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火车向后方奔跑着,咔嗒咔嗒的响声,像狗啃着一块骨头。一千多里远的后方有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盖着茅草的土屋。它是我的家,是小南瓜的家,也是那个贱女人金莲的家。再过一天时间,小南瓜就可以看见那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家了,虽然它已摇摇欲垮,我也要让他睁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好地看一眼。
天好冷,我尽量把棉大衣收得紧一点,我感到小南瓜的身体就像一块冰。我想,如果有人发现我抱着的是一个小孩的尸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发出一声惊叫吗?如果是这样,全车的人都会围过来看稀奇,接着,警务人员会命令我把孩子抱到车门处的过道上,然后火车就停下来,我被赶下车去,下车的地方是一片荒山野岭,我回过头来,就看见车窗上很多嘴巴在向我吐口水……唉,我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把握,我想听天由命吧,只能听天由命了。
上火车的时候,我紧张得厉害,出了一身冷汗,幸好那个女乘务员并没有注意我怀里的孩子,她甚至帮我拉了一下包裹。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是个中年妇女。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她是谁。我想我今天不需要认识任何人,我应该把所有的注意力用来保护我的秘密。
我想我应该唱唱歌,但是我唱不出来。我想还是装一个哑巴吧。
女人
车厢里的旅客不多,我想是因为天气太冷,加之又是深夜。
再过一天时间,我就可以回到家乡了,就可以见到孩子们了,他们一定高兴得又叫又跳,那时候我肯定会激动得流泪。
我对孩子他爷爷和奶奶说,要不是孩子读书要交学费,我才不会出去打工呢。其实我是听说余德水在外面勾搭了一个女人,我想要是不去管管他,将来他还要带个崽子回家。我也想看看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货色,我就不相信德水勾搭的那个女人会比我强多少。
他爷爷中风了,躺在床上吃,躺在床上拉。娘要照顾床上的病人,还要照顾几个孙子,实在是忙不过来。她在电话里说,你们要是再不回家,我过几天也要累死了。于是我哭着对老板说,我的父亲去世了,请把我和德水的工钱结了吧。老板却说没有到发工钱时候,只能结我一个人的。因此我只能一个人回家,德水要等到年底发了工钱再回。
崭新的三千块钱,我把它缝在内裤的口袋里,我的肚皮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男人
没有人知道我会夜里带着小南瓜离开工地。我连老黑都没有告诉他。明天一早,老黑他们肯定会站在我的铁皮屋前猜测:王树木把小南瓜运到哪里去了呢?他们不会想到,我王树木竟然要坐火车将一个孩子的尸体千里迢迢运回家乡。
我总是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南瓜做一个流落他乡的孤魂野鬼。昨天下午,我对平躺在床上的小南瓜说,儿子,老爸带你回家乡去好不好?带你去看看我们真正的家,去见爷爷,然后我就给你在爷爷的旁边造一座漂漂亮亮的小房子,你说好不好?小南瓜的嘴巴就张开了,虽然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知道他是说“好”。于是我就下定了决心。我想万一被火车上的人发现,并被赶下火车,我就走着把小南瓜送到家里。
“水果花生瓜籽矿泉水,方便面火腿肠八煲粥……”那个上车时帮我拉了一下包裹的女乘务员推着一只铁皮箱一路叫卖着,她热情地问我要不要给孩子买点零食。我连忙摇了摇头。
老黑昨天说我呆板,说小南瓜从水里捞起来时,还有一点气,为什么不给他做人工呼吸。我承认我当时吓傻了,但我没有忘记提着小南瓜的脚,把他肚子里的水倒出来,至于做人工呼吸,我真的不懂,以前也没有听说过。不过凭我的感觉,小南瓜在我发现他的身体时,他已经死了。他小小的身体漂在浑浊的水面上,那只小木碗浮他的旁边,我一看见他就跳到泥塘里抱起他……
女人
我想,那些卖淫的女人,是不是让男人把钱放在她们的肚皮上,然后再做那种事情呢?自从我来到德水的工地,他就不高兴。刚开始,他出去找那个女人还注意一下我的存在,后来呢,他就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为此我和他大闹了一场。哎,结果吃亏的还是我,我的肋骨都差点被他打断了。哎,远在他乡,男人要是坏起来了,就彻底无法无天了。要是在家乡,他父母就可以管管他,而且还要看看我娘家人的脸色。那就把命找他拼了吧,仔细一想,到头来还是自己不值,而且可怜了无辜的孩子。后来听说,那个女人跟一个卖药材的男人跑了,我心中才算踏实了许多。
要说德水呀,真是没得良心,好吃懒做不说,喜欢招花惹草不说,他竟然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和父母。我说你爸中风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你儿子冬天里连毛衣都没得穿,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他竟然继续喝他的酒,说老人早死早享福,孩子没有毛衣穿是做娘的责任。你看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今年的天气冷得特别早,不知道娘有没有给我那几个孩子穿上毛衣毛裤,尤其是小儿子旺旺的体质差,一定要给他穿暖和,不然他的手脚都会冻肿。
对面的这个男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军棉大衣,神情很悲伤。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孩子戴着蓝帽子,面朝爸爸的胸口睡着。
我看了他几眼,我发现他好像怕我似的。我想我有什么可怕的呢?要是怕我还不如怕一只蚂蚁呢。唉,不知道怎的,我总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我就是有这么个特点,每次看到生活落泊的人,就觉得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其实我又没能力帮助任何人。
男人
小南瓜是多乖的孩子呀,他每天从工地到家里,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像一个大人那样让我放心。他一个人呆在屋里,就自己从木箱里拿出糖来吃,有时候就打开那台黑白电视机看动画片。这一次他却走得那么远。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任何仇人,相信不会有人要害我。老黑的老婆阿凤抹着眼泪说,可能是落水鬼拉他去的。我想有这种可能,因为听说在附近的窑塘里,已经淹死了几个小孩,有一回还淹死了一个大人。那些水鬼是要找人做替身的,如果不替身,他们就只能泡在水里永远不得投胎转世。
砖瓦窑的周围到处是被挖土机挖出来的大坑,下一场大雨,就成了水塘。
老黑对老板说,小南瓜死在你的窑塘里,你应该负一定的责任。
带着墨镜的老板说,放你妈的屁。
老黑就不敢说了。我觉得老板没有什么责任,因为到这里打工,是我们自己找上门的,又不是老板请我们来的。
老板说,老王(其实我比老板年轻),你尽快把孩子埋了吧,要不就火化。如果去火化的话,我可以给火葬厂的老板打个电话,让他给你优惠一点。
我像木头一样坐了三天三夜,我始终看着小南瓜的脸,我想在埋他或火化他之前,好好地看看他,我要把他脸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伤疤每一根毫毛都记在心里。
老板见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的话,摇了摇头走了。随即又转回来说,老黑,你去把老王今年的工钱结出来。老黑连忙说,我们的工钱能不能一起结?老板说,你家又没有死人。老黑就不敢问了。那一刻我觉得老板是个好人,但老黑和另外几个民工对着老板的背影骂个不停。
天快要亮了,我觉得自己已经与小南瓜的尸体融为一体,冰冷麻木。对面的女人睡了一觉后,去了一次厕所,回来后她从包裹里摸出一个苹果吃起来,一时看看窗外,一时看看我和我怀里的孩子。我紧张起来,尽量把身体转向车窗一侧,并且闭上眼装睡。但糟糕的是,我想上厕所,膀胱里肿胀得厉害。
女人
车厢里一些人在泡方便面吃,香味很浓,惹得我流出了口水。我想起来了,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我才吃了两碗面条,难怪肚子饿得厉害嘞。
天已经亮了,火车慢下来,一些旅客站起身准备下车,但我不知道现在到了哪一站。
坐火车真好,又平稳又舒服,要是能一直坐到家门口就好了。可惜到了县城后,还得坐那些得了肺结核似的大巴车,一路上,车子就像簸箕扬米一样,只差点不把人的五脏六腑抖出来。不过听说正在修路,因为有一个外地老板看中了我家后山的那些石头,要建一个大型理石厂,而建厂房的地方有一块是我家的地盘。
他爷爷中风之前打电话对我说,你们快点回来,听说这个老板很有钱,你们回来要征地钱。我们要统一口径,一亩最低要一万块。
我想要是能要到这个价钱,我那块荒地就可以换到两万多块钱了。
我身上的这三千块钱应该怎样分配呢?先给一点生活费两位老人,他们一定很久没有吃过肉了。然后去找一个老郎中给他爷爷看病,也许要送他去乡卫生院。然后要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一件棉袄。然后用剩下的钱卖点米和油盐酱醋,因为回家后,我就得把孩子领过来。我想,要是那笔征地的钱能要到手,那过年的钱就不用担心了,要不然我还得指望德水,但他靠不靠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我发现对面的男人一直把身体转向车窗那边,他怀里的孩子仍然睡着。难道他们不饿吗?我总觉得他们哪儿不对劲,从上火车到现在,我没有发现这个孩子活动一下。我想这孩子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天呀,这么一想,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男人
车厢里的人都醒过来,过道里人来人往。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我的心又被提了起来,我担心那些在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会发现我,也担心乘务员突然来检票,更担心上火车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会坐到我身边的空位上,也有人会坐到对面女人身边的空位上。
我已经想很多遍了,如果有人发现我抱着的是一个小孩的尸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发出一声惊叫吗?如果是这样,全车的人都会围过来看稀奇,接着,警务人员会命令我把孩子抱到车门处的过道上,然后火车就停下来,我被赶下车去,下车的地方是一片荒山野岭,我回过头来,就看见车窗上很多嘴巴在向我吐口水……唉,我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把握,我想听天由命吧,只能听天由命了。
儿子呀,你要保佑我,你要帮帮我!我觉得小南瓜动了一下,我想他是不是在告诉我,让我放心呢?
过道那边的座位上,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在打牌,我想你们尽情地打吧,一直打到下火车吧。
我用求情的眼神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我的意思是求她不要老是看着我。我用眼神说,你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秘密?如果你发现我的秘密你不告诉任何人好吗?
女人
我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我问他:“你的孩子病了吗?”
他竟然像被电触了一下,吓得一抖。然后用警惕而害怕的目光看着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就热心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抱抱孩子?”
他嘴巴张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然后连连摇头。
天呀,原来他是个哑吧?!
他用请求的眼神看着我。我就说:“来,让我帮你抱抱孩子。”这样说着,我就大胆地把手伸了过去。但他的身体向后一让,随即胸口的棉衣敞开了一点,我就在那一刹那间看到了那孩子的脸。我差一点就发出了一声惊叫。
那是一张苍白的,让人心寒的,让人恐惧的孩子的脸!
男人
我再三用眼神请求她不要伸手过来,但她还是伸过来了,我差一点就叫出声来,我甚至差一点就哭出声来。我把小南瓜裹紧,我想完了,彻底完了。
女人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凭我的感觉,这孩子已经死了,而我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泪水。
我用惊慌的眼神问他:“孩子到底怎么啦?”
他用眼神回答:“他已经死了。”
“你怎么能把他的尸体带上火车?”
“我要带他回家。”
“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这个秘密的。”
“谢谢!”
“你此刻一定非常害怕被人发现吧?”
“是的,车上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们身边的空位上马上就会有人来坐了,工作人员也有可能来查火车票呢……”
我突然下了决心要帮帮这个男人。我想,别人会误解我们的关系,别人会以为我和这男人是一对夫妻呢。但我想,就让别人误会吧,现在没有什么比保护这孩子更重要了!
于是,我从自己的包里取出自己的一件红棉袄盖在那孩子的头部,然后将男人的包裹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到他外侧的空位上。
男人
她竟然愿意坐到我的身边来一起保护我的小南瓜。她一坐过来我就想哭,我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但怕别人发现,赶紧抬手去擦。她立即塞给我一条毛巾,她的手背还碰到了我的脸。这是一只多么温柔的手呀,仿佛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就像我跳到窑塘里抱起了小南瓜……
我的泪水越忍越控制不住。于是她用盖在小南瓜头上的那件红棉袄,将我的头脸一起盖住了。
于是,我就在这件温暖的红棉袄下,尽情地流我悲伤和感激的泪水……
女人
我小声问他:“你到哪一站下车?”
他从口袋里摸出火车票给我,那上面写着“EN”,竟然与我的一样。
我悄悄地说:“我们是同乡。”
他点了点头。眼睛里充满了对我的信任和感激。
他用眼神说:“谢谢你!”
我摇摇头用眼神回答:“不用谢,我会尽力帮你的。”
我从包里摸出一个苹果给他。他摇头。我很想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死的,但这里不方便问。
我悄悄说:“要是你想上厕所,就把孩子给我抱吧,你放心。”
他摇摇头,用眼神说:“你会害怕的。”
我说:“你放心。没事的。”
然后我就十分小心地把那个孩子冰冷的尸体抱过来了。我发现自己真的不感到害怕,仿佛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
他站起身去上厕所,那背影真的非常可怜。
男人
我走进火车的厕所,把门插上,开始拉尿。膀胱里的肿痛逐渐消失,这时我竟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我甚至觉得小南瓜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他是那个陌生女人的孩子。我甚至希望在厕所里一直呆到终点站。
印象中,我已经三天没有上厕所了,也三天没有吃了。现在,我的肚子突然感到很饿。
我一边拉尿,一边看着窗外。火车此刻正穿过一片田野,田野空荡荡的,只有一只水牛孤独地站在田埂上,望着轰隆经过的火车。在田野的远方,有一片村庄,那些房子就像我们随便扔在地上的砖头……
突然有人敲厕所的门,我吓了一跳,思想又回到眼前的现实。
女人
这是死亡的寒冷吗?尸体的冷怎么比冰块还要冷?我一个回家看望父母和孩子的女人,突然鬼使神差地帮助一个陌生的男人,抱住一个没有生命的孩子,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没有恐惧的感觉?难道就因为我同情这对父子?
他现在去了厕所,我估计他几天没吃没喝了,也没有上过厕所了。
孩子突然动了一下,仔细辨别,原来还是我的身体有些颤抖。我用心对孩子说:“孩子,虽然我不是你的妈妈,但我现在是帮助你,我不能吓我。如果你现在愿意把我当着你妈妈也可以,我的孩子比你大多了,我可以做你妈妈的。”
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一对青年男女。我紧张起来。他们看样子正在谈恋爱。男的一头长发,左边耳朵里塞着点东西,一跟线伸进胸前的西服口袋里,好像在听着什么;女孩很漂亮,头发一半染得金黄,一半为黑色,身上的风衣一看就是名贵衣服。他们口音和我们工地的那个武汉人的口音差不多,估计他们是武汉人,这就是说,他们将与我们一起坐六七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在我们的前一站下车。
我想他们万一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后果会怎么样呢?你们一定回大声惊叫,然后车厢里的人都围过来看稀奇,接着警务人员命令我们把孩子抱到车门处的过道上,然后火车就停下来,我们被赶下车去,下车的地方是一片荒山野岭。我们会听到车上许多人这样骂道:这对夫妻真缺德……唉,我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把握,我想听天由命吧,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终于回来了,这一次厕所上得真长。他看着我伸出手来,用眼神说:“让我抱吧?”
我说:“没事。”我还对他笑了笑,就像一个妻子对自己的丈夫那样笑了笑。
我用眼神告诉他:“就我抱吧,没事的。”
男人
天下竟然有这么好的女人!她竟然愿意帮我抱小南瓜,她竟然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抱着小南瓜!要是一比较,金莲她简直不是人。
都说金莲背着我偷了好几个男人,我就狠狠地打了她一回,小南瓜却抱着我腿,显然是不让我打他娘呢。我的心就一软。金莲在铁皮屋子里老老实实地睡了几天。晚上我想和她谈谈,也想和她“那个”一次,因为我好久都没有“那个”了。她却不理我。第二天她说,我去街上给孩子买一顶帽子。我看小南瓜冻得流着鼻涕,说你去吧。又过了一天,她说我要去给小南瓜买一双鞋,我说你去吧。结果她一去不回了,后来听一个熟人说,她那天挽着一个男人在街上走。我猜想,她一定是跟那个卖药材的男人跑了。小南瓜一连哭了好几天,喊着要娘,我只好说过几天你娘就回来的,这样哄了一段时间,他就不哼了。去年过年,老黑他们都回家乡了,窑厂里孤孤单单就剩下我和小南瓜。其实我也很想回家乡过年,但是我家乡已经没有什么亲人,那间盖着茅草的屋子恐怕已经垮掉;再说金莲跑了,连老婆都没有了,我就更没脸面回家了。过年的那几天,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要是金莲突然回来,我就原谅她。但是她没有回来,让我每夜带着小南瓜,在黑暗的窑厂里整夜听着鬼哭狼嚎似的北风。小南瓜总是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我,不敢入睡。过完春节,老黑他们来了,砖瓦窑又热闹起来。老黑还给我送来一点腊肉,我就切成肉片炒给小南瓜吃,他咬得流了一下巴的腊肉油。他说爹,真好吃,你也吃。我就让他用铁勺子挑一块到我的嘴里。吃饱饭后,我要到窑里做工,就带着他到工地里。我让他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玩。到了夏天,我就让他捏泥巴玩。有一次,老黑和另外几个人对小南瓜说,看你能不能捏个娃娃。小南瓜就认真地捏了一个上午,捏成功了,而且还在泥娃的下身做了一个小鸡鸡。我们都开心地笑起来。老黑说,王树木,你儿子比你聪明多了。我也跟着笑,觉得儿子真的很聪明。有一天,小南瓜突然对我说,今天我不想到工地去,我要在家里玩。我说你只能乖乖呆在家里,如果等我回家来,你还在家里,我就买糖给你吃。他说好。我回来时,他果然乖乖呆在家里。后来有一回,他还在家里用泥巴捏了一个人,他告诉我说是捏了一个妈妈……
“水果花生瓜籽矿泉水,方便面火腿肠八煲粥……”那个上车时帮我拉了一下包裹的女乘务员推着一只铁皮箱一路叫卖着。我立即要了两个面包,两根火腿肠,两个皮蛋,两瓶矿泉水。
我剥开一根火腿肠,递给她。她说你先吃吧。我用眼神说:“你吃,你不吃我就不吃。”她就接过去吃起来。我好饿,我一口气就吃掉了一个面包,一根火腿肠,一个皮蛋,还喝光了一瓶矿泉水。对面的女青年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有些吃惊。我想这有什么好吃惊的呢?我都几天几夜没有吃东西了。不过我提醒自己,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太打眼。
吃完后,我就让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像特务的眼睛和耳朵那样,密切地关注着车厢里的一切,而她抱着小南瓜,身体尽量转向车窗,眼睛看着窗外。
女人
我对于这个男人还一点都不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帮助他?
他刚才喂我喝了一瓶矿泉水,这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完全是一对夫妻了。我怎么不觉得害羞?我这样做有没有对不起德水呢?我想要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我绝对不会与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现在,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怀里的这个孩子的,属于这个陌生男人的。
对面的一对青年男女很亲热,竟然当着我们的面亲嘴。我想你们就把全部的精力用来亲热吧,这样你就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只要你们不发现我们的秘密,其他人就更加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
我把盖在孩子头上的红棉袄拉起来,把自己的头一起盖住。我想看看这个孩子的脸。
这是一个小男孩,你的脸像一张纸那么白,有些塌鼻,但眉毛很漂亮,就像画上去的那样。要是长大了,你一定比他爸爸漂亮。然而你这么小就离开了人世。你是怎么死的呢?
我发现这孩子的眼睛就要睁开似的,我有些害怕,就把头露出棉衣。我发现男人在看我,他摇了摇头,用绝望的眼神说:“早就死了。”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前面突然有人大吼一声“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全车厢的旅客几乎都站起来,朝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有我们没有站起来。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婊子养的,你把手伸到我的包里干什么?”一个声音说:“老子什么时候掏了你的包?你找岔吧?”“说什么?!你竟然说我找岔?”接着就是打斗的声音,警务员制止打斗的声音。趁着所有旅客都站起来观看打架的机会,他把孩子要了过去。我这时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留心身上的三千块钱了,我用手摸了一下,它还硬硬的在我内裤的口袋里。
男人
小南瓜重新回到我的怀里,他的身体好像没有开始那么冷了。这时候女人咳嗽起来,我想是不是小南瓜把她冻感冒了呢?
我用眼神问:“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用眼神说:“没事。”
我用眼神说:“真的太感谢你了!”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用眼神说:“不用,真的不用谢。”
一场打斗被制止后,车厢里的气氛变得喧闹起来,旅客们的兴趣似乎都集中在如何防范小偷的问题上。而我发现,这种喧闹的气氛,对于我和小南瓜来说更为安全。
女人
火车终于在天黑之后到达了武汉站,这就是说,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可以下车了。车上大部分旅客站了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裹陆续下车,对面的这对青年也站起身来,那个男青年还向我们善意地点了一点头。过了一会儿,对面的座位来了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一到座位就倒下睡觉,估计在我们下车之前不会醒来。
我觉得车厢里不再像昨天晚上那么冷了。当火车再次开动后,我认真看了一眼车窗外,城市里的夜晚总是一片灯火辉煌。
突然,他用嘴巴轻声地对我说:“我们快到家了!”
我大吃一惊,说:“原来你能说话?!”这时我注意到他脸上渐渐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接着,他大胆地揭开小南瓜的帽子,端详着小南瓜。而我借着窗外都市的灯火,像一位母亲那样心疼地看着小南瓜那圆圆的小脸蛋。我发现那上面奇迹地出现了一层红润,完全是一副安睡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