清晰地见证了那一幕:林琅搂着那女人一起上了车。母亲在他身边慢慢地软了下去,瘫在了地上。那年他上高二,他愣是用自己有力的胳膊扶起了母亲,一起回家,在院子里碰见了正要回去的小姨。小姨坐在他家的客厅里有板有眼地告诉母亲一件事:姐夫有外遇了。

母亲轻松地笑了:不可能,他那么爱我,怎么可能爱别的女人。

小姨说:我就知道你不信,你看看吧,这是什么?她拿出手机来让母亲看上面的照片,可母亲根本不看,一把将手机推了回去,对小姨说:别老跟着那些外人编排你姐夫,他把我一直当公主供着呢。南宇看着小姨张口结舌的样子也有些迷惑了,刚才母亲不是明明看见了父亲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小姨?他甚至有点佩服母亲,真坚强,并没有被一个莫名其妙地女人打倒。

小姨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也不是只有小姨一个人说过这件事了,母亲也不是第一次见父亲和别的女人了,南宇自己也见过好几次,父亲好像是有意做给母亲看的,他几乎不回家了,几乎每天和那个女人招摇过市,甚至陪着那女人来医院看病,看妇科病。母亲硬扛着,南宇有点担心,她这样要扛到什么时候啊,难道父亲会回头吗?

这些事情南宇记得很清楚,只是情感上有些麻木,应该去找一次林琅,让他来家看看,他都多久没有回家了,再说了,母亲病成这样,母亲需要他。

南宇来到车站,这是他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已经刻在了记忆深处,一想到林琅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林琅正坐在调度室的门口吸烟,似乎有些疲惫。看见南宇,眼皮也没抬一下。南宇笑嘻嘻地说:林琅,我妈想见你,她病得很重。

林琅看了他一眼,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扔在脚下踩灭,说了一句:我不去,我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然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一句:听说你前段时间做了个手术,你怎么了?

南宇指了指脑袋:这有淤血,清除干净就好了。

林琅哦一声,这时,有个调度员提着拖布过来了,跟南宇打了个招呼:林宇,来看你爸了?

南宇搔搔头:你认错人了吧,我叫南宇,他也不是我爸。调度员一愣,看了看林琅,林琅也愣住了,然后一把揪住南宇:说,谁让你改姓的,是你妈吗?

南宇脸上还带着笑,无辜地说:谁改姓了,我本来就叫南宇。

林琅提起拳头想给那笑脸上来一下,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手慢慢地松开了,疑惑地坐了回去,南宇又说了一遍:我妈想见你,她病得很重。

林琅不再说话,走进了调度室,南宇跟了进去,调度室有人认识南宇,没有人拦他,还有人热情地问他:林宇,你妈的病怎么样了?

南宇似乎有些茫然:你们认错人了吧,我叫南宇。

那些人呵呵地笑了起来,南宇的母亲叫南辉,改姓了。林琅和南辉的事,全公交公司的人都知道,当年,英俊风趣的林琅找了当医生的南辉,成为公交公司的一大佳话,结婚五年后,两人吵架闹到林琅天天回父母家,后来就和现在的贾芳好上了,这让全公司的人大跌眼镜,一个英俊潇洒,一个其貌不扬,怎么看怎么不像,可一转眼,人好几年了,硬是让林琅和漂亮的女医生离了婚,住进了她父亲留给她的小四合院。

女医生得了胰腺癌,儿子一趟趟地来找林琅,听说林琅为了贾芳还把儿子打成了脑震荡,做了开颅手术,林琅对前妻真狠哪,贾芳真厉害呀。

林琅换好衣服,看到南宇还站在那儿,几个调度员正在跟他说话,看见他似乎有些羞愧,林琅也不理会,他已经习惯了同事的眼光,他只是对着南宇说了一句:还不走。

南宇以为他要去见母亲,赶忙跟着他走出了调度室,可是,林琅的脚步并不是往南宇家去的,他和南宇走了一段路,在拐弯处停了下来: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去,你回去吧,以后不要来找我,我和你妈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是不会去的。说完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走到了四合院的门口,一回头,南宇还立在他的背后。

南宇笑嘻嘻地,说的还是那句话:我妈想见你,她的病真的拖不起了。

林琅不去,又不能让南宇这么一直纠缠下去,南宇上次做完手术后,想事情一根筋,挺好哄的。想到这,林琅的脸上挂满了慈爱的笑容,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南宇的肩,亲呢地说:要不你先去,我一会儿过去。

南宇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摆脱了他的手,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与他那笑呵呵的模样判若两人,可厌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了笑脸,他很笃定地说:我不去,我要等你。

林琅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和南辉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儿子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说那个女人怎么怎么样,那与他有什么关系,那女人要是真那么看重他,他们俩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地步,都已经没关系了还见她干什么。林琅想到这,不管不顾地打开门,走进去,南宇要跟进去,可是他理也没理,把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南宇的鼻头碰在了门板上,鼻血流了出来,南宇对痛很麻木,可是,血流下来的感觉还是有些异样,他抹了一把鼻子,手上红通通的,他舔了一口,有点咸,流血了,他自言自语着,然后仰起头,血腥的味道顺着鼻腔流进嘴里,他不断地用舌头舔吃着,咽下去。

贾芳看到南宇躺在自家的四合院门口不醒人事,吓坏了,赶忙叫上林琅一起把南宇送进了南辉所在的医院,当南辉和妹妹南真赶到医院时,南宇已经醒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茫然地说了一句:流鼻血了。

南宇鼻子里的毛细血管很脆,一旦流血很难止住,医生说他这是失血性休克,还好,发现得比较早,否则的话,后果很难设想。

南真骂林琅太狠心了,对儿子下这样的黑手。

可林琅和贾芳早走了,在南辉他们赶到医院的十分钟之前就离开了,不见就是不见,天蹋下来也是枉然。

南宇在医院住了两天后,没什么事出院了,他的眼神更加清亮了,笑容更加灿烂,人也越来越清瘦了,以前同学们叫他胖子,可现在他一点也不胖了,反而更英俊了,他长得越发像林琅了。

南辉有些恍惚,拉着床边的南宇喃喃地叫:林琅,你是林琅,你怎么还这么年轻,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

林琅,南宇对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他们都说这个人是他爸,母亲也一直想见他,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来呢,要不要去找他呢,可是,他在哪里呢?

南宇问小姨:林琅住在哪里,我去找他。

南真吃了一惊,南宇居然连林琅都不记得了,她摸了摸南宇的头,担心地问:南宇,你没事吧,林琅是你爸呀,你找过他两次,都碰得头破血流回来了,你做开颅手术就是他害的,你记得吗?

南宇嘻嘻地笑了:我脑袋没事,好着呢。

小姨点点头:好就行,千万别去找他,知道吗?你妈妈现在这样,全指靠你了,你要再有点什么事,你让她怎么活呀。

南宇乐呵呵地说:妈妈现在可好了,不发火,不摔东西,比以前好。

南辉疼成那样,还发脾气呢,哪有力气,南真怜惜地看了一眼姐姐,她以前多要强,读书读得最好,眼科手术做得那么好,连西安的人都跑过来找她,可是,一离婚,她整个人都跨了,得病,退休,南宇开颅,一连串的事情,是个人都得趴下。看她的样子好像没几天活头了,母亲把寿衣什么的都给她做好了,一边做一边哭,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况是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儿呢。姐姐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见到林琅,那个没良心的王八蛋,真是个冷血动物,对自己的老婆不管不顾,居然还把亲生儿子打成脑震荡,这还是人吗?南真恨不能找一帮人把那个人渣打死算了,他以后就不会再出来害人了。可是,姐姐想见他,看样子,如果南辉一直见不到他,这口气都咽不下去。

南真对南宇说:走,和小姨一起去找那个王八蛋。

南宇马上拍着手说:好啊,好啊,王八蛋,王八蛋。他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非常好玩的三个字,说着说着,连南真也禁不住笑了,亲生儿子叫自己老爹王八蛋,的确挺好玩。

林琅的父母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南宇了,林琅和南辉离了婚,他们也不好意思跑到前媳妇家看孙子,只是日盼夜想地以为南宇大了,会自己跑来看他们,等啊盼啊,等来的却是已经做开颅手术的南宇,南宇做完手术以后,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爷爷奶奶,他的记忆早把这两个老人自动地删除了。

所以,当两个老人把他拉住,左一个孙子,右一个小宇地叫他时,南宇很是茫然,甚至有些惶惑地看着小姨:他们是不是疯子啊?

小姨没好气地说:不是疯子,是林琅的爹妈。

林琅,的爹妈,南宇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也顺手拉住了两个老人,笑呵呵地说:爷爷,奶奶,林琅在不在呀,我妈想见他。

爷爷,奶奶,多亲哪,他们好久没听到小宇这么叫他们了,此时此刻,听着小宇的声音,他们觉得南辉这媳妇还是好,虽然和儿子离了婚,可还让儿子来看他们,叫他们,都怪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好好的,闹什么离婚,把能干的南辉不要了,找了个那个贾什么,真是瞎了眼。

奶奶嘴里一边叫着亲孙子,一边连声说:在,在,我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

爷爷没有阻止老太婆,本来他们和儿子闹僵了,已经有两年多没有来往了,儿子每次来看他们,都是托隔壁的邻居把东西转给他们,互相从不见面,过年也不准他来。可现在,小宇来看他们了,他们对儿子的那点气可以暂时放一放,虽然好媳妇没了,可好孙子还在,就冲这好孙子,他们可以原谅儿子抛弃好媳妇的罪过。

林琅家在一楼,他的父母圈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花草草,南宇立即被那些花草吸引了,他不断地指着那些花草问:奶奶,这叫什么,这叫什么。他的嘴巴很甜,一口一个奶奶,或爷爷,哄得两个老人乐得合不拢嘴,给他讲花的名字,以及怎么浇水,怎么种出来的,并说:如果你喜欢,奶奶呆会给你移两棵带回去,可爱活呢。

南宇指着百合花说:奶奶,你身上有百合花的味道。

奶奶一愣,呵呵地笑了:好孩子,奶奶老了,土埋到脖子这儿的人了,哪有什么花的味道,没有土味就不错了。

南宇拉住奶奶,仔细地看着她,奶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

南宇没有说话,他看到奶奶眼睛里的那个人了,黑乎乎地,像个方形块,眼睛和嘴巴非常清晰,此时,嘴巴咧开来,正咝咝地笑着,百合花的香味越来越浓了。

南宇抱住奶奶哭了:奶奶,我不让你死。

奶奶愣了愣,看看爷爷,又看看小姨,然后哈哈地笑了,拍了拍小宇说:傻孩子,奶奶怎么会死呢,看见你高兴都来不及,别哭了,先陪爷爷说会儿话,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去。

南宇拉住奶奶的胳膊:我跟你一块去,我做饭可好吃呢。

奶奶一摆手:不用,奶奶还没那么老,做得动。

可南宇坚持要一起去,奶奶看着爷爷,爷爷笑呵呵地说:就让他给你帮忙,难得他这么孝顺。

林琅回来的时候,饭已经做好了,摆在桌上正等着他呢。许久没有见面了,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林琅站在门口,看着南宇、南真还有父母,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恍若隔世。

母亲先走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说:儿子回来了,快洗洗手吃饭。林琅有点木然地说:好。他去洗手,然后来到饭厅坐了下来,就坐在南宇的旁边,南宇一直看着他笑,然后说:林琅,我妈妈想见你。

父亲对林琅说:不管怎么说,小辉给你当了那么长时间媳妇,刚才小真都给我说了,她病成这样,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看看她,呆会吃完饭就去,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

林琅不说话,端起碗吃了起来,他去夹菜的时候才发觉大家都没有动筷子,他说了一句:你们怎么不吃?

母亲说:好,大家吃。她给南真夹了点菜放进南真的碗里,又给南宇夹,南宇忙端起碗接住了,顺手给奶奶夹了好几样菜,放进奶奶的碗里,奶奶乐得直说好好好,好孙子。爷爷也看着笑。

南真心里气哼哼地,真是一家人,把她这个当小姨的根本理也不理,尽围着那个奶奶转啊,到底人家亲啊,当着两个老人她不好发做,她在等待,只要林琅跟着她出了这个门,看她怎么收拾他,她要让他生不如死,至少不能比姐姐活得长。

吃完饭,林琅要走,父亲和母亲又嘱咐一遍:和小宇一起去看看他妈,听见了吗?林琅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往外走。

南真叫南宇一块走,可南宇不走,他说要在奶奶家住几天,奶奶和爷爷愣了,他们没敢有这样的奢望,当着南真的面,他们也不敢说让小宇留下来的话。

南真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南宇出了门:住什么住,你怎么哪都爱住,你怎么不住人墙头上去。

南宇被拉得身不由已,一边往外走,一边回过头叫着:奶奶,奶奶。叫着叫着就哭了起来。

南真那个气呀,真是脑子坏掉了,分不清理外,自己的妈躺在床上不醒人事,他倒好,还在这给人当好孙子!她真为自己的姐姐寒心,这样想着,就踢了南宇两脚:哭什么哭,你妈还没死呢。

南宇噤了声,恐惧地看着南真,南真说:看什么看,追林琅去呀,他都跑了。南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跟了下去。

南真和南宇走出门洞时,林琅已经拐过弯不见了, 南宇茫然四顾:不见了。

他问小姨:怎么办?

南真拉着南宇说:走。他们拐过弯时看到了林琅还在快步地往前走,快要出家属院大门了,南真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你们准备好了吗?他出来了。

林琅刚走出家属院没多远,就被几个人围住了,那几个人问他:你是林琅吗?

林琅问什么事?

其中有个人笑了:有个姐姐想你了,看,来了。

林琅转过头去,南真和南宇走了上来,南真说:林琅,我姐就快要死了,你去不去见吧,她今天能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哼,要不是看我姐面上,我杀你的心都有。

林琅无动于衷地说:那你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去见你姐的,永远都不。

南真气得咬牙切齿,可又无可奈何,她狠了狠心,一挥手,那几个人拥了上来,把林琅围在了中间,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南宇恐怖地抱住了头,使劲地喊着:不要,不要。

南真一把拉住他,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

南宇一直木木地,母亲喊着要喝水,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母亲唉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怎么像魔症了一样?

南真从卫生间里出来,推了南宇一把:你怎么了,你妈要水喝呢。南宇还是没有反应。

南宇端过水来给姐姐喂,南辉喝不到嘴里,南宇忽然喊了一声:用勺子。说着从桌上取了把勺子递给南真,南真伸手去接,没接住,勺子掉在了地上,当郎一声,清晰无比。

南真生气地说:怎么回事呀,给个勺子也这么费劲。

南宇却恐怖地看着那只勺子,抱住了头,喃喃地说:奶奶死了,奶奶死了。

南真愣了一下:什么奶奶?

南宇还在喃喃自语:奶奶死了,种花的奶奶死了。

南真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说着躬下身子捡起了勺子,给姐姐喂水。

南辉问:谁是种花的奶奶?

南真不耐烦地说:你听他胡说八道,谁知道他在哪儿梦游呢?

南辉眼睛定定地看着南真:你给我说实话,他说的奶奶是谁?

南真从小就怯这个姐姐,只要被她的眼神这么一盯,什么心里话都得给她倒出来:就是林琅的妈。

她和小宇去林琅父母家的事根本就没说过,她也不想让姐姐知道,既然林琅没来,说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了,林琅那天晚上被她叫的几个人打断了腿,这会儿正躺在医院呢,姐要是知道这些事还不得疯了。

南辉还是定定地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南真只得说了:你不是想见林琅吗,小宇找了他两次都没找来,我只好亲自出马了,跑他父母家去了,谁知,你家小宇见了他爷爷奶奶亲得跟什么似的,还要住两天,硬让我给拉回来了。

南辉果然生气了:我什么时候说要见林琅了,我说了吗,你听见了吗,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轮到南真无奈了,南辉昏迷时下意识里总会喊林琅,清醒时谁也不提这个碴,南辉以为谁都不知道她的心事呢,装吧,你就装吧,从小你就爱装,到现在了还这么装。

南辉非常气愤地说:我给你们说好了,你们以后谁也不许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谁也不许去找他,谁找我跟谁急。

她转过脸指着南宇大声地问:小宇,你给我说实话,你什么时候去找那个人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南宇霍地站了起来:我要去看奶奶。说完就往门口冲去,南真和南辉都愣住了,南真按住姐姐:你先躺会,我去看看他。

南真一直跟着南宇跑到了林琅父母家的院子里,小花园的前面果然搭着灵棚,南宇冲进去跑到棺材那儿,使劲地掀棺材板儿,嘴里喊着奶奶。

灵堂里的人们都愣住了,然后,几个小伙子冲上来把南宇拉开了,把他一把摔在地上,问他是谁,这是要干吗?

南宇不回答,只是伤心地哭了,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奶奶,奶奶。

林琅来了,腿上还打着石膏,走路一瘸一拐的,南真站在灵堂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他往里探了一下头,看到了坐在地上哭泣的南宇,喊了一声:小宇。

南宇抬起头来,看到了林琅,眼前一亮,马上从地下爬起来,走到林琅面前说:林琅,我妈想要见你,她病得很重。这些话像是事先背好的,张口就来。

林琅已经听过好几遍了,像是耳边刮过一阵风,过了就过了,心里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给南宇说:给奶奶磕两个头吧,好好的,别闹。

南宇听话地跪了下去,对着奶奶的遗像磕了两个头,站了起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林琅还是没有接他的碴,摸了摸他的头说:去屋里,爷爷在呢,陪爷爷说会儿话。南宇哦了一声,去了。

南真忍了忍,没有吭声,这是灵堂,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是南宇的奶奶,她没有任何理由拦小宇,有人拉了一只凳子让她坐,她只好坐了下来,有人给她倒水,还有人端了一盘吃的放在了她面前。

她看看林琅,他坐在灵堂的草席上,穿着孝衣,低着头,有人来了,他会主动地递上烧纸和香,一起磕头,一遍又一遍地磕头,他的旁边坐着贾芳,宽大的孝衣更加显出了她的柔静和韵味,他们坐得很近,衣服不时地摩擦着,对面还有林琅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他们都穿着孝衣,低着头,做着一样的动作,他们更像一家人。

姐姐与这个家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为什么还要带小宇来,小宇为什么还要陪那个所谓的爷爷说话,他的妈妈此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比任何人更需要小宇。

南真站了起来,林琅也站了起来,他俩一前一后走进了小屋,小宇坐在床边,拉着爷爷的手,爷爷坐在床上披着外套,在给小宇讲奶奶死的经过:她说你喜欢花,要给你移几棵,那天你走了以后,她就一样一样地折枝插在瓶子里泡根,昨天,她说那些花都活了,可以移在盆子里养了,她就坐在这儿,一棵一棵地往盆子里移,总共移了七八盆呢,看,都在窗台上。

窗台上有一排小花盆,小得只有手掌大,每只盆子里种着一棵小小的花苗,有的只有两瓣小小的叶子,有的只有细长的枝,枝头上有一点点嫩绿。

移完以后,她又去做饭,饭刚一端上来,她说她腰疼,想躺会儿,可是这一躺就再没起来。爷爷一直在抹眼泪,一边抹一边又从头讲了起来。

林琅找了只大袋子,将那些小花盆一个一个地放进了袋子里,递给小宇:你先回吧,让爷爷休息会,这是奶奶给你移的花,你拿回去好好养着,也算是个念想。

小宇却将袋子摔在地上,使劲地踩踏着,一边踩一边说:我不要花,我不要花,这些害人的花,奶奶就是这些花害死的,我不要花。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恨不能将那些盆子和嫩苗踩成碎末,花盆破裂的尖角插进了他的鞋子,血从里面渗出来,他好像没有痛感,还在那些尖角、破口上用力地踩着,更多的血渗了出来,他一边踩一边把拉他的人甩开,他的力气很大,林琅和爷爷一时对他无可奈何,南真跑到外面叫了几个帮忙的小伙子,才把他制服了。小宇依在南真的怀里抽泣着,喃喃地叫:奶奶,奶奶。

人们都说,这孩子跟他奶奶感情真好呀。

南真一边拖着小宇往外走,一边对林琅恶狠狠地说:林琅,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小宇变成今天这样,全都是你害的。

林琅低下头不吭声,爷爷走过来对南真说:领孩子去医院看看,伤口别感染了。

南真说了句:猫哭耗子假慈悲。

爷爷愣了愣,又对林琅说:一起去,她一个女娃娃家收拾不住。

林琅答应了一声,一起跟了出来。

南真冷笑着说:你孝子做到头了吧,不用管儿子、老婆,他们死了你才利落呢。

林琅没有接她的荏,招手喊一起的司机送南真和小宇,南真理也不理,站在路边打出租车,小宇对林琅笑嘻嘻地说:林琅,你跟我们一起去吧,我妈想见你,她病得很重。

出租车来了,南真把小宇一把推进了车里,呯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小宇看到窗户外的林琅,笑嘻嘻地说:流鼻血了。林琅的鼻血真的就流了下来。

林琅的父亲走进了南辉的家,南辉当时正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医疗杂志,上面有眼科的一些报道,她站起来,喊了一声:爸。

父亲说:听说你病了,我一直想来看看你,可又不敢来,琅儿那样,我和他妈没脸呀。

南辉摆摆手:您别这么说,那不关你们的事。

小宇他奶奶去世了,她活着时老念叨你。

南辉笑了笑:本来我应该去一下,您看,我现在根本出不了门。

父亲忙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知道你得了病,他奶奶是要来看你的,又怕你不高兴,她没来看你,遗憾哪。

南辉摇摇头:我们不懂事,让您二老跟着操心了。

不懂事的是林琅,那个混帐,放着你这么好的媳妇不疼,好日子不过,非要瞎折腾,我看他还能折腾几天。

老爷子气愤过了头,咳嗽起来,南辉忙把水递给他,他喝了两口,南辉又给他捶了捶背,问他好点了没。他点着头又轻咳了两声。

父亲又接着说起了老伴:我们老在一起说道你的好啊,老伴活着的时候一直穿你买的衣服,还有那个痒痒挠,那个按摩椅,床垫,一天到晚唠叨个没完,一唠叨就骂林琅那坏小子,你看,你看,我穿的这件羊毛衫还是你买的呢。

南辉轻轻叫了一声爸。

其实,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跟老人对她的好比起来,太少太小了,真的不值得放在心上。住在一起时,老人对她特别好,她工作忙,不能按时回家,她的衣服经常是老太太洗的,包括内衣内裤,她怀孕时,老太太陪她去公众澡堂洗澡,她肚子大,身子弯不下去,老人躬下身子给她搓脚丫子,她不让,可老人说:别乱动,怀孕时多搓搓脚舒服。她下班晚,有时林琅不在,老爷子总是站在家属院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她,等等,说实在的,她的亲生父母也没为她做过这么多,对于这么好的老人,几件衣服,几样家用东西算什么呢,买得再多,再贵,都不能跟老人对她的心比。

老人说:你看你得了病,我们也一直没来看你,实在是没脸呀。

南辉说:爸,是我没脸见你们,是我不中用,我谁都不怨,只怨我自己。

老人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心重,不然也不会得这病。他接着问:林琅来看过你没有?

南辉摇摇头:不用,都已经离了,再见面还有什么意思。

小宇在一旁插话说:有意思,他流鼻血可好玩了。

南辉愣了一下:谁,你说谁流鼻血。

小宇拍着手笑了起来:王八蛋,王八蛋。

南辉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就是担心这孩子,等我死了以后谁来照顾他呢,你看,他这样子,连话都说不清楚。

老人点着头:我早看出来了,上次在我家时我就看着不对劲,他小姨给我说了,唉,可怜的孩子。他顿了顿说:你放心,只要有我一把老骨头在,这孩子饿不着。

老人接着说:再说了,我有一套那么大的房子呢,我准备立遗嘱,到时留给小宇,再给他留点钱,好歹吃饭够了。

南辉说:不用了,钱我这有。

小宇自言自语地说:钱我这有,饭我也有。然后嘻嘻地笑了。

小宇送爷爷出来,碰见了院子里的李伯伯,他和母亲是一个医院的,是骨科专家,以前给爷爷治过腰病,爷爷见了他很高兴,拉着手一个劲地说谢谢,又问他身体怎么样?

李伯伯退休没几天,看上去很硬朗,他还记得爷爷,很热情地问他腰病再犯过没有。两人站在一起寒暄了几句,小宇疑惑地吸着鼻子。

小宇把爷爷送出家属院大门,爷爷说:赶紧回去吧,你妈身边离不开人。

小宇难过地问:爷爷,你过几天还要来吧?

爷爷摇摇头说:我来有什么用,你爸来才是真的。

小宇接着说:李伯伯要死了,你来参加他的葬礼吧。

爷爷吓了一跳,看看周围并没有特别靠近的人,他用手捂了捂小宇的嘴:不许胡说八道,听见不?

可小宇认真地说:他真的快要死了,他眼睛里有影子,那是死人的影子。

爷爷愣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老李真的要死了,他才六十几岁,不能啊,他看起来挺硬实的嘛。他又看了看小宇,小宇笑嘻嘻地模样,他不笑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一咧着嘴,真的有点傻拉巴几的。

爷爷松了一口气,傻子说话能当真吗?他摆了摆手,走了。

小宇回到院子里,那个李伯伯还在,他有一只金毛,他几乎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到院子里遛狗,小宇很喜欢狗,他蹲下身子摸着金毛的毛,那狗被他摸多了,已经有点认识他了,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小宇用头碰了碰狗头,一股浓郁的悲伤涌来,小宇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李伯伯刚开始还觉得好玩,可小宇趴在那儿半天不动,就有些疑惑,他走过来扶起小宇,小宇一头扑进了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李伯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好奇地问:小宇这是怎么了?大家都知道小宇的脑子开过颅,已经没以前好使了,但扑在老李的怀里哭,还是透着古怪。老李和南辉家的交情不见得比一般同事好多少,只是一个是骨科主任,一个是眼科主任,工作上来来去去会有些交往,无非是我的亲戚病了找你,你的家人不舒服了找我,彼此对症嘛。小宇这孩子怎么给老李撒上娇了?老李在众人的怀疑中一边安抚小宇,一边也暗自纳闷,这孩子怎么突然对自己表现得这么亲热?

老李哄了小宇半天,小宇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李伯伯说:李伯伯,你把这只金毛给我吧,我保证对它好,把它养得胖胖的。

这让老李十分为难,这是他最喜欢的狗了,从小养大了,也好几年了,跟家里人似的,怎么能说给就给人呢?可面对小宇的眼泪和恳切的眼神,他实在不能一口拒绝,只好说:行,等来年它下崽,我一定给你一只。

小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金毛说:我就要它,你看它多可怜呀。

老李连着摇了好几下头:有我在,它还能可怜,在我们家,我是老大,它就是老二,其他人都得围着我们爷俩转。说完呵呵地笑起来。

小宇没有笑,很认真地对老李说:反正金毛是我的,谁也不许抢。

老李敷衍地说:行行行,只要你想它了,随时来看它。

小宇眼睛一亮:真的吗?

老李有些莫名其妙,暂时他还没意识到这话有什么问题,可随后的几天里,小宇几乎是如影随形,金毛走哪它跟哪,老李领着金毛到家门口了,小宇还站在它旁边,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到屋里去坐坐?

小宇点点头,真的就跟着老李上来了,来了就一直围着金毛转,也不管老李家的人在做什么,到饭点了,他还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老李的家人就不耐烦了,直白白地说:小宇,回家吃饭去吧。

小宇抬起头来,向李伯伯望去,老李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不敢迎他的目光,转过头看着别处,后来,老李也有些烦了,摆着手说:去吧,赶紧家去吧,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你妈该着急了。再到后来,老李走哪都躲着小宇,瞅小宇不在的时候赶紧溜回家,尽量避免见着小宇。

好些日子不见小宇了,不见了吧,老李的心也不大安生,叹着气给老伴说:小宇这孩子也够背的,本来那么机灵的一孩子你看看都变成什么样了。

老伴也叹息:大人折腾,孩子跟着遭殃啊。

那只金毛大概也想小宇了,有些不安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有时就望着老李发呆,好像在说:我想小宇了,让我见见他吧。

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南辉疼了一天一夜,打了一针杜冷丁,好不容易睡去了,小宇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一边看一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听到的不是雨声,而是奇怪地吱吱唔唔地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挠门,执着而又坚定地一次一次从门上划下来,再划下来。医院派来的护工平时也住在家里,她也听到了这奇怪的声音,恐怖地看着小宇,指着门,不敢说话。小宇没有害怕,向门口慢慢走去,猛地打开门,那只金毛正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一看到小宇,狂吠起来。

小宇哇地一声哭了:李伯伯死了,李伯伯死了。

老李真的死了,那天晚了,他早早地睡了,半夜有了尿夜,想去厕所,下床时一阵晕眩,一头栽下了床,等120来时,已经没有心跳了。医生说是脑溢血,即使能抢救过来也是植物人,遭不完的罪。

南辉从楼上下来了,大家很久没见她了,以为她已经被癌症折磨成什么样了,可看到她的面容没多大改变,还是那么瘦,面色苍白,反而增添了一份异样的安静的美。大家都说:你还是那么漂亮,小宇也长成大孩子了。

那怎么可能,一个被死亡笼罩着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比活人更美,小宇也是个有病的孩子,也许别人都是从病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吧,南辉倒也不计较这些。病到这份上,她把什么都看开了。

南辉问他们的身体怎么样,孩子大学毕业了没有,还说到这岁数了,身体健康,孩子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小宇走到哪儿,那只金毛跟到哪儿,慢吞吞地,尾巴一甩一甩地,跟以前和老李在一起时一模一样。大家说:这狗跟你们家小宇还挺投缘的。

南辉也叹息:是,我不让他养,他非要养,还说要离家出走,和狗一块过去,你说,我也没办法。南辉摇着头。

大家劝她:孩子嘛,就喜欢个狗啊猫的,现在的孩子都是一个人,孤独惯了,养个狗也挺好,就是这狗怪大的,跟老李那么多年了,对小宇不一定忠心,你们要小心一点。这是实话,自家从小养大的狗还有伤人的,何况别人家的狗呢。

金毛洗干净以后非常漂亮,一身金黄色的毛即使在屋里也闪烁着金光,它的眼睛圆圆的黑黑的,看人的时候很专注,好像人的眼睛,护工开玩笑地说:小宇,我看这金毛的眼睛和你有些像呢。

南辉听见这些话很不高兴,可仔细一看,真是那么回事,那狗的眼神真的有些像小宇:专注之余还透着那么一丝忧郁。

小宇却很高兴,特意蹲在金毛的身边,让妈妈给他俩照相,非说金毛是他弟弟。南辉被他扭不过,就照了两张,照片拍得很好,小宇一手搭在金毛的脖子上,金毛的一条前腿搭在了小宇的膝盖上,小宇的另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握住了金毛的腿,看上去很亲密。

但金毛看上去更喜欢和南辉呆在一起,它似乎总在观察南辉,南辉的眼神在哪,它的眼神也在哪,南辉看小靴子,它也看小靴子,甚至比南辉还专心。南辉感觉到了这一点,心里一动,用手摸着金毛那光滑润泽的毛发说:你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是吗?

金毛看着她,吐着长长的舌头,然后一下子就冲到门口,门正好开着,护工从外面买东西刚回来,东西放在门口的桌上,她返过身要去关门的时候,金毛一步窜了出去,吓得护工大喊:小宇,小宇,你的狗跑了。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小宇就赶忙奔了出来:在哪,金毛在哪?

护工指着门外说:我进来刚要关门,它一下子就窜出去了。小宇也窜了出去。

天已经快黑了,街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山茶花味道,那是母亲身上的香味,小宇有一种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感觉,他没有回家,顺着那股味道一直前行。他来到贾芳家的小四合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四合院的门大开着,小宇听到了疯狂的犬吠声,那声音来自金毛,小宇一个箭步奔进了小院里。

金毛咬住了林琅的一条腿,往外拖他,林琅用另一条腿使劲踢它,他们大概纠缠了很长时间,林琅抬起目光向墙那边看去,一只铁锹正靠着墙立着,他伸出手去刚好够得着,他两只手握住铁锹把,照着金毛的头狠狠地铲了下去。一只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地滚动着,然后停在地上不动了。

小宇心里的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了,他愣了一下,转头向家里奔去。

母亲南辉仰面躺在床上,嘴边全是一抹一抹的血红色牙印。小宇在床边跪下来,握住了母亲的手,还有些温凉,大概刚刚咽气。

护工扶住了他,说:小宇,别难过,你妈妈以后再也不遭罪了。

小宇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是林琅杀了她,我亲眼看见的,用铁锹一下子就铲下了她的头,林琅,林琅这个王八蛋,我要找他去,我要砍他的头,让他给妈妈抵命。

小宇跑到书房,拿了一把匕首揣在裤兜里跑出去了。

林琅开着一辆公交车,车上坐满了人,他的斜对面坐着小宇,小宇不时地看看前方,又看看林琅,林琅一直目视着前方,如往常那样。一阵钻心的疼痛突然从林琅的脊背那儿开始了,一路前行,开始他以为抽筋了,使劲地动了动上身,结果一动更加不得了,那种疼痛迅速加剧了,像是有人拿着一把手术刀正在割裂他的身体,刀口是横着切的,从后背切到了前胸,还在往上漫延,一直抵达了他的嘴巴里,他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这时车已经开到了什字路口,前面后面都是一大堆的车,他必须顺着车流继续前行,他要把车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一辆公交车奇怪地停靠在路边,司机伏在方向盘上,好像睡着了一样,小宇和一大帮乘客挤上前去,叫他拍他:喂,师傅,师傅。有人把他的头抬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呲着牙,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琅送到医院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小宇一路狂奔到林琅的父亲家,他父亲正在院子里和人打牌,小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爷爷,爷爷,我爸去找我妈了。

他爷爷丢下手里的牌,慢慢站了起来,仔细地看着小宇问:你说什么?

小宇顿了顿,说:我爸死了,我妈也死了,他们现在终于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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