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旧事(三等奖)

文/彭栋

晋中平遥一带地薄人稠,百余年来尤以商人频出为胜,那富可敌国的钱庄掌柜、票号东家自不必说,单是一般的富户,在城中也以百十计。人们以经商为传统,大小买卖都做得,久而久之,连乡村也浸润了这样的风气,临近年关,那黄土道上结伴而归的多是些奔波在外的买卖人。

眼下是四七年的岁首,旧历年的年根处。王家坪村前一条蜿蜒的山道上,财主侯俊才家的长工王布应牵着一头黑骡子志得意满地往家赶。天阴着,仿佛要落雪,因是除夕,那山道上寂寥无声。村子静卧在峦顶处,依依炊烟漫过树梢,临近村口,连鸡叫声都听得愈发真切起来。离家近半年,布应一时竟有些情怯。

此番跑了一趟宁夏,事情说来有些出人意料,去年秋后本打算走一回沁源,挑了些核桃和红枣,褡裢里装了婆姨做的手工活。沁源是山区,那边交通不便、地脊人疲,女人们炕头的活计也就不似盆地这边的人细致了。褡裢里一沓小孩子的布盔、花团锦簇的老虎鞋,丝线绣的鸳鸯戏水鞋垫,刚翻过县界便卖了个空。寻了个煤窑,在矿上驮了几日炭,布应本打算回了,那矿主见他好苦力,人又实诚,便派了个差给他。

是当地一个富户,跑买卖客死在银川,寄埋了,儿女们想把父亲的尸骨运回来,在乡里四处找寻合用的车把式。布应本是个不辞劳苦的人,又会赶车,当下便应了。此后风里雨里,白天黑夜地赶路,到了腊月底,终于连人带棺送了回来。

那黑骡子缎子般的皮肤,嚼口也好,布应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这牲口是他跑宁夏的脚钱,雇主还送了他几匹布,“过年了,给婆姨孩子缝两件新衣服穿。”那人说完便扑通跪在地上,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这一番辛苦再怎么也值了。

上得坡来,就算进了村,又沿着红石阶爬了一程,进得家门,婆姨女儿俱各欢喜,卸了牲口挑子,布应交待了一番出行梗概,女人不住地垂泪,“打今起别往外跑了,兵荒马乱的,我和闺女在家担惊受怕死,这年月,有口吃的饿不死咱仨就行。”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挂着抑制不住的喜色,从挑子里翻出一包一包的年货,装了两碗柿饼、花生并一斤羊肉,拽个竹篮盛了,秋云打发女儿小英道:“给窑坡下你叔家送去。”

布应兄妹三个,父母两年前相继病亡了,兄弟布良不是亲生,从南边胭脂沟里捡来的一个孩子,打小便仁义,性子却刚烈的很,早先日本人在各村征伕,布良提口柴刀偷袭过一名日本兵,如果不是惦记着妹妹翠莲,此人险些就投了八路。到如今,一家三口守着两孔破窑住着,日子过得毫无长进。

布应心疼弟弟,平日里但凡有些宽馀,总设法接济布良,当下见女人也这般行事,心里倍觉宽慰,秋云又从褡裢里抽出一匹粗洋布塞进竹篮,吩咐女儿道:“赶年是赶不上了,告诉你婶,过几日染了,正月里也让大人孩子见见新。”

小英提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跑出院子,屋外琐琐屑屑地落了一层细雪,不知不觉间,远山处已是一片苍茫。布应捏了烟管走出房门,放眼四周,但见那错落有致的窑院门前都贴了猩红的对联,于飞雪中煞是醒目,远远地,村南边响起一阵凌乱的鞭炮声,那道堡是本村富户们聚居处,过年的气象远非北边这些贫寒人家可比。布应忽而想起妹妹翠莲,给本村的大财主王世温填房已两年多,近来的光景也不知过得咋样?

掌灯时分,雪下大了,山村内外模糊一片,桔黄的灯光从农户们窗子里飘出来,透着一股难得的祥和与温馨。饺子出锅按例要先祭祖,三十夜里粮多粮缺总是要吃一顿净白面的,过了初一就以杂面饺子为主了。布应捻了柱香,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供在父母牌位前,神三鬼四,趴在地上拜了四拜,布良突然拎着个竹篮进了门。

“哥,咋年尽处才回?”拍了拍身上的雪,布良问道。

“回屋炕上唠,有沁源家给的烧酒。”见了弟弟,布应一时觉得亲切。两人挑帘进屋,盘腿上炕坐定。酒已烫好,抿了几杯,布应将出行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至紧要处,唏嘘不已,听得土炕下婆姨又是一番涕泪涟涟。

“哥,穷日子快到头了,后山上九团往各村派了工作队,要闹土改哩!”

“反奸清算的事,沿路也听说了一些,怕还不到分田的地步吧?”

“方圆几十里都嚷成一片了,咱村的财主们但凡在城里有些挨靠的,都拔腿跑了,阎锡山的十九路军暂时还驻在那边,我看,早晚也被八路军给收拾了。”布良说着从竹篮里拎出一方卤猪头来,“世温家送的,年前紧着要给长工们发份例,狗日的想收买人心哩。”

有关土改的风言,沿途确也有所耳闻,其时返家心切,并未太多留意。布应行事一向谨慎,如今时局末稳,免不了想规劝弟弟几句,忽而又念及妹妹翠莲,便又问道:“咱妹子在那边可好?”

“要生养了,瞅架势是六月里的孩子。”婆姨在炕下搭话道。

布良于是不再言语,捏着锡壶一杯接一杯地呷酒,气氛突然有些沉闷,衬着昏黄的油灯,人人脸上都带出几分尴尬来。

往昔的岁月是含了几许辛酸的,在布良眼里,穷大约还不算是一种苦,王家坪百十来户,阔绰的能有几家,只有妹妹翠莲,在他心中举足轻重。兄妹俩年龄相仿,打小便能合得来,及至成年,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布良更确信翠莲即是自己的天意,俩人出入相随、形影不离,情投意合地插不进一丝风去。到后来,这样一层关系也渐渐得到了家人的默许,似乎已是铁板一块。

然而好梦不长,那一年春,本村大户王世温的老婆死了,媒人一张巧嘴说得两位老人动了攀附之心,大哥布应在旁怎样规劝也不行,几包烟膏子就把这两个涎唾涟涟的老人收买了。翠莲出门那日,脸阴得让人揪心,布应生怕她会有什么不测。而满眼忧伤的布良,则蹲在窑顶向南眺望了一整夜,连死的心都有了。

“哥,我心里难活啊!”布良掫尽了壶中酒,隐忍的悲情从眼里流出来,竟有些哽咽,“都两年了,在世温家做活就为的每天能瞧见她,这一阵见她怀了人家的孩子,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心里真受不了。”

“自家也有婆姨孩子,咋过不是一个日头顶到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往牛角尖里钻,让你嫂子笑话。”布应责怨地瞄一眼弟弟,暗暗地为他忧虑。

此时屋外的雪渐渐停了,零星的爆竹在半空中炸裂,惊起几声懒洋洋的狗吠。窑院对面的山坡上绿光闪烁,是狼的影子,那凄厉的长啸有些不合时宜,听起来总有些难言的悲苦。

兄弟俩随后岔开话头,又叙了些村中旧事,至风住人寂,方才作罢。布应送弟弟出门,恐他酒醉领不住身子,一直跟到了坡下。

“哥,回吧,我没喝多。”

“有些话,当着你嫂子的面不便多说,翠莲那边,别再惦记了,咱爹咱妈留的那两孔旧窑,赶开春我给你拾掇拾掇,消消停停过日子。命里不归自己的,再争也没用。”

“哥,翠莲命苦,嫁一个半截子老汉,能好受得了?”

“人家过得比你强,别瞎揣摸。”

“这日子我过得没心思,家里的那个,羊角疯说来就来,脸上磕的左一块疤右一块疤,孩子瞧见她娘犯病,吓得直哭,我一个五尺高的男人,心里五味颠倒的。”

布应不再作声,喉头象被噎住了似的,布良低叹一声,飞快地抹一把脸,转身进了院子。酸枣圪针扎的篱笆墙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哥,回吧。”布良冲他摆摆手,随后门吱呀一声,偌大的雪地里便空泛泛地只留下布应一个人。

夜愈发地静了,恍如一方池水。稀稀拉拉的农户院里,偶尔亮起一盏油灯,是小儿在夜啼。布应踅身上了坡,望一眼身前的村子,在雪光映照下煞是清晰,而远山处,薄雾弥漫,抬头依旧苍茫一片。

毕竟宅地是最能区分贵贱的,王家坪南边地势平整,集中了本村的十余家富户,北边则是缓坡,穷苦人家大多散居于此。南北隔着一道沟,沟底沟腰也有十几孔土窑,则多为生计潦倒的破落户。

初一初二天一直阴着,到了初三,终于放晴。午后,女儿小英嚷着要去看姑姑,布应拗不过,心想一并也给东家侯俊才把年拜了,于是整好衣装,携着女儿出了门。

石阶下一条窄巷,笔直通往南堡,南堡有堡门,早先一入夜那堡门便合上了,将南北两个世界隔开。自从日本人进驻王家坪之后便把堡门拆了,如今那券拱一直洞开着,两旁的石狮子看起来有形无力,威武之势已不复从前。

堡门下的方石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衣裳褴褛,合着眼睛在太阳底下打盹,布应走近端详了半日,才认出是住在沟底的金狗父子俩。

“金狗,大冷的天蹴在外头做甚?”布应捅了捅他。

那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展了展身子,干吧吧的嘴里挤出两个不成体统的字:“饿啊!”

“窑里没粮了?”

这边一个劲地点头。

沉吟片刻,布应一把拉他起来,“走,到我屋里,大过年的,好歹也填个饱。”

父子俩顺从地跟了布应,果然是两副空身子,脚步都有些打晃。小英在旁不满地咕噜着嘴,却也不敢违抗,父亲诸如此类的行止在她记忆中已不算新鲜。

“你家婆姨咋不见,冷窑里能呆得住?”路上,布应问道,“要不,沟沿上唤一声,一块进家坐吧?”

“布应哥,快别。”金狗一伸手拦了,“屋里再没裤子穿,孩他妈出不得门。”

俩人于是无话,心底都涌出些别样的滋味。论常理,王家坪穷人居多,缺吃短穿的也不在少数,可大正月里吊起口晒太阳的却难得一见。这金狗原是个不谙生计的,平日里多少有些好吃懒坐,村里人瞧不起,路上见了都爱搭不理的。

“往后也学得勤快点,能上手的活计多做些,婆姨孩子一大家,跟了你也别白跟一场。”到得家中,热了剩饭,那父子俩风卷残云般吃了,布应递了一袋烟给金狗道。

“布应哥,”金狗连打了几声饱嗝,“熬过正月咱就有法子了,八路军要闹土改,分财主们的物产哩!”

“咋改还说不定?阎锡山的勾子军踞在城里,八路军也有忌惮。”

金狗于是不再做声,心里仿佛在回味,烟抽得“嘶啦嘶啦”响。布应从瓮里舀了几升杂面,又吩咐秋云翻了几件旧衣裳出来,一并交给金狗道:“拿回家给你媳妇,往后按我的吩咐做,想法活出个人样来,咱家里也不是常年都有余粮的。”

那金狗千恩万谢地走了,院子里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秋云收拾了碗筷,没好气地怨道:“闲得发疯,招惹这路懒人到家里做甚?”布应无话讲,心里却对婆姨适才的做法深为赞许,不由得意地干笑了两声。

晋中一带民居多有豪奢的,富人家的宅第又颇讲究风水。南堡王世温的宅院建在村子的制高点上,门前砌着两尺多高的台阶。头进院是仓房,堆放着粮食、柴炭等物,有时还兼着长工和下人们的居处,穿过阴暗的过道,二进院又明显比头进院高一些,取“步步登高”之意。正房及垂花门楼以外,左右厢房的屋顶多为单坡式,隐含“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寓意。

正房的中厅里这一日宾朋满座,按常例,每年正月初三世温都要邀一帮亲朋在家小聚,其后你来我往,宴席一直能排到元霄节前后,这半个正月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浑沌而又丰足,真正是一年当中最快意的时候。

然而今年却冷清了许多,宾客人数比往常少了整整两个席面,本村的几家富户有躲到城里的,有不知去向的,外村的则一个都没来。世温等人心不在焉地夹了几筷子菜,便纷纷燃起了烟袋。

“上党那边,听说把财主们吊起来打,穷人们分了地不说,还闹着分产,取个名叫‘挖浮财’。”席间有人胆颤心惊地说。

“打日本那辰子,咱可是给八路军支过前的,钱粮没少出。”有人搭话,语气中分明含了些怨忿,是本村的侯俊才。

世温默不作声地吧嗒着烟袋,对于眼前事,他并不深以为然。八路军反的是汉奸恶霸,这两样,哪个罪名都加不到自己头上,村里年年推善举,修墙补路、兴学布施之类,他无一例外地都摊了大份。论名望,环边邻村有口碑,远非那些蝇蝇苟苟的小财主们可比,当初日本人在时,对他尚有所顾忌,不愿伤及,如今自家人的天下,八路军能不念旧好么?

然而隐隐地,也有一丝忧虑萦绕于胸。毕竟富居一方,日常行止难免带出些霸气来,譬如娶北堡王家的黄花大闺女填了房;儿子子豪疏于管教,偷贩过几回洋烟膏子;四二年他违过抗日军政府的命,将妇救主任石英媳妇痛斥过一顿,其时八路军向各村摊派军鞋,自己家里内人新亡,这粗笨活计岂能派到他的头上?凡此种种,看起来可大可小,实质上又都不值一番细究。世温沉思良久,终于觉得自己平日里并无能拎得起的恶行,而王家坪的村民们也非刁蛮之徒,至于分地分产,大不了匀出去一些,又有甚难?那些弃井离乡的财主们,耳根子软,草木皆兵,他心里已有几分瞧不起他们。

桌边的人在一番激越地聒躁之后也终于静了下来,屋外明丽的光线透过窗棂,散落在每个人脸上,那如临大敌的样子,竟有些凄惶。世温磕灭了烟袋锅,知道这一屋的目光都集聚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论理,咱村不过王、候两个大姓,往远了说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家跟哪家不沾亲带故些,我就不信谁肯把谁整死?”他忽然有些激动,“至于算账分田,咱地契握着,那白纸黑字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到了哪朝哪代都得承认。八路军讲理,我看未必是跟咱这些人过不去,人家反的是汉奸恶霸,腚沟里没屎犯不着心急火燎的。”

人们不再言声,各自暗暗地回味。世温吩咐厨下撤了席,上了一排砖茶水。厅堂外的院子里,使唤老妈子偷偷捡了两块肉火烧掖进口袋,世温瞧见,鄙夷地剜了一眼,“穷相。”他心里暗暗地骂道。

于是席散了,南堡的东家们心事重重地走出院子,个个肃绷着脸。王世温将宾客送至大门口,忽见布应领着女儿走到自家门前。

“过年好。”布应冲眼前的人一一拱手行礼,至世温身前,也如是拜了,往常他称他东家,自从妹子嫁到这边,便难为起来,只得白讲话了。

随后进了院子,两人又寒喧了几句,世温将布应让进中厅,那小英却一个劲地嚷着要见姑姑。里屋翠莲唤了一声,父女俩便掀帘进了,世温欲随又止,心想这兄妹俩久不照面,难免会有些私话,于是强打个哈欠,回西内屋歇了。

东内屋里一排土炕,铺着簇新的红线毯,炕边立着一支被阁柜,黑漆嵌蚌、栩栩如生。唠了些家常话,翠莲从二屉柜里摸出两只桔子递给小英,孩子见了这稀罕物,喜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地拿到大门外炫耀去了。

“妹子,外头风言要算财主们的账,你屋里当家的有甚动静没有?”布应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才还议论这事。”翠莲茫然道,“我看世温他心里有数,也不甚慌,咱村的有钱人倒有吓跑了的。”

“三十夜里听你二哥讲,八路军的工作队一出正月就要下驻各村了,我反复思量,怕你到时受牵累。”

“哥,我穷富不怕,啥日子都过得惯。”

布应不再搭话,低低地叹一声。那厢翠莲突然掉头问道:“二哥过得咋样?”

“他魔魔怔怔的。”布应头也不抬,倦倦地燃起一锅烟。

翠莲却伤感起来,尽量地掩着声,拼命遏住眼底的泪水,许久,终于调匀了气息,缓声道:“哥嫂们过得好就行,我这里不用担心,平日里吃穿强你们一大截,即便有什么运动来了,一个女人家,也牵连不到太多。”

话于是就这样尽了,之后长长的一段沉寂。嘘寒问暖之外,布应本有一番嘱咐在胸,此刻却突然没了兴致。从翠莲泰然处之的神情中他已能感知到她的成长,一如除夕夜里布良留给他的印象一样。布应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无法涉足弟妹们的生活,他们再不是过去言听既从的小孩子,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们便学会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些事,他们真的是知道该怎样处置了。

然而内心总有一丝不安,这纷乱的时局,动荡的人心,会不会酿成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而是吉是凶,终归只有天知道。屋外北风不止、天高云净,布应凝神窗外,心绪再度茫然。

二月二,龙抬头。八路军往各村派了工作队,王家坪有了农会。

农会选了石英当主任,从王家祠堂到北堡口的窑院不过一箭地,出了会场,石英往家竟走了两袋烟的功夫。

其时春意绵绵,阳坡处荡起阵阵暖风,沟底一汪泉塘,解了冻,哗哗的水声吸引了大群山雀。石英本已走至家门口,那水声忽然诱他想起一件事来,不由踅身下了坡,在池塘边左右张望了几回。

岸边的草丛里挂着一块破旧的花布,他终于看见了它,禁不住涕泪纵横。那布上一块一块黑色的斑迹,是儿子的血,地上零落着几块细小的白骨,正被几只黑喜鹊啄来啄去。石英蹲在地上,缓缓地捂了头,终于掩脸恸哭起来。

或许沟畔上的人家都听见了他的哭声,人们兀自为他感叹;或许大正午时分,各家各户都忙于饭食,没人在意这沉痛的悲嚎。然而石英唯一的儿子夭在正月,本村的人却没有不知晓的,那婴孩已有三个月大了,是石家唯一的根苗,他的四个姐姐分别叫招弟、拉弟、牵弟、引弟,到他这里,终于如愿以偿地叫了“有根”。

本地风俗,未满十三岁的小孩夭亡了不能入土,都说有野鬼附身,须扔在露天地里,让恶狗山鹰之类撕扯完方能净了魂灵,否则来世也不得安宁。正月十八那日,石英娘举了根枯树枝拖着死婴满村子里游,哭一回,捶打一回,“做孽的东西呀,你就饶了俺孩吧!”“穷家寡业的,俺经受不住折腾啊!”这老太婆最终被他儿架走了,那哭声却弄悲了整个王家坪。

祖上三代雇农,到石英这里,已是第四代。家境贫寒得在方圆十几里都有了名,说起王家坪的石家,都知道这寒门独户的外姓人在王、候两姓间生存不易。而一线单传至今,本以为有了条接续的根苗,却不料老天不照应,生生给撅断了。石英心中说不出是悲愤还是难过,然而不管怎样,穷,终归是一大过。

他此刻已是极其地厌恶这日子了,进而更加地怨恨起世道公心。他回顾自己这半生,默默无闻地苦做,以期换得较为丰足一些的生活,谁知却越过越颓唐,到最后,连儿子也不愿留在这苦寒之家,撒手人寰。石英从沟底爬上来,忽而有股要把天揪下来的冲动,这情绪渐渐地演化为一种仇恨,而究竟仇恨谁,他隐隐约约地已有几分明白。

布良和金狗也都入了农会,随了工作队在王家坪大会小会地宣传政策,积极性不亚于主任石英。都说阎锡山的土皇帝坐不稳了,蒋介石在南京害了疝气,邻村桑峪的农会主任有一次来王家坪谈经验,讲的更头头是道,说这两个人连上遍布各地的财主们,是压在中国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削平了穷人才有好日子过。

“咱一年到头死受,到开春还得兑饥荒,人家坐地收租,腌臜了的也比咱吃用过的多。”有一次,开动员会,布良愤愤然道。

“可地终归是人家的嘛,咱庄户人靠力气吃饭,财主们一年不赁田,穷人还不都成了饿死鬼?”底下有人搭腔,随后一片静寂,显然这声音有些份量,颇能代表几分民意。

“快别说这感恩戴德的话。”金狗从杌子上一跃而起,“革命是甚?土改是甚?谁生下来不是一个膀子扛个脑壳,他南堡的人能比咱多条鸡巴?凭甚老子们过得就不如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掉头问石英道:“听说蒋介石是阎锡山的小舅子,狗日的在南京也是个财主。”

底下一片哄笑,气氛随之活跃了许多,人们交头接耳,互换着各自的看法。石英清了清嗓子,将上头的划分细则逐条交待了一番,临末,又接着金狗的话头讲了通“剥削”,这番道理是从工作队的同志那里学来的,记得不够牢,难免辞不达意,既便如此,听者倒有一半领会了的。

本村几个跟财主们走的近的,中途悄悄地退了,余下的人,有的高谈阔论,有的默默沉思。布应靠着墙根,凝视着炕上神采奕奕的布良,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象自己这样的农户将来终于能有块地了,不用再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去奔命;忧的是,他觉得平白分财主们的田产又多少理亏些,说人家是剥削了也好,霸占了也好,一概视之终归不太公允,有些地主,象自己的东家侯俊才,那是几辈子靠省吃俭用,开荒拓田才熬出来的,分他的地,那不等于要他的命吗?

他不由地再度担心起布良和翠莲来,在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无论哪边得势,家人都避免不了受牵连,而日子一旦被掀腾起来,归于平静便难了。布应越想心里越乱,索性就琢磨起了别的,窗外一弯弦月挂在山顶,冷冷凄凄。

会场内持续着热烈的讨论,仿佛越穷的人想法也就越激进,真的是一代一代穷急了,好日子摆在眼前,有些等不得。那踟躇的,则多半怀着与布应类似的心情,因为顾忌着时局,不愿轻举妄动,或者多多少少与南堡的大户们有些瓜葛,唇亡齿寒,弄不好怕累及自身。到后来,众人都乏了,夜也有了一拃深,石英做了一番总结后,便打发众人散了。

布应停在大门口,想再叮咛布良几句,却被石英媳妇告知积极分子要留下来继续开会,布应便只得独自回了,路上,左思右想不得妥,至家后竟失眠了一整夜。

诸如此类的光阴又过去了一大截,那日子象一缸窖存的酒,酝酿着某种深刻的变化。农会的人依旧忙忙碌碌,白天挨家挨户做动员、量土地,夜里不知疲倦地订计划、写标语。工作队的同志其间也来指导过几次,嘱咐他们要加快步伐,同时也应警惕“左”的思路。具体到斗争对象,毛主席在延安有指示,叫做“富农放哨、中农睡觉。”

南堡的富户们又有几个跑了,有农户反映,王世温的儿子从城里悄悄回来了一趟,劝他爹早点移身到城里,这财主却一再地拒绝了,说是舍不下那院子。布良听罢,冷笑两声,说出一个让众人瞠目的秘密——“那正屋地底下埋着整箱整箱的银元宝哩?”

这一讯息理所当然地令民情激奋起来,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议论纷纷,终于传到世温耳朵里,他报之以不屑:“什么土改?二流子运动嘛。”此话也同样被耳尖的人带走,然而却故意忽略了说话人的神情,那话音里分明是含了几分苦涩与畏惧的。

如火如荼的土改运动终于在四月间开始了,各地风起云涌,斗地主的浪潮席卷了大半个晋中盆地。贫苦的农户们象过节一样,兴奋地用脚步丈量着分得的田地,多数人竟不敢信以为真,觉得事情好得近乎玩笑一般。

自然也有悲的,那失了势、破了产的财主们已如雹打的瓜秧一样一蹶不振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超出他们的想象,比之当初最坏的打算还要胜过几筹,他们几乎绝望。

清明节后两日,侯俊才敲开布应家的院门。

布应一家刚吃过早饭,见东家愁着张脸,两口子倒有几分不安,搅了碗红糖水递上,那俊才一仰脖喝了,颤声道:“昨夜翻腾到天亮,我想清楚了,南堡那片果园子,你早些算回去吧。”

“东家,您这是咋讲?”布应心中诧异,他知道那三亩果园一直是东家的心爱之物,里边杂栽着杏、桃、李子等树,一入夏,果实累累,可是全村人艳羡的一处地方。

“留着是块心病,到最后还不知归了谁?划给别人我不放心,那园子一直是你伺弄的,给了你我也心安些。”俊才长出一口气道。

“东家,我要不得,这些年,我干活,你出工钱,咱俩谁都不欠谁的。我平白拿你的产业做甚?”

“布应兄弟,别再推托了,这形势,我看了个准,到最后,怕连间屋子我都落不下,你快应了,我写个契据,迟些就由不得咱做主了。”

布应仍旧不依,没有虚情,他真的从未觊觎过那园子。有好几次,石英鼓动他加入贫农团,他都推托了。对于本村的土改,他一直抱有成见,那不加甄别的做法流于简单,甚至粗暴。他无力阻止众人,就连弟弟布良,也死活规劝不下来,某一日,阴雨连绵之时,他望着院子对面沉寂的山峦,心底竟油然而升一股不祥的预感。

此刻,俊才见他一再地推诿,不由分说便急了,从炕上扑通跳下来,捉了布应双手道:“那园子跟我的命差不多,你要不依,我可给你跪下了。”话毕,就要屈身,慌得布应连忙用力搀了,嘴上只好答应下来。

侯俊才终于安静了些,写好契据,又自言自语了一番,像个委屈的孩子。布应又奉了一回烟,日头爬过一竿子高时,俊才方迟缓地走了,也不告辞,口里反复叨着些话,听着象是在骂人,又象是在喟叹。那身形渐渐融到远处的树影里,布应站在坡上,暗暗地为他叫了几遍屈。

分完了田,接下来就是罚没家产,仿佛事先都已酝酿好了,要捉他个措手不及。那南堡的财主们多数没料到运动会进展得如此之快,狼狈地被拎到会场上,见了黑压压的人群,先就焉了。

四月天,日头已有几分毒辣,石英在台上念了一回控状,大意无非是地主们过去如何剥削贫雇农,自己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而长工和佃户则受冻挨饿。“有的雇农,家里穷得连个孩子都带不活。”石英动情道:“咱穷,为甚穷?咱的好日子都被这帮狗地主给占了,狗日的欠了咱几辈子的银钱血汗,现在该是算总账的时候了。”

台下一阵骚动,人群中有人喊:“刨了王世温家的房,把元宝挖出来大伙分了狗日的。”

世温被反剪了手晾在台上,循声望去,认出是本家侄子,不由喊了一声:“四旦,讲话要有根据,叔哪处慢待了你,这样糟践人。”话音未落,便被身旁荷枪的民兵砸了一枪托,顿时弓下了身子。

接着开始诉苦,布良先冲到了台上,将王世温强娶他妹子的事复述了一番,他眼里有恨,讲着讲着便怒了,终于冲到世温跟前,一把拎他起来,“狗日的,你今天咋怂了?”

那世温畏缩着身子,闭了眼,仿佛不敢正视他,布良心中倏忽有一股甜丝丝的快感,麻酥酥地醉人心魄。他有几分得意地朝台下望了一眼,情绪高涨的人们则迫不及待地向他喊:“打他、打他、打狗日的日弄黄花闺女。”

布良终于挥手给了世温两个耳刮子,那动作极具美感,脆亮的声音连台下最后一排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世温不堪一击地倒了,嘴角边溢出血沫,台下的群众见了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继而是一番空前的呼喊,“再打、再打,交不出元宝来尽管打。”那喊声震彻云霄,惊得槐树上一窝喜鹊扑楞楞飞了。

有小孩儿被吓岔了音,大人们边遮了眼边领着从会场上走开。人群中有的表情凝重,被这场面深深震撼,呆若木鸡,而那掩脸而泣的,则多半是财主们的亲眷,欲罢不能,留在会场上提心吊胆地关注着每一时刻的变化。终于,一个战栗的身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那深埋着的脸颊一经离去便再也没有掉转过来。

布良注意到了那身影,是他未曾料到的一种惊恐,他原以为她会欣喜地赞赏他的作为,并以此当作自己新生活的起点,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如期而至,翠莲挺了颗大肚子,一直捂着脸渐渐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布良诧异地站了老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便是长长的失望。

他搞不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对他莽撞的举止有所嗔怨,还是根本就嫌恶这一场翻天覆地的运动。或许,她已不属于自己这边,长期优裕的生活已改变了她,变得寡情薄义。她会在乎台上这个老男人的安危吗?布良反复思忖,终不得解。此时,王世温已缓缓睁开眼,正向他投来愤怒的一瞥,布良胸中一热,再度蹿上去,不假思索地狠狠踹了那人两脚,世温痛苦地呻吟了两声便滚到了台下。

“燕儿飞起来,燕儿飞起来。”台下的人高声呼喊着,有人拽了根草绳,麻利地将世温朝后绑了,绳头一撂,穿过了槐树杈,只一拉,那世温便象只燕子一样凌吊在半空中。

余下的财主们也没能逃过噩运,在台上被推来搡去的早失了往日的尊严。亢奋的群众时而冲到近前朝他们狠狠唾上两口,半大的小子则拣了土块远远的掷过去,看谁砸得准。不明白从哪里来的仇恨,那台上胆小些的,蜷缩在人堆里竟不知所措地哭了。

“八路军是叫这么闹的么?打日本的时候是在谁家里救助的伤员?干部们从山上下来,又是在谁家里吃的派饭?全村一百来户,哪家抗勤服的最多?咱一本帐一本帐地算,看我王世温是不是个该斗的?”那世温硬挣着抬起头,大声嚷着,脸上几处新伤,凝着一道一道血疤。

“三代地主,你吃喝从哪儿来?剥削了几辈子,穷人血汗里泡大的,你有个甚理?”石英拍了桌子,语气更加激动起来。

“少跟他啰嗦,把藏匿的元宝交出来,咱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东西,也让咱穷人们开开眼。”金狗也从台下蹿了上来,指了世温大声嚷道,下面顿时附合成一片。

“哪来的元宝?四二年日本人炸了我城里的铺子,咱个人又闹着个烟瘾,支援抗战、赈灾捐款,就是有几个银钱,这些年也早变卖光了。哪个造我的谣,哪个坏了良心哩!”

“狗日的不老实,拖下来打,看他说不说?”农户们急了。

“各位本家弟兄、老的少的们,我王世温平日里得罪过大伙的,看在亲戚邻里的份上,先记下这笔,咱王家坪几十年里铁板一块,可别让少数坏人挑拨了。”他没敢提“外姓人”三个字,却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石英。这边话音未落,石英就一脚踢开了桌子,“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人们果然没理会世温的话,一个劲追问元宝的事,此时会场上的人已不似先前那样多了,到把王世温从树上解下来,乱棍捶打了一番后,散去的倒有大半,那农会的骨干分子,布良、金狗等人则斗红了眼,下手时已不再有所顾忌。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打一阵,问一阵,世温最初还能辨白几句,往后,便昏迷了,农会的人问不出什么结果来,扫兴地罢了手,随后,燃起柴禾,将没收来的地契一把火烧了。台上的地主们俯首贴耳地等那一堆纸烧完,有痛不欲生,号啕起来的,是布应的东家侯俊才。

这一帮灰头土脸的人最后被临时谴散,成串地从会场上蹒跚而去,农会的人把了南堡的堡门,在巷子里也按排了巡逻员,防止他们逃窜。王世温及两个被认为罪大恶极的地主,被关到了沟底的一眼黑窑里,那窑原先是个羊圈,用木桩支着个栅栏,虽在四月,却寒气袭人。

眼看着,就要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发生了。

王家坪的财主王世温闭眼那日是个阴天,早起,布应相跟了婆姨去照看翠莲,妹子的产期快到了,而这斗地主的运动却有始无终,那宅院里只剩了翠莲一个人,好几次,布应要接妹子回来,妇女队的人却不依,她们指望从翠莲嘴里问出那几箱银元宝的下落。“一个枕头上睡着,私房话也攒够一屋子了。”石英媳妇如是应对他。

布应对那银元宝的事一直半信半疑,又听说这话头是从布良那里传出来的,他便几次三番地往布良窑里跑,想弄个确切。这许多天来,布应对弟弟的举动一直心存忧惧,他心头的不祥之感也一天胜似一天了。

布良时常不着家,作为运动中涌现出的积极分子,他忙昏了头,清点地主们的财产,解决农户之间的土地纠纷,去各村宣传土改经验,仿佛成了农会里的二把手。布应终日难见他一面,有时街上见了金狗,便嘱他些话,譬如手段不可太狠,也要给地主们留条生路等等。他指望金狗能把这些话带给布良,继而体谅自己胸中的焦虑,他感觉到,他对这场风暴的态度已由当初的淡漠渐变为一种深深的忌惮了。

沟底升上几个人来,抬着副担架,那担架上凌乱地摆放着一个人,衬衣衬裤均被黑血污尽了,半边脸肿着。如果不仔细辨认,布应两口子快要认不出王世温的相貌。

“这人咋地啦?”他惊问道。

“死了。”石英走在前头,轻描淡写地甩出两个字,对这尸身没有任何的怜悯。

“咋夜咱手重了些,两锄把下去就敲趴下了,也怪狗日的气焰高,总不交待。”后边的人补充了几句,依旧是平常口吻,似乎还带着些怨气。

布应楞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来,那一行人渐行渐远,入了南堡的堡门,象是往世温家去了,过往行人遇见,都好奇地往过凑。“死了吗?”“到死也不松口?”“那院里埋的银钱怕是没下落了。”大家议论纷纷,对那担架上的尸身并没流露出太多的同情,仿佛是个想当然的结局。有那心软些的,则远远地避开了。

秋云在旁捅了捅他,“快别楞着了,这一阵子,哪村没几个冤死鬼?”

布应如梦方醒,老大一块圪塔凝在胸口,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浓痰。天空此时愈加阴霾,一团乌云从东边压过来,映得那山峦轮廓分明。大约就在王布应仰天喟叹之时,雨,下得急了。

院门前聚了好些围观的群众,高大的梧桐树从墙头伸出一截枯枝来,花苞落得满街都是。院内过道厅里王世温的尸身横在地上,石英略带怜悯地瞅了一眼,吩咐翠莲道:“收拾了吧,隔壁院有副白皮棺材,等会儿给你抬来,算是农会里出的。”

翠莲伫在雨地里,一言不发地端详着死者的面容,世温的帽盔从头上歪了下来,她俯身帮他正了正。忽而肚腹有些难受,痛得就要领不住身子,布应从门前抢步上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妹子,可要想开哟。”

“哥,我没甚要紧,就是有些怕。”

“不用怕,有哥在哩,这事情牵连不到你。”

“这院子我呆不下,想回哥家里,嫂子能应不?”

“咋不能应?这番来就是要接你过去。”秋云上前挽了翠莲的胳膊,缓缓地穿过中厅,那妇女队的人见了,也不好阻拦,便任由她们去了。

院子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有镐刨过的痕迹,显然已经历过一翻搜捡。屋脊上排列有致的兽头被敲碎了两个,琉璃勾滴也均匀地被砸烂了几处,显露出一种恶毒的意味。走进屋子,空荡荡地能听见脚步的回声,所有家什都被没收了。布应想起正月里在世温家做客的场景,其情状已不复再现,不由长叹了一声。

农会的人抬来一口白皮棺材,扔在了当院。布应于是唤了几个邻居,将世温草草地殓了,封棺时,雨突然下得大起来,夹着细碎的冰渣。众人都说今春的天气反常,往年此时,倒没见过这么疯魔的雨。

第二日,雨依旧不歇,在沟洼处拣了块荒地,布应将那具棺埋了。往墓坑里挥土时,他一时有些恍惚,觉得那地底下的人有朝一日还会醒转过来。“还我的命来、还我的产哪!”他仿佛听到了世温的声音,清晰可辨。这样一种幻觉缠绕着他,再次唤起他心头的预感,不祥得令他生畏。匆匆地丢起个土包,布应慌乱地从沟底爬上来。

一堆一堆的人聚在南堡口,谈论着什么。堡门前的石狮子上,侯俊才的丈人跺足捶胸地吼着:“你个狠心的,一蹬腿走了,留下我闺女,可让她靠谁活?”这老汉七十多岁,拄着根拐,嚎得已不顾了脸面。

“你东家昨夜上吊了。”围观的人见了布应,纷纷把这一消息传给他,布应听了,骇得半天说不出话。

俊才的家就在堡门口,也是座深宅,因为是凶死,没几个人敢进里头。俊才的小舅子拖了他姐出来,那妇人哭得背过气去,半天缓不过劲。院子当间,站着个小孩,是俊才七岁的儿子,他瞧着他爹悬在半空的身子,楞怔了,一动不动。

几个胆大的妇女冲了进去,扛着那小孩跑了出来,小孩起先还扑腾腿,出了院门,瞧见一大群围观的人,终于如梦方醒地大哭起来。观者没有不动容的,有人责怪那死者,扔下一家老小也忍心,也有人说俊才气量窄,舍不得把产业分给穷人,看得比命还值钱。还有的,一句话讲出来,众人都沉默了——这处院子,做价分了,将来还有谁肯要呢?

布应站在门口,一直没言语,也不敢进去,这一次,他真的有些害怕,那死者沮丧的面容总在他脑海中浮现,无论怎样排解,都挥之不去。他努力想使自己的心绪变得豁达一些,然而一旦想起俊才低头给他写地契的情景,他便总感觉俊才的死与自己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这样一种若有若无的根据,最终弄得他无所适从,蹴在院门前,布应心神不宁地抽起了烟袋。

身后就是那片果园,杏树、桃树已挂了果,如在往日,布应会领了小英到那园子里玩耍,俊才的小儿子有时也会跟进来,指了那毛茸茸的青杏要他摘。

运动已渐趋完整,分完了地,分完了财产,把富农和地主们赶出了原先的宅院,布良终于得了空。他隔三岔五地往大哥家里跑,见了翠莲,又回回都失意而归,妹子已没有了从前的光彩,一场惊吓过后,她见了农会的人就害怕,那几乎已成了个病症。

大哥一家对他也没好气,划成份时虽说没被归到中农里,却把那头黑骡子给牵走了,嫂子嘴上常带出一些话来,说白有了个当干部的弟弟,竟沾不上一点儿光。布良听见,只得默默受了,这场运动于他而言,可谓得不偿失。

他盼着翠莲能早点好起来,他不奢望她委身于他,他只希望她能快快活活地生活下去,原先他觉得世温家不啻是一片苦海,谁知从这苦海里跳出来,翠莲却变得更不快活了。有些时候,他真的想不明白,那狗财主家就那么值得留恋吗?

“事情做过了头,就连我也有看法。”大哥偶尔会旁敲侧击两句。

似乎没什么可争辩的,布良把那不顺耳的话都咽了,自己心里也老大一团圪瘩,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难得出一回门,和那羊角疯的婆姨厮守着再不好高骛远。

因为分浮财,村里逐渐有了一些骚动,村民们指责农会干部有舞弊现象,多拿多占,干部们则辩解说人多了难得公允,到最后,贫农们的声势强大起来,王家坪斗完了地主斗干部,石英的位子被褫夺了。

阴历四月二十八,又是一个缠绵的雨天,早起,空中滚过一串雷,布应给俊才婆姨送了一袋山药,又帮她整葺了一下屋顶。自从被扫地出门后,这娘俩就窝在村口的这座破庙里,同诸多坏分子一样,靠给贫下中农推磨、打杂过活。

做完了活计,布应跟俊才婆姨辞过,顶着细雨正往家返,忽见秋云慌里慌张地从道上迎过来。

“英他爹,翠莲要生哩。”

“接生婆子请了没有?你倒是找我做甚?”

“唤了二丑他娘,就在屋里,是个难产的胎,怕活不下。”

布应心中一悸,想了想道:“活不下就活不下,他王世温命里没这个儿,咱也没法子,由他去吧。”

“他爹,”秋云苦皱起脸,眼中蓦地充了泪,“孩子出了多半截,胎衣一直下不来,翠莲的血止不住,二丑娘说怕是血崩,让咱找医生哩。”

布应脑子里“嗡”地一下,嗓子象是哑了,半天努不出声来。血崩,怎么会呢?翠莲惹着谁了吗?村里的妇女们吵架,最凶狠地骂词也不过是“生孩子血崩死”。这恶毒的咒语怎么就会应验在自家妹子身上?

“医生。”他又飞快地想到了这一关键词,然而他立刻绝望了,王家坪原先有两个医生,一个,在土改前就跑掉了,另外一个,被划成富农,揪斗的时候聋了一只耳朵,也于十几天前逃得不知去向,偌大个村子,真的就寻不出个能抓药开方的。

秋云停在雨地里,急得快要哭出来。布应无计可施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温漉漉的红石阶上终于一个细小的身影跑下来,伴随着清脆的哭声,他看见小英惊恐地朝自己飞奔过来,布良低着头徘徊在她身后。

“爹、爹……。”他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姑姑快要死了,一条褥子也没止住血。”小英跑着跑着滑了一跤,躺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布应顾不得孩子,抹了把脸飞快地往家跑去。

院子里聚了好些妇女,都是左右的邻居,见布应进来,顷刻掩住声息,直刷刷地望着他。门前堆了一条血褥子,二丑娘捏了烟袋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瞅着天,她是个见惯生死的人,任何花样的悲欢离合都激不起她的兴趣。

翠莲白壳壳地躺在炕上,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那个死婴被她揽在怀中,她脸上还凝固着初时的喜悦,那安逸的神态仿佛熟睡一般。

布应站在地上,就要扑上去把妹子唤醒,然而他发觉自己腿软得已迈不开步子,他于是慢慢地蹲下去、蹲下去,终于就匍伏到地上。胸中本有莫大的悲伤,想要嚎出来,嗓子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了,布应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红白蓝绿什么也看不清。再往后,他便不省人事了。

翠莲的棺木是在两天后入土的,南边胭脂沟的那块坟地本已有了主家,布应花了两块银洋买过来。仔细地刨好穴,兄弟俩小心翼翼地将那棺材盛进去,其时春意阑珊,那山坡处野花遍地,布良摘了几朵丢到墓坑里,这个伤心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怎么说话了,他近来的一反常态仿佛是在忏悔什么。

布应无暇顾及弟弟此时的想法,他更关切的是他的安危。有消息说九团随太岳部队南下了,是战略上的撤退,而逃到城里的地主们则组织了一股武装力量,叫做奋斗团,随时都会反扑回村里。

农会的人怕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阴历五月初八,端午节后三天,王家坪村前的土道上驰来一彪人马。

在老爷庙放哨的儿童团员最先发现了那股尘烟,急急忙忙报告给了武委会,村里立刻炸开了锅。奋斗团回来了,要跟咱穷人算账哩,分了财主们东西的还得倒吐出来。农户们奔走相告,老老少少挎包袱撵牲口,慌作一团。

往南跨过胭脂沟,就进了深山,过去躲日本人即是走这条路,如今时局虽有所不同,一旦逃亡,却依旧是当年的阵形。只不过从前队伍中的某些人今天反过来成了追兵,这路线,他们再熟悉不过。

奋斗团领头的是王世温的儿子王子豪,在南堡口下了马,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先回自家院里看了一眼,其他人也分别回去暸了一下。仇恨埋在心底,从各自家中出来,这些人个个都血红着眼。

“穷圪节翻了天了。”王子豪咬牙切齿地走到沟畔上,有人跟他讲他爹就埋在这沟底下,是自家的长工王布应收的尸。

“今儿看我怎么算这笔血账。”他抬枪把一株胡杨先摞倒。

于是倒算开始了,凡是留在村里的农户都被召集到南堡口,王子豪手中握着黑名单,念一个往外揪一个,这些人腰里都掖着枪,农户们反抗不得,有个后生被拽的急了,梗着脖子骂了几句,立马挨了枪子,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布良等人被揪到了前排,他们没有走脱,是在半路上被人拦回来的,一同被截获的还有金狗和石英的娘,均被五花大绑地摁在了地上,那石英娘已经六十多了,一个劲地哀求着:“少东家,不让活就给俺个痛快吧!”

“咱一命换一命,你儿子整我爹,也是一棍子一棍子把人敲死的,我便宜了你,还算是王家的后人吗?”王子豪冷冷地回道,随即上了马,吩咐人把石英娘系在了马尾巴上,甩了一鞭子,那马飞快地蹿出去,顿时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沿着村中的石板街来回跑了几趟,那叫声越来越细弱,终至于无。到最后,马尾巴上便只见一团白发在飘,街面上留下斑斑血迹,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王子豪打马回到堡门前,狠狠地唾了一口道:“让你们瞧瞧,老子要眨一下眼不是人做的。”

他杀红了眼,从地上一把拎起了金狗,不由分说便挥拳掼过去。金狗趔趄着倒在了地上,王子豪返身从马背上抽出一柄半尺长的匕首,也不迟缓,直刷刷地攮进了金狗的胸口。金狗大张着嘴,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王子豪把那匕首用力一扳,缓缓地划开了金狗的胸腔。

他把那颗心挑了出来,热乎乎地还在微微颤动。似乎余怒未消,王子豪把那颗心给切开了。

被召集来的人纷纷转过身去,惊恐之状犹如一群大难临头的绵羊,那不在名单之列的有人悄悄离开了场子。金狗身前,几只逡巡的黄狗凑了过来,闻了闻飘着热气的肚膛,一阵狂吠,最终也撒腿蹿了。

“少东家,饶了咱的人吧,一个村住着,往远了说都是一家,咱以后再不敢了。”有那被绑者的亲属顾不得颜面,扑到王子豪脚下,扯着嗓子哀求起来。

“这阵子说成个甚也迟了,当初你们斗财主,也没见留情过,问问我领回来的这些个叔伯大爷,看能轻饶了不?”

“往后还得在一搭儿住,咱王家坪的人,入了土都厮挨着。把眼前的仇放一放,看我埋了你爹的份上,抬抬手吧?”说话的是布应,他话一出口便感觉自己整个地松懈了精神,那乞求的神情在以往的经历中是从来没有的。

“布应叔,”王子豪在人群中发现了他,“我卖你个情面,余下的这几个痛快打发了。王家坪欺我太甚,咱死了也不回这地方来。”

布应冲到近前还想争劝几句,却被奋斗团的人一把搡开,王子豪挥了挥手,那帮持枪的将布良等人从地上揪起来。一共四个,膝盖窝被枪托一砸,便弯了下去。其中一人忽而挣扎起来,咆哮着大骂不止,终于被一枪托砸昏过去,顺势就给了一梭子,那人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布良仰头凝视着天空,依旧是那样一副怅然的神态。忽然他哭了,“哥,家里帮我照应着。”这样一句简短的话,布应听了却再不能沉默,他冲出人群,张开双臂,呼喊着想把布良从地上拖起来,就在他快要触到弟弟身体的时候,枪响了。

他楞在那里,看着一大股鲜血从弟弟头上冒出来,稠得要凝结了似的。布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蜷在地上,犹如拉满的一张弓,又如醉酒的人寻不见回家的路,野地里歇了。他想扶他起来,告诉他家就在不远处,当他俯身要推他的时候,一股血腥味扑了上来。

就在那一刻,布应心底蓦地静了,那些纷纷攘攘的人事萦绕在脑际,变得毫无意味。远的金狗,近的布良,这两具熟悉的身体只那么一会儿功夫便遁了声息,生亦或死,原来竟是这样轻飘飘的。

一阵马蹄声从耳边掠过,继之以飞扬的尘土,奋斗团的人奔坡下了,来也匆匆、去也惶惶,他们担心后山的游击队杀过来。布应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听凭微风拂干了眼角,恍惚中他已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逃亡的人黄昏时分从胭脂沟撤下来,村子里哀号声不绝。石英抱了他老娘的尸块,几次晕厥在巷道上。那一夜,对面山上的狼仿佛也多了起来,呜呜咽咽地吼到天亮。

随后的那几日,村子外面陆陆续续地添了几座新坟,白色、黄色的纸幡立在土冢上,有种清明节刚过的气象。王家坪以外的村子也如是,奋斗团来势汹汹,扫荡了大半个平遥县。

金狗媳妇疯了,这个从前沉默寡言的女人经常披头散发地游荡在南堡口,见了穿缎子衣服的人便扑上去,扯开胸襟,用母豹子般的声音吼道:“你挖呀,你挖呀,有颗红澄澄的心在里边哩!”

除此之外,农会的工作照常进行,只是人们的积极性已大不如前。原先分了地主产业的贫雇农因为担心成份改变,不敢专心生产,每日只是勉强应付着地里的活。“到秋收打够口粮就行了。”大家彼此见面都这样寒喧,那村子内外于是也就多了些游手好闲的农民。

不觉到了四八年春季,阎锡山的政权垮了。改了番号的九团从南面杀了回来,平遥城落在解放军手里。有消息说王子豪一干人被抓了,就地正了法。石英得知便赶往城里,他要切王子豪的头回来,在此之前,他已经把世温家的祖坟刨了,世温本人也被从沟底那个墓坑里拖出来,曝在日光下让一大堆蛆给轰了。

布应不知从何时起养了一对兔子,那兔圈修得够美,是用整砖砌的,半人多高居然还有门有窗,村里人都说他闲魔怔了。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这畜类竟然还有一对人名,叫化良和化莲。到秋后,母兔生了一窝小兔出来,只有一只最后成活,布应煞有介事地想了三天,他给那小兔起了个名字,叫太平。

而满目疮夷的王家坪,也果真是再经不起风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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