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招租广告贴出的当天晚上,她就打来电话。她是第一个应征者。
我在广告里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房子的一切好处,就是忘了介绍自己的性别。所以当她问是不是有房子要出租,我竟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我边抠鼻孔边说,尽管共用客厅厨房,还有厕所,但两个卧房隔得很开,中间有个不太小的储藏室,而且两个门都可以从里面反锁,如果有必要的话。
她对我的一番苦心孤诣显然极不耐烦,她说她对这些没有兴趣,房租、水电费和电话费怎么算?
我长长松了口气,说长途电话费各付各的,其他费用均摊,你看怎么样?
她大概有点弱智,对这样简单明了、公平合理的问题竟然反应不过来。我等了好几分钟她还是一声不出。我怀疑她是不是把电话挂了或者是她的破电话出了故障,我没好气地吼了声:Hello?!
她对Hello的反应极快,立刻答道,我在哩!马上又没声音了。
我对她的迟钝实在忍无可忍,主动作出让步,这样吧,算我选房在先,费用你六成我四成?
我话还没说完,她果断地拍板,OK,我明天就搬过去,搬之前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想让她告诉个准时,那头已经挂掉了。放下电话,我感到自己有点窝囊,不知道到底谁弱智。
第二天,为了等她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不敢到学校去。半下午,她才开着一辆马达像飞机一样轰鸣的破车来了。
她的行李似乎并不多,一车子全装来了。她像认识我很久似地说,来,我们一起搬行李,拜托。
她率先拿起一只拎包。我不好意思拈轻怕重,吭哧吭哧地拖出一大件,再把它吭哧吭哧拖到屋里。才一趟,我中午刚吃的两个汉堡就消化得差不多了。我想象不出来箱子里的内容,死沉。四趟下来,我手臂酸得抬不起来。
她每次都只拿一只小包或扫帚之类的东西,还任任真真地陪我一起喘气。她用白白胖胖的手背在并不存在汗珠的额头上来回抹着。
我到此时才有机会打量一下我的新室友。她那说不上难看的脸很白,不是苍白,透着些健康的红润底色,红的程度点到为止恰如其分,属于妩媚的那种。身材非常不坏,该凸的地方凸之,该细的地方细之,满有名山大川的起伏感,说白了,就是性感。糟糕的是头发,泛黄,堪与秋天的草比衰。比头发更糟糕的是年龄,从女性显老的角度看,她至少大我六岁;从女性显年轻的角度看,她怕是在动物圈里多跑了一轮。我一时间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不由掂量了一下所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
她没有坐下,身体斜得刚好不至摔倒那种倚在桌沿,距我很近。我嗅得出她身上有股熟透的水果味。这种味道对成熟如我来说,有毁灭性的诱惑力。
我叫李琪。她一边说一边用巴掌扇着风,果香直往我鼻子里飘,好不那个。
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李琪”是哪两个字,听成“你妻”,我几乎是难为情地说,你,你真喜欢开玩笑。
她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反倒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地说,你知道我爱开玩笑?你肯定听说过我,也难怪,一共才几百个中国学生,女生就更少。可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有点自卑地说,我叫夏根发。
她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乳房尖锐地跳动着,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我益发自卑,小声说,这不是我的责任,爹娘没取好。
她的眼角挂着两滴呛出来的泪珠,问我是哪个系的,硕士还是博士。
我终于敢抬起头来,农业经济系的博士。
她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把我手臂震得发麻。你真是个傻子,她像训斥一个不争气的儿子那样数落我,你又不是不知道,美国是个先进发达的工业国,你偏偏学农,毕业后你还想不想找工作?学位还那么高,谁要你?
我匆匆看她一眼,你呢?就低下头来。
她掂着屁股,于是我又一次感受到她那弹性的震荡,听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呀,学会计,under,保证一毕业就能找到工作。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那一把年纪还读under,实在太少见了。看她指挥若定神采奕奕自信有余的样子,我还以为她是博士后哩。
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大约使她感觉不好,她声音酸得能拧出柠檬汁来,你们是一群幸运儿,我生不逢时。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控制舌头,让语气酸中带着沧桑。我很内疚地看着她,考虑是否有必要为自己刚才的表情道歉。
她的两条大腿在裙子里面交换了位置,掀起的波浪令我目眩。我不用跟你讲别的,她说,我是老三届的,我经历过什么,你该明白吧,如果你有点历史常识的话。
她这番话比说她是under更让我吃惊,她年龄再大也不至于大到那个份上。我像个傻瓜似地仰望着她,说你看起来实在年轻。
她咯咯笑着,浑身乱颤。老三届们是高中毕业,我六九年上初中,也差不多,再说,我也上过山下过乡。
尽管她的阅历对我构成了心理压力——算算看,那一年我还处于小学的初级阶段,总的说来,我俩谈得还算愉快,乱七八糟地侃了许多。许多日子以后,我想起那天的谈话内容虽很丰富,却藏着巨大的漏洞。那就是我们谁都没有问起对方有没有男朋友女朋友或是结婚没有,而这个问题恰是留学生们初次见面时的例行询问。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桌子上,我们保持这种怪异的谈话姿势直到日头偏西。我们几乎同时喊饿,还有口渴。
我习惯性地,或者说是本能地,拿出四包方便面,两包是给她的。她看了一眼,把四包方便面抄起来,扔垃圾似地扔到纸箱里,说,难怪你面黄肌瘦的,你就靠吃这东西过日子?
我冒起一股无名之火,你吃什么?难道你一日三餐、一周七天都上馆子不成?
她无视我的愠怒,若无其事地说,说你是书呆子真不冤枉你,你不会买些菜回来自己做呀?!比吃方便面多不了几个钱,营养可丰富多了,我发现学位越高的人越愚蠢。她根本不看我的脸色,自说自话,从今天起你就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我向来自己做菜吃,多你一个不多,伙食费我们对半开吧。
她的爽气使我心头一松一暖,她倒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伙食费四六开远比房租四六开合理得多,毕竟男人的饭量比女人大。
菜买回来了,我心急火燎地帮她洗,因为晚上我要去实验室做一项指标分析。她用手在我洗过的菜上摸了摸,又把它们倒进水池里,教训我,你是搞科学的人,怎么这么粗心?菜帮子要撕开才能冲走里面的沙子。
我想学她的法子,她却将我支开,并且安慰我,你比陈景润强。听她口气,就好像陈景润也跟她一块洗过菜一样,并且被她赶鸡一样赶开。
她忙得很起劲,水哗啦啦响着,像是给她伴奏。我无所事事傻站着,不知该干什么好。无形之中,我被架空了,成了这间住了两年有余的房子的客人。
看她一棵菜一棵菜地洗,我急得汗都出来了,这顿饭不知何时才能吃上。
瞧她似乎慢吞吞的,上菜的速度却远远超过我的预期。我虽对厨艺一窍不通,但她有条不紊、忙而不乱的动作使我深信她是个中高手,尤其是当我看到端上桌的菜以后。第一道菜是菜心炒蘑菇,青菜看上去比它们活着的时候还有生气。她让我先吃,我狠狠咽了口唾沫,坚决声称要等她。第二道菜是蚝油芥兰肉片,淡乌色的汁均匀地裹在每片肉和菜花上面,充满诗意地发着油亮。我捏起一叠肉就塞进嘴里,美好的味道使我忘却了舌头上可能有的水泡。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是炒三丁。她擦擦手解下围裙,还有一个排骨笋片汤得要些时间,我们先吃饭吧。
为了表达我无言的敬意和谢意,我给她盛了饭。我吃得很猛,我很想控制这种讨厌的势头,却力不从心。肚子里似乎有只手从嗓子眼里伸出来把尚未进嘴的菜连抓带抢地拖了进去。我不敢抬头看她,因为她也看着我。她的势头丝毫不减,我也只好装做见怪不怪的样子奋筷急挟。在吃饭的过程中,我们没说过一句话,好在这个过程很短,短得来不及开口说话。当三只盘子显出完整的鱼肚白时,李琪开口了,你没上山下乡过怎么也吃得这么猛?
我张口结舌,显得很是理亏。
李琪说,你看过钟阿城的《棋王》没有?里面最动人的描写是王一生的饿与吃。王一生是具有共性的,所以才会动人。每个知青都像他那么会吃贪吃,我一直改不了那时的习惯。
我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自认为很得体的话,你炒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李琪露齿而笑,齿缝里夹着青色的菜丝,说,你是个小滑头。
她这种笑看上去还算不赖,甚至比她做的菜还要好看。我有点慌乱地擦了把嘴,说:我要去学校了,碗我回来洗。你做菜我洗碗很公平,是不是?
她用油迹斑斑的手在我白色的T恤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小子还挺虚,谁让你洗碗啦?该干嘛干嘛去。
我站在门口,回头对她说,你晚上不去图书馆看书?
她用手指在盘子里转着圈,然后把手指塞进嘴里,很响亮地嘬着,我又不想做女博士,那么穷用功干嘛?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听到她说,晚上我要整理东西,床铺还没弄好哩。
我不明白她补充这么一句有什么意思。
二
Tony破例比我早到实验室,看来这天我至少晚点了半小时。
Tony是个满好相处的美国小伙子,就是懒一点,好像也笨一点。每次做分析报告,他就干一些摆摆实验器具之类的活儿。分析数据出来了,他复印一份交上去便万事大吉。我至今搞不懂他是怎么过General的。我们组一共三人,另一个也是大陆来的,王琳,性别女。王琳大约天生是搞科研的,简直没有七情六欲,我几乎没见她笑过,至少我想不起来。她总是一脸沉思的痕迹,鼻梁上架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更加深了老处女学究的印象。Tony谁的玩笑都敢开,他曾有过上课时抚摸导师Moses啤酒肚的惊人之举,但就是怕王琳。Tony功课不怎么样,在seminar上倒是活跃异常,把个好端端的百家争鸣弄成一言堂,声音洪亮,错漏纷呈,唯一的优点就是英语流利。有次我坐在王琳旁边,见她冷笑一声,把沉重的镜架往上推推,不急不慢地打断Tony幼稚的高论,用不比Tony差的英文说,你应该去做牛仔,你在牛圈里吆喝远比呆在校园合适。她的话引起哄堂大笑。Tony红着脸,悻悻然坐下。Tony怕王琳,我也怕。跟她在一起我总觉得Something Wrong,讲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她没挖苦过我,事实上,她对我还算客气。
Tony看见我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看情形,我来之前他已吃了不少王琳的“枪子”。王琳正坐在计算机前。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太集中,我悄没声息地经过她身后,还是被她发现。她匆匆瞥了我一眼,不是说好七点钟到吗?你怎么也学那个美国佬?你晚了四十四分钟。
我心虚地朝屏幕上看,发现她快将结果弄出来了。这更使我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说话?她没回头,问我。
我侧着屁股坐在邻座,陪着小心说,新来一个roommate,我帮她搬东西,整理房间来着。我撒了一半谎。
哦。她没说什么,将一迭打印纸递给我。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让我核对一下已经输入的数据。经她手的东西是不会有瑕疵的。我们的导师Moses是个趾高气扬的犹太佬,毕业于东岸的某一常春藤学校。他给王琳起了个响当当的外号,叫“Errorless Wang”(无错的王)。这个外号很快在系里系外传开,没有人敢有异议,她五十个全A的学分奇迹般地摆在那。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检查数据时一目十行。Tony坐得很远,我见他极其认真地敲着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我感到很新鲜。
我悄悄站起来,走到Tony那里。他太专心了,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又气又好笑,这小子竟然在玩脱衣舞游戏!他的技巧够“专业水准”,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莎朗·史东脱得只剩下最后一块遮羞布,可惜他欠临门一脚的功夫,最后那块布怎么也去不掉,屏幕上那两只黄色的小手,高低聚不到一个平面,一上一下反向用力,反倒把那块布扯缠得更紧。已经进入读秒阶段,眼看莎朗·史东就要隐入黑暗的帷幕背后。Tony这个笨蛋一阵手忙脚乱,还是让她溜掉。我气得想照他后脑勺打一巴掌,不由地叹了口气。
Tony感受到我的鼻息,匆忙回过头来,一脸惊惧,象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一样,讨好地问我,你喜欢这个游戏吗?他朝王琳那个方向看看,然后竖起手指,小声地嘘了一声。我笑了,一本正经地扭头就走。
王琳根本没问Tony在干什么,她知道那个花花公子一向不务正业。她很随意地问,数据检查完了?
我点头拍马屁,你处理过的数据无须检查。
她好像没听见我的献媚,眉头皱到一块去,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她朝椅背上重重一靠,说,OK!告一段落。然后她十指纷飞,输入打印命令。
我心想,既然都搞定了,你还装模作样皱什么眉头?
打印机的声音清晰有力,连续不断,让人心烦。王琳揉了一会太阳穴,两条小臂交迭着放在扶手上,扭头面无表情地问我,你那个roommate是学生吗?
她主动找我唠“家常”,使我受宠若惊。我以为她除了书本以外,不知有它。我忙倾身回答,是的,也是我们学校的,读under,人傻乎乎的。
王琳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不知是欣赏我的幽默还是嘲笑我的刻薄。她忽然站起来低头检查打印纸。这个突兀的动作毫无必要。从她的椅子上坐着就可以看到桌下的打印纸还有半大箱。她煞有其事把整整齐齐的打印纸捋来捋去,真是莫名其妙。“检查”完毕,她轻拍一下额头,想起什么似的说,跟小男孩在一起可不太好相处。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注意到她脸上红云乍现。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大约是指我的roommate。我笑着说,哪里是什么小男孩,是个老女人,年纪比我还大。
此后,王琳没再说过一句话。等到报告打印出来,她拿到一份,就径自离去,连“再见”都没说。
王琳一走,Tony就活了,走过来,伸个懒腰,对我说,我的天,那个聪明的老女巫总算滚蛋了。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男朋友了,哪个男人受得了她,我不敢想像她会有性高潮!Summer,你会喜欢她吗?
Summer是我的英文名字,因为老外发不了“夏”这个音,我只好予人方便胡诌了一个。我把一份打印结果抽出来扔进他怀里,不客气地说,你小子讲话要有点口德,不要忘恩负义,没有她,你那些狗屎报告能过得了关?
Tony很识相,立刻把话题引开。Summer,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在这方面比较害羞。
我没理他,他越发兴致高涨,你肯定有或者曾经有,我想象不出来,你这么大年纪还没和女人上过床,告诉你,我在初中就失去了童贞。
我烦得不行,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打马虎眼说,实验室不是谈这种话的好场所,下次如果我们不幸在舞厅见面,你再畅所欲言吧。
Tony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你对这种男人的话题没有兴趣吗?
我为之气结,狠狠瞪了他一眼。
Tony胳膊肘捅我一下,作神秘状,我明白,你是gay,据我所知我们系里很有那么几位,他们……
我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你他妈住嘴!你信不信我告你侵犯隐私权?
冷静下来,我感到这句气话实在不妥,这不等于变相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了吗?我马上化愤怒为嬉皮笑脸,Bullshit(此语的威力相当于北京话“臭大粪”)!你让你姐姐妹妹来试试看,叫她们写份分析报告给你瞧瞧!
Tony一定是脑子不好用,要不就是没有咱们中国人那种维护家庭成员的美德,他对我明目张胆的侮辱竟然甘之如饴,露出比皮肤黑了一大截的牙齿说,早七、八年也许有可能,我想她们现在一定给丈夫和孩子拴得身不由己了。你若是喜欢美国女孩,我可以给你牵线。
这是他第二次说要给我“牵线”了,看来这家伙对拉皮条有顽强的癖好。我想开开他玩笑,却找不出一个足以表达“拉皮条”神韵的词汇。不管怎么样,Tony没什么坏心。我拍拍他肩头说,Tony,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我父母也没你这么急着给我找老婆。
Tony眯着眼睛,模样猥琐,语气正经,Summer,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是想跟你做个交易,我帮你找美国女孩,你帮我找中国女孩,附加一个条件,当我不在实验室时,帮我copy实验报告。
我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这项交易真要做成,倒也不赖。生活太单调了,我渴望刺激。可惜我胆子太小了。也未必是胆子小,也许跟我自小受的教育有关,我从来不敢去那些公开和半公开的声色犬马场所。哪个女子找到我真是她的福气,我是我所知道的最后一个处男。
从学校往回走,已经很晚,快十一点了。我和Tony在学校门口分手。Tony没有朝学生宿舍的方向去,我不知道这么晚他还有什么“生活”。老中和老美永远走不到一起去,课堂是我们唯一的交点。美国学生为之疯狂的橄榄球,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愚昧的游戏之一。Tony橄榄球玩得不错,私下里我恶毒地对其他中国学生说,他的脑神经就是在野蛮的碰撞中短路了。
从校门口到我住的地方约摸只有几百英尺的距离,通常夜行于那小片空间,我都要引吭高歌的。那条街的路灯尽数全毁,阴森森,黑沉沉。据说发生过数起小规模的抢劫案,被劫的都是学生,身上的零钱应该没有几块。我想谁要劫我可倒血霉了,我身上只有几枚硬币。我唱歌的目的壮胆和示警兼备,希望能吓阻肖小,免得双方都不愉快:他(们)抢不到钱,我挨一顿打,这种最差劲的组合方式应予避免。这天我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字正腔圆,底气不足,同时将钥匙串抖得哗哗作响。
到了家门口,我开门时,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刚才在路上孤身涉险也没这会儿紧张。李琪她睡着了吗?
打开灯,厅里焕然一新的面貌让我以为走错了门。
厅门口原来有一大堆鞋子,皮鞋、旅游鞋、鱼鞋、圆口黑布鞋和拖鞋散落一地,现在它们大夥都爬上了一只铝质的鞋架。上面还有两双陌生的小鞋,颜色鲜艳夺目,应是李琪的。
我习惯性地踢掉脚上的臭鞋,换上拖鞋就往里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鞋子规规矩矩放到架子上。尊重别人尤其是女人的劳动应该没错。
地上、墙角、凳子上、桌上散放的颇有些岁月的报纸、饮料罐、啤酒罐、空烟盒和一些可疑的物事全都不翼而飞。墙上多了幅美国大都市风光挂历,餐桌上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花瓶。瓶里有花.花是假花--没有真花开得那么无懈可击。
水槽旁放了一只红色的碗架,碗盘们全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道道钢条中间,筷子们、勺子们有条不紊地竖立在一只同样是红色的筒子里,寒光四射的大菜刀威风凛凛地斜挂在水槽正上方。
我环视这一切.忍不住想笑。李琪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绞尽脑汁欲找出一个特别绝的词来一针见血地形容她,奈何我的词汇太过贫乏,想了半天只抠出“鲜艳”一词。一个“鲜艳”的女人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而且她的卧房和我的只隔着一间小小小小的储藏室,就算定力强如柳下惠者恐怕亦会生出些分不清内心还是内分泌的抒情,何况我非柳下惠。那天晚上,夏根发痴痴地呆在厅中央,脸在不知不觉中就”艳”了。
灶台上的砂锅里飘出一股浓郁的肉香,我记起那是排骨笋片汤。汤是温的,喝下去一直温到肚里.我心里忽地生出一种酸楚的、陌生的温柔。这个我已住了二载的公寓第一次给了我家的感觉。
我熄掉厅里的灯,没有灯光从她卧房的门缝里透出来。显而易见,她上床睡觉了,有没有睡着不清楚。一般来讲,早睡的女人通常都是良家妇女。这些对于眼下来讲都不重要。她的房门有没有从里面锁上?这个念头一闪,立刻有被电刺激了一下的感觉。我小时候摸过一根塑料皮破损的电线,就是这种感觉,麻麻的、痒痒的、硬硬的……总而言之就是刺激。
刺激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并且成功地使我小便不畅。这也有好处,“江河日下”的气势太盛,对隔壁的女士不妥。我尽量矮着腿,泉水叮咚依然不可免,没办法.我尽力而为了。后来,当我无意中发现自己腿功了得时,我想可能跟这样委屈求全练马步有关。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以后的晚上,当然还是睡不好,如果不是更糟的话。我养成了,不,确切地说,是李琪培养了我失眠的坏习惯。
说我从来没有和女人有过亲密关系,那是不负责任,也是不实事求是的说法,只不过缺乏深度而已。就在我出国前夕,我还十万火急地和单位一个打字员有过超出同志间的友谊。这位小巧玲线的小姐意志薄弱得如同她的身材,等了不到两年,见我还没办法把她弄出来,她就是不犹豫交节投靠了Somebody。我一度为之柔肠寸断,服了数剂阿Q式的良方才有好转。遭此变故,我仍未对女人灰心,甚至兴致犹胜从前。但我周围的女人们显然都和我相见恨晚了。只有一个王琳.相见再早也是白搭。我和她可能有的、最美好的发展前景就是请她作我婚礼中的伴娘,反之,我做伴郎也没什么不可以。
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李琪的身世。我总觉得她有点怪,看她无牵无挂的样子好像没结过婚,可是她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就更奇怪了。她又不象王琳。
三
我和李琪虽同住一套房子里,但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本科生的课不少,一周五天,每天上午几乎都有四节课。我上午如果不去见导师,通常是睡懒觉。下午和晚上几乎都泡在实验室里。我一日两餐(我没有早餐的习惯)没有准时,很少和李琪同时吃饭,一般她都为我留着菜.有时还有宵夜吃。
我们“同居”后的某一个周末,我一大早就起来想拦住她,还是给她溜掉了。她卧房门大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不知去向。
我在门外徘徊了几秒钟,心理阴暗地走了进去。写字台被当她成了梳妆台,上面一本书都没有,花花绿绿的化妆品分门别类琳琅橘目,我只认识其中的口红。
一看之下,我不由眼界大开,原来“口红”不一定红色,可以橙色,可以紫色,可以绿色,可以蓝色,可以褐色,可以酱色,可以是叫不出颜色的颜色。她的口红居然有十几种之多,真令我叹为观止.国语”口红”显然极不准确,还是英文“lipstick”科学。为各类变种埋下伏笔。疑似课本的书籍靠墙码砖头似的叠放著,好像从哪没收来的。最上面一本是《美国历史》,我“哧”了一声,美国有屁历史,数手指头再加脚趾头就算得过来。本来侧放在床头的柜子被她搬到床对面,柜子上有一台屏幕不小、而且还带录像机的电视,电视机顶上散搁着几盘有公立图书馆标记的录像带,好家都是些与求职、怎样办理移民有关的带子。
Walk-in式的壁橱里挂满了各式行头。长短厚薄,一应俱全;洋礼服、旗袍中西合壁、有些衣服上的标签尚未去掉,我看了一眼标价,暗自咋舌。她哪来这么多钱?那些衣服中的任何一件都抵得上我整个Summer换洗的衣物。昂贵的价格使我生平第一次对女式衣服充满好奇,可我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就是瞧不出什么好来,也许是皮尔·卡丹之流在厕所里设计的吧。
从她房间里出来,我心里有点怏怏不乐。恶劣的情绪使我哈欠连天,于是我回到余温尚存的床上。
我并没有睡着,我想起我曾写过的一篇小说。那是我在沉痛反思打字员变节其间所写。故事地点放在一个虚构的古城安京,写某一个卓有成效的农研所年轻技术员与所里对其敬佩有加的打字员、推广科学种田的农村风流少妇以及意不在科学种田的纯洁农村少女之间的情事。小说充满了《金瓶梅》式的性描写或者说直接学习于《金瓶梅》,我原谅自己的抄袭,因为我严重缺乏直接经验。没有直接经验就没有创造力,这句话极有可能是马克思说的,可见维持创造力之难,你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格言一不小心就是别人的牙惠。一开始,我给小说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你我的爱只能擦肩而过》,掂量再三,觉得甚是肉麻,乃改称《倒塌的城墙》。抄改完毕之后,我为往何处寄这部心灵无比真实的大作大伤脑筋,想来想去,选中香港,香港的《金瓶梅》印刷得最精致了,国内一般相当级别的干部才能分到一套收藏在卧房里面。两个月后,我收到退稿信。香港的编辑比我想象的要严厉得多.退稿信上的“评注”栏里赫然是几行毛茸茸的大字:先生中《金瓶梅》流毒何其深也!笑笑生一个足矣,再来一个就好笑了,本港亦不接受没有创造性的精神污染。
我脸红之余,对那位编辑先生敬而畏之。他的字可真漂亮,有点像安徽画家韩美林的字画。我正胡思乱想,电话铃冷不丁响起,干扰了我的思路,难怪彼岛余光中先生仇视电话,称之为“催魂铃”。
HELLO?我嗡声嗡气地说。
根发吗?我是韶东,我儿子你干儿子今天生日,有个Party,你能过来吗?
刘韶东是我的铁哥们,也是我的学长,他比我早来美国好几年,硕士学位也是在OSU拿的。这小子气派非凡,据前辈和他自己介绍,他来美国第三年就在校园里娶妻生于,铁了心长期备战,明显有殖民美国的嫌疑。他老婆Nancy是个ABC,祖籍和他同乡,已经培育出一男一女两个小ABC。想想人家不但有了花容月貌的老婆,而且还有不知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祖国花朵”,我没法不惭愧,去他家我的惭愧心态就更严重了,可我还是不能不去,谁让我未婚就有干儿子哩。
王琳也在。她穿了一套素色连衣裙,一改肃杀之色,正在慈眉善目地逗弄刘韶东那个正在朝奶瓶上吐口水的千金玩。她的镜片看起来似乎都薄了些,看见我,她“Hi”了一声,手中的奶瓶歪到一边去。屋里还有一帮我不太熟的老中,我连打一串“Hi”。
男主人不知哪去了,我找来找去没见他。女主人Nancy的国语差劲得对不起列祖列宗,又不肯在中国人聚会的场合说英文,我猜是刘韶东调教有方。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她打听出她老公刘韶东去给宝贝儿子买玩具了。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赶紧跑到车上取了恐龙组合玩具。刘韶东儿子叫James,不喜欢讲中文,更不爱听别人叫他中文名字。我依老卖老偏不顺着这小家伙,变本加利地给他起了个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小名:狗剩。
我把玩具背在身后,颇有点趾高气扬地站在厅中央,旁若无人地大喊:狗剩!狗剩!周围客人纷纷对我侧目,我注意到王琳忍着笑,脸都涨红了。
Nancy边笑边朝里屋喊:James,夏叔叔叫你哩,快出来!
一会儿,门“吱呀”一响,一个小脑袋从门框边沿伸了出来,不怀好意地朝我探头探脑,当我将玩具从背后亮出来,高高举起时,我这个干儿子说了一串该死的英文,流利得令我伤心。哦,我的天哪,好uncle,我一直就想要这样一套恐龙!
狗剩这么一叫,他的身后立刻涌现出一堆幼稚园的狐朋狗友。我在心里用英文暗叫一声:我的天!
使我吃惊的不是数量,而是那些小家伙的颜色,黄色、白色、黑色、棕色、褐色……高低相仿,宛若李琪化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口红系列!狗剩在“口红”们的前呼后拥下,伸手一把拉住我的裤腰带,迫使我“委身”于他。他在我脸上印上生动、温柔的一吻,小声用中文说,谢谢夏叔叔。
Nancy叫不好我的本名“根发”,便把我胡诌的英文名字Summer叫成中文,她说,夏天,谢谢你。然后,她朝王琳的方向看看,鬼鬼祟祟地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做红娘,我觉得你们挺般配。
真奇怪,这年头怎么男男女女都喜欢拉皮条?Nancy的话叫我不是滋味,凭啥我就跟王琳挺般配?我就那么乏味吗?我还写过现代《金瓶梅》哩!我勉力做出一个虚伪的感恩戴德的微笑说,谢啦,还是让我自力更生,这样比较有味道。
Nancy显然不懂得“自力更生”的丰富历史内涵,我相信刘韶东肯定没教过他“深挖洞,广积粮”之类的口诀,仍然执著得像个低年级的大学生,非要让我授权她作全权媒人而后快。我烦得急中生智,快步走向最危险的地方──王琳那里,我要让Nancy亲眼瞧瞧什么叫“自力更生”。
离王琳尚有一段距离,我的脸上就现出一朵硕大的笑容,当然,我是做给Nancy看的。Nancy果然就“识趣”地走开了,我也由衷地松了口气。
王琳被我热情洋溢、生气勃勃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瞅了一眼就赶紧偏开头去,没看见我似的,全心全意地和那个尚只有基本条件反射的千金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
我迫使自己把僵硬的膝盖软下来,蹲在“千金们”的旁边。我说,你真喜欢孩子,陪她陪到现在也不累。
是啊,我喜欢孩子,孩子们很可爱。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告诉我“孩子们是祖国的花朵”这个道理。
我绞尽脑汁考虑往下该说什么,想不出来,我只好学王琳和小千金“交谈”,嗯嗯呀呀了一阵,舌头发木,口水都流了出来。我只好住嘴,愣头愣脑了一会儿,感到很不对劲,那个小千金就好像是我跟王琳的小女儿似的。我理不直气不壮地朝周围扫了一眼,看到有几个好事者正向我们“一家三口”行注目礼。
就在这站起还是蹲下的紧急关头,刘韶东大救星似地出现在门口,我马上理直气壮地站起来,朝他迎上去。我尚未来得及开口,Nancy抢在我先头伸臂和他拥抱,看她追不及待的样子,她好像和刘韶东分别了好几年。说实话,我当时起了点鸡皮疙瘩,看神情刘韶东本人倒是未觉得有什么不妥。ABC女人和一般的中国女人就是不一样,娶了ABC的中国男人尽管自己不是ABC但和一般的中国男人也不一样。这是“硬道理”,不承认不行。
我无所事事地注视着这两人点到为止的拥抱,并抽空迅速打量了一眼王琳,令我尴尬的是,我正被我偷窥的人偷窥。
刘韶东总算从柔情蜜意中走出来,走向我。他那张圆脸隐约焕发红光,我就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喜事临到他头上了。果真如此,他的老板终于答应让他年底毕业。他长长吐口气,他妈的,总算有了翻身得解放的一天。
我好羡慕他,我和王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解放”。我的毕业论文大纲早就备妥,只待大笔一挥,使水到渠成。王琳也是。可是我们老板,自诩是上帝选民的犹太佬三次驳回我请求毕业的“上诉”,三次的理由都一样,笼而统之,我的论文尚不够“成熟”,需作横向纵向的校正。我给他气得差点闭过气去,却是敢怒不敢言。他的评语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狠毒透顶:谁敢说他的论文完美无缺呀?!何况我是中国人,没有自吹自擂的习惯和勇气。我就象一头拉磨的驴,没完没了在他的磨坊里转圈。我虽被蒙着眼,但心里晶晶亮,透心凉:我所做的一个又一个课题分析跟自己的论文无论“横向纵向”都没有太大关系,无非使我对实验器材的性能更熟悉一些罢了,我,还有王琳其实一直在为犹太佬做嫁衣裳。
我在最具权威的经济刊物上读到好几篇那个犹太佬洋洋洒洒的论文,那些论文的分析部份全是我和王琳作的,他所做的仅仅是文字加工--我必须承认他的英文比我们好。我们之所以迟迟不能得以毕业,不是因为我们无能,恰恰相反,我们太能干了。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我不能伪装无能,说实话,也不愿,我不想让那些夸夸其谈的美国佬瞧不起。中国比美国贫穷,可那块贫穷的土地出产世界上最优秀的学生。我,其实也是大多数中国学生,在自傲与自怨的怪圈中不能自拔。讲起来,刘韶东也不比我幸运多少,他已经比我多拖一年半,再过这么长时间,我就不相信那个犹太佬还好意思死皮赖脸地缠住我。以色列国破千年上帝还批准他们复国,他没理由不让我毕业呀!
Party正式开始时,小狗剩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西服,象只人模人样的猴子粉墨登场了。他右手拿一本小册子,左手拿一支圆珠笔,在人群中穿梭,挨个问客人要什么点心,要什么饮料,当然是说英文。轮到我了,他在我面前站定,双腿并拢,对我无限敬仰似地抬头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叫James,今天由我为您服好,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您吗?先生。
看样子,这小子天生是个做侍者的料,我粗着嗓门用中文回答他,狗剩,去给叔叔泡碗大碗茶来。
我那可怜的干儿子一脸无辜、迷茫,酒精中毒似的,声音飘忽,Da-Wan-cha?那是什么东西?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大碗茶为何物,没尝过,也没见过,但我觉得“大碗茶”这三个字说起来特别过瘾。我有点内疚,慈祥地抚摸着他油光锃亮的脑袋,解释道,把茶放在大碗里,就是大碗茶。我估计他们家没有堪称“大”的碗,便多嘴补充了一句,用最大的碗盛。
看着小狗剩屁颠屁颠的背影,我对刘韶东说,你这个当老子的,就教他这些玩艺?刘韶东眯着眼,笑咪咪地说,哪里是我教的!他在学校里学的,我还真没他那个本事哩!
我很费解,这和中国学校的教学内容差别何其大也。难道让他们长大了都去餐馆打工?难怪美国科技界都是靠移民顶着半边天。
我觉得这样不坏,刘韶东说,从小教孩子们一种简单的求生本领,你知道吗?美国人有超过半数都曾在餐馆打过工,所以他们很早就学会了独立。他们学校还教木工活和园艺哩。我觉得这种经验值得借鉴,你没发现中国学生的动手能力和独立性都比较差吗?
难怪这小子一到美国就搭上一个ABC,他太随美国国情了。我顶他,你儿子长大了真要当个专业侍者,我看你老脸在哪搁?
他没跟我较真儿,很开明地说,他是他,我是我,我当然希望他好。可如果他将来自食其力,就算做个侍者也没什么,望子成龙在这里不现实。
尽管他的语气听来很实在,我还是不敢相信他,或者说他这种被彻底“美化”的中国人已经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老中了。
我正暗暗审视着他,他儿子我干儿子出来了。小狗剩捧着一件物事颤颠颠地挪着步子,我吓了一跳,他手上那玩艺术是名副其实的“大”碗茶──他竟然用拌色拉的玻璃盆来泡茶!盆和碗在英文里都是bowl,怪不得他,倒是我自作聪明、自作自受反给这孩子作弄了。
狗剩肯定为找到这样的“大碗”而洋洋得意,大声说,先生.您的大碗茶来了!我赶忙健步迎上去,一手托住盆底,另一只手扶住盆身。刘韶东惊愕地望着我,又望望他儿子,牙疼似地捂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
幸亏我自幼聪慧过人,长大也未变成书呆子,在周围鹊起的笑声中,我一转身走向笑得最响的人,问要不要茶,我代我干儿子服侍各位。那人的笑容立时枯萎,换上皮笑肉不笑说,谢谢,谢谢,杯子在哪?
这回轮到我大笑起来了。
四
Party结束后,刘韶东让我送王琳回去,Nancy站在一旁坏笑。我知道这是她的“阳谋”,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装作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的样子和王琳相偕而去。在车上,我从后照镜里打量正琳,她明显很局促,诺大一排后座,她还蜷缩着身子把自已挤在门上。
我问她为什么不买辆车,她说有车太麻烦了,要过户,要办牌照、驾照,要验车,要买保险,还要担心车祸,烦死了。
我本来还打算侃一通车经,眼下也只好住嘴不语。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我一抽烟,她就说,抽烟会致癌,吸二手烟危害更大,特别是在通风不畅的车厢里。我忙不迭地把才抽了几口的烟扔出窗外。
还好,她宿舍不远,否则我闷头闷脑开车,她闷头闷脑坐车,实在比蹲大狱还难受。临下车,她说,谢谢!我说不谢。
她扶住车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把闸推到停车档,启发性地看着她。
她果然开口了,你车子的空调坏了。
我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是坏了。
挺热的,要不要去喝点饮料?她启发性地看着我.
我熄掉火,就跟她进屋了。
房间里乱得惊心动魄,我一动步,使有纸张在脚下浮动飘起,伴随着还有让人心虚的碎裂声。我赶紧就近找个凳子坐下,生怕踩坏了什么,刚坐下,就听到“喀嚓”一声。我被硌得生疼,伸手摸出一支断成两截的铅笔来。我拿着两截笔,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放下。
王琳拿着饮料走过来,见怪不怪地说,给我。
我接过饮料的同时把断笔递给她,说,对不起。
有没有戳破,王琳问,话音刚落她的脸突然变红。
没没没没有,我严重口吃起来,仰着脖子往嘴里倾倒饮料,代替下面的话。
喝完饮料,我发觉更是热得难受,浑身不自在,想上厕所都不好意思开口,就没话找话说,你那台PC不错?什么时候买的?买这么好的机子干吗?在学校还没用够?
为我自己方便,有时不去学校,就可以在家里编程序,它比486运行快多了。王琳开始自然起来,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机子的性能,镜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挡住了她的眼睛,那时我觉得她象个机器人。
你可太厉害了,一天要在实验室泡上十二小时,回家还没完没了地编程序,好精力,你简直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噢,对了,你有没有跟犹太佬提毕业的事?我也开始自然起来了,我没必要在机器人面前腼腆。
没有,让我毕业就毕业呗,我懒得提,毕业后我还不知道去哪里哩,其实在学校呆着也不坏,衣食无虑,搞搞课题,倒也省心。
王琳无比超然。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没料她呆到这种地步!在学校呆着也不坏?你都多大年纪了,经得住拖吗?搞什么课题呀,出成果可没你的份。
你呢?你有没有问老板什么时候让你毕业?她问我。
我叹了口气,别提了,被枪毙了三次。
我指望她温言安慰我几句,她却只是淡然一笑,像犹太佬的新闻发言人似地说,我相信你有充份毕业的理由,但他好歹比我们多几十年的经验,看问题也许深些,他不让你毕业,大概也有他的理由。
深个屁!我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没看过他的论文吗?不都是我们替他作的衣裳?你缝袖子,我加衣领,就是Tony也没少缝扣子,让他自个做件像样衣服看看,没法见人,根本就是!
王琳捂着嘴笑起来,过一会恢复正常了,又细水长流地说,你那么急着毕业干吗?想早点找工作吗?我们这个专业的Ph·D好像不大好找工作,想赚钱最好不要学这个专业。我觉得学校里的学术环境蛮好,多搞些课题我相信对将来的个人研究有益处。有些东西失去之后,才会觉得可惜,你信不信?她又画蛇添足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今后你很难找到学校里这样好的学术条件。
王琳这人就是这点差劲,永远讲不出一句稍带诗意的话,即使一不小心讲出点有意味的话,也跟写学术论文一样不忘加上注解。凭心而论,她长得并不难看,虽无花容月貌,亦不至于对不起观众,人很爽直,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看她痛击Tony真是痛快,她若是男人,我们一定是好朋友。可惜了。
我一连喝了三罐饮料,腹如鼓涨,情况非常不妙,可莫名其妙的是我不好意思用她的厕所。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告辞,我神情严肃地说,我要走了,明天见。我动作很快,冲到门口了,王琳才来得及说“再见”。
回去的路上,我想李琪应该回来了吧。
她的确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正在卫生间洗澡,莲蓬哗哗的下雨声勾起了我无限的遐思和充满诗意的想象。她忘乎所以地唱着一支歌,歌词和旋律在水声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我知道那是一支格调不高、“哥呀妹呀”什么的民间小调。
我忽然强烈地想尿尿,尿意越来越浓,并彻底战胜诗意。王琳的饮料真把我害惨了,我捂着腹部勾着腰,象只虾米竖在屋中央,还是煮熟的虾米,脸涨得通红,什么都不想,只眼巴巴地盼着“芝麻芝麻快开门”。
好不容易挨到“雨”停,接着我听到浴巾与身体摩擦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似蚕咀嚼桑叶。再接下来,吹风机又呼呼地响了,我的天,鬼才知道那个听起来有点漏风的吹风机何时才能把她那一头瀑布长发吹干!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口,表情怪异地大力敲门,不,应该说是砸门。
吹风机嘎然而止,我听到“哐啷“一声巨响,显然她失手将吹风机摔到洗手池的瓷面上。她的声音异常脆弱,刚才肆无忌惮地抒情的风采不知哪里去了,腔调曲里拐弯、九曲回肠、绕梁不绝,谁~谁~谁~呀?
我象个无赖似地喊,声音也有点曲曲折折,我说我~我,我要用厕所,拜托你,快~快点开门。
我话音未落,门愤怒地打开。李琪裹着浴巾,披头散发,母夜叉似地当门而立,大有“一妇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我顿时气短,不敢看她脸色,低眉搭眼地说“Excuse me”,侧身闪了进去。李琪不得不拿下“当关”的架子,乖巧地避出,还顺手体贴地把门带上。
我永远怀念那一次淋漓尽致的倾泻,原来快乐无处不在,原来能够自由地撒尿就是一种快乐。我幸福得不知身在何处,忘了蹲马步,我想那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声音一定很好地证明了我的情况危急到什么程度。
出来后,我并未发觉她有不悦的暗示,相反,她脸上挂着随时可能扩大化的笑容。她已换上了睡衣,头发依旧乱,上面还挂着不少五颜六色的小发卷,她说,你这人可真够阴险的,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老实讲,你有没有偷听?
用得着偷听吗?直往耳朵里钻。我死不改悔、先声夺人,其实是为了掩饰适才的窘迫。
她继续吹风,风也吹到我脸上,丝丝热意由表及里,让人暖洋洋的。我倚着门问,一大早你跑哪去了?
我又不是你老婆,你管我去哪!她看了我一眼就扭过头去。
她狗咬吕洞宾的口气使我极为不快,我扭身毅然决然地奔向厨房,看她有没有为我留点好吃的。我前脚离开卫生间,她后脚就进去了,我注意到她没有关门。
微波炉旁放着两碟菜,一个是凉拌海带丝,里面浓郁的大蒜味刺激得我鼻腔发潮;另一个看上去很可疑,黑黑的,低头细看,只认出其中有细细的红萝卜丝,味道不错,大概是鱼香肉丝之类的花样。吃了几口菜,我好受了些,开始有了点自我批评的意识。大家在异国他乡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今天可能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正需要安慰,你却抄家似地乱砸门,形像多么恶劣,影响多么不好。
我捧着碗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容光焕发地走了出来,乱七八糟的发圈不见了,头发半干半湿,披肩而下,模样比片刻之前妩媚多了。她拿着梳子,不时一仰身,在头发上划拉一下,说,菜好吃吗?你跑哪鬼混去了,搞到现在还没吃饭?
我嗫嚅道,同学家有个Party,吃是吃过了,但没吃饱,确切地说看见你做的菜又食欲大开。你要是开家餐馆,生意肯定红火。
她笑嘻嘻地说,行了,别拍马屁,快点吃吧,菜凉了。
你莫非也有Party?我一边往嘴里塞一筷子菜,一边含糊其词、不着痕迹地探问她的行踪。
没你那么好命,我打工去了。她边说边梳头,边梳头边说,可能头发有结,她用力拽梳子,拽得龇牙咧嘴。
打工呀!我不明白我干嘛那么高兴,那三个字几乎是欢呼。我怕自己还会说出什么不三不四的话来,赶紧低头吃饭,三下五除二吃完了。
我放下碗,看见李琪诧异地注视着我。我竭力装得无比随便,漫不经心地说,打什么工?做“委屈死”(Waitress)?
她一甩头,头发哗啦啦地散开来,宛如一片黑色的漩涡,说,“委屈死”能赚几个钱?我给一个律师做housekeeper,不瞒你说,我一周干三两天,就够我一个月生活费了。
我搞不清女侍与女管家之间的收入差,听她说来,我都有点眼红这样低工作量高报酬的活了,我说你在哪寻到这份美差?你主人是老美还是老中?
当然是老美,老中一个个精明如猴,哪肯pay我这么高工资?告诉你吧,他还准备给我办绿卡哩!她兴致勃勃地说,一脸“盼星星盼月亮”的憧憬之色。
我怪声怪气地说,你本事真不小!你那英文能跟人家沟通吗?
她让梳子挂在头发上,双手比划,上衣不时被撩起,露出一段白,我幻想那里面一定是真空。她说,老中就是不行,见不得人家好,你还别挤兑我,你Ph·D就了不起?你那破口语可真差劲,跟沂蒙山老乡说北京话似的。
我给她说用心虚,我知道自己的口语流利有余,但“中国特色”太重,可我并不服气:能比你差吗?幸亏这句话没出口,后来我听她讲英文,彻底地震住了,她的功课一塌糊涂,英文却不可思议地棒。
她老是编排老中的不是,使我火起,我像义和团般愤怒地说,你不是中国人吗?就算你拿到绿卡,入了美国籍你还是黄皮肤!还是中国人!还……还照样做中国菜吃中国菜!
她到底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我如此犀利的言辞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她把梳子从头上摘下来,在手心拍拍打打,机关枪般地扫了我一梭子:中国人就不能指出中国人的劣根性吗?柏杨还写了《丑陋的中国人》哩!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嘛!狭隘的爱国主义早就过时了,书呆子!
我们的言语对峙并未持久,应归功于我方的主动撤退,我自知在辩论方面绝不是她对手,就象在厨艺方面一样。何况好男不和女斗,特别是跟李琪斗,我能得到什么好?我咕哝了一句,我不是书呆子。我看到她的眼睛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不太正经地往上翘了翘。
就这么输了我又有点不太甘心,总想能捞回点面子,我话锋落到她嘴唇上,嘿!这么晚了还擦口红。我原来是要唱句赞美诗的,歌颂她嘴唇美丽,可是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她脸一红,把嘴唇往里抿了抿,我知道她要开始狡辩了,然后就听她说,不是啦,人家是早上擦的,还没来得及去掉嘛!
我不知道自己是冥顽不化还是有戳穿别人言语漏洞的嗜好,逻辑性十足地指出,刚才那一场莲蓬雨还没把口红冲掉,你的口红质量真好,跟你的衣服一样都是名牌的吗?她的睑更红了,红中带紫,我刚才憋着尿时脸上大概就是这种颜色。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后面那句并无恶意的话反应如此剧烈,就算是害羞表情也不至于如此可怕,何况她并不是个害羞的人。
她手指差点落到我鼻子上说,说你阴险真不冤枉你!我不在家,你去我房间乱翻什么?一脑子的小农意识,还读博士!
我真是抱石头砸了自己脚,那一刻,我支支吾吾,狼狈不堪。
她气乎乎地转身而去,马上又转身而回,一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另一只拿梳子的手在不锈钢小暖瓶上犹豫。我瞧她没有第三只手,就好心说,我帮你拿暖瓶吧。她“哼”了一声,抬手把梳子挂在头发上,然后抓了暖瓶便走,腰还一扭一扭的,得意的很。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接着听到门锁刺耳地“喀啦”一声从里面锁上了。
君子当慎言,这话是不是孔夫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定是他老人家说的了,他老人家恐怕吃过女人的大亏。若是女子与小人碰到一起,那就更加鸡飞狗跳了。在这件事上,我是个小人。
五
Tony说话算数,他真的给我找了个美国女孩。在实验室里,我背着王琳,羞答答地打量着那张相片。那女人看上去是个女人,年龄约和我相仿。
你从哪弄来的?我没有被女人冲昏头脑,十分警惕地问。Tony鬼头鬼脑的样子活象个人贩子。
Tony笑嘻嘻地说,她是我邻居,我告诉她你在读Ph·D,很聪明,长得也不算太难看,她就答应和你约会。
我更警惕了,心里直嘀咕:你的邻居,哪还不早让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我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盯着Tony。
Tony很会来事,马上大言不惭地说,我的女人多的是,何必碰我家草地旁边的?
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猜可能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之意。不管两个民族的文化差异如何大,人的共性依然存在,我感到很欣慰。
于是,我开始适度地严肃起来,询问女方的背景材料。Tony只知她姓Carpenter,今年刚中学毕业,其他的他一无所知.
我就高兴他一无所知。刚才的询问颇有点测试他究竟有没有偷吃窝边草的味道。不过我不敢相信她今年才高中毕业,忙谦虚地请教Tony,你估计她有多大?
Tony耸耸肩,应该有十六岁了吧,接着笑道,她绝算不上是幼女。
我自豪地笑道,美国女人真显老,三十二岁的中国女人看上去也比她年轻。
Tony手指在相片上点点,纠正我,这不是老,是成熟,懂吗?美国女人从十五岁到五十岁你分辨不出来,这三十五年是她们的黄金时期。你们中国女人的黄金期没这么长吧?据我所知,你们的女人从三十五岁起就开始枯萎了。
我不想跟他争论这个似是而非、查无实据的无聊问题,直捣他要害,可你不止一次说想找个中国女人结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Tony龇着一点都不白的牙齿笑,这是两码事,没有人喜欢永远只吃肉排。我喜欢中国女人的温柔多情,本国女子被他妈见鬼的女权主义宠坏了,搞得不男不女,再发展下去,男人恐怕得申请男权了。
我心中偷笑:嘿嘿,咱们中国的女权成果不见得比你们老美差!你小子吃得消王琳吗?李琪我吃得住吗?
约会由Tony安排在一家叫电影十二(Movie twelve)的电影院门口见面,时间是周五晚七点。
距约会还有三天,我常心绪不宁,心情紧张,有点深入敌后的悲壮意味。我这样安慰自己;不就是一个美国妞吗?区区一个小中学生,还不伸根小拇指就摆平了她!我的心情并未因此好转,潜意识里将与你约会的姑娘放在对立面,还有什么诗情画意、柔情蜜意、郎情妾意可言?尽管我被这三天后才开始实施的约会搞得七上八下,我仍然想将这个富有创意的消息委婉曲折、曲折离奇地告诉李琪,可一直逮不到机会。留纸条的下三滥手段岂入我辈法眼?
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真乃至理。我现在见了Tony像矮了一截,大中华的浩然正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欠他一个不小的人情,还起来可不太容易。我给他介绍哪个中国姑娘?有的话,还轮到他?!
我对Tony说,我可以给你创造机会,你得知道,OSU的中国女生未婚的并不多,即使未婚,也差不多快向红地毯冲刺了。
你能给我创造什么样的机会呢?Tony近似逼债地问。跟美国佬交朋友实在困难,他们明目张胆的拿来主义,令我隐于心底的温情始终拿不出去。
我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以后中国学生有Party,我会带你去,至于主人是否欢迎你,我就没把握了。
Tony耸耸肩,豪情万丈地说,足够了,我自己帮助自己。
在我和“木匠”(Carpenter)约会的前一天,我正准备出门,李琪突然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哈哈傻笑的美国女孩。
李琪向那女孩介绍我,我室友,经济系的Ph·D。(很奇怪,她在我面前提到我的专业总是不屑地称为“农经”,在外人面前她就说“经济”。)
那女孩笑得鼻梁两侧的雀斑挤成一堆,你肯定很聪明,看上去这么年轻!我叫Sarah,很高兴见到你。
我满脸堆欢,向她伸出手,我叫Summer,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李琪乘我情绪高涨,冷不了用中文说,夏根发,别那么色,瞧你抓住人家手舍不得放似的。说完,她自己先咯咯咯地笑起来。那女孩问她说了什么,李琪也不回答,只是恶劣地傻笑,还冲我示威扬扬下巴。
我气得手痒,又拿她毫无办法,脸红之余,瞪了她一眼,我知道那一瞪是多么缺乏力量。我还没回过神来,李琪已将那女孩拽进她房间,并将门毫不犹豫地关上。
我听她们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李琪的口语流利而漂亮,让我自惭形秽。我忘了恼她,怎么也想不通她的英文凭什么如此之好。
我的耳朵不知不觉竖了起来,将透过门板的声音尽收耳底。真是两个俗女人!她们热火朝天的谈论竟都是围绕在衣服和化妆品上。李琪旁引博证,论说衣服的款式及复杂的情景搭配,我能想像她眉飞色舞、唾沫四溅、指点江山的模样。那个满脸雀斑的女孩显然亦是闺中高手,或附合,或另有妙论,听得我云里雾里。
李琪忽然献宝似地说,你看这些衣服怎么样?我还没穿过哩,不知能不能在Party上穿得出去?雀斑大约在研究、分析李琪的新衣服,好一会,她极肯定地说,当然,你这些衣服都是从Macy、Lazarus名店里买的嘛!光看样式就很fashionable,很有品位。
我觉得雀斑的评语太没水平了,只要看着衣服上的标签谁都知道是从哪买的,何消你说?问题是,穿上衣服后难道还能挂着标签四处跑吗?
我磨磨蹭蹭地收拾要带去学校的东西,其实只有一个光溜溜的讲义夹,我一遍遍地翻看插页,翻到后来,我自己都产生了真在找寻什么的错觉.
李琪猝然开门而出,使我连即将出发的姿式都来不及做,看着她抱着双手臂一摇一摆地朝我走来,我紧张得想要尿尿。这似乎已成了习惯,每次和她斗嘴前,我都没来由地生出尿意。
她残忍地说,以前每次这个时候你不都是去学校的吗?今天是怎么啦?看见一个女孩子就丢魂啦?
我顺手抄起讲义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这不正,正要出去嘛。
她眨了下眼睛,叹了口气说,你该有个女朋友了,都多大了,我怕你犯作风错误。
你别抹不下面子,需要帮忙的话,跟姐姐说一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又羞又气又急,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没女朋友?笑话,我还准备请你作伴娘哩!我要是不太挑剔的话,孩子都上小学了!
吆吆吆!李琪嘴角挂着一串令人气恼的笑容,发出一串老鼠磨牙的声音,她的笑容让我不由自主想起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之类的成语。她说,是吗?为什么从不见你把我弟媳妇带回来,别是精神之恋吧?
我冷笑一声给自己壮胆,大声说,告诉你,不仅有,而且有两个!我还没确定好哪个是幸运儿,一个是大陆的,一个是台湾的,一中一台,还真难以取舍。
李琪“噗哧”笑出来,却没说什么,这倒出我意料。按常理,她应该乘胜追击,我已经溃不成军了。她退我可要追了,这个便宜再不捡,我永远是她的舌下败将,一辈子也别指望抬起头来。
我阴着脸说,我无所谓,谁谁说了,男人人生八十才开始,我现在还是少先队员哩,着什么急。倒是你,真应该找个男朋友了,女人到你这个年纪,已经不太适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
雀斑探头探脑朝我们看,李琪低声冲我吼了一句,Shut Up!拧身回房间去了。
在这次交锋中,我好像是赢了,可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我发了一会儿呆,夹着文件夹灰溜溜往外走,听到雀斑在身后直着嗓子问李琪我们刚才吵什么,李琪发了句洋牢骚:What a shit day!
这天真的是个Shit day。我赶到系里的小会议室时,犹太佬对我臭着脸,仿佛我触犯了他们犹太教的“十诫”。
他伸出两根广式香肠似的手指在离我一公尺远的地方虚点着,好像要引我咬一口,他威严地发问,Summer,你知道我最憎恨什么吗?
我的智慧火花忍不住“比啦”一闪,恭恭敬敬地说,您是个学术至上的教授,最憎恨的品质应该是剽窃,对吧?
犹太佬真是见过大风大浪,荣辱不惊,用“聋”字诀就将我咄咄逼人的“智慧闪电”化解于无影无形之间,并且反守为攻,不无关心地说,Summer,你很少迟到,是不是临时有急事?
我只好顺水推舟,喃喃自语,是的,有急事。一面脑筋急转弯思量那是什么样的急事。
万幸犹太佬没再逼我闪烁智慧火花,递给我一叠资料资料,让我看着,然后大家讨论讨论。
我刚松了口气,一回头看到王琳,真见鬼了,她的脸色比犹太佬的还臭。我心里不卖她帐,我迟到关你什么事?不过是例行讨论嘛,还不是颁布一些让我们如何为他卖命的措施,难道非要我在场你才有灵感?
Tony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简单地对我点头示意一下,就无限专心地低头看材料,不时做出深思状,用笔帽敲打牙齿,声音还挺清脆。
我和王琳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他,发现犹太佬也饶有兴味地望着Tony,我们不由相视而笑。Tony旁若无人,继续在牙齿上敲敲打打,我心想这小子要是去中国没准还是块玩编钟的好料子。
一刻钟后,我们每个人轮机针对资料报出了一些预测和优化方案的设计想法,Tony最后一个发表意见,真难为他有好记住,几乎一字不差地把王琳和我的意见拼凑组合在一起。可气的是,犹太佬竟声称Tony考虑得比我们周到。
看着Tony得意洋洋的德性,我又气又好笑。犹太佬接着吩咐Tony执笔写一份可行性计划书,由我和王琳负责具体分析,也就是编一套含无数子程序的数据分析系统出来。
Tony笑不出来了,偷偷朝我吐吐舌头,并且伸手在嘴巴来回轻扇了几下子,意思是他后悔莫及,不该多说话。我装作没看见,不怀好意地拿着铅笔在牙齿上敲了几下子。
会后,我们一齐往外走,王琳当Tony自动消失似的,用中文对我说,自从你有了个roommate,你就不断迟到,为什么?就算谈恋爱,你们住在一起有的是时间,何必要占研究时间?
我很窘,如果我真的“谈”了倒也罢了。我没好气地说,谈个屁,跟那个傻大姐谈不来!
王琳轻笑,你怎么老是说人家傻?行了,以后注意点,别让那个牛仔看咱们的笑话。
王琳走后,Tony陪我走了一段路,绝口不提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很想向他请教跟美国女孩约会是否有什么持别注意事项,见他浑不将我的“终身大事”当回事,也便不好意思自告奋勇了。我有些心不在焉,跟他东拉西扯几句,转身便要走。
Tony伸手拉住我胳膊,我见他期期艾艾,问他想说什么。我心花怒放,满以为他会教我几招泡洋妞大法什么的,虑及我是个害羞的中国人而不便出口。我就慈眉善目地诱导他,Tony,你想告诉我什么对不对?你尽管说好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在乎。
Tony的舌头立刻灵活起来,Summer,Moses教授让我拟大纲本无问题,我是怕万一有个疏漏,导致方向性错误,害得你和王白忙一场,那我就太不好意思了。
我好生失望,心中痛骂:谁要你说这些!他妈的,不行就不行,还死撑着美帝国主义的面子!又不是第一次求援,装个人似的!谁敢把你那狗屁大纲当回事,真要你作舵手,我和王琳大海航行永无入港的可能。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吓唬他说,那你可得加倍小心了,方向错了,我和王白忙一场不打紧,就当是交学费,怕就怕Moses教授对你吹胡子瞪眼那可就不妙了!你想想,我和王给他做了多少丰功伟绩,他尚且不时给我们小鞋穿,何况你……你若是弄砸了这个课题,哼哼,他会给一只更小的鞋穿!
我常将一些中国谚语直译成英文,叫老美眼界大开,不知所云,还指称那些谚语就是美国某某州的方言,显得博学无比。我的治学本领不被王琳看重,唬起老美来却让她心悦诚服,肃颜顿隐,笑魇立现。Tony大致明白我的警告大意,却如何能解其神韵?急道,Summer,为使我们的沟通更为清楚,请别说那些有趣的方言了。Moses教授为什么要送我一只小鞋,我自己不会买吗?我干嘛要买小鞋?
我大笑,你当然可以自己买合脚的鞋子,前提是你必须把大纲弄好,否则他的小鞋你还非穿不可!
Tony大急,写大纲跟穿鞋子有什么关系?
我忍住笑,OK,Tony,忘掉鞋子吧,我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你若弄不好大纲,Moses会找你麻烦,我和王也逃不了。
这个我明白,Tony做了个很自信的手势,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你谈的原因。我们一起来做这个大纲好不好?这样其实对你收集、筛选、分析数据有好处,当然,我保证会给你另外的好处。他给我递了个暧昧、狡猾的眼神。
他妈的,看来这个钩非上不可了。Tony这小子察颜观色的本事真不比中国办公室里的那些科员差,摸清我本性慈悲和易上钩的特点,就死缠不放、软硬兼施。他决计不敢向王琳求助的,就算明知犹太佬要给他一百只Smaller shoes穿,他也不敢。他怕王琳怕得很是奇特,他其实并不是盏省油的灯,挖苦人的本事肯定比王琳高明得多,系里尝过他嘴皮子厉害的比比皆是,但他就是不敢和王琳顶嘴,至乡背后骂她一句“女巫”了事。用中国俗语来讲,大概是一物降一物吧。
我不做声,Tony便当我是默许了,拍拍我肩膀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走了一会,Tony跟几个美国学生搭上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形单影只。
六
我漫无目的地顺着人行道往前走,路两边的草地上东一摊西一摊三三两两散放着一些晒日光浴的学生,女的三点,男的一点,像我家乡家家户户门前晒的一条条干鱼。不晒日光浴的人在遛狗,那些狗远看上去象一只只毛茸茸的电动玩具,近睹尊容,浑不知为何物,美国生物学上的成就可以从这些变种的宠物身上一目了然。老美也真是邪门儿,喜欢狗吧,就把狗糟蹋得不象狗。我不喜欢这些不象狗的狗,我可怜它们。我只喜欢那些土狗,就是电影里能够准确报告“鬼子进村”的那种狗,那种狗的名字也土,通常叫做“大黄”、“小黑”什么的。
我百无聊赖,形迹可疑地绕了草地好几圈。我不想去实验室,也不想回宿舍,看看不远处就是图书馆,心下一动,何不去翻翻中文杂志。
三楼的东亚报刊阅览室是我最爱来的地方,在那我能看到许多熟悉的中文刊物。阅览室里人不多,很安静,偶尔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国老人,不象是访问学者,我估计是来探亲的父母们。我抱着一堆书刊放在小桌子上,朝对面那位正在看《人民日报》的老人点头致意,老人露出我熟悉之极的中国式微笑,有点慈祥,有点谦卑,有点热情,有点虚伪。
我半坐半躺着,开始读杂志。几本刊物看下来,不觉西方之将墨,对面的老人已经不是原来的老人,我们互相点头打个招呼。
我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好多作家的名字我以前都没见过,这些人写的小说象是同一个人写的,话都讲不利索,拖泥带水,故弄玄虚,语意混乱,犹如呓语。
我思索半天,才理出个头绪。原来都是讲在改革大潮中的婚外情故事,且都是女方主动出击,把一个个须眉浊物调理得死去活来,充满乌托邦色彩地替千千万万长期受传统压迫的中国女性狠狠出了口恶气。小说还不如评论有趣,有位仁兄洋洋万言的评论全是分析几位年轻女作家作品的性主题、性心理及其表现方式,具体而微,不亚于一篇精采的性小说,令我“性”潮起伏。
我看到一个关于某位纯文学大师新出的一部长篇的评论专辑,附着一篇短小精干的编者按,状若广告词,洛阳纸贵、一纸风行、供不应求云云,又称“《金瓶梅》般的迤逦,《红楼梦》式的结构”。我虽去国日久,亦能想象该大师新着如何在神州大地五湖四海起风云的盛况,当下心驰之神往之。待看完那几篇观念相反、旗帜鲜明的评论后,我也大致弄清小说究竟写了些什么,不由大是气愤。我气愤的对象一不是大师.二不是评家,而是那个会写一手毛茸茸大字的香港编辑。我那部《倒塌的城墙》构思和这位大师的新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出色地将内心和内分泌“融会贯通”,嫌我是无名小辈,不发表也便罢了,何故要骂我的处女作是“没有创造性的精神污染”呢?世态炎凉,一至如此,夫复何言?
从图书馆出来后,心情甚是不快,肚子也开始鸣不平了。我知道现在回去,李琪肯定不在,那些肤浅的under开起Party来没完没了。通常这个时候回去,能吃到一些尚有余温的剩菜,李琪炒的菜味道真不错,令我垂涎欲滴。看来今晚我要吃久违的方便面了,营养少总胜似无营养。
走着,走着,肚子忽然不饿了,这使我既难堪又难过,本来一项目标明确、具有实质性意义的活动就这样在懒散的步伐中失去原有的动机。你连饭都不想吃,你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我毫不留情地责问自己。去刘韶东家显然不妥,人家正经八倍地过家家,我冷不防插进去算什么?想到我干儿子小狗剩叽哩哇啦地说英文,我头都大了。王琳在干嘛?这是个毫无想象力的设问句,她能干吗?在系里的机房呗!要不就她自己的“机房”里。
校园里很安静,行人无几。用功的都在图书馆、实验室,不用功的都在酒吧、舞厅。我是一个居心叵测的独行侠,穿行于昏暗的灯光和初秋的晚风中。我很想生出一点笑傲江湖的豪气来,却不能够,我对自己这种死不死、活不活的情绪大为光火:你难道连一星半点的失落感都找不出来吗?如此没有前景亦无背景的暗夜多么适合自慰自怜自怨自艾自赏自叹,却被你辜负!
我马上又安慰自己:也难怪,本无所有,拿什么失去呢?你根本没有失落的资格!如果一定要寻找失落感的话,除非是为了将来可能失落的东西,这是一个悖论。想到将来,我不由想起了明天晚上和“木匠”的约会。
我猛地感到Tony的安排里存在着严重的技术失误:他没有设计接头暗号及信物!电影十二门前人流如织,如何方能水落石出?他甚至没给我那个女孩的电话号码,也许他说过,反正我现在不记得了。他妈的,Tony这小子拉皮条的本事和搞学问一样差劲。他会不会捉弄我?这个念头一闪,使我立刻打消了打电话给他要他纠正错误的想法,他若是捉弄我,我眼巴巴打电话去岂非自取其辱吗?哼!你若是开这种侮辱性的玩笑,犹太佬不给你小鞋穿,老子也要削你的足!我恶狠狠地自言自语。
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厅里的灯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如一条条金线美丽地垂在窗下的草地上,她回来了!我心下禁不住生出些类似柔情的欣喜。
厅里无人,李琪的房门紧闭。房里有人在说笑,一男一女,男的明显是美国鬼子。说笑声本来很响,随着我趾高气扬的脚步声,他们压低了嗓子。我的心“突突”直往下沉,脚被压得迈不出步。
我呆头呆脑坐在餐桌旁不知该干什么好。他们的声音越来越细,仿佛一群在背光的角落里嗡嗡振动翅膀的蚊子直往我血管里钻,把红色的血液全部驱赶到我头上,四肢因失血而软弱无力。
我移动肘部时,发现我的小臂压在一叠纸上,最上面的纸上写着几行字:
根发:锅里有红焖带鱼,吃前小火加热几分钟,别烧焦了。又及;有十一道代数题,麻烦你帮我算出来,过程要详细。李琪即日。
我顺手拿起一支笔便在纸上画起来,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地演算代数题,这些题目是我眼下能够坐下来的理由。不多会儿,前两页的题目都做完了,今我惊讶的是,我的笔迹如何能如此工整?一笔一划,好似刺绣。我没有再做下去,盯着陌生的字体发愣。我的字迹向以潦草著称,犹太佬好几次冲我摔眼镜,说看我的notes使他视力越来越差。他的指责是合理的,因为时间稍微长一点,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字。
房门“吱呀”响了一声,李琪先走出来,她身后正是一个美国鬼子。他那谢顶谢得邪门的脑门,发着一层猪油般的亮泽,很叫我反胃。他冲我打招呼,我装再没听见;他讪讪地走开,我装着没看见。但他的模样我是深刻地记住了。
李琪送他,很久没回来。我知道他们并未远去,就在门口,我只要站起来,头稍探一探,便可以从左侧的窗户看到外面的情景。我没有那样做,我有君子之风。该做的早在房中做了,光秃秃的尾声有什么好看?
李琪回来了。
我手中的笔忽然失控地抖起来,连一个无穷大的记号“∞”都画不好。是谁发明了这种“∞”,真绝,两颗头交叠在一起生出无限的喜悦吗?或是无限的厌恶?
她经过我身边,没有停下,一股恼人的香水味扑鼻而来。我背对着她,却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站在灶台前,揭开锅盖,加了水,又把锅盖合上。她问我回来了怎么不吃饭?她的声音很轻,底气严重不足。
我也没有回头,也没回答她,她也没再说什么。我听到“叭哒”一声,她启动了煤气灶的点火开关。
我一抬头,便从窗玻璃里看到她的影子。她身体靠着灶台,一手按着锅盖,另一手插在裤兜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的后脑勺。红色的火苗蛇信一样舔噬着漆黑的锅底。
我掷下笔,伸了懒腰说,你不怕热呀?站远点,别把花衣服烧着了。
不热,不热,马上就好了。她像个固执而又低声下气的女佣人回答我。
过了一会,我正考虑说什么,她把热气腾腾的红焖带鱼和米饭端了过来。我把讲义推开,给她腾了块地儿。她说,谢谢。
我一句话不说,扶起带鱼就往嘴里塞。
她拿起讲义夹,翻了翻说,谢谢你,到底书没白念,才一会就把这么多难题解出来了。跟你做室友,真是我的运气.
我没答话,乘挟菜的功夫朝她瞟了一眼。她的脸很红,和嘴唇一样。
你今晚不用做实验?她明知故问。
不做。我嚼着满腮的饭菜,含糊不清地说。
吃完饭,我拿起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擦嘴,李琪已将碗筷迅收了去。
她的表现叫我犯迷糊,她并不欠我什么。她越是如此,我心中的火越炽。我点上烟,头枕在椅背上,吞云吐雾,酝酿情绪,准备台词。
她边擦手,边走过来,说,你能跟我讲解一下解题过程吗?
我翻了一下白眼,,气鼓鼓地说,我写得详详细细,你自己不会看啊?
李琪没有如我预期还我颜色,捧着讲义,木桩似地站着,一言不发。我小时候做错事被老师罚站,就是她这幅德性。
我像她的代数老师那样气息败坏地训斥她,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做,上课你在干什么?你的英文为什么那么好?光英文好有屁……那个什么用!你要在美国打拼,就得要有出色的专业知识供资本家压榨,你英文再好能好得过美国人嘛?!
我期待着她的反目,没料到她半点脾气没有,差不多点头哈腰地说,我底子不好,学不进去。
我冷笑,我也没听说过老三届的英文底子好啊!
她抬起头,非看我似看我,说,我很小就接触英文,我父亲是翻译家。她说了她父亲的名字,这个名字相当有名,我印象中罗素的《自由之路》就是这个人翻译的。我喔了一声,未答话,听她象李铁梅一样诉说其家族历史。
她的家庭悲剧不具有多少特殊性,当年中国为数众多的知识分子家庭都经历过那种惨痛。她父亲在文革开始后不久先被打成右派,接着又成了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分子,他不堪受辱,选择了和前辈同行傅雷同样的方式结束痛苦。父亲离世后,李琪尚年幼,我能够想像她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伤痕文学”虽在艺术上乏善可陈,它们毕竟为后人留下了一份心酸的情感记录和真实的历史记录。
李琪说着说着,眼圈发红,我也顿时难受起来。
李琪拿起我刚才擦嘴的餐巾纸在眼睛上胡乱抹了两下,眼睛红红地望着对面墙上的美国都会风光挂历,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以为她接下来要告诉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苦难岁月,不料她说翻脸就翻脸,好像面对杀父仇人,声色俱厉地说,我就是喜欢美国,我要在这里呆下去,就必须要有很好的语言能力,这就是我学英文的动力!你不用装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你告诉我,你到美国来干什么?学好科技本领报效祖国、为建设四化服务?拉倒吧你!到时候找不着工作混不下去了,就带着Ph·D文凭假装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地回归祖国怀抱,最伪善的就是你们这些人!报纸上还会大事渲染你们学成归来的狗屁先进事迹,就算没有实惠,也有风光。你们运气好,有底子,读得下去。最次也拿个硕士,甚至双学位,不像我,一个会计本科文凭,谁他妈稀罕?我想报效祖国都没人要,“学成归来”之列,永远没我们这些人的份!我只有一条路,留下来,洋插队到底,否则我不是两头空吗?反正,我有上山下乡经验,说到生存能力,你们这些书呆子可差远了。你就瞧瞧你吧,洗菜都不会!在生活上,你弱智!
果然是在“批林批孔当闯将”的年代泡过的,其“演讲”斗志昂扬、大义凛然、水泄不通、不同凡响,好几次我想插进几句刻薄话,可一丝缝隙都找不到。等她停下来,我一点还嘴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还想为她鼓掌。
她余兴未消,脸上五星红旗一样的红。我本想说,你喜欢美国,可美国喜欢你吗?终于说不出口,和她斗嘴,天可怜见,我屡斗屡败。
我赶紧掏出根烟来点上,眼下我除了抽烟,无所事事。
你怎么不说话?哑啦?!她象个二流子似的向我挑衅。
我心中的火气立刻死灰复燃,也挂了面红旗到脸上,讥道,说什么呢?恭喜你找了个好靠山?他是不是那个大律师?这下你插队是插对地方了!
她脸上的红旗慢慢褪色,变成青天白日,停顿一会,她松开嘴唇,声音嘶哑,我谁都不靠,我靠我自己。
她卷起讲义,转身进了房间。门虚掩着,未锁上。
我在厅里枯坐了很久,脑子里空空洞洞。等到一盒烟抽光,我才回房。
那时,她房中的灯熄了,门却依旧虚掩。
大概烟抽多了,躺在床上,我大声咳嗽着,眼泪都呛了出来。
七
早晨,我和窗外多嘴多舌的鸟儿们一同醒来。
李琪开门了。她进了卫生间。用抽水马桶。开水龙头。刷牙。洗脸。它的拖鞋在大厅的地面上“叭叭”作响。她在厨房移动锅碗瓢盆。微波炉嗡嗡响着,她是在热稀饭(她不喝牛奶)。
一直到她出门,她所有的动静都响在我耳中。
我根本没有睡意,尽管脑涨涨,头昏昏,但我想不出起床的理由,便只好继续躺着。我的思绪很乱,李琪、律师、我,一会儿王琳又加进来,还有个把脸孔陌生的女人交织着,演义着一种难以启齿、欲说还休的话剧。咫尺空间里,我尽情地编排剧情和角色,我既是导演又是主角,好事全让我占全了,累得很,出汗甚多,内衣粘粘地发出一股腥味儿。
我起身去淋浴。我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水线箭矢一样激打在我身上,皮肤上顿时闪烁着麻麻、痒痒的悸动。
我正意犹未尽,电话铃响了。我浑身水淋淋地跳将出来,拿起洗手间门后的话筒。请问我可以和Summer先生讲话吗?一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我预感对方是“木匠”。
我略微有些结巴,我我我就是,小姐是哪位?
她笑,我是Carpenter,Tony想必跟你说过我吧?我知道你,听Tony说,你是个很聪明、会讲许多有趣方言的男孩。
我身上的水珠淅淅沥沥往下滴,地面上很快汪出一滩带泡沫的水。让我赤身裸体接电话的,“木匠”是世界第一人。我下意识地抓起浴巾在某个重要部位象征性地挡了挡。我钝嘴钝舌地说,我也知道你,我也知道你。念经似地说了好几遍,说不出下文来。
“木匠”真是个快人快语的爽快女孩,没有让我为难,单刀直入说,今晚六点三刻在电影十二门口见,电影是七点开始,我将穿一套红色连衣裙,手上拿一册“淑女”杂志。我将坐在第一级台阶的左侧,旁边是一个小花坛。请问你有什么记号?
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设计形像及接头标志,给她问了个张口结舌。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将穿短裤和T恤。
“木匠”反应极快,敏锐地指出我的错漏,你的特征太不明显了。在Summer,十个男孩有九个穿短裤和T恤。你是穿牛仔短裤吧?
我应道,好,穿牛仔短裤。
她又问,T恤什么颜色?
我脑里乱成一锅粥,竟然想不起任何一件T恤的颜色,看到系在腰间的浴巾,就顺口说,白色吧。
OK,她再问,你手上拿什么书?
我,我拿一册中文书好了。我有点不耐烦了。
可我不认识中文。
那没关系,只要书上的字你不认识,就当它是中文好了。
安排好约会诸项事宜后,我对美国中学生不由大是佩服,在这方面我得承认“木匠”是Ph·D,我是中学生。会不会她们学校里也教关于date(约会)的课程呢?完全有可能,因为它比做木工活更为实用,更迫在眉睫。听说某中学在宣传卫生性生活时,校长大人站在校门口向学生派送避孕套。
从卫生间出来,我就着酱菜吃稀饭。早上吃稀饭,在国内来讲,再正常不过了,王蒙“嫌”稀粥“坚硬”,还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口诛笔伐逼得王部长恨不得当众喝粥以明心志。在美国,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稀饭可绝对是新生事物。来美四年,稀饭纯粹成了一个遥远的名词,和乡愁一起出现。我妈妈煮的稀饭有股幽香,思之,涎水与泪水齐下。熬稀饭当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可我们哪有时间和精神?所以我尽管嫌面包坚硬,仍咬牙切齿不改口。改变是从李琪搬进来开始。
李琪虽然觉得美利坚这也不错那也不歹,对其食品却横眉冷对,不止一次斥之为“不是人吃的”,她一天三顿吃中国菜,早上稀饭,中午晚上干饭,井井有条,一点都不能有错。有一次我见她西子捧心般地皱着眉头躺在沙发上,问她怎么了,她气鼓鼓地说她中午吃了一条热狗,吃过之后浑身不舒服。我就笑她胃比电脑还灵敏。
我现在“呼哧呼哧”吃着的稀饭当然不是新煮的──李琪还没勤快到天没亮就爬起来熬粥,她通常是在晚间一次煮一大锅,然后分装在若干小塑料盒中存入冰箱,早上取出来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即可食用。我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有生存智慧,这么简单的方法,我就是想不出来。
我打着饱嗝往实验室走去。本以为这天我去用最早了,一进门便看见王琳和计算机屏幕默默相视。她头抬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去,没跟我打招呼,脸更近地贴向屏幕。我迅速检讨了一下自己,没想到这两天有什么劣迹,便心地坦然,径直走过去,在她旁边的一台机子前坐下。
王琳的椅子不安地吱吱作响。
我偷偷瞧了她一眼。她穿了一身墨绿的套裙,色调柔和,镜片在屏幕的映照下,也是一般的绿,显得甚是趣怪。
我说,别靠得那么近,伤眼睛。
她的椅子又是吱地一响。她把眼睛略从屏幕上偏开了些,忸忸怩怩地说,你今天来得倒早。
我随口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好意思总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嘛!她一对我和颜悦色,我就不禁油嘴滑舌。
她没言语,心事重重地朝某个虚无的方向看。我注意到她那对微微有些突起的眼球在镜下缓慢地转着圈。我以为她在做眼保健操,也不在意,输入Password,准备进入系统。
她忽然开口了,声音颤得厉害,昨天晚上刘韶东太太Nancy给我打过电话了。
我心想,她给你打电话有什么了不起?刘韶东太太又不是克林顿太太。我说,喔,是吗?说什么了?
没,没讲什么,真,真的,她结巴了起来。
我一转念,顿时心知肚明:坏了,Nancy肯定给我提亲来着!这刘韶东也太不够哥们儿了,如此重大图谋居然事先不跟我通气!这下可如何是好?我该怎样回答才既不伤害她又不伤害我呢?
万幸,她自己先顶不住了,先退一步,递给我一叠纸说,这是草拟的大纲,你看看有什么要改的?
我伸指在纸上弹弹,“啧啧”连声,你可真行啊!一晚上就弄出来了,这不是太便宜Tony那小子了吗?犹太佬可是让他做的。
王琳“嗤”了一声,他除了会玩电子游戏,还会干什么?谁敢指望他?!
我说,不过不能太便宜了他,咱们不告诉他大纲已经齐活儿了,不能让这小子闲着,养成吃大锅饭的坏毛病,急他一急也是为了他的进步着想。
王琳笑着看我一眼,好,就依你。
我将大纲从头到尾细看一遍,真是对王琳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晚时间她能考虑得如此周详,简直是个奇迹。这个Project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涉及的数据数以千计,环环相扣,一个步骤有误,便可能导致结论性错误。我的天,她的脑子可以媲美计算机。我不愿显得太无能,挖空心思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小小的失误,找来我去,竟连拼写错误都没有。
我由衷地赞叹,我真服了你,难怪犹太佬说你是永不出错的王。
王琳脸上泛起一层红潮,说这些干吗?我看你老跟Tony在一起也学会了他的油嘴滑舌。你,你其实也不坏。
这是她第一次当而这么称赞我,我的脸有些发烧。
我写了几个短程序,因要查一份资料,便去系办公室去找犹太优。秘书告诉我Moses教授去参加犹太人的一个聚会去了,今天不上班。我气不打一处来,老子给你卖命,你倒逍遥自在!许你放火,就不许我点灯?我实验室也不回了,自己给自己批假,直接打道回府。
门旁的信箱塞得满满的,扯出来一看,全是广告之类的玩艺,一封信都没有。我明知不会有人给我写信,心中还是有些失望,随手将广告扔在阳台上以前用来装方便面的空箱子里,悻悻地进了屋。
我在屋里东摸摸西摸摸,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突然灵机一动,何不打扫打扫卫生?也让李琪知道我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既然你讲卫生,我就受委屈也讲卫生。我从储藏室取出房东留下的破吸尘器,这玩艺儿看上去象是二战期间的战利品,插上电,它象装甲车似地工作起来,气势磅礴,但是收效甚微,我累出一头汗才把厅里那一小块地毯勉强吸完。屋里灰尘弥漫,原来这吸尘器居然是双功能的,不但会吸尘,还会扬尘,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吸。我一个人住时,从未吸过地,我估计王琳也很少吸地,她那房间得专业人士才能打扫。李琪搬来,屋里卫生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我却不知道她是如何清理地面的,她说得没错,她有生存智慧。
我休息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走到李琪的房门口。门没锁,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并不记恨。上次我进她闺房一游,遭她训斥一顿,却也不采取“防匪防谍”的措施,房门从未锁过。昨晚睡觉时她好像也没锁门,当真将我看作不食烟火的大君子吗?前阵子还担心我犯生活错误哩!我心里忽地闪过莫名的骚动:她究竟当我是君子还是小人?对君子不设防是坦然,对小人不设防就是引诱了!我情愿作一个真小人!
我脸红了,心中把自己好生一顿嘲笑:她正春风得意,你这个找工作都没指望的农经系书呆子算老几?你连绿卡都没有!人家不但是美国公民,还是有权有势有钱呼风唤雨的大律师!
算啦,别想啦!我给自己解忧,她不过是忘了关门,That’s it(就是这样)!再说,她有什么好?王琳若是搞几套Lazarus穿穿就不见得比她差!
可是我越这么想,心中越不是滋味,阿Q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把那些五迷三道的想法放在一边吧,该为约会做点实际工作了。
我翻箱倒柜找牛仔短裤,其他布料的短裤倒有好几条,就是找不出牛仔短裤。我犯愁了,难道要破费去买条新的?不行,穿新裤子去约会,简直跟农村老大哥相亲似的,要多俗有多俗。我这人颇有点应急的才能,脑筋转几转,就想出个绝妙的穷办法来。
我挑出一件最旧的牛仔裤来,拿一条标准短裤齐腰比划,然后用剪刀顺着短裤裤脚剪下,一条有毛边的牛仔短裤就“做”成了,还挺时髦。据说当年大美女波姬小丝也是用这种裁剪法做短裤的。
六点一刻我就到了电影十二门前的停车场。我躲在车里朝外张望,大门口第一级台阶左侧始终没有出现单身的可疑少女。过了一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辆车子停下来,我一看,赶紧缩起来。
那辆车里是刘韶东和Nancy。我听到车门开了,又关上,但没听见他们说话。估计他们走远了,我才鬼鬼祟祟地抬起头。
Nancy和刘韶东隔得很开,各走各的,一前一后。我感到他们有点不对头,平常见到他们,Nancy总是小鸟伊人挂在刘韶东胳膊上,今天这是怎么啦?
我目送他们消失在人流里,满脑子的悬念,几乎忘了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了。
当我的目光重新流转到第一级台阶,我就看见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儿,我敢肯定她就是“木匠”,她的装扮完全符合暗号,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淑女”。
我都想好了接头的分镜头剧本。我手上拿着一支烟,深沉地发问:我是夏天,请问您的杂志是否“淑女”?“木匠”深情地看我一眼,无言地亮出杂志封面,然后目光停留在我牛仔短裤上的毛边上,羞涩地打着朵儿,轻声歌颂,你很有品位。
我是个已经进入实景的“导演”,但我不敢下车,我怕碰到刘韶东夫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怕他们看见,可能Tony说得对,我是害羞的男人。
我幸亏没下车去。刘韶东好像成心要逮我似的,在几根廊柱间转来转去,每隔一会儿,就很突兀地现身。Nancy手捧一大袋玉米花,和刘韶东若即若离。他们俩干嘛呢?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有兴趣玩这种地下党接头的游戏?
我的眼睛在廊柱和台阶间不断蒙太奇。
我始终看不清“木匠”的容颜,这让我坐立不安了。很明显,“木匠”也坐立不安了,坐坐站站,站站坐坐。
我其实比她更急。她在外头至少还空气新鲜,轻风徐徐。我呢?闷在车里,浑身快要捂出痱子,汗水就象一条条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蚯蚓在我的前胸和后背蠕动。
廊柱间的“剧情”扑朔迷离,刘韶东一手拿一杯饮料,茫茫然地东张西望,Nancy芳踪杳杳。我在视野狭窄的车里帮他搜寻Nancy,也没看见“女主角”的倩影。
就我走神的片刻,台阶上的“剧情”急转直下,令我瞠目结舌。我注意到有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群众演员”,看样子是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头发居然是三色Ice Cream,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盯着“木匠”看了一会,就走上去,叉着腰和“木匠”说着什么。
“木匠”摇摇头,前仰后合地笑着,毫无“打着朵儿”的淑女状,还用“淑女”拍打那屁孩屁股。那小屁孩不情不愿地走开了,一步一回头,在“木匠”右首不远处站下,继续盯着“木匠”亭亭玉立的背影。
我目光如电,狠狠击打在那个想钓二手鱼的“群众演员”身上,默念:木匠,木匠,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要是意志薄弱,咱俩美好的前途立刻玩完!
六点四十六分,“木匠”单方面中止了“等待戈多”的演出,开始朝小屁孩回眸。和她比起来,那位已变节的打字员同志简直是贞女,两年比三十一分钟,比差大得气壮山河!荡气回肠!
小屁孩甩着膀子又上去了,视我如电的目光和意志力为无物。他们相视而笑,勾着肩搭着背潇洒而去,留给我一个好莱坞爱情影片的经典背影。
“群众演员”突兀地成为男主角,这让我耿耿于怀,我抚着还未来得及亮相的“时髦”短裤,无声笑起来。他妈的,幸亏没买新裤子!
我发动车子,呼啸地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将所有的“群众演员”甩在背后。
八
星期一,Tony见到我,浮着一脸烂笑,异国情调不赖吧?跟东方女孩比起来,美国女孩是不是有过人之处?
我有口难言,含含糊糊地打发他,她象蒸汽一样。
Tony大抵以为我说的又是什么高深的方言,不敢接话。半晌,他自作聪明,你的意思是说她特别火爆对不对?
我想说我差点热得“狗屁着凉”了,可惜我不会用英文讲这句话,尽管我可以把意思表达出来,但那样的语言是没有味道的,不如不说。老美说老中没有幽默感我想也许与语言障碍有关。我碰到难以表达原汁原味的窘况时,干脆沉默是金,反倒显出莫测高深来。这一招对付Tony特别有效,常唬得他眼都睁不开。
Tony摸不准我的意向,使自动转换话题,哎,你有没有考虑过怎么设计大纲?
我假装吃了一惊,咋咋呼呼地说,我正要问你有没有拟大纲哩!我和王今天就等你的大纲来设计主程序和确定功能指标呢!看来你是什么都没做咯?我不在乎,就怕王会不高兴,还有老Moses的小鞋……
Tony的鹰勾鼻说冒汗就冒汗,朝王琳那边瞧了瞧,压低嗓子说,小声点!
Summer,你得帮我!你不是经常说“一个人有困难,八个人都来支援”吗?我也找不到八个人,就找你一个!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我在另外一个方面大力支援你!今晚我带你去个绝对刺激的地方,费用我出,他拍着胸脯说。
这家伙可真聪明,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解释得如此别开生面,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迫切需要他在“另一个方面”“支援”我,我需要一种发泄的途径,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渴望肉体的堕落来毁灭心中那份不切实际的情感。
我对Tony说,好吧,我尽量帮你,但最快也要到明天才能拿出大纲,王今天若怪罪你,你只好忍忍了。
Tony委屈地说,我什么时候不忍她了?
我不能一下子就把胸有成竹的大纲交给他,这样会使我们之间交易贬值。
Tony可怜巴巴地说.你帮忙帮到底,替我在王面前解释解释,否则我今天无法在实验室呆下去。我只要说一句话,她就会骂我八句。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笑起来。真难以想象,身材伟岸、气宇轩昂的Tony怕一个中国弱女子一至如此。我边笑边说,替你说几句好话当然没问题,不过她听不听,我就没把握了。
Tony像王琳的机要秘书似的,十分肯定地说,她为什么听你的我不清楚,但她确实听你的,我看得出来!你自己想想,她有哪一次不听你的?紧接着他咽了口唾沫,自作聪明地说,可能因为你们是同胞吧,你不是说“血的密度比水大吗”?
“血的密度比水大”这句“方言”只有我懂,就是“血浓于水”,可是我却不理解他这么说的动机。他似乎告诉我,王琳听我的仅仅是因为我是她的同胞,跟夏天本人无关,只要是同胞,不管是“秋天”还是“冬天”她都听。直到我们毕业典礼的那天,我才真正明白了Tony此言的心态。当时,我只是满腹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Tony可能以为我不高兴,就息事宁人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她听你的,她听你的,好吧?
我对王琳其实也有些隐隐的惧意,或许说是敬意更恰当。我不记得向她建议过什么,她有没有听,就更不记得了。倒是确实替Tony开脱过几次,这小子便以为她什么都听我的了。真是笑话,她为什么要听我的?!但Tony的马屁还是在我心中掀起了一层微兴的涟漪。
整个个下午,我心神不宁。Tony选了一台离王琳最遥远的旧机子,煞有其事地把键盘敲得“砉砉”直响,我听了直想笑。我也不比他强,调试程序,错漏百出,且越改越乱,心烦意乱。
我佯装去拿什么东西,刻意插过她身边,朝她的屏幕上瞟了一眼,那上面显示Error message不比我少,她的状态也不佳。我放心了,不再怕她来问我的进度,看来也用不着替Tony打马虎眼了,可是我的人情他却买定了。
她摘掉眼睛,手托着腿,一动不动和屏幕面面相觑。
我和Tony离开实验室时,我对她说,你还不回去吃饭吗?我说了两遍才惊醒她,她神色慌张地看了我一眼,嗯,你说什么?好,再见。
我想她大概没听清我讲了什么。
Tony冲我做了个鬼脸,我的天,我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愚蠢还是聪明。
我板着脸,想说“应该不会比你愚蠢”还是忍住了,我不想得罪花钱给我买快活的人。
回到家,李琪正在灶台上忙得热火朝天,桌上已经放了好几样菜,热汽腾腾,香气扑鼻而来,还有一瓶红葡萄酒点缀在桌上。
油锅“滋滋”作响,她的声音仿佛被爆炒过,干巴巴而又黏乎乎,她说,哎,你回来啦,你今天回来倒早。
她脸上红扑扑的,挂着油亮的汗珠。我目光在她和菜之间来扫描,问道,有什么喜事吗?
她手臂在脸上揩了一下,没看我,说,等会告诉你吧,就见她加大力度挥动锅铲,菜们在刺耳的碰撞声中疯狂地翻滚着,有一小块姜片从锅里飞出来,准确的降落在我的脸上。很烫,但我没叫,并不是我有多勇敢,而是被她“勇敢”的动作震住了。我默默地把姜片揭下来,丢进垃圾桶,然后跑到卫生间里去洗脸。
她把最后一个菜端了上来,解下围裙,也跑到卫生间洗脸。
我傻傻地站在桌边,不敢动弹,六盘菜的热气熏得我双眼发潮。
她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说,干嘛呢?傻站着,快坐下吃吧,难道要我喂你不成?
我干笑一声落座,她给我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后才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彼此紧张地微笑了一下。我迟迟疑疑地举起杯,问她,今天有点怪怪的,为什么干杯呢?
她的脸色酒一般的嫣,声音飘飘忽忽,听来极不真实,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我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倒进嘴里。我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我擦擦嘴角淌出来的酒水,断断续续地说,恭喜……你,我先……干为敬了。
李琪往我碗里挟了些菜,抿了一小口酒,说,吃菜,喝慢点。
几杯酒下肚,我舌头大了,你,你是不是要搬走了?来,这一杯酒为你送行,你怎么不早说,我,我好请你一顿。
李琪笑,干什么?赶我走啊?结婚后我才搬到他那里去。
那好,我还能吃几天你做的菜了,忽然间,我生出一种类似生离死别的感觉来,喉头便哽住了。
我还要再喝酒,酒杯却被她夺了去,她像咒骂酒鬼丈夫那样骂我,你要喝死呀!是不是?你这个呆子!你真是个呆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睛出奇地水灵。
大概是酒喝多了,吃饭不多,我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吃着饭,等到Tony在门外按喇叭,一碗饭没见减少。
我起身去开门,听到李琪在背后说,是女朋友嘛?我可要瞧瞧,让姐姐给你参谋参谋,看看是不是个贤妻良母。
我笑起来,回头说,他这辈子都做不了妻和母。
我跟Tony打招呼,让他在外面等着,这小子嘴上嗯嗯呀呀地答应,目光却掠过我肩头朝后看。
我气不打一处来,不待他说话,狠狠推了他一把说,走啦!走啦!
上了车,Tony还有点心不在焉,眼睛老贼溜溜地朝外瞟。其时,李琪已转身进屋了。
Tony吹了声口哨,说,她是我见过最性感的东方女人,Summer,你原来是个不知足的浪漫男人,真看不出来。
我闭上眼睛,说,别当我跟你一样,你小子是不是见了每个女人都象猫在春天?我本来是想说“发情”这个词的,可一时找不出个合适而且生动的英文词汇,结果就出来了这么一句不论不类的“方言”。
不过,Tony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也难怪,甭管是中国猫还是美国猫在春天里的生理反应都是一样的。这小子哈哈大笑,大言不惭地说,见到漂亮女人当然如沐春风。你难道不是吗?Summer,我真服了你,你什么时候收藏了个这么正点的女人?
我叹了口气,告诉你吧,别嫉妒了,她只是暂时寄存我处,我代为保管罢了。换了平时,我少不得要卖卖关子,这天大概是酒后吐真言。
Tony手在方向盘上摇了一下,兴奋地说,当真?那你应该不介意我爱上她吧?
我冷笑,我介意个屁!她下个月就结婚了,老公是他妈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律师,你敢惹他吗?
Tony一下子泄了气,沮丧地说,我什么都敢惹,就是不敢惹他妈的律师,bullshit!又晚了一步!瞧他神情就像和李琪前世有约而她被某个恶霸地主抢走一般痛苦万状。美国鬼子真是多情,难怪一场越战下来,产生了一大批有母无父的混血儿。
车子一路南行驶进downtown,七拐八拐的,我眼前便出现了警匪片中的场景。街道两侧的民房破旧得如同一只只巨大、方正的垃圾箱,白漆皮在墙上若即若离地晃荡,墙壁上爬满了花花绿绿的涂鸦,抽象得能气死毕加索。我只看得懂其中的人物“画”,具有性特征的部位被无限夸大,触目惊心,有个硕大无比的男人胯下支着一杆硕大、填满子弹的枪,虎视眈眈地瞄准着路人。
临街的窗玻璃上不知为什么都刷上了黑色的漆。墙角、电线杆旁或蹲或立着几个黑人男女,男的目光很警惕或者很呆滞,每一辆路过的车辆都能牵引着他们含义不明的目光。女的好像都在乘凉,衣服的透明度本来就很高.还要这里开个叉,那里露个孔,她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支细细长长的烟,有的点着,有的没点,松松地卡在指间,平添一种妖娆。我以前从不知道,香烟在街头女郎手上,还有这么一种特别的装饰作用,甚至可以说它是一种特别身份的识别标记。
当车子转进一条幽暗、肮脏的小街时,三个身材相仿的黑人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我吃惊地打量着他们,他们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这个东方人,他们雪白的牙齿留给我深刻的印象。Tony显然和其中一个家伙相识,那人对Tony打了个响指,转身往巷里走,Tony开车缓缓地尾随而行。
Tony气定神闭,迈着松松垮垮的步子,一摇三晃朝前走,好像在他家后花园里散步。他手上若拿一把纸扇,活脱脱就是戏台上寻花问柳的富家子。Summer先生没出息透顶,脸红脖子粗,更糟糕的是,还呼呼喘粗气,好家要找谁报仇雪恨似的。
刚才打响指的那个家伙让我们先等一会,自己闪身进了屋。Tony看我“激动不已”的样子,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别急,马上你就能得偿所愿了。
我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又没办法辩解,这小子以后肯定当我是色情狂了。这么一想,心里更是紧张,手心能捏出水来。我听见血液刺耳的流动声和血管滋滋的扩张声,恐怕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门在“吱呀呀”声中闪出一道缝来,有张脸从缝隙里挤出来,朝我们努努嘴,示意我们快进去。我走得稍慢些,被那人伸手一拽,拽进门里。
厅里灯光昏暗,我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这暧昧的环境,我本立着不敢动弹,连眼珠都不敢转。
Tony象在自己家一样随便,翘着二郎腿,斜斜地半躺在沙发上,叫我,Summer,过来,放松放松,你喜欢白的还是黑的?
我的嗓子象被辣椒呛着,发不出声音来。Tony塞给我一本小册子,很有风度地说,你先挑。对了,如果你要白的就不用挑了,他们只有一个。
我把相册合上,脱口而出,白的。后来我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就好笑,我说话的口气分明象是在挑衣服。
OK,对带我的朋友会他的情人吧,他是第一次来。告诉小姐好好服侍他,算在我帐上。Tony对一个肥胖得让我感到沉重压力的女人说。
胖女人的声音又细又轻,和身体极不成比例,先生,请跟我来。一面说,一面用绵厚的大手在我肩头拍了一把。
她把带到一间墙壁漆成红色的小房问,房里的陈设极简单,跟我在电影上看到的青楼香闺不可同日而语,只有一张醒目的大床,突兀地横陈在房间中央。
我的情人穿着粉红色的睡袍,正坐在床上猫着腰聚精会神地抠脚丫子。胖女人走上去低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就迈着碎步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顺手在我屁股上一摸,咯咯笑道,Enjoy yourself!我酒劲虽不小,但心里明白得很,暗骂一句:真他妈废话,当然是myself了,难道你enjoy?!
我的情人有满头金发,脸白如蜡,在幽暗灯光下,看不出她的年纪及脸上有无致命的瑕疵。她利索地下了床,扭着腰走向我。那件粉红色的睡袍随着她的脚步齐间瀑布一般滑落,于是一具凸凹有致的身体便一览无余地玉立在我面前。那时我闪过的竟然是李琪站在莲蓬下淋浴的幻象,身体上那些轻柔的白色泡沫音符一般颤动……
我的脑海里波涛汹涌但又一无所依,我无数次在梦中设计并且在梦中成功地付诸实现的导演意图此刻全都灰飞烟灭、烟消云散。李琪的葡萄酒在我体内燃烧了,沸腾的血液直往头上涌,弄得我头晕脑涨,脑子里发出“嗡嗡”的幻音。我的情人柔声细语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她的唇踩在我的唇上,她的手指在我的纽扣和裤带边盘旋……李琪也是这么侍候那个白人大律师吗?这个念头如同一把火,把我的血烧得更热了,热得受不了,我感到眼睛湿漉漉、热辣辣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我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猛地伸臂抱住她,她在我的臂间痛得叫起来,叫声酷似猫被踩尾的厉叫。
我举重若轻把她扔到床上,自己则象蛰伏已久的豹子纵了上去。
我这么一折腾,腹内顿时翻江倒海,眼前发黑嗓子发甜鼻子发湿嘴唇发干,我知道这是酒的后劲上来了。我拼命咽唾沫想压制住呕吐的势头,可喉头一松动,便像水龙头打开了再也关不上,肚内积存的秽物喷薄而出,结结实实倾泻在身下的玉体上面。
我的情人失声尖叫,蛇一般从我身下挣脱出来,当胸给我两记追魂掌,力量不够,又补了一脚,将我踢落到床下……
美国人服务态度真好,我如此亵渎温柔乡,仍未对我怨言相向,胖女人还端来一杯冰水给我,令我好生感动。事后我才知道Tony付了双份钱,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好像我吐到他身上一样,他说,你他妈的怎么搞的,见了女人就拉肚子!
我狼狈不堪躺在后座上一言不发。Tony见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心软了,安慰道,你恐怕是太激动了,以后你当它象上厕所一样自然就没事了。
我还是沉默,心里痛骂:天杀的葡萄酒!天杀的李琪!你害得老子丢人现眼,连失身都失不了!
九
李琪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有时忙得彻夜不归。李琪不在的夜晚,小便时我还习惯性地“练马步”,等反应过来无此必要时,也完事了。我很气恼,觉用自己牺牲实在太大了,为她,这个我永远得不到的女人,我改掉了有二十多年历史的撒尿姿式。
那时,我基本上已能够用平常心来对待李琪“投靠番邦”这一变节行径,有时我甚至还能这事和李琪开玩笑,只是在那样的玩笑里我们都没能流畅地笑出来,但我仍然要开,一逮到机会就开,边说边死死盯着她,她一般不看我。
李琪结婚前我又见过那个律师一次面。我想在她面前礼貌待他,那怕是冷漠的礼貌,冷漠我是做到了,礼貌不礼貌我就不知道了。我当他是不许说话不许动的木头人似的,故意时而大声时而小声和李琪说着中文,李琪恨尴尬,不时将我的话“实况转播”给律师听,当然有所剪接,目的是隐恶扬善。
我听到律师低声嘀咕,你说他是Ph·D,难道他不会说英文吗?
李琪白了我一眼,说,他是个怪人,高兴了就说中文,不高兴了就说英文。
律师将信将疑地笑了。我不得不佩服李琪,她再次让我见识了何谓生存智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无懈可击、左右逢源。
李琪以前和我讲话一向冲头冲脑,刺得我发毛,自从和律师确定婚期后,一改往日作风,待我如宾,从不凶我,也不和我争论。我有时耍泼皮找她吵,她便说,你说得对,还不行吗?
我一直渴望能在口头上战胜她,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心中却无半点预期中的满足,相反我觉得极其无聊,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下次犯同样的毛病。我想我真是太没劲了,我讨厌自己,也可怜自己。
等律师走后,我又开始向她挑衅,阴阳怪气地说,在美国未婚同居是很正常的,再说你们过两个星期就要结婚了,早点搬过去不是还是省了房租吗?印象中,这是我第三次逼问她同样的问题。
她背过身不理我,将水龙头打开,“哗哗”地冲着泡在水槽里的菜。她这样处惊不变的大将风度使我大为恼火,我一气之下,竟然冲上去,扳她肩头,迫使她正视我的无聊的愤怒。这是我们“同居”以来唯一的一次肉体接触,她的肩头柔软且富有弹性,我的火气在触摸的短暂过程里消去不少。
她的手湿淋淋地抚摸着我刚扳过的地方,斜了我一眼,总算恢复了些本色,绵里藏针地说,我愿意,不行吗?
她一句话就让我没脾气。其实,我又何尝真的愿意她搬走?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示威性地追问她这个问题,一半原因是想解开心头的一个疑团。凭一个失意男人的第六感,我知道这个疑团的谜底至为重要。
精明如李琪怎么可能不算计到每月近二百块钱的房租?而且她和那个律师事实上已经同居了──我无法相信她去律师家“上班”和一般人在公司上班会没有不同,那是真正的同居,不像和我。一周三天在那“上班”不算,有时晚上还不回来,她住在律师家的时间远远超过呆在我“家”。那么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我可以帮她做功课?不太可能,凭她的手腕,要按抄作业简直易如涂口红。就算退一步讲,我是最理想的枪手,我也难以想像她每月舍得花二百块只是为了几次作业──她远不至于如此好学。不论谜底如何,结局是已经定下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除非我变成律师。
李琪的婚期越来越近,作为她的“娘家人”,我理所当然要送她一份礼物。我往礼品店跑了四五次,每次都空手而归。并非我对礼品有多么挑剔,而是因为那些礼品都太精致了,精致得叫我伤心。每祥礼品上都千篇一律画着举世闻名的图案:一箭穿双心。我至今搞不懂这个图案所隐含的寓意。想想看,一箭射个对穿,那有多痛啊!更可怕的是,那两颗红心就象撒了辣椒粉和孜然粉的羊肉串一样串在一处,往后的日子有多难熬呀!喔,所谓爱情就是家庭这个烤肉架上的羊肉串!
不送礼是不行的,李琪说不定以为我小气哩。记不清考虑了多少回、跑了多少趟,最后我终于买到了一件称我心如我意的礼品。我在TOY’RUS(美国最大的连锁儿童玩具商店)买了一个大芭比娃娃,该娃娃身上穿着漂亮的新娘礼服,风情万种,就是显得太早熟了。李琪很喜欢,我更是满意得一个劲地赏识自己:这件礼物不着痕迹地将新郎的形像抹得一干二净,呵呵,李琪你是没有新郎的新娘,而我是没有新娘的“狼”。
我送给李琪礼物的那个晚上,李琪做了好几样特别的菜,特别的意思是在美国很少吃到并且价格昂贵。其中有韭黄鳝糊和新鲜春笋烧腊肉,我吃得极是狼狈,那盘鳝糊都快要见底了,李琪好像还未动筷子,我抬头看她时她迅速地收回目光,因此我无法判断我埋头吃饭时她在看什么,我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不吃?你看都被我吃光了。
她的嘴角咧了咧,似乎是在笑,说,我不喜欢吃黄鳝,我还担心你也不爱吃哩,你最好都吃了,也省得放冰箱了。
我傻逼似地问她,你可真逗,你不爱吃,又不知我爱不爱吃,你买它干吗?是不是现在钱多得没处花了?
她低头扒了一口饭,嘴就停在碗边咀嚼,她的腮帮像鼓风不足的帆轻轻颤动著。那口饭她嚼得可真细,我拿着牙签把牙缝戳了遍,她才抬起头来,答非所问地说,做菜不难,我把菜谱给你留下,有空照上面练习练习,做熟了,并不费多少时间,我刚来美国时也不会做菜,我让我妈买了食谱寄来。
我大大咧咧地一挥手,用不着,还是你带走吧,多变点花样讨大律师老公的欢心最为要紧。至于我嘛,料想找一个会烧菜的老婆也不难,实在不行,吃方便面也能活命,我声音突然黯淡下来,我也不是什么金贵命,无权也无势,活着就好。
李琪没吱声,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笑起来,你不是说你有一中一台吗?她们难道都不会做菜?
我愣了一下,打着哈哈说还没尝过还没尝过,把“一中一台”给搪塞过去。
李琪没有笑话我,边收拾桌子边说,根发,你听我一句话,心性别太高了,你自尊心太强,对女孩子将就一点,懂吗?
我觉得她这句话有话外之音,可是又捉不准,我只好不语。
我变得起来越贪嘴了,每天晚上都要磨蹭吃上李琪现炒的菜才去实验室,自然,我去实验室的时间是越来越晚了。
我每次到实验室都是踮手踮脚从后门进去的,奇怪的是,王琳脑后长眼似的,我的脚刚迈进门槛她就蓦然回首,但她的脸色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难看。这样一来,反倒让我不好意思了,然而这点内疚不能阻止我的迟到。
Tony告诉我,王琳比以前更早来到实验室。Tony好几次白天不来学校,晚上提前个把小时来实验室,每次都看到她已经在里面了。他现在在我面前提到王琳,不再骂她巫婆老处女了,我猜可能是王琳这段时间没有对他冷嘲热讽。
可是,王琳的工作效率反倒不如从前了。犹太佬让她独立搞的一个项目,期限过了她还未能交货,这很不寻常,以前哪次她不是提前完成的?犹太佬要在次日的学术会议上用到这个报告,他太相信王琳了,以为她早就做好了,只是忘了送给他。犹太佬情急之下便扯掉了上帝选民的面纱,象个抢不到钱财的强盗那样破口大骂,我供你学费,供你生活费,你就是这么做事的!简直,简直是猪猡!
王琳只是低头抹泪,没有还嘴,要是换上往日,她要不给犹太佬一巴掌才见鬼了。犹太佬狗急跳墙的鬼样子让我非常反感,我怒目而视,很想石破天惊地吼他几句,却张不了口,舌头僵得风干一般。
想不到这时,Tony出头了,他慢条斯及地说,Moses教授,这不公平!她是人,一个女人,不是计算机!不可能永远运行无误,何况,她很努力,我相信你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么努力的学生。我很遗憾听到你骂她,我想如果你不郑重向她道歉的话,我们三人有可能控告你辱骂学生。
看到犹太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象个行窃时被当场抓住的小偷。我觉得Tony这小子形像还真他妈高大,我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的个头确实不小。我虎视眈眈地盯着犹太佬,只要他再出言无状,我的舌头恐怕要考虑复活了。
犹太佬真是个能伸能缩的汉子,想来这是以色列人散入外邦千年学到的处世哲学吧。我对他既佩服又鄙视,只见他欠身说,对不起,王,是我错了,请原谅我的粗鲁。我,我想我急糊涂了……
身为大学终身教授而自认粗鲁,这个道歉颇具份量和诚意,所以我的舌头也没必要复活了。
犹太佬走后,我动员Tony放下手边的工作帮王琳赶。三个人忙到深夜,总算把那个该死的报告弄好了。Tony哈欠连天,双眼发红。我有些可怜他,他大概自上学以来从未这么用功过。
他走到门口时,王琳叫住他。王琳说,Tony,谢谢你。
Tony揉着眼睛,笑着说,没关系,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只是帮不上,今天我能为你出一份力,我很自豪,真的。说到这里,他腼腆起来,话也不太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你,还有Summer,帮过我很多忙。
我理解他为什么支吾,王琳第一次这么客客气气,弄得他不适应。不久之后,我才明白,我其实一直错看了Tony。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学校的Escort(护送)车早没了,自然用由我做护花使者。街上人迹稀少,只有我这辆车子孤独地行驶于寂静的街道。
途中,王琳只说过一句话,是关于Tony的。她说,他人不错,我以前不该那样待他,我没想到,为我说话的竟是他。
王琳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我听在耳里却如闻惊雷。我意识到自己他妈的不是东西,为了不开罪犹太佬,我强迫良心沉睡。
又是一个周末。
我还没起床,已经听到李琪进进出出了三次,不知她瞎忙什么。就算她瞎忙,也比我什么都不忙好。一到周末,我就像个无知的大富翁,大把将时间挥霍在床上和发呆上。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庸人,上酒吧都找不到伴。Tony只有在星期一到星期五才是我狼狈为奸的亲密战友。周末嘛,我们就各奔东西了,我在中式的空虚中慎独,他在美式的空虚里狂欢。
所以当刘韶东带着他儿子小狗剩出现在我的门口时,我简直是喜出望外,也不去考虑小东西有可能哗啦啦讲一下午流利的英文了。
刘韶东说他和Nancy有事,要把James(就是狗剩)在我这放一下午。说完,他坐也不坐,转身就走。忽然他又折来塞给我二十块钱,让我晚上带狗剩到餐馆吃顿饭。我恼得够呛,把钱摔给他,喝道,咱哥俩儿一场,怎么还搞这一套?你小子西化得莫名其妙。
刘韶东麻木不仁地把钱塞进口袋,没跟我说什么,俯身对他儿子说,James,你乖乖的,爸爸晚上就来接你,再见。
小狗剩眼睛忽闪忽闪的,说,我要达爹和妈咪一起来接我回家。
刘韶东含糊其辞地说了声好,在儿子头上揉了两下,这才离开。
我看得出刘韶东有些不对头,联想到那日在电影十二门口的情景,我预感到有一场风雨将至,不由得可怜起对世界还似懂非懂的小狗剩。
我帮狗剩把玩具从他的小背包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那正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套恐龙组合玩具。
狗剩没有碰玩具,手托着腮,脸上的神情和年纪极不相称。那种神情可用Cool来形容,Cool这个词大约是最难译成中文的了,港台将之译为“酷”,不过是管中窥豹,用来形容街头那些飞扬跋扈的臭小子还凑合。
小家伙那样子,看得我既心酸又惭愧。我慈祥地摸着他的后脑勺,为了不至于增加他的不快,我善解人意地用英文向他,James,你教叔叔玩恐龙大战游戏,好吗?
狗剩的回答出我意料,至今仍印象深刻,此刻我写这篇文章时,他那稚气的童音栩栩如生地重现于我的耳际。他用中文说,夏叔叔,今天我可以和你讲中文,因为我的同学不在这里。你知道,他们觉得中文怪怪的,我不想被他们嘲笑。
我的眼睛猛地一潮,一时竟不敢开口,怕吓着他,也怕吓着自己。我杂乱无章地摆弄着那些模样古怪的恐龙,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狗剩忽然抱住我胳膊,说,夏叔叔,狗剩想回家。
我刮他鼻子,你是个小男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出息!你爸爸不是说好,晚上和妈妈来接你回去嘛?叔叔的家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叔叔都不怕,你怕什么?
狗剩嘴一咧,不管不顾地哭开了,我怕达爹妈咪不要狗剩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恐龙了……
我旁敲侧击地诱供,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狗剩?狗剩不乖吗?
狗剩又抹鼻子又抹眼睛,弄得面目全非,哭声更响了,狗剩乖的,狗剩听话,爸爸妈妈吵架,达爹要到中国去,妈味不肯,达爹非要去,妈咪非不肯,达爹要一个人走,狗剩要达爹。
从这孩子支离破碎的语言里,我大概猜到了“内战”的状况,刘韶东曾跟我说起他毕业后准备回国,我还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说着玩,没想到他来真的。这让我非常惊讶,对于他来说,走出这一步比其他人可难多了,他不仅有了两个孩子,老婆又是ABC,是什么促使他下了这个决心?我可不相信报纸上宣传的什么“报效祖国”的屁话,“报效祖国”本来是个神圣的词,可是被龌龊的笔弄脏了。我问狗剩,你愿意跟爸爸到中国去吗?
狗剩焦急地说,那妈咪怎么办?狗剩要达爹,也要妈咪。
我为难了,实在想不出一个鱼和熊掌兼得的仁慈办法。为了哄他不哭,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狗剩喜欢中国还是美国?
狗剩咬着手指头,眼睛骨碌碌地在我脸上轮了一圈,迟迟疑疑不开口。
我知道他已经有了答案,并且我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还是忍不住要问,跟叔叔讲实话,叔叔不生气。
狗剩怯怯地说,我喜欢美国多一点。妈咪说中国很穷,爷爷奶奶家没有car,也没有computer,妈咪还说中国很boring,没有Batman,没有football,也没有baseball,还没有迪斯尼和麦当劳。
狗剩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他这么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察颜观色,真难为了他。我能想像他是怎样艰难地在父母的目光之间寻找一种可以接受的平衡。我也突然明白了刘韶东是如何艰难地和Nancy在人前作出恩爱状,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回国。不好找工作固然是原因之一,但非主因。
我吃力地笑着,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开玩笑时无异,我说,中国的bicycle比美国的car多得多,car不好,car制造空气污染,就是airpollution,你们老师一定和你们讲过吧?我话一出口,肠子都悔青了,我说的其实是non-sense,中国的空气污染程度那是提都不好意思提,唉,蒙一个孩子,我他妈真没劲!可我不这么说,我又能说什么呢?
万幸我的干儿子还没早熟,这孩子点点头,老师说空气污染非常有害,它会引起caner。
我松了口气,壮着胆子继续说,口气越来越不象开玩笑,仿佛不是面对狗剩,而是在面对狗剩他妈。我说,中国有许多exciting的东西是美国没有的,美国人做梦都做不出来!中国有长城,老长着长,叔叔不清它有多少mile,从太空梭往在下看,什么白宫、五角大楼、华盛顿纪念碑全都鬼影子都没有!只看见长城象一条巨龙盘伏在地球上,宇航员叔叔还拍下相片哩,你想想它有多大!
狗剩眉开眼笑,哇,Great wall!
我严肃地纠正他,是The great wall!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
狗剩开心地说,夏叔叔,你知道得真多!爷爷奶奶都不知道The great wall,我以后一定要去长──城。
对,你一定要去,不到长城非好汉,你要做好汉就一定要去长城!我拍拍狗剩小脑袋说,每个人都知道长城,爷爷奶奶也一定知道,他们忘了对你讲。
狗剩认真地说,他们always说中国什么东西都不如美国好,哈哈,他们一定不知道长城。
我怔住了,半晌,叹口气说,你爷爷奶奶太谦虚了,这也是美国没有的。
后来,我带狗剩出去,在给李琪买结婚礼品的地方给他买了两套拼拆式的长城模型玩具。两套拼在一起,颇具规模,足可将带着眼罩、装模作样、装神弄鬼的蝙蝠侠围他妈个水泄不通。
晚上,刘韶东来接狗剩回家,狗剩兴高采烈地亮出玩具,骄傲地喊道,达爹,看,长城!我要去长城,我要做好汉!
刘韶东明显有些魂不守舍,儿子的欢呼只牵出他嘴角一抹敷衍的微笑。我见他没有提家务的打算,也只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临别时,我对他说,你有没有路子帮我打听一下,看看国内有哪个单位或研究所接受我们这个专业的Ph·D?
刘韶东使劲搂了一下我的肩头,说,我有数了。
十
Tony变了个人似的,正儿巴经地用起功来。上午、下午、晚上除吃饭时间外,全泡在实验里。到底是柏克莱的学生,底子不薄,几天下来,就让我刮目相看,连王琳都忍不住在我面前夸过他一次。
倒是我,三人中显得最懒散了,以前的Tony和我调了个位置,差强人意的是,我的份内工作基本上能勉力为之,不至于影响他们相关的分工。王琳既不对我有微词,反正我没听到过,Tony就更不至于说三过四了,念在我们共同猎艳的份上,有时还替我在王琳面前打打马虎服什么的。真是“善有善报”,他现在为我做的,正是我以前为他做的。Tony突如其来地拿出中国人民你追我赶的五年计划精神,很让我疑虑。我只能强压住好奇心,这样的问题是问不出口的。老美敏感起来,他们会觉得此类我们常用来采访先进人物的话带有侮辱性。
有次我看到他在翻阅一本加州农业经济研究所的宣传册子时,才恍兮惚兮:这小子找到庙了,急着要出师。
我的心愈发冷了,不由想起王琳曾经说过的话:毕业后干什么?农经这个专业本来就挺难找到工作,学位越高越他妈难找。如果是美国公民,尚有一线希望,我还没听说在美国有Ph·D卖茶叶蛋的。我连绿卡都没有,就算我才高八斗九斗,也没哪个好心的公司肯花精力找律师给我办居留权,因为这一行的P们严重过剩,找个本国的既爱国又省麻烦,谁愿意没事找事?我如果是老板,也会这么干。当然,回国是一条路,一条退路。在我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条路似乎还有着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虽然不至于可歌可泣、荡气回肠那么严重,用李琪的话来说,起码也有镁光灯下的辉煌。
我对美国的感情是复杂的,我一方面憎恨它趾高气扬的世界警察派头,一面却又迷恋它的富强昌盛;我一方面讥讽它几近空白的历史,一面却又惊叹它二愣子似的无牵无挂迈开大步朝前走;我一方面嘲笑他们不疼不痒不冷不熟的家庭伦常,一面却又羡慕他们人际关系的简单明了,不留后着;我一方面讽刺他们行政法律机关的繁文缛节,一面却又叹服他们的虽非万能然而相当有效、公平的法治……让我舍弃这里的一切,两袖清风而去,毕竟有些不甘。我明白,回去了,我不可能得到同等的物质条件。即使我现在是学生,仅靠奖学金我也能享受国内所谓的小康水平,四大件俱全,有电话,有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卫浴设备,还有二手车开开。这些,国内的大学教授穷其一生也未必有。我以前的导师家里最值钱的是一台十四寸的梅花牌黑白电视机,我走后的第二年,听说他退休了。骨子里我是个庸俗的人,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很惭愧。李琪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本质,尽管她和我一样庸俗,甚至更俗。有时,我为了掩饰心灵某个角落的失落与自卑,我拒讲英文,用最刻薄的话痛骂美国,用最偏激的话痛赞中国。可是之后,那份失落感却丝毫未有减轻,也许,这正说明了我的空虚和无聊吧。我既庸俗又空虚,我很难过。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还算不上汉奸。我不喜欢做一只舔人唾液、学人言语、让人可怜并且善解人意、被人吹捧是精品的哈巴狗。
我只不过是土得掉渣的俗人。李琪是个洋得滴水的俗人。我们若是以短补短,真是般配的一对。再过几日,李琪就要在哥伦布最大的教堂举行婚礼,而我还说这种昏话,可见我有多无聊。
为了消解这种无聊,我开始走向另一种无聊: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认真仔细地打量王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注册商标──那瓶底厚的眼镜不见了。Tony告诉我,她新配了一副“博士论”隐形眼镜。其实不用他多嘴多舌我也能看得出来:她的眼珠凭什么那么蓝?观察王琳的结果,我得出一个“夏氏美容原理”:眼镜是女人美丽的大敌,尤其是黑边眼镜,若是镜片厚如瓶底那就更糟糕了。当然。墨镜不算。去掉眼镜后的王琳,我第一次发现她的面容是那样清秀,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混杂的美丽,我以前怎么就瞎眼了呢?她的皮肤白嫩,仿佛弹指可破,比那些一天到晚糟蹋美丽、大搞日光浴、硒出黑斑皮肤癌的美国白种女人白得多了,配上绿色基调的衣裙,宛若一朵迟开的水仙,怒放在买验室。女人可真奇怪,少一副眼睛,就多了这么多美丽。难道以前是眼镜让她枯萎了?要不就是她最近被什么东西恶补性地滋润了。
Tony一用功装束就大失水准。以前那种吊儿郎当、脏了巴叽、胡子拉碴颇有硬汉影星威廉斯·布鲁斯的韵味悄失殆尽,代之以高中生那种整齐得让人发笑的衣着。我将我的发现告诉王琳,她竟是一言不发。王琳当真是无趣的女人,外表再变也是白变。
李琪正式搬家,是在她结婚的前一天。这意味着我们的”同居时代”正式寿终正寝了。
我们两人都装作忙得没空说话、没空擦汗的样子,任脸湿乎乎的。不管行李有多重,也不管有多轻,我们一件一件地抬着往车上搬。最后一件是一只小挎包,我们竟也各执背带一头把它往车上“抬”。外人可能以为我们在玩过家家游戏。其实,我们一直就是在过家家,而现在,家家要散伙了,就是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过家家不是游戏,并且一点都不好玩儿。
我竭力装得很无厘头的样子,用手指头勾起那个小挎包说,这,这,这也太,太夸张了吧?我看不见我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我松开手,包带的另一端还执在李琪的手中,她没有松开。
李琪丰满的红唇斜斜地裂开来,嘴形美丽地扭曲着,半晌,有裂帛的声音从里面出来,使再也挡不住了,她就站在门口放声哭将起来。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甚至不能忍受站在她面前。我转身逃跑似地进了屋。门在我身后被顶住。
她跟了进来。
我被她在身后一把抱住,她紧贴着我,在我肩膀吻了一下,颤声说,根发,你要我吗?
我不自觉地伸手反身拥住她,抚摸着她浑圆的肩头,如同感觉着一匹冰凉柔软的绸缎。我伸手为她擦着脸上的泪珠,说,我不是公民,也没有绿卡。
她将整个身体重量都集中在胸前向我倾压,抹了把脸上的泪珠,说,我不是要你娶我,只是要你要我,要我!她的手指渗进我衣服,在我胸口轻轻触摸着。
一股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迫得我几乎站立不住。我挣开她的怀抱,并将她推开。
我用发涩的舌头和发干的嘴唇说,我明天去参加你的婚礼,并预祝你新婚快乐。
她凝望着我。
在这场眼力的角逐中,我又输了。我低下头,却仍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无处不在,透着股热烈的悲凉。
那一刻是如此漫长,时间仿佛胶住了。我在凝固的时间里成为一尊盐柱。
她缓缓地转动锁拴。缓缓地拉开门。缓缓地走出去。门缓缓地带上。汽车马达缓缓地响着。车轮在路面缓缓地摩擦着。
我缓缓蹲下来。
第二天,我没去参加她的婚礼。
我睡觉。
我睡在她的房间,睡得很死。睡之前我把那瓶还剩一半的葡萄酒喝得精光,就是那瓶天杀的葡萄酒。
她的梳妆台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食谱,另一本还是食谱。
她的婚礼声势不小,几乎惊动了整个哥伦布华人圈,连刘韶东都忍不住跑去观礼了。后来有人说,将来谁写哥伦布华人创业史不能漏了这个盛大的婚礼。
刘韶东对我说,语气非常惊讶。他说,世界真是太小了,你知道新娘是谁吗?我们插队时在同一个知青点!
我并不惊讶,既然她插过队,一定会在某一个知青点,跟你在一起和跟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在一起没有任何区别。哪怕是和我自己同在一个点,我们不正是在同一个点嘛?又怎么样?
我没附和,刘韶东谈话兴致并未因此减低。他指手划脚地说,我的天,这个小女孩可太能混了!当初闹回城那阵子,谁都以为她将最后一个离开生产队,甚至永远扎根在那里。因为她父亲虽然死了,但他“右派”的帽子还没死,母亲据说改了嫁,根本没有人能帮她打通一个又一个关节。平时表现也不积极,她是闻名全大队的小资产阶级分子。那时,她真小,长得象根豆芽菜,年纪也小,我们都大她一截。出人意料的是,她竟是第一个回城的人!当然,许多人都不服,去找大队长评理。大队长迫于众怒,不得不出面作了个公开的解释,他不说还好,一把可炸锅了!说到这儿,刘韶东大笑道,他妈的,你实在想不出那个混蛋大队长说的有多荒谬!
我好奇心上来了,同时心里隐隐有些难受,问道,他,那个混蛋,就是大队长说了什么?
事隔十几年,刘韶东讲起来依然有些激动,大队长说她是个恶毒的小资产阶级分子,人小鬼大,好吃懒做,阴险狡诈……四个字的缺点他说了一大堆,还说这些劣迹都是由她的阶级本性决定的,所以她是改造不好的,让她留下来势必破坏知青点的纯洁性、革命性和积极性,进而影响到整个上山下乡的宏伟大业,所以他才把她赶走了,赶得远远的,赶回城。台下人听傻了眼,如闻天方夜谭。短暂沉默之后,胆大的跳起来指着队长鼻子骂他祖宗八代。胆小的私下找队长、书记“交心”,痛诉自己品质多么低下,小资产阶级倾向比她严重得多,恳求组织上从快、从严把自己“发配”回城。
刘韶东吃吃地笑起来,接着说,不瞒你,我也是“交心者”之一。这场风波一直到两个月后大队长被抓起来才平息。
我声音嘶哑,猜到了大队长的罪名,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抓他呢?
上头说他调戏强奸女知青,判得不轻,刑期他老死狱中。谁也不知告发大队长的那个女知青是谁,几个有受害嫌疑的女知青都不认帐,也难怪,都是些未出嫁的姑娘,脸皮薄嘛,不过,大家都怀疑……
我没有让他说下去,对这位好心告诉我真相的好友恶声恶气地说,我他妈没兴趣听你们当年的鸟事!
我不想听。
李琪结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有几个深夜,我听见了电话响,拿起话筒却没人说话,我又“喂”又“Hello”,那边依然不回答,除了微弱又急促的喘息声。我怀疑我是否得了幻听症。
在不久的中秋聚会上,我碰到了一个李琪同系的学生。她说李琪一结婚就辍学了,找律师要了一笔钱,跑到纽约唐人街开了一家中餐馆。
感恩节前一日,我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找犹太佬大吵一顿,坚持要在年底毕业。也许是在节庆气氛的感染了,犹太佬心情好,他竟然同意了我的要求,而且丝毫没难为我,许诺节日后就给我安排答辩。
我实在太兴奋了,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王琳和Tony,希望他们也能“翻身得解放”。出我意料的是,王琳一脸尴尬,没做声,还是Tony替她作答,教授也同意让我们年底毕业。
我一听气炸了!这两个狗男女早就找过犹太佬,居然气都不跟我通一声,害得我没头苍蝇似地单干。我脸色铁青,用中文对王琳说,怎么?你也不想做学问啦?可惜!
不过心平气和下来,我意识到如果他们没有先提出毕业,Moses肯定也不会让我毕业,我应该感激他们才对啊。我有点小鸡肚肠了,不象个男人。尽管我不生他们气了,但起初让我生气的那个问题并未解决:为何王琳伙同Tony或者Tony伙同王琳“起义”,却一点消息都不让我知道?
我写的这个故事基本上平淡无奇,奇峰出现在毕业典礼的那日。奇峰出现的同时,我所有的疑问也都水落石出了。
典礼结束后,Tony和我身穿赶鬼服一般的博士袍,互相拥抱致贺。王琳也穿着峨冠博带的“赶鬼服”,奇怪的是,她站在一对金发碧眼的老头老太旁边,脸若桃花灿烂,人若过新年的喜儿。
我远远对她打个招呼转身就要走。Tony拉住我,满脸春色无边,说,Summer,别走,你得帮我一个忙,你必须帮,因为我们是战友。“战友”那两个字他竟用中文说的,发音正确,比我带方言口音的国语差不了多少。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干脆用中文问他,帮什么忙?
难为他居然听懂了,他说的不三不四的中文倒害得我听不懂。
后来,我想也许不是听不懂,可能是不敢相信。他怪声怪气地说,我后天和王结──婚!我想请你作伴郎,可以吗?
他看我眼皮和嘴皮都合不拢,又重复了一遍。
我朝远处看,王琳碰到我的目光就低下头来,倒是她身边的老头老太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Tony画蛇添足介绍说那是他父母。
我舌头好久收不回来。我不记得我当时如何答复Tony的,但两天后我是作了伴郎。在《婚礼进行曲》中,我想到我曾经说我和王琳最好的结局就是我做她婚礼上的伴郎而非新郎,被我言中了。只是王琳永远没有机会给我做伴娘了,这真不公平。
早在着手论文答辩的时候,我就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漫天撒resume,中国、美国都有,所谓“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是也,哪里先要我,我就先去哪里。
博士帽的痕迹在额头尚未消失,我就接到中国XX经济信息研究所的聘书。刘韶东比我早发resume,他已经接到好几个国内单位的录用通知,正踌躇不知挑哪一个好,刚好录用我的研究所也给他发了聘书,于是他选择和我同殿为臣。
我们订了同一天的机票回国。狗剩将同我们一起回去,刘韶东打算让儿子上完中学,再让小家伙自己选择大西洋两岸的来去。
离回国还有一个星期,我忽然心血来潮,独自开车跑到纽约去了。
我漫无目的地逛,好多著名的景点,如自由女神岛、世贸大厦、洛克菲勒中心和一些大博物馆,我一个都没去看。我只是想随便逛逛。
唐人街景观直如上海城隍庙一带一般无二,脏乱里透着一股沸沸扬扬的亲切。我一连在唐人街逛了两天,我必须要回去了,剩下的事必须在回国前料理好。
我打算上午再最后看看这个举世闻名的唐人街,下午回哥伦布。我把车子停在一个收费停车场,然后象前两天那样四处乱转。
走着走着,在靠近百老汇大街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一家餐馆。那餐馆毫无特别之处,外观甚至颇为寒碜,它有个土气而亲切的名字:“根发小馆”!这四个字闪电一般在瞬间洞穿了我,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走进餐馆。我对服务生说,你们老板在嘛?服务生说,老板不在,她订货去了,可能晚上才回店,问我有什么事?
我心里轻轻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这样也好。
我对服务生说,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其实是来吃饭,请问你们的招牌菜是什么?
服务生飞快地报出菜名:韭黄鳝糊。
我说,就要它。
当服务生将菜端上来,闻着那股熟悉的香气,我无声地伸出筷子。
我吃不下去,吃了一半,我让服务生给我把菜打包。
走出餐馆,我从包里拿出两本书,悄悄放在餐馆门旁的信箱里,想想又拿回一本。
我朝停车场的方向走,没有回头,眼睛刺刺地发痛。
从唐人街穿出来,沿着哈得逊河,不一会就上了华盛顿桥。桥很高,河面苍苍茫茫,曼哈顿逐渐成为一帖模糊的背景。
收音机里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起首那一阵阵沉重的叩击声,叩得我狼籍满面……
2000年4月8日5:30
改于新泽西Parsipp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