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之岳的曾祖父做过贵州提督,这在前清是一个很大的官,管辖几万里疆域,统领数十万兵马,他醉酒后说自己出生于显赫世家绝对不是吹牛的。可是祖上的功德并没有余荫到他身上,至他祖父始就家道中落,守着干城万溶江边的一幢老宅靠变卖字画、玉石和田地过日子,等到申之岳的父亲去世前,这幢大宅院卖的只剩下偏屋的三间耳房了。申之岳一出生就是贫困之家,祖上的辉煌他连块镀金的门楣都没见到过,更甭说享受了,但这并不影响他内心的骄傲。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申之岳初小刚毕业,母亲一人养不活全家五口,作为老大的申之岳必须分担养家的重任,于是他辍学了。先在干城街巷里摆烟摊、卖馄饨,做些他这个年纪能做的小本生意,后跟一条街的黄麻子外出贩卖私盐,一年间足迹遍布湘鄂川黔四省边境。翌年五月,他们一干四人在沅陵县溪口镇贩盐时被官府逮捕,黄麻子等三人十日后即遭处决,县知事怜惜他还是一个孩子,网开一面,关押三月后放他回家。1917年,申之岳十五岁那年投军田应诏的湘西护法军,此后三年间他参加大小战斗百余次,从士兵一步步擢升为连副。从军和升职激发了他恢复祖上荣光的欲望,当年他的曾祖父不也是从一个小小的九品把总干到了封疆大吏。1920年春夏之交,申之岳所在的湘西靖国第一军三团二营一连与张敬尧部一个营激战于沅陵县溪口镇梨木坪村(此处即他四年前贩私盐被逮捕之地)时,一发炮弹落在他身后,头部重伤,住院两月。出院后回家休养期间,他开始厌恶自己的军人身份,于是闭门读书看报,赋诗作画。1921年春天,申之岳突发奇想,借凑了盘缠,顺沅江而下,前往北平求学。他在北京大学旁听了半年课。1922年初,考上该校文学院预科生。
申之岳现在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副教授,给学生们讲授现代文学课程。他今年30岁,未婚,没有女友,也从未勾引过任何一个女学生。申之岳平时深居简出,没有特殊嗜好,他不抽烟,不泡百乐门舞厅,偶尔跟朋友们下饭馆时才喝点小酒,除了上课教学,绝大多时间他都在家里闭门读书,写作教案或论文。也写作一些知堂先生那类的书话小品文在报刊上刊发。不过他不用本名,化名“孤独氏”发表。他的朋友圈很小,只有文学院的几个年龄相当的同事和两三家报刊的编辑先生,还有往届毕业后留在上海就职的三五个学生。他们有时会吭哧吭哧地跑上他住的五楼,砰嗵砰嗵地擂开他的公寓门,硬拉着他去下饭馆,喝酒。当然,有时候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喝酒,偶尔他们会带来一个性情温婉但长相平平的女孩,她们有的是公司的职员,有的是政府秘书,也有几个是复旦或同济大学快毕业的女学生,朋友们的用意当然是想给他介绍女友,解决他的单身问题。这种时候,申之岳喝酒绝不会超过三两,吃完饭不管谁付账,他都会把那个女孩送到马路上,招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去,费用女孩刚一上车,他就付给了车夫。只有没有女人在场的时候,申之岳才会喝到微醺的状态。朋友们一起喝酒,进入状态后大家都吹牛胡侃,这时候申之岳也会说起他曾经辉煌的家世,说起他奇特的经历。既然是吹牛和胡侃,朋友们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多少。他们认为这不过是申之岳的一种宣泄罢了。作为一个外埠人,谁都知道在上海滩混生计有多么地艰难,上海人瞧不起外地人那是出了名的,哪怕你就是教会大学的副教授,同样会被石库门里的上海女人叫骂“滴个乡下人”。申之岳身材不高,不说英武挺拔,但他五官清秀俊朗,表情坚硬而忧郁,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在偌大的上海滩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对象,朋友们能够理解申之岳的自卑心理。尽管都是外埠人,这些朋友大多来自宁波、昆明、桂林、济南,真正的“滴个乡下人”只有申之岳才是。光棍汉也只有申之岳。申之岳每次胡侃完,也不管朋友们用什么眼光看他,往往再喝一小杯酒,就会起身去柜台,付了账,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每次喝完酒回到家里,大约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左右,也有更晚一些的时候,可能都过了十一点,无论明日上午有不有课,他都是洗漱之后就回卧室,躺在床上听音乐。一般要听一小时左右,过了午夜十二点他才会入睡。有时没等取下留声机的唱针,他已经呼呼睡着了。申之岳的公寓是三居室,有一个比较宽敞的厅,是客厅兼饭厅。他的书房和卧室是分开的,书房里有书橱、博古架、书案、一张小茶几、一把靠椅和四把圈椅,有时来了特别要好的朋友,或是他的学生跟他讨论学术问题时,他也在书房里会客。书房是三间房间最大的一间,容纳四五个客人绰绰有余。他的书案是一张宽大三屉桌,桌面上堆放着书籍、笔墨纸砚(他习惯用毛笔给学生批改文章)等等,最左边的抽屉里还放着一把毛瑟手枪。不过是假枪,德国1912型六连发一比一的仿制品,木握把、铁身,除了7.63毫米口径枪管是实心的,枪机、板机、弹匣都是活的。这是他在外滩一家古玩店淘来的,也是德国货。有时看书或写作累了,他就拿出来玩玩。这是他作为曾经的一名军人惟一留下来的爱好。拔枪、扳机头、瞄准、扣板机,他用时不要两秒,一气呵成,比十年前当连副时出手更快更准。
他的卧室是三间房最小的一间,也是除他自己从未有人进入过的一间。这间房除了一张床,一个放衣物的壁柜,一个摆台灯的床头柜外,就只有床头柜和壁柜之间的一张梨花木小圆桌。这张圆桌古香古色,一看就价值不菲,但更引人注目(可惜从未有人见到过)的是它上面放的一台留声机,它的喇叭和曲管全部镀铜,锃亮闪光,底座是非洲红木盒子,古朴大方。这台手摇式留声机是三年前申之岳托北京大学的一个在剑桥留学的同学从伦敦邮寄过来的,加上二十张唱片,兑换英镑汇款花了他整整五十块大洋。这台留声机有些年头了,比申之岳还大三岁,是英国伯利纳公司汉诺威厂家1899年的出品,算不上古董级,但绝对是正宗的品牌机,它的转速每分钟七十八圈,每张唱片能转三百圈左右。为给这部伯利纳留声机配一张合适的桌子,申之岳跑遍了整个上海滩家具行,花了十五块大洋买下这张梨花木圆桌,据卖家说这张桌子是从宫里出来的,如假包换的大明朝古董。
申之岳相当爱惜他的留声机,每次听完后都会用一块天鹅绒布把留声机从喇叭到底座完全盖起来,每隔几天他也会拭擦一次,擦得一尘不染,铜喇叭能照映出他那张被拉得长长的变形了的脸。他有一部留声机,没有任何同事和朋友知道,这几年上海人外出聚会、避暑度假,带一部留声机是最时髦的排场,他不想让人知道,是怕人家借走,损坏,更是不想让人知晓他收藏的唱片曲目。申之岳收藏有大约近百张唱片,除二十张是那个剑桥同学按他的清单选购寄过来的,其它的有他在上海买到的,也有托熟人同学朋友从哈尔滨、北平、青岛、香港,甚至美国和德国寄来的。可以说大多数他想要的世界名曲都被收入囊中了。没人会想的到,申之岳收藏的所有的唱片都是安魂曲,无一例外。从中世纪的纳帕莱斯特里亚的《教皇马尔切利弥撒曲》、维多利亚的《悼亡仪式》,到著名作曲家J?S?巴赫的BWV232号作品,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直至正当壮年旅居法国的俄罗斯作曲家法斯特拉文斯的安魂曲作品,无所不有。他最痴迷的莫札特的K626号作品,收藏有三个版本,分别是德国、英国和美国三家大唱片公司录制的。他已经听过不止三百遍了,能分辨出每个版本最细微的音调差别。当初,申之岳托熟人朋友们购买唱片时,只说是为了做学术研究,他们都很理解,尽力帮忙,没有觉的有何不妥之处。他们要是知道申之岳每晚都要听着安魂曲入睡,必定会大吃一惊,甚至要怀疑他不是神经失常,就是精神变态。安魂曲是天主教徒超度亡灵的弥撒曲,说白了,就是中国人丧堂里的哀乐,哪有夜夜听着它睡觉的道理?更何况,申之岳也不是什么天主教徒。
申之岳确实不是基督徒,虽然在教会大学任教,但他从没想过要皈依耶稣基督。五年前,申之岳刚刚从北平到上海时,正值梅雨季节,他头痛如针扎。1920年的那次战斗负伤,有一小块弹片嵌在他的脑壳里医生没法取出来,一到阴雨天他的头就疼痛。以前痛的不太严重,忍忍就过去了。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由于北平干燥的气候所致,那里一年四季晴朗无云,没有几天雨季,上海却不同,这里雨季太多太长,令他无法忍受。就在他准备辞掉圣约翰大学讲师之职重回北平时,他参加了一个外籍教师的葬礼。他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出门前他就头痛得厉害,赶到教堂的墓地时,雨下得更大了,他的头也更痛了。这时,突然墓地上响起了莫札特的《安魂曲》,低沉、舒缓的引曲一下就把申之岳带进了庄严肃穆的教堂里,随着乐曲的推进,申之岳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的心灵随着音乐旋律的起伏而波动着,直到葬礼结束,音乐停止,他的头脑里仍然一片空茫,头痛的事都忘记到九宵云外了。奇怪的是,自那之后好几天,依然是连绵的阴雨天,他的脑壳竟然一点也不再疼痛。后来他去过几次教堂,只要一听安魂曲,哪怕他的脑壳正痛如针扎,一会儿后像服过灵丹妙药似的,疼痛就会奇迹般地消退无踪。于是,他咬牙切齿地花大价钱买来了这部伯利纳留声机和近百张安魂曲唱片。当然,每次听安魂曲时,他都把音量调得很小,不影响到邻居的休息。特别是午夜里,安魂曲的旋律就像石板上的清泉或者寒夜里的月光一样,轻轻地流进他的脑壳和心灵里,不会飘逸出紧闭着的覆盖了厚厚的天鹅绒窗帘的窗外。
申之岳确实也在做安魂曲和中国丧葬哀乐对比的学术研究。这是他半年前萌发的念头。不过,他思考得更多的不是学术上的对比,而是他自己心灵的感受。这些思考有些形而上,也唯心主义。他一直在想,为何一听到安魂曲他的头就不痛了,是不是他每播放唱片一次,那些安魂曲就在为那些替他死去的或者是被他杀死的人超度了一次呢?譬如黄麻子他们,譬如替他挡过子弹和大刀片子的赵根生、吴大明他们,譬如那些死在他枪下的湘军、川军、黔军兄弟们以及湘西各个山头的土匪们,他从军四年,参加过近百次战斗,与湘军打,与川军打,与黔军打,也与滇军和鄂军打,还清乡剿匪、镇压苗民,作为营里有名的快枪手,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说上千,一两百号是有的啊!他的头痛如锥是不是那些冤魂们纠缠的结果?现在他用安魂曲超度了他们,就像请和尚或道士做过一场水陆道场一样,他们就再也不来纠缠他了?这些想法自然是写不进论文里的,申之岳想做的论文题目是《西方安魂曲源流考及其与中国南方哀乐的异同》。
没等论文做出来,32岁这年申之岳谈上了一个女友,对方是闸北一所中学的女教员,叫杨淑青。杨淑青今年二十六岁,浙江嘉兴人,出身名门,她的祖父做过嘉善县民国第一任知事,父亲是本地商会会长。杨淑青长得高佻窈窕,端庄美丽,既符合申之岳的审美标准,又符合申之岳的门第观念。他们是经人介绍相识的,交住半年后,彼此都感觉不错,已经准备谈婚论嫁了。期间,他们一起回过一次嘉兴,在杨淑青家里住了三天。杨淑青的父母亲对申之岳热情有加,待若上宾。看得出来,两位老人是很愿意招赘申之岳为婿的。但这桩婚事最终却没能成天作之合,无疾而终了。从嘉兴回上海后不久,他们友好地分手了。不是杨淑青发现了申之岳留声机和唱片的秘密不能接受他,而是她看到他的书桌抽屉里的假驳壳枪得知他是个脱离地方军阀部队的军人后,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企图拉申之岳入伙成为她们地下组织的一员。杨淑青应该是很爱他的,也很信任他,这种秘密,要是万一申之岳告密给当局,那是掉脑壳的大事。申之岳当时想都没想,断然拒绝了杨淑青的拉拢。他说他对政治毫无兴趣,对党派之争更是厌恶之极。政治和党争是什么,就是争夺权力和利益,就是战争和杀戮,就是流血,就是一个个的生命无端地为抽象的信仰而送死,他好不容易从那个罪恶的漩涡里逃出来,但战争和杀戮带给他的罪恶感至今还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挥之不去,令他噩梦连连。杨淑青听出了申之岳在暗指正在中国南方某省上演的关于他们党派生死存亡的那场大战争。他们谈话不欢而散,之后再未见面了。
申之岳几乎没有任何痛苦就决裂了他跟杨淑青一场长达半年的恋受,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安心地上课、读书和写作,跟朋友们下下饭馆,喝喝小酒,当朋友们问起恋爱失败的原因,他三缄其口,只字不提。午夜时依然静静地听安魂曲,安魂曲不仅超度那些死去的亡灵,也抚慰他受伤过的脑壳和心灵。整个中国到处都是战争、流血和死亡,只有安魂曲才能落在死者和生者共同的身上。
这年暑假临近时,申之岳计划好了跟一位《申报》编辑去杭州渡假避暑。这位叫林可夫的朋友跟他说,他跟郁达夫先生熟识得很,约他一起去西子湖畔“风雨茅庐”拜会郁先生,他还说说不准就能碰上鲁讯、林语堂两位大儒呢。不久前,申之岳刚刚读完郁先生的《迟桂花》,甚是喜欢;至于鲁讯先生,他听过他的演讲,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先生近年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文章虽然变幻过许多笔名,但如申之岳这样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他的手笔;语堂先生更是申之岳的授业老师,他读北京大学时他给他们讲授过两年英国文学。听林可夫一说,申之岳就来了兴趣,他还曾有过带上他的留声机的想法,上海滩的文人们都知道,语堂先生可是个有名的留声机和唱片收藏家。但这事儿后来黄了,没能成行。暑假还未到来,申之岳接到了从湘西干城寄来的家书。家书是母亲的亲笔信,她老人家在信上说“近日身体不适,未知是否大限已至,惟盼能见麓儿一面,死亦瞑目矣”。从字迹上看,母亲不像病重之人,蝇头小楷写的均匀秀丽,笔划一撇不乱。申之岳明白母亲思儿之苦,他自十三年前离开湘西,至今还未回过一次家。读完家书,申之岳泪流满面,思亲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决定不去杭州了,回家探望母亲比避暑更紧迫和重要。不管母亲是否重病,回湘西去,回到那个生养他的人身边和那片土地上去,不失为一种更好的避暑渡假的方式。
四天后,申之岳到了湖南省府长沙。长沙城乱哄哄的,人人惊惶,到处传播着江西那边山里武装要来攻打长沙城的传闻。不知是真消息还是谣言。申之岳不由地想起了前恋人,那位闸北女教员杨淑青。呆了两天,申之岳才雇到车,到达常德。从常德回湘西既无火车也无汽车可坐,只能坐船溯沅江而上,一直到泸溪浦市登岸,再步行近百里就能到家。这段水路长过千里,少则要七八天,多则十来天才能到达。十多年前,他也是走这条水路从湘西去北平的。但常德没有开往湘西的航班,雇船费用太高,就是十来个人合雇也是雇不起的,得等那些从湘西下来再返航回去的便船。这些船把湘西的物产木材、桐油、五倍子运下来时是重船,返航时只拉一些洋布、肥皂等日用品,顺路捎带一些人,船费船老大和水手们分成,赚份外快,他们也乐意。又等了两天,申之岳和其它两位乘客终于搭上了一艘从汉口返航的机动船,他们从永安码头上船,开始了逆江而上的回乡之旅。
这是一艘不大的机动船,宽约两米,长约八米,载重量不会超过二十吨。好在他不是运木材的,有船舱,可以遮阳避雨。船舱里堆了上百箱货物,看起似乎没有易碎易烂的东西,水手们把它们摆平展后,上面铺上凉席,可坐可卧。船上一共八人,一个船老大,四个水手,三个乘客。水手们都是二十郎当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个个都有一张与年龄不相符的饱经风霜的脸膛。船老大姓龙,看上去有六十岁了,是个络腮胡,红脸膛黑臂膀,为人豪爽,快言快语。现在是丰水期,江面平阔,他把船舵交给副舵手,自己在船尾拖了一张渔网,网到鱼就在后舱河水煮活鱼,招呼他们三个回乡客喝苞谷烧酒。船上所有的人都是湘西人,水手们是,船客们也是。大家一说话,都清楚了。船老大和水手们都是泸溪浦市团近人。三个乘客一个是商人,叫陈德益,四十来岁,船上上百箱货物他是货主;另一个自报家门叫张云山,五十多岁,穿灰色中山装,上衣兜插着一只永生牌自来水笔,他说他是省政府教育厅的干事,古丈人,只能坐到沅陵,然后转船从酉水回家。坐在船上,满耳乡音满目乡情,申之岳的心情很好,刚上船那天他还躺在竹席上看书,第二天就不经劝也加入到船老大的酒桌边,跟他们对饮。像以前在上海时下饭馆一样,他不多喝,三两就止,船老大和众人也不多劝。毕竟这是在船上,晃晃荡荡的,万一落水有可能要了性命。四人都算得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二两酒下肚后吹牛胡侃很是讲的拢去,颇有些一见如故之感。傍晚靠岸打尖后,就轮流请客喝酒,从没空过。湘西人就是这性情,不管在哪里碰着了,三句话认出老乡后,那就要硬拉着对方逮(吃)酒去,一逮就要逮个半醉。船老大豪爽,张云山大方,陈德益阔绰,申之岳也不是小气之人,你来我往,轮流做东,整整四天,船上喝,岸上也喝。船上喝的节制,但岸上就喝得豪放。反正船不夜航,喝完后就在客栈里蒙头大睡。
醉酒当歌,人生几何。这些天申之岳心情舒畅,春风满面,心无杂念。早在常德等船时,他给家里拍了电报,二弟回电报说母亲精神矍铄,身体并无不适,只因想念他才诓他回家的。这让申之岳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难得这几日天气特别晴好,阳光明媚,江风清凉,不冷不热。按说已到农历五月下旬,是南方多雨,而且是大雨和暴雨季节,天公竟然如此作美,申之岳站在船头,不禁大声吟出杜少陵的两句名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他也想起十三年前第一次离开家乡时,蜷曲在一条装满刺鼻的桐油的乌篷船里漂流了七天七夜才到达常德。那时也是这个季节,连绵不断的阴雨、暴雨、激流,船舱里又闷又臭,更不能走动。船下清浪滩时,一个大浪打来,他全身尽湿,一直到常德都没干。
第五天,船过青浪滩之后,申之岳的心情愈加欣悦起来。过了青浪滩算是到了真正的湘西地界,从这里起两岸的高山从地理学来说是武陵山脉了。家乡越来越近,大家都既高兴又兴奋,这晚他们靠岸在一个小镇时张云山做东,四人喝得酩酊大醉。翌日清晨,申之岳起床时感觉到头痛异常,他以为是昨晚酒喝多了,上头痛的。出了客栈往码头走去时,他才注意到今天要变天了,他看到江对岸一团团的白雾在往山腰上飘升,湘西人看天的俗语是“罩子(白雾)上坡,懒人唱歌。”今日即便不下雨,也会是个阴天。果然船开了半天,到中午时太阳也没露脸,倒是江水越来越黄浊起来。很显然,上游在下大雨或者暴水。中午申之岳没有喝酒,也没在船上吃饭。他的头痛得太厉害。一开始,他以为是昨晚醉酒所致,现在他知道了是他脑壳里的那块弹片在活动。因为醉酒的头痛是整个脑壳昏昏沉沉的胀痛,他现在却是一阵阵地针扎似的刺痛。他躺在前舱的竹席上,心里特别想念留在上海公寓里的那台伯利纳留声机和那些安魂曲唱片,想念莫札特、贝多芬、巴赫这些曾经照亮异国土地星光熠熠的名字。远“机”解不了近“痛”,申之岳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在心里哼唱莫札特安魂曲的旋律,头痛慢慢地减轻了一些。
船越往上开,天色越阴沉,江水越浑浊,江面也好像涨高起来许多。到了下午四点,船开进了雨区,或者说雨落进了船航行区。雨下得很大很密,打在江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漪涟,打在船篷上更是劈劈嘭嘭乱响。船舱里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连前舱门也关死了,不然甲板上的大雨积聚的水会倒灌进来,打湿陈老板的货物。里面没有一丝风,一下子闷热难当起来。船老大亲自去撑舵了。两个多小时后,申之岳去后舱小解,大雨还在下,但天已麻黑了,江面一片混沌。他看到船已经开离了沅江,航行在一条河面狭窄的小河里,惊奇地问船老大这是开到哪去?船老大说前面有个村子,那里有家悦来客栈,老板姓朱,今晚就在那里歇脚。十多分钟后,船在一个小码头上靠岸。船老大让水手们拴好铁锚,留下一个水手看船,他们七人往码头上面的村落里走去。
申之岳下船时看到码头前面大约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家挂着红灯笼的客栈,透出一团白亮的光晕。这时大雨停歇,天空像回光返照一样一下子亮堂了不少。申之岳小心地一脚脚踩陷在泥泞里的凸出来的石块,以免他的白皮鞋沾上太多的泥浆,还忙里偷闲看了看这个四周高山拱卫的村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很多房屋都隐约在了暮色里。再往前走一百米,他看到挂着红灯笼的悦来客栈的酒旗外有一株大树,走近后,他认清了那是一株老李树。这株老李树很奇特,是双主杆,从半人高就分杈了。进入客栈前,申之岳还用手摸了一下它一根主杆上的黑色树洞。他突然觉得这株树非常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他一下想不起来了。
朱老板听到外面来了客人,匆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见到刚进屋的船老大,高兴地大声叫喊我的老哥哟,是你呀,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船老大说有半年了吧。朱老板说可不是嘛。船老大说还有竹叶青吗,拿几坛出来,有什么好菜也拿出来一锅煮,今天我请几位从外地回乡的先生,不怕把场子搞大。申之岳在门外就看到了,悦来客栈是湘西农村普通民房的格局,三柱四挂,没铺楼板,也没装隔间板壁,堂屋和两房贯通,摆了七八张桌椅,作了饭(酒)馆使用。它的客房应该在后院。堂屋屋梁上挂着一盏小煤气灯,光芒四射,把室内照耀得如同白昼。坐下后,申之岳看到店内已经有一个人坐在靠东角落里喝酒。那人是个青年,跟湘西任何地方出现地的任何农村青年没有什么两样。他头发和后背是湿的,显然才进屋不久。
朱老板很快张罗出一桌子好菜,摆上两坛竹叶青。酒是好酒,开坛后满屋飘香,菜是好菜,有申之岳十多年没吃到的楠竹笋炖腊猪脚,馋得他直咽口水,但此时申之岳头痛欲裂,他就不想喝酒了。众人又不饶他,船老大霸蛮地抢过他的碗,往里斟酒。他又想,反正头痛,不如喝醉,也许还能好好睡一觉。朱老板上齐了酒菜,船老大叫他上桌,他连连摆手,回柜台上去了。大家举碗干第一碗酒时,申之岳听到从柜台后面响起《教我如何不想她》的音乐过门,唱腔一出来,他就听出是金嗓子周璇演唱的。申之岳很惊奇,这个荒山野岭的小客栈老板竟然拥有一台留声机,看来文明之风无孔不入!他本想去柜台后看看朱老板的留声机是什么牌子,以及他还收藏有些哪些唱片,船老大已经斟好第二碗酒,大家又在举碗,他也只好举起碗来。
大家都在大声吆喝着“干干干”,对回旋满屋的周璇缠绵的嗓音无动于衷。喝干一坛后,船老大打发三个水手给船上留守的水手送酒菜去,剩下他们四人继续喝。开第二坛酒封时,申之岳的头更痛了,实在不能再喝了,就捂着酒碗推辞。船老大面色不悦,大声质问他,你到底是上海人还是我们湘西人?张云山说看你今天的状态不如前几日,是否身体不适?申之岳就对大家如实相告,说以前当兵打仗时脑壳受过伤,有一块弹片没取出来,一到阴雨天就发作。船老大听申之岳说以前当兵打仗过,一下子来了兴趣,说看不出你这个白面书生还吃过粮子呀,给我们讲讲打仗的事吧,酒我们喝,故事你来讲。申之岳已经喝到微醺,一开口就从他做过提督的曾祖父讲起,一直讲到溪口之战负伤时,船老大问他,是沅陵的溪口镇吗?
申之岳说,是的。当时我们营部在溪口镇,我们连驻扎梨木坪村。
船老大表情惊讶地望着他,刚想说句什么,这时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站了起来,大声地问,你是申山麓申连副吧?申之岳吃了一惊,山麓是他原名,之岳是他到了北平后改的名,他本能地问道,你是哪个?青年人向他走过来,说申连副,你认得这是哪里吗?申之岳有些莫名其妙,但很斯文地说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眼熟。青年人又问,连门前那株老李树也忘记了吗?申之岳点了点头,说想不起来了。他的脑壳又在针扎一样地疼痛起来了。船老大扯了一下申之岳的衣袖,说这里就是沅陵溪口镇梨木坪村!
申之岳冲着青年人脱口而出,你是郑虎崽对吧?他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株老李树当年就在虎崽家的墙院内,这个客栈无疑是在他家的旧址上建造的。当年,郑虎崽家是梨木坪村的大户,房子最宽敞,院子也最大,部队驻扎进来时,他把他们家作了连部指挥所。他们在梨木坪休整的第十五天,突然被张敬尧的一个营包围。那天中午,连长他们正在跟郑虎崽家人们在堂屋里一起吃饭,申之岳和虎崽先吃完,就去在院子的老李树下捕知了,刚到坪场上,“嗖”地一声一发炮弹落在虎崽家的屋顶上,接着第二发炮弹又来了,申之岳连忙纵身向虎崽扑去,炮弹爆炸之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他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只听说连长黄如铁、勤务兵张六子和虎崽的父母、哥哥山猫都被炸死了。没有人知道虎崽的去向。
郑虎崽语气干巴巴地说,托你的福,当年没死,活了下来。他左脚踏上长凳,大声地说整整七年,每年这一天我都来这里,可不仅仅是为了等你来叙旧,回忆怎么从我家老李树上捕知了。姓申的,我是来等你还我家三条人命的。
朱老板慌忙跑过来,拉着郑虎崽的臂膀对申之岳说,他喝多了,我这就送他回房休息。郑虎崽一把推开朱老板,敞开粗布对襟衣服,露出插在肚子上的一把盒子炮,吼道,晓得我是做什么的吗?晓得就滚远点。朱老板立即噤声,退回到柜台上去。
般老大看不过眼了,站起身来,满嘴酒气地冲郑虎崽说,后生伢,哪有你这样跑江湖的,我听出来了,你的命是他救的,你现在却要索他的命。郑虎崽冷笑一声,说我的命是他救的不假,可我一家三口的命也是他害死的。当年要不是他带人强征我家作连部,我爹我娘我哥就不会死,那边人总共才有两发炮弹,梨木坪一百五十多户人家,谁家不落,单单两发都落我家了,你们讲是不是他害死我爹我娘和我哥的?
郑虎崽从小肚子上拔出盒子炮,拿在手里,挑衅地对申之岳说申连副,念你也救过我一命,我们公平地决斗吧。我死了,把你救过的命还给你;你死了,我给爹娘和哥哥报了仇。这样公平吧?
申之岳一直头痛如针扎,他迷迷糊糊的,如在梦境。虎崽。炮弹。溪口镇。湘西。黄麻子。梨木坪村。爆炸。吴大明。湘军。张六子。沅陵。郑家大院。山猫。彭捕头。老李树。郑大叔。战争。县知事。盐。郑大婶。盒子炮。赵根生。牢房。黄如铁。血。一张张脸,一组组词,一幕幕景象,纷至沓来。他看到头顶上的煤气灯在旋转,屋顶也在旋转。他听到郑虎崽又说,姓申的,撂句话吧,别让我看你不起。
申之岳摆了摆头,抖落眼前的乱象。他在强迫自己镇定,就像以前每次大战前或者铺开稿子写作前,他需要清空脑壳里的一切杂念一样。众人见申之岳摇头,以为他在拒绝郑虎崽的决斗邀请。船老大失望地说兄弟,以前真吃过粮子么?陈德益也给他打气,说兄弟,为了你祖上的声誉,干了这一票。提到曾祖父,申之岳像注射了一针吗啡一样清醒过来,一股骄傲感注入到他的内心,他刚想对郑虎崽说可我没枪,改用刀吧。这时一根很硬的东西顶在他的髋骨上,他听到一直没就过话的张云山说,拿去吧。他的手掌一握住枪把,感觉一下子全上来了。毛瑟手枪,1912型,7.63口径,木握把,铁身,六连发,重量跟他放在上海书桌抽屉里的那把假枪一毫不差,他知道弹匣里压满了六粒子弹,重量刚好填充仿制品枪管实心部分的份量。
申之岳提着枪,往门外走去时,他依然头痛欲裂,他咬牙坚持勉强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才没踉跄倒地。湘西的风俗是不在别人屋内溅血的,这规矩他还没有忘记。申之岳已想好想透了,既然回了湘西,这样的决斗就是不可避免的,今晚不是郑虎崽,也可能是黄麻子的儿子黄小强,是替他死的或被他杀死的每一个人的后代。他甚至想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死得有一个湘西人的尊严和血性,死得一了百之。死亡,对他来说,此刻绝对不是坏事。申之岳前脚刚踏出门坎,后脚还没来得用提起,屋内突然响起了安魂曲的旋律,低沉、舒缓的引曲一下子流水一样地浸入进他的脑壳里。没错,是莫札特的K626号作品,《安魂曲》。他来不及想朱老板怎么会有安魂曲唱片,就像来不及想省教育厅干事张云山怎么会带毛瑟手枪一样,但他知道,不等他走到屋外的空地上时,他的脑壳肯定不会再有一丝的疼痛了。
出门后,申之岳看到天已放晴,乌云散尽,夜空是湛蓝的,挂着半轮金黄的下弦月,月在东山,他知道此时正是午夜。这个前军人、快枪手提着一把玩得烂熟的毛瑟手枪,头脑清醒,步伐坚定地向外面积满水洼反射出细碎的亮光的空地上走去。他听到安魂曲的旋律轻轻地飘来,追赶着他的脚步,只需要再等一小会儿,它就能超度所有的生者和死者。
2012-7-16凌晨于猛洞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