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柴禾的名字一点儿也不符合她的物理现实。她胖嘟嘟的,象熟透了的水蜜桃,经常让人产生一种咬噬的欲望。在国内的时候,柴禾学的是医护专业,从一个卫校毕业后,回到了矿上那家仅有的医院里当了护士。要不是因为木威,柴禾这辈子做梦也来不了美国。
木威和柴禾虽然不是青梅竹马,但两人打小就认识。在结婚之前,柴禾一直称呼木威威哥。他们的父母是关系很好的同事。木威从小就学习好,柴禾还在幼儿园的时候,父母亲就一天到晚用木威做榜样教育她和她姐姐,害得她每次见到威哥的时候都不敢说话。
木威上大学走的那年,柴禾才12岁。人虽然不在了,可木威的名字还是在耳边响来响去。
每次木威给家里写了信,他的母亲总要过来告诉柴禾的母亲,比如儿子又得了什么奖学金,又到哪里去玩过了的事,有时候还把木威寄来的相片拿给他们看。每年木威回家过寒暑假的时候,柴禾都能见上木威一两面。尽管木威上初中以来就没长过个子,但柴禾的心里一直对他充满了敬畏。柴禾考上卫校那年,木威已经上了研究生。而等她念完卫校的时候,木威已经准备出国念博士了。
木威优秀的学业对他的爱情生活并没有起多大作用。很多他喜欢的女同学视他为朋友,却无法无视他一米六零的身高而接纳他当她们的男朋友,所以等木威研究生毕业时,他除了几次失败的柏拉图恋爱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处男。那年他25岁。他申请出国时,几个先他出去的师兄都在信里劝他在国内先结婚。在美国的中国男女生比例相差太悬殊,找老婆很不容易。木威想大丈夫何患无妻,须先立业后成家,便没把师兄们的话听到耳朵里去。等到去美国的签证拿到后飞机票买好后,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临走前的一个月,他对父母亲说:
“爸,妈,我想结婚再走。”
“你在谈恋爱?”他的父母一齐问道。
“还没。”
老俩口看了一眼儿子,没出声。木威接着说:
“张叔家的二女儿还没对象吧?”
当天晚上,老俩口合计了大半夜。第二天一大早,木威的母亲向单位里请了假,就往柴禾家里去了。晚上柴禾下班回来,准备象平常一样下厨房烧饭的时候,被她母亲拦住了。
她父亲说:
“今天让你妈一个人做。爸有话跟你说。”
“爸,什么事儿呀?还这么神秘!”
“你觉得你威哥怎么样?”
“威哥?他不是要出国了吗?”
“嗯。很有出息的孩子。爸从小看着他长大,真是个不赖的孩子。”
“爸,我知道威哥厉害。从小到大就听你们夸他来着。我是女孩子,比不上威哥。您也就别抱怨了。”
“你想不想去美国呢?”
“爸?您在说什么呢?”
“你王阿姨今天来了,说想跟咱们家结亲。”
“我和威哥?”柴禾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你没在耍朋友吧?”父亲声音略带紧张地问道。
“您又不是不知道!”柴禾倒是有几个追求者,但没有一个她看上眼的。
“那怎么不可能?”
“我,我和威哥没说过几句话。他又是个念书人。”这时候,柴禾的母亲从厨房里进来插嘴说:
“我嫁给你爸的时候连他的面都没见过,现在我们不是也挺好的吗?!王家和咱们是老相识,你威哥是个好孩子,知书识理,跟了他你不会吃亏的。”
“可他要去美国了。”
“你王姨说,结婚后,你也可以办出去。”
“我在美国能干什么呢?”
“王姨还说你威哥的奖学金够两个人生活的。你也可以慢慢联系着上学。”
“我得想想。”
“听说美国人人都有汽车,连拣破烂的都开着车。那么好的地方,连妈我都想去。”
“你们不是说人家年记还小,不能谈恋爱吗!”
“我们是为你好。”
柴禾没说话,柴禾妈接着说:“你威哥个子是矮了点,可人长得一点儿都不丑。古人讲郎才女貌,他那么有才,妈看和你挺般配的。”
“挺般配的。”她的父亲也这么说。
两个星期后,柴禾和木威的新婚之夜。送走了贺喜的亲戚朋友们,两个人累得都快要散架了。在装饰得喜气洋洋的洞房里,柴禾叫正在掩上房门的丈夫:
“威哥!”
“嗯。”
“为什么是我呢?”
“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吗?”木威一边笑着一边朝床边走来。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你学校里没谈过吗?”
“没有呀。我一直等着你长大呢!”
“骗人!”柴禾娇憨地笑了。
“我舍不得骗你,小柴禾。”
木威边说边从后面环住了妻子,双手放到了她一对鼓涨的乳房上,同时还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朵说:“因为我喜欢小柴禾的小奶子。”
柴禾第一次听到这么赤裸裸的话,感到自己的血一下子冲到脑子里来,好半天仿佛没有了知觉。那一夜,他们失去了各自的贞操。木威不知餍足地要她。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柴禾的眼圈黑黑的。
她想,原来读书人一点儿都不斯文。
她对威哥的敬畏之情也被一种陌生的甜蜜和疼痛的感觉所代替。
(二)
柴禾在木威出国快一年后来到了美国。
木威一到美国就替她办了探亲手续。柴禾在医院请了长假,又托人找关系很快就办下了护照,但签证却办得充满了周折。第一次去签的时候,稀里糊涂地就被打发出来了。
她哭着给木威打电话报告被拒签的事,木威说没关系,再去签一次。等她第二次去领馆又一次被拒签的时候,她斗胆问了一句:“为什么?”里面的那个美国男人用生硬的汉语答了一句说:“移民倾向!”
柴禾说:“我要去看我丈夫。他是学生!我不想呆在美国!我在这里有工作!我不想呆在美国!”
可里面的那个人根本不理她,直接朝外面喊道:“下一个!”
两次被拒签后,柴禾都有点儿不想来美国了。
木威来电话让柴禾换个城市的领馆去签。柴禾就又去签第三次,拿了一大堆她和木威的结婚照片。
这次替她签证的是个女的。柴禾说:“我想去看我丈夫,我已经半年没见他了。”说着她递上了结婚照片。那个女人同情地看了柴禾一眼,就替她签了。
柴禾是六月底来到新奥尔良的。在机场里,她远远地看见木威向她走来,比几个月前看起来又瘦削了一些,眼睛就有点儿发热。木威走过来,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象个男孩子。
“剪头发了?”
“走之前剪的。人家说这边剪很贵。”
“嗯,累了吧?”
“还好。”
一出飞机场,柴禾就闻到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她随便问道:
“木威,这是什么气味呀?”
“黑人的气味。”木威简短地回答她。
“什么?”
“这个城市黑鬼特别多,他们很难闻。”
“你在骗我吧!我不信!”
“是真的。我哪舍得骗你呢?!”木威笑着对妻子说。
木威来美国半年后就买了一辆灰色的二手丰田车,在机场外面,他把柴禾带来的两个大皮箱放到后车厢和后车座上,然后替柴禾打开了车门,上了车。
“这就是我们的车?”
“对。过两天我教你开。”
“真的?”柴禾高兴地问。
“当然是真的了。在美国,没车跟没脚似的。我可不想要个瘸子老婆。”
“人家才不瘸呢!”柴禾说着把头靠在了木威的肩膀上。木威低下了头,亲了一下她的嘴唇。然后让她坐直,系好安全带,便打开了引擎。车离开了飞机场,在钢筋和水泥上面,柴禾飞快地朝新奥尔良的怀抱奔去,朝她未知的生活奔去。
那天晚上,木威没有直接载着柴禾从机场回家,而是先在城里转了一圈。当车子在圣查尔斯街的灯光里缓缓流动的时候,木威一边开车一边用手指着两边的房子如数家珍地向柴禾介绍。那一座座优雅的建筑,在夜和灯光的共谋下,对第一次踏上美国的柴禾来说,每个都象是糖果和饼干造成的。这个叫做新奥尔良的城市,让柴禾对未来生出了许多美好的想像。
木威说:
“这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街道之一了。瞧!还有有轨电车!”
“咦?这里的人不都是自己开车吗?”
“乘电车的大部份是来旅游的。除了旧金山外,这里大概是美国唯一一个有电车的城市。”
“挺好玩的。哪天你带我去坐坐。”
“不过上面没有空调,现在坐可热了。”
“你的住处有空调吧?”
“有个窗式的,声音大了一点儿。”
“凉快就好。”
木威的车在一所木房子面前停了下来,他指着二楼的窗户对柴禾说:“那就是咱们的房间。”
里面有晕黄的灯光射出来。柴禾觉得那灯光很温暖。街对面的房子的台阶上黑乎乎地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嘴里还念念有词。看见他们下车后,他冲木威喊着说:
“Hey, man, U got a gorgeous woman today!”
“Hi, Mike, How are u doing”木威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把柴禾介绍给他。
“Good, brother! Take good care of the pretty lady!”
“I will!”
木威一边拿行李,一边低声说道:Looser!柴禾问他:
“那人是你的朋友吗?”
“那是个没有工作的黑鬼,一天到晚酗酒,还向我讨烟抽。很烦!”
“他看起来人挺好的呀!”
“他不来抢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去和他们交朋友!”
“美国也有人没工作?”
“当然有了,这些人没受过教育,人又懒,一天到晚靠政府资助活着。”
“我也没受过教育呀。”
“你瞎说什么呀?那些人连ABC都不会写。”
木威和柴禾抬着把两个大皮箱气喘吁吁地弄到了楼上。
里面装满了柴禾替两个人买的衣服、常用的药物,还有一个保温的暖水瓶,以及其他一些日用品。木威的房间蛮大的,只放了一张没有床架子的双人床,只有一个mattress和一个box,靠窗户的地方还有一张桌子,是木威看书和吃饭的地方。一个很大的壁橱里面空荡荡地挂了几件平时换洗的衣服。木质的地板有些地方油漆已经没了。木威让柴禾在那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先歇会儿,洗个澡,然后我们出去吃饭。”
柴禾好奇地看着这个空阔的屋子。和父母亲的家比起来,这个地方真是宽敞了许多。想到自己要成为这个空间的女主人,柴禾有点儿兴奋。
“这是我们的房间。厨房和厕所我们要和别人共用。”
“房租贵吗?”
“还行。一个月295!包水不包电。电费我和我的roommate平分。”
“是中国人吗?”
“是的,学人类学的。可用功了。一天到晚泡图书馆。”
“你明天有课吗?”
“我选了一门暑期课,明天下午2钟的。我跟老板说你今天来,明天上午就不用去实验室了。只是下午去上上课。”
“你老板对你好吗?”
“那当然。我每次考试都拿A。”
柴禾瞧着木威温柔地笑了。
“威哥,你瘦了。”
“你来了就好了。我真想国内的饭菜。”
“我带了两本食谱呢,一定把你喂胖!”
“这个周末我们可以去逛garagesale,买些家具和炊具。”
“就是你说的旧货市场?”
“差不多,东西很便宜。”
柴禾冲着木威点了点头,木威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现在去洗澡了。”
柴禾拧开了水龙头,温热的水一下子就从喷头里洒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终于在美国了,在新奥尔良了,再也不用去公共浴室里和许多人挤着一起洗澡,不用听到隔壁男浴室里传来的粗鲁的歌声和笑声,也不用哆哆嗦嗦地在没有暖气的地方穿好衣服。现在,她可以独自享用这温暖的水。为了确信不是在做梦,她睁开了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让手从胸部滑过。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摩擦皮肤,留下了一道红色的痕迹。那是木威给她买的结婚戒指。
洗过澡后,柴禾换上了新裙子。木威拉着她的手下楼出去吃饭。街对面的黑人还坐在那里喝酒,身后的门里面传出了柴禾听不懂的rap音乐。黑人又向他们打着招呼,听起来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柴禾朝他点了点头,估计他也看不到。他们上了车,老黑醉汹汹的声音被关在了车外:“Take good care of that woman!”
“他在说什么呢?”
“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他喝醉了吧?”
“一天到晚那个样子,没救了!这里的黑人都很stupid。”
柴禾没出声。她心里挺同情那个黑人的,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他们挺可怜的。”
“美国这么好的条件,全怪他们自己不努力。”
柴禾觉得木威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于是她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车子转到一条叫Adams的街上,路的右边有一大片墓地。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有点儿阴森。木威打开了收音机,爵士乐就流了出来。他指着那片坟地说:
“这里埋的都是黑人。所以坟都是破破烂烂的。Midcity那个地方有白人的墓地,现在都成了旅游点。大部份是开拓露易斯安那的法国人的后代,下次我带你去看。”
“坟地有什么好看的?”
“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既然来这个城市旅游的人去看,大抵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嗯。”
“黑人也就音乐还可以。你听这爵士乐,就是新奥尔良的黑人发明的。除此之外,他们愚蠢得一塌糊涂。”
“这音乐真好听。”柴禾说。
车子在Carolton街上的Burger King停了下来,木威拉着柴禾的手走了进去。店里一个人都没有。木威替他和柴禾点了两份Big Fish Combo。他让柴禾坐在座位上,自己一个人在柜台前面等着。大约过了十分钟后,他的order还没有出来。木威就不耐烦了。他对里面两个聊天的黑人说:
“Can u speed up a little bit?”
“Take it easy, Man! We r waiting for the fish!”一个高个黑人斜眼看着他说。
“U call uself fast food service? I have been waiting for 15 minutes.”木威提高了声音。
“U want fast service? U may find it back in China! Go back to China!”那个黑人挑衅地看着木威。
“U go back to Africa! Go back to Africa!”木威气极地喊道。这时候,另一个黑人制止住了自己的同伴,对木威说:
“We apologize, Sir! This is ur order!”
“I want my money refunded! Eat that shit uselves!”另一个黑人一句话没说,把钱退还给了木威。木威拉着吓坏了的柴禾的手,怒冲冲地离开了那家Burger King。那天晚上,他们在家里吃了妈妈肉碎方便面。
(三)
七月份的时候,柴禾开始在一家日本餐馆打工。她还没完全学会开车,上下班都由木威接送。她一个星期打三天工,做busgirl。餐馆里打工的有很多像她一样持F2身份的中国人,还有几个当地的越南人。日本老板对待员工很客气。柴禾的英语还不行,好在当Busgirl,不怎么用和顾客说话,她也就很快地适应了那里的工作。虽然是暑期,木威还得一大早起来到实验室里去,连星期天都得去绕个弯。老板自己周末不去实验室,可会打电话过来检查他的RA是不是都在。他们抽空逛了几家garage sale,买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还有一些盘子杯子之类的东西,柴禾还花了一块钱买了一条裙子。当时看了便宜,买来后却挂在壁橱里一直没怎么穿,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木威扔掉了。柴禾除了打工外,就是在家里做饭,木威每次从学校回来后总是直接往厨房里去,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白天有人替他烧饭,夜里有人填满他怀抱的空虚。他的脸色越来越好。连对面的老黑都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会对他说,“Brother, u got a good woman!”
木威去Walmart买了一台电视,烧饭之余,柴禾就在家里看电视学英语。木威想秋天开学的时候让她去一个community college注册学ESL。柴禾很兴奋。第一次拿到工钱后,她交给木威时说:“存起来。我要攒学费。”
等到暑假结束的时候,柴禾已经存了近一千块钱。她不仅学会了开车,拿到了正式驾照,而且在饭馆里做到了waitress。来吃饭的客人可能很少看到象柴禾这样丰满甜美的中国女人,小费给得特别多。木威替她在Delgado College注册了秋季的课,柴禾把打工的时间都安排到了周末。不论是打工还是上课,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能看见路对面的黑人坐在那里喝酒,象一座没有年龄的会说话的塑像一样,黑漆漆的。每次柴禾向他点头打招呼时,他总会说:“Have a good day, Mam!”后来,大约是十月份的时候,柴禾出门的时候没再看见过那个黑人。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每次出入家门,柴禾都觉得少了什么东西。Adams街上的墓地里却多出了一座新坟。当然柴禾没有注意到,她匆忙地生活着,渐渐地也就忘记了那个每天对她说“have a good day”的人。
柴禾和木威的生活紧张而平静。柴禾有时候觉得很累,打工,上学再加上一大堆家务常常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庆幸自己还没有孩子,不象有些她认识的当了母亲的留学生太太们,她没办法想像她们的生活。一个丈夫就够她照顾的了。木威虽然比她大好几岁,可自从他们在一起生活后,她越来越觉得他象个孩子。从吃饭到穿衣,她几乎得关心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好在木威一直学业优秀,柴禾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她满足木威所有的要求,因为她爱他。有时候夜里打工回来,累得几乎连澡都洗不动,头一着枕头就想睡。木威想做爱时,就弄醒她。她很少拒绝,也许她不知道怎么拒绝。慢慢地,柴禾觉得做爱成了一种工作,一种为人妻的责任,和洗衣做饭一样,她心甘情愿地胜任着。他们还没打算要孩子,柴禾从国内来的时候从他们医院带了一大堆避孕药和避孕套,木威不喜欢用避孕套,柴禾只好定期地吃避孕药。刚开始吃的时候,她的身体不适,小便的时候会痛,后来才慢慢地习惯了。木威对自己的妻子很满意。尽管看到有些中国留学生夫妻两人都念博士时他会感到一丝自卑,但那种感觉象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他娶了一个最实惠的妻子。最主要的是他的妻子爱他,崇拜他。留学生活压力很大,妻子的存在无疑给他提供了一个释放压力的空间。他庆幸自己当初做了正确的决定。
柴禾的学习生活没有想象得那么顺利。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几门考试都拿了C。遇到困难的时候,她曾求助于木威,但木威会不耐烦地打发她。那些语法单词对他来说太简单了,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柴禾老是搞不懂。第二个学期后,她的成绩还是不理想。柴禾的心情很低落,她对木威说:
“木威,我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
“怎么了?”
“连英语都学不好。你门门功课都拿A,我连ESL都学不好。”
“你怎么能跟我比呢?每个人的基础都不一样。”
“我觉得配不上你。”
“傻瓜,我喜欢你这个小笨蛋。又会烧饭,又会打工赚钱。还会那个。”
“哎呀,人家都烦死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有什么好烦的!你可能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
“我就只配打工?”
“和照顾我。”木威笑嘻嘻地说。
“你真会安慰我!”柴禾悻悻地说道。
“我看下个学期就别去上课了。”
“那我干吗?”
“你可以去打工呀!”
“我连工卡都没有!”
“你以为餐馆里的那些人都有工卡?等我找到工作办了绿卡后就好了。”
“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柴禾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要去上学。”
“随你的便,就当是玩吧。”
将近圣诞节的时候,柴禾辞掉了日本餐馆的工。日本老板对员工很客气,可waiter、waitress的小费要在所有的人中间平分。柴禾觉得不合算,就又去找了一家中餐馆,离她住的地方比较远,可生意还不错,而且小费都由个人拿。这样,她就得每天开20分钟的车去打工。她已经是个颇有经验的waitree,新工作对她来说得心应手。
唯一让她不安的是那个从福建偷渡出来的大厨,三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每次觉得背后有目光射来回头去看时,总会发现他匆匆地把眼睛瞥到别处去。柴禾的心情不自禁地会跳。那个人的眼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让她不安。慢慢地熟了后,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叫他小田,和他说话开玩笑。他说:“你年纪小,应该叫我老田。”她却一如既往地喊他小田。小田在福建老家有老婆,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他打算偷渡出来的时候,他老婆正在怀孕。算了一下,儿子出生的时候,他正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渴望在海船上颠簸。他曾对自己发誓,他的儿子一定要过另外一种生活。这些事情都是田天后来告诉柴禾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关系相当密切了。
(四)
柴禾最终也没能继续她的ESL的学习,原因出在木威身上。
一向聪明理智的木威,不知道别住了那根筋,突然迷上了赌博,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新奥尔良虽然在历史上曾经是美国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之一,奴隶贸易曾经给她带来过并不光彩的繁荣,但到了二十世纪末的时候,这个城市除了旅游业外,经济很不景气。柴禾来美国的这一年,露易斯安那州刚刚通过了容许开设casino的法律,以增加税收、就业机会和旅游收入。
Casino刚开的时候,柴禾和木威还有木威的一些同学都去玩过一两次,纯粹是因为好奇。他们只玩了老虎机,柴禾输了15块钱,有点儿心疼,以后就很少去玩了。那次木威赢了五十多块,他食髓知味,就经常往casino跑。他每天早上去试验室里开了试验,然后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downtown的casino去,赢钱的话,就打的回来。输了的话,就坐streetcar。木威觉得自己有世界上一流的头脑,通过数学计算,肯定能发财。
他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投到了赌博上面。等柴禾发现事态的严重性时,他们的银行帐户上只剩下了100多块钱了。
发现木威的恶习对柴禾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那个她打小就崇拜的威哥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她看着他越来越消瘦,食不安睡不稳,念念不忘赌场的情形,心都快碎了。她哭着求他戒赌:
“求求你,别去赌了!想想你的父母!”
“Casino吃了我好多钱,我得拿回来。我能赢!”
“那是个吃人的机器,填不满的无底洞。你斗不过他们的!”
“我不信!我能赢!上次我就赢了两千块!”
“钱在哪里呢?银行里只剩下100块了。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呢。”
“你打工的钱还有吗?给我,我明天去交房租。”
“我明天发钱,我去交吧,不用你。”
“你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吗?”
“干什么?”
“借给我,明天还给你!”
“威哥,你就别去赌了!考虑考虑你的学业,考虑考虑我!”
“没钱就算了。你现在真婆婆妈妈!我要出去一下,你先睡吧。”
“你要干吗去?都这么晚了!”
“我去做实验!”木威拿了挂在墙上的车钥匙,穿了鞋子,蹬蹬蹬地下了楼。柴禾听到他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咣当的关门声,引擎发动的声音,汽车远去的声音和空空的屋子里自己的哭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控制了她。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在白色的墙壁上,她感到很害怕。
第二天一大早,她被悉悉嗦嗦的开门声弄了醒来。木威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从口袋里掏了一叠钱甩到了桌子上:
“好了!你今天可以去交房租了!这是500块钱!剩下的可以去买菜。”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赢来的呀!”
“哪来的本钱呢?”
“信用卡取的。我取了100块,一晚上就赢了500块,赶得上两个星期的奖学金了。”
“你的实验呢?”
“今天去做。”
“这次赢了,你见好就收吧。别再去赌了!”
“好的,好的,一切都听你的。”
“你饿了吧?我去准备吃的。”
“有点儿饿了。你煮点儿面条吧。”
“好吧。”
柴禾起床后,到盥洗室洗脸刷牙,然后进了厨房。他们的roommate已经吃了早饭,准备出门去学校了。
柴禾和他打了声招呼就开始煮面条。她在面条里跌了几只鸡蛋,还用肉沫炒了些豆瓣酱,那是木威吃面条时最喜欢的搭配。等她把两碗面条端到房间里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在床上打呼噜了。吃完了自己的面条后,她收拾了一下,拿了木威放在桌子上的钱,就去房东那里交房租。房东是个60多岁的老头,就住在旁边的一所房子里。每次柴禾来交房租的时候,他都很热情。老头告诉柴禾他是个画家,他的房间里挂了一些他自己的画,都是新奥尔良的一些风景。他的厨房门上有一张大大的poster,上面有一个亚洲女孩子,衣服穿得很少。老头告诉柴禾,那个女孩子是好莱坞的演员,柴禾说不认识她。
有一次老头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模特,说他想画她。柴禾告诉他自己要打工,没有时间。老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柴禾正好在门外看到了老头,他刚刚溜狗回来。柴禾就把钱交给了他,老头说谢谢,又问柴禾愿不愿意去他家喝咖啡。柴禾说她得去打工了。
老头说“Have a good day!”柴禾说了声“U too!”然后转身回家。老头的狗竟冲着她的背影吠了几声,柴禾没有转身看它。
回家后,柴禾把剩下的钱放在了自己的钱包里。她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着的木威,发了好一会儿呆。
睡着的木威卷曲着身体更象个孩子,柴禾的心里一阵痛,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助他。他可一直是她的依靠呀。她该怎么办呢?木威说他不再去赌了,不再去赌了。但愿他说的是真的。
她一个学期打工挣的钱现在都没了,下个学期去上学的计划也成了泡影。柴禾想到自己半年前来美国时的憧憬和向往,第一天晚上他们搂在一起在床上想像将来的生活时那种幸福的感觉,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幸福原来如此脆弱!柴禾的眼泪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看手表,打工的时间快到了。她到洗手间擦干了眼泪,镜子里的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她在脸上敷了薄薄的一层粉,画了眼影,还涂了一点儿口红,然后拎着包出门。木威在床上睡得沉沉的。
柴禾在餐馆里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好几次都送错了菜,道了好多次歉。客人少的时候,厨房里的田天问她:
“怎么了?没生病吧?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没什么,有点儿累。”
“你老公没欺负你吧?”老板娘在一旁也插嘴问。
“没有。”
“我上次在赌场里还看见你老公了呢!他那天手气好像不太好。”老板娘没心肝地说着。饭店里的员工都知道老板娘嗜赌,每天晚上饭店打烊后,她就开着奔驰去赌场,到凌晨才回家,老公一天到晚和她吵架。饭店是她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她也不怎么在乎丈夫的态度,一如既往地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触到了柴禾的痛处。柴禾对老板娘说:
“对!他哪象您老板娘这样有钱又有运气呢!”
“赌博可不好!”旁边的田天对柴禾说,“你要劝你老公别去赌了。”老板娘听了这话,白了田天一眼。田天敢忙接着说:
“当然老板娘您例外!赌场那点儿输赢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可柴禾的老公还是学生呢。”
“也是。学生能有几个钱!不好好学习,耽误了学业,以后连工作都找不到,喝西北风呀!”老板娘赞同说。柴禾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在他们眼里,木威好像已是无可救药的浪子似的,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一种要维护他的感觉,于是说道:
“木威现在已经选完课,在做论文。很快就能拿到博士学位了。”
柴禾知道,无论是对田天还是老板娘来说,博士学位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是一种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地位,至少柴禾是那么想的。
“你老板娘有几个钱算什么?照样没文化!你田天算什么?连个正式身份都没有!”柴禾暗中对自己这么说,心里舒服了一些。但她马上又觉得自己很不好。田天和老板娘可能并没有恶意,尤其是田天,他可能只是关心自己。柴禾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老板娘示意她有客人来。柴禾就忙着去接待客人。那天一整天她都情绪低落。田天的目光时不时地关注着她。柴禾有种想躺在一个人怀里痛哭的欲望。下午的时候,她估计木威已经醒了,就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可没人接。她不知道他是到系里做试验去了,还是去干别的了,便很担心。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关门,柴禾没有和大家一起吃饭,从老板娘那里拿了两个星期的工资,就急忙离开了饭店。
到家的时候,她发现木威不在。早上烧的面条还放在桌上,没有动过。她去敲他们roommate的门,问他有没有看见木威。小伙子说:
“可能还在学校吧!中午的时候,他向我借了200块钱,说要去交房租。”
“什么?我上午刚交了房租!”
“可能是他不知道你交过了。”
“也许是吧。”
柴禾违心地撒了个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今天打工的钱,数了二百快交给了他,说:“谢谢你。我今天刚领了工资,还给你。”
“不着急,要是手头紧下次还也可以。”
“现在正好有。谢谢你了。”
柴禾谢了她的roommate,往自己的房间里走。走到半路又回过身来,对他说:“求你一件事,行吗?以后不要借钱给木威!”小伙子瞪大了眼睛,奇怪地看着她。柴禾接着说:“木威有赌瘾。”
渡过了几乎没有睡眠的一个夜晚后,黎明时,柴禾疲劳地阖上了眼睛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在睡梦里听到了木威的哭声。勉强地睁开眼睛后,她看见木威缩在床角上哭,还捶打着自己的头,嘴里喊着:“输光了,又输光了!”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柴禾的头上,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五)
那一年,新奥尔良的雨水特别多。五月份的时候,雨不停地下。有一天,几个小时的暴雨过后,街上积满了水,很多在路上行走的车在水的阻力下无法继续前进,车主不得不把车子丢在路上。很多修车铺的老板心中暗喜,天晴后,他们又有钱可以赚了。Broadway街上有很多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给橡皮艇打了气,然后在积了水的马路上用桨划着走,一边喝啤酒一边大叫。柴禾从自家的窗户看下去,对他们的欢乐无动于衷。最近几个月里,她逐渐变得麻木起来。别人的喜悦和悲哀很难再触动她的心。木威不在家,她也不用去打工。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了,柴禾到厨房里看了看,冰箱里只剩下半盒鸡蛋和几个土豆。她想,也许可以炒个鸡蛋,炒个土豆丝,煮点儿米饭吃。可看了看油瓶,里面已经没有一滴油了。她把瓶子从架子上取下来,扔到了垃圾桶里。用一只锅接了些凉水,放在炉子上,开了煤气,然后把剩下的5个鸡蛋放了进去。就吃水煮蛋吧,她想,越省事越好。
从厨房回到房间后,她又走到窗户旁边。外边,那些年轻人还在街上划船,大惊小怪地喊叫着。柴禾回过头来,目光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在最不愿意停下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正对着窗户的棕色的小几上,空空荡荡。柴禾的眼睛停留在那片空虚上面。以前,那上面有一台19寸的索尼电视,是当初木威为了她学英语买的。现在,小几上电视搬走后留下的灰尘印迹清晰地刺着柴禾的眼睛,她匆匆地把头又转到了窗外。她忽然想起了以前对面台阶上的那个老黑,莫明其妙地,她觉得他是个幸福的人。柴禾觉得背后有一只眼睛在看着自己。她回过头来,什么都没有。也许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柴禾才觉得自己在被注视着。以往的时候,都是她在看电视,可现在,电视剩下的空虚在看着她。那空虚,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中午的时候,木威怒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二话不说,直接就过去搬电视,躺在床上的柴禾爬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木威不说话,兀自把电视的线从插座上拔了出来。柴禾接着问:
“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没你的事!睡你的觉吧!”
“你到底要干什么?这是我的。我不许你拿走。”
“你的?呵呵,这是当初我买的。”
“你买给我看的,是我的。”
“真他妈罗嗦!走开!”
“不!”
“我警告你,老子的事情你最好别管!”
“不!”
“你走不走开?”
“不!”
“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开?老子可没时间和你罗嗦!”
“木威,求求你了!今天就别出去了!下那么大的雨!”
木威厌烦地皱了皱眉头。柴禾接着说:
“信用卡我们都欠了一屁股债了。你就不能理智地想一想吗?”
“你每次就这些话,还有别的主意吗?你要是能想出点子来让我戒了赌,我倒真要感谢你了。可惜你太愚蠢了,除了哭哭啼啼,没别的办法。我看你还是求你的上帝保佑我赢钱吧!”说完后,他冷笑着搬着电视出了门。柴禾一个人呆在了那里。
自从木威迷上赌博后,她每个星期天都到教堂里去,盼望着自己的诚心能感动上帝,木威能就此戒了赌。柴禾在教堂里认识了一些人,她也请他们替她祷告。木威对柴禾的宗教活动嗤之以鼻,不过他一心向赌,根本没有时间管柴禾。上帝,也许不过是柴禾的一个借口,在教堂里也许她真正寻找的是他人的陪伴。当她祈祷的时候,也许她只是在心里找到了一个秘密的对话者。这样,她将不再孤单。这个多雨的新奥尔良,对她来说,早就成了一片窒息人的沙漠,在里面,她象是一条孤独的鱼,大张着嘴,困难地呼吸着。
迷恋上赌博后的木威几乎成了一个陌生的人,他们很少说话,说话的时候就吵。好几个月了,他们几乎都没碰过对方的身体。
木威那被柴禾初来时养胖的身体单薄得快变成了一张纸。柴禾的身体也渐渐地消瘦了下去,不再给人一种丰满甜蜜的感觉,却添了一层凄美的颜色。可惜,木威看不到眼里去。
把柴禾看到眼里去的是田天。柴禾来打工的日子就是田天的节日。秀色可餐这个词似乎就是为当大厨的他设计的。
他的目光吞噬她的丰满,她的消瘦,她的白皙,她的憔悴,她写在脸上的无奈,她藏在心底的痛苦。他甚至吞噬她的孤独,象吃一条鱼。有时候,他会被她隐藏起来的刺刺伤,
那些刺就象是长在了自己身上。那时候,他会想起自己在乡下的妻子,一个人拉扯他们的孩子,尽管他每个月寄钱回去,可她一个人带孩子,肯定很寂寞。在柴禾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妻子的影子,心里很痛。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妻子的身影和柴禾的模样混合在一起,躺在他的怀里哭。梦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在哭。梦,是他唯一容许自己流泪的空间。在梦里,他有了在异国他乡最纯洁的爱情体验。那个叫柴禾的小女人,他真想把她抱入怀中安慰她,可他不能。柴禾有丈夫,而自己也是有妇之夫。他的心被那种甜蜜又苦恼的单相思折磨得失去了安宁。
柴禾其实了解田天的感受,在木威越来越远离她,她越来越觉得孤独无助的时候,田天的目光象是一个羽毛搭起来的巢穴,柴禾不时地在里面获得片刻的休息。那些宁静的片刻里,她知道自己不仅被向往,而且被关心着。在她隐密的心底,她有意无意地把田天和木威作着比较。木威染上赌瘾后,柴禾慢慢地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
她向自己重复新婚之夜问木威的问题,为什么木威要和她结婚呢?
木威在她身上只不过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能照顾他的女人,柴禾想。她一直以为那种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她不介意把自己的美丽和关心都献给木威,她也不介意他是他们生活的唯一中心。她可以以他的荣为荣,到头来,却发现很难以他的辱为辱。她想,木威并不爱她。否则的话,他会克制自己,不去赌博的。她突然发现父母亲当时对她说的“朗才女貌”的话很可笑。要不是因为那个神话,她可能要幸福得多。在田天的目光里,柴禾觉得自己不纯粹是个女人,他的目光里有些东西,是她的生活里所一直缺少的。
趴在窗台上看着大街上的水的柴禾,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她走到沙发旁边,在自己的手提包里翻了半天,找到一个小纸片,然后走到电话旁边,拨了一个号码。
“喂,我找小田。”
“他在洗澡。你有什么事?”是田天的室友。他曾说过,他和几个当时一起出来的老乡住在一起。
“我的电话是866-3336,麻烦你告诉他给我打电话,好吗?”
“OK。”
“啪”的一声对方挂掉了电话。柴禾的心也格登一声抖了一下。她放下电话,向厨房走去,水煮鸡蛋已经好了。她用筷子把那五个鸡蛋挟了出来,放在冷水里冰了一下,然后剥了皮,在一个小碗了倒了酱油蘸着吃。她把鸡蛋端到浴室里,一边吃,一边照着镜子。她觉得自己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鼓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看。她一边吃一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自己,第三只鸡蛋还噎在嘴里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她赶紧向房间里跑去。匆忙地拿起电话的时候,发现自己嘴里还塞着鸡蛋。
“喂。”她含糊地打招呼。
“喂!柴禾?”
“嗯。”
“你给我打过电话?”
“对。”
柴禾好不容易把鸡蛋咽下去,能清楚地说话:“我想问你明天想不想去教堂。就是上次我告诉你的那个中国人的查经班。”
“什么时间呀?”
“晚上七点。他们提供晚餐,然后是查经班活动。”
“你想让我去吗?”
柴禾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沉默了一两秒钟。田天马上就感觉到了她的压力。接着说:
“我当然想去了。明天休息,在家里呆着也无聊。你知道的,我连电视都看不懂。”
“那好吧。那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吧。”
“柴禾,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呢?今天雨可真大!很多汽车都给淹了。”
“我们这儿也是。好在我的车停得高。你一个人在家吗?”
“嗯。”
“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我这就吃。你吃什么了?”
“煮鸡蛋。”
“还有呢?”
“就煮鸡蛋。”
“什么?”
“鸡蛋很有营养。”
“光吃鸡蛋可不行!明天你要不过我这里来,我烧菜给你吃。”
“再说吧。你先去吃饭吧。”
“现在街上水大,要不我开车过去送东西给你吃。”
“我已经吃过了。”
“那行,明天上午我给你打电话。”
“再见。”
“再见。”
打完电话后,柴禾到浴室里洗了个澡。温暖的水流下来,她的手从自己的胸前滑过,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印痕,象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六)
木威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他的电视被留在了Clariborn街上的那家当铺里。他想赢钱后马上就把它赎回来。本来他用电视换来的120块钱玩Black Jack已经赢了300块,但总想再多赢一些,就一把一把继续地玩下去,直到最后输掉了所有的钱,没办法继续玩。象以往的一样,他耷拉着脑袋走出了casino,在门口坐了赌场的shuttle往停车场去。
一场大雨后,停车场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象一个卸状后的女人,清新而憔悴,让他想到柴禾。木威被一种悔恨的痛苦煎敖着,象以往每次输钱后的感觉一样。下了shuttle后,木威低头向自己汽车走去。这时候,从旁边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吓了他一大跳。那是个留着长发的白人男子。他冲木威打招呼:
“Hey!”
“Hi!”木威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
“Do u want a blow job?”
“What?”木威没听清楚。
“Do u want a blow job?”那个人朝木威走过来。
“No!”木威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斩钉截铁地答道。
“It is free! R u sure u don’t want it?”
“No!”木威几乎气急败坏地说。啪地关上了车门。“Idiot! I have a wife! If I want a blow job, I know where to go! Bastard! What do u think I am!”
这些话都是他在车里对自己说的。车外的那个遭到拒绝的人对木威作了一个猥亵的动作,木威用同样的动作回应了他,然后开着车一溜烟走了。
木威走进房间的时候,柴禾正睡着,轻轻地打着鼾。慢慢地走过去,脱了衣服,躺在了她的旁边。他用手环住了她,头埋在了她的怀里。好几个月里,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柴禾……”
柴禾醒了过来。
“我很累!”
“柴禾!我明天就去把电视搬回来。”
“不用了。”
“我向你发誓,我明天一定把它搬回来。”
“不用了。我很累,睡觉吧!”
……
“不行,现在不行!我很累!”
“你干什么了你很累?!”受到挫折后的木威气恼地问柴禾。
“我没干什么,就是很累!”
……
“王木威,你住手!你不累,我还要睡觉呢!”
……
“Stop it!”
“啪”的一声,柴禾的耳朵嗡的一下子响了起来,右边的脸颊火辣辣的。她本能地伸出腿去,没有提防的木威被一脚踹到了床下。他也许没想到柴禾会反抗,从地上站了起来,从门后面拿了一把扫帚,朝柴禾的身上打去。惊恐的柴禾缩在床上,用胳膊护着自己的头部。木威瞪着发红的眼睛,一边打,一边嘴里骂着:“U bitch!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柴禾身体的疼痛可能比不上她内心的恐慌和屈辱。木威打累了以后,把扫帚扔到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然后点了一支烟。柴禾开始嚎啕大哭。木威对她吼道:“还哭!快给老子闭嘴!”柴禾的哭声小了下去。她心里充满了仇恨。
木威到厨房里找东西吃。柴禾飞到床下,飞快地拿起了电话,拨了911,听到话务员的声音后,还没来得及说话,木威就从厨房里出来了。柴禾赶紧挂上了电话。
看到她在干什么后,他扬起了手,给了她重重的一记耳光。五个手指印,清晰地印在她的脸上,柴禾被打倒在地上。她绝望地看着木威,说道:
“姓王的,我们之间完了!”
“你父母亲可要伤心了!”
“U bastard!”柴禾想冲上去和木威撕打,被一把推倒在地上。木威没有再看她,自行穿了衣服。到厨房里拿了钥匙准备出门。还没等他开门,外面街上就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了门,一辆警车停在门外,警灯旋转闪动着,照亮了几乎半条街。
柴禾在窗户上看着木威被警察带走。她亲眼看见警察让木威举起双手,搜查他的全身,然后用手拷拷着他,把他带走了。她知道,也许明天木威就能回家。但她将不再在那里等他。她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尽管她还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However, nobody should get away with it!她突然对自己说了一句英语,竟然是无法想象的流利。
明天,明天,她将有一个约会!不对,已经是今天了。今天她有个约会!
2000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