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下得真大。好像女娲补天的那块石头又破了,水从那儿泼下来,一盆接一盆的,淋漓尽致地倾泻着。从这间病房往外看,梅山的三姐很零乱和落魄的样子,用手撩着裙裾,终于上了一辆公汽,梅山送她的那件真丝的白衫子,裹着雨水,跟肉成一色的了。
梅山点着三姐送来的那筐水果花篮,冲了我:“打开来吃吧。我也吃不了多少水果的,得的这皮肤病,医生的禁忌多着呢,顺便全装在塑料袋里拿回去吧,省得这个花篮,看着可够招摇的。咳,三姐还算懂点事的……”
只有四枚蛇果,有两个背面已经坏掉了,搁在厚的泡沫上,被严密的塑料透明纸固定住,深红深红的健康的色泽,一点也看不出它们早已病入膏肓的模样。还有一点翠绿的马奶葡萄,有点发黄了,熟透了的快烂掉的颜色,已经软耷耷了。梅山马上看一下那听奶粉的保质期,“啪”一下摔在了床沿上。我拾起来,有点无措地可是一脸明白地看着她,哼,正如她所料想的,已经是过了期的了。
梅山冷笑起来:“这就是我三姐能干的事!以为我是谁呀,这样糊弄我?”
我小声地劝道:“你也别生气了。她也不能知道这水果篮装的是什么好赖货,一看是平常问着价钱就很贵的东西,不就赶紧买了么?”
“我就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脾性。平常伸手要钱要东西,可是张嘴就来的,现在我病了,住着医院,就送这种东西打发我?前儿个是哥哥们张罗着送一点破花,今儿个是我最亲最爱的三姐送一批烂水果。他们就是这种骨肉至亲啊!你给我三姐打个电话,就说我不要她的东西,让她给拿回去好了。真是太能作贱人了!”
手机这时候响了。梅山气咻咻的,根本不想接听,我接过来:“哎,你三哥的。说,……过一会儿和你三嫂来看你。”
梅山大吼一声:“要他们别来,全都别来!”
我吓了一跳,知晓对方把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没办法再对对方说些什么搪塞的话,忙把手机掐断了。
我知道梅山是故意的。
梅山四十七岁的人了,从二十几岁离开集体所有制的单位出来打天下,从一个摆小摊被城管撵得满城乱跑卖旧货衣服的,到如今已经拥有了一家服装进出口公司和两个服装加工厂,有着上亿资产的身价,广告打到了中央电视台上,她什么没经历过?她晓得什么时候该讲什么话,她晓得对什么人该讲什么话,她晓得怎么样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她不是一个每天由着自己性子借着更年期综合症来胡乱发火的中年妇女,把一点獐头鼠脑的小事人为地发挥扩大,来引起别人对她的关心和尊重。她的例假很正常,皮肤保养得也很好,她还根本没有到老的时候,而且她多年炼造的修养让她在公众面前成为一个优雅而大度的人,一个成功的知性女人。我知道她只是烦他们,心里由衷地厌烦他们。
“我的可亲可近的亲戚们,我的那些只会找我无休止地要求给予关照给予救济的哥哥姐姐们!”她是这样充满了怨忿对我说的。
我也知道她三哥要来干什么。他的女儿今年没考上正规大学,他又是要梅山来帮助这个她名义下可亲的外甥女,去读什么设计学院。那是家收费昂贵的大学,不光学费他负担不起,就连搞设计学生必备的电脑,和制作Flash的一应俱全的参考资料,他们家也存在着供给的困难。现在,说什么来看梅山这个患了荨麻疹的妹妹?梅山对我说她知道他们的目的,她不想看着他拎着一兜小点心委委琐琐而又不屈不挠地求着她的模样。这么多年来,她真得烦透了。“如果像三姐那样拿一堆破烂又过期的东西来装腔作势地看望我,还不如让我好好养病呢!医生说了,像荨麻疹这种皮肤病,受情绪的波动影响挺大!他们要真为我好,就少来折腾我吧。昨儿个大嫂子和大哥来的时候,哎,当时你不在。……大嫂子看着我身上起的那些荨麻疹的纹,有点刺儿剌剌地说:‘就这点小事,还犯得上住院么?还一个人的病房哩,这得花多少钱啊?我们那个小饭馆,起早贪黑地卖几个月的饺子,怕也不抵这一天住院的花销呢!’大哥是悄悄地搡了下大嫂的。我不吭气,我知道大嫂从来对我是满腹的怨气,我不在乎。去年他们买房子找我借钱我送了三千的,钱是少了点,可我没说让他们还,还有什么不满的?这么多哥哥姐姐,我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我也得一碗水端平!”我只有频频点着头听着的份。
梅山对梅伯母说:“我是救急不救穷!我也是一条命奔过来的,吃了许多苦才闯到现在的!”
梅伯母已经九十岁了,脸上早已是四海纵横的皱纹了,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嘴陷进去,有点瘪瘪的模样,说话已经很漏风了。梅伯母不做声,我十二年前来帮着梅林的时候,她就不再管他们兄弟姊妹的事了,由着他们去举家幸福或是窝里斗。梅伯母说她是说不过梅山的,老人家觉得小女儿说得也有道理,梅山一个人打拼出的天下,也不是要让哥哥姐姐们坐享其成的,老人家只是在承认女儿的付出得到的并不是兄长们合理的回报后,说,“等我老了死了,下地去见你们爸爸的时候,也就只有你们兄弟姊妹是亲人了。”
梅山叹了口气对我说:“有时候这种亲人还不如没有,除了想占你的,打打秋风,简直就不会想过对你的好。这次我住院就是个明证。……我对他们有多好,他们记得吗?特别是三姐,我们是年纪挨得最近的姐妹,我是掏了一颗心地待她,城北洞的那套两居室算是送了她的,现在市值怎么也有十万吧?而她?一堆烂水果和一听过了期的奶粉?!我的心都伤透了!”
出院后梅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她的所有哥哥姐姐们,在她家西山的小别墅里,对着饕餮而满足地大吃大喝的他们,以及他们拖家带口而来的伴侣和子女,很郑重地告诉梅伯母:“我一定要找到梅林!妈,我一定要找到她!”
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嘴里还含着来不及吞咽下去的食物。梅伯母坐在一侧的贵妃榻上,正和三姐说着什么亲昵的话,然后很惊讶地看着她:“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找梅林?不太可能吧?”
梅山没有答话,拿了一杯我倒给她的红酒,噙了一口,就像平时对我们员工训话,是没有理由答复的。她高傲地走掉了。
卫星电视台做了这一期《真情》节目,把她寻找梅林的信息通过无线媒体传达到能看到电视的每一个角落。节目里还穿插了一些梅山生活中的画面,工作时候的状态,介绍了她的企业和品牌。得到梅山两套高级衣饰赞助的女主持人,在煽情的节目当中还不失时机地介绍了我们公司今年秋季要推出的几款新装。其实我知道梅山并不是哗众取宠的,可是她毕竟也是个商人,在商场上磨砺了这许多年,她知道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广告和宣传自己产品的机会。
可是我也知道她是真心的。梅山是真心要寻找那个他们一直叫做梅林,而现在不知姓甚名谁,不知身在何处,甚至经过了半世纪的风风雨雨,不知道还能不能依然健在人世的亲人了。
他们家不是豪门望族。梅山成功以后,也曾经很热衷于探寻她的祖根,希望能因为祖上的一点历史,来解释一下她的现今的发迹,来光耀一下门楣。这不是一种虚荣,而是一点宿命的注释,人成功的时候有时经常会自我否定自己的奋斗,而有点夸大上天的赐福,以为是天命理所当然的惠赠。可是他们家很让她失望,查到祖父和外祖父那一辈就让人泄了气。他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不是隐居乡村的高士,不是解甲归田的武将,而真的只是一介靠租田地谋生的农民,连一个有点地产的小地主都算不上。这种赤贫和单纯的出身,只是在解放后得了点抬头做主人的好处,他们家因此没有受到过任何灾难性的打击,甚至因为此还重新改变了她父亲的命运。他简单的出身和健壮的体格让他毫不费力地加入了当时最值得炫耀的部队,退伍后又因为他毫无污点的历史让他来到了现在这座城市,使他在他们家族的历史上有了改天换地的一笔。他们终于成为了城里人!
单纯的父亲还是和家乡知根知底的母亲结了婚,生了第一个孩子后,母亲就从农村走向了城市,运用她农村人特有的女性的健康,运用她对领导人和祖辈们对生命繁荣的理解,为她的父亲和祖国生了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生力军。我能想像得出她父母当时生活的困窘。父亲一个人在锣厂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堆人,可想而知当时的生活是多么贫困。在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以后,在面对着她母亲又一对刚刚下地的瘦若枯柴的双生女的时候,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把那一对同时出生的孩子中的一个,送给了人家。
那个时候这样把孩子送掉是违法的。我想她父亲当时偷偷摸摸地把孩子递到那个相当于中介人的医生手上的时候,恐惧感是大大超过了失落感的。父亲这辈子都没有谈到过从他手中送走亲生骨肉的心情,可是我想,对于一个已经有着六个子女、生活早已不堪重负的男人,面对着又一个刚刚出生的骨肉会有什么怜惜之情?如果不是因为厂里已经知道母亲生产的消息,而派了小车来接刚出院的母亲,父亲可能连其中的另一个女孩梅山也要一起送掉了。
已经起好了名字,叫做梅林。有时候真觉得她的父亲是一个奇怪的人,据我所知,她的父亲从来没有为他送掉这个孩子而自责或后悔过,可是偏偏他还给她取好了名?婴儿的手腕上系着医院为避免孩子弄错而简单草写的一个辨识的塑料环,梅伯母经过扫盲班的刻苦学习唯一能认识的几个字全在那个小环上了:女,四月七日,梅金香。梅金香是梅伯母的名字,四月七日就是梅山和梅林的共同生辰。裹的还是医院的白色小包被,有点特有的来苏水的味,脸皱得像一个八十岁的小老头,没有头发,软耷耷地睡着了,就从父亲的手上把她交出去了。
这是梅伯母能回忆起来的所有记忆。
电视的效力是巨大的。在播出节目以后的日子里,梅山收到了上百封来信。有很多是帮她提供线索的,说他们知道的哪户人家在上个世纪的五八年,抱养过一个孩子;说他们知道有哪一个人,曾经就是在她所说的同和医院降生的,而且生日绝对是那一天。当然还有一些有可能是她姐姐的那个人,从遥远的他乡寄来了从小到大的相片,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为是她的姐姐而做了一番可能的陈述。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梅山读着这些来信,看着那一张张的相片,反复对照着梅山小时候为数不多的照片,精心缔选着可能和她一脉相承的亲人。
“小时候已经看不出来了。而她们大都有小时候的照片,但凡这样的人家,只有一个孩子的,经济上可能就宽裕些,所以照片也留下的多,不像我,七岁以前就没有过单独的相片的。可是后来照的,比较了一下,虽说都还很像,可也没有完全一模一样的。怎么可能是双生女呢?”梅山很困惑地问一个名医。
他笑笑:“生育是一个成熟的卵子与一个精子结合而成的受精卵,并且演变成一个胎儿。可是在一些情况下,妇女会生双胞胎或生多胞胎。双胞胎有两大类,一种就是大家普遍知道的双胞胎的情况,是在整个胚胎发育过程中,因为某种原因会使受精卵在第一次分裂的时候产生两个卵裂球,两者各自发育成了一个婴儿,叫做单卵双胎,其胎儿具有一样的遗传性,在性别、血型、指纹、相貌、身材、行为、智能和体格特点上十分相似。我们一般知道的双胞胎就是这种类型。可是还有一种情况,是妇女一同排出了两个卵子,又各自与一个精子受精,成了两个受精卵,因为从不同的卵演变而来的,各自含有不一样的遗传结构,所以身体外貌特征也并非相像,甚至性别也会不同。这种情况在外表上的不显现,一般不太会引起别人的关注,总不像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给人的感觉那样具体而鲜明。其实,双卵双胎的情况大约占双胞胎总出现率的三分之二呢。而且,在临床医学的研究上,有的人在跟踪调查后,也发现,人的成长环境不同,就是单卵双胎产下的两个孪生姐妹或兄弟,在经过了这么多年后,也不太可能有完全一样的相貌了。从你的情况上来说,当时的病历记录已经无处可查了,你们到底是单卵双胎还是双卵双胎,也没办法得到答案了。如果母亲当时的记忆不完善的话,这样从相貌一致上寻亲可能更困难些,不过就从最小时候的照片比较起,越是那个时候相像的,你的姐姐的几率可能性就更大些。”
那个叫李秀琴的远在恩施的女人,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从照片上看,我们认为都是和梅山最像的女人。
“我看了你的电视节目,一度哭泣得不能自拔。从小我就知道我是被养父母抱回来的女儿,我是在你们那座城市出生的,我的生日也是一九五八年四月七日,身份证和户口簿上都是这样的。
“父母在世的时候,也没有和我多谈过我的出生。我只知道我从小就是被他们抱来的。我生活得幸福而快乐,养父母对我视同己出。我想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事了,以为这一生就囫囫囵囵地过下去了。可是,没想到,在那个周末,在那个节目中,看到了你。
“我哭了一晚上。第二天重播的时候,我又仔仔细细地再看了一遍。我的好朋友和邻居们都来了,他们看着电视上现在的你,还有你拿出来的那些小时候的相片,一直都惊叹地说,你简直和我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他们走后,我又哭了好久,我在想,是不是上苍终于肯赐福于我,让我在有生之年,终于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从不知道我会有这么一个大家庭,有这么多的兄长,还有健康长寿的亲生母亲。妹妹,如果我真是你所说的那个本来叫做梅林的姐姐,如果你真是我的亲妹妹——不,我想,你一定就是我的那个亲妹妹,让我们再一次重逢吧!让我们真诚地感谢上苍吧!”
李秀琴的信我们研究了好几遍,终于带着她的照片去问梅伯母。
老人家不是很热心。他们家无论谁,对这桩寻亲的事都提不起热情。我还记得他们听说梅山要去寻找梅林的时候那些惊异而略显错愕的脸。三姐说:“小妹,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也许有她自己幸福而完美的人生,她的养父母也许还健在,还满心盼着她去给他们养老送终。你何必去打扰她们一家的固定已成的生活?”
梅山不吭气,他们哪里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么多年来,他们对她又有什么骨肉之情?其实在生活中,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十年前,她就结束了自己的婚姻。虽然后来也和别的男人相处过,可是我知道,梅山并不预备和另一个男人再有一次法律上的关系。她说她厌倦了,也害怕了,人到中年,已经对什么都没有热情,已经对什么都失去信心。她活得彷徨而迷惑,她不知道她究竟为谁而生存下去。就像她那可敬的大嫂说的快人快语:“梅山,你又没有儿子,攒下这么大的家业到底给谁呢?”这句话很刺人的心,但不外乎他们对她现在生存和拼命的一种疑惑,也讲出了实质性的问题。是的,她拼命做大的事业,难道真为了对服装业一丝一毫兴趣都没有的女儿吗?在她的兄姊的心目中,她挣大的这一份家业,还不如给他们罢?所以三姐他们会那么担心她去寻找梅林。
“他们莫不是怕我对梅林的亲情有所期待,而把这么多年对他们情感的失望全给予了她?”梅山冷笑着对我说。
梅伯母在房里,虽然九十岁了,可是眼不花耳不聋的。她看了看李秀琴小时候的相片,随手扔在了床榻边:“这么多年了,我也说不清了,你小时候的模样也不太记得那么真切了。她生出来的时候,在我手上也只待了两天,我真是记不准的了。”老人家不紧不慢的,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这真出乎我的想像,难道经过了九十年人生经历的梅伯母,早已把曾经弃掉的孩子遗忘了么?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到恩施去确认一下。”梅山固执地对妈说。
老人家很奇怪地看看她:“能确认什么呢?除了我能记起那个手腕上的小卡片,一点念想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可是你也说,这么多封来信和电话中,没有一个有那张写着我姓名和她出生日期的小卡片的。”
“也许早就丢掉了。当时那个医生可能也怕人家追查起来,说不定她也早就把那环扯掉了。可是现在还有许多更先进的方法,比如……亲子鉴定。”
“那你真是要去恩施啦?把她带回来和我一起做什么亲子鉴定?”梅伯母低着头,眼睛似开似阖地养着神。
“是。妈,您要理解我,这个世上,除了您和小冬,我几乎没什么牵挂的人了。我真得很想找到梅林,真得,她是我的亲姐姐呀!”
“你的亲姐姐眼前还有三个呢。”老人淡淡地说了一句,抬起头又看看我。梅山的脸色沉郁下来,做母亲的是不是全是这样呢?永远偏心着那个过得最不好的?“您明知道我和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僵,您明知道他们从来怠慢着我,您明知道他们从来用这种血缘来毫不廉耻地要求我给这给那。”梅山带着怨气地嚷了。
“要是你真想找梅林,你就去罢。总是你的一个心愿而已,总是要了你的心愿的了。”老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不管她心里怎么想,没办法不顺着女儿了。
我和梅山一起去的。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自己。梅山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最好的战友。小时候因为离得远,我们两家来往并不多。九三年我们厂倒闭以后,因为在家闲着无事,父亲就让我一直跟着她一块儿做。那时候梅山已经做起来了,因为没有亲信的人手帮忙,我这个在工厂当了多年会计的,就一直帮着她管着帐。梅山这个人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却很能吃苦,胆量也大,我就差多了。梅山天生就具备一种领导的才能和领袖的果敢,而我,像她说的,有点小家子气。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对她还是尽心尽力的。十几年来,我一直帮她把着公司的财务,有时候也许不是特别聪明,可是总比梅山的哥哥姐姐让她觉得放心得多。我知道梅伯母有时候也生气:“梅山啊,你怎么就那样信不过你的家人?自己的帐房让外人来做?!”
梅山冷笑一下:“他们贪了我多少了?我不是没让他们给我做过,刚开始的时候,我一样想着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发财致富,所谓战场亲兄弟。可是,他们是怎么干的?明着暗着拿了我多少钱!我那不是偷的抢的,我那也是多少心血换来的!要是别人倒也罢了,偏是自己最亲的人!想着能让人心不痛吗?!”
颠簸了将近七八个小时,在长途汽车站,我们见到了李秀琴。一眼就可以认出她来,和我们烂熟于心的她的相片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在真实的她面前,除了她略显瘦削的脸,我觉得她本人和梅山更相像些。她迎了上来,接过我们拿在手里的包:“你就是梅山吧?和电视里一模一样。”她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梅山有点措手无策,我以为她也会激动得落泪,可是真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下,她还是笔挺地站在那里,我知道她心里想的还是一件事:鉴定完了再激动也不迟。我忙拿出一沓纸巾,递给了泪眼婆娑的李秀琴。李秀琴硬要我们先去她家里,她一口一个“妹妹”的,弄得梅山都不好意思正儿八经地谈寻亲的事来了。我说:“长得真是挺像的。你们好好谈谈吧,说不定真是亲姊妹呢!”我们就去了她家。
李秀琴家里不是很宽裕,也就小小的两房一厅,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好像都才新婚,一人占了一间房,李秀琴就只好住在客厅里。我放下包的时候,就听见梅山对她说:“秀琴,这屋里哪住得下,你还是和我一起去宾馆吧?休息一天,咱们就回省城,见了妈,去办了正事吧!”
李秀琴一直在忙呼着,厨房里备了好多菜,财鱼焖藕、栗子烧江鳗、红烧肘子,还有颇费工夫弄出的荆沙鱼糕。她把我们安置在家中的沙发上,有点新近时髦的布艺沙发,不知道是她哪个儿子结婚后新添的家俬,她有点贵宾般得摁着梅山在那干净的沙发上坐下。然后佝偻着她的腰背,转过那有点偏瘦的身材,去了厨房,用锅勺尝着炉子上炖的一道菜。一股沉郁的菜香飘了出来,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用发卡固定的一络头发散了下来,飘在了她的兴奋的脸颊上。我知道她对梅山心里的期盼,我看着她比梅山显得年老了十岁的脸,身上着的那件可能是节假日才穿出的自以为是美丽的衣衫,我心里就有点痛的感觉。不管是不是梅山的亲姐姐,可是秀琴至少是从心里待着梅山的了。想想梅山那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哥哥姐姐们,他们什么时候这样待过她呢?他们最常说的不是“你就拿一点闲钱出来,帮帮我们吧”?我不能不把李秀琴和他们比较。我知道,如果秀琴真是梅山的亲姐姐,她一定要把这几十年对姐姐的思念用自己的财力去弥补的。也许这真是很俗,可是她每天面对的没有比这更俗却更彻底的对人的帮助了。
“孩子都这样大了?”我进到厨房里看她。她的两个儿子很好,对我们很有礼貌,两个儿媳也在帮着干活,有一个还挺了滚圆的大肚子,将要临盆的样子了。
她小声地笑一下:“我结婚结的早,二十岁就结了。儿子也比赛着结了婚,去年一个,今年一个。恩施还是闭塞些,男孩子像他们这样大的,在省城里怕是没有这样早就成了家的?”
我笑一下。又看看客厅里摆的那张单人床:“这房子还是蛮大的,客厅里能摆得下一张床的。”顿一下,忽然有点不知所措:“那个……那大哥呢?”
秀琴呆一下,也明白过来:“他呀!早见马克思去了。我守着寡十年过来了。”她手忙脚乱地又去看她的锅,然后开始很麻利地切一盘黄瓜丝,切得细密而均匀,菜刀剁得砧板嚓嚓地响。
梅山的眼睛里开始起了一团雾。她一定在想,她们该是双胞胎吧?为什么她们有那么相同的苦命?李秀琴的丈夫早亡了,而她,也在十年前,成了一个离婚的妇人了。
吃完了丰盛的晚餐,我们把李秀琴还是一同带到了宾馆。订的是三人间的套房,我知道我们三个人今晚都无法入睡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有时候我真得不能不感动,梅山从来把我当朋友,十几年来,只有她肯向我诉,不会和别人诉的苦,只有她向我流,在母亲面前也不愿流的泪,只有她向我吐露,连女儿她都不好意思让知道的野心。真的,这世上,有什么比这种朋友更让你觉得感动得呢?有什么比你到了四十多岁还能得到这种知己更让人觉得欣慰和满足的呢?老公和孩子也许不这样想。有一次,梅山买了一双鞋,莱尔斯丹的,嫌有点夹脚,就送了我。老公当时是很气恼的:“她和你本是雇主和员工的关系,收了东西就不太妙了。”我能理解老公的心情,老公对梅山的感觉不是太好,比如她的失败的婚姻,他就觉得是梅山自己太过傲气的原因,“一天到晚数落自己的丈夫,谁还能和这种女人过得下去,再能干再有钱也不愿意躺一块儿了。”还比如她的纷繁复杂的血肉之隙,他也认为是梅山太过势利的原因。“亲戚们总是要互相帮助的,否则怎么会叫亲戚?”我老公是相当不满她对自己兄姊的敌对和厌倦情绪的,他只有一个姐姐,而我也只有一个弟弟,我们的姐弟关系都很不错。可是他没有想过,我们毕竟都是一般的普通人家,都过得平淡而朴实,没有更多的经济利益的牵扯。而梅山不同,除了她,她的家人几乎都生活在贫困线上。贫穷在这个世上是不能让人同情的,而且不思进取的贫穷更让人无法忍受!任何一个施予者都从心底里瞧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索求者,不管你和他是怎么样的血亲。所以我的老公是不能理解梅山的心情的。但是如果你能真心和一个人好,你也许会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很多问题。梅山不是一个冷酷的人,冷酷的是她的那些兄长和姐姐们!
“妹妹,我真是太高兴了,真是太高兴了!”李秀琴一进到房间,就又哭了起来,她的手攥着梅山的手,拉扯着不肯松开。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秀琴和梅山长得真是很像,可是我心里总不愿意她们俩是亲姊妹。我总觉得秀琴的表现太过夸张了,一个四十七岁的女人,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骨肉,竟然有这样恋恋不舍的眷顾,其实是很让人怀疑的。我不免想到梅山做完节目后收到的大量的来信和来电,如果梅山不是一个成功的女人,会有这么多的女人想尽一切努力来证明自己和梅山的血亲关系吗?
秀琴终于安静下来。她随身还带来了手帕,一个劲地擤着鼻涕,现在谁还用这个玩艺儿?手帕都被她糟蹋得够呛,揉成了一卷邋里邋遢的布团,相当窝囊。
梅山拍拍秀琴的手,“我们坐下来谈,坐下来好好谈。”我忙起身给她们俩一人沏了一杯茶。
“听你电视上介绍,家里还有三个哥三个姐,九十岁的老母亲还活着呐!身体硬实吧?牙口还好吗?多幸福啊!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的,再怎么样也过得是踏实日子啊!”
梅山笑一笑:“还好,她老人家还行。牙早掉完了,可是脑筋清醒着哩,特别是早日的事,比我们都记得清楚些。”
梅山靠在了床背上,我给她垫了一个硬实点的靠枕。她有背痛的毛病,可能是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坐久了,总是钻心般得痛,看了多少医生,也没治好过。
“妹妹,这才多年轻呀,就有这块病!我来给你推推吧!”李秀琴看着梅山有些疲累的脸,殷勤地说。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梅山的身子扳过来,很用劲地在梅山的身板上推拿起来。
梅山笑起来:“真是挺舒服的。看着你怪瘦的,还挺有劲的。”
秀琴的头发一络络地掉下来,浸着了一头的汗珠。她的手干枯而粗大,除了骨节,真是没什么肉。
“妹妹,你也有个女儿吧?有出息的孩子吧?听说大学毕业了,在哪儿上班呢?将来可以接你的班吧?你那么大的企业,将来不就是全给了她的?”
梅山紧了紧眉头,我知道她最烦别人谈这个话题。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山头,现在这种成功倒成了她的负担了,因为亲戚和朋友的或多或少的借贷,让她总是多少要想一想,人家奉承的话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真心?
梅山淡淡地说:“铺开的面倒看着挺大,其实,大也有大的难处。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你可能也打听过了,就一个武汉市,做服装的大大小小的企业也有近两千来家。全国,更不消说了。这一行,竞争太激烈了。”
李秀琴一点也没觉出梅山话里的提防,还在那儿说:“再怎么样,你也是家知名大企业啊!电视上老打你们的广告,梅山服饰,独家风范。是吧,妹妹?”
梅山不答话,她的身子歪着,随着秀琴手上的劲道在那儿一起一伏着,她的眉头拧着,我知道她的心思,多少心思都藏在这眉头上呢!我清楚地记得,从见面到现在,别看李秀琴“妹妹”“妹妹”声声地亲热地唤着,可是梅山,却自始至终没有叫过她一声“姐姐”呢!
“你需要用火罐拔一下,还得熬点汤喝,黄芪桂枝蛇肉汤,很管用的,妹妹,你听我的,这些方面我比你懂得多,你是得疏风散寒,扶湿通络。将来我要是和你一起去了省城,我天天给你熬汤喝,保管把你的病给治好了。家里老母亲也是九十岁的人了,我们自己的几个姐姐也都上了年纪,你别担心,我会伺弄好你的。”梅山的脸还是笑着,她肯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妹妹,你等一等,我回去给你拿火罐来,我家里就有这些东西。”李秀琴就这样,突然心血来潮地撇下了我们,也不管我们再三地阻拦,颠儿颠地就跑出了房间。
梅山坐起了身子,她的衣服有点皱了。雪青的外套上像描上去了几道深深的划痕,有点脏兮兮的感觉。我问:“你要不要洗个澡,换一套衣服?”梅山摇摇头,“你先弄吧,我现在没什么劲!”她懒懒地说。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李秀琴还不一定是她的孪生姐姐呢,现在就做得这样大手笔,如果以后去做亲子鉴定,真还不是的话,就让人觉得有点不忍拂其意了。可是如果李秀琴当真是她的亲姐姐,梅山曾经内心的期待和眼前的现实,是不是完全有点两样了呢?她心中的孪生姐姐,真是李秀琴这样一个人物吗?
秀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真拿来了一套拔火罐的工具。梅山没有推诿,她已经换了舒适的睡衣,顺从地俯卧在了床榻上。秀琴很熟练的身手,在梅山裸露的腰背上开始展示她的技巧。“妹妹,你不知道,我这几年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啊!刚才我没对你实说,其实那两个孩子都不是我的亲生孩子。我和他们的爸结婚的时候,还是一个姑娘家,千错万错不该走错这婚姻的步子啊!当时人家给我们介绍的时候,我看着他一脸的和气,又想着他这苦命的婚姻。……他老婆死了,给他留下了这两半拉孩子。我那时候心肠好,人家一介绍,就撮合了这桩婚事……”
梅山扭着脸,很惊讶地问:“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谁给你介绍这样的婚姻?养父养母也没有阻拦吗?”
秀琴叹口气:“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谁还管你这档子事?他们还不是想着我男人是孤儿,到老了会给他们养老送终的。可怜我那会子才有二十岁呢!孩子我没有生养一个,把他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待,可是……”她哭起来。
梅山的背上还插着大大小小的竹火罐,她不能直起身来听李秀琴让人可怜可叹的命运。我又递过秀琴一把面巾纸,守在这可怜的女人身边坐下。我能知道还有什么事,刚才在她家看着她住宿的那个样子,就知道这可恶的两个长大成人的孩子是怎么孝敬自己的后母的。
果不然,李秀琴的故事讲得毫无悬念。两个儿子成婚以后,就逼着自己的后母搬出父亲的家门。
“法律上也不允许呀!”梅山的火罐拔下了,她终于挺直了背说话。
“这世间,法律不允许的事多了,真是官司打赢了,你就是在他们的不情不愿的赡养下过活,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秀琴不哭了,眼望着金丝绒的窗帘,无神地目不转睛地发着呆。
“王艳,你感觉李秀琴是我的亲姐姐吗?”回程的路上,梅山终于放弃了一个人的冥思苦想,问我。
我想一想,要是从容貌上来看,其实真是和梅山本人像极了,特别和梅山的家人,如果他们站在一起照一张全家福的话,旁人是决不可能把秀琴当作是外人的。可是,梅山想的也许只是另一回事。“怎么能凭感觉呢?还是做完了亲子鉴再说吧。”我不想和她讨论更深的道理,在血亲面前,任何道理都是多余的。梅山应该有思想准备,她以为她能找到什么样的梅林?她以为她能找到的姐姐能像她或者比她更强吗?她以为梅林和她的大姐二姐三姐会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她真正寻亲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吗?她不是因为在自己的姐姐面前丧失了对亲情的信念而去寻找梅林的吗?如果梅林过得一样得不如意,如果梅林像她的其它兄姊那样寻求她的经济援助的话,梅山的“寻找梅林”真还有什么意义吗?我一点也不相信梅山会真诚地奉上自己的多少年的心血,她看重的心血,来救济她用心良苦而寻找的梅林的!
梅伯母并没有问什么,她对寻找自己多年遗弃的女儿是如此得不热心,这种态度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其实这世上最狠的也许真是母亲的心吧?对一个有着七个子女的母亲,真还对另一个只在手上待过两天的婴儿有什么感情吗?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我真得无法想像如果是我,我会不会也是这般得冷漠呢?如果梅林真出现在了老人家面前,她还是应该会老泪纵横的吧?她不会有一丝欠疚吗?她真觉得在有生之年找不到那一个曾经丢失的孩子,会没有一点遗憾吗?
梅山看着又一张照片,我走过去。
“你看像我吗?”她把照片贴在脸上。哇,这不就是梅山吗?怎么有这样一模一样的人呢?
“这又是谁呢?”
“叫黄玉,是信阳的。才给我来的信。她说是看见第二次追踪报道的节目后给我发的。生日没错,但她并不知道出生地点,养父也还在——这是最重要的,我们就可以通过老人知道真正的身世了。”梅山有点兴奋地说。不管怎么样,也许她对李秀琴失过望,甚至一度怀疑过自己是否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找梅林,可是真正的亲情来临的时候,她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欢欣的。
“那么李秀琴呢?”我问。
“嗯……”她坐在老板椅上转了一个圈,等她面对我的时候,脸上已是生意场上见惯了的那种果决,“只要能有一点希望的,全部都去做一下亲子鉴定。我想把这些最可能的集中起来,一次性地做检查。”
我顺着她点点头。
秘书进来了:“董事长,您的三姐来了。”
梅山厌烦地挥了挥手:“我没空。”
我转身随着秘书小姐出去了。三姐如我所想的,就跟在秘书小姐的后面,她还冲我点了一下头,闪身就进了梅山的办公室。我悄悄地把门给她们带好了。
弟弟这时候给我打来了电话:“姐姐,我给小强买了个Mp3,今天我就到你家去蹭饭喽,做点好吃的给我。”小强是我的儿子,可能和他的舅舅打了什么赌又赢了,弟弟便送了小礼物给孩子。
“行。我一下班就去给你买泥螺和青岛啤酒,你就来吧。”弟弟比我小五岁,今年春节后过的生日,马上就进入第四个本命年了,却总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父母去世以后他更依恋于我,虽然有老婆和儿子,可是在我这个姐姐面前,我们更能感受到的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你的新家什么时候搬啊?每天还像个人似的,忙得跟国务院总理一样。”
“过了这个月就开始拾掇了,现在正是服装旺季,我抽不开身呢!”我们才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小强一直想有个自己的书房,可我们心里打算着将来他结婚的时候能和我们同住,现在明里暗里,大家都如愿以偿了。
“什么服装旺季?姐,你少折腾点吧,听说你上次和你们老板还去了一趟恩施寻什么亲来着?他们家那么多兄弟姊妹,什么时候轮着让你去费那个心?真是的,简直一个马仔嘛!”弟弟就把电话给我挂了。我愣一愣,马仔?有这样说姐姐的吗?我气得刚想重拨回去教训他一顿,老总的办公室已经炸开锅了。
“我看你现在真是疯了!逮着谁都以为是你的什么孪生姐姐,又是电视又是亲自探寻的,费用要了不老少吧?屋里头那么多哥哥姐姐你不管,你倒寻起什么亲来了?你二哥的痔疮发得那么吓人,手术费你就给个五百吗?五百能做手术吗?”是梅山三姐的声音,很生气的语气,还颤颤地发着抖。几个销售部的人都挤在老总办公室的门口,秘书小姐也趴在那儿仔细聆听。大家都嘘着嘴,小心谨慎而又兴味盎然的样子。
梅山冷淡的声音小小地传来,能想像得出她在老板椅上悠闲地旋转的模样。“你们怎么总这样好意思说我?我都不想说什么的,上次我住院,你送的那个花篮,水果全是烂的,奶粉也是过了期变了质的。喂狗都不吃呢,你好意思送给我?”
屋里是一阵难堪的静寂。这时候进去反倒不太好了,两个人的脸皮都下不来了,我只好等在外面,生气地用眼神叫那些爱看热闹的员工各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终于传来三姐哭泣的声音:“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我是花了四十八元钱在医院门口的礼品店买的呢!我……我找他们评理去!”
“算了!有什么意思?”
“这算怎么回事?我是想着你对平常的东西看不上眼,特地去买了一个精心的礼品,谁曾想?……梅山啊,你也不想想,那天下了多大的雨,三姐值得为一篮破东西去糊弄你嘛?我那天的衣服全湿透了,发烧了三天,妈打电话来问我,我还不敢告诉妈去。……呜呜呜,梅山啊,你就把你三姐想成那种人吗?”静了一会儿,没有听见梅山的下文,我只好走了进去。三姐忙赶快擦了下眼睛,还是冲我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扭身就走了。
梅山没有理我,她叫了一下秘书小姐:“让张司机准备一下,后天我和王大姐一起要去趟信阳。”然后才对了我:“后天你没事吧?能和我一起去见一下那个黄玉吗?正好是周一,服装发布会结束了。我们周二就赶回来,有一笔外单我要谈。”还能说什么?我只好点点头。
在张司机的车里,梅山困倦地睡着了。她的头仰靠在车背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很不舒服的一种睡法。出来的时候老公对我说:“你别跟着梅山一块折腾了。寻什么亲呀?我看她是有病!现在的一家人她都还不想管呢,倒念着那个一胎所生的姐姐了?商人是最看重钱的了,特别是她这种苦巴巴打下的事业,以为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倒腾下的,眼里抠着呢。你就看她现在这样对她的姐姐哥哥的样,总有一天,她也会这样对你的!”
我没办法解释。有些人你不和他接触,你是永远也不知道人家的内心的。表面上看,梅山的做法确实有些过分,可是如果你也在她那个处境,每天面对的至亲天天想着法子弄你的钱,借着共聚天伦之乐却眼馋着你的口袋,而且还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因为打着血亲骨肉的旗帜。你就会像梅山一样,对他们充满了厌恶和愤慨。上天也许都是公允的,在给你一个东西的同时,真得也让你失去了另一件事物。我们都有单纯而简洁的至亲,上天保佑,我们也都是没有让人可羡的家财,所以我们反而有人世间最朴实的真情。作为朋友,我是她最信得过的人,我没有理由拒绝她这时候对我的需要,也许梅山有时候的口气未免有点咄咄逼人,可是她坚强的外表下是一颗寻求我帮助的心,我有什么理由用世俗的堂皇的自尊来拒绝她?!
“恩施的路不好走吧?”张司机在搭讪我。
“是。”我点点头,“所以那趟没有烦劳您。山路上开车其实相当危险的,一个弯连着一个弯,真是很猛的。”
梅山歪了歪身子:“走信阳还是要舒服多了。”
我笑一下,她这个人,真是女强人,在睡梦中也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
“董事长,其实直接去同和医院问一下,查一下当时的病历档案,也许比这样盲目地大海捞针强得多了。”张司机看一下后视镜,对梅山说。“寻找梅林”大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梅山有点无精打采的,是被吵醒了睡眠后的浑沌。她看着车外,一片片的田地呼啸而过,有农人在忙着割稗草,很闲适而安详的模样。“去了的。可是五八年的病历档案早就毁于六几年的一次水灾了。什么资料都查不到了。有时候我甚至想,梅林是否还活在人世呢?四十七年过去了,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梅山悠悠地说。
张司机点点头:“是啊,什么三年自然灾害,什么十年动乱,什么上山下乡。其实像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是最苦的了。”张司机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也是一个下岗工人,跟着梅山也有十年了。
梅山笑一笑:“我们还算好的呢。我哥我姐他们都去过农村,当时想着法子返的城,回来后又没有工作,得了一个街道安排的事就喜成什么样了!我们那时候年龄毕竟还小一点。再早一点,什么事可真得赶上了。”
说着就到了信阳城里了。车子转了好几道弯路,才打听到黄玉家所在的位置。是一个老厂区宿舍,宿舍里那一条能通汽车的路两旁,是天然自成的商业小街,卖小零食的,简易的发廊,还有干洗衣服的小店。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在一起聚着谈天说地,稍微年轻一点,像我们差不多年纪五十来岁的人,就在下着棋打着扑克看着刚会走路的小孙子了。
可能看见我们车子的省外牌照,院子里的人都抬起头来很诧异地看着我们。我们的车靠了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就问了我们:“找谁的?”
“黄玉。是这个厂的。好像她老公也是这个厂的。”梅山下来回道。
梅山的气度还是震慑人的,还有我们这辆同样气度不凡的车,使那些人很郑重地看着我们。“黄玉?哦,她老伴是瘸腿韩胜吧?呶,往前走,左拐第三个门栋,二楼右首那家就是。”
我们谢了,朝人家指的方向而去。后面另一个人在咕咕噜噜地说:“好像都不在家吧?我看见两口子一早就急急忙忙地去了,不知是老爷子病了,还是闺女生了呢?”
梅山顿了一下:“是吗?老爷子病了?哪个老爷子?她闺女也生孩子了?”
有人就答了话:“是黄玉的老爷子,她爹!脑中风过的!咳,死了还少受罪啊!偏不死不活的,造孽啊!可怜啊!”没人提她女儿生产的事。
梅山又紧问了一句:“黄玉的父亲,神智还行吧?听说也有八十了?”
那些人就答了:“八十岁的人了,还要什么神智清不清的?不过老头子越早的事情越记得清呢,现在嘛,就是腿脚不灵便,别的还好好的呢!”
梅山犹豫了一会儿:“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吧。”
屋外收拾得很干净,沿着走廊道,还摆放着一排整齐的拖鞋。可是敲了半天的门,正如我们所担心的,没有人在家。我有点懊丧地问:“你没事先约她?”
梅山沮丧地摇摇头:“我给她打过电话,只说这两天我会过来的,我以为她会在家守着我的。”
这就是梅山的毛病。生意场上和官场上的人似乎是一样的,如果是你求着的生意伙伴,或者是比你官高半级的上司,你是会怀着小心一次一次确认约会的时间的,你是会取消一切的约会来赴他们的约的,你是会至少提前半个小时来到约会地点的。而反过来,对于有求于你的生意客户,对于比你低半级官阶的下属,你是从来不在意他们是否有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的,你是会认为他们觉得没有比你和他的更重要的约定来干扰这次会晤的。
梅山垂头丧气地看着紧闭的防盗门,我们在门口顿了一下,还是下去了。
我追着问了一句:“明天的那笔业务约好了什么时间谈吗?”
梅山没有吭气,抱着双手,脸微微地仰看着天空。是一个很好的天气,穿过厂区上空密密匝匝的法国梧桐佛手般大墨绿的树叶,是碧蓝碧蓝的天,有雪白而轻盈的云彩慢慢掠过,真是干净而明澄的。厂区宿舍里有人在低低地絮语,听不清讲的是什么,有曲子从哪家窗口飘出来,是多年前的一支流行粤语歌曲,谭咏麟的《半梦半醒》吧?还有人家厨房里飘出的菜香,很浓郁的鱼香肉丝的香味。下水道是老旧的设备,一根粗大的铁管从每家门前输送出来污物,唏哩哗啦地像瀑布一样喧嚷着流淌下来。没封严实的窨井旁有一只黑灰的老鼠,探头探脑地,眼睛对着我的眼睛,双方较着劲地对峙了五秒钟,它“嗖”地一下就钻走了。
梅山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眼泪轻轻地流下。
我没办法去劝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掉眼泪,那么伤感,那么无助,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好学生,或者一个胆小的迷了路的小姑娘。
梅山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对着我:“你去帮我打听一下,黄玉的女儿住的是哪家的医院?我今天不能白来。最迟明天一早就得出发赶回家,那笔外单的业务,定的是明天下午两点钟要谈的。我们不能误了事!”
在信阳的一家商职医院里,我们终于见着了黄玉。
那个时候,我们手上拎了一大包东西,都是小婴儿的用品,买的全是价格昂贵的名牌。黄玉正抱着她的外孙,美滋滋地在那儿悠着。看见我们进来,惊异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欣喜:“啊……是……你们怎么来了?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她忙把裹得团团的婴儿递给了旁边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可能也猜到了梅山是谁,怀抱了孩子,略带点腼腆地看着我们,他一看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有点好心肠,还有点怕老婆的男人,应该是黄玉的老公韩胜吧?
黄玉走过来。她真得和梅山挺像,就是个头矮了点儿,而且还有点礅礅得胖,也许是因为老躬着背,看她才到梅山的鼻梁处!“我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拉着梅山的手,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激动,脸都开始涨得有点红了。终于看着了我们精挑细选给她外孙的礼物,找着了话题:“你看你们,……你们怎么这样客气?你们怎么知道的?是听邻居说的吧?厂子里我和老韩都待了二十多年了,谁家有什么事,厂子里没人不知道的!”她大概不知从何说起,一个劲地谈着自己厂子里的关系。
“妈,要不,你带这两位……阿姨去咱家吧?家里有说话的地方。”她的身后那张床上传来一个温柔的女音。黄玉回转了身子,让出一个空隙,我们才看到她女儿一张疲惫而充满欢欣的脸。
“我女儿,刚生了孩子!”黄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闺女,抚了抚她的头,又对着我们:“她挺坚强的,人家都要剖腹产,因为怕痛嘛!她不,她坚决要自己生!我们那会儿,生孩子是什么大事啊?谁允许你剖腹生啊?又不是难产!现在的人,唉,医院就想让你动手术!收的钱多啊!我生她的时候才要了十块钱,现在,她算是顺产的,什么药还没开呢,就已经花了一千一百多。这家动了刀子的,要了三四千呢?对吧?”黄玉又对着邻床那个躺着的产妇,那个产妇可能因为伤口的疼痛,脸上充满了痛苦,还是有点勉强地对着我们点了点头。黄玉又说:“瓜熟才能蒂落呢!你以为生的时候一刀子解决了就完了事?痛的在后面呢!自然生就是当时痛点,过后不会留下什么毛病,你们这种动刀子的,将来就知道难受了。刮风下雨的,伤口就会疼啊!”
“妈——!”女儿拖长了音嗔怪地唤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冲着我们笑了。
“回去吧。”黄玉的男人韩胜也说道。“给客人做点饭菜,你就不用管我们了。”
“那哪行?保温瓶里的就是韩新的一点粥,你能捱着饿?我回去拾掇拾掇,等会儿把你的饭也给捎来。”黄玉大大咧咧地说道。看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她一向在家做主惯了的,这倒真像梅山的脾气,有点领导人的架势。
梅山忙说:“我们就随便在小饭馆里吃一顿吧?你看你们这样忙的,不用回去再给我们另做了。多叫几个菜,等会儿给大哥打包带回来吧?”
黄玉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包,一边摆摆手:“回去在家吃吧,我的手快着呢!一会儿功夫就可以弄好。反正离家也近的!”
梅山又说:“大姐,我来请你们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认识就是一个缘份了,挑一个好点的饭馆,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吃,讲会子话。”梅山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她知道像黄玉这种年纪和环境的人,其实真是不太舍得在外吃饭的。一是花钱,二是也不大会点菜,特别是黄玉这样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女人,可能觉得饭馆里的菜一点味道也没有的,特别是那层油,连青菜都吃着腻味了。这是我们这种年纪女人的通病。其实我们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真正的好饭店,做出的菜,家常的怎么可能能比呢?可是像黄玉这样的人,怕是一辈子也没进过富丽堂皇菜式讲究的大饭店吧?有谁能想像得出梅山过的日子呢?她是连咖啡的水质都能品得出来的人啊!
黄玉看了梅山一眼,躺着的女儿和站着的老公韩胜也看了梅山一眼。有一点梅山没有想到,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尊严的,一点小小的话语,如果说得有点不太对劲,就有可能伤了平庸的人最后一点心理防线。房间里的气氛一度有点难堪,梅山感觉到了,我也感觉到了,其实我觉得刚才梅山的话并没有太过不妥的地方,有时候讲一点客气,这种虚伪的客套不是无处不在吗?我觉得他们太过认真了!黄玉终于打破了这种让人有点不知所措的气氛:“我们回去吧,你好不容易大老远地来的,怎么能让你们请客呢?你先回去尝尝我的手艺,不好了,吃不惯了,咱们再去饭店不迟。”拉了我们就出去了。临出门,我还是听见她对韩胜小声地吩咐了:“你去买个盒饭吃吧,门诊部右口的那一家还不错,有腊肉烧泥蒿,味儿还挺正宗的。韩新的粥一定让她给吃完,刚生完孩子,不想吃也得强逼着吃下去,不然奶水上不来的!”韩胜唯唯喏喏地应了。
拽了我们出医院大门,本来是想打车的,看见张司机的车过来,黄玉还是有点吃惊:“这老远的,你们开车过来的?”
梅山笑笑:“有车还是方便些。路上挺好的,国道上,挺顺畅的。”
钻进了车,梅山和黄玉就坐后座上了。黄玉就说:“不是我不想请你们去外头吃,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太爷呢!得管他的饭!”梅山“哦”了一下,大家脸上一直有点尴尬的表情就全释然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有点喜欢黄玉这种性格的,她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不是那种强为了自己所谓的尊严和硬气而摆出一副自傲的架势的人。她的性格是那种真实而率直的,虽然有点大大咧咧,甚至有点啰哩啰嗦,可是不会让人一头雾水而无处寻觅答案了。
回了家,我们就先让张司机去安顿一下旅馆的事。梅山做事虽然有点雷厉风行,但也不是草率了了的,她可能还是希望能用一晚上的时间来和黄玉谈谈的,而且,黄玉的养父毕竟还在世,这是解开黄玉身世之谜的关键。不管怎么说,有的放矢的亲子鉴定,总还是尽如人意些。
家里也是两居室一个厅的套间,房间不太大,但是简直是想像不到得干净。两间卧室一样大小,一间一看就是新房,铺得一丝不乱的双人床上,悬着一幅新婚照,两个新人冲着我们幸福地微笑。房间里已经摆下了一张很别致的婴儿床,带着一层轻薄的纱。另一间铺一个看着就软和而舒适的单人床,是老爷子的地方,并排着的是一副高低床,也是整整齐齐的,被单全是一色的,狭小的房间却让人觉得干净而讲究了。我们到房内和老人打了一个招呼。老人很高兴,虽然腿脚不灵便,可还是一脸微笑地冲我们扬了扬手。黄玉走过去,对着老人的耳朵大声地说了句:“韩新生了,是个大胖小子!”老人就很高兴地说:“解放军高兴坏了!”
黄玉就笑着对我们说:“是我女婿,马上就要从部队转业回来了。我爸总叫他解放军。”
梅山看了一下房子:“那你们还和闺女们一同住?这都算四世同堂了。”
黄玉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中午就随便吃点吧,我下的面还不错,挺有劲道的。……是啊,四世同堂了,女婿的工作还没落实呢!唉,我们家韩新年纪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就恋上了,爱上去就死去活来的,非嫁了他!将来有的苦吃呢!女婿是农村的,在信阳怎么有个落脚地呢?现在倒好,连孩子也有了!有什么办法,儿女是父母的债,你总得帮着他们了!”
梅山笑一笑,一直看着屋里闲坐着的老爷子,老爷子在听一段录音机里的戏,是楚剧呜呜咽咽的哭腔,老爷子一板一眼地跟着戏里的拍子打着点,有点微微陶醉的模样。
“你信里说,你自小是在新疆长大的?后来才来的信阳?”梅山转过来问。
“嗯。我父母当时都是新疆建设兵团的,不过父亲母亲的老家都是湖北的。我的生日是五八年四月七日。很小的时候,大概是我有九岁的样子吧,我听人家说我是抱养的,好像就是父亲回老家的时候抱回来的。长大了,问过一次我妈的,我妈不太愿意说,我就没再问过了。所以,一看到电视上你的寻亲启事,又看到你的脸面和我实在太像,我就想,要不然写封信去试一试,说不定真是亲姊妹呢?你不是还说,是双胞胎吗?”黄玉开始很迅速地抽打着一盘鸡蛋,拧小了火,用一个密网的漏勺滤着蛋液,锅里立刻起了一层薄薄的蛋饼。
“当时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心里有点难过吧?”我轻声地问。
黄玉把蛋饼小心地拿出来,放在一个砧板上,开始用刀切成细细的丝。“那倒没有。我可能天生就是个乐天派,那时候也小,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其实在新疆我们过得真不错,天天喝牛奶,吃羊肉,全是论公斤地买。我爸我妈对我挺好的,过年就给做新衣服穿。人家小朋友可劲地羡慕我呢!大了,就有点失落了,不想待在新疆,以为内地就是好地方,胡乱找了韩新她爸就嫁了,连面都没见过呢,只是先回内地的同学拿了照片寄过来的,也说了他是个瘸子的。我就这样来了信阳。……安顿以后,就把我爸我妈给接过来了,他们是退了休才过来的,就我这一个女儿,总还是要给他们养老送终的。韩新她爸就是这点好,人实诚,待我爸我妈没的话说……”
梅山看一眼黄玉:“一直没问过你的身世吗?”
黄玉笑一笑:“这是公开的秘密。两个老人家也知道我晓得了,他们也不说什么,我也不问的。”她已经开始切面条了,切得非常均匀,厚薄适中的样子。
“没听老人说过你是在哪家医院出生的吗?”梅山仍在问。
黄玉摇摇头,“没问,老人不说,谁好意思问?在新疆时,听人家说是从湖北抱回来的,也不知道具体哪个地方。”面已经下好了,做的是炸酱面。真是很筋道的面条,酱也是黄玉自个儿做的,闻起来喷香。一些小碟子里盛了菜码,有黄瓜丝、小虾米、蛋皮丝、香干丝,吃着真是爽口极了。
“还行吧?在新疆的时候和一个从北京来的阿姨学的,我自小就喜欢捣鼓这些玩艺儿。做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你们湖北人爱吃米饭的,还有点后悔呢,应该给你们做点米饭吃就好了。”黄玉盛了一碗面,挑了一点易烂的菜码放在上面,搅匀了,给房里的老太爷送了去。
我看着梅山吃得那个香甜的样儿,忙说:“黄玉是个挺能干的人呐。”梅山点点头:“真是比我们俩强多了。”
黄玉已经回来了,我问:“老爷子不用你喂吗?”
她摆摆手:“不用。人越是老了,越得这样。让他觉得自己还能干着呢!不能让老人觉得自己是个拖累,你以为那是孝敬啊,那才真不是呢!”
“干吗给孩子取了这么个名?韩新,听着不太得劲。”我终于还是说出来。黄玉给人的感觉是很容易让人亲近的,她是那种喜欢明明白白的人,所以我也很亲昵地问了她这个我觉得不太舒服的名字的来由。
“就是起的谐音,寒心!你说我能不寒心吗?那会儿疯了似地回内地,无依无靠的,又跟一个瘸子结了婚,生下她的时候我还没有奶水,我看着她哭啊哭啊,刚出生的毛毛又没有眼泪,张着个嘴哇啦哇啦地嚎,我就难受了,想了这辈子活的什么劲啊!就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儿。”黄玉唏哩呼噜地吃着炸酱面,像说着别人的故事。
那个晚上,只有我和梅山去了宾馆。家里的老爷子离不了人,韩胜得侍候着。亲家母也来了,寒寒碜碜的一个乡下老太太,拿了两只母鸡,还有一大袋小米和红糖,当晚就住在了黄玉家。黄玉是不好意思撇了亲家母来陪我们的。
“你感觉上她像我姐姐吗?”在宾馆里,刚落下座,梅山便问我。
我看了她一眼,她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黄玉是她的姐姐呢?上回那个李秀琴,她不也是这样问过我的吗?其实她自己的心底里,到底更希望谁是她姐姐呢?可是这能跟自己的心境有关吗?血缘就是血缘,你不可能去选择血缘吧?!
“问一下黄玉的养父吧,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我只好迂回地说。
梅山叹了一口气:“有这样容易就好了。你不知道,黄玉私下里跟我说了,不要就这件事去问她父亲。她说整个厂子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家世呢!包括她的女儿韩新。而且,现在她父亲年岁也大了,不希望拿这种旧事去刺激他老人家!”
我看一眼梅山。她轻悄悄地说完后,一直盯着我。她的语气很平淡,她是有什么疑惑吗?“黄玉他们家过得也不宽裕呀!你没听她说,女儿在一家超市里上着班,女婿马上就要复员了,听说是个义务兵,可是单位还没落实上呢!两口子早办了工龄买断,只拿着厂子里的一点劳保,过几年才有社保可拿呢!过得什么日子啊?”
“你说……最近我老在想,这次的‘寻找梅林’,收到那么多的来信,会有几个是真心诚意地如我似地真想找这个骨肉至亲呢?如果我是个生活在贫困线上的人,会有那么多的人,想尽一切办法来证明我和她的血亲关系吗?”梅山轻轻地摇着头,望着天花板。
“你觉得……黄玉所说的也许不是真的吗?”我看着她。梅山已经很疲累了,有点无精打采的。
“倒也不是。可是,如果她真是我的亲姐姐,像她这种性格,其实我是蛮喜欢的,活得很幸福很有志气。你看她养的那些花,虽不是什么名花异草的,可是伺弄得生机盎然的。一个对生活没有抱怨的人,才会在这样的生存压力下,有这样的情趣!”
“一个有野心的人,也会有这种情趣。你想想看,她为了能回内地,不惜嫁给了一个从未谋过面的瘸子!”这是我最无法理解的。如果这一切都是黄玉的目的,所做出来的平淡而释然的模样,不过是给我们造成的一种假相,那该会有多么可怕!“不过,就真是假的,一去做亲子鉴定不就什么都了结了吗?李逵李鬼一下子就见分晓了。”
“谁说不是呢?可是问题在于,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在这几天的接触中,和她建立了感情,就算不是你的亲姐姐,你也会完全依恋上她了的。你也会从心底里,希望她是你的亲姐姐的。如果不是她不让我去找她养父过问旧事——这件事实在让人怀疑的。我其实真不想做什么亲子鉴定了,就和她结拜也是好的。她身上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我,我在心底里,真得很希望她是我的姐姐。”
“……”我看着梅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今天晌午的时候,我看见她们家楼下的厂区大院,不知道为什么勾起了我小时候的记忆,和我们从前住的地方一模一样。两棵梧桐树中间牵起一条猴皮筋,我和二姐三姐在那儿跳啊跳的,从地关一直能跳到天关,都是咯咯咯的笑声。大哥给我们捕了麻雀,有点瘸腿了,飞不动了,在它脚上系了根妈妈缝被褥的梭子线,它就怎么也逃不掉了。二哥捉了蝉,放在炉火里,偷偷地就给我一个人烤了吃,你吃过知了吗?后面身子那截全是纯白的肉,蒜瓣肉,真是香啊!……现在,哼哼,躲他们都躲不及呢!”梅山是在回忆自己童年快乐的记忆吗?回忆自己曾拥有的手足之情吗?有时候人真是可怜的,黄玉是不是太让人觉得有一种亲情在里面了,一碗炸酱面就笼住了梅山孤伶的心!她是在比较吗?那天三姐送给她的破烂的水果篮,难道真会没有一点亲情吗?
她想了想,发了好久的呆。我没去打扰她,有时候她的提问只是一种倾诉,所有的决断其实她早就想好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也不沉,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有时候多少有点神经衰弱。梅山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的。有一点我知道,她是一定要抓住机会问一下黄玉的养父的,她是一定要弄清黄玉身世的来源的。放着这么一个现成的人证而不去解证,而真得要让一个秘密由一个垂死的老人带进坟墓里去,那绝不是梅山“寻找梅林”的初衷了。我太了解梅山了,而且,将心比心,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寻求的答案,谁会放过呢?任何人都不会干!
我们一早就去了黄玉的家。只有瘸腿韩胜在家,韩新的婆婆和黄玉一清早,天刚擦亮就去了医院。韩胜厚道地笑笑:“老太太等不及了,一定要看孙子呐。昨儿晚上和黄玉聊了一宿,问的全是小毛毛的事!”
老太爷也早起来了,坐在床栏上举着胳膊练手腕上的劲,一下一下的,好认真的样子。“我们一早就得走了。本来想给黄玉告个别的,这么巧,愣没碰上。”梅山搪塞地对韩胜说,眼一直瞅着房里的老太爷。我知道,这是一个难逢的机会,再怎么样喜欢黄玉,梅山也还是要确认一下黄玉的出生的,也要从老太爷的嘴里听到四十七年前的往事,抱回的黄玉是从哪家医院得来的,当时黄玉的小手腕上,有没有那个写着“女,四月七日,梅金香”的小环。
“黄玉送了亲家母可能就径直去你们住的宾馆了。这可好,走空了。”韩胜搓着手,有点惶惶地说。
梅山就径直冲着老人过去了。
“您老在锻炼身体啊?”她搭讪着就坐下了。韩胜看她一眼,也没怎么觉得奇怪,想是黄玉并没和他叮嘱过什么,倒显得我们昨晚小瞧黄玉的为人,以为她有怎样的良苦用心了。“那你们待一会儿,我去给你们弄点早饭。”我客气地哈了一下腰,并没有拒绝他。
老人停下了锻炼,笑微微地看着梅山。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您。黄玉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吧?”梅山单刀直入了。
老人的脸沉下来,一双眼睛锐利地看着她。
“那么,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孪生姊妹,也是五八年四月七日生的,当时生下来才两天,我父亲便给了人家。……我们一直在打听这个孩子的下落,您记得吗?是在哪家医院抱养的黄玉呢?”
老人一直瞪着她,我以为老人的耳朵不好使,可能没听清楚梅山的话。可是终于,他低低地问了:“是黄玉对你说的吗?”
“什么?”梅山反问了一句,我也不明白老人说的是什么?黄玉对我们说了什么?他指的是什么?
“是黄玉对你们说的,她是我抱养的吗?”老人这回讲的明白了些。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人就把脸扭向了窗户外,没有再搭理我们。我们一直静静地等着老人的答复,可是直到韩胜叫我们去用早餐,老人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老人也没有再扭过脸来看我们一眼。
那一天我们就这样走了。也没有再见到黄玉,她没有手机或小灵通,我们也没有给她留下我们的手机号码。张司机的车子停在厂区宿舍里,就是梅山昨天流泪的地方,我们下午必须得赶回去,有一笔大的外单等着梅山去签署呢。
房子准备清理了。弟弟说过来帮忙,其实他能帮什么忙?有小强和老公就够添乱了。我得一点一点地清理东西,然后分类打包。这活哪是男人能干的?
“像这样,你不知道能忙到什么时候?”弟弟走过来,看着坐在一堆旧信件里仔细翻阅的我。
我笑一下:“其实挺好玩的。看着过去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舍得丢的,都是有着回忆的物品,每一样都是一种记忆。”
“姐,你真是老了,和妈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什么垃圾都舍不得丢的。”弟弟就去和老公聊着去了。
有时候我真得很满足,我不算一个富裕的人,可我的老公和孩子都还是不错的男人,老公是一个大企业里退下来的人事科长,小强也刚大学毕业,考上了一家待遇不错的外资公司。而且,最重要的,我们的家是完整而和谐的,弟弟和老公总是有说有笑的,梅山再有钱,她的婚姻和血亲之间的关系也是绝不完满的。
我翻起一本旧时的相簿,从那一张张黑白的照片里,仔细回忆我小时候的甜蜜。我五岁的时候才有的弟弟,在那之前我每一年的生日都存有一张单独的相片,然后就有了和小弟弟甜美的合影。弟弟小时候长得很漂亮,有点肉嘟嘟的脸,很可爱地被抱在父母的怀里,并不太像我们家的人。有一张百日留念的照片,还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孩子小时候大约都是长像相同的,看着他瞪着眼睛对着镜头的表情,倒真是有点像李秀琴黄玉她们小时候的模样了。
唉,想起李秀琴和黄玉,我不能不想到那个梅林!梅山做大声势要找的梅林,究竟是她们中的一个嘛?梅林到底在哪里呢?梅山在寻找梅林的过程中是不是已经开始失望了呢?她千辛万苦要寻觅的骨肉至亲,其实和她现在的哥哥姐姐能有什么分别吗?她真以为梅林,会很在乎这个已经分离了四十七年的家庭?
“你拿我小时候的照片干什么?”弟弟看着他那张三岁时照的,光了身子露出小鸡鸡的相片,有点愠怒了。
“好玩呗!”我扬扬手给他看一看,我喜欢看他有点生气的表情。“你不知道,这段时间老和梅山在一起看那些人小时候的相片,脑筋里全是那些孩子的样子,今天看到你,嘿,我倒觉得要是没有那个男孩子的标识,你倒也和她们小时候挺像的。”我笑嘻嘻地说。
弟弟突然站起来,过于用劲的身子带倒了几枚象棋子:“姐,你是不是疯了?你现在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稀罕当那个什么梅山的骨肉血亲了?你以为那个梅山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了?你一天到晚围着她的屁股转,你也想自己成她什么至亲么?你就不用脑筋想一想,她对她自己现在哥哥姐姐的样!”
他从没这样对我发过火,而且他的话里分明有对我和梅山交往的怀疑,这真伤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还是按住了自己的脾气,我小声地对他解释道:“你们外人不了解情况。她的哥哥姐姐……真不怎么样!哪有亲兄妹这样的?一天到晚想着心思讹她的,外人看着都觉得心酸!”
“话可不是这样说!”弟弟还在叫,“谁让她有钱的?谁让她的兄弟姊妹没钱的?这就是一个人的命!你的骨肉至亲你就得管!多要有钱的妹妹几个钱怎么了?又没有要她的命!你一个人混好了,你就得担负起义务,帮衬自己家的人!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还有穷亲戚呢!别以为你发了,你就有胆儿说别人没自尊了?那是谁,那是你的亲哥亲姐哩!就看不惯她这样的人!什么苦都吃过的女人太可怕了,功利性恁强,把个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气咻咻的。老公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转而对着我:“你也是的,别跟着她起哄了!找什么亲姐姐?真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亲姐姐,或者曾经犯了什么事蹲了大狱的,或者离了几次婚有了风流帐的女人,你看梅山还闹什么劲?!”
我捂着嘴走了。给这两个男人做着饭的时候,我不能不想一想,也许在旁人眼里,我也只是跟着梅山的一个势利小人,我们的地位太悬殊了,即使我理解她,她也尊重我,可是没有人会觉得我们是平等的朋友关系吧?我真得好难受啊!连自己的弟弟和老公都这样看我,其他的人可想而知!
梅山在办公室里一声不吭。我进去的时候,把财务报表递给她,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走掉。“王艳,你等一下。”她突然回过神来,叫住了我。
我看着她,她起了身,走到我身旁:“一小时前我接了一个匿名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用的是带点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她说……她认识一个叫魏小平的女人,五八年的时候也是被人抱养的,生日就是四月七日,出生的医院绝对是我们的同和医院。”
“哪里的?”
“她说这个叫魏小平的女人现在住在神农架林区,父母原来都是武汉的,因为搞地质勘探的还是什么生态研究的,所以一直留在那里了。”
我想一想:“是她打来的么?没写信,也没寄来照片?”
梅山摇摇头:“打电话的人说她不是魏小平本人。因为魏小平对这个寻亲的电视节目丝毫不感兴趣,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寻什么亲的!可是打电话的人说,她有绝对的把握,魏小平就是五八年四月七日在同和医院出生的,而且她绝对是被抱养的!她说本人和我可能并不怎么相像。可是她也觉得奇怪,世上怎么会这样巧的事?”
“你怎么想?”我还是很关心地问。自从“寻找梅林”的节目播出后,大量的来信我们也筛选过了,有时候我真觉得就像老公说的,人家还是因为梅山的钱势而动了心的,否则,那么些人,为什么想尽了办法证明自己就是那个当年曾被遗弃的孩子呢?在这些来信中,我没有看到一个比梅山过得更优越的人。也许是我太过世俗了,可是,看到李秀琴那么巴巴地想成为梅山所说的那个梅林,看到黄玉的不堪负重的家庭,如果是我,有一点可能性的边缘,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梅山的那个孪生姐姐吧?寻找到多年失散的亲情是重要的,可是因为这种亲情,而使现在颇有成就的妹妹,因为一点恻隐之心而能改变一下我现今困窘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既然这样,我还是想去一趟神农架。已经都这样了,我不能放过一次可能的机会,其实我倒是越来越想知道真正的梅林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有时候我突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也许她说不定就生活在我身边,我们曾经在一家茶馆背对背地坐过,在一架人行天桥上擦肩而过,在一个菜摊上买过相同的鱼,因为一同还了鱼摊老板的价而得意地笑过。你信不信,我真的有这种预感,而且越来越强烈。”她动情地说着。
我望着窗外,那架人行天桥的金属桥边,被太阳晒着返着灼热的亮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在佝偻着腰向过往的行人讨着饭,梅山没有想过吗?也许她苦苦寻觅的姐姐就是这个猥猥琐琐的妇人?哦,我太促狭了。蓝天上不是有一架波音777飞过吗?为什么梅林不会坐在那上面,正拿着美国的绿卡来衣锦还乡呢?
“李秀琴和黄玉的生日确实是五八年四月七日,可她们都拿不出来在同和医院出生的证据!那个时候我们国家的出生管理也不太严格,直到九六年,才有了医院颁发的出生证明。四十多年了,人口往来的迁徙也大,谁都可以想说自己是哪儿生的就是在哪儿生的。”她抱着双臂,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上次从信阳回来的时候,我觉得她已经有点落寞了,黄玉的养父对她的询问的态度着实让人困惑不已,黄玉的身世也在她自己所说的养父那里卡了壳。
“其实,可以把一切有可能的人,都通过亲子鉴定做个了断吧?”我也觉得这是最简便的一种方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梅山从来不想用这一明招。
“是,是最简单的。可是……我还是想先了解一下这个人的。”梅山的语音小了一些。那一刹那,我真的明白了,梅山也是害怕的,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像我老公说的多么不堪的一个人,你让现今的梅山怎么去面对她?其实梅山在内心里也仔细掂量过,如果那个最可能的人是一个完全让她无法接受的人,她也不用通过那再也无法否认的亲子鉴定来承认她吧?
可是有一点她没有想到过吗?在这个世上,最无奈的事也许正是如此:亲人是无法让你选择的!她在动手想要寻找梅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无论现在的梅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在确凿的血亲鉴定面前,是不能再次回避了的!
“那……我还是陪你去一趟神农架吧?”我还是决定陪她。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我自己最亲的弟弟还有老公是怎么看我看她,我是知道梅山内心最软弱的东西的,再强大再无情的人也是需要能够倾诉的朋友的,再桀骜再独孤的人也是需要伙伴的,我自己觉得和她的财力无关,就按我自己处理朋友的方式去做。
“你什么时候才能搬家呀?我还等着你的乔迁之喜呢?”弟弟看我打着行李,颇有点冷嘲热讽的。
“我妈干着事业呢,你少挤兑我妈!”小强明着帮我,其实他的眼神里满是和他舅舅一样的对我的讥笑。
“你要快去成个家,生个胖娃娃,我就每天含饴弄孙地在家待着,辞了这份工。”我把弟弟扒一边,他站在那儿碍了我的事。“你就巴不得你老姐天天打两场麻将吗?那样会得老年痴呆的。”
“也比这样当人家的跟班强。”他越来越过火了。我站在那儿停住了手脚,终于发着怒气瞪着他。他看我一眼,就先笑了:“姐,我不是说你,我是真讨厌那个梅山!前两天我还在咖啡厅里碰见她了,和一男的在一起,我都听见他们的对话了,那男的向她求婚,她可能不同意。那男的说,这算啥?你知道她说什么,她啜一口咖啡,竟然说,就是分手了,我也不会亏待你的!你在我这儿也费了不少时间了!我要是那男的,一壶咖啡淋在她头上。这是人说的话吗?就是人真惦着你的钱,你就明了明的不和他交往嘛!你又和人交往,又用这种话来糟蹋别人,你算什么玩意啊?老姐,我真是劝你,省省和她来往吧。这个人,一没有亲情观念,一没有爱情观念,她怎么会对你有友情呢?我怕你吃亏,人在钱上面吃亏算不了什么,就怕人在感情上受挫!姐,你这种年纪,越发禁不住感情上的受挫。你想想,你是一颗心地待她,而她,天天防着你,用着你,将来,你会怎么想?”
我没法反驳,我只能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不管她怎样待我,我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只要对她真诚就行了。”
坐上车的时候,她很高兴地对我说:“都谈妥了,下一季我们要赶做三千套服装,全部销往南非。外单就是这点好,在帐上很讲信用。不像国内,总是压帐,好多小企业就是这样被压垮的。”
我很为她高兴:“这还真不错,我以为海关的证要过两个月才能批下来呢。”
“没有。”她拍拍我的手背,“王艳,这次回来后,我想给你点股份。你不能这样为我操心操肺地白干。我们公司不久就要上市了,最迟也就是明年春天吧。”她很真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移了目光转向了窗外。
我能说什么?又有谁能知道我的想法呢?曾经以为是父辈们结下的友谊,能在我们身上同样延续,可是现如今,不可避免地掺合了太多的杂质。我本来是想说我干完今年就走人的,真的,我都五十多了,我需要每天打两场麻将那样的休息,我不需要在这种纷繁的战场上再打拼了,我不像她那样有野心,我不需要过那种太过关心名利和钱财的生活。可是,我仍旧什么话都没有对她说。走的时候,三姐对我说:“你们又要去找那个梅林?唉,我不懂梅山心里怎么想的,她考不考虑我们兄妹的心情?考不考虑妈的心情?……我们姊妹其实感情也是很深的,你也见过,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和别人家的不全是一样的么?现在,现在她有了钱,我们太过无能而穷困,所以她的道德标准上升提高了,她用她的行为准则来衡量我们了,她能住七八百块钱一晚的房间,可这些钱我们够活一个月了,我们怎么能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买红参燕窝呢?她就是那样计较我们了?……”我又能怎么吭气?!
真得很累。汽车到了木鱼镇的时候,我觉得人已经受不了了。因为海拔的关系,我的耳鸣相当严重。打匿名电话的人没有来联系我们。当天,我们休息了一下,就自己去找那个叫做魏小平的女人。很容易就找着了,这座山村小镇是没有秘密的,每家每户都只有一扇年久失修嘎吱作响的木门,叩了两下,没人理会,我们就推门进去了。
屋里有些黑,眼睛适应了以后,能看见家里简单的陈设,不是特别干净,可是也不太零乱。只有一个感觉:穷,真是穷!
有个人从后面亮堂的院子里过来了:“谁?”她警惕地问。
她在暗处对着我们,看不清楚她的容颜,就看见头发在逆光的影里有点乱糟糟的。我问:“是魏小平吗?”她既不点头又不摇头,只问:“有什么事?”
梅山走过来:“您是五八年四月七日在武汉的同和医院出生的吗?”
那条黑暗中的影子发了会儿愣,我也觉得梅山的这种单刀直入的作法有点让人迷惑甚而防备了。“有什么事?”她仍旧背光对着我们。这让我们很不舒服,有很被动的感觉,有被俯视和轻蔑的难受。
“是被抱养的吗?”梅山直来直去地问。她的语音里带着一种霸气,是谈判桌上寸步不让的咄咄逼人,她又走近一步,眼睛里发出威慑的光焰。
“不关你的事。”她看梅山一眼,我感觉得到她的眼神冲着了梅山,然后很迅速地移向了我:“不关你们的事!”她拿着一柄扫帚,悬着空扫着,谁都看得出来,她是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了。
“也许我是你的亲妹妹!”梅山突然就冲口而出了。不再似对李秀琴的亲昵,也不再像对黄玉的温情。魏小平的冷漠伤害了她?还是魏小平的教养和家境刺激了她?她的话语里的决断带着明显的自暴自弃的落寞了。是的,如果魏小平真是她千辛万苦要寻觅的梅林……
魏小平半天没做声,她脑子里一时半会儿还没转过什么弯来,也许也没料到梅山会这样解释我们来访的目的,停了一会儿,她突然叫起来:“是不是徐丽芳说的?是不是?她是个疯子,她真是个疯子!……”她终于从暗影里跌跌撞撞地出来。我看清了,她的眼睛冒着怒火,熊腾腾的怒火。
我们循着魏小平话里的提示找到徐丽芳家的时候,她已经猜到我们是谁了,差点借故躲了过去。是梅山的一点直觉提醒了她,抓住了徐丽芳的手臂,强拽住了她。起初她还遮遮掩掩的,可是终于拗不过梅山的质问:“你不要装了,你的声音我能听出来,和你打给我的电话里的声音一模一样。”梅山凶巴巴地说。
我已经感觉出了这是一场闹剧。
“你是不是在搞什么恶作剧?”我生气地问这个连眼睛都不敢和我们对视的女人。
“不是,她真的是……五八年四月生的。……具体哪一天,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听老辈人说,她就是她父母抱养回的,好像就是你们那儿的?真是抱养的!……她的命很硬的,我们这儿的人都说她是扫帚星,白虎星,她的父母死了,她的老公也死了,她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就剩下她孤家寡人一个了。……你们说,这还不算是命硬的么?”徐丽芳竟还为自己荒唐的所作所为辩解起来了。
“所以,你看了我的寻亲电视,就想让我把她领走么?”梅山坐在徐丽芳家唯一一张有靠背的木椅上,发着狠地问。徐家比魏家强不到哪里去,除了外屋的正房里摆着一架老旧的电视机——她就是从那上面看到我们的节目的吧?真没想到,她们竟然生活得如此赤贫?那个坐在里间一直摆弄着什么的小伙子是她儿子吧?真是玩得入了迷,任我们在外间的争吵,也影响不了他的干劲。
“也不是想让你把她领走。你看,你说的,你的姐姐不就是那个生日吗?魏小平差不多就是那个日子,她也真是抱养的,她父母原来的老家就是武汉的,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呢?我给魏小平说过的,她压根儿就不理我。我就给你说说,孤家寡人地在这个地方,举家团圆不很好吗?我说的能有错吗?”徐丽芳从开始的抱愧,已经越来越理直气壮了。
“你们这里有什么过节吗?”梅山不依不饶地问。
“没有。哪能呢?”徐丽芳站起来,把儿子的那间房门给带上了。儿子这时候突然回转身,在掩上门的那一刹那叫起来:“你还不如给她们实说了呢!”
梅山站起来:“你给我们说了实话吧。否则,一个小小的木鱼镇,我想我还是不费几天就能打听出来事的。”
儿子拉开门,走了出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有着很健硕的身材,脸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有点嘲弄地看着他妈:“妈,真让这两位在镇上打听了,全镇上的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怎样得忘恩负义呢!”
徐丽芳瞪了瞪她的宝贝儿子,咬牙切齿地说:“你爸不在家,你爸要在家,不能剥了你的皮?!不知好歹的东西,不就是因为你!!!”转头对我们叹了口气:“也是我们欠她的。……十几年前,我们儿子和一些孩子在那条坡道上玩,你们上来的时候要经过那条路的,修的挺好的柏油马路吧?进我们镇的必经之道。十几年前可不是这样的。十几年前这条路可没那么好,是简单的石子路,坡道也陡得多。我儿子那会儿就和小朋友玩疯了,根本就没顾上前面有辆车,不知怎么就顺着坡道滑下来了。那可真是险哟!想着心里到现在还后怕着呢!”徐丽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能感觉得出后面发生了好可怕的事情。“他背对着滑下来的车子,根本就没提防,那辆卡车就越滑越快了,我儿子已经听到声音了,有许多人都大叫起来,他那会儿才十岁,刚抽条的身段,直起来就那么傻拉叭叽地发着呆。魏小平的孩子,比我们家小子大个两岁吧,就冲过去推开了他。……”徐丽芳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小强以后,我特别怕听到这种故事,真的,只有当了母亲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事故对一个母亲意味着什么。
“那孩子,……被卡车轧过去了?”梅山小声地问。
徐丽芳摇摇头,开始使劲地抽泣起来:“不是,不是。……他和卡车一起滚到了山谷里,……连肉带骨头地碎了,一点好皮都没留下。……我丈夫也一起去了山沟里,孩子的尸骨,都拿不回来一块完整的了……你想想,被车碾着又带了下去,翻了多少滚,在荆棘和石尖上磨了多少趟,那一块肉身子,还能剩下什么?”
梅山捂了捂嘴,不再说话。我生气地说:“那你现在怎么这样说她?她儿子,不是你儿子的救命恩人么?”
徐丽芳还在抽抽嗒嗒地:“是啊是啊,我们说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养着你了,我们就供着你了。她那时候已经死了丈夫,没了父母,自己的工作早完了,她是个民办教师,一直没转正,有政策的时候她又跑到林子里去了,所以什么都没落下。……我们是养了个爹呀!你知道她有什么病?乳腺癌,到宜昌做了割除手术,可是病灶还是没找到,然后是放疗化疗,还是不行,出脓血,还痛!人家推荐了我们好几个老中医,以为吃中药便宜点,可一拿药,一个月就得四五百啊!我们哪供得起啊?我早跟我儿子说了,你不争气啊,你争气的话去考个医学院,就学肿瘤科,又拿得钱多,又不用担什么罪。给人治好了是你的功劳,给人治不好是人家的背运——癌症呀,连美国人都治不好呢!他这个小兔崽子,他不争气啊!……你想想,这样花钱,一座金山也给捣腾完了呀!我们过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啊!可你要不管她,这镇上街里街坊的,不要把唾沫星子给我们淹死啊!”
“所以你想个法儿,赶快让她走掉算了?”梅山冷冷地问。
“那可不是这样说。您说,她要不是正好是那个生日,她要不是养父母正好是你们那里的人,我就是想编这种瞎话,也得有个谱不成吧?”徐丽芳赶紧说。
“可是,看她的样儿,她也不想寻找自己的亲人啊?”我想了想魏小平刚才的样儿,很不能理解了。
徐丽芳笑一笑:“她是不想离开这块地。她也不想让别人成为她的亲生父母!”
“这地儿好吗?”梅山仍旧冷冷地问。
徐丽芳这才想起来起身给我们各倒了一杯水:“她的父母和丈夫孩子都埋在这块地上了,她说她这辈子哪儿都不想去了,她就在这儿待一辈子,她说她离死不远了。有时候她讲的话真是很气人的,还说用不了我多少钱了。”
我看了一眼梅山:“还去找魏小平核对么?”梅山看看我,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觉得有必要么?徐丽芳……真把我折腾够了!”我不再接话。
到了公司里,有一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是黄玉,一脸的漠然,全然不是那天待我们的时候那亲热的表情。
梅山很惊讶:“哦,你来了?不是说要你等我通知吗?我要联系好了,才能做亲子鉴定啊!”
黄玉看看我,想了一下,还是说了:“我不是来做亲子鉴定的,我永远不要和你做什么亲子鉴定!”
梅山挑了挑眉毛:“那你来干什么呢?这样气势汹汹的?”
“我说过让你不要问我爸抱养我的事,你就是不听!你也是有母亲的人,你懂老人的心吗?你懂一个养父的心吗?他也是八十岁的人了,他当初抱养我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他就是想让我给他养老送终的!”黄玉很生气地嚷着。
“这个想法,其实很卑鄙!其实很自私!”梅山坐下来,很认真地回答黄玉的质问。“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你也是想让她过好日子的,你会为了让她将来给你养老送终而断送她的幸福吗?不会,绝对不会!这就是生父母和养父母的本质上的区别。”梅山靠着皮沙发,手上转着一支水珠笔,平静地说着一个真理。
“可是他就是养父啊!我就是这个命啊!你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怎么想?养了我一辈子,他现在动不了了,我倒跑去和我的亲骨肉团圆去了?”
“你还是可以养他嘛,谁让你不养他了?他怎么这样不自信?老人嘛,有时候犯起固执来比孩子还厉害!”梅山又转了一下她的水珠笔。“而且,我们是不是亲骨肉,还说不定呢!”
黄玉看了梅山一眼,就转身准备走掉了。
我看了看梅山,她低着头,正看着她的一份要签署的文件,无动于衷地坐着。我追了上去:“黄玉,既然来了,就住两天再走吧?那趟,我们也很叨扰你的。”
黄玉摇摇头,眼泪终于“唰”地出来了:“我爸他死了,他死了!连八十岁还没到呢!就这样走了!我他妈真不是个玩艺儿,我他妈找什么亲?你们走的当天他的口眼就歪斜了,第二次脑中风,再也没对我说一句话!韩胜说听着好像你们问我爸抱养的事来着……我爸觉得没啥意思活头了,我爸就泄了气了……”
我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梅山。她站起来,眼里流露着害怕的光,那是孩子恐惧做错了事而觉得无法挽回的光。“对不起,老爷子他……,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讲的不一定是事实,我真得喜欢你,我真得希望你是我的亲姐姐,所以越是这样,我越希望你不要欺骗我,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不愿让我们向你养父打听你抱养的事,我以为……,我真得好抱歉!”
黄玉仍看着我,声音小起来:“有什么用?人就这样死了,我有什么脸再去到他和我妈的坟上叩拜?我爸临死都没再说出话来,他养了我一辈子呀!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到他老了,我这样扎他的心!他临死的时候眼睛就这样盯着我,不是怨恨,而是害怕,是怕我把他就这样丢了啊!……”
黄玉当天就走了。我送的她。梅山其实很内疚了,她也想陪陪她,甚至我想,梅山的心底里一直在希望黄玉能留下来做一下亲子鉴定的。可是,下午又有一宗大的谈判,梅山是如何能放弃这些的呢?梅山拽着黄玉不情愿伸出的手:“对不起,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今天你又非要走。我们下次找机会再谈,我一定会找个机会的。”黄玉没吭气,我知道,梅山的机会不会再有了,黄玉就这样被落寞的我送走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很忙。“寻找梅林”也告一段落了,我们没再听到有人自称或打听到谁最有可能是梅林的消息了。李秀琴在这当中打过几次电话,她一直想来这儿找寻她心目中已经认可的一大家子人。梅山因为黄玉的事可能心里有点冷了,对李秀琴本来就不上心的她明显得看出有点不胜其烦了,我只能劝她:“做事总还是有始有终的好,你这样吊着她的做法不太对。你看她过得也够苦的了,对你这桩事还寄予了太大的希望。你应该让她来做一下亲子鉴定了。该讲的不该讲的,对你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困难了。”那一天是难得的一次休闲,我们在海月酒吧里喝着一瓶红葡萄酒。
“不是这样的。我真得有点害怕了。就是因为李秀琴对这桩事的期望太大,我反而怕鉴定出不是血缘关系会伤害了她。你也知道,她多么想来我这儿的。”梅山有点喝多了,眼睛带着浑浊的光。
我想可能还是因为黄玉的事折磨了她,否则,一向自视无错的梅山,不会这样去考虑一个可能根本不是她姐姐的人的心情——真是亲姐姐,她又何尝考虑过她们的心情呢?
弟弟一家都来了,弟媳帮我一块儿做的饭菜。和梅山一起自打寻找梅林以后,我真得很感谢上苍了。我不需要太多的财富,人世间其实最宝贵的真是健康和亲情!这个时候,我很感谢我在地下长眠的父母,给了我们相融相洽的姐弟之情。
“今年报表一弄完,我就准备辞了这份工了。”我对桌上的家人宣布着我的决定。
弟弟很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是说梅山要给你股份的吗?我听人家说,她们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
我很骄傲地对着他:“我不要!我帮她做活又不是为着她给我的什么股份的,我贪那个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弟弟眼睛都瞪圆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在这上面还使什么志气啊?这本是你该得的呀!谁像你这样拼死拼活地干啊?”
“咦,你不是不想让我和她一块儿做的吗?现在又说这话?再说了,我也只是管管帐,没那样拼死拼活的,少夸张了。”我看着弟弟。
“嗄,”他轻蔑地扬了一下筷子,“这时和那时能一样吗?你不主动提就算了,可现在是她主动给你啊!你不要白不要啊?你是不是怕她的那些低层次的哥哥姐姐啊?那关他们什么事啊?”
我看着弟弟,他一脸气愤的表情,好像退掉股份的是他而不是我。我又看一看老公,他不吭气,是的,在我们姐弟争吵的时候,他能说什么话?这餐我曾感谢上苍的天伦之乐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我没想到,在这种现实的社会里,连弟弟也觉得我这种超然的做法太过离谱了。在金钱的诱惑下,没有人是能抵御的吗?连老公也没有支持我呢!
我郁闷地开始清理着我的家,是的,耽误了太长的时间了,我真应该为自己的家做点事了,到现在还没有搬成呢!牛皮箱最里层的一团包裹清理出来了,是妈妈的包法,打着很精巧的我怎么也学不会的万字结。包袱皮是一件深蓝的棉方巾,老旧的东西。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病了的时候,妈妈怕我着凉,用这块方巾裹过我的头,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点一点地推我到医院里去。我还记得妈妈去世之前对我说的话:“爸爸妈妈都没了,就剩你们姐俩了,你们是唯一的亲人了,一定要好好地相处啊!”我搂着那包包裹,眼泪就下来了。里面的东西被我打湿了,我抹抹眼泪,开始打开包裹,都是小时候我和弟弟用过的东西,妈妈是细心的人,还留着我们婴孩时穿的小衣小裤,有一件小红毛衣,左胸上还绣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还有一双补了底的棉袜,现在是老古董了,小强他们再也想不到我们穿过这样的袜子。然后,那枚圆珠笔油渍已漫开去的小环就掉出来了。我拿着它,呆了一呆,翻转过来,背面印着红印的“同和医院”的标识。
我的心快跳出来了。
“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去?”老公在后面喊了一句。我的脑袋已经晕晕沉沉了,我装不下任何东西,我快速地朝前跑起来,外头很闷热,可能要下暴雨,天边有电闪雷鸣。为什么在这种心惊肉跳的时候,连老天爷也惊心动魄地衬着我的心情?在马路上,我才稍微清醒了一下,拦了一辆车走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生日就不对嘛!生日完全就不对嘛!出租车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下我,他可能也觉得了我神色的不对劲:“大姐,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您买粽子了吗?”我不想和这种话痨司机讲话,什么端午节,对我还重要吗?“今年端午是六月十一,去年端午我还记得是六月二十二日,正好我孩子的生日。中国就是这样,农历公历的,谁搞得清啊?”
农历公历?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妈妈最爱用农历的,怎么都改不过来!我忙给小强拨了个电话:“小强,电脑上是不是可以查到万年历?你快帮我查一下,五八年四月七日,是农历几月几日?”
小强就在电脑旁,一会儿回打过来:“是农历二月十九日!妈,你在哪里,我爸……”我把电话掐断了,而且关了机,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打扰我。天啊,真是这回事了!生日也对上号了,爸爸妈妈啊,你们为什么要瞒着这么大个秘密?
保姆看了一下我,“啊,梅总还没有回来,她今晚有个重要的饭局。”
我跌跌撞撞地扒开她,我不找梅山,我不找她!我一下子就冲到了梅伯母的房里。
梅伯母看见我来了,有点惊讶,眼睛很奇怪地看着我:“艳子啊,出了什么事?”从小她就管我叫艳子,我们像一家人那样亲过!她怎么可能面对这样大的秘密而不动声色?难怪她对寻找梅林丝毫不热心,她早就知道梅林在哪里!
我喘了口气:“梅伯母。”我叫她。“梅林您知道送给谁了,是不是?”
她很吃惊地看着我:“送给谁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摒了摒她没有牙齿的嘴巴,不再面对我。
“您是从来不想知道您的骨肉在哪里吗?您是明知道您的骨肉在哪里就是不想再相见吗?”
她纹丝不动地对着墙。我看着她,我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想。好半天,真的是好半天,空气凝结成了窗外那郁结而不能呼吸的憋闷,暴雨将至的气息,让人窒塞得喘不过气且无法自拔。
“艳子。”她终于吐出话来,“你梅伯父是没有和我商量就把孩子送走的,也从不告诉我那个孩子究竟送往了何方?……我能怎么样?……这么多年,我也不再想那个孩子了,我就没想再能见到他。我只在心里企望他,过得顺顺当当吧。这么多年,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生活,也许真过着平平常常的好日子呢?一个人总应该顺其自然些。而且,我有时候想,……他说不定已经死去了。……”
“可是他没有死!他也许就在您眼前!”我叫起来,眼泪已经唰唰地流下。
她终于掉过头来看着我:“艳子啊,就是真在我眼前,你们把他领到我眼前,我说什么呢?我这辈子没有养过他,没有喂他吃过一天的奶,没有给他做过一件衣裳,甚至没有因为他不听话而打过他。你们把他带到我面前,是让我难过吗?是让我在这个我从未养过的亲生孩子面前难受吗?艳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的,梅山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你应该劝劝她,现在她翻出这些陈年旧帐,是让没有得到母爱的孩子痛恨我吗?就是他真得原谅我,在这个已经四十几岁的孩子面前,我余下的日子里,每一天不要忏悔吗?如果他过得好倒也罢了,如果他过得不好,你让我怎么再面对他?你们怎么就那么狠心呢?我还有多少天的活头?一个人总应该顺其自然吧,你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种亲情的追求呢?破坏已经成就好的宁静呢?”她的眼里流下了干涩的泪。是的,她也许并不知道她的亲骨肉后来成了谁家的孩子,可是她就是知道的事也隐瞒了梅山,瞒了我们大家!因为她自始至终根本就不想找到那个带给她忧伤回忆的孩子,那个在毫无抚育之情的境地下长大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了,也不想面对了!
暴雨是第二天下来的,因为积聚了一个晚上的等待和能量,它的狂暴之气是惊人的。雷电一个接一个地炸开,雨水一阵接一阵地瓢泼而来。我病了,躺在了床上,没去公司。
“你怎么了?等下了班,我来看你吧?”是梅山打来的电话。
“没有,不用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她。
“今天李秀琴要来。我给她寄了钱,让她坐飞机来,她这辈子没坐过飞机呢。不管是不是,我还是决定让她和妈做亲子鉴定,把这桩事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我直起身子,“你何必要她来?她又不是梅林!你何必让她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呢?这对她的伤害更大些!“
“那也不一定,说不准她就是梅林,就她的条件最符合,生日也对,样貌也差不多,也是说在同和医院出生的。”
“也许是假的?你说过,这多年了,想说自己是哪儿生的就是哪儿生的呢!”
“唉,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她已经上路了,妈也同意了,做亲子鉴定。”梅山就挂了电话。
我一天都在浑浑噩噩中过去了,雷雨好像停了一会儿,打在遮雨阳篷的刺耳的声音终于小了下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下了起来。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弟弟走了进来:“姐,你终于好了?给你捂了一身的汗,就顺溜了吧?”他亲昵地看着我,我无力地看着他,他就是我的亲弟弟啊?他一点也不嫌我捂出的一身臭汗呢。
家里人都在外屋吃着饭,有小强的声音,还有弟妹和老公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的事,碗碰着碗,筷碰着筷,最让人沉得下心来的举家融融的声音。
我找出那个塑料小环,一点一点地用剪刀细密地铰碎了它:男,四月七日,梅金香。我用一张卫生纸裹住了它,等会儿借故上厕所,我会把细碎的它冲进下水道里。是的,从此,没有人再知道这个秘密了。寻找梅林永远结束了!
弟弟、小强还有我老公,在快乐地谈着姚明在NBA赛事上的表现,他们早已转换了另一个话题。梅伯母是知道那个丢弃的娃娃是个男孩子的,所以她从不关心梅山寻亲的事情。梅山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苦苦寻找的孪生姐姐梅林竟是她的异性哥哥呢!我不知道是梅伯父还是梅伯母骗过了所有的人,而且基于什么样的心理?那是另外的一个故事了!是的,我不关心那些了,我只下了决心:我不让弟弟知道他的身世!这个世界上有多少隐藏的秘密,又何必让它们全都大白于天下呢?我忘不了弟弟不让我退掉梅山给我股份的事,在巨大的经济利诱下,难保一个人会忘了自己的本性,是的,何必用金钱来实验人懦弱的本性。我不愿意和我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弟弟,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梅伯父以一个男人的承诺没有过问和泄露过弟弟身世的秘密,所以在他离世的时候,看着在自己战友家里一直快乐成长的弟弟是没有丝毫的抱愧的。
可是我的父母仅仅是为了子嗣的原因而抱养了弟弟吗?那么我的身世不也显得多么可疑?可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可不想探究我身世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