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花园(二等奖)

作者:花椒

李晨提着花园垃圾扔到垃圾箱里,然后向小店走去。

一个女人走进店里,拿拿这个放下那个,还问这个多少钱那个是什么,李晨坐在阴影里专心地喝着酸奶,一声不吭。女人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两人目光相遇的瞬间,女人脸红了一下,李晨一下子捕捉到了,这本来是他的专利,没想到一个女人也会这样,他马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他问女人:你要什么?

女人想买一箱牛奶和一筐鸡蛋,付钱的时候看到那箱新送来的芒果酸奶,她问那是什么,多少钱,还说她母亲最喜欢吃芒果了。于是,女人右手提着一箱牛奶和一箱酸奶,左手提着一筐鸡蛋,肩上还挎着一个特别大的皮包,李晨犹豫了一下,问她住在哪里,要不要送一下。女人眼睛一亮,说了楼号,在小卖店的后面,要拐好几个弯,走不少路。

女人说父母在这个院子里住,她每周都来,但第一次来李晨的小店,以前不知道这有店,她每次都从前面那条街买东西,提着走很远一段路,还说,李晨人真好,不然这么多东西就没办法拿回家。李晨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她看不见李晨的表情,也听不见李晨的回答,她只是一味地说着,转眼,到了楼下,李晨把东西放在地下转身走了。女人对着他的背影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他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李晨坐在店门口吃一碗泡面,阳光温暖,照在身上很舒服,人们都找有太阳的地方,对面的花园里有很多晒太阳的人,刚才的那个女人正和父母坐在长椅上聊天。女人回过头看到了他,似乎犹豫了几秒钟,便走了过来。他的那种紧张感又来了,他低着头吃泡面假装没有看见她。女人蹲下来,与他面对面,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面到嘴里再到胃里变成了一种与他无关的机械运动。

女人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刚才谢谢你了,那是我爸我妈,我告诉他们刚才你帮我,他们说你人特别好,总是帮助别人。

“人特别好,”这几个字强烈地刺激了他,他想起陈芬第一次看见他时,也是这样说:他们说你人特别好。那些“他们”是谁,他帮过“他们”什么,提东西还是抱小孩,那些下意识的行为几乎在他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成了院子里人们的共识,甚至成为了一些陌生人和他搭讪的理由,那些陌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真诚地有戏谑地,他都不加辩驳,一味地笑着沉默着,偶尔会摇摇头,却不说一句话。

那个吃泡面的机械动作好像一下子断电了,甚至他的筷子还停在半空中,筷子上的一根面条慢慢地滑落进碗里,他的手还撑着筷子,仿佛在等着什么。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光洁的脸和皮肤,她比陈芬长得好,笑得也更加纯净。这种笑是毒药,总是蛊惑着他,让他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胡乱撞击,他有种强烈的撕裂感和疼痛感。他抬起头笑了,放下筷子,女人也笑了,踮起的脚放下去,用手扶住门框,他拉过一只凳子,她坐了下来。她看着远处,又说起了自己的父母,还提到自己有一个七岁的女儿,正在上小学二年级,她喜欢画画,她每个星期天都要送女儿去一个画家那里学画。她说话毫无章法,东一句西一句地,好像急于结束什么或者开始什么,那些飞快的词语和声音不停地飞进他的耳朵里,与那些胡乱碰撞的器官共鸣轰响。

他说话了,声音缓慢迟重,仿佛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他问她:你吃泡面吗,我给你做一碗。女人愣了,然后笑了,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摆摆手说:我过去了,谢谢你啊。她向她的父母走去,他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吃泡面。他有一种感觉,那个女人还会出现,像陈芬那样,最后慢慢走进他的生活,他有种绝望,但心底的渴望又诱惑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联想着,漫无边际。

那女人叫邓芸,在一家商场里卖衣服,有时卖得好有时卖得不好,有些顾客很难缠,挑三拣四地,最后还不买。她坐在李晨的店里絮絮叨叨地,好像和李晨是老熟人似地。李晨不大吭声,只是在她的杯子里的水快没了时会给她续水,在她问“你说是吧?”“你说对不对时?”他会点头表示完全站在邓芸这一边。邓芸有时会问一点李晨的情况,比如,你在这个家属院里住吗,在哪幢楼,孩子多大了?李晨老老实实告诉她,自己还没结婚,处过一个女朋友,后来跟人跑了。邓芸为他可惜,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就是太老实了。

他的确是太老实了,陈芬也常这样说他,说完了拿手摸他哄他让兴奋、高兴、呵呵地傻笑,然后把手心翻上来跟他要钱,这样那样的理由,甜言蜜语地,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把钱包里的钱全部拿给她。陈芬把钱装进小皮包里,换上漂亮的衣服,擦上脂抹上粉,扭摆着腰身出去了,说是去看地方,准备开个店,她不能老吃白饭,她要为家里做点贡献。李晨从来没怀疑过那些钱的去处,也没有问过店的事。他不指望陈芬为家里挣钱,只要她高兴,比什么都强。

邓芸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小店,像李晨这样,从楼上到楼下,不用每天东奔西跑,也不用每天站七八个小时的柜台,说得口干舌燥,一个月才拿一千多块钱,女儿学画就得80块钱,还要交房租水电费物业费,真地,要不是家里接济,她真不能想像日子怎么过下去。邓芸说话的频率极快,那些字词争先恐后地从她嘴里跑出来,却排着队,一点也不打嗑巴,字与字之间的逻辑和条理十分清晰,李晨想像她卖衣服的时候一定是口若悬河,哪怕再不想买衣服的人也会把口袋里的钱掏干,带着她推荐的衣服心满意足地离去。她真地想开个店,她说话的频率眼角的炽热,都充满了对一个小店的憧憬,李晨想要是没有陈芬,而是先遇见了邓芸,两个人一起经营这片小店,日子过得该有多么红火。

那种红火的情景仿佛真地在他眼前晃动、凝固发出熠熠的光芒,耀化了他的眼,他的眼刺痒通红,沁出湿湿的泪来,他抹了一下眼睛,又一下,邓芸问他怎么了,他说眼里飞了一个小虫,痒得很。邓芸凑过来,让他别动,离他很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哪里,里面什么也没有呀,她说话的口气扑在他的眼睫毛上,他更加痒了,忍不住想用手去挠。邓芸紧紧地抓住了那只手,说你别动,别动啊。猛地一下,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被翻转了过来,他紧张害怕,紧紧地抓住邓芸的衣服,好像怕丢了一样。邓芸说,里面没有虫,也没有眼睫毛。说着,她的嘴凑上去,帮他吹了两下。痒痒得又软软地,十分舒服。他说:你跟我在一起吧,我们一起经营这个小店。

有两片红晕在邓芸的脸颊上飞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我结过婚,还带着孩子呢。他大着胆子抓住邓芸的手说:我喜欢孩子。邓芸的脸伏在他的脸上面,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的呼吸,她匀致的皮肤和水一样的眼神,仿佛陈芬正在用手撩拨他用嘴巴亲吻他,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气球,慢慢地充气变大升向空中,漫无边际地飘着。这时,他看见陈芬站在云彩上手插着腰,嘲弄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手指头上上下下地剁着,好像他是一块烂肉,被她的手指头一下一下戳烂,碎成块、沫、变成了空气,从高空中像雨一样滚落了下来,他用一只巨大的盆子接住了那些块、沫和空气,架起了火,将它们熬成汤,一点点地喝进肚子里。它们又聚在了一起变成了原来的他,缩在他身体的某个角落里不停地颤抖、呻吟,绞动着他的肠胃。那里剧烈地痛着,他捂住肚子弯下身子去叫了起来:痛,痛。

邓芸给他服了两片氟派酸,他好多了,可不敢再看邓芸,也不敢想刚才说过的话,邓芸热切地说: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知道现在遇到一个好人有多难。他知道遇到一个好女人有多难,他曾经以为陈芬就是那个他心目中的好女人,上帝终于将她派到了他的身边。来得那么突然又让人禁不住地狂喜,他的整个生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愿意为了陈芬付出生命中的一切。可陈芬视这一切如粪土,只有金钱才会让她两眼发光,身体变得柔软、润滑,手指显得灵活周到,声音甜得像蜜,他则被融化进她的身体里,被她随意地拿捏着把玩着然后扔在角落里,让他渐渐地熄灭、干瘪,等待再一次生命的充盈。亲人的劝告朋友的忠言都化作耳旁风,吹过刮过却不留任何痕迹。他从来不在意有关陈芬的任何传言,他只关注自己的意识和感觉,欲望压制住了所有的理智和判断力,哪怕是幻像,只要陈芬在,幻像就不会消失。他紧紧地抓住了邓芸的手,又说了一遍:跟我一起过吧,去我家。

李晨伏在邓芸的身上,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身体和意识好像都不是他的了,一种对欲望的无限厌倦瞬间就击倒了他,他失去了重力一般从邓芸的身上掉下来,跌落在床下。地板的坚实和广大一下子拥裹了他,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感受大地的呼吸,他渴望融进地板的缝隙里,蜇伏在那里,不再面对女人。

邓芸伸出的手指触在他的肌肤上,颤栗、惊悸、恐惧一波一波地从他的身体涌过,邓芸感受到了,光滑的身体贴紧了他,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上,他感受到了乳房的丰盈和柔软,他的脸慢慢地蠕动着寻找着乳头噙住了它,大口大口地吸吮着好像里面有无限的乳汁,他像一个饿极了的孩子,由于太用力,邓芸疼得叫了起来,她想摆脱他,推他,可是被他更加用力地咬住了,他手脚并用,那些原始的欲望正一点点复活,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他雄壮地贴住了她,疯狂地撞击她,那杀猪般的叫声,仿佛他正在快活而绝望地走向死亡。

楼顶花园里,邓芸坐在茶几旁边喝咖啡,李晨躬着身子捡拾花园里枯萎的花草和枝叶,大丽花和牡丹开出大朵大朵的花,缀满了枝头,五颜六色地,像是一种色彩的拼贴,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一株高大的花椒树突兀地站在花丛里,纷披的枝条伏在那些艳丽的花朵上,仿佛一个国王,正带着他的王妃们出游。邓芸格格地笑了起来,李晨从花枝间探出头来问她笑什么,她笑着说出了自己的感觉,李晨认真地看着那些花和花椒树,摘了两片花椒叶递给邓芸,让她尝尝。一阵麻酥酥的味道沁进了齿根和舌底,她皱了一下眉却又欢悦地笑了起来: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李晨的头上落了几粒花瓣和树叶,邓芸咯咯地笑了起来,摸着他的脸说:你像个花神,真好看。

李晨的脸上窄下宽,尤其两个腮帮子肥大地搭拉下来,把整个脸的精气神都缀没了,他一直为自己的这张脸而自卑胆怯,不敢接近任何女孩子女人甚至是动物园的雌性猴子,他不敢看猴子那红红的屁股,那鲜艳的色彩和不合时宜的位置总是给他无限的联想,长这么大,他只去过一次动物园,只看见过一次猴子的背面,但那个画面给他印象深刻,在他浮想联翩的梦境里常常幻化成妩媚的眼神和柔软的腰肢,撩拨着他让他蠢蠢欲动。

他粗暴地打掉了她的手,恶狠狠地说:滚出去,你这个贱女人!邓芸惊愕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刚才听见的话,他推了她一把,她打了个列且,腿碰在了那只树根雕成的茶几上,桌上的咖啡晃动了一下倒在她的裤子上,洒了一地。李晨又推了她一把,大声地骂她:臭女人,你不就是看上我的钱了吗?滚!这次,他没有再松开手,一直拽着邓芸的衣服把她拉到了门口,邓芸来不及穿上鞋,就被推出了门外,鞋和皮包随即被扔了出来,掉在地上。

一个多月后,邓芸的父母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李晨慢慢地蜇了过去,向他们打招呼点头问好,老人们认识他知道他是小卖部的老板,还帮他们提过东西呢,对他很有好感。父亲往里挤了挤给他让出一个空位,他坐了下来。父亲和母亲争着夸他人好勤快,女儿邓芸老提起他呢。他们居然这么快这么主动地就提起邓芸,似乎早已看穿了李晨的心思,对他和邓芸之间的暧昧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么,对邓芸被他扔出去的事也已经知道了吗?李晨试探着问了一下邓芸最近在干什么,怎么好久没有见过她。父亲噢了一声,她忙着照顾孩子也没时间来看我们,好像换了个工作,不卖衣服卖家俱去了,说那挣得多,就是忙得很,要上全天,周末、节假日也不休息,都好长时间没来看他们了。没有等李晨再发问,他们主动地说了邓芸上班的地方。

李晨走进了那家家俱店,是广东的实木家具,颜色厚重,透着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邓芸坐在一个书桌前专心地织毛衣,李晨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了咯吱吱的声音,邓芸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马上站起来说:欢迎光临!等到人走近了,她认出了是李晨,愣了一下,李晨转过头去,看向一个大衣柜,她的头转向另一侧,看着桌上织了一半的毛衣。

另一个营业员走了过来,向李晨招呼道:你要买个大衣柜吗?说着,她介绍起了那个衣柜的价格和材质,并问李晨家是新房子还是旧房子。李晨一直站在衣柜前面,望着那厚重的暗红色,那里隐隐约约地透出他的身影来,他甚至能看清邓芸的背影,邓芸已经走开去,到里面的套间给另外一组客人介绍家俱去了。

李晨站在那儿,一直看着柜子,对营业员的话充耳不闻,营业员介绍完了,问了他好几遍,都得不到回音,纳闷地嘟了两句,走开了。过了一会儿看李晨还站在那儿,就又走了过来,问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买不买家俱,不买就别站在衣柜前面,我们还要做生意呢。就在这时,邓芸走了出来,李晨闷闷地说:多少钱?我买了。

营业员的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问他家在哪里,要多大号地,就要这种三开门的吗?就这种颜色吗?营业员一边说一边开起了票,李晨挡住了她,指了指邓芸说:我要在她这儿买。邓芸听他要买家俱,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她拉不下来脸让他在她这儿买,虽然她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但他的这句话一点也没让她高兴起来,那个营业员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着李晨讨好地说:行,行,在谁这儿买都一样地。

邓芸知道,如果今天她签了这张单,那个营业员会认为她在撬单,一定会在老板面前告她的状,所以,她不会要这张单的。于是,她也说了一句:在谁这儿买都一样的。

那个营业员热切地看着李晨,李晨却看着邓芸说:她是我老婆。

那个营业员啊了一声,嘴巴张开来怎么也合不拢,她转过头一个劲问邓芸:真地吗,真地吗?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她开单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把发票推到了邓芸的面前:既然是你们家买,自然由你来填单了。邓芸没有推辞,她坐下来,问李晨要买哪一款什么颜色几开门地,李晨老老实实地说着,邓芸问送到哪儿,李晨就送到咱们卧室。

那个营业员没有走开,就站在不远处,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脸上挂满了笑意。邓芸站起来,开始给发货部打电话,说了送货地址。放下电话,把票递给李晨,说:明天送货,可以吗?李晨点点头,问她晚上几点回家?邓芸看了看桌上的闹钟,说下班以后就回去。他俩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对方,只是看着发票、地板、桌子和那只闹钟。

李晨蹲在家俱店的门口看一群送货员在那里打牌,下班了,营业员们三三两两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李晨仔细地盯着那些人看,想找到邓芸,但是,人太多了,一晃眼的功夫,家俱店就关门了,两个保安正把卷闸门拉下来,说说笑笑地向远处的车站走去。转过头来,棋局已经散了,那些送货员也四散开去,不知所踪。李晨呆呆地蹲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公交车,始终没有看到邓芸的身影。

大衣柜送来了,送货员给李晨打电话让他到门口接一下,李晨说让邓芸接电话,送货员不知道邓芸是谁,往公司打电话,说邓芸来不了,她只管卖货,又不会装家俱。李晨闷闷地说了一句:那我不要了,你们拉回去吧。事情卡壳了,过了好一会儿,送货员又打来电话,这次有了邓芸的声音,说:我来了,你开一下门。

家俱装好了,工人要走,邓芸要跟着一起走,李晨拉住了她的胳膊说不要走。当着工人的面,邓芸有点不好意思,更有点害怕,使劲挣脱了一下,情急之中抓住了工人的衣袖,说:小郑,别走。

小郑就抡圆了胳膊质问李晨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李晨说你少管,她是我老婆。

小郑疑惑地看着邓芸,邓芸使劲地摇头,说:不是的,你别听他的,我要跟你走。

最后几个字激怒了李晨,他扇了邓芸一记耳光,骂了一句臭女人,当着我的面偷汉子。小郑也生气了,他一把抓住了李晨的手,质问他:你怎么打人呢?你凭什么打人!李晨挣了挣,怎么也挣不开,小郑手指头剁在他的脸上: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耍横,大肥脸!小郑鄙夷地说了一句,甩开了手。

李晨像是一团中弹的肥肉,一下子委软下去,瘫在地上。小郑拉着邓芸:邓姐,我们走。邓芸却甩开了他的胳膊,过去扶李晨:你怎么了,快起来。李晨像一摊被割得七零八落的肉,无处着力,邓芸半扶半抱地把他往床上拉,并对愣在一旁的小郑说:快,搭把手。

李晨躺在床上,瞪大双眼望着天花板,小郑叫邓芸走,邓芸让他先走,自己再呆会。小郑看看床上的李晨,又看看邓芸,有点担心地说:那你可得小心点。邓芸点了点头。

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小郑走了,李晨转过头来看着邓芸,伸出手拉住了她说:对不起,刚才不应该打你,对不起,我总是想起以前的那个女人,我害怕再次失去你,我害怕一样的情形再次上演。

想到以前的那个女人把他们全家人的钱都骗光,连八十岁老奶奶的棺材本10万块钱都不放过,然后跟着别的男人跑路,这种痛苦足以让一个男人失去对所有女人的信任,邓芸能走近他,两人在一起,已经像一个奇迹。他对邓芸的担心、紧张、害怕,邓芸能够理解也愿意理解,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怪你,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你放心,我只要跟你好,就会跟着你一辈子。这话像是一个定心丸,李晨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闭上了眼睛,邓芸把头伏在了自己的手上,听着他的心跳咚咚地震动着手指,对家的渴望慢慢地充溢了整个身心。

李晨突然坐起来,迅速地穿上鞋子上楼去了,邓芸也醒了,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李晨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她也慢慢地爬起来,向楼上走去。她听到楼上的花园里传来李晨的哭泣声,压抑、节制,像是被牢牢地困住了。她推开花园的门,吱吜一声,李晨惊惧地转过头来看她,她穿着白衣的睡衣,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子,走路轻捷无声,在夜色中看起来像是在飘,她向他走去,越来越近,长长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脸颊。李晨一动不动好像被施了魔法,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那手指抚去了泪珠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滑动着,抚摸着他的眼睛鼻子并把脸凑过来贴住了他的,两只手指都长长地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李晨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他想要挣扎、叫喊,可是,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丝力气,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邓芸轻轻地叫了一声:李晨,你怎么了?

声音极轻极低,几近耳语,李晨正在四分八裂的意识一下子聚拢来,他的身体抖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邓芸笑了,松开手,把脸凑到李晨的面前:你说我是谁?

那模样极熟悉亲切,曾带给他无限的遐想和期望,他几乎以朝圣般的虔诚抚爱着这张脸享受着它带给他的所有欢娱,可此时此刻,借着月色,他分明看到了那背后隐藏的虚假和轻蔑,他一把推倒了邓芸,站了起来,指着她说:你是个骗子,你就是来骗我钱的,你跟别的男人早就串通好了,把我的钱一点点骗光,你是个贱女人,贱女人!你骗我钱,你骗我钱。

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李晨始终没有信任过她,那个女人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像个鬼魂一样横亘在她和李晨之间。她想到了退却,想要一走了之,一个人领着孩子已经过了七年,再过完后半生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比现在每天被人骂贱女人的好。

她转过身默默地下楼,倒在了床上,她想等到天亮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过了一会儿,李晨也回来了,上床躺在她身边,很快就打起了呼噜。邓芸转过头看到李晨真地睡着了,仰面朝天张着嘴,仿佛一直就这样睡着,根本没有醒过。她有点疑惑,刚才的那一幕是否发生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醒来时,李晨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满面笑容地招呼她吃饭。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昨晚的痕迹。她试探地问他:你有没有梦游过?

李晨愣了一下,笑了:你是说我有病吗?

邓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有什么,许多人都有梦游的。她讲了他们一个同事总是晚上起来到冰箱里找吃的,不管面包、肉啊、蔬菜啊都往嘴里塞,他妈妈说他从小就有梦游症,知道他没醒,但又不敢叫醒他,就每天晚上在冰箱里放点他爱吃的。说着,邓芸格格地笑了起来。

李晨也笑了,脸因为肥,那些笑容都隐在了肥肉里,无法伸展开来,反而给人一种敦厚感,邓芸想,就是这笑吸引了我,他的笑容让人多么踏实啊。

你把你的东西搬过来吧,就放在这个柜子里。李晨指着新买的大衣柜说。卧室里有打好的衣柜,买来的衣柜突兀地摆在窗边,像是一块赘疣,与整个房间的布局特别不搭。

邓芸问道:你家布置得这么漂亮,是谁弄的,请的专业设计师吗?

李晨摇摇头:我爸他们弄的,我也不太懂,可能是吧。

李晨对房间的装饰风格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反而,房间的大而空阔给了他无限的厌倦和疲惫,如果可能,他经常想如果只有一间房,只搭一张床,从开门进门直接上床,生活该有多么简单。

邓芸问:你一个人住,房子都这么大,你爸你哥他们的房子一定更大吧?

李晨奇怪地看了一眼邓芸,目光一下子变得凶狠,邓芸的心一颤,不知为什么,从昨天到今天,这种不安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她甚至有些害怕。以后的很多天里,邓芸和李晨缠绵至深的时候,这种不安就会在心底一闪一闪地,好像是一个警示灯在告诫邓芸。但邓芸想,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哪个人没有点毛病没点脾气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就会适应的,她愿意为此多付出一点时间和耐心。

邓芸把女儿婷婷领进了李晨家,女儿怯怯地看着李晨,李晨也看着婷婷,目光游弋不定,婷婷往邓芸的身后缩了缩,好像害怕李晨。邓芸把她拉出来向她介绍李晨让她叫叔叔,她小声地叫着,李晨的脸上浮起了憨憨的笑,他对小孩子也很无措,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他怨邓芸,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都没准备礼物。邓芸也很羞涩,她从来都很大方热情,女儿好像是她的一个短处;她没法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与李晨聊天、做事,她的目光和心思总是在女儿的这边,女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牵动着她的心,李晨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洗澡时,女儿趴在邓芸的耳边说:妈妈,我不喜欢这个叔叔,我们走吧,到我们以前的家去。邓芸说叔叔是个好人,你处时间长了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女儿坚决地说:不是,他不是,他是大坏蛋!女儿说坏蛋两个字的时候恶狠狠地,还说:我不住这儿,我要回去,我要去外爷家。女儿那么坚决,让邓芸对李晨十分歉意,她说小孩子没办法。李晨笑了笑表示理解。

邓芸的父亲说:你这样住在李晨家里算怎么回事,你一个女人家家的,传出去让人笑话,还是找个时间,两家大人见个面,把事定下来吧。

邓芸把父亲的话告诉了李晨,她有些难为情,好像在逼婚似的,可是,这也是她心底的愿望,不管这样那样的不快,总的来说,对李晨她还是比较满意的,第一眼看上去他的外形有些怪异,但他人好,乐于助人,在这个院子里是有口皆碑的,父母都说,男人的相貌不是最重要的,对你好不好才是真的。还有一点,他家的经济条件好,有那么大的房子,这对邓芸来说有一种无穷的吸引力,她东奔西跑惯了,一直奢望有这么一套房子,能够安心地住下来,不用担心第二天租金会涨,更不用担心房东告诉她要收回房子。

李晨沉默了几秒钟,虽然很短,但在邓芸感觉已经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这件事情本来应该由李晨先提出来,邓芸提出来的话,李晨应该表现得欢呼雀跃才对。李晨说:我配不上你。

这是明目张胆的拒绝,邓芸不明白了:那你让我和女儿住到你家来?

李晨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在一起?邓芸有些不甘心,她还真没想过和一个男人同居,她以为这只是结婚的前奏,可以更深入地互相了解一下。

李晨很认真地说:就这样在一起,我觉得挺好的,这样你可以随时离开,你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责任,我决不怪你。

邓芸笑了:难道你不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我们像一家人那样生活,我给你再生个孩子。

孩子,像是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李晨有些黑黄的脸,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邓芸,流出了眼泪,那光渐渐地隐没了,像是从白天到了黑夜。邓芸热切地说:你没有结过婚,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李晨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说:我不配有孩子。说完,他去了楼上的花园。

邓芸在一个下午走进花园,园子里寂静无声,树枝和花叶都一动不动,它们仿佛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邓芸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对它们仪式的践踏。邓芸觉得周围有无数的眼睛在瞪着她,要赶她走,但她不怕,这里是李晨的领地,这些树枝花叶都是他的,她是他的分子,他是她的男人,她有权分享他的秘密和欢乐。她摇动那些花枝,纷繁的花叶无声地落了下来,有的打在她的脚面上一动不动,好像一种沉默的对抗,她弯下腰去拾起那朵花,娇艳而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她放在鼻子跟前深深地嗅了一下,哎,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从某个深处探了出来。

她吓了一跳,往四周看看,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敦煌壁画,飞天神女们正在自由地弹琴、飞舞,显得那么温暖祥和,根雕茶几上摆放着洁净高雅的茶具和咖啡具。她煮了一壸咖啡,咖啡滚动的声音打破了园子里的寂静,所有的犹疑和不安都被驱散了。

她拿起条箒和簸箕开始扫地上的落叶和花朵,那些还青绿的叶子还娇嫩的花朵被拢在一起,她在花椒树下挖了一个坑把它们埋了进去,来年,这棵花椒树会长得更加繁盛,结的花椒更多。

她坐在茶几旁织着毛衣喝着咖啡,阳光暖暖地从天顶上流泄下来照在身上,她有种幸福的感觉,如果以后真地嫁给李晨,就不用去家俱店上班了,每天呆在家里做做饭,打扫打扫一下家务,坐在这里像这样织毛衣、喝咖啡、晒太阳,日子该有多么安逸。

李晨看到邓芸的一刹那间惊住了:你怎么来了?

天快黑了,李晨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和身形,只是一个晃动的鬼魅般的暗影,如果李晨没说话,邓芸肯定以为自己在做梦呢,那个黑影只是梦中的一个鬼影,或者一个贼。她没有想到,喝了一杯咖啡她居然睡着了,一个下午居然就这样过去了,她的内心充满了歉意和愧疚。她急忙站了起来:我今天休了半天假,过来收拾了一下花园,没想到睡着了,真对不起呀,我没做饭,你饿不饿,我现在去做。

她说着急忙往外走,李晨伸手拦住了她,质问她:谁让你收拾花园的?这是我家!

邓芸愣住了,喃喃地说了一句:当然,这是你家。这话没有一点逻辑上的错误,现实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只是像根刺一样扎得邓芸浑身疼,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像是一个寄宿者,总有一种被驱赶的担心和恐惧,现在,它又来了,以如此坚决而冰冷的语气。

她不想呆在花园了也不想看见这个男人了,即使在夕阳下,她也能看到他那个异于常人的肥大的脸颊,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刺眼,此时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怪胎,不但长得怪,性格更怪。她不要再和怪胎住下去了,她要回家,她要接女儿,晚上搂着女儿一起睡,那才是她真正的生活。才一天没见女儿,她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见到女儿。

但李晨的手已经牢牢地拑住了她,她无法挣脱,李晨甚至拖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到了那棵花椒树前,花椒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麻酥酥的直沁进人的心里皮肤里,她的嘴里甚至沁出了口水,她满满地咽了一口,说了一句:这花椒长得真好呀!

她下午刚刚埋了一些落叶和落花在花椒树下,那里的土被翻动过的痕迹一目了然,李晨转眼看到了立在墙边的铁锹和上面的新土,他再一次质问她:你在干什么?你在挖什么?

即使在昏暗中,她也能分辩出李晨目光狰狞,他像换了个人一样,曾经的腼腆、温厚、憨笑甚至冷淡都不存在了,仿佛从不曾属于他一样,他一把推倒了邓芸,将她扔在了那棵花椒树下。邓芸倒在刚刚培过的新土上,她的身体将那儿压了一个坑,似乎被浅浅地埋住了,她甚至有一种担心,身体下的土会一直陷下去,直到把她埋进去为止。

李晨拿过铁锹开始挖土了,沿着邓芸的身体一点点挖下去,每挖一下,邓芸都能感觉到身体的陷落,她的手扶着地,几次想要爬起来,李晨都用铁锹背把她拍了回去,李晨真地要把她埋了,埋在这棵花椒树下,让她跟刚才埋进去的花朵一起给花椒树施肥。

邓芸开始喊叫咒骂,她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楼下的邻居是谁,她从来没有见过,或者见了也不认识。她后悔了,不该认识李晨,不应该来他家里,不应该贪慕他的这套复式楼,他在第一次向她发火的时候,她就应该离开他,在他动手打她一记耳光时,她不应该心生怜悯,留下来照顾他,在他不同意和她结婚时,她不应该还心存幻想,小郑说得对,他有病,不仅长得怪异,心理更不健康,不仅是萎缩还残忍,他居然因为她独自上了花园就要杀死她。她要死了,她的女儿幸好没有来这里,女儿说得对,李晨是个大坏蛋不值得信任,她瞎了眼,居然不如一个小孩子看得透。

她终于抓住了花椒树的树干,那上面有刺,但现在她顾不得疼了,这树干让她有了支撑,她暗暗地用力,在铁锹再一次拍下来的时候她翻了个身,一下子就躲开了,她拽了一下树枝,虽然很轻,但只需要这一点点力,她就站了起来,那些花椒树枝被她挤在身后,扎得她很疼,甚至脸上也沾满了花椒刺。但现在,李晨拍不着她了,树枝挡住了那把铁锹,他们俩面对面但隔着一棵花椒树。李晨愣住了,握着手里的铁锹抡了几下都落了空,他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手里的铁锹,再看一眼花椒树后面的邓芸。

邓芸在求他:李晨,别这样好不好,你冷静点,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说好吗?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单独上这里了,我保证,我说到做到。她想我是不会再来了,别说这个花园,这个房子,眼前的这个人,我再也不想见到了。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让李晨平静下来,他的心智、思想都完全失控了,陷进了疯狂、恼怒的情绪,他无法控制自己。邓芸不知道他回复平常的点在哪里,温和、敦厚时的李晨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会那样,现在为什么又会这样,这两者之间的触发点在哪里,平息点又是什么,她拼命地想不停地说,她希望那些胡言乱语能够无意中碰到那个点的撞针,让这一切都扭转过来。

咱们去吃饭吧,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烙饼,你不是最爱吃烫面饼吗,我现在就去做,我今天给你放芝麻,你不是最爱吃芝麻吗?

李晨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要抹蜂蜜。

对,抹蜂蜜。他终于像平常那样说话了,邓芸的心微微地颤栗,她终于触到那个点了,她试探地说:那咱们现在下楼,去做饼,你来炒菜。

李晨嗯了一声:我要做番茄牛肉。对,这是他最爱吃的菜,他喜欢烤牛排,配西红杮沾糖,味道很特别。他手里还拿着铁锹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邓芸站在花椒树后面,不敢走过来,怕他再次发疯,她只好继续说话:那你先去冰箱里取牛肉,我去洗手。

她举起双手比划了一下,李晨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浮上一抹狡黠的笑意,她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笑,她打了个冷颤,某种不祥的感觉从脊梁骨后面一点点爬上来钻进了后脖根里。她的手还牢牢地抓着花椒树干,她此时希望这枝叶能够长得更大一些,把她整个遮蔽起来,谁也看不见她。

李晨说:我要跟着你,不然你就跑了,你要去见那个男人怎么办?

哪个男人?邓芸有些迷惑了,李晨为什么发火,他到底在想什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李晨脸上还浮着那抹狡黠的笑,他把铁锹扔在了地上,向花椒树走近一步,离邓芸更近了,能闻到他嘴里发出的一股方便面味,脸色在树枝的掩映下显得更加斑驳迷离,像一团一团被分割开来的暗影,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离,透着某种捉摸不定的游离感,让邓芸感到虚浮、害怕。

李晨的声音透过树枝传过来:我看见你们俩搂在一起了,他亲你摸你,你咯咯地笑个不停,像个老母鸡。你们俩从咖啡厅里出来,你跟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你说你要跟着他去过好日子了,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想我的钱了,那个男人是不是没钱了,是不是让你回来找我要钱。你来跟我要啊,我有钱,我有的是钱。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大把钱撒向空中,那些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他俩仰起头来看着那些钞票,有几张落在树叶上,邓芸触手可及,但她没有动,李晨还没有从失疯症中清醒过来,他还是个病人,她不能轻举妄动。李晨却将树枝上的钞票拈起了一张,拿在手里,在邓芸面前晃动着:看到了吗,我有很多钱,我一点都不在乎。说着他把那张钱撕碎了,又抛向了空中,那些碎屑像雪一样再次落下来。他拈起另外一张撕碎扔向空中,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枝叶上的钱都被他捡光了,他蹲下身子,捡地上的,仔细地撕碎抛向空中出神地看着它们落下来,再去捡另外一张,他完全沉浸在这种钞票的游戏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忘记了邓芸的存在。

邓芸悄悄地从花椒树后面走出来,绕过案几,看李晨正蹲在墙角那儿仔细地搜寻地上的每一张钱,邓芸拉开门冲下了花园,拿起鞋和包飞快地窜出了李晨家。

天色越来越暗,满地的碎屑像是花瓣,李晨踩上去却听不到花叫声,那些纸页只是发出老鼠般吱吱的叫声,鞋底因此有些打滑,好几次,李晨差点滑倒,他转头四顾,偌大的花园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件,那个根雕做成的茶几、那张敦煌壁画是花园里最醒目的两样东西,在李晨看来,它们一直是那么怪异,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和沉静,却又有某种对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它们和这套复式楼一样,一直高高在上,俯视着他这个大肥脸,他这个没有女人喜欢的男人,所有走近他的女人,都是为了这套房子,走上花园,她们欣赏的也是这块巨大的根雕和一张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的壁画,还有那些精致的杯盏碗碟,它们看上去总是比他更加实惠。

他想变成一棵树,花椒树,他想像那树叶有一种麻麻的味道,瞬间就迷惑了他,他产生一种幻觉,陈芬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大方热情的笑着,伸出手要跟他握手,他迟疑惊慌局促不安地伸出手去,触到陈芬手的瞬间,他的手抖动了一下,仿佛烫着了,他来不及看伤面就被紧紧地握在了那只小小的女人的手里,那女人甚至用小手指轻轻地在他手心里勾了一下,他更加慌乱了,抬起头看她,她却快活地笑了,笑声像一缕轻风,一下子就吹开了他心灵上的那层白翳,他也笑了,嘴咧开来,又赶紧闭上又咧开来,不知如何是好。

他滑倒了,那些小小的碎屑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前推动着他,他甚至滚了两下,离花椒树很近。他看到了那个坑,一把匕首从花椒树根的一侧露出来,他用手探了一下那刀,土质很松软,那刀一下子就被撬了出来。他掸掉了上面的土,用袖子仔细地擦拭干净,它一下子就露出了特有的锋芒,在窗外路灯的映照下寒光闪闪。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把好刀,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吹毛立断。他刚拥有它的时候曾欣喜无比,不断地拿各种东西放在刀口下试,坚硬的柔软的,个个都身首异处。他曾经想拿它来做什么,做什么都有点可惜,他甚至想这刀子太锋利了,很容易伤人,他得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他把它放进了根雕茶几的抽屉里,很理想的一个地方,来客人时还可以用来切水果。但一次也没有切过。

只是那次陈芬走了一个多月又突然回来时,他内心暗喜,以为陈芬后悔了,他想装一下,质问她不是跟着那男人走了吗,干吗又回来,是不是被那男人甩了?他以为陈芬会向他服软,或请求他原谅,向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去跟别的男人鬼混了。但是,他想错了,陈芬只是回来拿件东西,是一只黄金手镯,46克,花了他将近2万块钱。她没有理会他的虚张声势,就冲着卧室的那个梳妆匣去了,拿着手镯出来时还对他晃了晃,说:就当你是补偿我的,知道吗,跟着你这样窝囊的男人,我损失大了去了,拿什么都补不回来,现在,我那男朋友还笑我呢,居然跟你在一起,你的脸那么肥那么大,简直不像人脸。

陈芬还在往下说着,李晨的头嗡嗡地响了起来,好像有无数的苍蝇在他的头顶盘旋,他用手往外扑了一下,但没有用,那种嗡嗡声更大了。他看到陈芬的嘴一张一合,他听不到她说什么,只是看到她要往外走,他忽然扑了上去,一下子就把陈芬扑倒了,他掐住了陈芬的脖子,叫嚣道:掐死你,掐死你。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清醒过来时,陈芬已经不动了,他探了探她的鼻息,的确死了。他一点也不惊慌,甚至无限地踏实和满足,似乎这就是他要的一切,陈芬再也不会离开他了,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去鬼混了,更不会再骂他畸形了。他抱着她来到花园里,取出匕首,用手试了试它的刀口,皮肤立即开了一条口子,血渗出来,他舔了一口,满意地笑了。他开始肢解陈芬的尸体,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需要力气、耐心,还要沉稳淡定。而这些,李晨全都具备,他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做,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他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好像他长这么大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先是骨肉分离,然后是骨节断开,颅骨、肱骨、膑骨、股骨被一一砍断砸碎,然后将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肉和脂肪仔细地剁成碎末,把它们分装进一个个袋子里放进冰箱里。

从那天起,他喜欢上了清理花园,在花草垃圾里掺入一小袋陈芬的骨肉,每天提下楼扔进垃圾桶里,看垃圾车将它们运走。他开车跟着垃圾车来到城外,一次又一次看到垃圾被填埋,回炉,变成电能输向千家万户。

李晨将匕首放进衣服里面,下楼,开车去城外的垃圾场。离城几百公里远的地方已经变得非常荒僻,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上寸草不生,却有一个巨大的填埋场和一幢二十层楼高的垃圾处理厂,那里灯火通明,各种机器在寂静的荒野上发出轰隆隆的叫声。他把车停在远处,把钥匙扔在车上,慢慢地向填埋场走去。臭气越来越浓,几乎让人窒息,他却张大鼻孔使劲地嗅息着,捕捉其中陈芬的气息,三年零两个月十一天了,她的身体早已化成了粉末,渗透在垃圾的缝隙里,随着垃圾车在城市里游荡,被最终填埋在这里,在阳光、空气、雨水的作用下,变成碳水化合物,在下一条生物链上逡巡。

但她经常光顾李晨的梦境,在每一个清晨或夜晚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笑着闹着,漫不经心地抚摸他的身体,他颤栗、激动又恐惧和绝望。看着她慢慢地在他身边倒下来,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她侧着头对他笑着,长发从左肩头披下来,好像有风,发梢会被撩拨得扬起来,在他的身体上慢慢地拂动着,痒痒地。他用手抓,但什么也没抓到,那地方还是痒痒地,他挠了又挠,皮肤都被擦破了,还是止不住痒。他翻个身,陈芬从另一个方向向他侧过来,挠他,他仰面朝天,陈芬就会浮在空中,离他的身体只有几厘米,但并不倾下来,两只手也不触到他的,只是那么悬着,嘴咧开来,似笑非笑地。他翻身坐起来,陈芬又在他的对面,好像没有下身,只有上半身,与他面对面,离得那么近,他的脸都不敢往前伸,深怕触到她的。他下床,往楼顶花园走去。

根雕茶几的抽屉里放着一摞又一摞的黄纸,他拿出一小卷,用打火机点燃,看轻烟袅袅娜娜地一直上升上升,他打开窗户,那些烟就窜了出去,他站在窗户边嗅吸烟气,拼命捕捉陈芬的气息,他真地闻到了陈芬头发上那特有的洗发香波的味道,还有衣服上薰衣草的味道,它们一如陈芬生前那样,诱惑着他,让他无法自制。他好几次真切地看到陈芬回来了,她坐在根雕茶几旁边,两只脚搭在桌子上,一边看手机一边嗑葵花籽,嘴里时而哼哼着流行歌曲。他走过去,抚摸她的头发和脖子,她仰起头向他笑一下又低下头去,他低下身子吻她,她迎合着,他抱住她向她求欢,她敞开身子成一个大字。他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劲地摇她。她轻得像一张纸片,毫无着力点,每一次摇动都变得虚无,与她毫无关系,她还坐在那里,还看着手机屏笑,把葵花籽从嘴里吐出来,溅在他脸上,他用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有。他用手去拉她,把她放在自己的身上,心脏上插着那把匕首,她的身体悬在匕首柄上,一点点挤压着匕首,那匕首慢慢插进他的身体里,血不断地涌出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感和快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往下踢蹬,双手也无意识地四处乱抓,那些垃圾倾刻间涌了下来,顿时,他被淹没了,他看到陈芬化成了无数分身,她们像天使那样,伸出手拉他,他飘了起来,跟在陈芬的后面慢慢地向远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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