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二等奖)

文/周海亮

春秋纸

有人在活蹦乱跳的时候,就为自己准备了纸扎。

是个叫田守业的胶东农民,四十多岁,长一脸络腮胡子。队员们坐在或者躺在地头歇息,他却站着,两手叉腰,两腿马步状站立,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队长问他:“守业你扭秧歌呢?”他嘿嘿干笑两句,继续扭。这样扭了大半年,村里人才知道他不是在扭秧歌而是腰痛得受不了。不仅腰痛,人也越来越瘦,毛茸茸的脸上只剩下两只眼睛。走在村路上,弯腰驼背,垂头缩脖,表情呆滞,行动迟缓,就像一只悒郁苍老的猩猩。后来痛得实在受不住了,才不得不去公社的医院检查。肥头大耳的老中医一边为他号脉一边盯着他的脸看,就像打量一口棺材或者一件纸扎。老中医给他开了些中药,又嘱咐他吃完后照这个方子接着抓。田守业不安地问他:“没事吧?”老中医翻翻眼睛说:“事大了……你平时最爱吃什么?”田守业战战兢兢地回答:“猪血炖粉条。”老中医说:“能多吃一顿,尽量多吃一顿吧!”挥挥手,示意他离开。魂不守舍的田守业回到家里就冲老婆丽珍喊开了。“大夫说我没几天活头了。我他娘的就要死啦!”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对自己“就要死啦”的推断更加深信不疑,因为那天晚上,他见到了死去的老娘。他告诉丽珍昨天他梦到娘了,娘说天太冷,问能不能再给她捎件衣裳过去。丽珍听后,马上变了脸色。田守业的娘是前年死去的,烧了纸扎也烧了生前几乎所有生活用品,唯有一件深蓝色对襟褂子被丽珍藏了起来。她觉得那件褂子穿了没几年,烧了可惜,就偷偷洗了,趁回娘家时捎给了自己的娘。惊恐万状的她经不住田守业的追问,不得不把这件事坦白出来。田守业当场就赏给她两记势大力沉的耳光,然后开始寻求补救的办法。要回那件褂子似有不妥,再说那褂子已经被丈母娘穿了将近三年,就算要回来烧了,也怕不灵。于是他就想到了纸扎,想到了纸扎匠初一。

旧时的胶东农村,烧纸扎是祭奠亡灵的一个重要内容。虽然纸扎的模样千奇百怪,却不过有限几件:金山银山、摇钱树、牛马、房宅、童男童女……人死了,家人赶去纸扎店,扛几件纸扎回来,然后在棺材入土的那一天,伴着“咿呀呀”瘮人的哭声将它们烧成一缕青烟。如果有人正好赶在清明前后死去,偏偏那时纸扎店又大都在忙着赶制花圈,就有可能造成某种纸扎的紧缺。纸扎烧不完全,不仅亡人在阴间的财富会受到影响,亡人的家人还会受到乡邻们的嘲笑乃至指责——活着受了一辈子罪,死了也不让过两天好日子?不过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人在生前就把纸扎买好,他们说这样不吉利——这与很多人在身强力壮时候就为自己打一口大红的棺材并摆放在正堂或者厢房的醒目位置又矛盾了。至于那些被烧掉的纸扎在阴间是否真的起到了人们所期望起到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田守业揣两块猪血去找初一,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初一听了,紧张地直摇头。“不干不干,”他的脑袋几乎要被甩下肩膀,“我真不想再扎了……再说上面早不让烧纸扎了。”田守业低着声音说:“帮帮忙,老娘冻着呢。”初一说:“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田守业掏出那两块猪血,递过去:“到底行不行?”初一急忙把手背到身后:“你快回吧!”田守业就火了。“你是我堂哥,我娘是你二妈。”他大着嗓门说,“又不用你扎大件,就扎一件棉袄,不过一个钟头的事情,就求不动你了?你二妈挨冻,你心里舒服?”初一白白眼睛,不吱声。田守业接着说:“你不扎也不行了。我已经打发大鼻涕去供销社买纸了。”正说着话,他的儿子大鼻涕踢开柴门走进来。他拖着两嗵宽粉条一样的鼻涕,手里攥着一卷白纸。“大爷,纸买来了。”他把纸卷往初一怀里硬塞,吓得初一连连躲闪。这时鼻涕越过他的嘴巴,他伸手去擦,鼻涕几乎淌上纸卷。初一慌忙伸手去抢,动作稍迟了些,黏糊糊的鼻涕还是让纸卷变得一塌糊涂。初一不满地对田守业说:“怎么打发这么个玩艺儿去买纸?”田守业拉了大鼻涕的手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说:“那我明天中午过来取棉袄。”初一在后面喊:“先等等!”田守业回头问他:“还有事?”初一说:“猪血留下。”

扎纸曾经是初一的职业。镇上的纸扎店,他是帮工。老板是他亲哥,长他八岁,叫十五,长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又白又圆。镇上的纸扎店仅此一家,所以生意很是红火。初一手艺不精,只能打打下手或者干些零碎活儿:扎清明用的花圈,扎花圈上的小花,抹抹浆糊,裁裁纸张,等等。初一在他哥的纸扎店里干了十几年,直干到出事。

那年临近清明,照例,店里的生意格外忙。花圈是扎得最多的,其次是牛羊猪马和摇钱树。各式各样的纸扎将所有的闲屋塞满,他们只好把堆放不下的花圈搬到寝室。寝室墙上挂着一幅金光闪闪的领袖画像,忙糊涂了的十五,竟把两只花圈大模大样地挂到画像旁边的钉子上。不偏不斜,一边一只。

第二天有人来买花圈,挑来挑去仍不满意,就钻进他们的寝室去挑。那个人看到挂在墙上的两个花圈,眼珠子立刻瞪成铜铃。他捅捅十五,小声说:“干嘛呢?”十五傻乎乎地问:“什么干嘛?”那人说:“花圈怎么能挂这里?”十五盯着花圈看了好一会儿,一拍屁股,恍然大悟。他一把将两只花圈同时扯下来,动作迅速得像一只捕食的壁虎。“幸亏您提醒的早,”他感激地对那个人说,“不然的话,出大事了。”

事情过去好几年,也没有出大事。后来成立人民公社了,纸扎店只是关门大吉,仍然没有出大事。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初一和十五莫名其妙地被人揪出。他们被戴上又尖又高的纸帽,任人牵着满街游斗。其实如果十五能聪明一些,咬咬牙硬不承认,也不会有事情,毕竟当时只有两个人在场,没有充分的证据。可是十五偏不。弱智的他竟然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表衷心。他站在村里的土台子上,唾液濡湿了胸前的木牌。他笑嘻嘻地对愤怒的群众说:“是有这么回事。花圈两个,一边一个。不过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挂上去。再说……”

立刻有一位嘴里只剩牙花子的老人飞上台来打他的耳光,然后将又臭又黏的夹带着黑苞米碴子的口水啐上他的笑脸。“原来早有预谋!”老人声嘶力竭,“原来被我们发现,只是不小心!如果处处小心了,岂不是到现在还混迹在革命群众的队伍之中?”老人的话让土台下群情激愤。“原来他每天都在诅咒伟大领袖逝世!”“原来他每天都在盼望伟大领袖仙逝!”“原来他巴不得伟大领袖明天就驾崩!”土块石块一起猛砸十五的脸,他的面前似乎架着一筒威力强劲的土炮。“不是不是,”他惊惶失措,胡乱地为自己辩解,“我哪敢盼着伟大领袖什么崩?如果我盼着他什么崩,怎么还会给他献花圈呢?我给他老人家献老圈,更说明我是真心希望他千万不要那什么崩。我给他老人家献老圈……”天啊!这叫什么话?这等于承认那两只花圈真是他有意送给伟大领袖的,更等于他已经交待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毒与反动。台下的人群更加愤怒更加不安,台上的老人更是目眦尽裂。他前腿弓后腿蹬,伸手就从旁边捞起一把锄头。老人浑身松驰的肌肉一下子变得结实饱满,他在霎间变成一位健壮如公牛的古罗马猛男。锄头迎着十五的脑袋弯弯地削过去,十五高叫一声:“我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晚了,锄刃从左脸削进去,从右脸撕出来,随着“喀嚓”一声钝响,十五鼻子以下的半个脸面就像长出了翅膀,慢悠悠腾空而起。腾空而起的半个脑袋在空中“喀哧喀哧”地扭动着嘴巴,两排雪白的牙齿有节奏地相互撞击。落到地上的下巴依然狂咬不止,它翻着跟头,每一条齿缝里都流出深红色的鲜血。多年后人们根据残缺下巴张张合合的口型判断出他的最后一句话。很明显,与身体失去联系的下巴在地上仍然喊出了“……万寿无疆”——只是那些疯狂愤怒并且可敬可爱的人民群众没有听到罢了。

也许十五的死让初一逃过一劫,也许他这样的从犯本就不会有什么大事情。总之他在经受了整整一年的非人折磨以后,又重新获得了自由。他暗自发誓从此不再扎纸,给多少钱都不扎。可是当他得知那位老人死去,竟又突然动了扎纸的心思。他想给老人扎一只油锅扎一根绳索扎一座刀山再扎一个火海,他太想扎了,五根手指蹦跳不止。他甚至悄悄去供销社买好了白纸,结果却还是放弃。不过他咬牙切齿地一张白纸上画下一只油锅一根绳索一座刀山和一个火海,又在旁边写上“献给某某某”,然后趁夜间跑到老人坟头偷偷地烧了。他真不能再扎纸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此种技艺。

可是今天他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田守业。就因为田守业是他堂弟?就因为守业娘是他二妈?就因为两块猪血?就因为他怕大鼻涕弄脏了那一卷代表着无尽财富的白纸?就因为灾难过去太久让他忘记了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好像,哪一条理由都站不住脚。

第二天中午田守业过来取走了他的纸棉袄。纸棉袄扎得很是马虎,如果不是初一在旁边当解说,谁也别想认出这代表着一件暖和的棉袄。好在田守业并不计较,他扛着纸棉袄,来到母亲坟头,“嘶嘶嗷嗷”地喊几嗓子,一把火将纸棉袄烧成了灰。自从初一和十五的纸扎店关门,村里再死了人,就不兴烧纸扎了。“烧纸扎是封建迷信”,这话是上面说的,代表一种权威,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田守业的大胆举动很是让村里人吃惊,他们围在田守业身后听他唱戏般痛哭,他们对田守业指指点点,表情丰富地嘀嘀咕咕。田守业哭完了,转过身,冲他们粗声粗气地叫嚷:“我还就烧了,怎么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怎么着?文化大革命早过去了,怎么着?”吓得村人立刻闭了嘴,四散而逃。都是要死的人了,谁还敢惹?

田守业回到家就睡倒了,傍晚时醒来,揪过老婆丽珍又是两记耳光。丽珍被他打懵,摇头晃脑地流着长长的涎水。她从嘴里吐出一颗三角形的粉红色牙齿,一只手端着,眼泪汪汪地问他:“怎么还打?”田守业兴奋地说:“刚才我又见到娘了。娘说褂子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暖和。”丽珍说:“那你打我干嘛?”田守业摸摸脑袋说:“是啊,我打你干嘛呢?”丽珍把那颗牙齿捧到田守业面前,可怜兮兮地说:“你看看还能不能安上?”田守业用两个黑色的指甲捏起牙齿,凑到眼前看了,甩开肩膀就将牙齿扔进院里的猪舍。 “我都见到娘了。”他忿忿地说,“我他娘真要死了。”

晚上田守业去找到初一,带去一斤鸡蛋和五块钱。一斤鸡蛋做为纸棉袄的再报答,五块钱想让初一为他再扎一座金山一座银山两棵摇钱树一匹牛两匹马一辆大马车五间大瓦房一个童男和一个童女。他不忘把梦到娘的事情添油加醋说给初一听,直听得初一脑后嗖嗖地冒起凉风。突然初一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正纳闷着,那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所以,”田守业扳着手指头说,“我想趁活着的时候,把要带走的东西全部凑齐整了。”初一吃了一惊:“你是说趁活着的时候凑齐纸扎?”田守业说:“不可以?”初一连连摆手:“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想再扎了。”田守业就开导他说:“你怕什么呢?听说生产队就要黄了,人家安徽小岗村早大包干了。你想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过不了几天,你又能在公社上开纸扎店了。”初一立刻白了脸:“你不要乱说。”田守业说:“怎么是乱说呢?队上的戏匣子里说的。再说就算我乱说又能怎么样呢?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初一瞪瞪眼睛说:“让你别乱说!”田守业叹一口气:“你到底扎不扎?”初一说:“不扎。”想不到田守业竟然“扑嗵”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你就帮老弟一把,”他无限悲悯地说,“全公社就剩你会扎纸了。你不帮我扎,谁帮我扎?你帮我扎吧,啊?你帮我扎。我在那边的生活全靠你了。如果我过得舒坦,保证常常托梦给你。说不定,我还会常常过来看你……”他的话让初一头皮发麻,两手冰凉。“快起来吧!”他不齿且惶恐地说,“一个大男人腿肚子怎么能这么软?怎么说下跪就下跪呢?”田守业跽在地上,不肯起来:“我都要死的了人,还他娘怕下跪?”

第二天清晨田守业再见到初一,他已经在灶间忙开了。地上堆满了高梁杆和白纸条,旁边一个豁口碗里盛满了黏稠的浆糊,初一蹲在地上,正笨拙把两根高梁杆往一起捆扎。“这么多年没扎了,手太生。”初一说,“扎得不像可别怨我。”田守业嘿嘿笑着,从灶台上拿一根筷子帮他搅着浆糊。“不怨不怨,”他说,“反正我在那边就全靠你了。”初一停下手里的活,对田守业说:“得一个多月。”田守业低头沉思,“一个月以内我应该还死不了……反正你尽量快些扎就是了……千万别耽误我上路。”初一“啪”地折断一根高梁杆,将一口粘痰射出很远。“你他娘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现在农活不算太忙,这让初一有了更多时间和体力为田守业营造死去的世界。他先为田守业扎了一头牛,扎得并不成功,很抽象。牛眼就像灯笼,牛头就像水缸,牛身就像磨盘,牛尾就像笤帚,四条腿就像四根树桩。他把田守业叫过来看,田守业乐呵呵地说:“不错不错,膘肥体壮。”初一说:“那我就这样扎了。”田守业说:“扎!扎完了我搬回家,让别人眼气去!”

一个月不到,纸扎全部顺利完成。不仅用时短,效果也比想像中好了很多。除了那头牛很不成样子,其余纸扎竟然全都惟妙惟肖,生动逼真。不仅如此,初一还别具匠心,将老套的概念化的纸扎添加进很多新的内容。比如他为田守业扎制的大宅,不但依据了旧时地主老宅的结构,还想方设法把门窗做得更大更亮堂。窗台上摆着盛开的盆花,外墙上挂着咸鱼腊肉,圆滚滚的灯笼挂在屋檐,葡萄藤上坠满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完全是一副欣欣向荣红红火火过日子的模样。大宅的门窗都是独立的,可以自由拆卸和组合,他还自作主张地在大门上贴了一幅对联: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横批:金萱焕彩。虽然初一的屋子不大,光线又不好,可是他完全可以想像这些堆放在他面前的大宅局部全部组合到一起的壮观场面。到那时,大宅气派豪华,童男童女垂手而立,牛马在厮间欢快地进料,院子时堆着金山银山……哎哟娘,那场面,了不得啦!他闷在屋子里将大宅不断拆卸和组合,连连暗自赞叹自己真是个天才。也许多年前他就应该是纸扎店的大师傅,只是因为哥哥十五的存在,他才没有亲自上阵的机会。

所有的纸扎全都摆放在屋子里。地上摆满了,就摆到炕上,炕上摆满了,就摞起来,直把所有的屋子全都塞得满满当当。人从外面走进来,眼前立刻白花花一片,仿佛在刹那之间进入到另外一个瑰异的世界。这里的所有牛马都可以腾空而起,这里的所有房子都轻飘飘没有质量,就连初一睡觉时都必须用被子将身体压紧,以免早晨醒来时悬浮空中。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纸扎们“哗啦啦咯铃铃”响,纸牛抖着下巴,纸马喷着响鼻,童男童女们交头接耳,场面好生热闹。初一在纸扎的围绕中迷迷登登地睡去,他梦见自己穿了华丽的绸缎长衫坐在一张宽大的雕着复杂花纹的红木椅上,两只手抱一个鼓着气泡的水烟袋,眯着眼美美地抽。远处传来“咚咚咚铿铿唴”的锣鼓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初一站起来,一只手提着衫角,另一只手把水烟袋塞给身边温顺可爱的小丫鬟……

田守业拖着平板车,心花怒放地来取他的纸扎。五月天已经很热,田守业光着毛茸茸的膀子,肩上搭一条白毛巾。他的头发和胡须缠绕到一起,眼睛、嘴巴和耳朵在山羊屁股般的脑袋里时隐时现。他把平板车扔在门口,急切地喊一声初一,然后兴奋地推开了柴门。他一下子愣住了。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一个空空荡荡破旧不堪的农家土院,而是一个错综复杂豪华壮观的旧时大宅院。宅院上空翻腾着浅紫色变幻莫测的稀薄雾气,门前的两棵摇钱树不断发出铜钱相碰的清脆声响;几盆花草在窗台上竞相开放,屋檐下的燕巢清晰可见;牛圈马厮建造精致,一牛一马正在欢快地嚼着草料;一条卵石小径曲折迂回,男仆女佣们忙忙碌碌。田守业甚至在大宅里看到了自己。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满足地喝着花茶,身后墙上挂着一副画了竹林贤士的水墨画。一切都那样真实和虚幻,熟悉和陌生,美好得想让人大哭一场……宅院大门紧闭,每一块墙砖每一个卵石每一盆花草每一位佣人全都散发出陈年皮革的微腥气味……浅紫色的薄雾继续在大宅上空翻滚,气温在霎间变得很低,甚至,站在宅门前的田守业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呼出来的乳白色雾气。他打一个寒颤,将扎在腰间的背心重新套上。还是冷,极舒服极轻松的冷,极安静极诡异的冷。田守业的身体在大宅前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给大宅跪下。他泪眼婆娑,喉咙里“嘶嘶”有声。他趴倒在地,努力将身体放平,嘴唇热烈并投入地亲吻着大宅前面白色的台阶和黑色的土地。

他没有觉察到身边的初一。他只知道初一将他扶起,然后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击了一掌。“干什么呢?”初一问他。他不答话,再一次伏下身子。他打开大宅的大门,努力将身体缩小,试图挤进大宅。可是他没有成功。他听到大门被他挤出“嘎吱嘎吱”的可怕声响,他看到整栋大宅即刻变得摇摇晃晃。院子里的牛马惊惶失惜,男仆女佣们脸色苍白。田守业抽回身体,举目望天,努力将胸膛里的空气全部挤出,再一次紧缩身体,再一次往大宅里面钻爬。他试了很久,终于失望地站起来。“我进不去了。”他用手心接着从胡须和头发里流淌出来的浑浊的泪水,目光散乱呆滞,“我的家,我进不去了。”初一在他后脑勺上又拍了一巴掌:“你傻了是不是?这是你在那边的房子,你现在钻进去找死?”田守业被这一巴掌彻底打醒,他摸摸脑袋,目光一点点回聚。“是啊!”他说,“我他娘的现在钻进去干什么?”

一切都还原成本来的样子,他站在初一破旧的土院里,面前是用白纸扎成的庭院和牛马,用红纸扎成的辣椒和葡萄。天上烈日炎炎,微风把纸扎们吹得东倒西歪。一棵摇钱树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田守业急忙伸手将它扶住。这时他才注意到纸门上的对联,他站在那里研究半天,然后问初一:“怎么还兴贴对联?——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什么意思?”“是百岁寿联,”初一笑笑说,“图个吉利。”心情刚刚好起来的田守业于是再一次伤感起来:“我要死了才找你给我扎纸的……真要活到一百岁,这些纸扎早都烂成灰了。”

田守业掏出烟荷包,给初一卷一筒烟炮,又给自己卷一筒更大的。初一掏出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在田守业面前“嚓”地打着火。冒着黑烟的长长的火苗几乎烧到田守业脸上的长毛,田守业后腿一步,探身点上火,然后蹲下,表情黯然地抽起了烟。两个人谁也不肯说话,他们默默地盯着院子里的纸扎,任太阳一点一点地西行。临近黄昏时,田守业猛地站起来,默默地把纸扎一件件往屋子里搬。初一问不是要搬回家吗?田守业斩钉截铁地说:“先不搬了。”

“不搬了?”

“你再帮我扎些别的。我是这样想的,咱既然要弄,就弄个齐全……”

“还要扎什么?”

“锄镰锨镢。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鸡狗鸭鹅。笔墨纸砚。粮仓草垛。一口水井。一个女人……”

“你疯了?”

“你不会扎?”

“我都没摸过女人,你让我怎么扎?”

“不要你扎光着身子的女人,要你扎穿着衣服的女人。”

“穿衣服的女人我也不会扎。”

“童女。你把童女放大几个尺码就行了。”

“操!你下得去手?”

“或者照丽珍的样子扎。”

“你疯了。”

“你到底扎不扎?”

“问题是我不会扎。”

“把丽珍给你摸两把你就会了?如果有这个必要,尽管吱声。”

“操!你真是疯了。”

“我不是要疯了,我是要死了。如果你可怜我,如果你还把我当你弟,你就帮我扎。别照丽珍扎,你扎个年轻点的。起码得比她年轻。能漂亮些那就更好啦。说好了,上面这些,你都扎。钱,过几天我送给你。这次十块钱。十块钱啊!你一年能不能剩下十块钱?保证一分都不会少。”

扎纸之于初一,就像鸦片之于烟鬼。戒掉多年的老瘾一旦被重新勾起,来势更加凶猛,这一辈子就再也别想放下。现在的初一就有这种感觉。他完全沉浸在扎纸的无限快乐之中,别说田守业给他十块钱,就算他倒找十块钱给田守业,都别想让他停下来。扎纸占去他除了上工吃饭睡觉以外的几乎所有时间,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那天他一个人将所有纸扎搬出屋子,各就各位排列组合,然后蹲在旁边静静地看。阳光下的纸扎白得耀眼,它们慢慢起着变化,宅院越来越高,牛马开始走动。似乎有人在屋子里抽起水烟,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让他连连抽动鼻子。他的心脏再一次停止跳动,这次是两下,他数得清清楚楚。一团紫色雾气从院子里升起,逐渐变得稀薄,慢慢悠悠扭曲着上升,在大宅上空久久不散。整个宅院只剩下一种刺目的白,其它颜色已经被挤得不见了踪影。白的墙壁,白的飞檐,白的燕巢,白的腊肉,白的葡萄,白的小径,白的盆景,白的牛马,白的童男和童女,白的空气和时间。那绝不是颜料粉刷出来的白。那绝不是白纸的白。初一在大宅前慢慢趴下,舌头舔嗜着宅前的石阶和湿土,一步一步往大宅里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爬进去。他只是停不下来。他的身材瘦小,刚刚可以通过宅门。他在宅院里站起来,发现自己也变成了白色。白的脸白的手白的衣服白的喘息。他一直在喘息,声音又粗又低。他呼出的气也是白的,迷雾一样将他掩藏。有人在堂屋里喝着茶,他认出来那是田守业。田守业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幅竹林七贤的水墨画,一只苍蝇安静地趴在一滴墨渍上捋翅。田守业静静地盯着他,似乎对他私自闯进来非常不满。水墨画也是白色的,白的印章和竹林;苍蝇也是白色的,白的翅膀和肚腹;田守业也是白色的,白的眼球和目光。初一朝田守业抱歉地笑笑,跪下,转身,从宅门挤出身体。这时他听到平板车“吱嘎吱嘎”由远至近的声音,他看到阳光下的田守业推开柴门走进院子。田守业的胡须和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黄色或者桔红色的光芒。他像一团七彩的火焰。他并不像即将死去的样子。

后来初一和田守业将纸扎重新搬进屋子。搬回屋子的纸扎胡乱地堆放,属于大宅的每一处空间重新拥挤到一起,交叠并且重合。夜里初一躺倒在它们中间睡觉,身体浮到了空中……

扎纸的进程是那样顺利,轻车熟路,勇往直前。锄镰锨镢,鸡狗鸭鹅,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笔墨纸砚,草垛粮仓,水井花园……似乎他已经扎了千次万次,每一个细节早就铭记于心。每一天他都继续着自己澎湃的激情,夜夜陪一盏油灯熬到很晚甚至天明。所有的纸扎都加上他合理的想像和夸张,大胆的改革和创新。锄头镶了银箍,水瓢里纹了图案,鸭子们的个头赛过驼鸟,雕着牡丹和莲花图案的玉石井栏高可比肩……唯一让他工作进度放缓甚至停滞不全的,是女人。该如何给田守业扎一位女人呢?

初一当然见过女人。可是他只见过穿着衣服的女人。纸扎需要一副高梁杆绑就的骨架,他认为那是女人的裸体。除了在村子和镇子的墙上见过各种各样女人裸体的涂鸦,初一从没有见过真正的裸体女人。那些涂鸦夸张抽象并且极其下流,画上去的隐秘部位是初一见过的世界上最为肮脏、丑陋和龌龊的东西。初一将几根高梁杆绑起来又拆掉,拆掉又绑起来,仍然不得要领。后来他只得依照田守业教给他的土法子,手上动作着,心里想着田守业的老婆丽珍。这样一来,轮廓的确有些像了,感觉却仍然是穿了衣服的女人。不过在骨架扎成以后,初一还是颇费了一些心思。他先在骨架上糊些白纸,简单地营造出一位圆润小巧的女人,当成女人的裸体。裸体扎完以后,又找出一支2B铅笔,想在那上面画出一些女性的特征。他又一次想到了丽珍,又一次口干舌燥、面红耳赤。他的心脏再一次突然停止了跳动,按照固有的频率,他认为这次是停跳了三下。当心脏再一次跳动起来,初一已经把铅笔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先画了两个椭圆形的乳房,画完后觉得小,又在外面套一圈大的,成为一对巨无霸,原来的两个乳房就变成足有鸡蛋大小的乳头。接着画肚脐眼儿,画出来的效果就像一粒圆圆黑黑的没有深度的大氅上的钮扣。然后初一横握着铅笔,盯着女人的两腿之间,陷入到极其复杂和艰难的思索之中。平常日子,他可以根据村里女人衣服撑起的情况来判断乳房的位置、形状和大小,根据女童的肚脐来判断女人肚脐的位置、形状和大小,可是那地方,初一知道,女人与女童,肯定有着他所想象不出的天壤之别。——如果女童是平面的,那么女人就该是立体的;如果女童是黑白的,那么女人就该是彩色的;如果女童是一间草屋,那么女人就该是一座宫殿;如果女童是农村土台子上的数来宝,那么女人就该是城里大剧院的歌舞剧。那里该是一处神妙迷人的世界,繁花似锦,风景怡人。可是丽珍那地方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直想到天亮,也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想不明白,却不能够留白,于是他非常敬业地在那里画了一丛乱蓬蓬的黑色茅草。仅仅是一丛生长在平面上的茅草,茅草里没有任何沟沟坎坎。初一也知道这肯定不形象不生动更不写实,可是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至于田守业在那边如何对付和享用这一大丛茅草,就不是他初一的事了。

上午天下了雨,生产队不用开工,初一就猫在炕头继续对付这个女人。他给画好的裸体女人涂抹上厚厚的浆糊,足足用掉了两大瓢珍贵的面粉,然后,在浆糊的外面为女人粘上漂亮的衣服。浆糊抹得厚,有两个目的:一,待浆糊干燥以后,任何人都不会发现他在女人裸体上的涂鸦杰作;二,可以让衣服和裸体之间的黏连变得牢不可破。想着田守业在那边猴急地脱着女人的衣服却硬是脱不下来,初一一个人在炕上笑岔了气。

如果没有给领袖献花圈事件,丽珍或许会成为初一的老婆。初一读了几年书,人长得雅秀英俊,加上会纸扎的手艺,便很得镇上适龄女性的爱慕。初一还记得那时候王大豆腐的女儿王兰经常往纸扎店里跑,每次都会带上一块豆腐或者两张豆腐皮或者一碗豆腐渣。她把海哲般肥胖无骨的身子硬往初一怀里钻,吓得初一忙拿两个花圈护着自己,连滚带爬地逃出王兰的控制范围。每次都是如此,王兰就死了念头,再有豆腐豆腐皮和豆腐渣,就送给隔壁“李记棺材铺”李大麻子的儿子李小麻子。其实初一那时候也不是没有喜欢的人——那时的丽珍就住在镇上,那时的丽珍就像一粒吹弹可破的水灵灵的葡萄。她慵懒地磕着瓜子从纸扎店前面走过,雾蒙蒙的眼睛淡然地瞟一眼纸扎店或者初一,又垂了眼睑,从嘴里吐出两瓣完整的香喷喷的瓜子皮。阳光使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个小小的可爱阴影,使她饱满鲜嫩的红唇闪烁出甜丝丝温暖明亮的光泽。青春的丽珍让青春的初一有了男人的感觉和欲望。那欲望货真价实,膨胀不止,夜夜将他纠缠。

然后纸扎店就关门了。然后他和哥哥就被人捅出了给伟大领袖送花圈事件。然后他每天生不如死。然后田守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给丽珍家送去一袋小麦两袋玉米四袋薯干并且为丽珍的爹娘翻修了破旧的房子。然后田守业瞅了个没人的空子将丽珍压在炕头上办了。然后丽珍的爹娘被灌上一个奇怪的罪名关进了牢房。然后丽珍每天像一条尾巴一样可怜兮兮地跟在田守业的屁股后面。然后某一天,田守业眉开眼笑地长叹一声:你这样低三下四跟着我,我只好娶你了!就把丽珍带回了家。那时的田守业徒有四壁。他的那点家当,全部被他当成钓来丽珍的香饵了……

女人终于扎成,低眉顺目很让初一喜欢。田守业的所有要求现在全部得到了满足,锄镰锨镢,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鸡狗鸭鹅,笔墨纸砚,粮仓草垛,一口水井,一个女人……那是一个清晨,初一小心地关上柴门,一个人把所有纸扎全部搬出屋子,各就各位摆放整齐。然后,他再一次走进那个诡异阴冷的世界。

那天他再一次被田守业赶了出来。田守业任两个小丫鬟搀着,前摇后晃地站在宅院里赏牡丹。看到不请自来的初一,田守业皱皱眉头。他转过脸去,很隐蔽地冲院角的狼狗使使眼色。聪明的狼狗立刻冲将过来,锋利的刀齿毫不留情地切割着初一腿上的肌肉。初一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大宅门口。田守业看差不多了,就指使下人把狼狗赶开,然后颤魏魏假惺惺地走上前来问他受伤了没有。田守业拖着一把又白又长的像是京戏里的道具胡子,似乎真得活过了一百岁。初一腿上的肌肉被狼狗撕成了长条,那些肉条随着他的走动一荡一荡一晃一晃,就像在他的腿上挂满了色彩艳丽的流苏。初一完全是用两根粉红色的腿骨走出了大院。他在宅门前跪下身子,两手着地,屁股撅起,脖子抻长,脑袋前探,狼狈不堪地爬出大宅。爬出大宅的他再一次看到自己破旧的黑色的缝隙里爬满青苔的柴门,鼻子不禁有些发酸。回头,大宅还在。宅院的上空仍然翻滚着紫红色淡薄的雾气,水烟或者鸦片的幽香连绵不断地从大宅里飘散而出……

纸扎的主人田守业仍然没有死去。虽然腰还是痛,歇工时也还是扭来扭去,动作幅度却越来越小,那表情非但不痛苦反而似乎很是享受。早晨洗脸时也不再硌手,对着镜子拨开胡子一看,胡须里面竟然长出两片白白胖胖的肉腮。田守业跟丽珍嘀咕:“难道死不了了?”丽珍说:“再去公社看看吧。”缺一颗牙齿的丽珍说话时嗖嗖地漏着风,蓬乱的头发上沾了一根稻草和两个谷粒。丽珍的眼睛仍然雾蒙蒙的,却有些白内障的感觉。并且那眼睛上方,再也找不到哪怕一根又弯又长的睫毛。

田守业去了公社医院,找到上次的老中医。他问老中医上次是你看错了还是我理解错了?老中医说我也没看错,你也没理解错。男守业说那我怎么非但不死,反而越活越精神?老中医对他的怀疑非常不满,就放下手里的活,重新为他号脉。这次他号得更加认真,时间也更长。号完脉,又看了他的舌苔,听了他的心跳,闻了他的口臭,然后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没错。晚期了。”田守业问:“那我越来越精神是怎么回事?”老中医捋一把山羊胡子说:“回光返照你懂不懂?”田守业说:“难道没有一点活下来的可能?”老中医肯定地说:“没有。你死定了。平时最爱吃什么……”田守业“噌”地从椅子上蹦起,指着老中医就骂开了。“这像一名医生说的话吗?”田守业的手指几乎戳进老中医的两个鼻孔,“医院怎么请这么个玩艺儿坐在这里?”老中医摊开双手,不急不恼地对等候在周围的人们说:“你们看看,竟还有这种人……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对病人实话实说,是我们的职业道德。”然后他转过脸来,关切地问田守业,“是猪血炖粉条吧?”

未及进屋,田守业就站在院子里冲丽珍喊开了。“回光返照!这次我他娘真死定啦!”

真死定了,却仍然不死;仍然不死,却坚信自己即将死去。猪血炖粉条是天天要吃的,大量过剩的营养让他越来越白,越来越胖,走在街上,浑身上下颤动的肥肉似乎要飞出去。他就这样甩着一身肉膘,来到了初一家。

“都扎完了?”他站在院子里问初一。

“都扎完了。”初一站在院子里回答他。

“摆摆看看?”他问。

“我刚收回屋里。”初一说。

“可是我没看到。再摆摆看看?”

“好。”

两个人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将所有纸扎小小翼翼按部就班地摆放好。正午阳光毒辣,院子里没有一丝风,可是纸扎们并不理会,它们只顾“唰唰”抖动,各尽其能各司其职。院子里气温骤然下降,初一和田守业的眉毛上很快结起冰霜。潮湿微腥的皮革气息再一次氤氲开来,田守业的表情也在霎间变得恍惚不定,他再一次深深地弓下他的身子,像一只饥饿的野猫或者野狗,试图从宅门钻进大院。他把宅门挤成了圆形,他把大宅挤得东倒西歪。大宅里的一切再一次变得惊惶失措,包括檐下的燕子和水墨画上的苍蝇。当他终于爬起来时,人已经气喘吁吁、虚汗淋漓。脸色蜡白的他突然抱紧了初一,浑身觳觫不止。“我真的进不去了,”他的鼻涕和眼泪从毛脸里喷涌而出,“你告诉我,我怎么进去?”

“你不用进去。”初一淡淡地说,“到那一天,你自然就进去了。”

田守业放开初一,蹲在地上,抽掉一筒旱烟炮,喝掉两葫芦瓢凉水,又用两根拇指使劲地刮着自己的太阳穴,才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他开始细细端详垂着眉眼的女人,表情越来越沮丧。“这个,”他指指女人,“怎么有点像丽珍?”

“本来就是照着丽珍扎的。”初一说。

“怎么可以照着她的模样扎?”田守业非常不满。

“不是你说的么?”初一更加不满。

田守业不说话了。他白色的身体在炽烈的阳光下很快变红,先是脸,再是手臂,然后是胸膛。那红色在他的身体上迅速浸渍和扩散,就像一张白色的宣纸落进一口盛满血水的大锅。袅袅的蒸气从他的脑门上升腾,田守业如同一只刚刚出锅的大肥蟹。他盯着女人看了很久,撇撇嘴,叹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卷成一沓的十二块钱,塞给初一。

“是十块钱。”初一把两张一元钞重新递回田守业,“用不了这么多。”

“是十二块钱。”田守业说,“我感觉我暂时还死不了。”

“你什么意思?”

“再给我扎一个医生。中医或者西医都行。最好是中医。西医治表……”

“那边也会生病?”

“有备无患。”

“要不要再来个小护士?”

“如果你不嫌麻烦……”

“你真疯了。”

“我不是疯了。我是要死了。扎完医生,我就该死了。也不再扎了。我保证。”

“你疯了。”

初一低下头卷一筒烟炮咬在嘴里,然后掏出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给烟炮点上火,深深地吸一口。香辣的烟雾深达肺部,初一顿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浑身没有了力气。

“到底扎不扎?”田守业等他的烟抽得差不多了,问他。

“扎!”初一将烟屁股扔到地上,一只脚踏上去狠狠地搓。“中医西医都有,再加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小护士!”

土炕上堆积如山的纸扎让初一根本没有躺下睡觉的地方,所以那几天他是抱着田守业的女人睡觉的。想到自己在女人的衣服和肉体之间抹了那么厚的浆糊,想到女人的衣服永远不可能脱下来,想到那一丛茅草下面什么情况也没有,初一又开始后悔。黑暗中他铁着脸,打发童男童女们去灶间为他舀一瓢凉水,然后极其豪爽地一饮而尽并将空瓢交给旁边候着的一个童女。童女擎着一只萤火虫做成的蓝幽幽的小灯笼,白青着脸,耷拉着眼,抱着空空的凉水瓢呆站着傻笑。初一于是火了,他抬起一条毛腿就将童女踹下了炕。“笑你娘个鬼!”他大声骂。骂舒服了,翻一个身,继续抱着像丽珍的女人,呼呼睡去。

田守业的胃口似乎永远得不到满足,初一的纸扎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他不但扎了中医和西医,还扎了体温计,血压仪,病床,担架,吊瓶,针管,拔罐,导尿管,坐便壶,病号服,孤零零的肾脏和心脏……为此他特意抽空去了两趟公社医院,做了详细周密的实地考察。肾脏和心脏是计划外作品,那天医生告诉他,一些大的医院可以为内脏有疾的病人换心换肾,换完心肾的病人只需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出院了。于是初一回来后暂停了扎护士的工作而全身心投入到扎心扎肾的工作之中,他扎得特别小心,连指甲都剪得很秃。他知道这两件宝贝极其脆弱,必须轻拿轻放。

当最后一位护士的最后一个手指扎成,时间正是正午。太阳很大,紫色透明,不断喷薄出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黏稠的蓝色或者粉红色的胶液。一项伟大的工程在霎间结束,初一火一样燃烧的激情也在霎间熄灭并冷却下来。现在他身心疲惫,仿佛大病初愈。他爬到炕上,把白色的女人抱起来,然后仰躺在女人空出来的位置。他紧紧地搂着轻飘飘的女人“呼哧呼哧”地喘气,澎湃的口水将女人的眼睛打湿。他的喘息声让屋子里所有的纸扎再一次“刷刷刷哗啦啦”地抖动起来。

所有的纸扎都是那样无可挑剔。它们栩栩如生,美伦美奂。

初一眯着眼睛走出屋子,走出院子,打开柴门,看街上风景。他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街景了,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沉浸在田守业的纸扎之中。街上疯跑着一个光脊梁的小男孩,那是田守业的儿子大鼻涕。他举着一把木头刻成的手枪,瞄准着并不存在的敌人“啪啪啪”地射击。忽然他倒下了,手捂着胸口,脸上装出非常痛苦的表情。“我中弹了。”他看着初一,翻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说,“鬼子打中我了。”

初一冲他笑笑,然后转身,看空空荡荡颓废破败的院子。心脏在这时停止了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初一并不紧张。按以往经验,他知道,心脏很快就会铿然强烈地重新跳动起来。四下。五下。六下。似乎不太对劲。心脏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要动起来的迹象。初一慌乱起来,眼前变得迷雾茫茫,胸口似乎被压了千钧巨石。他急急地转身,朝向街口。七下。八下。九下。眼前变得漆黑一片,身体软得像一团海哲或者水草。十下。十一下。十二下。初一仰面摔倒在地,后脑勺磕上一块尖锐的石头。“大鼻涕!”他拼尽全身力气高喊,“快喊人救我!”

村子在十几分钟以后变得混乱不堪。不是因为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的初一,而是因为火光冲天的初一的房子。门前的初一早已经不见,那里只留下一小滩浅紫色的血痕。那天的火焰是绿色的,哔哔剥剥,疯狂劲舞。火焰中有腊肉被烤糊的味道,有头发和粮食被烧焦的味道,有牛马的叫声,有狼狗的叫声,有鸡鸭和燕子的叫声,还有童男童女们的笑声,女人婉转悠扬的歌声。初一大声地念着百岁寿联,他的声音抑扬顿锉,火焰中左冲右突……

“桃熟三千瑶池启宴,筹添一百海屋称觞……”

火光外,田守业跪倒在地,恸哭不止。他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抓,头发和胡子被火光染上一刮即掉的铜绿。他的哭声时高时低,节奏迟缓。很快,铜绿色的头发和胡子上,就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快救火!”似乎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他朝周围的村人大声喊,“快救我的火!快救我的房子的火!快救我在那边房子的火!”

他跳起来,疯狂地冲向火海。人们慌乱地将他抱住,然后把他平抬起来。他的身体霎间被无数双手紧紧地箍住,动弹不得。空中的他两手外划,两腿蹬踢,脖子一伸一缩,做着怪异并笨拙的划水动作。他要划向那一片绿色的火焰,可是他只能够无奈且绝望地呆在原地。

“我的高楼大厦!我的猪羊牛马!”田守业一边划着虚无的水,一边歇斯底里地向大火嚎叫,“我的锄镰锨镢!我的桌椅板凳!我的锅碗瓢盆!我的鸡狗鸭鹅!我的笔墨纸砚!我的粮仓草垛!我的医生护士!我的娇妻美妾……啊哈!我的财富!啊哈!我的女人!”后来他把嗓子喊哑,人们只能勉强听到他从胸膛深处发出凄厉的唢呐或者二胡一样的颤音。

“啊哈!我的那个娘……”

房子被彻底烧成灰烬。人们从烧得几乎坍塌的土炕上找到了初一。他已经被烧成焦炭,面目全非。那焦炭保持着一种温柔的搂抱姿势,搂抱的却只是一缕空气或者青烟。那具焦炭用右手五根烧裂烧焦的黑色骨头,紧攥着一只滚烫变形几近溶化的铁壳煤油打火机……

棺材床

李大麻子的麻脸上又多出了几粒麻点。李小麻子说那是钻进皮肉里的锯末,李大麻子说扯淡!——是累的,下面累出臭屁,上面累出麻子。

似乎真是累的。李大麻子弯腰弓腿,咬牙切齿,拉锯推刨,攥凿挥锤,手里的斧头上下翻飞。抱着一碗鱼鳔胶的李小麻子只能站在旁边傻呵呵地看眼——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爹干活如此投入。

投入是有理由的,这次李大麻子是为自己打棺材;为自己打棺材也是有理由的,“李记棺材铺”几天后就得执行强制关门的命令。“人民公社了,你这买卖不能干啦。”何民兵一进门就把一只脚踩到一条长凳上,幸灾乐祸地对李大麻子说。那时李大麻子正甩开膀子锯一段粟木,接到圣旨,手一哆嗦,“啪”一声响,刚换上的锯条就折了。“人民公社就不死人了?”他扔掉钢锯,刨木花里闪出一双浑浊的老眼。“死人也不关你的事,人民公社就应该姓‘公’。”何民兵用力将长凳踩翻,两条眉毛满脸飞舞,“盼星星盼月亮,我他娘终于盼到这一天啦!”

何民兵本名何广淀,人送外号何光腚,职业农民,业余爱好打架斗殴。自从荷洲镇改成荷洲公社,他就改名何民兵了——现在他是荷花岘村的民兵连长,管着二百多号手持烧火棍的青壮民兵和两千多口子人。荷花岘家家务农户户种田,只有李氏父子在镇上开了棺材铺。李氏父子也种地,那地却只是一个摆设,春天撒多少粮籽,秋天还收多少粮籽。李大麻子有时回村里吹牛,说:“打一口棺材,差不多顶种一亩地,这地还种个鸡巴意思?”村人啧啧羡赞,何民兵却咬牙切齿。“娘的!”他把一口唾沫啐出很远,“农民不种地却打起棺材,荷花岘咋出这么两个玩艺儿?”

何民兵对李氏父子恨之入骨,有两个原因。李家有钱是原因之一。有钱当然应该遭人恨,遭人骂,遭人使绊子下黑手,这天经地义;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骗了他何民兵。骗了他何民兵也就罢了,还骗了何民兵死去的老爹何首乌。——这样的罪过,就该千刀万剐了。

还是大前年秋后的一个早晨,70多岁的何首乌撅着粪筐满村转悠着拣粪。“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他一边走一边念叨。待转到村头碾屋附近,眼前突然一亮:好大一堆牛粪啊!那牛粪是如此气派和壮观,它脸盆大小,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粮食发酵后的酱香。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他的邻居何党氏,何党氏一边冲向牛粪一边高叫:“宁丢一块金,不舍一坨屎。”何首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扑上那堆牛粪。他把脸深深地扎进热气腾腾的牛粪里,两手呈搂抱状,似乎怀抱着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他的动作是那样迅速和滑稽,就像旧时的俳优。何党氏在他面前急刹住三寸金莲,不满地说:“一堆臭牛粪还值得大兄弟拿嘴去拱?”地上的何首乌却毫无动静。何党氏蹲下来,拍拍他的脑袋,“大兄弟被牛粪灌死了?”何首乌仍然没有动静。何党氏大惊失色,她惊惶地往村子里捣着她的老胳膊老腿。“乌兄弟被牛粪灌死啦!”她的声音就像某一段美声唱腔,拖着尖锐明亮灿烂华丽的颤音。

寿木是早就备好的,撂放在一起,成方缸形状,围着花生蔓猪糠。何民兵把硬梆梆的何首乌扛到土炕上躺了,又去厢房扛寿工。他把一段寿木放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细细端详,脸色渐渐灰暗起来。他在那些寿木上发现了一个个圆圆的小窟窿,窟窿们排列得紧密有序,整根寿木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穴。何民兵又扛出第二根、每三根……每一根都是如此。寿木在阴暗的厢房里堆了足有二十余年,只想着防潮,却忘记了杀虫。

何民兵扛一根寿木去“李记棺材铺”向李大麻子请教还能不能用。李大麻子将寿木搬到屋外,斜立墙边,一拳冲出去,只听得一声钝响,寿木折为两截。白色的粉沫在空中飞舞,地上爬动着十几条白色的小虫。“你说还能用吗?”他反问何民兵。何民兵一声不吭,倚蹲墙角,眼珠子无可奈何地往上翻。“让我给老哥弄一口好棺材吧!”李大麻子上前拍拍何民兵的肩膀,“咱弄不起阴沉木和金丝楠的,咱也弄不起‘杉木十三圆’的,可是最起码,咱也得给老哥弄一口红柏的,外面,再髹上好漆……”何民兵蹲着不肯起来,哭丧着脸说,“别说红柏,粟子木的也打不起。”李大麻子硬把何民兵拽起来:“看你那个熊样?我还真能收你红柏的价钱?就用红柏打,就收粟子木的价钱。”何民兵说:“这不好吧?”李大麻子说:“你看看你,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爹的交情你不知道?你死了亲爹,就等于我死了亲弟。我死了亲弟,我能袖手旁观?那还算个人?”何民兵还想再说,王大麻子却把他往街口推。“快回去忙吧!”李大麻子说,“夜里你再来。”

晚上何民兵扛走了号称是红柏木的棺材。棺材是早就打好的,李氏父子今天又刷了两遍油漆。那棺材通体黑色,铮亮鲜丽,头部用金漆写一个很大的“寿”字,旁边画着仙鹤和松树等吉祥图案。棺材扛回了家,懂货的人一看,说:“红柏的?放屁!膘皮材都不是!明明是他娘的河柳!”然后摆出证据一二三四,条条不可辨驳。再往棺底一看,一个个小窟窿密密麻麻状如蜂巢。何民兵眼珠子由黑转蓝再由蓝转红,当下捞了菜刀,要找李氏父子拼命。旁边的人急忙阻拦,一半劝架一半浇油地说算了算了,还是先让乌叔入土为安。报仇雪恨是当然的,那等以后再说。何民兵举着菜刀挥舞了一会儿,眼珠子又由红转蓝再由蓝转黑,动作慢慢舒缓,昂扬的斗志也逐渐消减,最后只得先把何首乌请进了棺材,然后在第二天,烧了纸扎,哭了几嗓子,将他爹入殓完事。

何民兵是在几天以后找到李氏父子的。那时李大麻子一家正围在炕上吃饭,何民兵二话不说,蹿上炕拿起一个玉米饼子就咬。李大麻子忙让儿媳妇王兰给何民兵添一双筷子,何民兵大手一摆:“不用!饼子酒,年年有。”王兰只得取了烧酒,何民兵一口烧酒一口饼子,直喝得耳根发红。待喝得差不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扔到桌子上,问李大麻子:“能不能钻进去?”李大麻子知道来者不善,给儿子递了眼色,小麻子悄悄溜下炕,战战兢兢地从灶台上摸了菜刀。何民兵回头冲李小麻子笑:“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又回过头,认真地对李大麻子说:“今天你不钻这口小棺材,我保证你从此没有再钻棺材的机会了。”李大麻子笑着说:“你认为这件事你能做得了主?”何民兵把火柴盒一巴掌拍瘪,“不信咱走着瞧。”说完蹦下炕,头也不回往院子里走。他一边走一边诗朗诵,“今宵酒醒何处?总有一天我让你们在杨柳岸鬼哭狼嚎。”李大麻子再喝一口酒,撇撇嘴说:“就凭他那熊样?”李小麻子试探着说:“要不咱把钱给他退了?”李大麻子抬头,“啥?”李小麻子急忙改口:“要不退一半?”李大麻子抡圆巴掌就搧了过去,“看你那个熊样!”

李大麻子的棺材赶在棺材铺关门之前顺利打好。整花杉木十三圆,棺头写了白色的“寿”字,棺尾画了白色的莲花。何谓“整花杉木十三圆”?就是棺材由十三根杉木打造而成,棺盖四根,棺帮和棺底各三根,前后显出杉木完整的花一样的年轮。那口棺材的板材极为厚实,内里极为宽敞,用李大麻子的话说,在里面跑火车,都没有问题。

十三根杉木,李大麻子整整攒了五十年。那时他还在北京的棺材铺当学徒,师傅常常教导他:“要强一辈子,有个好房子便知足。”好房子,就是指好棺材;好棺材,在棺材匠们的眼里,就是一口“整花杉木十三圆”。杉木不仅价格昂贵,并且极其少见,所以攒杉木远比攒银元难得多,可是李大麻子硬是把杉木攒够十三根并在“人民公社”到来之前完成了自己的“好房子”。这叫什么?这叫派。这叫本事。这叫能耐。这叫付出必有回报。李大麻子付出了他的精明或者奸诈,回报是一口人人惊羡的“整花杉木十三圆”。

其实不仅何民兵,荷洲镇人人都知道“李记棺材铺”常常干些偷梁换柱的坑人之事,可是家里死了人,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去找李大麻子去找“李记棺材铺”。原因之一是荷洲镇的棺材铺只此一家,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打造的棺材,有了让死者重生的机会。

——他在棺材里加进一只哨子。白洋铁皮折叠而成的哨子,小巧美观,元宝形状,连一根结实的丝线,挂在死者的脑袋上方或者干脆塞进死者的嘴里。他告诉别人,这样当死者从棺材里醒来,明知自己还活着却没有钻出来的希望的时候,就可以吹响哨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从坟堆里抠出来了。”李大麻子一边说,一边抬起捏着哨子的右手。哨子离嘴唇尚有三四寸远就响了起来,声音单调尖锐,一针刺骨,穿透力极强。曾有人做过试验,把自己关进地窖里吹起棺材里的哨子,两三里以外的村头碾屋仍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哨子是人生的最后机会,弥足珍贵。那时候荷洲镇的老人常对儿子和儿媳们说:“我死后,就找李大麻子打棺材——千万别忘了那只哨子。”

李大麻子的独出心裁并非空穴来风。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死过一位老太太,尸体在院子里躺了一天,直躺得有了尸斑。第二天刚刚入殓完毕,就下起了暴雨。暴雨下了一天一夜,一片汪洋中,村子几乎飘浮起来。老太太的儿子怕老娘让水冲走,就在雨停后将棺材挖出,想换一处高点的地方重新掩埋。想不到那棺材却是干的,匆匆掩上的浮土竟像一张油布般阻止了雨水的下渗。突然儿子感觉不太对劲,似乎那口棺材被人动过,棺盖不但有了松动,且与棺体有了错位。儿子大叫一声,揭开棺盖,再大叫一声。棺内的老娘圆瞪二目,嘴巴大张,两手紧攥成拳,两腿抬起与身体构成紧张的直角。儿子瘫倒在地足有一刻钟,然后慌乱地将母亲从棺材里抱出,淌一路浊水,嚎叫着冲向村子。这次却是真的死彻底了。却不凉,烫得他胸前的皮肤“嗞嗞”地冒着白气。

后来有人说那叫“假死”——人其实还活着,只是属于比平常的睡眠还要深一层的睡眠。这件事传到李大麻子的耳朵里,他一遍一遍地猛搧自己的耳光,给人的感觉,就像他害死了那位老太太。第二天李大麻子就研制出连带着响哨的棺材,他的新产品让荷洲镇百姓欢天喜地,似乎那不是一只哨子,而是一味可以长生不老甚至死而复生的灵丹妙药。——尽管他的哨子,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

他当然不会忘在自己的棺材里拴一只哨子。那是整口棺材的最后一道工序。那只哨子很大,调子粗且低沉,发出的声音如虎啸山林般惊悚迷人。李大麻子将哨子拴好,关上棺盖,伸手在棺帮上“啪啪”拍了两下,对面前的李小麻子说:“这叫哨王!”两个人“咦哟”一声齐用力,棺材离地而起。平板车早已停顿门口,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

棺材被一个人按回地上——何民兵这次没敢用脚。他的手就像一把搂草的铁耙。

“干嘛呢?”他竖着眼睛问。

“搬我的棺材啊。”李大麻子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何民兵说,“大侄见过‘杉木十三圆’吗?快过来开开眼界。哦说错了,是‘整花杉木十三圆’!”

“不是告诉你要‘人民公社’了吗?怎么还往家搬?”何民兵斥喝着他。

“‘人民公社’也得是明天的‘人民公社’,今天这家棺材铺还得叫‘李记棺材铺’。我说的没错吧大侄?咱得讲道理是不是?”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说。

“你都搬光了,还‘公社’个什么劲?”

“那我可就管不着啰!”李大麻子说,“不过我就给‘公社’一个面子,除了这口棺材,剩下的都当我献给‘公社’的。够意思吧?如果‘公社’觉的吃亏,就别‘公社’了。”然后他再一次弯下腰,冲前面的李小麻子大声喊,“一,二,三,起——”他拖着长长的起伏的尾音,那声音快活无比。

剩下何民兵站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往车上装棺材的时候,李大麻子也开始了声情并茂的诗朗诵。“今宵酒醒何处?我他娘偏偏在杨柳岸笑语欢歌。”

荷洲镇很多人读过私塾甚至念过正式的学堂。李大麻子常说,何洲镇路在何方?教育他娘的为本嘛!

棺材搬回了家,摆在正堂,村人争相参观。他们围着棺材一圈圈转,瞅瞅,摸摸,敲敲,嗅嗅,大叫一声:“好棺材!”一旁的李大麻子就乐开了花。花瓣上点点麻粒噼哩啪啦往下掉,一张脸日渐光滑滋润起来。

可是日子却不怎么滋润。对于种地,无论是李大麻子李小麻子还是王兰都是外行,播种不靠手指拈而靠手掌撒,苗出的不全,就补种,再出不全,再补种,结果搞得地里庄稼四世同堂惨不忍睹。如果不是靠着以前偷偷攒下了一点家底,一家人可能早就饿死了。好在春粮一收,果然彻底地“人民公社”了,村里有了生产队,一段时间后又有了“大食堂”,所有劳苦大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李大麻子虽然身体尚且硬朗,但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不必按时去生产队上工,也有一份温饱的口粮。李大麻子这个乐啊!街上遇见何民兵,必来一段声情并茂的诗朗诵。“笑语欢歌啦!”他做出捧腹的姿势,“人民公社就是好啊!”气得何民兵满脸紫红一片,像被人摁住猛搧了一百个嘴巴。“已近树老藤枯日,猖狂显赫能几时?”何民兵将一口黏痰射中十步以外的一棵梧桐。

李小麻子的日子更是舒服。“李记棺村铺”现在变成了“荷洲公社木匠铺”,主要打些粗笨的嫁妆、锄镰锨镢的把杆、小学校的桌椅板凳、马车牛车的大厢,等等。也打棺材,只是数量不多,质量也更差。小麻子属于科班出身,自然成了大师傅。只是干活的大师傅,不是掌事的大师傅。好歹也是个头头,属于领导班子。

然而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就开始闹饥荒了。李大麻子看到王兰从食堂给他领回来的饭越来越稀越来越少,就有了脾气。“怎么人民公社还不让吃饱吗?”他决定去找大队长评评理。牢骚还没发完,大队长就不耐烦了。“爱吃不吃!你不吃我还能多摊几粒苞米碴子。”他带着怒气说,“现在全国都这样。咱这里还算好的,听说别处都饿死人了。”李大麻子说扯淡!“我那个在东北的弟弟就能吃饱。半年前我们刚通过信。”大队长嗤笑一声,“你再写信去问问!你还怀念开棺材铺那段美好的日子吧?一去不复返啰!”说罢挥挥手,做告别状。李大麻子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当晚就给远在黑龙江的弟弟李二麻子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很长,中心思想是问他现在还能不能吃饱。

大约过了三个月,他收到回信。信上说吃饱有些不太现实,不过每顿总还能吃上一点干的。你们的情况我也听说了,如果继续呆在老家,饿死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们想来,可以想想办法,云云。他的话让李大麻子全家足足咽了一天口水——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吃上一口干饭了。

何民兵常来光顾。他站在炕台前,盯着骨瘦如柴的李大麻子咧开嘴笑。“慢慢熬吧!总会熬过去的。”他说,“年轻人摊上这样的年月还好些,只是——麻叔的身子骨可还硬朗?”气得李大麻子捏紧拳头,把窗台砸得轰轰响。“麻叔省点力气吧!”何民兵无限悲悯地说,“已近树老藤枯日啊!”往下他没有再说。他也想省点力气。他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月亮上去。

“荷洲公社木匠铺”已经停工,桌椅板凳和棺材们也被一搬而空。搬走是为了当柴烧,那时荷洲镇周围的山上早已经光秃秃没有一根柴火。他们烧光最后一条板凳最后一口棺材,又去挖埋在坟岗里的棺材烧。那个死去一次活了一次又死去一次的老太太的棺材再一次被他们抠出来,撬开棺盖,里面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只剩下骨架的老太太用空洞的眼眶瞪着突然闯入的人们,每一个关节都“喀嚓嚓”响。一只赤红色的小蜥蜴从她的颌骨上爬过,惊恐地钻进她的左眼窝,又从右眼窝猛蹿出来。她的儿子就坐在不远处抹着眼泪。他一边抹泪一边平淡地说:“煮了稀饭,别忘多给我分半碗。”

晚上李大麻子一家偷偷商量去东北的事情。李小麻子的意思是偷跑,不管结果有多严重,总比饿死在这里强;王兰的意思是请示一下,毕竟全国都是公社的天下,往哪里跑?如果能够批准,一家人就有救了;李大麻子歪在炕头,眼睛无精打采地眨。“偷跑是不行的啊!”他说,“那样的话这口棺材就没办法带上了。”李小麻子说都啥时候了还想着棺材?活都活不成了还想着死去以后的事?“当然!”李大麻子说,“要强一辈子,有个好房子便知足!……再说那能叫死吗?那得叫仙逝。”王兰鼓着肿眼泡子说:“再这样搞下去,用不了一个月,全村人都得她娘的仙逝。”

全村人并没有全部他娘的仙逝。村里人在他娘的仙逝到接近六分之一的时候,日子突然有了转机。虽然仍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出人命。特别值得庆幸的是,李大麻子一家没有一个人仙逝。有那么几次,李大麻子眼看就要仙逝了。他甚至自己爬进棺材,闭上眼睛,又将哨子塞进嘴巴,可最终他还是顽强地挺了过来。“咬咬牙就挺过来啦——既没有去黑龙江,也没有仙逝。”李大麻子很有成就感地对何民兵说。

“仙不仙逝,那口棺材你也住不上。”何民兵坐在炕沿上自信地说。

李大麻子不答话。他下了炕,走到那口棺材前,“嘭嘭嘭”一顿乱拍,然后回头冲何民兵笑着说:“发芽啦!”

“发芽了?”

“枯藤老树,发新芽啦!”李大麻子怪叫一声,把何民兵吓了一跳。

夏夜里李大麻子耐不住闷热,常常钻到棺材里睡觉。他说棺材里面凉飕飕的,比躺在炕上舒服多了。好像事实的确如此,他在热浪翻滚的夏夜里醒来,抖着一身鸡皮疙瘩跨出棺材,去炕上抽一条破毯子,再钻回棺材接着做梦。早晨醒来也不急出去,先倚在棺头唱上一段京戏: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不消!

日子赛过神仙。

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后的某一天,何民兵满面春风地迈进他家的门槛。那时一家人正在吃晌饭,李大麻子隔着敞开的窗户看到雄纠纠气昂昂扑面而来的何民兵,嘀咕一声:“坏菜了!”王兰问:“怎么了爹?”李大麻子说:“你看何光腚那表情!肯定坏菜了。”

果然坏菜了。何民兵告诉李大麻子,从现在开始鼓励火化,你这口棺材,嘿嘿。李大麻子吃惊地问:“一把火就把人烧成灰了?”何民兵心花怒放地说:“万一烧不成灰,就再来一把火。”李大麻子问:“到底是鼓励还是必须?”何民兵说:“一回事嘛。”李大麻子哈哈大笑,“扯你的鸡巴蛋!鼓励和必须能一回事?等什么时候‘必须’了,你再来找我吧!”

何民兵走后,李大麻子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坏。虽然他知道“鼓励”和“必须”不是一回事,可是他还知道,有些时候,“鼓励”和“必须”完全一回事。两片嘴唇子轻轻一翻动,就他娘一回事了。

当天晚上何民兵就跑过来告诉李大麻子“必须”了。为证明其权威,他还拉来了村里的大队长。李大麻子胆战心惊地问:“真必须?”何民兵和大队长一起回答:“刚下达的文件。真必须。”李大麻子再问:“哪的规定?”何民兵和大队长再一起回答:“县里的。”李大麻子两眼一黑,高呼一声:“我的娘啊!”就晕了过去。吓得小麻子和王兰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掐人中,小麻子的儿子满天星更是一路惨叫着去喊村里的赤脚医生。何民兵也慌了,他摸着李大麻子的脸说:“麻叔你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啊。起码你也得再挺些日子响应一下国家号召啊——火化炉还没有建成使用呢!麻叔你快醒醒!”李大麻子就真的睁开了眼,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干渴的鲇鱼。“不过你今天去了也没有关系,”何民兵接着说,“埋在地底下,说不定上面就发出芽啦!”李大麻子的眼睛于是再一次闭上。

第二天一大早,何民兵准时带人过来收缴李大麻子的“杉木十三圆”。屋里屋外转一圈,不见李大麻子的影子。掀开棺盖一看,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里笑嘻嘻地瞅着他呢。“你连我一起砸了算了。”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说,“我不会记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李大麻子的笑让何民兵心里发虚。他瞪了瞪眼睛说:“你以为你这是在和我做对吗?你这是在和县里做对,和省里做对,和中央做对。今天我是来没收棺材的,希望麻叔不要让为难。”

“没收棺材?”

“当然也叫砸棺材,一回事。越是好棺材,我的兴趣就越大。”

“可是我家没有棺材啊!”

“这是什么?”

“这是床啊!”

“床?”

“是啊!这是一张床。你再有文件,能砸我的床?”

“可是这明明是‘杉木十三圆’!”

“谁说杉木只能打棺材?我还偏偏用杉木打一张和棺材一模一样的床!棺材床。怎么着?”

何民兵呆立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躺在棺材里眉飞色舞的李大麻子。只一夜不见,李大麻子脸上的麻点似乎又多了起来。那些麻点排列整齐有序,让他再一次想起几年前的那几根寿木和那一口棺材。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那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那好,就当这是床。棺材床。”他低下身子,凑近李大麻子的耳朵,“只要你每时每刻都躺在这张床上,我就替你向上面捂一捂,暂且饶过你这张床。”

“我爱啥时躺我就啥时躺我的床怎么还必须时时……”

“你嘴硬是不是?你嘴硬能硬过政策?能硬过用政策武装起来的民兵连长?”何民兵猛地直起身子,“现在我只要你一个答复,行还是不行?”

李大麻子瞌上眼,两手抱到脑后,长叹一口气。他在棺材里翻一个身,将身体拉得很直。何民兵等了一会儿,见李大麻子不吱声,就搬了一条长凳坐下,耐心地等。他趴在棺帮上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大麻子,“最后问你一次,行,还是不行?”

李大麻子蹭地坐起来,盯着何民兵。他用手指点着何民兵的鼻子,嘴里却发出很低的声音。“行!”他站起来,一条腿往棺材外面迈。

“别动!”何民兵退后一步,向李大麻子做一个标准的手枪瞄准的姿势,“别出来!往后,你必须每时每刻都呆在这张棺材床上。我会天天来看望你老人家的,只要有哪一次我看见你不是躺在棺材床上,嘿嘿,我立刻把它砸了!”

我们的李大麻子说到做到。他在棺材里睡觉,吃饭,唱京戏,大小解……碰上李小麻子和王兰都不在家,又碰上正好口渴或者内急,他就会偷空出来一趟,抓了水瓢或者便壶,又“噌”一下钻进棺材,动作迅速得就像树上的长臂猿。

何民兵每天都要过来检查。有时一次,有时两次,有时若干次,时间也不固定,有时深更半夜,他也在外面“嘭嘭嘭”地敲门。王兰喊:“睡下啦!”何民兵喊:“睡下了再起来。”王兰再喊:“光着腚呢!”何民兵再喊:“光着腚再穿上。”没有办法,李小麻子只好披了衣服出来开门。门开了,何民兵却并不进屋。“现在麻叔肯定睡在他的棺材床上。我信任他。”话落,人已经走出了很远。

有一次何民兵对李大麻子说:“昨天我看见你出来了。”李大麻子背靠棺材帮,两手抱膝,说:“扯淡!”何民兵说:“那时小麻子和他媳妇都不在家,你从棺材里出来,去灶台舀一瓢凉水喝了,又拿便壶接了一泡黄尿。你是在棺材里接尿的,你不敢在外面多呆一分钟。”李大麻子闭着眼说:“真扯淡。”何民兵说:“扯不扯淡,你心里有数。你那鸡巴上也有一堆麻子。我扯淡了吗?”李大麻子保持固定不变的姿势,“还是扯淡。”何民兵呵呵地笑。“那就算我扯淡吧!”他站起来,往外走,“不过下一次再让我看到,就算门锁上了,我也会从窗户跳进来砸棺材。所以你老人家还是在里面好好地呆着吧,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不过哪天你熬不住了,骨头生锈了,有了往外蹦的意思,我可能就会失望了。”

那天李大麻子对小麻子和王兰郑重地宣布了一条新律令:水,要备一大桶,放在棺材旁边,必须伸手就能摸到;便盆和尿壶,也要伸手可及。最好旁边再放点地瓜干花生饼什么的,以备随时磕嘴之用。王兰连连点头,李小麻子却有了怨气。“你就出来吧爹,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他板着脸说,“火葬就火葬,怕什么?——纸扎也是被我们一把火烧了,还不照样去阴间为咱们服务?”王兰就有些不愿意听了。“你这是什么话?”她说,“爹千辛万苦为自己省下一口棺材,凭什么说砸就砸了?”王小麻子说:“当初就不该骗人家何光腚!”王兰说:“那已经骗了你说怎么办?其实就算你和爹当初不骗他,他也会来砸这口棺材的。最开始他的确想发泄仇恨,后来呢?后来是他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现在呢?现在我猜他已经上瘾了,就算什么也不因为,他也想把这口棺材砸了。爹的棺材凭什么让他砸?偏让他砸不成。”李大麻子半瞪着眼,思考良久说:“我猜,他可能又有别的什么目的了。”李小麻子和王兰一起问:“什么目的?”李大麻子大吼一声:“政治目的!”吓得李小麻子一屁股蹾到地上,面色土灰。

李大麻子像一只蜗牛般牢牢地长在他的“杉木十三圆”里,一长就是四五年。在这漫长的四五年里,他真的没敢跨出过棺材半步。他在棺材里面吃喝拉撒睡,又抽时间学习并巩固了满天星的三本数学课本。他从课本里学到了计算圆周率的办法,他可以把∏值毫无差错地背诵到小数点后面第九百六十六位。他常常给前来探望的何民兵表演:“∏等于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八九七九,三二三八……”每到这时何民兵就会满意地点头。“挺好挺好。继续继续。”

他分析得不错。何民兵真的有政治目的。也许何民兵一开始并没有政治目的,是政治目的最终找到了何民兵。

仿佛一夜之间,村里的墙壁就被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大字报。李大麻子不能出去看,就让李小麻子和满天星帮他抄回来。他躺在油黑锃亮的棺材里逐字逐句地分析,越分析越害怕。分析了一段时日以后,他便扔下满天星的数学课本而转为钻研《毛主席语录》。他躺在棺材里天天翻天天看天天背,就像一位如饥似渴的学童。他拍着棺帮对李小麻子说:“现在,我只能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和保护自己了。”话语里透着惊恐,又透着底气不足的自信。

木匠铺又开起来了,却没有再打一口棺材。除了锄镰锨镢的把杆,现在木匠铺只打造一样东西:木牌。木牌供不应求,有尺寸和厚薄之分。大的木牌或挂在墙上或插在地头,上面用粉笔写着《毛主席语录》或贴了写着毛主席语录的红纸,以便社员们饭后或者田间休息时抓紧时间学习;小的木牌则挂在阶级敌人的脖子上,那上面写满了稀奇古怪的句子。有时木牌上还打了叉子,叉子们张牙舞牙、杀气腾腾。李小麻子因为把木牌做得结实耐用又做了革新,所以他仍然是木匠铺里的大师傅,地位日渐不可动摇。他在大木牌的一角用油漆画了向日葵或者红太阳,这样木牌们派到用场的时候,就少了再往上添画向日葵和红太阳的麻烦。他的向日葵和红太阳画得并不逼真,可是非常有味道,特别是那红,简直可以同庙里的门接血的盆大姑娘月经红嘴唇们相媲美。至于挂在脖子上的那些木牌,就更能显示其技术含量啦。那木牌其实不是挂在脖子上的,而是箍在脖子上的,木牌上有两个月牙形的孔洞,正好可以插进阶级敌人两只反动的毒手。这样的木牌极大地打击了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木牌一戴上去,敌人马上矮了一截。有人偏不信这邪,两只插在月牙形孔洞里的手扭动不止。却是越扭动越挣扎,手和脖子被箍得越紧。那手于是开始肿胀,那脸于是开始变紫。人瘫倒在地,喉咙里连声求饶。这时何民兵就会走上前去,用一把小钥匙为他开打木牌,再重新戴上。经过这一番折磨,所有的阶级敌人全都老实得像一只绵羊,他们眼泪汪汪心甘情愿地接受属于或者不属于他们的一切,就差啃食青草和张开嘴“咩咩”叫了。——那木牌其实就是旧时桎的变异,或者完全是旧时的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把它们叫做“小木牌牌”。

何民兵腰揣一串“哗啦啦”作响的钥匙前来拜访李大麻子的时候,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里学习毛主席语录。何民兵说麻叔学先进了?李大麻子说小麻子都那么革命我当爹的岂能落后?何民兵“嘿嘿”地笑了。他搬过一条长凳坐在棺材外面,饶有兴趣地盯着棺材里面的李大麻子看。李大麻子把目光坚强地迎上去,问他:“我脸上有女人的肚脐眼儿?”何民兵说:“麻叔,我现在属于公社革委会的人了。”李大麻子问:“这事跟我有关系吗?”何民兵说:“关系大了。”

“麻叔该知道何蓬子和上官花吧?以前他们都住在镇上,在镇上的小学校教学。何蓬子教语文,上官花教数学,他们有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女儿叫丽珍……出事啦!何蓬子和上官花都出事啦!你猜都猜不到,何蓬子以前竟然给国民党送过情报!不信?他现在还有一个亲戚在台湾,是四九年跟着蒋光头跑过去的……证据?他有个在台湾的亲戚就是证据!还不信?他和上官花都招了你还不信?今天被批斗啦,在公社露天大会场,人山人海……被批斗的一共有六个人,除了他们,还有田初一和田十五。对,就是‘李记棺材铺’隔壁的‘田记扎纸店’的田初一和田十五……批了一天,田十五被批死了。其实是被打死的,被何尔蒙大爷,一锄头下去,田十五的脑瓜盖就掀了……死啦,脑浆子流了一地。死也就白死了,他嘴太硬。上官花当场就晕过去了,等醒过来,再也站不起来啦。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当然不行。红卫兵把她拖到一间空屋子,离地两尺绷开一根蘸了辣椒油的粗麻绳,绳子两端固定好,然后让她脱了裤子,两腿分开跨着绳子,脖子上再拴一根绳子,由一个人牵着上官花,慢慢往前走。上官花个子矮,只能踮起脚尖,任绳子磨着胯……走到头了,再往后退,退到另一头,再往前拖……他们说这叫‘走钢索’,只是别人走钢索是用脚,她上官花是用胯里的那活儿……绳子杀进去啦!那声音没法听!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人类发出那样瘆人的声音。红卫兵心真狠!娘的比我都狠!狠千倍万倍!我都不敢看!上官花说她不活了,她要死。可是她能死吗?红卫兵不让她死,她就不准死。现在她连死的权力都没有。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走钢索’,还在叫……听说何篷子被人打断了胳膊……外面看不到伤,就是胳膊肘往前拐了……垂着胳膊,胳膊肘在前面支楞着,怎么看怎么别扭……麻叔,现在,听我的,出来吧,别闹了。”

李大麻子的牙关一直在颤,当当当当有声。“我当时只是偷工减料,”他死死地盯着何民兵,“你又何必?”

何民兵愣怔很久才明白李大麻子还在说当初那口棺材的事情。“你是不是真傻了?”他瞪圆眼睛说,“现在随便哪个人都能把你从棺材里拖出来揍你一顿,说不定还会给你挂上小麻子亲手打制的小木牌。形式这么紧张,你还弄出这样引人耳目的举动……其实你能在棺材里躺到现在,得感谢你先进的儿子小麻子啊!不然的话,用不着我动手……”

李大麻子咬着牙,脑袋“啪啪”地嗑着棺板。“我偏不出去!”他的脸憋得通红,“我又没犯错误,我为什么要出去!”

何民兵恼怒地站起身。“那就随便你。不过你记着,我只想砸你的棺材,不想要你的命!”他摇着脑袋走到门口,停下身,回过头认真地对李大麻子说:“以后读毛选,别在棺材里读。这件事现在,只有我知道。”

吓得李大麻子慌忙将手里的语录本扔出很远。

第二天李小麻子带回来两个让李大麻子几乎彻底崩溃的消息。

消息之一是上官花和何篷子全部死去。上官花是上吊而死的,用了那根浸了辣椒油的粗麻绳。红卫兵们一直将她折磨到后半夜,后来他们也许对这个游戏产生了厌烦,就锁了门离去。凌晨有人来了兴致,想让她再走一会儿“钢索”,打开门,却见上官花早已经直挺挺了。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悬挂绳子的地方,上官花把自己的脚踝当成了屋梁。她躺在地上,身体弓起,麻绳一端缠上脖子,一端缠上脚踝,然后两只脚一起用力,将身体慢慢拉直,拉直……人可能就昏了过去,绳子重新变得松松垮垮。过一段时间后醒来,再用力,用力,一直用力……坚决将自己吊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是用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吊死的。她是躺在地上将自己吊死的。她自缢的方法是那般奇特、坚定、艰难、富有想象力,所以说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这句话用在上官花身上,一点都不为过。何篷子是在听到上官花的死讯后突然死去的。那时正有人拿着钉一根长钉的窄木板刮他赤裸的后背,每刮一下,他都会毛骨悚然地惨叫一声“娘啊”。这时有人走进来通知他:“你老婆死啦。”他不解地问:“谁死了?”那个人说:“你老婆,上官花!”何篷子仰天长啸,扬起胳膊打掉身边人举着的钉了钉子的木板。他是用那只断臂将木板打落在地的,那断臂刹那间恢复完好,宛如一只拉紧的弓。他咆哮着冲向为他报告消息的人,他说我今天就他娘宰了你们!那个人警觉地原地蹿起,飞起漂亮的一脚,将何篷子踢翻在地。这之前何篷子被人无数次踢翻在地,然而这次却是最后一次。他仰卧地上,勾起头,死死地盯着面对的人,目光愤怒并且绝望。他的眼眶里流出血,他把自己的牙齿咬成碎片。他的后脑勺上,扎一根长长的连着木板的钢钉……

如果说这个消息已经让李大麻子手脚冰凉,那么第二个消息,几乎让他冰凉的双脚跨出棺材。

两个人突然死去以后,红卫兵们重新抄了他们的家。其实他们的家已被抄过千遍万遍,就连灶坑里的草木灰都被扒出来细细地筛了。可是红卫兵们还想再抄一次,他们希望能够找出让上官花和何蓬子死有余辜的罪证。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地窖。摸进去,发现一红一黑两口棺材。这是为谁准备的棺材?太可疑啦!何民兵摸摸棺材,下结论说:“是他们为自己准备的,红的给上官花,黑的给何蓬子。”可这又是谁给他们打的棺材?看看,棺材里还拴着哨子。何民兵再摸摸棺材,再下结论说:“棺材的确是‘李记棺材铺’的。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前,镇上很多人,包括你们的爹妈,可能都在‘李记棺材铺’打过棺材——我就给我爹打过。”红卫兵们把棺材抬出来,要砸,何卫兵摆摆手说:“就让他们躺在棺材里吧!躺在棺材里火葬,让两个阶级敌人尝尝先囚后烧的滋味!”他的话立刻得到红卫兵们的响应,他们说这个办法好,既焚烧掉封建社会的残渣,又响应了火葬的号召,一举两得。可是轮到谁送两口棺材去火化的时候,又都白了脸往后缩。最后他们推选了李小麻子——以前打棺材的,胆子就应该比一般人大。明摆着嘛。

何民兵和李小麻子用一辆驴车把他们送到县里的火葬厂——何民兵得亲自监督阶级敌人葬身火海,不能不去。他们先把殓着上官花的棺材推进火化炉,炉里的火着起来了,很旺,像扭曲跳跃的红色剪纸,“噼哩啪啦”地响,何民兵、李小麻子和火葬厂的一位职工蹲在旁边抽烟,脸被炉门缝隙挤出来的火苗映上桑椹般灿烂的红。香烟的味道似乎不太对劲,李小麻子总觉得嘴里有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半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又抬着漆黑的殓着何蓬子的棺材往炉门里塞,正在这时,棺材里突然传出凄厉的哨声。

那个工人立刻就倒下了。他抽搐着两条腿,翻着青色的眼球,嘴里泛出白色细腻的泡沫。何民兵和李小麻子同时高叫一声“娘哟”,同时摔掉棺材。棺材砸落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哨声戛然而止。两个人呆在原地,身体像触电般激烈地抖动。不是他们不想跑,现在他们一步都挪动不了。很长时间后李小麻子打着腮帮子,战战兢兢地对何民兵说:“他还活着。”就要扳动棺盖。何民兵急忙阻挡他说:“他已经死了。”李小麻子抖着腿说:“哨子。他还活着。”何民兵擦一把脸上的汗说,“不,他已经死了。”这时棺内又传出哨声,尖锐飘忽,凌厉微颤,像收音机突然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阴间频道的歌声。大约十几秒钟以后,哨声再一次停止。何民兵连眼球都开始颤抖,他对李小麻子说:“他真的,死了。”两个人重新抬起棺材,闭着眼睛将棺材塞进炉门。炉内火苗霎间升得很高,哨声再次响起。凄厉的哨声很快化成一缕能够喊出声音的青烟,飘上青天。何民兵坐在地上,脸上肌肉急速地抽动,舌头打着没有规律的嘟噜。“你活着,还不如死了。”他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夜风猎猎有声,清冷的月光被刮得到处都是。

李大麻子听着小麻子的讲述,脸色愈来愈白,几乎有了身临其境的表情。李小麻子说:“爹,出来吧!就算你真的死在棺材里,他们也会把你从棺材里薅出来。或者,像何蓬子一样,连人带棺材推进火化炉。”李大麻子说:“可是可是……”李小麻子说:“别可是了爹。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全家人着想啊……这个时代,爹,正好被我们赶上了。”

李大麻子缓缓地抬起了头。他两手拄着棺帮,吃力地撑起身体。他慢慢地站起来,又慢慢地跨出一条腿。他的目光呆滞,整个人仿佛已经没有了思想。这时炕间的满天星突然朗诵起一首诗,这首诗让李大麻子重新缩回棺材。

学校早已经停课,可是满天星在李大麻子“教育他娘的为本”的宏观政策下,并没有完全放弃读书。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缺头少尾的烂书,坐在炕头上高声朗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李大麻子就喊他过来。“你给我再读一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停!”李大麻子看看李小麻子,表情严峻地说,“原来老祖宗早就给咱们定下不能扔掉棺材的规矩啊。听听,棺棺锯就,在河之洲。”

李小麻子说那不是棺材的棺那是关门的关。

李大麻子争辩说:“诗歌流传了这么多年,个别字必然会走了样子。原本的意思,肯定是说棺材。并且还‘在河之洲’!咱们这地方不是叫‘荷洲’吗?这又怎么解释?”

李小麻子给他爹连磕三个响头。“算我求你了爹。出来吧。”他说,“再这样坚持下去,全家人都会跟着你倒霉的。”

李大麻子重新在棺材里慢慢躺下。他闭上眼睛,抱着肩膀,很久没有说话。后来他终于睁开眼睛,对李小麻子说:“我再,坚持几天。最后几天。”然后歪过脑袋吩咐满天星:“拿纸笔来!”

他在三个月以后接到远在黑龙江的弟弟的回信。那三个月李大麻子加速了衰老,他的身体飞快地变短变弯,脸上堆起的皱纹掩埋了满脸的麻子。每一天都有疯狂的人群从他的房前屋后汹涌地滚过去,其中一人或者几人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将他从棺材里拖出然后强行给他戴上李小麻子打制的“小木牌牌”。李大麻子的嘴角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抽动。他一个嘴角往上抽,一个嘴角往下抽,一张嘴巴斜着穿越了整张脸。现在他终于收到了来自黑龙江的回信,他躺在棺材里把信整整看了三遍,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脸上有了舒缓的笑意。信写得很长,李大麻子认为与他有关的,只有其中一段:

……暌违二十余载,甚为思念。北大荒天寒地冻,有风没景,惟大黄饼子管吃管呛。到处都在跟旧社会告别,这里也不例外。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牛鬼蛇神们等待我们去改造,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受苦受难的人们等待我们去解救。兄长与我责任重大,不敢松懈。现在我每天激情澎湃,而非以前的自然虚明……说到火葬,这里还只是鼓励,并非强制,人死后多是殓棺入土。山林之中,处处可见坟茔……

信读到第五遍的时候,何民兵走进屋子。李大麻子将信抖给何民兵,何民兵连看两遍,问他:“想去黑龙江?”李大麻子点点头:“大侄肯不肯帮忙?”他的身体散发出奇异的臭气,何民兵用一只手快速地搧动着鼻子,“麻叔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李大麻子想了想,没想起来。从钻进棺材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洗过澡,棺材几乎可以当成所有的东西,唯独不能当成浴缸。夜里李大麻子偶尔会拿一条湿毛巾擦拭自己酥脆的饼干一样的身子,毛巾搓过去,就像在黑色干燥的浆糊中划一条微不足道的水渍。何民兵接着说:“正如我所料,你到底还是熬不住了。”李大麻子目标明确地接着问:“大侄到底肯不肯帮忙?”何民兵转身去院,掮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踅回来,对李大麻子说:“麻叔先出来吧。”李大麻子问:“到底帮不帮忙?”何民兵笑笑说:“你说呢?”李大麻子便也笑起来。他颤魏魏地站直了身子,在何民兵的搀扶下,终于跨出他的棺材床。几年来李大麻子头一次离开棺材,离开棺材的李大麻子顿觉天地混沌。李大麻子说:“地球在自转。我站不稳了。”王兰从旁边扶过他,解释说:“像在海上飘了两个月的渔民刚回陆地,晕地。”李大麻子干脆先坐到地上,然后伸腰撅腚,一步一步往炕间爬。他拒绝了王兰、李小麻子和何民兵的搀扶。他说他得练练。练练走路。实际上,他还是在爬。

棺材终被何民兵砸了。砸了,却没有烧掉。他用十三根杉木做为主要骨架,在村子里盖起一个厕所。那几天全村人有了屎尿都不在家里解决,他们欢天喜地地钻进那个厕所,褪裤露臀,尽情享受着“杉木十三圆”所带来的排泄的快感。时间久了,外村人也来,外公社的人也来,杉木上便留下很多题词。“某某某到此一游。”“谁谁谁到此一屙。”“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何以解忧?屙!”“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王兰的奶子上有颗痣。”“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只有李大麻子一家一次也没有去过。不但没有去过,从旁边经过时,看都不看一眼。李大麻子天天坐在炕头上,双拳无力地捶着炕沿。“做孽啊——”他的声音就像从棺材里发出来的嘶哑的哨声。

李大麻子终于挤上了开往黑龙江的火车。火车上人山人海,车厢里随处可见戴着军帽或者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和红小兵。一位胖墩墩的圆头圆脑的男人给他让座,李大麻子忙拔起他高梁杆般的小细腿,两瓣尖尖的屁股重重地砸上座椅。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大爷这是去哪里?”男人问他。

“不到长城非好汉。——去东北呢。”大麻子回答。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探亲还是闹革命?”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我是去落户。”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再回来了?”

“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不回来,死也要死在那里。”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那就是死在他乡了。”

李大麻子猛然间愣了一下。他急忙把头扭向车窗,看窗外风景。只剩下石头的灰色的群山在远处屹立不动,近处的村落却利箭一般向后逃蹿。村落的土墙上贴满了红色或者白色的大大小小的纸张,纸张上用墨汁写着各种各样看不清楚的句子。李大麻子盯着那些贴了纸的房舍,觉得它们就像一口一口的棺材。当黑色的字迹占据主体,房子就像黑色的棺材;当纸的底色占据主体,房子就像白色或者红色的棺材。突然李大麻子开始了猝不及防的伤感,那伤感越来越强烈,欲罢不能。终于,几十年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的李大麻子斜倚座椅上,老泪纵横。

“是啊。”他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就算我有了自己的棺材,可是最终,我是被埋在他乡了啊!”

车厢里混乱嘈杂。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列车一路向北。每一节黑黢黢的车厢,都像一口疾速奔跑的棺材。

虞姬戏

荷花岘是荷洲镇最大的村子。荷花岘村东有一条河。河的名子叫做杨柳岸。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子。满天星很哲学地对何塘晏说:河就是岸,岸就是河。

夏天时杨柳岸开满荷花。粉红色的荷花,染得河面上飘了胭脂。河水里开出荷花并不美好,这说明那河更像一个湖或者更像一个臭气熏天的鸭子湾。杨柳岸果然并不美好,它是一个恐怖血腥的地方。清兵在这里屠杀过白莲道人,解放军在这里射杀过还乡团成员,公社民兵在这里枪毙过反革命分子……何包大爷就是被当成反革命分子毙掉的。那天的杨柳岸充满着绚丽甜腥的气息。

何包大爷被枪毙过无数次。他和很多人一起被反绑双手,跪立岸边,脑后顶着乌黑的寒枪。子弹蹿出枪膛,打出极为短暂的唿哨,瞬间将一只完整的脑袋撕成碎片,绽出焰花般绚烂的七彩。一秒钟以前那眼睛还死死地瞪着血色黄昏,一秒钟以后那眼睛就不存在了,它们在空中撞击出金属般明亮的脆响,像两只脆弱的鸟蛋破裂并且消逝。何包大爷挨了空枪,身体仍然跪得笔直。民兵们将满脸木然的他拽起,塞上汽车,拖回去重新过审。何包大爷每一次都得过来陪毙,他和其他陪毙者让枪毙的场面变得热闹壮观,乐趣无穷。

可是那一次,枪真的响了。五个人跪成一排,面对一河死水。五声枪响过后,地上多出四具尸体。何包大爷仍然跪得笔直,脑袋却不再完整。他不像其他人那样配合着枪声倒下,他甚至把残缺不全的惊怔的脑袋慢慢转过来,然后冲身后开枪的民兵微笑。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往前冲有人朝后跑,呕吐声叫骂声尖叫声呻吟声连绵不绝。开枪的民兵再一次把枪举起,再一次瞄准何包大爷的脑袋。根本不用瞄,他的枪几乎捅进何包大爷的嘴巴。缺掉半个脑袋的何包大爷看着他,慢慢站起了身体。何包大爷已经不见了眼睛,他是用眼睛的位置盯住近在咫尺的民兵的。突然他大吼一声,挣脱绳索,以令人不可置信的速度逃向河的对岸。河水很深,距河岸三五米以外便可没顶,可是何包大爷一直朝河的深处跑出三十余米,勇往直前。他的两只脚飞快地踩踏着柔软的河水,把河面击出微小的浪花。他在河面上狂奔不止,动作轻松并且潇洒。岸边的民兵跪一条腿眯一只眼,枪托顶紧肩膀,再次扣动扳机。枪声响,何包大爷在水面上刹住脚步。有人说这一枪打中了他,有人说没有,还有人说那一枪根本没有发射出去。总之何包大爷在水面上呆立片刻后蹲下身子,抔一捧河水一饮而尽。然后他就沉到了河底。像扔进水里一块沉重的黑铁,声音沉闷压抑,河面上漾起很大很圆的水圈。片刻后水圈正中心鼓出一个粉红色的巨大水泡,水泡“嘭”一声炸开,水面上开出一朵荷花。是一朵朱红色的荷花,花瓣上不断渗出朱红色的汁液。那时已是早冬,早冬,水面上升起一朵诡谲的朱红色荷花。

那朵荷花开了很多天,无人敢摘。民兵们潜入水中打捞何包大爷的尸体,终于一无所获。有人说他早已被鱼们撕裂吞嗜,有人说他早已融化成泥,有人说他最终幻成那朵荷花,还有人说,根本就没有何包大爷,没有那朵荷花。每一种说法全都漏洞百出,牵强并且可疑。后来有胆大之人将那朵荷花割下,偷插到何包大爷的空坟之上。夜里有人听到空坟那里传来锣鼓声和唱戏声,咿咿呀呀,如泣如诉。爬起来远远观望,见无边黑暗之中,搭一个飘忽不定的戏台,戏台上尽管灯光暗淡,却都是暗红色调子。锣鼓声和胡琴声中走来一位老者,甩着宽大的袍袖,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再细看,那老者明明就是何包大爷,却不见了棕色的脑袋。他用光秃秃的脖子念白,声音豁亮明黄,又间杂着气泡破裂的“嘭嘭”之音。他的身体被灯光镀上一圈金色,他像蘸着金色颜料的毛笔勾绘出来的工笔人物画……

这件事越传越玄,版本也越来越多。却都信,都知道何包大爷会唱戏,特别是唱老生。他的音域开扩,嗓音极具磁性。他活着的时候常常和女儿湘莲在农家小院里对唱,一父一女,其乐融融。他的女儿湘莲,一位娇小姽婳的美人儿。

湘莲的眼睛细如苇叶,明如皎月;嘴唇鲜艳厚实如葡萄,粉嘟嘟红艳艳弹性十足。湘莲从小就喜欢唱戏,跟着她爹,学到很多唱段。何包大爷死后,孤零零的湘莲只能靠戏唱打发时间。她唱穆桂英,唱苏三,唱嫦娥和虞姬,唱到十八岁的时候,终于进到县里一个只有十几人的小戏班子。虽说是小戏班子,在湘莲看来,倒也顺心顺意。毕竟可以登台演出,尽管那台,有时仅仅是乡下冬日里冻硬的粪堆。湘莲在粪堆上飘着碎步,舞着宝剑,甩着水袖,柔软纤细的腰肢像一条美丽的蛇……其实那时,戏班子已经步履维艰。

戏班子的主要演出机会,就是为乡下的亡者唱戏。人死了,出殡那天,戏台就搭了起来。时间多从中午到半夜,剧目多为《定军山》、《铡美案》、《捉放曹》、《斩李广》等传统大戏;偶尔碰到有钱人家讲了排场,就会连唱三天三夜,每到这时他们就会从邻县的戏班子借调演员,不仅阵容空前强大,剧目和剧种也随之增多,甚至有了吕剧和山东梆子。那绝对是一场狂欢,一个节日。很长一段时间,那几乎是何洲镇农人的唯一娱乐。只要有戏听,谁还在意因何而唱呢?有一次他们过足了戏瘾,那次戏班子在荷洲镇唱了整整六天六夜。——唱到第二天时,拥挤的台下踩死了人。因为死了人,所以他们又有了再唱三天的机会和资格。那绝对是他们借以炫耀的资本——都挤死人了,梅兰芳来了也不过如此。后来满天星常常对何塘晏说:要是何洲镇天天死人,该多好啊!

天天死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能够见到湘莲的机会并不多。

之前他们并不认识湘莲。

镇上死去一位老人,请去了这个戏班子。满天星和何塘晏站在戏台下叼着烟卷,兴致勃勃地看演员们布置戏台。戏班子变得不再纯粹,他们添置了电吉它、萨克斯和架子鼓,男演员穿了胸口垂着流苏的米黄色蝙蝠衫,女演员穿了黑色的一脚踢健美裤。他们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曲,不管以前唱小生的唱老旦的唱花脸的还唱青衣的,都用了同样吐字不清的嗓音。唱之前他们先要说上一段以便渲染气氛,“下面把这首歌,献给勤劳勇敢的荷洲镇父老乡村,同时献给亡去的灵魂——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或者“下面为大家献上一首新歌,同时用这首歌表达我的一片哀思。千里送君终有别,祝君黄泉路上走好——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或者“逝者已斯矣!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朋友们跟着我的节奏挥起手来——哦哦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哦哦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叫喊了半天,台下的父老乡亲仍然直硬得像一根根不谙风情的树桩。台上的演员就有些不太高兴,声音也渐渐变了味道,细听,不正宗的“哦哦哦哦”里面掺杂了非常正宗的“哇呀呀呀”。这很正常,他唱了二十多年的铜锤花脸。

满天星不耐烦地对何塘晏说:“这唱的什么鸡巴玩艺儿?”何塘晏两手插在裤兜里,耸耸肩说:“这叫庸俗歌曲。”旁边一位姑娘立即向他投过极为轻蔑的一乜:“是通俗歌曲。”何塘晏再耸耸肩说:“一回事。”

这时湘莲出场了。

她穿了艳丽的戏服,抹了厚重的油彩,迈了细碎飘忽的步子。戏台上的灯光刹那时变得黯淡,闹哄哄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柄胡琴“吱吱呀呀”的伴奏声。她不像其他演员那样废话连篇。她上台就唱——边唱边舞,边舞边唱。没有人和她配戏,可是满天星分明感觉她的面前站着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纠纠武夫。她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婉转,悽凉,让人鼻子发酸,浑身发冷。“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满天星大惊失色,低呼一声:“千万不可!”晚了,她突然变出一把宝剑,一转身抹了又细又白的脖子,身体即刻俯卧于台上。满天星呆住了,他的指甲把何塘晏的肩膀抠掉一块瘦肉。

戏台上的灯光再一次变得雪亮,倒下的湘莲站起了身,小跑到后台。吉它声重新响起,一位长得尖嘴猴腮的演员要献给父老乡亲们一首《外婆的澎湖湾》。满天星从愣怔中醒来,他四分五裂的身体和思维重新聚合。

满天星问旁边那位姑娘:“刚才唱戏这个,以前怎么没见?”

姑娘说:“听说刚来戏班子没几天。”

满天星问她:“哪里人?”

姑娘说:“荷花腰的。听说小名叫湘莲,大名叫什么不知道。她爹叫何包。都叫他何包大爷。据说很勇猛。”

满天星说:“怪不得。”

姑娘问:“怪不得什么?”

满天星说:“怪不得长这么白——白得发蓝。”

厚重的油彩完全遮掩了她的脸,长长的水袖完全包裹了她的手,所以满天星这句“白得发蓝”之所指,只能是她又细又长的脖子或者又细又长的脖子上的那根若隐若现的筋脉。

湘莲不足三分钟的表演是整场演出中唯一的一段戏曲。那时荷洲镇的父老乡亲都喜欢听流行歌曲喜欢看流行舞蹈,戏班子的节目当然也要与时俱进。他们说坚守其实是无知的孤芳自赏,迎合才是对民众最大程度的尊重。——只是这迎合不了满天星和何塘晏,他们只喜欢听戏看戏。也就是从那一天起,33岁的满天星和22岁的何塘晏就开始盼望镇子里死人。死得越频繁越好。最好三天一个,永不停歇。

那天他们在杨柳岸边散步到很晚。回去时满天星突然认真地对何塘晏说:“刚才,湘莲让我死去一次。”

半年后他们第二次见到湘莲。这次死去的何党氏。

何党氏十年前就有了将死的迹象,死亡与她缠纠不清,若即若离。她常常会忘记自己是谁,自己的家人是谁,忘记自己住在哪里,是男是女;她常常会忘记吃饭,一旦将脑袋扎进饭碗,又会忘记停下咀嚼;她常常会忘记去厕所,被人提醒去了,又会忘记来这里干什么;最重要的,她常常会忘记睡觉,等睡着了,又会忘记醒过来……她终在一个清晨永远忘记了醒来。她的死让满天星和何塘晏击掌相庆。——他们期盼了整整半年。

是暮春,戏台搭在大队部的院子。节目又有了变化,添加了魔术、杂技和滑稽小品,弃除了山东快书、天津快板和三句半。湘莲仍然按时出场,仍然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表情和装扮。化妆后的她五官清晰,声音又绵又软又长,水淋淋的,拖出很远。“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只有这四句,唱完了,两手反握宝剑,优雅地抹了脖子。似乎有鲜血从她雪白的脖子上喷溅而出,小小的戏台霎时被染红。戏台动荡扭曲起来,布景和湘莲变得摇摆不定模糊不清,就像颠簸在起着波浪的血水之河的一条小船。河水终于退去,戏台悬浮空中。它越来越小,被无边的黑暗隆重推出,竟有了棺材一样的朱红。它一直飘向遥远的天际,像一盏微弱的油灯追随何党氏而去。突然,舞台上再一次亮起无数盏灯,再一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音乐声中湘莲急急退去,舞台被三位穿着露脐短衫的美丽少女占据。她们青春的肚腹潦草不安地挥洒,长长的黑发不断碰撞着尚未发育完全的核桃般的小小乳房。

满天星的牙齿一直咬嚼着嘴里的香烟,直到将粗糙的烟丝深加工成粉末。这次他忘记了喊“千万不可”。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看戏。当湘莲走上台来,事实上,世界已经不存在了。连舞台都不存在了。连湘莲都不存在了。连自己都不存在了。那是一种诡异的感觉。彻底的虚无。宇宙间空空荡荡。尘埃。生命。死亡。思想。光线。时间。空间。轮回。科学。宗教。

他吐净嘴里的烟末,重新点上一支香烟。戏台上正在表演着魔术,一位瘦小的男人从一个小布袋里不停地往外倒着鸡蛋。满天星的手里玩着一根曲别针,他用右手把曲别针拉直,面无表情地扎着自己的左手虎口,直至把一根针完全揿进皮肉。身边的何塘晏被他吓了一跳,他拉过满天星的手,说:“你傻了?”满天星将针拔出虎口,用舌头添净上面的血迹,又扔掉,说:“咱俩去后台看看?”

“去后台?”

“去看看。”

“好。”

两个人挤开人群,爬过一座粪山,淌过一条尿河,来到后台。大队会计室临时充当了化妆间,所以露天的后台很是空旷。满天星和何塘晏一眼就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湘莲,她换了一件宽大的套头毛衣,脸上带着尚未卸掉的油彩。松垮垮的米黄色毛衣包裹了她的屁股,更显她的娇小和精致。她的目光深邃幽远,缦布下闪着猩色的光芒。她的嘴里似乎发出了“躣躣”的细微之声,她像一只坟茔上的蛐蛐般安静。

何塘晏径直走上前去。“介绍一下,”他弯了弯腰,做出很绅士的动作,“我叫何塘晏。这是我的朋友满天星。”

湘莲微微抬头,目光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哦。”她用油彩下面的脸冲他们笑笑。

“想邀请你出去走一走。就咱们三个,去杨柳岸。”满天星红着脸,点上一根烟。

“去杨柳岸?”

“去走走。”

“好。”

湘莲从圆凳上抬起屁股,宽大的毛衣瞬时成为披风。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她的配合令人惊讶,满天星和何塘晏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坚定地跟着满天星和何塘晏走向黑暗,走向一片微腥的河滩。河滩上长满了齐膝的芦苇,夜风猎猎吹过,芦苇们翩翩起舞。

三个人坐着河边,盯着黑色的河水,谁也不肯说话。月亮突然从云隙里钻出,一道白光直射静默的湘莲。她从河滩上拣起一粒粒小石子往河水里丢,每一次丢完石子,她都要轻轻地捋一下遮住眼睛的长发。这里距何包大爷死去的地方约有一里多路,这里的河面上,芦苇多,荷叶少。

“你唱得真好听。”何塘晏首先打破了沉默,“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可是半年后我们就要走了。”湘莲说话也像唱戏,“撑不下去了,要改名歌舞团。去广州。”

“那你干什么?”满天星吓了一跳。

“跳舞。”湘莲站起身说,“现在没有人需要戏了……我得回去了。今晚还得赶回县里。”

村子里的节目还在进行。虽然看不见舞台上的演员,可是三个人都能听到从大队部那边传来的节奏强烈的音乐。满天星和何塘晏知道现在戏台上肯定蹦着三个穿着露脐短衫的女孩子,她们肯定在跳着一种叫做“迪斯科”的舞蹈。——每隔两三个节目,她们就会出来蹦一次。她们是毋庸置疑的三根台柱。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的月光下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这是心灵的安慰,不是物欲的追求,朝向遥远的里程,不要做短暂停留,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满天星把烟蒂弹进河水,向湘莲伸出手。她的手柔弱无骨,握在手心里凉丝丝非常舒服。“能不能问一下你的名子?”满天星小声说。

湘莲笑笑,转身走开。她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惊起几只夜宿苇丛的野鸭。稍顷,一个悲悲切切的声音飘进满天星的耳朵。

“虞姬。”声音从很远处飘来,“卒于公元前202年。”

满天星和何塘晏是在两天以后离开何洲镇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镆嫏岛的海滨小镇。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胶东乡下到处热气蒸腾。差事是何塘晏他爹何广淀历时一年并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为他们争取到的,是一份在175马力渔船上当小伙计的工作。“村子里的地不够种,你们两个不争气的家伙就出去打工吧!”何广淀拍着何塘晏和满天星的肩膀说,“据说一年能挣下一万多块呢!”当然何广淀并不能最终说了算。他们得先跟着渔船出一趟远海才能确定能不能最终留下——打鱼不是摸螺蛳,海洋不是杨柳岸。

上船第二天,满天星和何塘晏开始了昏天暗地的呕吐。满天星说他吐出了胃酸,何塘晏说他连苦胆都吐出来了。两个人站不起来,只能在船上蹲着行走,并且千方百计地扶住一切可能扶住的东西。实在没有东西可扶,他们就扶住对方的鼻子或者汗毛。海洋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即使在大洋深处,各类船只也是前赴后继摩肩接踵。有渔船,有货船,也有收鲜船。那天他们碰到一条韩国收鲜船,两条船交错时全都减缓了速度,双方船员趁着这短暂的间歇疯狂往对方船上扔着东西。他们给对方扔过去十二条台鲅鱼、六条红脸加鱼、两瓶牟平老白干,对方给他们扔过来四副色情扑克、一辆韩国产自行车、一盘不知内容的录相带。满天星和何塘晏蹲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几条破鱼竟能换来这么多好东西。一位戴着眼镜的韩国人一边指着扑克牌一边向满天星大声喊:“巴力!巴力!耶布达!”满天星懵懂地看看船长,船长解释说:“他说快!快!漂亮!”满天星就把这两个单词往一起凑,凑了半天,仍然不知道这个韩国佬想告诉他什么。

船长也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他挺着肚腩,光着膀子,赤着脚,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花裤衩。只要不上岸,只要不是冬天,这就是他的唯一衣着。他花裤衩的前面总是被顶起很高。

每隔四个小时,他们就得到甲板上拉一网,然后将网里的鱼分筐装好,撒上冰,冰上再铺鱼,鱼上再撒冰。满天星和何塘晏蹲在地上搬动筐子,就像戏台上同时出现两个武大郎。他们问这样下去会不会把鱼彻底打光,船长就乐了。“打不光。”他说,“这不是海洋,这是蓝色大地。一年一年,一茬一茬,和农民种地差不多。”满天星说:“可是农民种地也得施肥啊!播种前,先把地翻一遍……”船长的巨掌就抡了过来,“啪”一记耳光,很响。——在船上说话,是绝对不可以带“翻”字的,实在绕不过去,一律用“划”代替。

仓里的鱼七八成满的时候,船开始调头往回走。虽然满天星和何塘晏还在晕着船,不过总算可以勉强站起来走路。满天星在甲板上拣了一会儿鱼,说晕得受不了,请示船长以后一个人回到寝仓里休息。半小时以后何塘晏拣鱼回来,喊了他两句,听不到回答,就拉开床铺的拉门——船上的床铺必须有拉门,拉开,人钻进去,再关紧,这样睡觉时才不至于被颠簸的船扔下地来。满天星曾经偷偷跟何塘晏说船上的铺位就像棺材,何塘晏猛扬起手,却没有落下去。“这次就饶了你。”何塘晏紧张地说,“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乱说。”

……何塘晏拉开满天星的床铺拉门,人愣住了。昏暗的灯光下,满天星一只手举着一张扑克牌,一只手深在裤裆里不停地做着机械剧烈的动作。扑克牌上的少女美丽清纯,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她的两腿之间坟起很高,那里有一丛柔软的脆弱的美丽的淡褐色的茅草。满天星大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盯着何塘晏,手里的动作并不停止。突然他“哦”地低叫一声,身体刹那间抻长,裤裆里的手同时停下运动。一股腥臊霎时在寝仓弥漫,那气味令人不安和忧伤。满天星一眨不眨地盯着何塘晏的脸,然后将手里的扑克牌递给何塘晏。“就这张还像一点。”他说,“可是这次我为什么没有死去呢?”他的眼睛亮晶晶一片,那是两口盈满清水的池塘。

船在离岸十二天以后再一次靠上了岸。仓里的鱼很快卸光,船员们也陆续离开。船长把等在一边的满天星和何塘晏叫到一起,开始公布结果。“只能留下一个,”他往腿上套着肥大的绿军装裤子,用眼睛瞅瞅何塘晏,“就你吧!……船在这里靠三天,如果来不及回家,就不要离开……没事可以去镇子上走走。旅店里的姑娘,全都耶布达。”何塘晏急急地问:“不是说好留两个吗?”船长瞪瞪眼:“谁说的?”他穿好裤子,起身跳上岸。“你。”他回头指指满天星,“伙房里还有两瓶白酒,送给你了。”

满天星和何塘晏就坐在甲板上喝这两瓶白酒,就着一条遗落的生鱼。喝到两瓶酒都快见底的时候,满天星站起来给何塘晏表演了一段花衫。“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笨嘴笨舌,佶屈聱牙,戏词唱得结结巴巴。他踉踉跄跄地做着虞姬的动作,一张红色的脸却像疆场上杀红了眼的项羽。他沙哑的嗓音中透出尖锐,那完全是被阉掉的宦官才能够发出的声音。然而他的表演却极其认真,投入得让人透不气来。何塘晏将最后一口酒喝掉,满天星还在唱。他已经唱到第五遍,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何塘晏干脆将满天星瓶子里的酒也喝掉,然后一个人蹦上岸。他冲满天星大声喊:“该走了。”

满天星便冲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做着助跑,张开的两臂就像一对巨大的翅膀。那是起飞前的样子,满天星似乎真要飞上蓝天。船弦距离石岸约有一米半,高出石岸至少半米。满天星的身体腾空而起,却在距岸边仅十几厘米的地方直直地落下。空中他向何塘晏微笑,眼睛闪出绯红的光芒。最后一瞬间,何塘晏紧抓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冲击力让满天星的身体像一只葫芦架上的秋葫芦般荡来荡去。

何塘晏哭出了声。他冲满天星大声喊叫:“千万别放手啊老星!”

满天星还在微笑。“我的手什么也没有抓住。”他说,“你别放开我的手腕。”然后,荡来荡去的他又一次捏着嗓子唱了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声音飘出很远,让不远处的养殖场里正撬着扇贝壳的姑娘们流下了忧伤的眼泪。

满天星回到荷花岘的第二天,他的爷爷李大麻子就去世了。正好九十九岁,绝对是村子里的寿星。

戏班子只需村里的一个电话就倾巢而出。他们在大队部搭着名不副实的戏台,满天星始终没有发现湘莲。

满天星一直在戏台下面安静地坐着,爷爷的去世似乎与他无关。他的父亲李小麻子过来找过他一次,他迅速走开,又很快回来。他不停地抽着香烟,焦急地等待着演出的开始。黄昏的时候他的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转过头,就看到了眉开眼笑的何塘晏。

“你怎么回来了?”他吃惊地问。

“回来了。船要走的时候,我决定不干了。”何塘晏说。他抬起右手,那手里提一台破旧的黑色双卡录放机。“买的。韩国货。一百六十块钱。可以录音。”他说。

他们坐在两块三角形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节目。节目和上一次基本没什么不同,只是增加了男声独唱《牡丹之歌》。看着看着满天星就无聊地打起盹来,并有了鼾声。何塘晏用肘碰碰他说:“睡着了不好吧——你爷爷刚去世。”满天星被他捅醒,惺忪的眼睛瞪着他,似乎对他打扰了自己的美梦非常不满。“怎么还不录音?”他指指录放机,声音好像梦呓。“磁带不够,电池也得省着用。”何塘晏说,“等一会儿湘莲出场再录,给你拿回家听。”满天星立刻来了精神。他直直身子,眼睛从一排脑袋上看过去。“那我就该每天死一次啦!”他说。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终于轮到了湘莲出场。仿佛每一次她都是在黑暗中出场,她出场时,世界除了一个小小的舞台,全都湮灭在黑暗之中。湘莲甩着水袖飘到舞台中央,那舞台也便跟着飘浮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何塘晏轻轻摁下录放机的录音按钮,磁带开始了流畅的转动。满天星的眼睛里刹那间流淌开一条小河,他忘记了一切,包括身边的何塘晏和近处的湘莲。湘莲唱起来了,声音忧伤凄凉。“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每一个字都刺穿了满天星的耳膜,然后牵着他奔向无边的虚空。戏班子的头头似乎嫌她耽误的时间太长,他站在舞台一角向她打着简单的手势催她快一些再快一些。湘莲于是抓了宝剑,优雅地抹了脖子。舞台上突然多出一具粉红色的尸体,满天星觉得她就像一朵开放在舞台上的荷花,或者像一朵开放在舞台上的荷花的鬼魅。灯光再一次变得强烈,湘莲站起身子,急急退去。三位姑娘跳跃着奔上台来,甩动起瀑布般美丽的黑发。湘莲站在舞台的一角和头头说着话,说了一会儿,头头伸出手,在湘莲的屁股上温柔地捏了一下。湘莲在油彩下面轻轻地笑了。她飞快地拔掉头头下巴上的一根胡须。

满天星呆坐在石头上,许久没有眨一下眼睛。何塘晏已经关掉了录放机,正在满天星的口袋里找烟抽。“去不去喝点?”何塘晏问表情呆滞的满天星。他从一直放在脚边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两瓶白酒,又掏出一小捆咸鱼干。“杨柳岸?”满天星瞅瞅酒,再瞅瞅何塘晏。然后两个人一起说:“杨柳岸!”

他们来到后台,第二次很绅士地邀请了脸上仍然带着浓妆的湘莲。这次湘莲没有很痛快地答应他们,她走到那个头头面前,和头头悄悄地说话。头头看了看手表,皱了皱眉头,再抬头看看莲湘,看看满天星和何塘晏,然后朝他们走过来。“你们认识?”他问。满天星和何塘晏一起点头。头头又回到正候在一边的湘莲面前,轻轻地和她说了几句话。走开时他想把手再一次捂到湘莲小巧的屁股上,湘莲轻移莲步,笑着躲开。

三个人来到河滩,静静地坐下。何塘晏打开一瓶酒,喝一口,递给湘莲,湘莲摇摇头,满天星却从何塘晏的手里接过酒瓶,没深没浅地喝了一口。一团液体的烈火涌进他的喉咙,他从嘴巴里喷出黄烟,胸口猛烈地燃烧起来。

“还能听半年。”满天星突然转过脸,对湘莲说,“不知道还能听你唱几次?”

湘莲往河水里丢一颗石子。“下星期我们就要去广州。”

“不是半年以后吗?”满天星愣住。

“提前了。”湘莲说。

“操!”满天星再灌一口酒。

“以后你真不唱戏了?”何塘晏问她。

“不唱了。我也跳舞。和她们一样。迪斯科。”湘莲说。

“那镇上再死了人怎么办?”何塘晏接着问。

湘莲低下头,无语以对。她似乎想再寻一颗石子,可是面前的石子已经被他拣光,于是她挪挪屁股,身体更加接近满天星。

满天星看看何塘晏,何塘晏看看满天星。“白回来了。”两个人相视而笑。

湘莲听不懂。

“以前死掉那些人真是有福。”满天星感叹说,“有你送他们上路。”

“祭慰他们的灵魂。”何塘晏补充说。

“让他们再死去一次。”满天星灌一口白酒,再补充说。

何塘晏打开第二瓶白酒。这时他想起了录放机,突然便来了兴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在满天星面前晃晃,塞进去录放机,摁下播放按钮,节奏强烈的音乐立刻在河淮上滚动起来。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的月光下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这是心灵的安慰,不是物欲的追求,朝向遥远的里程,不要做短暂停留,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满天星扶着湘莲的肩膀站起来,又险些载倒。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身子挺得笔直,却又迈不动腿了。他咬着牙往前跨出两步,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慢慢扭动起来。这次他不是装扮成虞姬。这次他完全跳着一种全新的怪异的舞蹈。他将食指和中指叉开,其余三根手指捏成环状。他的两只手依次从眼睛前面笨拙地划过,脑袋就像货郎鼓一样左右摇摆。他的髋骨做着很大的下顿动作,每一次都配合上屁股的扭动。他的两条腿就像装了弹簧般蹦来蹦去,不断踢起河滩上松较的沙土和沙土下面的苇根。夜已经很深,河滩上阒黑阴寒,只有闪着点点红光的录放机和六只明亮的眼睛提示这里尚是人间。可是他们明明就像飘落上河滩的星星或者隐藏在坟茔的鬼火,他们闪烁不定,飘摇难测。满天星越跳越投入,他用一个手指大地的动作抢过何塘晏手里的酒瓶连灌两大口又用一个手指蓝天的动作将手中的酒瓶高高抛起。何塘晏接住了酒瓶,两条腿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抖动。终于他坐不住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加入到满天星的舞蹈之中。他们越跳越热,就脱掉了上衣。他们把上衣扎上脑袋,用袖筒在脑后打一个死结,几次激烈的跳跃动作后两件上衣几乎在同一时间滑落,他们没有理会,踩着各自的上衣继续舞蹈。仍然热,他们只好脱掉了汗褟。他们是在舞蹈中脱掉汗褟的,他们的节奏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满天星把汗褟扔进了河,何塘晏把满天星扔进了河。从河水里爬出来的满天星毫不犹豫地脱掉长裤,他一边脱着长裤一边做着起重机的舞蹈动作,嘴里“哼哈”有声。天空中突然射下来一束白色的光柱,那光柱笔直圆润,将黏稠且阴冷的杨柳岸击出“嘶嘶”的破裂声。那光柱不偏不斜,正好落到独自坐在一边的湘莲身上,满天星和何塘晏同时看到湘莲正抱着那半瓶白酒“咕咚咕咚”地往喉咙里灌,胸脯剧烈起伏。酒瓶很快变空,湘莲将空酒瓶倒插上松软的滩砂,抹一下嘴巴,抬起头,忧怨地对满天星和何塘晏说:“我叫虞姬,卒于公元前202年。”说话时她的嘴巴几乎不动,听不清她的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终于她站了起来,纤细的腰肢开始了扭动。他们跳的是同一种舞蹈,用的是同一种姿势。今夜的杨柳岸边,没有霸王和虞姬,没有死亡和灵魂。

满天星和何塘晏全身只剩下一条短裤,他们冒着嘶嘶白气,脑袋在肩膀上颠来颠去。湘莲先是把上衣下摆扎起来,露出雪白结实的小腹。那束白色的光柱一直追随着她,河滩就像一个巨大狭长的舞台。她的脸上仍然抹着浓重的油彩,这让她的舞蹈变得诡异并且热烈,愤懑并且绝望。突然她脱掉了上衣和长裤,又脱掉一件紧身小衫。她把上衣和长裤扔进河水,把紧身小衫盖上满天星的脑袋。她的浑身只剩下一个乳白色的乳罩和一条乳白色的内裤,她饱满娇小的身体散发出清冷的光辉。满天星嚎叫一声,那是一匹狼的声音。

那束光消失了。那束光瞬间消失,河滩再一次回归阴暗。有夜光,却散乱,世界被强行装上一层沾满雾水的毛玻璃,你推我搡拥挤不堪,却看不清你我。三个人身体却彼此相碰,“啪啪”作响。满天星不断感受着来自湘莲的温暖与冰凉,柔软与结实,滑腻与艰涩,白若美玉与艳若桃花。那是三个接近全裸的身体或者尸体,那是三个年轻或者苍老的身体或者灵魂。那一刻河滩已经不存在。荷花岘已经不存在。荷洲镇已经不存在。世界已经不存在。湘莲、满天星和何塘晏已经不存在。那是彻底的黑暗。彻底的虚无。尘埃。生命。死亡。思想。光线。时间。空间。轮回。科学。宗教。虚无。所有的一切。宇宙间空空荡荡。却有歌声从地下悠悠飘出,直接刺进骨头。

一道光柱再一次从河滩上空直射而下!确切说是光圈,白色的光圈,罩住三条白色的鱼。三条白色的已经褪掉全部衣衫的一丝不挂的鱼。满天星和何塘晏霎时停下来,他们的身体在刹那间冰冻融化膨胀收缩再冰冻再融化再膨胀再收缩……湘莲却毫不理会,她甩着一头黑发,双乳间的一颗红痣在长发中闪躲跳跃不止;她春桃般小巧的乳房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乳尖上滴下清澈的露珠;她的腹股沟有着美妙动人的弧线,那弧线变幻莫测,光影陆离;她的皮肤细得像绸,白得如蓝,几近透明;她的肚脐就像一湾干涸的小湖,一点一点深入进去;她的屁股翘成鲜嫩多汁的花蕾,小腹平滑如一块温润的美玉;她的小腹下面有一丛淡褐色柔软的阴影,河滩上起了雾,那里湿漉漉一片,风景迷人……

她的脸上,仍然挂着虞姬的油彩。

第二天满天星和何塘晏忙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从录放机里放出湘莲的虞姬之音。满天星颓然坐到地上,问何塘晏:“怎么回事?”何塘晏无辜地摇摇头。说话时他们猫在满天星的独间屋里,两个人大汗淋漓。

晚上,不甘心失败的两个人再试。仍然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似乎那戏声早已追随亡灵而去。或者,收录音根本不可能录出那般凄美之音。

“下个周他们就要出发吗?”“是的。”“还有五六天的时间。”“是的。”“你说何洲镇在这五六天内还会不会死人?”“应该不会。”“就是说,我们再也听不到她唱戏了?”“肯定是这样。”

……

何塘晏在三天以后再一次见到了湘莲。仍然是在夜里,仍然是在临时搭就的戏台上。那是他们以戏班子名义的最后一场演出,更是他们在荷花岘村、在荷洲镇、在温嶝县的最后一场演出。然而表演却并不潦草,每一位演员全都极其认真。他们也知道这相当于最后一次彩排,下次,他们便是歌舞团了,表演的地点,便是千里迢迢的广州了。

他们急匆匆赶来,当然是因为荷花岘又死了人。

死的是满天星。是自杀。他用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切开了自己33岁的肚腹。先横着一刀,再竖着一刀。肠子流了满地,场面阴森惨烈。他的母亲王兰用清水将地面冲了整整一天,那水仍然是粉红色的,粉红色的水,鼓起一个个“嘭嘭”作响的气泡。

这也是湘莲最后一次在戏台上唱戏。她穿着戏服飘到台上,自然流畅地甩开了长袖。她的动作柔和舒展,与几天前河滩上的疯狂判若两人。她的脸上依然抹着厚厚的油彩,你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何塘晏突然想起来,他和满天星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没有上妆的小名叫做湘莲的女孩。

湘莲唱起来了。她的眼睛巡视台下,寻找着何塘晏和满天星。她看到了何塘晏,她笑了。油彩后面的微笑真诚并且苦寂,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转霎间被突来的大雨浇灭。她继续寻找。她的油彩开始严峻和哀伤。“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那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哀伤,那哀伤足以击毁一切。她开始在戏台上急急寻找,身体转着圆圈,像飘落河面的一片荷瓣。四句唱完,并不停歇。“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不顾戏台一角头头的手势,只顾沉浸在一个奇异并且绝望的故事之中。舞台再一次飘浮起来,距离何塘晏越来越远,何塘晏茫然地伸手去抓,他只抓到了无边的虚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湘莲开始唱第三遍,每个人都看到,两滴眼泪突然从她的眼角跌落。空中的眼泪被她挥出的宝剑斩成雨丝,悄悄洒落她华美艳丽的衣衫。湘莲大叫一声,翻转身,宝剑挥向自己的脖子。她的表演是那样到位和逼真,一柱鲜血从她白皙的脖颈喷涌而出,将她染成一朵粉红色的荷花。

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慌乱地冲上了台。有人慌乱地抱起湘莲。何塘晏呆坐不动。他忘记了一切。

两位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过来,将他从地上拉起。何塘晏看看他们,没有说话。一位男人说:“我们怀疑你杀了人。”何塘晏说:“哦。”另一位男人掏出手铐,熟练地扣上他的手腕。何塘晏看一眼桔红色的舞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舞台越来越小,它飘向河滩,飘向天际,像一盏油灯或者一点磷火。何塘晏清清嗓子,突然从胸膛里吼出一串含糊不清的歌词。

“……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嘴里喷射出来的却全是眼泪。

“真是你杀死了满天星?”我问。

“如果是我杀死了他,我还能坐在这里吗?”何塘晏苦笑一下,说,“他真的是自杀。”

“我揣了杀猪刀去找他,他正在翻看着扑克牌。他一边翻看一边喘息,那天他射得又快又多又黏又稠。旁边的桌子上放一瓶未启封的烈性白酒,他转过脸来冲我笑。他说我怎么死不了呢?我怎么死不了呢?我说你马上就要死了。我挥舞着刀子冲上去,却被他一拳打翻在地。他抢过我的刀子,撬开瓶盖,喝一口酒,再切一小块咸鱼干塞进嘴里细细地嚼。他把刀子扔到地上,继续翻看那副扑克牌。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身上有了力气,拾起刀子,重新冲上去。他再一拳把我打倒,再抢过我的刀子,再切一块咸鱼干,再把刀子扔给我。他喝酒又快又猛,两口见底。我在地上躺了半天,第三次抓起刀子,扎向他的脖子。他第三次将我打翻在地,第三次抢过刀子。这次他没有用那把刀子切咸鱼干,他是把那一整片鱼干囫囵塞进嘴里。他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转过头冲我嘻嘻地笑。我问他你笑什么,他说,你没有机会杀我了……你没有机会了。然后他就将刀子切向自己的腹部。先横着一刀,再竖着一刀,刀锋从下往上挑,从肚脐,一直挑到喉咙。他的肚子就像一个装满下货的蛇皮口袋一样被豁开,红的绿的流了一地。最后他把刀子深深地扎进心脏的部位,扎进去,又狠狠地连绞两下。直到那时他的嘴里仍然津津有味地嚼着那片咸鱼干,直到那时他的眼睛仍然笑眯眯地盯着我。他说,你没有机会了……他将嚼烂的热糊糊的咸鱼干全部啐到我的脸上……”

“……”

“你害怕了?”

“……”

“你不用害怕。你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你怕;如果你亲身经历了,你就根本不会害怕。其实满天星说的也对,河就是岸,岸就是河;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有限就是无限,无限就是有限;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看到了湘莲的身子。”

“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我看到了湘莲的身子。”

“可是莲湘为什么要自杀?”

“这件事你得问湘莲。”

“她死了吗?”

“当然死了。那柄道具剑钝得像一根烧火棍,竟也能够割断动脉。死了。所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她只用一段小戏就送走了满天星和自己。所以他们,其实很合算。”

“你说其实很合算?”

“不是吗?”

胶东汉子何塘晏的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他隔着一张桌子,不停地给我夹菜。他一下子要了五瓶高档法国红葡萄酒,为我斟酒时,他像倒白酒一样把红得像血的葡萄酒涨得高出了杯口。他现在是一家私营工艺品厂的厂长,事业蒸蒸日上。他告诉我,他们厂主要生产只有火柴盒大小的水晶棺材和用上等亚麻扎制而成的只有香烟盒高的仿真纸扎,这些工艺品栩栩如生,深受客户们喜爱。他说他们的产品已经远销越南日本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古巴朝鲜庐旺达土库曼斯坦吉尔吉斯斯坦挪威南非新加坡菲律宾等等等等,他说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在短时间内迅速打开国内市场以满足普通百姓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双需要。“我们厂的最终目标是——”他顿一顿,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让每一个小康家庭的书桌或者茶几上,都摆一口由我们厂生产的世界上最精致的水晶棺材或者世界上最漂亮的仿真纸扎!”

夜已经很深,窗外点点灯火就像排列无序的萤火虫。我们坐在西郊酒店的贵宾间里推杯换盏,周围一片静寂。那个酒店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子——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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