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罗富贵依然躺在床上翻烙饼,脑子轱辘辘地转动着。
他的大儿子病了,身子烧得象火烫,乡下人用传统的办法治疗,手钳痧,火罐拔痧,等等,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一天迷迷糊糊的,尽讲胡话,直到昏迷过去了,罗富贵慌了,东挪西借,好不容易筹措到两千多块钱,送儿子上县医院治疗,才过三天,医生说他的钱用完了,至少还要预交两千块钱,不然就要断药了。仿佛一声惊雷,把他炸惊呆了:两千多块钱啊,他可以对付两年多的日子呢,在这里用两天多就没了?可是医生似乎比他更惊诧:“两千块钱有几大?体检都不够!”他左右为难,出院吗,儿子刚刚醒了过来,下没得床走不了路,弄到家里来,万一病情恶化,有个三长两短,白丢两千多块钱不说,失去了一个撑家的顶梁柱,孤儿寡母三娘崽怎么活下去啊?治疗下去吗,又到哪里去筹措这么多钱呢?
两个女儿都嫁到村外去了,大女儿的日子也很艰涩,这次给哥哥治病,她掏500块钱来,实则不易啊;小女婿为了挣几个钱过年,去年初冬上山烧炭,不小心跌断了脚,花了一千多块钱医疗费,欠了一屁股的债,小女儿家没钱,就出力,病榻上的儿子全靠小女婿护理;小儿子也分家另过,生儿育女了,他的生活也是入不敷出的,船漏偏遇顶头风,上个月瘟死了两头中猪,几乎断了经济大动脉了,瘟神还搜走家里十二只大鸡,剩下一只母鸡,正在窝里孵蛋,连鸡带蛋一窝端,卖得二十五块钱……最后,他捐献200多块钱,鬼才知道钱从何来?家里刚刚出栏了两头大猪,收入了一千零几块钱,可是眼下秋季开学,读小学的孙女孙子伸手就是500多元,500块钱挪着父亲的医学费,家底就没有了;五分多地,一千多斤蔬菜瓜果,收入500多块钱;三次卖血,只见医生每次抽了两袋,一次给他一百多块钱;米屯里大概还有余粮三百多斤,也卖了一百五十块钱……
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都借了,还要交两千块钱,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了。
唉,都说当名人难,其实当农民最难,当贫困山区的农民难上加难啊。
鸡叫三遍的时侯,罗富贵终于牙齿一咬:捕蛇卖钱!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罗富贵赤裸着古铜色一般的上身,肩上搭拉着一件粗布黑衬衫,腰间用麻绳糸起一只木鞘,鞘槽里插着一把锋利的柴刀,裤头那儿扎着一只装猎物用的粗布灰白三角袋,来到一条的小溪流边巡视。
小溪流两旁灌木丛丛,杂草蓬蓬,宽处三、四摆,窄的也有一摆多,溪水常流,时而汪起一处潭水,潭水大多齐腰深,老鼠呀鱼虾螃蟹呀什么的在那里象赶街一样穿梭来往,熙熙攘攘,常常引来蛇们的光顾。
罗富贵躬着腰,踮起脚尖,轻轻地踩着溪坎上毛茸茸的草,尽量减少脚下的震动,幽灵一样地游过去,每到一个水潭边,他都拨开障眼的枝枝叶叶,屏息静气,眼睛眯成一条缝,两掌弯成弧形,象两只灯罩一样,搭在耳后,好把听力聚集起来,随着目光,密切注意着水潭里的动静。
捕蛇三十多年了,他技术精湛,成为方圆百里的捕蛇能手,现在呢,六十五岁了,眼睛昏花了,耳朵还有点背,手脚也不那么灵便,又歇业三年多了,“业务”生疏了,稍有不慎,一个闪失,轻则脱层皮,重则丧小命哪。不过,正如过去流行的那种说法,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说报上长篇累牍地叙述的那样,十几万元一顿黄金宴,就是一百多里外的县城,耸耸群山脚下那一窝建筑群,较为豪华的餐馆,端上桌的,尽是乌龟王八,毒蛇猛兽,没有上千元,拿不下一餐的。物以稀为贵,眼镜蛇一百五十元一斤,蟒蛇一百二十多元一斤,进入秋冬季节,价格还要翻倍。算来,卖一头大猪,二百斤左右,吃辛吃苦,不过净赚四五十块钱,还不包括劳力投入呢,乡下人认为,力气是与生俱来的,又随死流逝,用乏了,休息一下,一碗饭就能召回来的,所以在他们的帐本里,从来没有劳力开支这一项的。捕到一斤眼镜蛇,可以抵得上两到三头大猪了,又不费什么成本,就象无意间被一捆钱票绊倒一样,近乎发了横财了。那么,儿子生命垂危,走投无路了,还有什么比捕蛇更容易来钱吗?
天将暮,起风了,漫山的灌木丛摇曳生姿,身边的草丛微微荡漾,罗富贵转悠了大半天,依然两手空空,心里掠过一阵阵凉意,一汪酸楚的泪水老是在眼窝里打转。他费力地爬上一道高高的土坎,似乎筋骨溶化了一般,只剩一堆肉团,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象一团烂泥一样软瘫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传来一阵悦耳的声音:“吱--”他一激楞,兴奋地抬起头来,循声摸过去,扒开一丛灌木,发现水潭边的乱石上,一条小腿粗细的眼镜王蛇,正在咬住一只硕大的老鼠!
象是下意识似的,他一跃而起,摔下肩上黑衬衫,不由分说,直扑过去。眼镜王蛇也发现了大难临头,连忙放弃了来到嘴边的美味,一个急转头,闪电一样划过去,蛇头对准一个石缝迅速地钻进去,露出洞外的一节急剧缩减,时机瞬间即逝。罗富贵见势不妙,两手勾在面前,欲飞似翔的样子,纵身一跃,整个人儿像草捆一样掷过去,“扑通”,整个身子摔到潭水里,象喷泉一样,溅起了冲天的水花,他的两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丝纹不动,直直地对准目标,手掌恰好压在那还剩在石缝外面的蛇尾巴上,几乎是同时,双手牢牢抓住蛇尾巴,稳操胜券似的,喘几口大气,养蓄些精力,才慢慢站了起来,稳住脚跟,再作下一步行动。眼镜王蛇大半截溜进石缝里,运发气功一样,鼓起身子,卡在石缝里,或者缠住一个拐角,死不松动,无论你怎么住后拔,就是拔断成两节,前半节宁可烂在洞里面,也不肯松动,让人拔出来。这种情况,放到别人那里,有的用烟熏,有的用水淹,黔驴技穷了,干脆割下后半截来,连鸡和猫一锅沌,制作城里千元筵席,菜谱名为“龙凤虎”,潇洒地过一把达官大款生活的瘾。罗富贵呢,他不急不躁,抓起蛇尾巴,送到嘴里,咬破一个口子,一股热腾腾甜腥腥的味道充塞进来,用力吸吮七八口,吞下肚去。据说生蛇血具有十全大补功能,但也不要太贪,否则你只能得到一条死蛇,摆一桌“龙凤虎”而已,卖不了钱的。不知道人的牙齿对蛇有毒,还是蛇被吸了血之后,劲头随着血液流走了,它的身子慢慢塌软下来,一袋烟工夫,就撑不住了,活象一根草绳,甚至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罗富贵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一节一节地拖它出来,最后捉住颈部。哟,好大一条,怕是有三斤多重呢,光这一条,就能收入近千元哩。罗富贵心花怒放,还舍不得收场,细细欣赏手中的战利品,然后深情与蛇对嘴一吻,才放它到三角布袋里面去,扎紧袋口,打个死结,拎着,感觉沉甸甸的,想出一声胜利的笑,两边嘴角塌拉一下,一股剧痛从腿上一燎而起,直直地往心窝戳过去,不禁“哎哟”一声,慢慢撑起来,一手拿着布袋高高举起,另一手协助两脚,三脚着地,摸爬滚打的,终于爬上岸来,倚靠一块大石头,低头一看,大腿上,赫然划出了一个一夹多长的大口子,血还在汩汩地淌下来……
罗富贵折了一根树枝作拐棍,一瘸一瘸地走到家,按照祖传的方法,抓了一把烟末往血淋淋的伤口上敷,算是消毒,撕下一根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又出猎了。
他的腿伤还没痊愈,伤腿一着地,就痛一下,走路还是一脚轻一脚重的,一跃而起是不可能了,照理说,他这个年纪了,气短了,身子沉了,遇坎还得蹲着下,哪里跳得起呢?可是昨天见了蛇,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整个人儿往一米多深的溪里摔过去,好在命大,没有摔坏身子骨,要不然,儿子救不了,还搭上自己一条老命哩。
一连几天,都是满怀信心而去,却是空手而归。终于,盼来了一个捕蛇的好天气。老天爷沉下脸来,大地阴沉沉的,一阵阵闷热往身上拱,空气浓稠得化不开,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水来,人感到十分憋闷,禽禽兽兽们也是纷纷出洞的。
罗富贵不能到溪边捕蛇了,他还是原来那样装束装备,沿着村前曲曲弯弯的小路走过去。眼前是一坡坡稻田,刚刚收获过的,密密麻麻的稻栓之间,撒落着星星点点的稻粒,象金子一样闪烁,引得鸟们雀跃,熙熙鼠窜,蛇们了该是垂涎三尺吧?
罗富贵走在杂草没踝的田坎上,转了一坡又一坡,身上起了凉意,山岚徐徐披下来,天将晚,鼠雀倒是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却不见蛇的踪影。罗富贵虽然心急如焚,却是早有所料一样,脸上还是平静如水,他只是怀念过去的好时光,那时,只要一出门,走几步路就见到一条蛇的,其中不乏是腿肚粗细的眼镜蛇。不过以前人们嘴贱,有蛇卖不动,方圆百里,就他一人捕蛇,他也是捕蛇解馋而已,今非昔比,现在村村有捕蛇能手,发横财的梦想如金樱花一样漫山开放,蛇近乎绝迹了。
世界上的一切渐渐消散,他脑海里全是血口呲牙的大蛇,不知不觉地,他跨过一道田边小水沟,一脚刚刚踏上田坎,突然,“呼”,一个浓浓腥味喷过来,他惊愕地抬起头,咫尺之间,臂膀粗细的一条眼镜蛇,面对面的,竖立起来,偏平的头弯成钩,火红的信子在吻部前燎烧,呼呼地威吓来犯之敌,盛气凌人的!
罗富贵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按捺着咚咚狂跳的心情。他知道,此时此刻,千万不能像跟人斗那样,短兵相接勇者胜,冒着生命的危险,硬过硬地与它过招,决一高低。真是蛇胆包天,它得寸进尺,吻部夸张地几乎扯成一百八十度角,呲咧着一排毒牙,三角头一甩一甩地逼过来。其实,它倒不是要咬你,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凡是动物都怕人,蛇也不例外,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咬人的。它是逼你退远点,它的安全系数会高一些。罗富贵一面撤退,一面抓下肩上的衣服,像斗牛士一样,两手拎着衣服肩胛那地方,在胸前左右晃动,那对混浊的小眼睛,突然见到前面人儿变了形骸,成了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乱了自己的套路,不知所措,慌了阵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掉过头回到宽阔的稻田里,只见蛇头昂扬地顶起来,徐徐溜过去,稻栓随之鼓起一条波浪,欢快地向前奔泄而去。罗富贵立即收好衣服,拔腿就撵,赤脚噼噼啪啪地奔跑在松软的稻田里,穷追不舍。这时候,如果逃走的是人,很可能途中见机行事,打个回马枪,掉过头来反咬一口,转败为胜。不是说,比大地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宽阔的是人的思想么?无边无际的思想,什么计谋不包容了?蛇是认死理的,或者说,遵守它们一种什么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完善一种高尚的蛇性蛇格的道德力量,认输了,走了,也就走了,义无反顾,一头走到底,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辞的,正如人们说的,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铬。
罗富贵一边追,一边拉下肩上的黑衣衫,一手拿着衣服下摆,一手拿着肩坎处,象捕鱼撒网一样,踮脚一跃,两手一甩,衣服脱手而出,在空中极尽张开,展成伞样,旋转前进,手舞足蹈地俯冲而下,不偏不倚,正好扣在蛇的头顶上。蛇仍然竖立着头,坚顶着个软塌塌的衣服,还在逃亡,可是没有目标,盲目乱窜了,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又在地上转圈圈,好像马戏表演一样,十分的滑稽,甚至摇摇晃晃来到猎手的脚边。罗富贵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就结束了战斗,一个惊心动魄的开头,到了结尾竟然这样简单明了,枯燥无味,这个情节,放到任何一件文学作品中去,都是一个败笔,可是事实存在,不能不说罗富贵捕蛇技术的高招。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缠缠绵绵的,下了几天几夜了,一直下个不停,瓦楞上,树冠上,道路上,哪里都是湿辘辘油亮亮的,这种天气,蛇是不会出洞的,不过,罗富贵有一手绝技,那就是上山钻洞捉蟒蛇。离村东边五、六里的猫鼻山,博大巍峨,高耸入云,满山灌木丛生,半山腰,尖顶那白皑皑的山崖下,有一个洞,名叫老虎洞,洞口狭小,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钻进两米多深,就是洞厅,两百多平方米宽,里面有一汪汪水潭,水静静地流。那里钟乳石森森林立,神态万千,禽飞兽走,祥云缭绕,田园风光,万木扶梳,甚至古今中外的典籍神话,都在这里演绎,栩栩如生,微妙微肖,简直集成了外面世界之大美!
罗富贵摸进老虎洞大厅,猫着腰,屏住气,蹑手蹑脚的,没有弄出一点声响,找个地方,轻轻坐下,坐禅入定一样,闭上眼睛,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任何杂思乱想都像轻烟一样飘散,全副身心汇集到嗅觉器官上来,鼻头微微翕动着,捕捉潮湿的空气里飘浮的丝丝缕缕的腥味,送到灵魂深处,细细地品偿,检验,分析,认出味道来之后,才像还魂了一样,通身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好,竖起耳朵,睁大眼睛,静静的目光,粘贴上去,似乎要穿透这黑黢黢的帷幕,探测幕后的秘密一样。这么对峙了一阵子,两相慢慢和解了似的,黑暗褪了浓色,淡些了,显现出朦朦胧胧的轮廓来。罗富贵收回目光,从衣兜里掏出一支手指粗细的烟来,划根火柴点燃,插在地上。渐渐的,阔大的黑蒙蒙的空间,漫洇着一缕迷醉的甜香,沁人肺腑,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支烟,不是普通的香烟,而是引蛇出洞的诱饵。罗富贵自己研制出来的,用一定比例的鸡蛋壳、母鸡屁股、公鸡内金,糯米细糠,日晒干透,盛在一片瓷瓦里,文火焙烤,直至甜香四溢,手捻成粉,用鸡囊包制,外涂一层善鸡油,精制而成的。
一顿饭工夫,一缕熟悉的腥味儿,游丝一样,似有若无的,轻轻地抚摸罗富贵的嗅觉神经末梢,滋生一种痒酥酥的感觉,滑溜溜地顺着鼻腔流下去,落在心里,生成一股兴奋,像绸缎一样地拂动着。腥味儿越来越浓,还有拖挪而来的,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罗富贵依然不动声色,稳如磐石,只是心律提速,热血加快,睁大的眼睛,密切注视刚刚开幕的一场好戏。隐隐约约的,小腿粗细的一条,影子一般,轻轻悠悠地扭着摇摆舞,闻着香饵的美味,迫不及待地徐徐而来,到了脚边,罗富贵闪电出击,随手一抓,不管捉住蛇身哪一段,提将起来。蛇也迅速反应,甩头一咬,“啪”,咬对人身上什么部位了,针刺一样的疼痛,不过你尽管放心,蟒蛇没有毒,它一下嘴,黑暗之中,暴露了头部的位置,等于咬进了精心设置的套圈。罗富贵当机立断,手掌钩成鹰爪状,顺着感觉闪电一样划过去,准确地捉住了蛇的脖子,另一只手随时跟上,两只虎口合拢,紧紧钳住,胜利也就握在手里了……
天气真好啊,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朝霞像油膏一样涂在身上,暖洋洋的。罗富贵乐悠悠的,他还是一件黑土布衬衫,只是赤裸的双脚,套上了一对半新解放鞋,后腰插柴刀,拎着鼓囊囊的灰白土布三角袋,起程了,走十几里山路,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一路上,时不时地吹着口哨唱山歌。来到县城,卖给老客户金龙酒家。过了秤,几条蛇净重七斤八两,收入一千八百多元。收了款,他解开布袋,蛇卷作一盘,头埋在身下,他捉住蛇的七寸,提起来,尾巴对着买家的铁笼口,一节一节地灌进去。当他最后捉到那条在小溪里抓到那条眼镜王蛇时,周围的观众都好奇地指指戳戳,啧啧称赞。罗富贵也晕乎乎的,飘飘然了,一面抓着蛇的脖子,一面扭过头来,忘乎所以地为几个旁观者析疑解惑,说到兴奋处,不禁手舞足蹈起来,不知不觉地,左手伸到蛇的嘴巴前,还动动晃晃的,像是成心逗蛇取乐一样。眼镜王蛇抓住机遇,猝雷不及掩耳的,张口一咬,罗富贵“哎哟”一声,赶快放蛇进铁笼里去,盖门上栅,抬手起来一看,食指指肚,明显地戳下三颗排成三角形的牙印,点点血丝渗了出来,真是应了俗话说的,捕蛇挨蛇咬,猎虎被虎叼。罗富贵脑子轰地一响,心想坏了。他忙捡起落在地上绑缚袋口的麻绳,叫旁人协助,紧紧勒住食指中间那一节,一面吸出伤口里的毒液,一面向门诊部奔去。
罗富贵看过门诊,医生要求住院治疗,先交一千块钱押金。
罗富贵喃喃地说:“一千块……”
“一千块。”医生不容置疑。
“那……医到好去……要多少钱?”
“千把块钱。”
“千把块?”罗富贵的脑子里又轰的一响,不亚于刚才挨蛇咬引起的震动。他面如土色,惶恐地看着医生,仿佛那是一台可怕的吃钱机器。
“救你一条命,千把块钱还多吗?”医生不耐烦地瞪一眼过来,抓起一叠诊断单子,拍在罗富贵面前的桌子上,招呼下一个病人去了。
罗富贵把那一叠单子抖抖索索地捉到手上,颓丧地退出来,走到候诊厅,脚步迟疑地停了一下,抬起头来,一道悲愤的目光,投向那神圣的收费窗口,下意识地抬起一只受伤的手指看看,痛苦地摇摇头,狠狠地走出去,来到了门口那里,挨近一只血口大开的石狮旁边,伸出受伤的那只食指,直直地压在石狮的脚爪上,右手伸向背后,抽出那把锋利的柴刀,对准手指,刀起刀落,只见寒光闪过,“橐”的一声闷响,一根手指一分为二,剁下来的那一节,拖着一股浓黑的血液,滚到地上,停了下来,还蠕动了一下,似乎不情愿地离开主人一样。罗富贵放回柴刀,捡起那节黑血淋漓的手指,丢进路边的一只垃圾桶里,愤愤地说:“卵”
罗富贵紧紧地握着只剩半截的那根食指,臂肘死死地压着衣袋里鼓鼓的钱,挤进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往县医院住院部方向走去,幸福得直哭:“我的儿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