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和他的故事(三等奖)

文/浪人柳无缺

写在前面

这里面写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我就是梁山伯,那个流传已久的版本想必你早就听说过、看过电影或者文字的故事,我这里要说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这里面肯定有不少和历史不一样的东西,也有很多我的主观上的想法,未必是事实,这完全是取决于读者。我本人,是不太喜欢那些既定的东西,更不喜欢历史,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记录事实的人也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当你看到那翩翩飞舞的蝴蝶的时候,你都不能断定它的雌雄,又何况这些事情呢?

引 子

如果把所有的感觉都连接起来,那肯定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跳跃不已的带子。

如果它会流动,它一定会一路欢唱着,在跌宕起伏中。如果是这样,我就可以找到它的源头,并且可以坐下来,仔细地观察,那后来的一切,是如何从这里发端,并汩汩流出的。

可是,我做不到。尤其是当我身陷其中一环的时候。那种感觉将我越扼越紧,最后把我结束在里面,成为一连串感觉中的一个单独的链子。可是,这根链子却又紧紧地被上一环和下一环所确定,我只能听到那声音,可是,我听不到它传了多远。同样的声音,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次响起,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刻,甚至是同一个姿势或者态度。

即使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这样的感受也决不会相同。

所以,当我无限地逼近曾经发生的那些时刻时,我想力求真实地再现彼时彼刻的感觉,彼时彼刻的真实感觉。可是,这很困难。所有的这些感受,只能是我在写这些文字时的感受,而这些感受,当它们到达你的内心的时候,却又是各个读到的人的不同感受了。

事实就是如此,只有一个,而感受却常常不同。一切恐怖的开端,都起于美。吸引,总是致命的。这里的致命,不仅仅是危言耸听,而且,它就是这个故事的结果。

这是从一开始就规定好了的。

没有办法逃避,因为,逃避本身也是一条让人死亡的道路之一。

时刻一

我是在上山的时候遇见他的。

走了快半天的路程,我已经很累了,我的上衣已经快湿透了,有些粘乎乎的贴在身上。我乎乎地喘着气,松了松靴子上的带子。太阳高高地照了下来,亭子里有些阴影,我便移坐了过去。圣人的古训说要举止有礼,不辱斯文,可是我实在很热,而且也经不住四九的劝说,于是就伸手到两侧,把衣服解了开来,斜坐在那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一丝凉风马上钻了进来,比起折扇,这可是风凉多了。它轻轻地吹拂着我的肉体,风从两边的肋骨传身而过,就象诗中的某条河流,被轻轻地抚摸着、浇灌着。

从来没有一下子走这么多的路程,民生真是多艰呵。在家中闭门读书,是无法体会到现在这样的心情的,及时怀抱同情,也只是基于道德,而没有感同身受。

四九取出水壶,递给我。我们在凉亭下歇息着。

是我放下水壶的时候看见的英台,还是我伸手去拿四九递过来的水壶的时候,不经意发现的英台,我很难确定。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象今古文一样,大家都说自己保留下来的是真的,别人的都不对,可是最初的原本已经不见了,谁也说服不了谁。对于我,我自己的记忆就很难正确地说出,是哪一刻我看到了英台。

他很英俊,如果是个女子,应该用俊俏来形容。这是他当时给我的感觉。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从小路上往上走。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小路弯弯曲曲,他时而看得见,时而又隐没。当他一直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候,他就越来越清晰了,白白的脸庞,摇曳的衣角,一个和四九差不多大的书童,挑着书箱,忽左忽右地伴随着主人。

我不由又一次想起了诗中的句子。我想要去追她,可是道路充满了险阻。当我有些失望的时候,却又看到她在河流中间。过去这些年的读书生活,一直是在母亲的约束下,平时,真的就是闭门读书,自己读得累了,推窗望去,也只是满庭的花树而已。自从祖上东渡以来,我们梁氏就日渐衰弱了,时常可以听到母亲轻声地叹气,而对我的管束和催促,也就随着我渐渐长大而日渐严厉了。如果不是有个四九在旁边研墨、洗笔、镇纸,那么读书真是一件十分无趣的事。他也时常讲些山村的俗事给我听听,而将重的那些景象,则是从来没有见过。

今天,看见了英台,就像一条鱼看见了另外一条鱼一样。

原来他也是上山求学的,我在近处端详他,他的鼻子很挺拔,细细的汗珠让它显得无比秀气;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他落落大方地坐在那里,衣服上有股方向的气息,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脸上不禁有些发红,他却不以为意,潇洒地打开折扇,和我攀谈起来。

原来他是姑苏人,姓祝。这里,姓祝的人不多,但却是很有势力的一个家族。想到这点,我不由对他的举手投足产生了些异样的感觉。那我们一起上山吧,祝英台的话让我从遐想中回过神来。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他的手。他的手很柔软,这让我想起了柔荑,是不是这种感觉?他的指甲修得很整齐,刚才衣服上的香味,仿佛就是从着亮晶晶的指甲尖上散发出来似的。

仁兄请。

他比我小一岁,这是刚才叙过年庚之后知道的。我有些急乱地束好衣服,叫起四九,两人一起上山。

写到这里,当时发生的事情算是写得比较清楚了,可是,我还是对那些感觉无能为力。比如说,我当时有没有感觉到我和祝英台日后注定要发生一些更多、更深入、更亲密的事情。它们在别人的眼光里看来,大逆不道,不可思议。我当时想到过那些以后才发生的事情了吗?肯定没有,可是英台的出现,作为一个影象,作为一个可以看得见的影象,他突然就进入了我的眼睛,整个一个人进入了我的头脑,一个整个的人,带来了一种动摇的人,可是,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动摇呢?

在这之前的我,一直是伏案读书,如易诗之类。那些日子,也就是识字、读书而已。当英台出现的时候,我知道这种震动来自哪里了。它不来自别的地方,它来自我的懵懂之处。那些模糊的字词,母亲总是语焉不详,在看到英台之后,突然,有些话语就不由自主地清晰起来。只有此刻,我才多多少少了解了书本,也多多少少理解了自己。当然,这一切是怎么触动的,我自己也不能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它诞生了,它存在了,我感到了,可是,这一切我不能用道理来说明。比如说,为什么是英台走路的样子让我顿悟,还是他的一个转身让我明白了什么?还是他的眼神?还是他圆润的声音?还是他一声仁兄的称呼?或是他的整个人?这就象后世的禅一样玄妙,我自己,却只是摘到了那成熟的果实,或者说,当时只是看到了那个果实,而我是如何靠近的,却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就好像在后来的某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发现旷野上有成群的蝴蝶飞动一样,而刚才的睡梦中也有这样的蝴蝶,我解释不了。

这里面一定有些神秘的东西。比如见了英台,我就感觉有些说不出的亲密,说话也不象在家里一样木呐,仿佛他为了我开启了一条舒服的道路,又好象自己变成了风和日丽下的圣人的弟子。

而我现在描述的这些感觉,究竟是我当时的真切的感觉呢?还是我当时根本没有象现在这样浮想联翩,而只是感到英台来自一个本地的望族,而这又代表了他身后的一切,比如他受的教育,他不一样的谈吐,以及诸多和我不同的地方,从而给我的只是一些新鲜的、不同的感觉,而并没有更多的其他东西呢?

而这些更多的东西,只不过是在所有的事件依次发生完毕之后,比如发生同床共寝,被迫分别,相约而死之后,由于这些事情在回忆时的再次体验和投入、相互掺杂,因为在回忆之中,这些不同时期的感受,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脑海里,从而分不清哪些在前,哪些在后。有些东西,就放在了开始的地方。

而这个开始,或者说,我选择故事开始在这个地方,本身就已经歪曲了事实本身,在这之前的东西我都一概略去,而后人将永远不会正确地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对于我来说,发生过的东西,我已经改变不了了,不过,我可以改变那些感觉,它们在当时、发生过后和现在,给我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因此,当我说,遇见英台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感觉的。虽然,这种感觉,掺杂进了以后才发生的某些事件的影响,但是如果不这么说,又该如何叙述呢?难道说,我和英台,会凭空地,在接下来的读书共处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而这些事,难道不是起源于这次偶然的相遇?而在这次的相遇中,我心里不是知道,会和他发生一些什么吗?而且,心里不是竟然有些隐约的期待,觉得会和他发生一些不大一样的事情吗?英台是谁?他来这里学什么?他会怎么样作息、饮食、读书、作文?我会如何和他相处下去,这一切的开端,难道不就是日后的结果吗?他是我在这家书院最早认识的同窗,而且早在上山之前就认识了,这种时间上的提前,不是也造成了其他方面的更加接近吗?如果我在这里遇见的是马文才,那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我和英台,还会发生以下的事情吗?

这却是有些臆想了。

不知道英台当时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接下来的篇幅里,我也很少写到英台的感觉,倒不是我不想把他写得更加丰满一些,而实在是感觉这种东西,是不能由任何人代替的,即使我能推断出英台在每个时刻的感觉,我也还是不能这样按照自己的道理,写出别人的感受。而这些时刻,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我们就象一枚硬币的两面,你知道了我的一面,另外一面你可以无穷地去猜测。忠于事实并不是我的追求,而感觉才是。可是当我自己对自己的感觉也把握不定的时候,我又怎么能去把握别人的呢?

时刻二

当时在上课。老师在讲坛上抑扬顿挫地背诵着古诗,诗的作者距今天不是很远,其中有句是西北有高楼,以前我没有听到过。

祝英台坐在我的前面,盘腿坐着,也许是他感到有些好笑,老师正好念到浪子那一句,他微微地转过身来,朝我笑了一下,是那种会心的笑,我也报以同样的笑。他的眉头有点点上扬,我微微张开嘴,点了点头。

相比之下,我觉得马文才没有体会到诗里的意思。他太用功了。他是一个很勤奋,然而却是一个很古板的人,也许古板这个词不太确切,反正是那种埋头学习的类型,这也许和他的家教有关,他的父亲是太守,为人方正,而且管教甚严,这是我从马文才身上推断出来的,因为我平时很少见到他笑,就在老师读诗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并不时把老师的讲解记录下来。英台也不太喜欢他,可也说不上厌恶,相反,我们有时感到敬佩,有时感到他这样很无趣。课余之后,我和英台喜欢呆在一起,我们散步的时候,常看到马文才一个人捧了本书坐在潭边,或者听到他在寝室里踱步和大声朗读的声音。

我和英台这样的相视有很多次。英台的眼神很清澈,就象后山的瀑布一样,那种直下而下的风姿,那种无遮无挡地投射,我就象那瀑布下的深潭,把这一切的目光都深深地吸引了进去。有时两个人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交合到一起,而事先并没有任何的约定,可是却又比约定更加神奇,有时,甚至是我刚一抬头,就已经找到了那道目光,英台也正好是这样,我们的心灵仿佛在地下是相同的,就象来自一个源头的水一样。马文才坐在我左边,时间长了,他好像也感觉到有些异样,不过他也只是觉得我们两个很奇怪,并没有多想什么。有时,他的目光会碰上英台的,而英台其实是在看我,他显得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返回到他的文字世界中去。

我不知道目光能传递一些什么。在不大喜欢动脑的人看来,这也许是个不值得深究的问题,在动了很多脑子的人看来,也许这里面有无穷的奥秘,要调动各种学问,还不一定能分析出来。一个平常的人,如果没有知识,或者仅仅是有了知识,是发现不了那种灵异和神秘的,对于一个没有感受力的人,只不过是感到谁看了谁一下而已;而对于一个敏感、丰富的心灵,那道目光不仅仅是一个眼球的运动,那是所有内心活动、看法和喜好的切合,而且,只有在这样的心灵里,对方才能看懂自己的一切,这一道目光,不仅仅是回头的一次张望而已。有人在背后叫我们的名字时,我们会自然地回头张望--这种自然,不会有任何内心的活动,就象突然暴露在阳光的直射下,而自己会迅速地闭上眼睛,或者抬手遮挡。这道目光,其实是泄露了一个人内心的一切,泄露了一个隐秘的内心的某个地方,比如一种期待的感情,一种想和人分享的某种愉悦,就象高山渴盼流水的经过,飞鸟寻找日落栖息的枝头一样。这种体验,这种两心相悦,是那样稀少,又是那样奇妙--它只在特定的两个人之间产生,而这种发生的机会也是不是那么多见,因此,它对于两个人而言,就有了一种亲密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其他的人是完全无法体会到的。用他们后来的话就是,看到两个人早就眉目传情了。这不知道是由于他们无从体会而产生的嫉妒,还是根本不曾期望过。

我想,马文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他没有嫉妒过。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也许若干年后,在他娶了英台的妹妹后,能够慢慢明白。可是,现在没有,虽然我很钦佩马文才的学问和文章,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能更好的理解圣人的话语,从而身体力行,中轨中矩,并不时以此劝诫我们这些人,他的知识的确很渊博,他的父亲就是一个爱书之人,他们家里有专门的一排厢房,用以藏书。可是当谈到这些奇妙的事情时,他就不能理解,可见,知识在这方面全无用处。这种奇妙的感应,有次在睡前,他百思不解地问我,我当时也说不清楚,只好套用了陶先生的一句话,“此种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一切真意,俱在那一视中显现,达到彼此交融的精神境地,犹如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没有山水,也没有男女。这时,还要强行分割清楚,反而是无聊了。

至于同窗们如何议论,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也懒得去关心,喜欢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仁慈的人喜欢山,聪明的人喜欢水,我喜欢英台。他们大概就是我前面说的,嫉妒了。在山上书院的日子里,我和英台越来越亲近了。在老师发问的时候,还不象现在的课堂里那么古板,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回答,其他人只能听着,那时,这方面还是挺自由的,我们会相互补充对方的观点,甚至会说出同样的话,而只是顺序不同,却总是能殊途同归。我们也有向老师发问的时候,老师一般会先让马文才解答,而马文才的辨才也确实很有孟子遗风,我对这位同窗和室友很是佩服,学了不少东西。

比如,有次我就得感谢他,当时我刚来书院不久,讲堂外面的池塘里,有两只鸭子大小的东西浮在水上,游来游去,有时会弯下头,好像吃着水里的虫子和岸边树上落下来的什么东西,两条脖子交互在一起。马兄告诉我,那就是鸳鸯,一雌一雄,一般都是出双入对。我这才知道这就是形容夫妻关系的那种动物,不离不分,自由自在。夫妻又是什么呢?子女的父母?长辈的儿子儿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住在同样的一所房子里,吃住在一起,就是夫妻吗?那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呢?

那天晚上我疑惑了很长时间,但是并没有人给我解答。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夫妻。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待人极为严厉,我也从来没有从她的嘴里听到过关于父亲的点滴。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象不象他,他长得什么样子呢?在很小的时候,我隐约记得问过母亲,可是她一听到我提到父亲,就毫无来由地发火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问过有关父亲的事情。对于他,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可是,在我的想象里,他却无比丰富而却生动,这也许是可以任意想象成完美的样子吧。

他在我心中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这很让我费解,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利用。那个时候,不象现在,可以有照片,甚至可以录音、录像,那样的话,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知道父亲的真正形象。所以我只能自由地发挥,由于读书太多的关系,或者说,由于在我以前所有的生涯中,主要内容就是读书,所以我的父亲,不应该是那种高大、有蛮力的人,这样的人太鲁莽了,我甚至也不希望他魁梧。而且,实际上,父亲也不大可能是那样的人。但是,他的身体肯定是很健康的,他的眼睛肯定是有神的,而且是那种睿智的。如果他活着,如果他在我身边,他也许会像母亲一样严厉,但是他会很和蔼地教给我认字,读书,解答我提出的不明白的地方;或许,他也会将教给我练习书法。我现在的毛笔字写得就很不好,老是惹得英台讥笑我。我请教过马文才,他告诉我,是我写字的姿势不对,他分析说,这可能是你小时候的基本握笔的方法不对。你看,应该这样,说完,马文才卷起袖子,顺便说一句,这不大象官宦子弟的样子,然后用手握笔,拇指紧紧压着笔杆,悬在书桌上方。而你,他接着说,悬笔不够直,这样笔锋就容易歪,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我想,这也许是小的时候,母亲的教育方法失误吧,女的腕力总是差一些,这连带着影响了我现在的字迹。

也可能是这种自幼单亲的生活,还带了别的方面的偏差,可是,除非象上面这种明显的地方,别人能给我指出来,其他的地方,我虽然有时感到和别人想的、做的不一样,有些不对劲,可是,靠自己仔细思量,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如果这一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如果父亲陪着我长大,将会彻底不同,我这么想,就更加怀念,可是,这实在说不上是怀念,而是更加地想象父亲。父亲的手肯定会更有力,关节硬实而且灵活。他的手,会在适当的时候,比如在我写字的时候,温暖地伸出来,握住我的,我自己会感觉到他的手上的体温,甚至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血的流动,我看到他张开、又合上的的手指,我能看到它的手上的每处关节,他握笔的姿势,纠正我的姿势,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方法,他的态度,他站在那里的影子,他那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的幻像,透过这么温暖而饱富爱意的一握,传递到我的心里,传递给我某种东西,从而使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孤立的,而是有一个人,他是我的父亲,把他的一切注入我的心上。

而他的眼光也将是慈爱的,而且是智慧的,他会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以坚定的目光,让我感到自信,并且对有些问题豁然开朗,出入到一个明澈的境地,就象我在上山时,看到祝英台时的那样,也象我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有心领神会处,看到祝英台的眼神一样。

那些眼神一定有些相通的地方,这是在我和英台化为蝴蝶之后才明白的,当时,我只是觉得有隐隐相似的地方,可是,当时我是什么也分析不出来的,说实话,如果得出来的是这样的结论,我更不会去分析了。

当现在我和英台翩翩起舞在花间的时候,我们会常常停留于同一朵花的花瓣上,阳光透过我们的羽翼跳动着,忽闪忽闪的香气散发出来,弥漫在我们身体的周围,我感觉到那就是英台的目光,借一朵小花在风中摇摆的时候,把他对我的爱意表达过来。我们每一次短暂的生命都将在秋天结束,新的生命会诞生出来,可是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在夏天尽情地飞翔,从不同的花枝之间穿行,我知道,那是我穿越在英台的目光里,他的温柔的注视里。

我们翕动斑斓的翅膀,相互靠近,就象当初在书院里那样,彼此靠近在一起。  而这些目光的交融,也许就是内心说不出的一种期盼吧。

时刻三

我和英台发生关系的那天下着雨。那些天淫雨绵绵,英台在外面淋了雨,加上身子单薄,回来之后就病了。先生说他是伤寒,开了几味药。

一些事情总在天气和人气都不佳的情况下发生。这种事情的发生,很难和晴朗、湛蓝的天空、健康的身躯、宽敞的中堂、笔直的官路、庄严的祭祀仪式等联系在一起,如果用颜色来比喻的话,它们就是一些灰色的事件。它们本身,我并不觉得是违背常理、不可想象的,就象指着一个人的鼻子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摆出一付教训人的标准面孔,不,不是这样。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犯不着从各个角度去想什么前因后果,绞尽脑汁一定要想个水落石出出来。事情发生了,它就成了一个事实,它就好比一件东西,摆放在了那里。这一切发生在两个人身上,发生完了,就结束了。在这之后,这件事只不过是两个人记忆中的一部分和显现出来的结果,比如衣服的凌乱和被衾的污玷。--这也只是一些暂时的后果,细心的人可以把衣服马上洗干,而在这之前把它整理好,就象没事人一样。被衫反正是自己用的,让随身的小侍童刷洗干净,以后小心一些叠放就是了。这些都是只对当事人才有的一些记忆和善后工作。但是这件事又是在一个集体的环境里发生的,发生之后总有些不自然的地方,而人类的在这方面的嗅觉无疑又是十分灵敏的,而且,又在无时不刻地发展着,对有些人而言,这方面的技巧和能力的确异乎寻常。

所以出现一些风言风语就不足为奇了。事实上,尽管这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而且发生出来和别人,我说的是我的同窗们,一点干系也没有。而人们,总是怀着一些不同的心理来看待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尤其是这种事情很有“意思”的时候,这给他们平时缺乏运用的大脑和嘴巴提供了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再加上。他们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是模模糊糊的时候,于是,关于这件事本身,在发生的时间上、地点上和两个人的行动上也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对于一些明显错误的推理、臆断--种种荒谬之处。在当事者听来已经是觉得好笑超过愤怒了。而他们却是言之凿凿,恍如亲见。他们诡秘的笑容,言语中暗语似的招呼,都让我认识到,小人和女子的真谛。

按照他们的证词,用一个现代的词汇,我就是一个彻底的心理变态者,跟沉默的羔羊力的那个人差不多。可是那时没有这个词,也没有好莱坞的大片,更没有今天各种稀奇古怪的理论和病症,否则,我肯定早就得了七八中这样的病了。说一个人有病也就算了,即使是精神上有病。圣人不是也有生病的时候吗?毕竟,这也算不上什么太离谱。就这件事来说,对一般人而言,确实是超出了合理的心理上的想象力和承受力。他们当然想象不到,一千多年以后的人们的样子和行为。既然如此,就要从别处拿来一些东西,对这个被公认为是有病的人对症下药。而圣人之言,小人君子那一套道德的东西,就毫不犹豫地变成了投枪匕首。

这也是咱们的悠久批判传统之一,或者说是唯一的一种传统,把一个人放倒的最致命的武器之一,不知道这是谁先想出来的。所以,我自然就变成了一个无耻之徒。说我道德沦丧的时候,我一开始觉得很愤怒,后来,我就不这么生气了。我如果生气,不就是等于承认了他们说的有道理了吗?我不能用他们的话来评定自己道德的高下,不就是等于承认了他们那一整套看人、整人、杀人的东西了吗?所以,想通了这一点,我就恢复了好心情。

这样一种纯粹的私人的、身体的、和别人无关的行为也要强加上什么意义的话,简直就是亵渎这种行为本身了。我感到快乐,他也感到快乐,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这样做,动机是什么呢?要说是嫉妒,那肯定不是,这样一来,不是等于说自己羡慕一个无耻之徒了吗?要说是妨碍了国家的生育政策,这倒有些可能。毕竟,男人是生不出国家的战士的,虽然他可以培养一个。这真是他们的出发点的话,也不大象,因为他们虽然还关心国家,以国家为己任,可是指责我的种种理由里面,也没有这一条啊。我不原把他们也想象成无耻之徒,他们平日里对待我,相处得还是很好的。那么他们是为什么呢?要么就是人性恶的说法了。先生的祖上深受其害,教育我们时不时流露出这一点。这么说,只能认为他们就是要看别人的热闹,就象一个小孩子,一个只有几岁的婴儿,看到大人做鬼脸,或是什么不大见到的举动,比如装作不小心跌了一跤,他们通常会哈哈大笑。再往下说,就只能说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体现在他们身上了。看到别人遭殃,或者自以为别人遭殃,比自己中了大奖还要高兴;可是别人要是老遭殃不了,反而有些好事降临的时候,他们所期待的巨大的幸福感一旦落空,于是就各种言辞上就倾泻而出,以从另外一个侧面来达到目的。

我猜这种事,对他们的心理是一个震动,是一次挑战。毕竟,虽然我和英台做了,按照他们的说法,“那种禽兽也不做的事”,我们心里觉得没有什么。但是,这件事,被四九不小心泄露出去以后,无形中却构成了一个冲击。比如,今天我们看到成群的疯牛被屠宰的时候,人们的心头会浮上各种想法,其中一个最多的想法也许是,可别让咱们国家、咱们自己的牛也染上这种病,接下来就是,还好,咱们这里还真没有这种病,于是便颇有一些隔岸观火的优越感。这个例子,不甚恰当,我也懒得找一个更合适的了。我们不是自比为疯牛,不过,想想要是你是一头疯牛,或者嘴巴和脚上不明不白地开始发红、溃疡的时候,自己的痛苦自然不用说,还要被另外一种更高级的动物毫无理由地被集体屠杀、烧死,实在是一件很不牛道或者猪道的事情。说句公道话,它们怎么了?

同学们有这样的反应,我始料不及,接着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觉得是一种威胁,是一种从来没有遇到的问题。这个时候,自然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就是紧紧抱着已有的圣贤之言,为自己找到根据,对我们进行打击了。最容易到手的家伙就是道德了。他们疏远我,我不在乎。听他们说,梁山伯这个人,平常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功课嘛,虽然不是前茅,不过也还在中游,对人也还算得上不错,中规中矩的,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要是是个女的多少还能理解,可,现在竟然……对于我个人的攻击也就算了,可是有人竟然攻击到了我父亲头上,这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对我自己,说得过火点也就算了,可这厮实在过于嚣张,而且又被我直接听到。后来,虽然我的衣服撕破了点,不过,他算是被我打了个痛快,要不是别人帮忙,把这厮鼻青脸肿从溪里七手八脚地拉上来,他早就成了陶花潭里王八的下午茶了。

是英台把我拉回寝室的。我脱下撕坏的衣服,交给四九。英台的手直接触摸在我的肩膀上和前胸,他的手指像蚂蚁一样爬过我的脊背,我摸着他的耳朵,他的耳朵晶莹剔透。

“英台,把衣服脱了吧。”

从上次在英台的寝室里身心交融以来,这是第二次。英台的背就象第一次一样光滑顺溜,而且绵软起伏,象一块白玉,温暖而且如意。他的冠除去了,头发散开在床铺上,也象第一次一样,我分开他的头发,露出冒着细汗、微微颤动的后颈,我伸出舌头,整个身体慢慢贴了上来。

可是,这是师母进来了,她破门而入。按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师母遇见这件事,而应该是老师,也就是先生。其实,老师对这件事肯定早有耳闻。刚才我和那厮打架,英台拉我回去,之后之看见四九抱着衣服出来,马文才不放心,于是就去告诉了老师。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没有来,而是派了师母来处理。也许是我们还小,大家都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老师可能觉得师母来也没有什么要紧,反而学生们可能会更听从一个可亲的师母。

师母来了,当然我和英台的事情就得停下来,所以,这次就远没有第一次那么爽快。第一次的时候,由于是英台伤寒初愈,整个人显得十分的风流,他斜卧在床上,盖着薄博的被子。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是守候着英台,给他煎药、喝水什么的,有些疲乏,就在那里睡着了,紧挨着英台。

当时是早晨,天还没有亮,大概是诗经里说的“士曰鸡鸣”的时候。我听到有些响动,睁眼一看,原来是英台在看着我。他只穿了贴身的内衣,微微的额头有些汗。我让他再睡一会儿。他摇摇头。那一刹那,我发觉他的眼神有些特别,他轻轻地腾出手,把我的被子向上拉了拉。“这些天,多劳累你了”,英台很感激地说,我握住他的手,没说什么。英台也没继续说下去,我靠了过来。

后来我就抱住了英台。英台挣扎了一下,接着就没有再动。天快亮了,但是雨还是淅淅沥沥。我听见英台低低的喘息声,远处的小炉上,瓷罐中的水开始冒热气,汩汩地扑腾着,一阵阵白气悠悠地飘了出来,有股药的味道,在房子里旋转。床边的碗里,水在微微晃动着,一圈圈的波纹越来越剧烈地扩散着,象一个古老的占卜者,忽左忽右地舞动着。水里的影子,是被打碎变形的高高的房顶、房顶上漆黑的大梁以及在它没有看到的地方,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

英台的皮肤很白,象雪一样。这个比喻在当时并不过时。因为当时的南方极少下雪,我也只是在七岁的时候看过一回。那次是母亲带我出城,她的脸色象当时的天气一样阴沉,她在一个坟前站了很长的时间,她的神色不敢让我问一个字。回来的时候,路上就下雪了,两旁的干枯小树上,很快就撒上了薄博的一层。

英台的脊背让我想起那条小路,白白的,一段一段的,起伏着,从头上一直到两腿之间,我把他的衣服完全褪去,双手一步一步地从他的背后滑下来,他在下面不安地抖动着,不安地期待着。

当我下来的时候,大汗淋漓。英台也是。天也亮了。

那种进入真是妙不可言。

过了几天,英台的病好了。

而那次不幸留下来的一个斑渍,还有被马文才听到的一声叫声,就成了整个事件扩散的一个出口。平心而论,我对马兄很有好感,他很有男子气概,读书也很用功,而且成绩优秀,象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他很喜欢思索,也常和老师辩论,尽管有时他也会有一些旁人都解不开的疑惑,但是在身体力行上,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模范。

他是很无意地走进来的,说他无意,是说他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他是来看望英台的。他进来的时候,我和英台的衣服还没有怎么穿好,虽然我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却也没有必要故意要显露什么,好让人知道自己不一样。我一向觉得,坚持自己的观点,做自己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自己如何如何的。自己喜欢,我高兴做,做成了,一切就是如此。不是为了获得褒奖,更不是为了批评,那都是别人闲着或者出于别的动机的产物。我不喜欢这样。

马文才的思想当然是正统的,因为他当时看见我们这样,显然并没有脸想起什么,而是很关切地问,刚才听到英台在叫,好像很疼,所以进来看看的。正好今天老师有次重要的讲课,他过来顺便通知一下。

后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现在,师母就站在我和英台的面前,我们衣衫不整。

这是一个高潮的时刻。怎么办呢?以前的只是群众的猜测,现在,可以说是书院的最高当局已经完全证实了这件事情的存在,接下来就是怎么处理了。事情的解决办法道是充分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智慧。师母将看到的、我们的态度告诉了老师,经过几天的沉寂,推出了各方面都能理解,从而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首先,是由师母从非正规的渠道,也就是说,非官方的,这样更加亲切一点,万一出了问题,还有回转的余地,宣布,或者说透露,祝英台原来是女的。这样一来,男女之间,相处日久,日久生情,生情而不能自制,用今天的话来说,发生了关系也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虽然,说起来,还是有些非法的意思,不过,这种事情是属于大众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范围,是能说得通了,毕竟,圣人也说过发生关系和吃饭一样是人生的两大内容。任何事情,只要能在经典里找到根据,就没有人敢反驳了,所以,插一句,大家都很喜欢研究这些被当局奉为指导思想的经典,并从中找到符合自己的利益的说法,同那些同样是从中找出的违背自己的利益的人相对抗。但是,至于经典本身,是不是值得怀疑,却是一个不能被怀疑的问题,否则,坏了游戏规则,大家都不能玩了。自然没有人不想玩,加上当时男女之间的这些事,还不想以后的朝代那么龌龊和没有人欲,所以,这样透露出来的消息,慢慢地就平息了众人之口。

其次,是由老师官方地宣布,由于祝英台家里双亲有疾,他提出请假回家探视父母,并且,还出示了一封家书,因为学生是不能随便请假的,有点象今天说的军事化管理的意思。自然,家书不是真的,大家心知肚名,却也不用说破。老师并写了一封亲笔书信,表面是让英台带回去向父母致意,实际上可能写的还不止这些,这有点象今天的鉴定书之类的,密封到你的档案袋里,好让你的人生莫名其妙。如果病好了,老师说,还是希望英台回来继续求学,说完,老师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当然,请假只是个借口,有了前面的透露做铺垫,谁都知道英台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不过这样做,既保全了书院的名誉,又给了英台一个体面的离开的方式。对同学们而言,则体现了书院的威严和一种对此类事情的处理态度,起到一种警示和指明方向的作用。

最后,对于被认为是犯错的我,则是采取了一种帮助的态度。这样的宽大我没有想到,至少,我想,也得给逐出书院吧,可是同时两个人都离开,可能有些不妥,不妥在什么地方,我自己也想不出来。老师让马文才来帮助我、开导我,让我迷途知返,回头是岸。这种事情,他不想自己亲自完成,正好可以从马文才身上,检验一下自己的教学成果。

这件事就是这么处理的,再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除了马文才,所有的人还是认为祝英台是男的。这个不经意的误会,放大了无数倍,最终竟然造成了一个悲剧。当时要能看到,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错,不会有“人”来管我们了,没人理会我们是雌是雄,我们和他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一对蝴蝶。

时刻四

如果你曾经经历死亡,你一定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绝望的感觉,那种感觉如此强烈,它把我们的一切,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全部带走,包括那些只有我们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全部一笔勾销,让你感到你再也没有未来,你的身上不可能再有任何感情,喜悦或者悲伤,怒气或是消沉。你感到的是冰凉的一片和慢慢变黑的周围,无边的黑暗从四周的天空向你收缩,你的大脑里空空荡荡,你什么也感觉不到--而这样正使我们感到说不出的恐怖可怕,在死亡渐渐逼近的时刻,我们的身体脱离了灵魂,而灵魂正在慢慢淡去,我们无处可逃,我们连自己也不能抓住,我们极度恐慌--直到从噩梦中惊醒。

而在生活的当中,会发生这样的时刻,它让我们感到了死亡一般的绝望,可是却又不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死。说实话,死了也就算了,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而又死不了,并且被迫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时时刻刻被这种情绪所折磨,就象在痛苦之中仰望永远吃不到的葡萄,实在是一件无可忍受的事情。

当和爱的人分离之后,就是这种感情,否则,爱就很值得推敲。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英台在我们初相遇的长亭里,默默无语,我们似乎在这种沉默中保持着什么,又似乎这种沉默为我们保持了什么,希望这种东西不会被打破,不会随着时间而伸长或者缩短,或者这种东西就在时间的外面,我们的沉默,于是也飘在了时间之外,保留着更多的愉快的东西。

我们都不想这个时刻的到来,可是这个时刻总要到来。此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和另外一个身体分别,而这两个身体都是长在我身上的,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不出声,上下打量着我。而对面坐着的,是我曾经那么亲密,而且富于激情地抚摸过,挺起过又进入过的肉体,是一个给我切身的温暖和快感,而且现在又不得不分离的一个肉体。自从进入英台后,我就感到两个肉体是不可分割的了。我能感觉到,我的东西还停留在英台的深处,而英台的喘息和洁白的脊背,以及那种细致的温暖,还挂在我那一跳一跳的阳物上面。

我不知道该对英台说些什么才好。我只是不停地抬头、低身,看着英台,看着自己。英台徒然地坐着,他白皙的面庞有些红晕,也许是天热的关系,也许是想到了回家后该如何交待。是啊,这是一个问题,中断学业,为什么呢?

过去的一幕一幕在我们的沉默中,在我们的眼前回放着。第一次的相遇,先生安排座位时,我们特意选在一起,上课时的心有灵犀,后山山水我们游览的足迹,池塘旁边我们一起洗笔,在书院周年上英台的醉态,病中英台的憔悴面容,在以后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和现在默默相对的局面。

我并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着英台。山高水长路远,迢迢相望处,莫非就如同那牛郎织女,或是只有一死之后,魂灵才得以跨越星辰,一见久违的面容?可是,即使能相见,又当如何呢?浮沉各异事,相见也只不过是一次别离的开始而已。

下山的路曲曲折折,走完了一圈还有一圈,好像总也走不完。石路凹凸不平,英台在前面走着,一直没有回头看,也不说话,高高低低地走着,我在英台后面,隔着一两步,一脚踩下去,象是扎在自己的心上,一脚抬起来,放佛失去了支撑。汗水开始湿透了衣服,我不禁想起相遇时我乘凉的时刻。可是现在,我不想把衣服脱下来。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我把带子又束紧了一些,觉得这样就能把关于英台的一切藏在里面,更加隐秘,更加属于自己。我担心他会突然就从空中消失,虽然他在我面前走着,但也只是走着而已,并且,他越走,我们也就越远,尽管我们现在还是这么靠近,可是那足音终将消失,从现实变成记忆。英台的每一步,都让我觉得他在慢慢变成一个不真实的人。

一想起没有英台的日子,我就无法忍受着想象的痛苦。两个人在以往的日子里,已经志趣相投,彼此契合,都热烈地期望能和对方厮守在一起。这种厮守,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事物,从而它们具有一种全新的、丰富的、愉快的象征。那些小路,那些婆娑的树叶,对方用的砚台,写字的姿势,自己的书页上,有着对方翻阅的痕迹,看到这些痕迹,会想起当时的情景,也许是一起读书,也许是在争论,有或许是在乘凉的时候,被风随手翻起了一页,而被英台的手按住了的。回想那些彼此和谐一致的时刻,那种发自内心的快感,这种快感,是任何其他的感觉比不上的,甚至连肉体的感觉也比不上,而肉体上的感觉,又是那么强烈,那么眩目,使人在晕眩中愉快地发泄,闭上双眼,体会那种以前碰不到的感觉。

可是,突然,这一切都象海市蜃楼一样,在远处渐渐地消失,即使我睁大了眼睛,撩起了头发,站在了高处,那些美丽的景象还是忍不住要消失,它的消失,又给人那么痛苦的感觉。一切在刚才都还很美丽的东西,现在却是渐渐地模糊,那些边缘,慢慢和周围没有生气的东西融为一体,那些在楼群里出没的鸟儿,一下子就被变走了,而无论我如何不甘心,如何鞠躬尽瘁,都无法挽回,象退潮一样,这一切,从我面前撤退了。

后来,当我们意识到彼此的时间都不够的时候,话开始多起来,都试图在低落的情绪中找些勉强的话题,可往往是两个人同时开口,欲言又止,让对方先说,而对方说完之后,却并没有期待中的可以将气氛调节起来,因为想起来的都是些没有多少意思的话题,另一方面勉强强地提起兴致,却又在来往几句之后,一切又重新陷入沉寂,只是路却越来越少了。

天色暗下来了,我意识到不能再相送下去了,我得回书院,第二天还得继续上课,再晚回去,恐怕书院的门就上闩了。很多时候,真挚的情感总是在关键时刻被一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东西羁绊住,而不能真正地表达出来,痛快淋漓地宣泄出来,而这些琐碎却无法绕过。也许有人会说,这算什么,不读书就不读书吧,如果是真的爱情,又何必在乎这些小事呢?可我说,这实在是一种幼稚的想法。如果这是出于一种纯真,我很欣赏;如果是一种所谓看穿的态度,对什么都无所谓,这样的话,爱情本身不也成了无所谓的吗?虽然执著并不是好事,可是,不肯坚持,不肯在一个充满琐碎的环境里坚持爱情的人,到头也许就会得不到爱情,从而埋怨爱情捉弄人。事实是,没有一种爱情是纯粹的,只在它本身可能是这样,可是,现实的爱情决不仅仅是只有爱情本身。我对英台的这种爱,是处在当时的整个那样的环境中的,一个人不可能只要求得到一种东西,而将其他视而不见。爱也不能脱离这一切而存在,比如说,如果我不在这里读书,我根本就不可能认识他,更不可能有爱,因为这是我爱上英台的那个环境。现在英台走了,我却不能不把书继续读下去。

当时,我就是沉浸在这样一种矛盾的活动之中。我爱英台,可是我不能不和他告别,这是一种痛苦。不是说什么高于什么,而是这是我们不得不去接受的。何况,当时我受熏陶的一切,已经在我可能采取的行动上划了一个边界。这种边界,有的地方,我突破了,比如我爱上了英台,因为这里是所有约束中最软弱的一个地方,一个人,只要他没有完全被驯服,比如,从野猪变成家猪,从而丧失锋利的牙齿,被圈在围栏里,他就有可能在这里突围而出,从而使那些被圈起来的吃惊不已,艳羡不已,从而被那些有心效仿的人视为偶像,而被那些已经死心的、变质的人诋毁。有的地方,在那些显得绝对的地方,比如,从一降生就开始被熏陶、灌输、潜移默化的观念,是很难逾越的,有时,这些观念本身甚至就真的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成为我们之所以成为自己的一种理由,我们已经无法同它们分开,我们只好背负着它,直到我们在垂垂老矣的时候,把它传递下去。

我就是这样,一只脚跨出了门外,一只脚还在里面。我要是拔脚出来,很可能在拔出来的同时,脚就被砍断了,也可能屋顶会落下一块结实的青砖,一下将我拍死过去。而咱们的长处就是“独善其身”,我不想这样就死了,事情就是这样。和爱的人分离了,可自己还要继续在这里活下去,尽管活着可能会很糟糕。可是,在遇上英台之前,我不也是这样活过来了吗,何况,这样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我给自己打气说。

那一年,我十七岁,英台十六岁。

我们在青春的最后一刻,彼此放开了紧握的手。英台回到了他的深宅大院,我回到了山上的书院。

有时,我会想,我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同性的人,我想不出答案。我只知道,看见英台,我会感到很欢喜,这种欢喜也很莫名其妙。我喜欢靠着英台,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笑容,我从来没有他那样善于把握别人内心的人。我,按照通常的道理,应该喜欢一个女子,说实话,我也很想这样,和一个女子约会,让她或者我体验那种搔首踟蹰的心理。可是我没有机会这么做,小的时候,我还不懂,等我懂了的时候,我又被母亲送到山上的书院来读书了,遇见了英台。

也许只能解释成我的天性。如果你说男的爱女的是自然的,那是对一些人而言,也许这是大多数人。可是,不能因此就说,男人喜欢另外一个男人就不正常了,我没有从中看出任何有逻辑的地方,反过来说,我不觉得着很荒谬。而且,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身上。至于女人喜欢上女人,我也看不出有什么违背天条的地方。也许人们习惯了大多数人都过的生活,于是对于那些不大看见的方式,就感到不可思议,感到不能接受。而这种态度本身,正好说明了他们的浅薄、苍白和可怜。更有甚者,好为人师,时刻揣着一把尺子,来丈量别人的长短。这把无形的尺子,就是让你过渡到无聊生活的桥梁,给你一个平静的生活,换句话就是毫无新意,只是重复别人的活法的生活。而谁要是不这么办,就是坏了规矩,坏了别人的光明大道,也就不能怪别人群起而攻之了。

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明了,我和英台之间是很正常的关系,不是因为不正常被人诟病,而实在是因为这样做的后果造成了对他们的不利影响。对于正常的事情,就好比叶子到了秋天就回落下来,春天到了,花会开,人大了,就要读书或者干点别的一样,都是顺乎自然的事情。岭南极热的地方,也有叶子到了冬天还不落的,四季常绿,这也是正常的,而不是树长错了地方,到了该枯黄的时候不肯枯黄,我和英台就是这样的两棵树,和别人不大一样的两棵树。

时刻五

英台走后很久都没有什么消息,我心里期盼着这样那样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坏的消息,或者是没有任何意思的消息,指向听到关于英台的消息,或者是和英台的家乡有关的消息,我也很有兴趣。英台回家之后怎么样了?父母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怎么对待英台?英台身体羸弱,回家后有没有生病?他还读不读书?在家里他一天都是怎么过的,从起床到睡觉,都是怎么样度过的?我现在就处于这种茫然无知的境地。我只知道,英台作为一个人,在某个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也看不着我,我也不能分担他的忧虑,他就在那里活着,也许很苦闷,也许很无聊,也许会屈服,说不定有时兴致会突然高起来,正在画画也不一定,也许现在他在外面的街上,也许他在一家铺子里买什么东西,也许他正和自己的贴身小厮百无聊赖地下棋。可是,这些都不过是我穷极无聊之后的想象而已,没有办法得到证实,因为我得不到英台的消息,我整个人,仿佛吊在半空中,向往上飘,可上面也是虚空,想下落,可是落不到底,就象进到了天地初开,混沌一片的时候。

这就是我在收到英台的来信前的感觉。那种没完没了的思念真是可以把人给折磨死,就象一个口渴的人,每天却要背着盐包来回往返一样。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我的心里不仅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同时也平静了许多,就象英台信里说的一样,这样等下去,什么也不做是不行的。只有思念和牵挂,是不能结出任何甜美的果实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迟早会被家里知道。英台这样说,看来老师的信里倒也放了一码。

听说在武陵,有个地方叫桃花源,那里的人与世无争,自得其乐,就象海上的仙山一样。海外的仙山太远,当时的航海技术还达不到,英台说,我们去武陵的桃花源吧,我们在那里耕种读书,临风起舞,对川共浴,同被而眠,卧听松涛,把酒言欢,这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好像看到了英台的目光,他期待的目光。这些描述让我无比向往,可是,最终却没有机会实现,我常常对此感到深深的愧疚,在以后我们化为蝴蝶的日子里,每当飞到溪水的旁边,我就想起这一段往事,我们一起对诗、饮酒,可是却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听那山风是如何吹过了松林。虽然有着一颗勇敢的心,可是过去象桃花源一样无处可寻。

在英台的第二封来信里,他说他觉得安心多了,至少能得到对方的消息并且想着,再过一段日子就能再见了,而且这以后做什么也不会被别人打扰了,想到这里,两个人就想抱到一起,紧紧地。

可是,后来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英台还是没有再来信。这是已是秋天了。我直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英台已经被监禁起来了,他的父母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情,从老师的信里闪烁的文字里,从同学回家后扩散开来的言传里,等等。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到头来还是发觉准备不足。当人们知道一件事要发生,心里忐忑不安,或者期期艾艾,这件事情真正发生之后,却又是心中空虚一片,结果总是让人这样不知所措。

但是情况不能就这样继续下去,听之任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首战歌给了我勇气,我要和英台并肩作战,我要英台和我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虽然我知道他在江南的某个角落,可是却老死不能往来。想到这一点,我就不能抑制自己的愤懑和凄凉的感觉。想一想吧,有个活生生的人,彼此喜欢,没有冒犯什么人,却要被一股看不见的东西活生生地隔离开来,简直是岂有此理,我想,我不能这样下去。

每天上完课之后,我总把自己关在房中,坐在案几旁发呆,里面是我踱步的声音,外面是四九轻微的走动。有时,我会翻开书,可上面都是些该做什么的话,怎么做是对的话,要想找到该如何做的方法,得到一些启示,书上却是少之又少。鸡鸣狗盗倒是有,可是我不会学鸡叫,也没有狗跑得快,真是一筹莫展,无奈地把书翻开来又合上,合上又翻开来,然后再换一本书,却又没有新发现。要是我象孟子那么雄辩就好了,我可以直接跑到英台的家里,质问他的父母,是一个人快乐呢,还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把孟先生的话改头换面一番。我考虑过,这样做的结果有两个,一是他们以礼和理相待,饶有兴致地跟我辩驳一番,我占了上风,最后大家一团和气,众乐;另外一种可能是,我报上自己的姓名,可能连主人的面也见不着,就被恶丁用棍子让我退避三舍了。根据我的分析,后面的一种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对方可能根本就不想和我对话,简单地用暴力将我驱逐出境,这样做很省事,而且不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可是,就是把我打成现在的植物人,我也还是要把英台救出来。对,把他“救出来”,这个救字,是站在我的立场上的,英台的家人可能不会这么想。人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动物啊。本来,英台在他自己的家庭里出生、成长、长大、读书,按照正常的路径,并将娶妻生子。家庭,用一个甜腻腻的词来说,那是他感到无比温馨的地方,那个地方,不问任何理由,就供给他衣食住行,并且还雇了人来伺候他,说不定,在小时候,他的奶水也是由一个素不相识的奶妈供给的。他是那里的一切。可是,忽然,有一天,当他回去的时候,那里成了他的牢笼,他被紧紧地关在了里面,他依然可以被伺候、被问寒问暖、他还可以接着读书,可是他却仿佛被锁了起来,他没有了自己的自由。当然,这样看来,过去是不是真是自由的呢?现在看来颇值得怀疑。我们常会听见,就象前面已经听见的那样,一个人,一个成熟的人,对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成熟的人说,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这说明,无论这个他的真正面目如何,他想干什么,他喜欢怎么样,这些都不重要,成熟的人们也不关心这个,他们关心的是,这个人应该怎么去做,在适当的时候应该怎么说话,应该怎么行动,一切都应该是事先预定的,他只要这么去做就行了。他不许成为,或者“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他没有这样的理由。他要是这么做,就会被投入监狱,这种监狱并不一定是有形的那种,或者被隔离起来,这也不是一种生活上的隔离,比如,尽管大家彼此可能天天见面,可是,却没有人愿意和他发生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尤其是思想上、观念上的交流。因为他是那么不一样,他会伤害我们,让我们无所适从。现在,英台回到了家里,他所处的环境变了,不是更加自由。而是更加拘束了。传统上,父母有无限的权力和对子女的影响,当发生这种出格的事情后,一般的人也只是鄙夷他、忽视他,可是,要是落到了家庭的手里,那就落进了一个管制他、改造他的强有力的一种机制里面,比如,在现代人无法了解的那些日子里,一个家可以有家法,并具体化成一根棍子或者一件皇上亲赐的东西。不过,英台家的家法不大可能规定除了这种事怎么办,很显然,它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规定进去,一条一跳列举出来,那样反倒成了教唆了,不过,总是有些原则可以适用,当觉得你犯了什么的时候,总可以从微言大义里解释出你的罪行,然后在另外的地方找出合适的处罚。这种处罚,有时就超越了人和人之间的任何肉体、感情等方面的关系,可以说是毫不留情。比如,把怀了孕的女儿沉到河里这种事。今天,这种事是很罕见了,可是,现代中国人的做法里很隐藏着这种东西。

对于英台,不会被沉河。这不是自己绝自己的后吗?把自己的儿子给杀了,等于适合自己对着干,于自己的感情和圣人的教诲都不符合。根据我的分析,英台被软禁在家中,主要是让他反省。希望英台能够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对过去的一切痛心疾首,或者至少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浪子回头,求取功名,做一个有声望的官,重振家族的门风,等等诸如此类。这要看英台的自己的态度,如果还是这么执著,那就在家里一直呆着,不能出游,不能和亲戚、朋友来往,只能这样麻木不仁得过一天,再过一天,要是一直转不过弯来,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变老、直到疾病缠身、直到死去。而这件事引起的骚动,将逐渐在岁月中平息,而成为又一个深宅大院的秘密,主人们和仆人们都将讳莫如深。对于新来的人,当他们好奇地打听某所紧闭的房子的时候,得到的将是一个告诫和诡秘的笑容。也许,在老太爷要驾鹤西去时,悄悄喘息着吩咐一个知情的心腹老家人,把英台给妥善地处理了。这是的英台,也许已经处在办疯癫的状态了,可能话也说不流利了,到最后也不得善终,这就是拒不屈服的结果。这样不仅逐渐无情地消灭了一个异端分子,而且,最初虽然是由于怕家丑外扬而秘而不宣,最后却是成功地抹煞了一个异端的、不合作的的事件和例子的传播,是后来的人无从知道,早在多少年以前,就有这样一个鲜明的榜样了。

想到这种可怕的结局,我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英台救出来。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有时小人物也能办大事,虽然起初我们根本就没有这么想。四九有天跟我说,他听英台的书童说过,英台还有个妹妹,家族总排行第九,一般叫做九妹。四九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英台有次好像是说起过他有一个妹妹。九妹自然是女的,女的长大了自然就要嫁人。现在她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到了嫁人的年龄就等着有人来提亲,如果有人真的来了,那自然就要坐下来谈一谈,谈妥了,就可以准备婚事,准备出嫁了。这给我了一个启发,于是我就去找马文才。这样利用人可能有些卑鄙,不过,在我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对于马文才来说,自从认为英台是女的之后,有时会常常出神,这样,让英台的妹妹嫁给他,对他也是一件大好事;何况,我只是要马文才顺便帮一个忙,在迎娶的时候给些方便就行了。

说来也巧,马太守正在家里给自己的儿子物色合适的姑娘,送了一封书信上来,把对方的情况简单地说了说,但是马文才不太喜欢对方,正在苦闷之中。

这样,我正好去鼓动马文才,说英台的九妹如何知书达理,知书达理没有怎么说动马文才,于是我又从贤淑温良,青春貌美等别处怂恿马文才。我跟马文才说,到底怎么样,让你爹找个媒婆去看看不久都知道了吗?马文才动了心就好办了,于是我看着他写了封家书给他的太守父亲。太守派人出面,梁家应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果然如此。

梁家又提出要求,要看一看马文才的文才如何。

这对马文才不啻是小菜一碟。一个晚上文章就写好了,字迹干透后装进了信封里。

另外一封信写给九妹,里面是我写给英台的,信里把如何搭救英台的方法写得很详细,每一个步骤,可能发生的意外都考虑进去了,比如如何让英台说服自己的妹妹把自己藏在轿子里,如何叫书童扮成英台的样子,我们等候的地点等等。这些都写好了。

事情进展很顺利。

接下来就是结局了。

这些叙述里不太全面,因为主要的不是故事,和机巧。

时刻六

仿佛一切之中,都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主宰着我们的命运。我们自认为可以安排,并且也已经这样去努力了,可是,我们做不到一切尽在掌握,跟别人吹嘘的一样,更不能知道别人的一切。在做事的时候,我们只能根据自己手头的那点并不充分的情报,其他的职能运用判断和假设,在这样一个模模糊糊的境地下,再根据以往的经验,去采取相应的行动。在这里,我们甚至不如一条河流,它有自己的季节和固定的航道,即使泛滥,也是从高处到低处。

此刻,我面前的这条河流没有泛滥,它叫清江,它在安静地流淌着,不知道流淌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它的名字的来历。它就是一条河,我不知道她的源流。如果以后有时间,我倒想和英台一起逆流而上,去寻找一番。可是现在不能,现在我只有在这里耐心地等待。

而这条河流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方向,人力是改变不了的。人只能乘在船上,按照它的方向,才能顺流而下,快一点到达下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这河水的深浅,我不会游泳,我只能站在岸上,看着喝水一刻也不停地向下流去,再汇到更宽更深的河流,然后奔向大海,这就是它的归宿,可是,它的归宿却永远也不会终结,正如它前进的道路,永远也不会改变一样。是的,它和黄河不同。这里两旁都有山。山峦连绵起伏,走在河的两岸。这些山也许和它一样古老,他们相伴相随,它们既不会分离,也不会重合。没有人知道最初的景象,当初这里可能是一片平原,也许是由于一次地震,清者上升,浊者下降,从中孕育出了这里的山河。也没有人知道最后的样子,也许山峦会在某一天突然崩塌,也许河流可能会在某一天干涸,露初布满石头和泥沙的河床。可是,这两个时刻都在我们的范围之外,山峦和河流比我们更有生命力,比我们更能长久,没有人能够控制它们、影响它们。说到底,它们没有生命,却因此更长久。

江里的鱼群游得很自在。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渔翁在钓着它们。可是,鱼们不知道这个危险,它们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游动而四处游动着。它们为了觅食而来到了鱼钩的附近,并看到了悬挂着的半条蚯蚓或者一只蚂蚱,它们竞争着,其中的战胜者得到战利品,从而成为一个更高级的获胜者的战利品。

现在是夏天了。炎热的季节让人心急火燎,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因为一切都已经按照计划,象是离了弦的箭,无法控制了。现在只有等在这里,等结果的到来。

我想起母亲绝望的眼神,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刹那,她知道,我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虽然我们是最亲的亲人,可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可这次,不是我离家求学,否则只是暂时的分别,这种分别甚至有一些欣喜和憧憬的成分;也不是母亲期待中的学而优则仕,那样,她更会感到宽慰和高兴,会在前一个晚上为我准备好衣服和行囊,并吩咐四九,用一种很威严的口吻,路上要照顾好少爷的衣食住行。这些时刻总会发生,自己所抚育的孩子,长大成人,要离开自己建立自己的事业了。可是,我不是。起初,母亲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很失望。如果那时有相片的话,她肯定会拿出来父亲的相片,端详并沉默许久,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即使有,按照母亲的个性,以及我所怀疑的父母在他们生前的彼此不合和愤恨,母亲根本也不会拿出什么照片来看。我这里只是想说,亲密的人如何疏远,有些事情也许是重复了一次。

她想按照一个模子来刻画我成年以后的样子,并小心翼翼地把一切可能会引起相反作用的东西都排除出去,遮盖起来,藏匿起来。可是,我并没有象盆景那样,成为主人手下的样子,我只是长成了现在的这种样子,对于现在的我,我不能说喜欢自己或者不喜欢自己,也不能说我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就像别人喜欢在背后说,这人怎么和别人不一样一样。我只是长成了现在的我,怎么是这样的,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是按照心里的想法,而不是被别人期望的去行事的。

于是,我离开了家。所以,现在我在这里。

我不能说不爱自己的母亲。可是,我不能因为爱自己的母亲而成为她中的一棵树,一棵能呆在屋子里的、会说话的树。我不能为了母亲牺牲所有的东西,尽管是她生下了我,她也可以为了我牺牲一切。比如说,这是一个听来的说法,赶走父亲,到现在的小山庄隐居起来。但是这样我也还是不能听从母亲的话,和英台断绝来往。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肠很硬,可是我没有忍不住的时候,这种不能调和的事情总要到来,就象一个人在出生时要被剪断脐带一样,尽管他当时号啕大哭,可是接生婆还是不容分说地麻利地剪断。只有在这之后,他才不再是附着于母亲身上的一部分,他在那里甚至连一个器官也不是,而现在,不管他多么无知和弱小,他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在出生这一点上,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为我考虑的,不是为了要生我才想到去怀一个孩子,父母们不是出于这样的动机而做的,他们只是想要个孩子,而没有也不会管这个孩子是谁,或者,他们是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把我生出来的。我的出生没有什么理由可说。我想为自己的出生找一个。

这个理由,当我在河边等待英台的时候,当我在河边来回踱步,想着自己是不是让母亲过于伤心的时候,当我听见锣鼓的声音渐渐逼近的时候,我知道,我生存的理由就是为了爱上英台,然后,死去。因为在此之后的生活就是简单的重复了,爱和死中间没有东西。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以前没有考虑过生和死的问题。圣人说,不知生,焉知死?实际上就是取消了这个问题,取消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让我们懵懵懂懂,只知道活着,不管怎么样的活着就行,“好死不如赖活着”,而活着,为什么而活的问题却不再提起,从而成为行尸走肉,成为驯服的绵羊。

对自己的答案,我很满意。这是我自己得到的解答,不是别人教给我的,也不是被“潜移默化”出来的。与此相比,有些人,活着,可是他们的门窗已经关闭,他们只是河里的鱼,路上的尘土。他们有各自的位置,摆放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地从不同的地方先后降生,又中规不逾矩地长大,按照各自的造化从事各种职业,最后又因为这样而又不同的死法,可是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区别。

现在,我站在这里,从他们中间出来。

这里很空旷,远处有个小山丘,朝阳的一面,开满了杜鹃,红红的杜鹃下面,是一片碧绿的草地,映在江中,江水似乎也成了绿色。在微风地吹拂下,起了层层的皱褶,仿佛是婆娑的裙子,又仿佛是脸上无尽的微笑,荡漾开来,远处的笑容消失了,可是新的笑容又从中央浮现出来,就这样周而复始。鸟的影子滑过了水面,于是水中的青草被惊动了,隐隐约约的鱼儿,惊慌地四散逃走,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于是又恢复了自由自在的样子,并有一些鱼儿聚到一起;另外的一些鱼儿,有的游远了,看不见了,有的游到靠近岸的地方,突然看见一个巨大的阴影在移动,于是调尾而逃。

自己的阴影也有这么大的影响。

风大了一点。

远处的渔翁收起了渔具和捕来的鱼,悠哉游哉地晃出了我的视线。

锣鼓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我可以看到花轿的红轿顶在一闪一闪。

八名轿夫前前后后地抬着轿子。

新郎马文才骑在马上。

自然,在后面的一乘轿子里,坐着的是英台。

我在故事的开篇就说过,我关注的是那些不同时刻的感受,所以,对于故事的发展和情节并不在意,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虽然十分重大,可我在这一切都过去以后,还是有些地方不大明白,这也许是我的才智一般的关系,有些环节参祥不透,可是,如果我能够什么都能想明白了,象大多数人一样,世上已无梁山伯了。这个故事也没有了。

我记得后来我们就到了小山丘上,我和英台。这时,我才顾得上仔细端详英台,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瘦了不少,没有,他身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还是那样白皙的脸庞,还是那样风姿的身体,还是那样流转的目光。这是我和英台的第一次的正面的拥抱,彼此抱得很紧,胸膛贴着胸膛,我感到他呵出的气和激动的喘息,也感到自己下面的膨胀,英台的手指抠着我的脊背,我咬着他的耳廓,寻找他的嘴唇。

那是一种忘我的拥抱,体内的热血就象一下子决口了一样,把彼此都淹没了,我们彼此抚摸,不知道为什么要抚摸,只是想急切的摸到什么,摸到实实在在的什么,不是头脑中想象的东西,而是现在这样实在的一个人,有温暖,能够触摸到,能够做出反应的对方。我们彼此亲吻,不知道为什么要亲吻,只是想马上就能拥有什么,并希望自己嘴唇和舌头的运动,把长久以来渴望的东西吞咽下去。

我们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不能忍受。于是,我们开始剥对方的衣服,又急不可耐地解开自己的,那时的衣服又宽又长,你可以把我们的动作想象成一段美丽的舞蹈,一种经常在上古的时候表演的舞蹈,在众人面前表演交合的过程,一切的力量都来源于此。

可是,并不因为如此就可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我们也不是在表演。我们只是分开太久,周围的环境又是那么宜人--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在这种情形下,这样做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高潮中死去的,或者说,在这样的高潮中化为蝴蝶,逃脱了人世间的一切,从而可以翩翩飞舞在空中,自由自在地上下翻飞。在这样一个快乐的季节里,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不用等二十年,下一个季节,我们又是一对同性的蝴蝶,在花间愉快的做爱。

多余的结尾

为了故事的完整,不得不多说几句。

如果说死去,那时周围的官兵们的看法,他们都是太守精选的弓箭手。我这么说,你可能一下子摸不着头脑--我自己也是。我只能这么推断。其次,他们听从马文才的指挥。也就是说,我和英台落进了一个圈套。他们在让我们充分表演之后,感到这两个人实在是该杀,于是弓箭齐发,把我们射成了刺猬。不过,按照我对马文才的认识,他不会卑鄙到这种地步,有可能是被双方所劝服,并告诉他真相,英台还是个男人,不是师母说的女人,从而是马文才彻底倒戈,这也只是我的推断之一。不用说,我的书信他们是早就识破了。我们这样的现场表演,也为马文才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让他幡然悔悟,回到传统的光明大道上去。至于种种幕后的安排,我不知道,大家自己随便想象一番吧双方为什么要置我们于死地呢?这个问题不用回答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宣扬出去,可是又无法不让人知道,于是,就有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将它彻底改头换面,不断加工,去真存伪,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一个版本。我根据的,也就是这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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