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死你的温柔(三等奖)

文/何葆国

徐坤一见到警察就抱头蹲了下来,像个受委曲的孩子,含着一口咳不出的浓痰哽咽地说:”我他妈的这是怎么啦,你们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来自天南海北的老同学们,一个个表情沉重,谁也没有说话。

大家都知道,要不是徐坤,就不会有这次毕业十五年后的同学聚会。昨天的晚宴上,大家轮流向他敬酒,对他几个月来辛苦筹备同学会表示感谢,他乐哈哈的合不拢嘴,与对方干了杯还要握一下手,要是女同学,还要说上一句”握着女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谁会想得到呢,几个小时后居然发生了命案,男同学董海东掐死了女同学苏彩云。

徐坤搞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会有兴致搞同学会,那完全是心血来潮。几年来他已变成一个很懒散的人了,但是,搞个同学会的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他全身的细胞就亢奋得跳荡不已。那时他正在午睡,身下像是有一块石头似的,硌得他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他索性从床上一骨碌翻了起来,抓起手机就打电话。他最先打给老班长傅成功,开门见山说了搞个同学会的想法,傅成功连声说好,这个老班长很有感慨地说,十五年了,老同学是有必要见见啊,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啊?徐坤毕业后跟傅成功一直保持着联系,也到他所在的城市出过差见过面,但是更多的同学是失去了联系,一般只知道在某省某地,至于具体单位、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也就不甚了了。徐坤原来想拉上老班长,两个人一起来筹办这个同学会,但是老班长用一种做决议的口气说,你牵头来搞吧,你有这个能力,你也有这个条件。这句话让他听了很受用,笑呵呵地说,行,我来牵头,就算我为老同学办一件实事吧。

徐坤毕业那时是1989年的6月,学校乱糟糟的,同学间连个会餐也没有,就作鸟兽散。好在他提前几个月准备了一个本子,还在本子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了”青春祭”三个字,请大部份同学留下了地址和赠言,个别同学还赠送了相片,就直接贴在了本子上。那天下午,徐坤从书橱下面找出了这本”青春祭”,封皮都有些发黄了,像是一件历史文物,他很感慨地打了开来,心里一下子涌起了许多往事。那天下午徐坤就带着”青春祭”

来到办公室–顺便说一下,徐坤前两年从办公室主任升为这个十分要害的马铺市某局的副局长,在六个副局长中排名第二,他坐在宽厚舒适的大班椅里,把”青春祭”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其中唯一一张女同学赠送的相片,他足足看了五分钟,花圃里十几盆怒放的菊花,一个女生笑盈盈地蹲在菊花的后面,透过相纸笑盈盈地看着他。这个女生就是苏彩云,当时在班级里虽然没排上”四大美女”,也算是比较出众的,歌唱得很好,特别是她饱满的胸脯,曾经令徐坤暗地里垂涎欲滴。那时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听说是个军校里的教官,徐坤到底不敢贸然出击,刚毕业那阵子,时常看着她的相片发呆。

苏彩云是同学会第一个来报到的。要不是她先叫了徐坤,徐坤压根就不会想到是她。那时他正指挥着从局里叫来的两个小伙子在渡假村大门口悬挂欢迎老同学的红布条,嘴里说着歪了歪了,左边再提一点,身后突然有个尖尖的声音叫道:徐坤!徐坤扭头一看,一下有些看呆了。

“怎么啦?不认识我了?”苏彩云走到他面前,挥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拳。

这一拳很轻,也很亲切,一下拉近了分别十五年的同学情,但是徐坤却变得有些结巴,说:”我以为中午才会有人到,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

苏彩云说:”我昨天上午就动身了,先到A市,想叫马丽娟一起来,谁知道她老妈昨天夜里突然中风住院,她来不了,我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徐坤哦了一声,好像一下子醒悟过来了,连忙伸出手来,抢夺似地握住苏彩云的一只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攥住不放,说:”老同学啊,欢迎欢迎。”苏彩云咧着嘴叫道:”你弄痛我了。你真是官场呆久了,只会握手这一套。”徐坤就松了手,带着一脸坏笑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来个激情拥抱?热吻三分钟?”苏彩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显得非常开心,徐坤注意到她衣服里的肉体在微微颤动,十五年不见,她的身材发福了,不过还算不上肥胖,应该叫作丰腴吧。徐坤拿过了苏彩云的行李包,领着她往渡假村的主楼走去。有关毕业后的各种情况,此前电话里相互都谈过了,这一路上便猜着谁会是第二个来报到的,谁变化最大,还有谁不会来等等。直到这时,徐坤心里还有些意外,苏彩云居然是第一个来的。因为前几天给她打电话时,她还说无法确定能不能来,她只能努力争取。苏彩云的电话号码是徐坤辗转得来的,先是通过一个男同学得到一个女同学电话,又从这个女同学那里得到苏彩云一个表弟的单位电话,打了好几次,最后才问到了苏彩云的电话号码。当徐坤第一次拨通她的手机时,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堂,徐坤对苏彩云说,你是第一个到的,你想住哪个房间由你挑。他还把头歪向了苏彩云一边,用一种暧昧的声音说,你想跟哪个男同学住,也由你选。苏彩云随即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说我打你啊。徐坤笑嘻嘻的,说你打吧打吧,打是亲骂是爱啊。苏彩云说,徐坤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啊,好像跟女同学说句话都会脸红,现在你可真是学坏了。徐坤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年头不学坏不行啊。苏彩云在大堂副理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徐坤就站在桌前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得她越发不自在起来。苏彩云说,你这样看我干什么啊?徐坤说,看你越来越好看了。苏彩云撇了一下嘴,哼了一声,就扭过头去。徐坤故意叹了一声,说要是别的同学都不来,只有我们两个人来开这个同学会就好了。

话音刚落,大堂的自动门开了一缝,有个声音就比人先跑过来了:小坤子,也不到大门口迎接你胖哥!徐坤一看,原来是丁小平,十五年前丁小平已是全班首胖,现在看起来就更胖了,他一走进来,大堂里的吊灯似乎都在摇晃。徐坤连忙叫一声胖哥,就扑了过去,一把搂住他,却怎么也合抱不过来,嘴里啧啧地叫道,你吃了多少民脂民膏啊,吃得像一头大肥猪!丁小平笑歪了嘴,眼光就越过了徐坤,落在苏彩云身上,夸张地叫道,这不是我们的大歌星苏小姐吗?丁小平张开他的大嘴,竟有细细的歌声从里面飘出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苏彩云用手掩着嘴笑了,徐坤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年苏彩云最喜欢唱的歌,《恰似你的温柔》,每次晚会上她都要唱这首歌,她也确实唱得动情,珠圆玉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沧桑、一丝惆怅,还有一份期望和祈求。徐坤说,晚上苏同学一定要给我们再唱一遍这首歌。丁小平说,我唱的也不错吧?

到了午饭时,已经来了十八个同学,正好开了两桌吃饭。大多数同学毕业后就没见过面,阔别重逢,说不出的激动和亲热,大呼小叫喊着当年绰号的,热烈拥抱的,还有抹眼泪的,场面就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聚。徐坤在饭桌上说,中午随便吃吃吧,晚上人到齐了,才是正式的晚宴。说是随便,饭桌上的菜已经十分丰盛,还有啤酒、红酒和白酒。老班长傅成功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对徐坤说,操,你辛苦了,我先敬你一杯。一个叫谢洁丽的女同学当即抗议老班长使用不文明字眼,傅成功笑眯眯地说,这可是我们当年表示亲昵的一个词,谁说不文明啦?操。丁小平等几个男同学哇啦哇啦地叫着,像是在球场上起哄一样。徐坤端起酒杯,脖子一抬,一杯酒就喝干净了,他招手叫来服务员,让她给在场的每个人开一瓶啤酒,有两个女同学摆着手说不会喝酒,他就说你不喝也行,看看哪个男同学愿意帮你喝。苏彩云说,要是十几年前恐怕有一堆男同学抢着要帮我们喝,现在不行了,我们女同学都老了,估计没什么吸引力了。大家都笑了,徐坤说十五年前我们想也不敢,现在总算有机会帮女同学喝酒,就是喝醉也豁出去了。苏彩云做了个鬼脸,就把她面前的那瓶啤酒提了起来,砰地摁在徐坤面前的桌子上,说我给你一个机会。徐坤很豪爽地抓起酒瓶,把瓶子口含在了嘴里,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着酒。大家鼓掌叫好,几个男同学还拍起桌子打着节拍。徐坤抬起的脖子放了下来,手在嘴上一抹,一瓶啤酒已经喝光了。苏彩云连声地说,谢谢徐同学啊,好酒量。傅成功拍了拍徐坤的肩膀,像领导一样地表扬说,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党放心。

这顿午饭吃了整整一个下午,能喝的男同学拼开了酒,女同学一边吃菜一边叙旧,而这期间,陆续有同学前来报到,每来一个同学,全场的人都要大叫几声,然后拉入席位,变魔术似地随即变出一杯酒端到他(她)的手边,甚至掰开他(她)的手指让他(她)端好了酒杯,然后所有的人都鼓励着他(她),来来来,这十五年来第一杯酒,喝了喝了!能喝的肯定是一饮而尽了,不能喝的也逞强喝了下去,于是满房间里欢声笑语。到了下午五点半,已经来了三十个同学,一般说来,男同学都变得成熟了,原来的毛头小伙子,现在一个个风度翩翩,即使腆着肚子也显得富有男人气质,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这些男人正好进入含苞待放的花期,而女同学的变化就比较惨了,很多人的身材都胖得走了形,原来并称”四大美女”的两个女同学,一个叫吴倩莲的胖得多出了一倍的体积,一个叫林芳芳的,瘦是瘦了,眼角却布满了皱纹,目光显得有些疲惫和呆滞,在徐坤看来,现在最靓的女同学非苏彩云莫属了–不过同学毕竟是同学,胖瘦也罢,美丑也罢,贵贱也罢,一下子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全都放开了自己。徐坤和傅成功前后脚进了卫生间,他们估计同学会也就这个数了,这个数已经很了不起了,政治局常委会都有缺席的,何况同学会呢。原来全班共三十九个同学,毕业后病死一个、坐牢一个、出国一个,还有三个跟所有同学都失去了联系,这次无法通知到,而通知到的三十三个同学仅有三个因特殊原因不能来,这让徐坤觉得几个月来不断地打电话联络同学的那番辛苦到底没有白费,大家都来了,他特别想见的苏彩云还第一个来呢。

傅成功从小便槽退了下来,站在门边等着徐坤。徐坤这泡尿拉得特别长,也难怪,啤酒喝多了,他最后抖了几下手上的东西,哼着歌走了过来。傅成功伸手为他拉上裤链,说这费用还是大家分摊吧,每人出五百,不够你包了。徐坤手一挥,说我全出了,你别噜嗦。他就哼着歌走出了卫生间。

徐坤哼的歌是《恰似你的温柔》,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哼起这首歌了,这首歌对他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他是在1985年班级的迎新春晚会上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他记得那天晚上苏彩云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抚着胸口,唱得很投入。他看到了苏彩云眼光闪闪,却只是看着地面,那时他想她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呢?徐坤哼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走到了大厅,看到饭桌上杯盘狼藉,地上酒瓶子横七竖八,同学们三五成群,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还有人在大屏幕电视机上点歌,准备一展歌喉了。徐坤拿起一支话筒,拍了几个,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同学,我们让服务员打扫整理一下,马上就要开始我们的同学会正式晚宴了。大厅里霎时静了下来,静得有些异乎寻常,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徐坤,徐坤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些不自然,说你们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领导讲话,我们这是同学会,我、我、我就随便先讲几句吧。徐坤换了另外一支手拿话筒,像哲学家一样斟酌着字眼,说同学应该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最少功利、最真诚的一种,同学只会减少,不会增加,所以同学情谊是值得珍惜的。哗地响起一片掌声,还有人故意踢倒地上的空瓶子,发出尖锐的破碎声。徐坤说,我们晚上就在这里好好地喝酒,好好地唱歌,闹上一个通宵,当然个别同学想要先休息的,可以到服务台拿钥匙,不过可不能背着大家私下幽会啊。有个叫柯云贵的男同学尖着嗓子说,本来嘛,搞个同学会,拆散一对算一对。苏彩云接着说,我们班原来好像有几对在谈,可惜一对也没成。徐坤说,那就看这次同学会,能不能促成几对。大笑,尖叫,吹口哨,拍桌子,大家全都兴高采烈的,脸上写满了震奋的激情。时光倒流,这帮年近四十的人全回到了二十郎当岁的时节。

三张大桌子拼在了一起,三十个老同学团团坐成了一个圈。老班长傅成功建议大家按学号顺序报个数,可是现场吱吱喳喳的,像是闹哄哄的集市,许多人没听到,虽然有人响应,报了个”85001″,却没人接下去了。徐坤一想,说2号是邱天祥,去年刚被判了八年刑,恐怕要下次同学会才能来了。傅成功说,操,这杯酒就算敬给他了,说着往地上泼了一杯酒。徐坤说,原来”四大美女”之一的罗琳毕业三年就不幸病逝,也该给她敬一杯酒。几个男女同学就附和起来,不爱喝酒的人趁机把杯中的酒泼洒在地上。报数进行不下了,徐坤就重新提议,每个同学讲几句话,介绍一下自己目前的各种情况,工作啦、家庭啦、孩子啦,他说,哪位有情人有小蜜,也要从实招来,坦白从宽啊。大家纷纷叫好,许多人就异口同声要徐坤先招。徐坤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关,就喝了一杯酒,说那我先招了,我–男,汉族,毕业后在基层干了三年,调回机关,先是跑腿,写材料,后来混了个副主任,再后来是主任,现在是副局长,婚姻状况是曾有老婆一个,现离异,有一男孩十岁,归女方扶养。

桌上响起一片喝彩。苏彩云霍地站起身,大声地说,我接着招吧,我–她顿了一下,一手按在胸口上,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大家都知道她肯定是要模仿徐坤的语气和句式,果然是–我,汉族,毕业后在N市机关工作至今,无心仕途,只想安稳过日子,副主任科员,婚姻状况是曾有老公一个,现离异,有一女孩十岁,归男方扶养。

照例又是一片喝彩。徐坤却是有些诧异,自从联系上苏彩云之后,他们至少有过十次的通话,她还说她老公不是大学谈的那个军官,而是后来找的一个中学教师,她老公对她还不错,现在却说离婚了,难道是来开同学会之前几个小时离的?徐坤用一种求证的眼光看着苏彩云,她正好也扭过头来,两束眼光就在空中相遇了,相互对视、探询了几秒钟,方才转移开来。傅成功端着酒杯说,操,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都离婚了呢,干脆你们两个凑成一对算了。丁小平在桌子拍了一声,声音像铜锣一样地叫道,好啊,晚上就把他们送入洞房!徐坤笑嘻嘻的,像个新郎官似的心花怒放。苏彩云一直摆着手说,这可不行,没有恋爱怎能结婚?我想好好谈一次恋爱再结婚呢。一个叫杨天辉的男同学说,谈恋爱美容呢,刘晓庆说的,你们女同学要想美容,就得多跟我们男同学谈恋爱。这时,大家似乎都同时想起了当年班级里的几对恋人,可是看了看,却没有一对来全,不是男方缺席,就是女方不在现场。傅成功就冲着一个叫邓英俊的男同学说道,哎,邓英俊,你的老情人呢?大家都想了起来,当年邓英俊与马丽娟谈了三年,直到毕业前才分手。苏彩云说,本来马丽娟要跟我一起来的,可她母亲突然中风住院了,她想来,来不了。傅成功眼光随即转到一个女同学身上,说冯玉玲,你的呢?冯玉玲偏起头说,我不知道,我跟他又没什么来往。徐坤想了想,这才想起冯玉玲当年的男朋友是刘必山,刘必山开头是说要来的,后来又说单位面临人事变动,他有可能升一下,不能也不敢在这关键时刻离开。徐坤看到他提议的话题又被岔开了,连忙对傅成功说,老班长,该轮到你招供了。傅成功咽了口水说,操,我招。说实在的,我毕业后一直混得很不如意,很不成功,我爸妈白给我起这个名字了,唉,换了几个单位,都跟领导关系不好,我也觉得纳闷,我也没得罪领导啊,怎么领导总是看我不顺眼?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很惭愧,我现在还是个科员,有一个老婆,是个医生,副主任医师了,不过在家里她还是听我的,我说了算,对了,我还有个儿子八岁,挺怕我的。大家鼓掌,几个女同学却是顺着儿子这个话题,交头接耳起来,诉说着儿子的种种不是,贪玩、捣蛋、不吃青菜、睡相不好等等,眉眼间却是充满了一种母亲的自豪。几个嗜酒的男同学乍乍呼呼地碰着杯,一杯接一杯地一饮而尽,其中一个叫吴景德的对傅成功说,你们介绍你们的,我们喝我们的。丁小平和柯云贵端起酒杯敲着桌子,起哄地说,喝喝喝,谁怕谁啊?不醉不罢休。

几番混战之后,不少人已经不胜酒力,有人进了卫生间半天不出来,有人跑到了电视机前点歌,有人舌头打结开始说酒话了。一个尖尖的嗓子唱起了《军港之夜》,跑调几乎跑到了外星上,不过也没几个人在意,大部份人还忙着拼酒呢。徐坤跟苏彩云连干了两杯啤酒,他说无三不成礼,三三得九,他们至少得干九杯。连喝了两杯的苏彩云脸上像是染上了一片红霞,一手抓住徐坤倒酒的手腕,说我不行了,我喝不过你。徐坤说,那我替你喝三杯吧。苏彩云说,我真不行了,我喝不下了。她用手在徐坤的胳膊上拧了一下,跑开了。徐坤说,你别跑啊。苏彩云说,我唱歌。

音乐响起时,没几个人注意,苏彩云的歌声响起时,全场一下静了下来,大家又听到了这首熟悉的歌曲,它好像是穿越时空邃道,从十几年前飘回到现在: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一阵暴雨般的掌声里夹杂着尖叫,好像暴雨里挟带冰雹。丁小平还挥着手,很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喊着:苏彩云–苏彩云!苏彩云笑容满面地鞠了个躬,说谢谢,谢谢。徐坤端了两杯酒走上来,准备跟苏彩云再喝一杯。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个子男人,沉着脸,目光像刀子一样尖利。他走到了苏彩云唱歌的台阶一样高的平台上,苏彩云正要收起话筒,他就一把接了过来,两个人打了一下照面,但是苏彩云却没什么反应,她提着裙裾走下了台子。那人拿起话筒,低沉的声音一下子把全场都震住了:”我也是你们的同学,就没人请我来开同学会吗?”

所有的人都在发愣,眼光盯着台子上的人,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记忆。突然,一个声音叫了起来:董海东!大家的记忆瞬间全被激活了,董海东啊董海东,这个小个子男人原来就是董海东啊。董海东原来是班级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人,他独来独往,几乎不和同学说话,大家记得他经常背着一个巨大的军用挎包,一大早就往学校的后山走去。那只不知装满何物的大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屁股的情景,成为同学们对他最深的印象,但是毕业之后,他就不知去向了,有人说他没有被分配,有人说他到西部支教,有人说他下海,渐渐就没人说他了,他从大家的生活里消失了。每个人都着自己的生活,谁也不可能去关注一个与自己的生活几乎没有关系的人。遗忘是很正常的。倒是徐坤在筹办同学会时,想起过董海东这个名字,可是问起所有联系上的同学,没有谁知道他的下落,甚至他具体的落脚点也没人说得清楚。然后谁也想不到,他却出人意料地冒了出来,像是消失多年的恐龙突然间复活了。同学们诧异之后还是诧异,不过各种叫喊声里也带上了一份惊喜。

徐坤大叫一声”董海东”,就把原来准备给苏彩云的那杯酒递到董海东的手边,说我根本就联系不到你啊,干你佬的,你这些年躲在哪里啊?

董海东神情淡定,并没有受到现场气氛的感染,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他看了看手上的酒杯,没有喝,甚至没有喝的意思,只是接着说,你们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同学会的吗?完全是偶然,我今天上午来到马铺市办点事,刚才准备离开了,我开着车从渡假村门口经过,看到了欢迎B大89届同学的布条,我很意外,就把车开了进来,没想到,果然是你们。

大家像是在听一个故事,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这也是故事里才会有的事了,大家听得有些发呆了,有人的脖子像鸭子一样伸长着,有人手上的酒杯倾斜着倒出了酒也没发觉。董海东说完了几秒钟,大家方才反应过来,如梦方醒地一阵鼓掌叫喊。

傅成功走上来,呼着酒气说,操,这说明你跟大家还是有同学缘的!我们找不到你,你自己找上门来了!来,我敬你一杯!

董海东说,谢谢,我不喝酒。

傅成功说,操,今天怎能不喝酒?大学四年我们没一起喝过酒,毕业十五年了,这是第一杯酒,就是毒药你也得喝了。

董海东说,要是毒药我就喝了,酒我不行,我酒精过敏,全身会很难受的。

徐坤举起手中的酒杯,说算了,我替你喝了。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他觉得即使不能喝酒的人,喝一杯啤酒也无大碍,董海东实在有些不够意思,不过他本来就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跟他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徐坤说,董海东,你从天而降似的,我们都非常高兴。

董海东说,谢谢,我给大家唱一首歌吧。

大家一片欢呼。在四年的大学里,大家几乎都没听董海东说过话,更别说唱歌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唱歌是说话的一种高级形式。大家的好奇心和注意力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董海东身上。

董海东按着手上的遥控器,选定了一首歌,当音乐缓缓响起,徐坤不由哦了一声,原来他选的歌就是苏彩云刚刚唱过的,《恰似你的温柔》,怎么他也喜欢这首歌?董海东唱起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丝沙哑,像一股山间的幽泉,轻轻地流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最后一句董海东唱得太高了,声音颤颤的升不上去,但是他一使劲,还是唱上去了。徐坤意想不到,董海东歌唱得这么好,可奇怪的是,却没有多少掌声,因为有的男同学在干杯喝酒,有的女同学在说悄悄话,大家的注意力又分散了。

董海东似乎对掌声并不敏感,他说,谢谢。他接着说,我请求各位同学给我一个机会,就是–这次同学会的所有费用让我来买单。

徐坤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地说,这不行,我买单早就说好了。

这时候,苏彩云走上来了,她手上端着两杯酒,径直走到了董海东面前,说你唱得真好,比我还好,我敬你一杯,老同学。

董海东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酒杯,他定定地看了苏彩云一眼,突然仰起头,一口把杯里的酒全喝了下去,然后抹了一下嘴,笑了一笑。

苏彩云说,谢谢。

徐坤又有些不痛快了,董海东不跟傅成功喝酒,苏彩云的酒他却是一口干了,而且,他还想跟自己争着买单,他到底发了多大的财?有必要到同学会上来炫耀吗?这时他看到董海东一手捂住了嘴巴,像是要呕吐一样,表情看起来很难受。徐坤想要跟他说句话,但是他转过身走了,向大厅外面走去。

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董海东的离去。许多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脸红耳赤,说话的嗓门又粗又响,舌头变得很不灵便,一个词往往要反复地说才说得出来。几个男同学勾肩搭背的搂在了一起,有一个叫作贾旺才的男同学发出了哽咽一般的声音,肩膀不停地耸动着,一个叫作史佳佳的女同学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着安慰的话。座位全都打乱了,碗筷、酒杯也随意地拿,干杯、说酒话、放肆地大笑、手舞足蹈地唱歌,这些十几年的老同学像孩子一样肆无惧惮地闹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从现实生活中突围出来,转换角色,变得轻松愉快的发狂的少年。他们都知道,这差不多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机会越来越少,一旦回到现实生活中,它就会像梦一样破碎了。

徐坤从地上提了一瓶啤酒,丁小平和冯玉玲几个同学围了过来,他就倒酒跟他们一一地干杯,当然,女同学就让她一点,只要她喝半杯就行了。徐坤知道自己的酒量,他是属于那种越战越勇的类型,他甚至希望自己今晚上喝醉了,也许只有喝醉了才会有故事,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人生难得几回醉呢。喝,喝,喝,喝……徐坤的眼光闪烁着酒精的光芒,他在人群中搜寻着苏彩云的身影,可是现场一片混杂,像是一幅光怪陆离的油画,酒气、香水、声音、呼吸、挥舞的手臂、发红的鼻子、挺起的胸脯、扭动的腰肢……喝,喝,喝,喝,徐坤喘了一口气,喝下了杯里的最后一滴酒。冯玉玲扑上前,轻轻搂了他一下,说好样的。徐坤满脸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花,但是他心里却是在想,苏彩云呢,苏彩云在哪?我要跟她拥抱一下。

谁也没看到苏彩云一个人溜了出去,她像是一道影子,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走到了渡假村的甬道上,那是一条树荫浓密的通往各座别墅的石径小道,她一个人走到那小道上干什么呢?她知道董海东就在这小道上徘徊吗?

这些问题没有谁能够回答。大家所知道的是,苏彩云在这幽静的小道上遇到了董海东。同学会的欢声笑语被阻隔得远远的,这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苏彩云和董海东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谁也不知道,有人猜测大学里董海东可能追求过苏彩云,被她伤害过,如果这一猜测成立的话,那也是多少年的陈旧往事了,大家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董海东居然把苏彩云掐死了。

全中国每年不知有同学在开同学会,可是一个男同学在同学会上掐死一个女同学的故事,全中国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在了南方小城马铺的这么一个正常的热闹的同学会上。

徐坤哭了,哭得很伤心。很多女同学也哭了,也很伤心。只是每个人伤心的原因可能不尽相同。

那天晚上,也许应该说是次日凌晨三点多了,董海东被警察带上警车,他若无其事地回头对同学们说,你们继续吧,我买单了。他又说,我是很看重同学情的,我无法忍受她跟我说的话,她说你变得好阔气啊,你来同学会买单到底想证明什么?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么愚蠢的话,我实在受不了。

大家看到董海东眼角边闪晃着一颗泪水。那时候,同学们全都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2004年9月3日写于南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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