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艳红(三等奖)

文/陈建明

1

设置了震动的手机在桌子上发出噗噗的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还是让我吓了一跳,我并没有接电话的意思,其实休假以来手机大多数都处于关机状态,唯独早上时分手机是开着的,这缘于多年形成的习惯,显然这个的电话不是自己想要期待的电话,她已经不可能再打电话来了。我无数次在黎明时分那微弱的光线中端详这部手机,她赤身裸体白如蝉蛹般躺我身边熟睡。这是部很老的手机,如一只垂死的黑色甲克虫。她怎么可能再打电话给我,除非是地狱之音。

对方看来很顽强,手机持续发出噗噗的声音,幽闭多日梦境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而她是梦境的主角,最为常见的场景是她化为一团妖艳红向我滚来,我无路可逃直到大汗淋漓地醒来。这些日子里,手机是唯一传达生活信息来源的主要途径,比如“六合彩”的骚扰电话抑或信息,手在桌子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在桌子边沿触到了冰冷的手机。

是雨辰,或许正如他说的患有重感冒,但还是从他斯条慢理的讲述中听得出这是无谓的借口。他说:“我重感冒了,本来今天要出去采访,看来去不了了,但报了版面,你得帮兄弟这一次。”

对方传来激烈的咳嗽声,我都可以演绎出雨辰装腔作势咳嗽的鬼样子,我没有吭声,他有气无力的腔调如遥远传来的地狱之音,这让我非常享受,其实这些日子里我一直抽离在这种状态中。

雨辰看我没有吭声,开始无休止地唠叨,无非就是引导我看开点,人生何处无芳草什么的,他的唠叨让我不胜其烦,我最后妥协说:“说吧,采访什么?”

“有个女孩自杀了,主编叫我去做个民生版。”

雨辰高兴地把电话挂了,我却追悔莫及,自己是做文化的,民生版自己还没有做过,但已经答应了。雨辰的招式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是这些日子里唯一短暂睡眠中梦境中的主角,她为了达到目的总是耍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得逞后那拍着小手天真无暇的样子,此刻的她清纯如挂在枝头的露滴。她最喜欢聊的就是她的小说,那天我还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高兴地直奔我的床头兴奋地说,“我终于决定了。”

“啥?”

“我的小说就叫妖艳红吧。”

我不寒而战,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红色抱着极大的恐惧,倒不是我那次献血晕倒,而是鲜红的颜色让我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我望着她因为激动而绯红的脸,突然抱住她狂吻起来,这样我感到踏实,接着去解她上衣的纽扣。她很顺从,在这方面她从来都很顺从,她甚至说,性是上天的恩赐,因为人只要没有丧失性功能之前,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性的快感,而动物只能发情的时候才能进行交媾。

这些日子她总是不经意间占据梦境的主角,穿着她喜欢的红色,内衣也是这样,纹在她肩头的那只蝴蝶在鲜红色映衬下,如朵滴血杜鹃。她台词是:烧吧,我并不指望天长地久,而在于享受刹那间的尽情燃烧,哪怕立马变为一堆灰烬。她的疯狂让我欲摆不能,我说,天长日久的,有的是时间浪漫。激情过后她如头温顺的幼狮,但眼神是无尽死灰与空洞。

隔壁走廊响想起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我只好从抽离中回到现实,大桥镇离市区还有些路程,光坐公交车就得两小时。

我提起采访包向外面走去,饥饿感袭来,这让我窃喜,胃肠的正常蠕动证明我尚活在人世,我向包子铺走去,但大门紧闭,我问迎面而来的大爷,大爷摇头走了,对面跛脚的姑娘告诉我说,就在前天,包子铺老板横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死了。

我感到意外但马上释然,毕竟再顽强的生命都要向死神屈服的。登车之后我选择闭目养神,但只是矫饰,出于职业需要,大脑却在思索着将要去采访的死者家属、或者朋友的状态,因为她们的状态影响着采访能否顺利进行。而姑娘是长什么样子,自杀还是他杀?对于死亡,她曾经说,死神就是一个狙击手,随时卧在一个角落瞄准,然后扣动扳机,准确的带走一个生命。

想到这里,我哀叹,看来要驱赶她在心目中的位置很难,因为大脑一到闲暇的时候,就会对过往进行不停地吊唁。

她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小说,更确切的说,她只是在演绎一种生活状态抑或情绪,小说能不能写完不得而知,但我想,如果将她的那些奇思妙想链接起来应该非常不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为什么要妖艳红,可以是粉红,桔红,玫瑰红。”

她说,“粉红太淡,桔红不纯,玫瑰红太矜持,只有妖艳红才能充满诱惑并带点诡异。”

“那么你的故事情节将怎么发展?”

对于我的追问她感到特别不满,嗔怒地捶打着我的肩膀说,“别拿出你记者的架势来询问,能不能拿出点文学青年应有的鉴赏角度。”

我没有理她,她就是一个傻瓜而已,都说爱情来了,人就会变傻,她就是。

2

先生,终点站到了。

我睁开眼睛,车厢里只剩下司机和乘务员,车子正慢慢开进车站。乘务员看到我挂着个相机包,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显然知道我的职业,并带着讨好说:“车上睡觉很不安全的,经常会遭遇扒手。”

我揉了揉沉重的眼皮,笑笑下车了,可还是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当触到沉甸甸的钱包的时候,心里还是松了口气。大桥梁屋村自己来过,这有个抗日名将的故居,曾经来采访过,当时村长很热情的接待了自己。显然今天的采访是离不开村长的引导,毕竟他是本地人,对于人情世故比较熟稔。

我没有打电话给他,有些日子没见了,想给这个可爱的老头一个惊喜。我甚至安排好了调戏他的剧情,如在他后面慢慢靠近,然后突然抓住他雪白的胡子。可这个剧情没有实现,村长不在。接待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村官,对于我的到访充满警惕,以为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惊动了媒体。

我只好说明来意,并向这位年轻姑娘打听自杀者的住所,“如果村长来了,请转告他,说晚上请他喝两盅。”

姑娘淡淡地笑了笑,很甜美的样子说:“我可以转告她他,但晚上你们不一定能够一起喝酒。”

“为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

顺着姑娘指的方向我朝一个住宅区走去,就在绿化带的地方,一堆没有完全烧化的灰烬还闪着微明的火星,那是一些书籍衣服之类的生活用品,看来这里和家乡一样,但凡一个人去世,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总是第一时间伴随着亡灵进入地狱。住宅区的哭声吸引我走去,一个女人地恸哭如歌唱一样连贯。内容无非是亡者生前一些淘气可爱的情景。

灵堂就设在院子里,一个50开外的女人正伏在灵柩上哀啼。棺材显然是临时购买的,鲜红的油漆闪着暗红色的光,如一滩正在凝固的鲜血,周围站了一些人,除了不时在灵柩前添加纸钱,大多数时候都是肃立的。

这样悲愤的气氛很适合这些日子里我的心境,我默默打量起整个灵柩来,照片显然是死者小时候的黑白照片,其实这样蛮好,如抽干了生活中既多彩又虚无的东西,剩下的黑白才是生命真正的质地。蜡烛发出燃烧的噼啪声,红色的火星子四下乱溅。我感到头晕,蜡烛的红色让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我发现这个差事接得不合时宜。我为了自我调节,转身开始打量这个院子。院子不大,但很精致,一角有楼台轩榭,假山上有凉亭。进门的地方放着几辆轿车,款式不一。

肩头上突然被人拍了下,一个年轻人正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打量着我,那鹰隼般的目光闪着寒光,但眼角那缕转瞬即逝的悲伤还是让我发现了。

我下意识地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几乎结巴地说:“我是记者,听说死者是自杀的,我想来了解一下情况。”

话刚说完,我就被对方推了趔趄。对方积压已久的情绪刹那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大声说:“人都死了,你们还有心情了解情况,滚!”

我正想解释,对方突然伸手向相机抓去。我下意识拉着,却在对方的大力拉扯下踉跄起来。

“住手!”只见村长从车子上下来,接着下来的还有几个穿着法衣的道士。

我和对方同时停下了手。村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对着年轻人说:“这是我朋友,不得无礼。”

我伸出手说:“我叫秋叶。”

对方咬了咬嘴唇,眼神里是鲁莽之后的歉意,但还惜字如金,半晌才吐了四个字:“我叫李凌。”然后转身走了。

村长说:“别介意,死者的男朋友,不,应该叫未婚夫。”

望着这个叫李凌的年轻人,我突然如找到了知音,他硕长健壮的身躯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响,他转身的刹那我读到了他内心的孤独,如草原上独鸣的鹰鹫。

村长的到来,引来大家尊敬的目光,村长走到灵柩旁边,拍拍正在哭泣的女人的肩膀,然后说:“村里有事,我先过去。”村长向我丢了个眼色,我就跟着村长来到车上,我问:“去哪里?”

村长没有吭声,自顾发动车子,然后才说:“村里,采访的事情我帮你安排下,对了,死者是我侄女。”

我盯着村长的眼睛,村长平视着马路,不时按响喇叭,从村长的眼神里我没有读到过度的悲伤,反而有种意料当中的笃定,也或许是多年的生活磨练,很难一下就看到他内心的世界。村长说:“怎么样,上次不是说找了女朋友么?不带来给大哥看看。”

我感到心头一痛,随即是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吹了个口哨,故作轻松地说:“分手了,性格不合。”话刚说完感觉喉头痒痒的,眼角酸酸的。我下意识望着车窗外面,脑袋一片空白。好在村长正在点烟。“给我支吧。”我突然说。

村长愣了下,不过很快把烟递过来,看到我点烟时笨拙的动作,不由哑然失笑。村长深深吸了口烟,说:“我们村里来了个大学生村官,性格还不错,你见过了,觉得好我给你撮合下。”

我笑笑,问:“你侄女子为什么要自杀?”

村长沉默了下,然后说:“我不适合谈这个,我并不了解她,不过她迟早都是要死的,只不过她自己提前了日期。”

“怎么说?”

“她有白血病。”

村委会到了,村长并没有下车,只是打了个电话,说:“小赵,出来吃饭,我们在门口。”

没几分钟,女大学生村官顺着石阶一蹦一蹦地下来,浑身闪现着青春成熟的气息。我突然发现自己老了,因为刚才村长的介绍,我还是刻意观察这个叫小赵的女孩,发现她有个硕大而浑圆的屁股,很是性感。

小赵上车来,非常有礼貌地招呼,“秋叶记者你好。”

我感到拘谨,有无所适从的感觉,她阳光热情的气息与自己悲愤的心境显得格格不入,出于礼节,我只好说:“我姓陈。”

“那就陈大哥吧。”

村长插话了,“你们读书人就是酸,客套当不了饭吃,怎么样,小赵来这里发现什么好吃的地方没。中午我个人请客,带你的陈大哥去哪里吃?”

小赵的笑带有点狡黠,“那村长是不是听我安排,吃辣椒也可以。”

3

一个电话让村长匆匆而去,村长走的时候交代,晚上就住在招待所,到时候咱们尽兴地喝几杯。村长的突然离开让饭局的气氛拘谨了许多,甚至有点索然。草草吃饱之后我和小赵并排向村招待所走去,路边的木棉树繁花似锦。这是她最喜欢的花朵,她曾经描述过,在她的小说里有一个情节安排,在繁花似锦的春天,故事的女主人公将永远离开自己心爱的人,而故事的场景是:木棉花在春风的吹拂下落英缤纷,女主人公提着包消失在遥远的转角处。听到她的讲述,我曾经抱住她说,“呵呵,我就一直跟着你,看跑到哪里去。”她嗔笑的脸上闪现着幸福的光芒,接着潮水般褪去,脸上重新碰上一层阴影。如皎洁的月亮一下钻进薄薄的云层里。

“木棉花真漂亮。”小赵是个阳光的女孩,短暂的相处看得出她一直想打破这尴尬的窘境,她说完弯腰捡起一片鲜红的木棉花。

“是很漂亮,鲜红的颜色,如沐浴在春光里的死神。”

小赵感到匪夷所思,但还是说:“文化人感受就是不一样。有一天,一个人问智者,太阳是什么颜色。智者说,你心中是什么颜色,太阳就是什么颜色。”

我自然知道小赵的话中有话,但还投去感激的目光,敏锐的小赵捕捉了到微妙的细节,笑了起来。

招待所到了,小赵搓着手说:“采访的事情就不用担心,好好休息下,看得出你休息不好。”

小赵挥挥手转身走了,我突然发现,她走路的样子好像一个人,特别是屁股扭动的样子。

招待所简单干净,桌子上插着刚刚折回来的木棉花,本来是桔红的颜色在灯光的映衬下变得鲜红,我放佛又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见物思人,我很享受在思念中那悲伤的气氛。她总是在这个时候翩然而至,穿着她钟爱的红。

她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我就用一把木棉花感动了她。那是三年前,大学刚毕业之后我在人才市场碰到她,打着一把雨伞笑咪咪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样子她并不着急找工作,瓢泼的雨说下就下,人们如受惊的羊群向屋檐下挤,她打着伞如一个公主,她看到我探询的目光,说,“我手举累了,你要是有点公德心就帮忙给我举下伞。”我很自然地接过伞,调侃说,“你的伞是私物,不存在公德问题。”她格格地笑了起来,“我现在还是无主的公物,当然存在公德问题了。”

我说,“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私有了。”

她当时羞赧的样子让我感觉前所未有的美好。

我顺利的进入了报社,但她并不急着找工作。就在那个木棉花开的第二年春天,我们徜徉在花开的海洋中,她说,“木棉花真的好漂亮。”

当我捧着一把棉花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兴奋的样子如第一次得奖的小朋友,拿着木棉花闻了又闻,然后插好木棉花,双手勾住我的脖子,突然亲了下说,“这是对你的奖赏。”

她的吻无疑极大鼓励了我,我一下将她抱住,并逐步解下她上衣的纽扣,她如温顺的羊羔,我很顺利地进入她的世界,我以为,我将得到她的全部,包含灵魂。当我一泻千里之后,她眼角挂着泪花,她问,“你会娶我吗?”

我信誓旦旦,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她捶了下我,看到了她眼角闪着幸福的光芒,但随之而来的是忧伤。我不停抚摸着她肩头绣的那只蝴蝶,突然说,“年底去我家过年吧?我想我父母会喜欢你的。”

她抚摸着我的鼻子,并没有回答我邀请,而是说,“我想写一部小说,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我要把一切装扮成我想要的红色。”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红色。”

其实我并不喜欢红色,倒不是因为一次鲜血晕倒到,而是红色太热烈了,我总能感觉到这是一种涅槃的颜色。

我突然能感觉到木棉花悄然开放发出的细微的声音,那是她经常说的,“你听到了么?”我摇头。她说我听到了,“那是涅槃的声音。”

渐渐整个招待所都充斥着花开的声音,我却毛骨悚然,感觉盛开的木棉如一团团火焰向自己烧来……

我惊秫地坐起来,是的,是梦境,我还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每每在这个梦境中醒来之后,大脑如径直塞满了正在盛开的棉花,并在不断爆裂中隐隐作痛。我下意识洗了洗冷水脸,感觉舒畅多了。

晚饭很随便,在广场木棉树下随意搭了台子,然后叫人将酒菜送过来。三月的广东已繁花似锦,夜幕中村长显得苍老了许多。我很乐意在这样的环境中和他交谈,人的轮廓逐渐被夜幕吞噬,彼此除了说话的声音,能感觉到的就是对方存在的气息,所有的一切不像一场饭局,而是充斥着梦境中的神秘。所有的这些,充满了对于亡者的吊唁,小区那边传来鞭炮声,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唢呐声,音调的不协同显得参差不齐。

我说:“这个乐队水平不行,感觉用这种水准给一个亡灵祭祀显得有点不恭。”

村长说:“以前的老乐队解散了,这只是临时组合的乐队,不过对于死者,对了,我的侄女,既然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就不在乎这个乐队的水准什么样,但这些声音对于悲伤中的人们来说,或许能找到一丝慰藉。”村长说完默默地抿了口啤酒。

“自杀?!”我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在四处游荡,希望能撞上死神的枪口,其实要结束生命的当下,到处都是死神的枪口,只不过这种方式显得特别的悲壮,选择死亡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她是怎么自杀的?”

“她有个殷实的家庭。”

“知道,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拥有轿车,她院子里就有两部,一部是‘奔驰’,一部是‘宝马’。”

“我侄女还有部复古式的‘桑塔纳’,甲壳虫的那种。结果出了车祸……”

“用这种方式不多。”

“是呀,小陈,你的状态不好,你怎么采访这个了,以前好像你负责的版面是文化这块。”村长好像不太想聊起个这个事情,不自觉转移了话题。

“你侄女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我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而到目前为止,对于这个女孩的信息几乎为零。

车灯照来,村长的目光正盯着木棉花,好像在找一个入口回到过往的某些时段。说:“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有一个很好家庭,还有个弟弟,但一场高烧过后,弟弟就变得痴呆,后来得出的医学结论是急性脑炎之后的脑损伤。从此以后,一个家族的事业就落到她肩头上,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千万财富多少人一辈子挣不到,她却唾手可得。所以她的人生就是继承家族事业,所以她要什么有什么,大学毕业后,一会说要自己找工作,一会说要成为作家。一会说要成为画家,这孩子,就是个没长大的丫头,还没定性。”

村长介绍性的陈述让我感到乏味,我拿起酒杯碰了下村长的杯子,一口气喝完,接着提醒说:“她和你关系怎么样?”

“呵呵。”村长的笑声让人轻松一些,显然,亡者小时和他相处甚好。村长说:“那个丫头,从小就是调皮蛋,没事情总拉我的胡子,一边拉着我向前走,一边咩咩的叫着。每到这个时候,就叫我折一大把的木棉花给她。”

“她也喜欢木棉?”

“是!”

“她叫什么名字?”

“木兰。”

“木兰?”

“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我有个朋友叫芷兰。”

“女朋友吗?啥时候带过来看看。”

“她——,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夜色浓重起来,偶尔来往的人如莫测的鬼魅。

村长显然不太适应这样的气氛,说:“这个小赵,怎么还不来。”就这个时候,远处传来轻微的笑声:“村长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4

临睡的时候,雨辰打个电话来,无非是问采访的事情进展的怎么样,并交代了民生版一些必须注意的细节。末了,雨辰说:“人呐,没了就没了,所以需要面对的是未来,不是过去,太沉湎于过去容易迷失心智。”

我自然知道雨辰的好意,我自己也很清楚,如此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我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母亲还是叫我叶叶,这个称谓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不止一次强调说,“妈,我都不是小孩了,别这样叫了,都叫得我起鸡皮疙瘩。”母亲理由很简单,“大啥大,再大我就是你老娘。”母亲在电话里问:“叶叶,到底想起娘来了,责备中带着莫大的宽慰。”

我突然鼻子一酸,只能屏住呼吸听母亲唠叨芷兰的事情,母亲说:“怎么样,有了没有。”这是母亲最为关心的事情,她的主张是结婚前生一个,上了户口之后,结婚后再生一个。最好是一男一女,黄金搭档。

我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将来或许能生一男一女,我和她是肯定不可能了。她是年前陪我回到老家的,自从我得到她之后,我决定娶她做我的妻子,我不止一次向她表达我的意思。而她的表情给我尤为印象深刻的是,眼神闪现着幸福的光芒,但这个光芒最终在一片冗长的忧伤中熄灭。尽管我一次次在她身上驰骋,但我越来越觉得她的灵魂离我越来越遥远。当拥挤的人群奏响春运的疯狂曲,我突然说,“芷兰,去我家吧,我父母亲会很高兴的,如果你不介意,还可以成为她们的媳妇。”

她患得患失的态度让我倍感到失望,其实和她相处几年来,我知道的只是她的生日和年龄,至于她的故乡,尽管她说她是湖南人,但从她面对春运潮的淡定让人生疑。当然这是我后面的发现,因为步入爱情的我和她都在逐渐变傻,以为有了爱,其它并不重要活水到渠成。

当踏上回归故土的班车,我们卿卿我我的样子引起不少人侧目,一路上我兴奋地抓住她的手,手心都沁出了汗。她问,“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下语塞,因为多年的飘泊,故乡已经只是心头的惦记,它早已被岁月模糊。我只好向她描述关于自己童年的故事,但她听着听着,就靠在我肩头上睡着了。我也楼着她,感觉在向一个神秘而又幸福的境地飞去。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门口站满了人群,父亲、母亲、姐姐、姐夫等亲戚们在门口恭候多时了,她们的笑容在燃烧的鞭炮散发的青烟中特别生动,看样子家乡刚刚下了场雪,山峦与屋顶还积着厚厚的一层雪。飞舞的鞭炮屑斑斑点点地落在雪地上,如一簇簇小花朵。她拘谨如一只受惊的鸟儿,看到众多围观的人们只是机械地点点头。父亲面对左邻右舍的赞誉笑呵呵地不停发烟。

很快她就融入了家庭那种和洽。围着母亲一会帮忙洗菜,一会学着炸鱼,母亲也不厌其烦的手把手演示,不时望着她嘻嘻地笑,直到哎哟一声才发现切到手指。晚饭过后母亲试探着安排,我去叔叔家睡,她和姐姐一起睡。她却说,我习惯和秋叶一起了。对于她的提议母亲正中下怀,并当着大家的面,把奶奶给母亲的金耳环送给她,按照家族的习俗,这是对儿媳的一种肯定与接受。

持续的寒冷让她无法适应,刚开始这是咳嗽然后是高烧不退,高烧退后是口角皲裂,每到吃饭的时候因为肌肉的拉扯让她疼痛不堪。母亲只能不停地诅咒该死的天气,父亲则提起铁锤下河去了,冬天有些鱼藏在石头下,只要用铁锤在石头上猛击,往往可以震晕下面的鱼,听说这种鱼在冬天特别的滋阴泻火。我给她一勺一勺喂着鱼汤,问她,“甜吧。”她使劲地点点头,当知道是老人家到河里打的时候,她感动地哽咽起来。几天来我们一直幸福地相拥而睡,但却没有持续很久,这缘于一个电话,她非同寻常地裹着衣服在外面接了好久,回来的时候我闻到了她熟悉的眼泪的味道。

她要求回去的借口是这里太冷,坚定的口气不容妥协。自那刻起,我对于她的电话一直耿耿有怀,按照行程,我们还有很多亲戚必须去拜访。半途她来了个电话,一再解释说那对耳环是因为疏忽没有收拾到,希望妈不要介意,从她的电话里,称呼“妈”的这个称谓时有短暂的停顿。挂了电话的时候,我发现母亲失望的表情如秋天的老农到地里收割时却发现结的都是秕谷,母亲嘴里不停地说,“这个闺女,咋这样?”

5

是敲门声,不是梦境。我长长出了口气,因为又梦见了她化作一团火向我烧来,并且无处逃遁。这些天来,这样的梦境一直萦绕着我,这次的敲门声让我有劫后余生之感。

是李凌,那个死者的未婚夫,那忧伤如鹰鹫般的眼神让人印象深刻,他的到来我并不感到吃惊,自从那次抢相机之后我并没有介意,反而有同病相怜之感,相信彼此间肯定会有共同的语言。我说:“你来了。”

李凌用探询的目光打量一脸困倦的我,径直在一张布沙发上坐下来,“我们聊聊。”

我打量李凌坐下来的过程,他的躯体随着重心陷进了沙发,我跟着坐下来,感觉身体不断在下陷,我发现他的目光也盯着我坐下去的过程,突然相视一笑。

“你睡眠不好?”

“是呀,我的睡眠都没好过。”

“你不洗漱下么?”

“这样你介意么?”

“当然不!”

李凌的脸上又泛起笑意,好像穿透重重迷雾射出的一缕阳光,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坚毅之人,并且曾经是个阳光之人,眼神及脸上的忧郁宛若突如其来的风霜在大地留下的痕迹。“你应该是个快乐之人。”

“你我曾经都是快乐之人,但之所以是‘快乐’,因为它总是稍纵即逝。”

“是呀,我们是同病相怜之人,看得出,你很爱她?”

“可惜,她并不爱我。”

“或许她是爱你的,可能是因为很多原因,如疾病使得她不敢爱你,毕竟爱是一辈子的承诺。”

“不是的。”李凌悠长地回答如一股风刮进长长的山洞,经久不息,并产生共鸣。

我保持缄默,我仿佛看到了她那天的表情,那是她强行回到东莞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她一身妖艳红宛若在做最一次涅槃。我们没有太多的含蓄,那是小别胜新婚的缠绵,一切都很顺利,就像进入她的世界,哪怕是在激情燃烧前她不忘提醒戴套子那个语气。激情过后她茫然望着天花板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战,我感觉她终将烧成一朵浮云将越飘越远。在洗手间,我望着避孕套中乳白色的液体,数千万激情而出的精虫最终随着自来水溃不成军,我突然说,“兰芷,我们要个小孩吧。”我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她睡了,脸部隐现着奇怪的表情。她的手机闪着有短信的提示,我迟疑地打量着这部手机,最终解开屏幕密码,这是我第一次偷窥她信息,这是一个尾号0067发来的短信。我没能打开这条短信,因为她不知道啥时候醒来,夺过手机,眼神死灰,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千万次道歉换来的只是醒来时她的不辞而别,潮湿的枕头透着她眼泪的味道。服务台的服务员说,她是凌晨2点多走的。我怒火中烧,吼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服务员说,“她特别叮嘱了,叫你别乱找了,没有结果的。”我如一个无主的游魂,从经常约会的公园、河堤到电影院,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直到手机提示空号,她浮云般的飘走了,并且是永远。

李凌的咳嗽声有提示的味道,我投去抱歉的目光,他对我的分神并不介意,显然,他也对往事做了一次祭奠。李凌说:“她另有所爱,尽管我们门当户对、我只是她搪塞父母的一个棋子,她父母多么希望将来的女婿承担家族事业,当然我的角色是倒插门,其实这都不重要,我真的很爱她,如果我能娶到她,我可以不要任何财产。”

“她有白血病,知道么?”

“我知道,我甚至打算捐献骨髓给她,这样我们就真的心血相连了。”

望着李凌的讲述,他脸上闪现着短暂的光芒。“多么伟大的爱情呀!”我由衷地赞叹说。

李凌继续着秋水潺潺般地讲述:“当我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感动地痛哭失声,并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到我身边,她许诺说,给她一个时间决定,等她策划已久的书出来之后,就举办婚礼,可惜她没有做到。”

“为什么?”

“她自杀了。”

“她是怎么自杀的。”

“开车坠入了悬崖,开着新买的‘甲壳虫’。”

“或许那是一次重生,你恨她么?”

“没有了爱,任何恨都是多余的,不过我伤心,这些天来,我一直用回忆在祭奠她的死亡。”

我突然自己的渺小,因为在爱的路上自己一直是一个索取者,这场对话我已经感到索然,我说:“今天就这样,你留下手机号码给我,有需要补充我好你!”

李凌起身,报了电话号码之后,特别提醒说:“前面的很好记,后面的四个数字是0067,别忘了,对于今天的打扰我感到抱歉。”

我默然,半晌才问:“她那本书出了么?”

“出了,叫《妖艳红》。”

此刻雨辰打电话来说:“有个快递,是本书,叫妖艳红。”

我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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