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茶话(长篇小说)(二等奖)

文/何典

目 录

第一章 梦遗与逃亡

第二章 茶米

第三章 祭父

第四章 头家的夜生活

第五章 说亲

第六章 不敢声张的出走

第七章 蛊

第八章 土匪来了

第九章 过年

第十章 成亲

第十一章 强奸与通奸

第十二章 劫枪

第十三章 围楼五日

第十四章 嚼过的茶叶

第十五章 民团来到婚礼上

第十六章 梦游

第十七章 土楼乡村的盛典

第十八章 爱上头家娘

第十九章 被发现的暗恋

第二十章 夜战

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

第二十二章 鸡毛纷飞

第二十三章 阴谋

第二十四章 五寮坑第一个瞎子

第二十五章 革命

第二十六章 以眼还眼

第二十七章 新主人

第二十八章 高音喇叭传出的秘密

第二十九章 大跃进

第三十章 无可救药

第三十一章 砍掉茶树

第三十二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第三十三章 姜汤与西瓜棋

第三十四章 没有感慨

第三十五章 永远是对的

第三十六章 一条没用的狗

第三十七章 残杀茶树

第三十八章 一夜之间的衰老

第三十九章 大火

第一章 梦遗与逃亡

1

那天晚上,张南清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其实,那还不能说是晚上。张南清走到三楼卧室门前开门时,抬头看了一下屋顶,那里还有一抹光线闪了一下,整座长祥楼的屋顶才黑了下来,就像张南清床上那床大半年没洗的棉被一样,黑乎乎里面点缀着一些可疑的灰白色。

土楼乡村的夏天,夜晚总是来得比较迟。

张南清走进卧室,随手插上了门闩,他很快除去了衫裤,像一个饿汉扑向食物一样,一头钻进了床上的棉被里。

整个人包在黑乎乎的棉被里,张南清的鼻子在轻轻抖动,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股复杂的气味像一床棉被,紧紧把他裹住了。张南清就喜欢这股新鲜而又腥骚的气味,这是他每天晚上在床上辛苦劳动的成果,他一闻到这股气味就会感觉到全身兴奋,身体内部好像有一撮火星,抖抖索索的就要燃烧起来。

张南清翻开了被子,整个人就躺在被子上面,他想象着被子是一具女人的身体,温软舒适,使他全身的肌肉、关节都感到很放松,他的手就开始在下半身活动起来了。

卧室外面的走马廓上不时有人走过去,楼板便发出一阵嘭嘭嘭的声响,张南清的活动几次被迫中断,他发现今天有点不对头,身体迟迟不能进入状态。也许是因为白天干活干得太累了,张南清的手像水磨似地慢慢停了下来,头向旁边一歪,便掉入了睡眠的深渊里。

梦境像傀儡戏的布幕一样徐徐展开,可是只有一阵单调的锣钹声,咙咚咙咚呛,没有出现人物,不知过了多久,张南清终于看到一道女人的身影闪了一闪,好像一只西瓜滚进了他的怀里,他就抱住了那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大口地啃起来。这时,他听到长祥楼外炸开一声巨大而尖锐的土铳,全身不由抽动一下,立即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身体内部喷射出来。

张南清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卧室里充满了一种新鲜的腥气,刺激着他的鼻子,但是他听到了整座土楼里一片闹轰轰的声音。

砰!砰!砰!门上响起一阵鬼催命似的叩打。

“等死啊?快起来!”那是张南清的老爸张三中嘶哑的叫喊。

“快起来,就要没命了你还睡?”张三中的声音急促惊慌。

张南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连忙跳下床,摸黑从地上抓起衫裤,这时土楼天井里传来一阵喧哗的声响,张南清的一只脚怎么也伸不进裤管里,他知道土楼里一定发生了很大的事情,他就打开了门,提着一只裤管走到了走马廊上。

张三中站在走马廊的栏板前对着天井里的人说:“大门别开,千万别开,谁开我先打死谁!”他挥着一双麻杆似的手,像是乞求又像是威胁。

天井里一片嘈杂,张南清听到土楼大门外人声鼎沸,好像是围了千军万马。

“怎啦?”张南清不解地问张三中,“爸,这是怎啦?”

“你和你妹快走,逃回老家梅州去,”张三中叹了一口气,“你舅舅找我算账啦。”

“你说什么梅州?”张南清看到老爸瘦长的脸很像棺材板,在薄薄的月光里绝望地黝

黑着,张南清说:“我舅来了,我走什么走?”

“你舅带着一帮人上门来算帐了!”张三中几乎是喊的,他的声音尖尖的,在这慌乱的夜晚里显得有些吓人。

“算什么帐?我舅来算什么帐?”张南清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只脚伸进裤管里,然后他提起裤子,向张三中走去。

张三中叹了一声,扭头朝另一边的廊道走去,一边走一边喊:“梅枝,梅枝,收抬好啦?你快点啊。”

“你先跟我来。”张三中说。张三中走了几步,发现儿子没跟上,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了。整条走马廊的木板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土楼宁静的夜晚已经支离破碎。

张南清这时才感觉到裤裆里一片冰冷而滑腻,好像是粘着一块糍粑,这使他走起路来甩

不开步子,他有些踉跄地跑上门楼上向外挑出的炮台。这是土楼的了望哨,它像一只篮子高高地吊在土楼的外墙上。张南清俯身往下一看,楼门前的禾埕上火光冲天,许多火把熊熊燃烧,他想这一定就是闽西南土楼乡村传说中的“火把帮”土匪,他看不到举着火把的胳膊,他只看到骑在一匹瘦马上的土匪头被火光映照得英气逼人。

“阿舅!”张南清认出这就是好几年不见的舅舅,他额头上的那块半月形的疤亮闪闪的,让人一下就认出来了。

“阿舅!”张南清又叫了一声。

张南清的舅舅仰起脸庞,对着高高了望哨上的张南清说:“这是我和你老爸之间的恩怨,我不想连累你们,要是想活命,就快逃吧!”

“阿舅……”站在高高了望哨上的张南清,突然感到眩晕,他的声音显得飘忽而无力。他还想再往下说,但是有人拉住了他后面的衣摆,用力一扯,把他从了望哨上拉了下来,他向后趔趄了几步,靠在了走马廊的栏板上才没有跌倒。

“快走,梅枝在祖堂等你了!”张三中吞着口水说,他的嗓子已经喊破了。

这是怎么回事?张南清想问一个明白,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他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长工提上一桶烧滚的水。张三中提着水冲上了望哨,一手敏捷地托起桶底,朝楼外倾倒下桶里的热水,像是一道白瀑布飞泻而下,啪啦一声,水泼在了“火把帮”土匪前面七八步远的地面上,一股热气蒸腾而上,“火把帮”的笑声也冉冉升上了望哨。

“你这不就像是小孩的把戏吗?姐夫。”张南清的舅舅还叫着张南清的父亲“姐夫”,但是语气里分明透出了一种蔑视和嘲弄,他说,“你大概想不到远近闻名的‘火把帮’现在是我张立虎当头家吧?”他说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是照在土楼外墙上的火光那样宏亮。

“想当初,你从梅州逃荒逃到这儿,你昏倒在水沟边,我老爸好心把你背回家,并且收留了你,没想到你假装作一个好人,骗取了我老爸的信任,被招赘入门,我说你比狗不如,你确实没有一点人味,你逼疯我老爸,害死我姐,把我赶出家门,还派人在半路杀我……”张立虎仰头对着了望哨说,他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啦!”张三中哑着嗓子说。他失神呆立在高高的了望哨上,显得孤独无援。

“其实我早料到你会来,”张三中忽然说,“我知道你没死,这几天我右眼跳得厉害,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些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认命了,人是抗不过命的。”张三中说。

2

闽西南土楼乡村绵延几百里,这里是福建、江西、广东三省交接地带,山势蜿蜒,峰峦叠嶂,人们在山谷盆地的土楼里聚族而居,一座土楼就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城堡,二三座土楼往往便是一个村落。

土楼的形状主要有圆形、方形、五凤形,另外还有椭圆形、八卦形、半月形、交椅形等等,同一种形状里又有着不同的变化,可谓千姿百态各具特色,但是它们却又有着明显的共性。土楼只有一个大门,大门一关,里面自成一个世界,外面的一切便全被挡住了。两片大门板又厚又高,通常还包着铁皮,像是两个身穿盔甲的守门武士,楼墙有将近两米的厚度,上面可以摆放一张八仙桌。

走进大门,是楼门厅,这里是全楼的出入通道和休闲场所,两边通常放着长长的木凳,人们无事可做的时候可以坐在这里闲聊。同时还放着米碓、谷砻、石磨和糍粑臼等等,于是便会有这样的景观:妇女在舂米或者磨面,发出一种富有韵律的声音,男人则在谈天说地。

走过楼门厅,两条廊道分向两边,像是两只长长的手臂,把所有的同样形状同样大小的房间搂成了一个圆圈或者方形。一楼是灶间,对外不开窗,对内则用木构直棂窗,一般开得很大,足够采光通风,窗下通常设置了木柜,里面养鸡养兔,上面坐人,一物两用。二楼用来贮藏粮食和堆放农具,俗话叫作“禾仓间”。三楼是卧室,也只有从三楼开始,对外才开了一扇长条形的小窗户。楼里的天井至少有一口井,妇女们在井台四周一边洗菜洗衣,一边闲扯拉呱,这里是土楼里又一个人气旺盛的地方。在土楼的一层,与大门相对的敞厅是祖堂,供奉着祖先牌位,是家族祭祖和议事的地方。如果是较大的土楼,天井中心位置往往建造一座四方形的四架三间两堂式祠堂,既做家庙又做家族“议会”,还可做学堂。

在闽西南乡村散布着数以万计的土楼,它们像是一朵朵巨大的黑蘑菇在山地间默默生长着。这些土楼由红壤土掺上竹片、砂石、糯米粉汤、红糖、蛋清夯造而成,坚固无比。

夯造一座土楼需要不菲的资金,往往历时多年。

张龙祥就是在建造长祥楼的第三年的秋冬之交捡到张三中的。整个张坑村的人都说张龙祥白捡了一个长工。

那时候,长祥楼夯墙夯到第二层,要上棚枕了,主人要请师傅和小工吃喝一顿,杀鸡宰鸭,打糍粑,喝家酿红酒,这叫作”食棚枕酒”。那天一大早,张龙祥翻山越岭到圩上采购食盐,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他走到村口的水渠边,看到地上趴着一个人,姿势像死人一样,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烂,看样子是个外乡人,他猜测这个外乡人肯定是昏迷不醒了,就弯下身子,用手把他整个人翻了过来,摸了摸他的鼻息,这还是个活人。张龙祥是远近闻名的善人,他想也没想,就把这个外乡人背在背上,像是背着一捆柴,背了回去。

张三中喝了一瓢水,吃了一海碗的白米饭之后,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了。他原来是从广东梅州那边走过来的,那年梅州发生旱灾,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张三中的父亲对他说,你往北走,一直走,回祖家看看,也许能从亲人们那里借一些粮食回来救命。张三中的祖辈是一百多年前从闽西南迁到梅州的,对他来说,祖家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父亲告诉他,向北走,向北一直走。他在崇山峻岭之中走了五天五夜,路过一些村落,好心人告诉他,他的祖家还远着呢,有一个老人瘪着嘴,用他父亲一样的口吻说,向北走,向北一直走。他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行走,上路时带的一点干粮早已吃完,他渴了就喝山涧里的水,饿了就摘山上的野果吃,木蕉、桃金娘、板栗、山梨都是他裹腹的上好食品。他知道是离祖家越来越近了,可是他好像陷入了一个迷障,在山里晕头转向的走不出来,走到最后他都忘记走了多少天,身心疲惫,远远的望见一个村落,心里不停地命令自己走下去,走下去,可是刚刚走到村口,突然扑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张三中倒在张坑村的村口,张三中遇到了一个好心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这才有了后面绵绵不尽的故事。

虽然张坑村并不是张三中的祖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闽西南的张氏最早都是从中原迁徙而来的,一千年前是一家,张龙祥对他说,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下来吧,我管你有吃有喝。长祥楼三年才夯到第二层,眼下正是需要壮劳力的时候。张三中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强壮,但是他肯干,能吃苦,很快赢得了张龙祥的极大好感。大家也不顾忌,常常当着张三中的面就对张龙祥说,头家,你捡了个能干的长工啊。张龙祥嘿嘿笑着,心里是很高兴的。

这年入春,长祥楼楼墙高高耸起,已经夯到第三层了,张龙祥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泥匠师傅可以歇一口气了,木匠师傅要开始盖顶了——在屋架椽木上铺钉杉板,这种宽10厘米、厚3厘米、长2米多的杉板俗称角子板,三片对接或者五片对接成一瓦路,然后盖上青瓦片。

盖瓦之后,这也就意味着屋面的工序已经完成,俗话叫作”出水”,按照风俗,主人还要设宴款待师傅小工和亲朋好友,以示庆贺。当然”出水”之后,还有许多活要干。木匠师傅要装楼梯、建楼板、做楼栏与隔扇、装天屏、安门窗、钉天花板,以及室内木质装饰等等,泥匠师傅要挖门窗洞、砌水沟、铺天井、铺廊道、铺禾坪、砌池塘、垒灶,以及粉刷墙内外等等。但是”出水”无疑是夯造一座土楼的比较重要的一个庆典,所以张龙祥很隆重地在尚未竣工的土楼祖堂里摆了六桌酒席,吃吃喝喝,一片欢声笑语。

张龙祥向师傅们敬酒一圈之后,忽然发现张三中没有坐在酒席上,不知躲在哪里,他就悄悄走出了土楼,发现张三中蹲在牛棚前,头低低的,肩膀却是往上一耸一耸,看样子是遇到了伤心事。张龙祥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好像是陪着他一起伤心。张三中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个人,抬头一看正是头家,不由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话里带着哽咽说,有人从梅州传来消息,他父母亲在他上路不久就双双饿死了,他一个大哥跟着别人坐船渡海,准备到南洋去,结果大风把船打翻,人都落海死了。张三中抹着眼泪说,我家人全死了,现在我无家可归了……张龙祥一把把他拉了起来了,似乎想也没想,拍着他的肩膀说,长祥楼建好了,我也给你分一间,你就当我的上门女婿好了!

张龙祥说话算数,待第二年春天,长祥楼完工之后,他分给了张三中一间灶间、禾仓和卧室,同时把女儿许配给他。就这样,张三中在长祥楼有了一块立足之地,他就像一只飞鸟落下的树仔,在长祥楼发了芽,长出小苗,迎风沐雨,慢慢地往上生长,枝叶向天空撑开,根系向两边伸展,终于长成了一棵大树。

在山高水长的闽西南土楼乡村,家族故事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传奇。张三中以上门女婿的身份,表面上委曲求全,暗地里作奸犯科,历经二十多年,终于成为长祥楼的主人,这也只不过是闽西南土楼乡村传奇里的一个小小故事。

3

“兄,你说阿舅和爸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了。”

“你说爸有阿舅说的那么坏吗?”

“我怎么知道有没有那么坏?”

“爸到底做了什么事啊?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真是不明白……”

“那是他们的事,谁弄得明白啊?”

“你说阿舅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别噜嗦好不好啊,他们的事谁弄得明白啊?”

张南清和他妹妹张梅枝在秘密地道里蜷着身子爬行,一前一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张南清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刚才还沉浸在男欢女爱的艳梦里,现在却在狭窄憋闷的暗道里爬行,这其间的变故如此突然,如此迅猛,真是匪夷所思,他心里一片乱糟糟,两腿发软,要不是本能的求生欲望激励着他,他早就爬不动了。

这条暗道始于长祥楼祖堂的一块石板下,是张三中近两年里偷偷挖成的。出口直通山脚,出口处有一蓬乱草,做了恰到好处的遮掩。待兄妹俩从乱草间钻出来,米粒大的草仔挂满了他们的脸庞和衣裤。

这时,月亮降落下去了,而太阳尚未出来接班。张南清感觉到一大片黑暗像牙齿一样咬住了他。他真是被咬住了,一动也不动。

“兄,快紧!”他听到小妹的声音在黑暗中十分尖锐。

就这样离开长祥楼了,父亲说,到梅州去,可是梅州在哪儿呢?张南清知道逃亡的历程开始了,二十多年前父亲从梅州走来,现在他要从这里走回梅州,人生就好像一个圆圈,一个走不出去的圆圈。张南清一片茫然。

“哎呀!”张梅枝又尖叫一声,“兄,那个钱褡掉在地道里啦!”

张南清回头看着山凹里的长祥楼,他只看到黑黑的一圈,土楼内外的骚乱被黑暗隔得很远了,他想长祥楼的大门再厚再坚固,老爸也一定抵挡不住阿舅和他的“火把帮”,只要里面有人把门闩拔掉,阿舅他们一哄而上,老爸就完了,他想阿舅一定不会放过老爸的,不过,老爸也一定不会给阿舅机会的,他可能会从了望哨上跳下去,或者把自己吊在屋梁上。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到底有多大的冤仇?张南清在心里叹了一声。

“兄,钱褡丢了!”张梅枝走到面前说。

“干你佬,丢就丢。”张南清很烦躁地说,“你回去捡啊?”

“兄,你说话怎么这么凶啊?”

“你回去吧,看阿舅怎么收拾你!”

“你说阿舅会对我们怎么样?”

“我哪知道怎么样,他手下那么多男人,一人一口就把你连皮带骨吃了。”

张梅枝生气地瞪了张南清一眼,哼了一声,转头向前走去。

转眼四顾,都是极相似的山峰,一座挨一座一座挤一座,层层叠叠,像圆土楼的屋顶一样给人连绵不绝的感觉。张南清想这是一只更大的土楼,到处是土楼,土楼,土楼,土楼,他想我们走不出土楼了。

兄妹俩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彻底丧失了方向感。他们发现他们走了许多路程,绕来绕去,最终还是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这真是奇怪,张南清想,他想不透这个问题,他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肠胃空得几乎要贴上脊梁骨了。

这时候,张南清靠在一棵树上直喘气。走在前面的张梅枝说:“我不走了,兄。”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说梅州在哪里啊?我们要走多少天?”她回头对张南清说。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张南清有气无力地说。

“你说事情怎么会这样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你别来烦我好不好?”

“我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你回去问阿舅和老爸好了。”

张梅枝站起身,转头向四处望着,她已经看不到长祥楼了,长祥楼像一棵草,掩藏在莽莽苍苍的闽西南深山之中。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面前的景物好像在颤动,她回头对张南清说:“你说,现在老爸怎么样了?”

张南清没说话,他不想说,他又想到这一天一夜的逃亡,恍若隔世。

张梅枝默默擦去眼泪,又坐在了地上。

张南清干脆也在树下坐了下来,脚边放着一只古旧的竹箱,做工精细的箱面被手摸得有些光滑,他想起来了,这竹箱是阿舅从长汀城买回来的。张南清把手伸进竹箱里,手指触到一些枝梗柔软的物件。他把它们掏出来塞进嘴巴里嚼咽着,发出酥脆动听的咔咔声。

那是一把茶叶,是他家自做的一种乌龙茶。

在闽西南土楼乡村,人们把茶叶叫作茶米,所谓茶米,茶就像米一样,都是同等重要的。

张南清家里包括整个张坑村,主要从事茶叶生产。长祥楼二楼的禾仓几乎都装了茶,那一包一包卖不掉的茶叶终日散发一种苦涩而微甘的气味,常常把他熏得梦遗。一到摘茶时节,楼前禾埕上晒的是茶菁,楼内天井里晒的是茶菁,祖堂上也堆起山丘般的茶菁,制茶间人进人出茶气烘烘,整只土楼好像在茶水里浸泡着,每一寸空气都充斥浓浓的茶味。那时张南清对茶真是仇恨极了。

但是这时候,他嚼咽着最后一捧茶米,嘴巴里生出满口的唾液,力气在血肉里滋滋地增长着。他用舌头轻轻咂着最后一小团茶渣,一种舒适和温暖传导到全身上下。

“兄,你吃什么?”

“你看这山上山下都是茶树,茶实在是有用啊。”

满山遍地的茶树,青翠欲滴,让张南清在这时候感到亲切极了。外公以前就有这样一座一座的茶山,后来外公的茶山归到老爸名下,茶山出产了一堆堆茶菁,茶菁制成了一包包茶米。

“你吃什么啊,兄?”

“我吃茶米。”

“茶米,茶米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茶米就是米啊。”

茶米,茶米,它就像米一样,帮助张南清抵抗了饥饿。

第二章 茶米

4

天色微亮,茶山上晨雾飘荡,像一群游移不定的白色幽灵,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一株株矮胖的茶树从晨雾中突显出来,一点点的翠绿、一撮撮的翠绿、一片片的翠绿满山遍野地摇晃着,好像发出一种叮叮当当的翠绿的声响。

这就是闽西南土楼乡村的茶山,绵延几百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茶山。但是这里的茶山已经离张南清家的茶山很远很远,在一株茶树下蜷着身子沉睡的张南清此时梦见了张坑村的茶山,高低起伏的茶园,茶树像海浪一样汹涌澎湃……

身处异乡的人总是在梦里回到故乡。

这里是闽西南土楼乡村一个比较大的村落——五寮坑,这时,五寮坑头家的监工张老列晃着肩膀,跟在一群采茶工的后面,踢踢踏踏走上茶山。山风把他宽阔的黑绸衫裤吹得一阵肥一阵瘦,突然他站住了,看见前面的茶树下有两个人,一个蜷着身子,一个弯腰趴在竹箱上,他们显然还没有睡醒。

张南清还沉浸在梦中。不过梦境已从茶山转换到长祥楼,他梦见一把火像蛇一样爬上门楼爬上木梯,二楼禾仓的所有茶米在烈火中劈啪作响,焦香的茶味四处流逸。他看见许多人从土楼里跑出来,他看见老爸很安祥很认命地在火中一动也不动,他看见自己和小妹从杂草丛中钻出来,他还看见自己在逃亡路上步履匆匆。

“哎,哎哎,”张老列走到张南清身边,抬起脚踢了他几脚。

张南清全身一抖,猛地惊醒过来,他满眼眼屎糊得很紧,费力睁开眼睛,太阳光又把他逼得细眯起来。

茶山上雾气飘散了,太阳光金晃晃铺了半面山。

“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干什么?”张老列说,他转头看到了张梅枝,正从竹箱上抬起脑袋,原来是个妹子,头上的发式已经弄乱了。他眼里立刻放出闪闪的光亮,“哼哼,你们是露水夫妻呀。”

“不是,我们不是,我们是张坑村的,她是我小妹。”张南清咬着牙站起身,他看着张老列像发酵面团一样的胖脸,一时无法判断此人的身份,但看样子不是个坏人。

“张坑村是哪里的?你们怎么来到这里?”张老列说。

“我们……我们想去梅州。”张南清说。

“梅州多远啊?呵呵,你们去梅州干什么?”张老列一笑,眼睛便陷落在厚厚的肉窝后面。

“我们,我们家没了,只有回梅州的老家看看。”张南清低低地说。

“梅州很远的,我们这里还要用人,你们不如留在我们这里。”张老列走到张梅枝身边,上下打量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张梅枝两天前精心梳成的“客人头”已经散乱,使她看起来像是生过孩子的妇人,她可怜巴巴地低着头,一脸茫然。

“我们头家是个很好心的人,你们留在这里是不会错的。”张老列说。

“兄,我们……”张梅枝抬起头对张南清说,说了一半就断了,又低下了头。

“我们不去梅州了,梅州在哪我们也不知道,到那里有没有亲人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如就留在这里,”张南清对妹妹说。他肮脏的脸上绽开笑容,感激地拉住张老列的手说:“头家,我们留在这里,我们、饿了……”

“我不是头家,你们叫我列叔就行了,”张老列向前面走去,叫住了一个采茶工,向他拿了两草袋的饭包。

5

在方言里,“寮”是草屋的意思,但是在五寮坑,这里却有五座庞大的圆土楼。从茶山上往下看,一群环环相连的圆屋顶,错落有致,疏密得体,和谐而壮观,像是一朵怒放的梅花,又像是飘浮在空中的神秘异物。走进村寨,举目便是圆圆的土墙,让人分辨不出东西南北,不由有一种恍惚不安的感觉。

张南清跨出的脚在空中停留了一下,他感觉到身体内部有一种东西咕咚往下沉。

前天刚刚逃离土楼,这时候又跨进土楼了。

这是一座陌生的四层土楼,比他家长祥楼更恢宏,更气派。大门门楣上题了三个苍劲大字:浮沉楼。

张南清跨过石门槛时,立即感觉到身子往上浮起,好像空中有一根线系住他,把他提了一提,而当他双脚踩下,整个人在恍惚不安中好像沉了下去。

最后一道夕阳涂抹在披檐上,血红血红,这种熟悉的景象使张南清心里渐渐生出一种温暖如归的感觉。他从肩上卸下装满茶菁的麻袋,长舒一气。

摘茶的人陆续扛着大袋的茶菁回到土楼,门厅和祖堂垒起一袋一袋的茶菁,发散着新鲜而湿润的气味。张南清看到他妹妹张梅枝是和张老列一道空手走回来的,那个竹箱被张老列提在手上。

“头家,”他连忙迎上去。

“我不是头家,你叫我列叔就行了。”张老列说。

“哦,列叔。”

“我带你们去见头家,头家是我表哥呢,他是个很好心的人。”

“列叔,”张南清说,“你也真是一个好心人。”

三双脚在楼梯上发出轻重不一错落有致的声音。这声音使张南清想起叠茶包,一只一只扔上去,啪啪啪地响个不停,两只茶包相撞不仅撞出声音,也撞出了一缕缕茶味。张南清突然闻到茶味,让他一瞬间停住呼吸,一股极其浓郁而清新的芳香像一根棍子对准他的鼻子敲了一下。

那是什么茶啊?张南清发现自己骨髓里对于茶原来是多么的敏感!

走马廊上摆了一张小巧的茶几,上面一套名贵的紫砂壶首先吸引了张南清的眼光,他看到茶壶袅袅升起一缕缕热气,像女人的腰肢在空中婀娜曼舞。茶几旁边的竹椅上躺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目白净,眉毛有如一片泡在水中的纤细的茶叶,显得非常慈善。他两个手指头捏着一只玲珑剔透的小茶杯停在双唇间,极浅极浅地啜了一口,便陶醉地合上眼,两条眉毛像遇水的茶叶一样优美地舒展开来。

“头家,”张老列轻声细语地说,“你昨天交代多找几个帮手,今天我找来了两个人,他们是兄妹,还是我们姓张的宗亲。”

那个竹椅上的中年人就是五寮坑的头家张绳和,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们原来是张坑村的,可是我们家没了,我们想到梅州去……”张南清说,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知道梅州,很远啊。”头家张绳和点点头说,“梅州也是我们客家人的。我们客家人从中原来到这里,不少人后来又迁移到梅州去。你们留在我们五寮坑,我们五寮坑是个好地方。梅州很远的,你们是走不到的。”

“我们先留在这里……”张南清说。

“你们留在这里好好干,我们五寮坑是个好地方,闽西南几百里土楼乡村,你再也找不到比五寮坑更好的地方了。”张绳和说着坐起了身子,看了看张南清,又看了看张梅枝,不由点了点头。“你们多大了?”

“我二十三岁,我妹二十一,”张南清说。

张绳和又点了点头。

张老列推了张南清的肩膀一下,说:“还不赶快谢谢头家?”

“感谢头家。”兄妹齐声地说。

张绳和淡淡一笑,说:“我们都是清河堂张氏,天下张姓都是一家,你们不必客气多礼,只要你们在这里听话肯干就行了。”

6

五寮坑三面环山,只有西面开一个小口,一条坎坎坷坷的小路和一支弯弯曲曲的小溪一起向山外延伸。小溪里有一架古老的水车,转着白花花的流水。三面山像三个人并肩而立,分别叫作公山、公母山、母山,山脚下有三眼泉,注入三口上面相距甚远而下面相通的潭,依次是公潭、公母潭、母潭。三面山的下端是层层梯田,种植水稻,上端则是茶园,金黄和翠绿浑然一体,这种熟悉的农业景观使张南清明白他实际上并没有远离家乡,他依旧处于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崇山峻岭之中,家乡可能就在另外一面的山坳里。

头家张绳和委派张南清干的活十分轻松,大约只需半点钟,而且干完了,就可以整个上午不再干其它的事情。这就是每天卯时之间提一只铜水桶,在山脚的三眼泉下各接九勺水回来。二十七勺正好满一铜桶,而一铜桶水,正好是张绳和一天泡茶的用量。茶道讲究水质,其中以泉水为上,井水次之。

那泉水在五寮坑便只有张绳和一人能够享用。

张绳和是一座精确的时钟,每天准六点起床,在走马廊上站着看看天空,等水提来了,便自己动手烧水。

一个别致的火铜炉,锃亮的炉壁上缠绕着两条龙,一凹一凸,栩栩如生。火铜炉上坐着一只古拙的精铜壶,好像一只长歪的葫芦,壶嘴上轻含一个巧妙的银哨。张绳和揭开桶上的铝盖子,拿起檀香木勺从铜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只见这水永远是这样清、亮、凝,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他徐徐将水倒入精铜壶,壶里传出叮叮咚咚极悦耳的声音。

张南清在一旁听得有些呆了。他看到张绳和神情专注而平静,把水倒入壶后,起身走进一个房间,提出一只精巧的竹篮,半篮子的龙眼干核一个个像褐色的眼珠子一样,坚硬结实。张南清突然想,那要是打在眼睛上,眼睛肯定要瞎掉的。

张绳和抓起一把龙眼干核送进铜炉,引燃。火苗是蓝色的,在褐色的龙眼干核上小心翼翼地颤动,忽然像一只小鸟一下子窜高起来。张南清看到铜炉口火焰闪闪,炉壁上的两条龙也闪射出光亮,仿佛一眨眼就要腾空飞起了。张绳和用修长的两个手指,捏起一粒粒龙眼干核轻轻丢进炉里。这时,壶嘴上的银哨响了,表明水已经烧滚。张绳和起身走进卧室,捧出一只锦缎盒,把一套名贵的紫砂茶壶取出放在小茶几上。

在闽西南土楼乡村,茶就叫作茶米,谁不是天天在喝茶?可是有谁是这样喝茶呢?张南清感到无比惊讶,原来茶有这样的喝法,原来有这样喝茶的人!他想起了老爸,随便抓一把茶就塞进那个肮脏的茶壶,不管水是猴年马月烧的,冲进茶壶,五指捏起茶壶就往豁嘴的茶杯里倒;而自己呢,原来是一点也不喜欢喝茶的,偶尔喝一点,便要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铜炉里的火暗下来了,但铜壶嘴上的银哨还在咝咝作响,好像活泼欢快的鸟鸣。张绳和提起铜壶将茶壶和茶杯洗涮一遍,然后打开有两重罐盖的铝罐,用银匙舀出一匙纤细结实、闪着黑色光泽的茶叶。顿时,茶叶的香气溢满整条走马廓,溢满整座土楼。

把滚水冲入茶壶,立即把茶水倒尽,重新冲入滚水,然后斟茶入杯。在一片鲜醇芬芳的包围之中,张绳和往竹躺椅上躺下来,长舒一声,然后半折起身子,端过一杯茶放在鼻子前面嗅一嗅,这才把茶杯送到他那薄如茶叶的唇边。轻轻嘬一口,咂咂唇舌,只觉得有一股奇香上通鼻脑,下沁心脾,整个人飘飘欲仙。

张绳和就这样开始他每一天的生活。

张绳和的先祖是南北朝时期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先于闽西宁化拓荒、繁衍,后有一脉支系流向台湾,一脉支系流向广东又折回闽西南交界地区,这也就是五寮坑一世祖。族谱载至张绳和已有三十九世。他从懂事起就知道,五寮坑的五座土楼、上千亩茶山和七百亩稻田都是属于他老爸的,而这一切这时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因为老爸已经作古,他成为五寮坑这个小小王国的最高统治者。

张绳和是在完婚后开始嗜茶如命的。他的妻子是永定一个江姓茶商的女儿,名字正好叫作一个“茶”字。

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婚礼仪式繁杂而冗长。从清晨折腾到晚上,年方二十的张绳和又疲惫又亢奋,他多么想把自己和新娘子关进四楼的新房,在床上做一场急切的渲泄,那一时刻他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了,可是他们还要端着大红茶盘,一桌一桌地轮下去,向每个食客敬茶,同时接受他们粗俗的调侃与善意的祝福。临近子夜,宴席终于散去了。新娘子在张绳和笨拙而又有力的剥夺下,终于袒露出丰满性感的肉体,他全身打颤地把自己贴上去,他脑里不停地旋转着这样一个词语:吃茶,吃茶,吃茶。喝下一杯茶是吃茶,把新娘子江茶干掉也是吃茶。张绳和渴望的是后者。然而他太急切了,好像往茶壶里冲水,匆忙之间把滚水冲到了茶壶外。初次的失败使他一直失败下来。他一直想着吃茶、吃茶、吃茶,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往肚子里送下一杯又一杯的茶水,满肚子咕噜作响的茶水使他产生一种自己是吃茶大仙的感觉。他确实也成了吃茶大仙。有一天,他在二楼的一个茶仓数点茶包。小小的房子里溢满茶香。妻子江茶此时正好从门前走马廊走过,他立即把她叫进来。江茶这个“茶”字以及真实的茶香一起刺激着他的欲望。他把江茶搬倒在茶包堆起的茶山上。他感觉自己提起了一壶沸腾不已的水,准确地冲入茶壶。啊,好香的茶!这是他第一次的成功。从此他只有把妻子江茶拉到茶仓的茶包上,他才能得心应手地泡一壶好茶。一年后,江茶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十多岁的时候病死了,江茶也就生过这么一个儿子。江茶好像一把茶,越泡越淡味,终于让张绳和不喜欢喝了。与此同时,他对于另外那种从山上常绿灌木生长出来、经过精细加工的茶日益上瘾。茶就这么像饭菜一样进入他的生活,而江茶逐渐变得古怪以至精神失常,好像一把走味发霉的茶,被随便扔在哪儿的角落里。

精美的乌龙茶胜似琼浆玉液,在张绳和身体内部舒缓地流动。张绳和听着它们像温存的手轻轻抚爱胃肠肝脾而发出美妙声音。他就这样躺在竹椅上,像一片茶叶躺在茶壶里静静不动。多年来,他一次也未曾吃过早饭,只要喝几杯茶就行了。

茶其实也就是饭。茶米,茶米,茶也就是米。茶米,这真是一个寓意深远的叫法,茶香时时缭绕着张绳和全身。

第三章 祭父

7

张南清走在五寮坑五座圆土楼之间,总是感到晕头转向而又恍惚不安,圆圆的楼墙,环环相连,给人一种无始无终的感觉。可是他没事,就喜欢在村寨里走走。人生的变故像是一场噩梦,把他抛弃在这个地方,他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五寮坑第一座土楼叫浮沉楼,处于“梅花”花心位置也就是整个村寨的中心位置,大门对着母山一块低矮的丘陵,那山势犹如蜈蚣缓缓爬行,风水先生称之为“蜈蚣吐珠地”。浮沉楼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高四层,每层36个房间,现在主要归头家张绳和使用,一楼和二楼全用作茶仓,三楼住了他几个至亲的心腹,四楼则只住了他一个人。浮沉楼建成不久,张氏族人又有了财力,随即在它的右上方动工夯建新一座圆楼,叫浮祥楼,高三层,每层26个房间,现在住着张绳和五服内的亲戚。在浮沉楼的左上方是浮禄楼,三层高,每层26个房间,在左下方的是浮寿楼,高还是三层,每层26个房间,浮昌楼在右下方,仍旧是三层,每层有32个房间。

这些土楼里的张姓人,几乎所有人之间都有着亲戚关系,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只不过亲疏不同罢了,他们都是张绳和的雇工,每天为张绳和出工干活,在管家的安排下,每人有不同的分工,然后根据劳动量,按时从张绳和那里领取稻米和钞票。张绳和是头家,也是族长,他待人和气,深居简出,主要是通过管家、监工管理着整个五寮坑,大家心甘情愿而又勤勤恳恳地为他干活。五寮坑的生活似乎每一天都是相似的,就像三面山上的太阳,每天升起,落下,如此周而复始,平静而又单调。

但是,张南清还是发现了五寮坑和家乡张坑的不同之处,这主要体现在两个头家的身上。不管怎么样,老爸张三中大小也是一个头家,可是他和张绳和一比,太不相同了!张绳和养尊处优,每天躺在竹椅上慢慢地品茶,享受着神仙一般的生活,而老爸每天和雇工一起出工收工,身上不是泥土就是茶梗,似乎从来就没有干净过,他哪里有一点头家的味道呢?张南清想,我和小妹也都是他的雇工,其实他也是他自己的雇工,头家把自己当成雇工,以身作则地干活,结果是所有的雇工都不喜欢他,当面背后都在说他的不是,为人咸湿,待人凶狠,派活太重,没有人情味……张南清不知道现在老爸怎么样了,他想,像他那样子活着,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也许阿舅早就该来了,他心里不由暗自庆幸逃出了长祥楼,逃出了老爸的管制,可是这样一想,又随即感到不安,老爸毕竟是老爸,对他的下落一点也不悲伤,无动于衷甚至感到庆幸,这是不是有些不孝呢?

张南清每天从他住的浮祥楼走出来,脑子里总是塞满稻草似的,一片乱糟糟,只有在五座土楼之间走上几趟,他才会渐渐忘记那些有关老爸和往事的纠缠不清的问题,面对现实地想一些事。

这天上午,张南清走到浮昌楼边侧的一排茅厕前,感觉到一阵尿意,准备走进一间茅厕,这时另一间的茅厕里站起了一个人,用客家话叫了对他一声:“阿清头。”

张南清一看正是管家张立端,连忙恭敬地叫道:“立端公。”

张立端从茅厕里走了出来,两手扎着布腰带,脸上带着一种若无若有的笑意。他是头家张绳和的堂叔,脸尖尖的,身子很瘦,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好像是一个纸剪出来的纸人。

“立端公,你也来了?你今天脸色很好啊,”张南清脸上堆满着笑容,对张管家轻轻哈着腰表示敬意。

张立端扎紧了布腰带,他抬起一只手拍了拍张南清的肩膀,说:“你说你是从张坑来的?

那个张三中是你什么人?”

“是我老爸,”

“哦,我昨天在博平圩上听人说了,你老爸和你阿舅,自家人也结冤仇,你老爸从了望哨上跳下来,死了……”

张南清猛地一惊,他虽然多次设想过老爸的结局,知道他必死无疑,但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死讯,还是愣住了。

“唉,自家人搞成这样子,真惨,真惨啊,”张立端尖瘦的脸上布满了同情,又拍了一下张南清的肩膀,他说,“你来这里碰上了一个好心的头家,你就在这边好好干吧。”

“真惨啊,唉,”张立端叹了一声。

张南清不停地点着头,他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还对张管家不停地微笑着。

张立端转身走了,他削瘦的背影消失在一座土楼的楼墙后面。

张南清眨了一下眼睛,一颗眼泪缓缓掉了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还会为父亲的死流泪。

8

疏星朗月,五寮坑沐浴在一片寂静的月光里,好像一个辛苦劳作一天的人,安然地入睡了,那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和偶尔的狗吠,就是他酣睡中的鼾声。

张南清和妹妹张梅枝走到公母山脚下,选择了一块较为平缓的坡地,摆上了一碗米饭,点燃了两把香烛,把烛插在地上,一人分了一把香拿在手上。他们准备在这里祭拜父亲。

父亲的死是他们意料中的,但是父亲的死讯在广阔的闽西南土楼乡村辗转流传,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还是感到悲伤。据说父亲跳下了望哨死后,阿舅用脚踢了踢了他的脚,带着哽咽说,你做人要不是那么黑心,那么贪心,怎么会有今天呢?阿舅让他的“火把帮”兄弟从长祥楼里抬出老爸多年前已经为自己备下的棺材,入殓之后抬到山上埋葬。

坡地上铺满了月光,好像水一样流淌着。

“这个方向不对,”张南清看了看,低下身子把地上那碗米饭掉转了一个方向,他说,“张坑应该是这个方向。”

“是这个方向吗?到处是山,我都辨别不出方向了。”张梅枝说。

“应该是这个方向,我肯定,”张南清很有把握地说,“从这座山翻过去,一直走,一直往前走,我想就能走到张坑了。”

“你说,现在张坑、还有长祥楼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张南清摇摇头。

兄妹俩平静地摇着手中的香,向着家乡张坑的方向拜了拜,然后一起跪下来,在地上叩了三次头,又起身拜了拜,把香插在那碗米饭的两旁。

这样,祭拜仪式就结束了。对兄妹俩来说,他们只能用这简化的仪式略表一点孝心,这也意味着过去生活的彻底结束。

他们掉头往村寨里走,一路上没有说话,听着脚下沙啦沙啦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幽清。月光打在他们身上,投在地上的身影时长时短。

走到村口,张南清看到五座土楼的屋顶在月光里黑得耀眼,它们一圈一圈的,像是一条蜷伏的大蟒蛇,随时会跳起来,扑向面前的猎物。张南清心里暗自一惊,突然愣住了。

“兄,你怎么了?”

“哦,我没什么……”

张梅枝定定看着张南清说:“你说,阿舅知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来害我们?”

“他是跟老爸有冤仇,现在都了了,”张南清说,“他要是跟我们也有冤仇,就不会放我们走了,他来害我们做什么?那只是他们之间的恩怨。”

“那他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来接我们回到长祥楼?”

张南清笑了一声,说:“你真是会做梦。”

“我会做梦,可我从来就没梦到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张梅枝说。

“这是命。”张南清低低地说。

“命。”他又说了一遍。

张梅枝发现哥哥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气息,使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大她两岁的哥哥,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长者。

9

上午的浮祥楼仿佛一座空城,静寂无声。张南清走到廊上对准尿桶撒尿,他看到楼门厅上几只鸡很无聊地走来走去,他还看到天井内的禾埕上有几个人用双手捧起一大棒茶菁,快速地上下摆动,把它们纷纷抖落。

在长祥楼总是干活干活干不完的活,现在为头家提了水回来,他就闲下来了,闲着没事做,他竟感到骨头好像有些发胀、发酸。

张南清从三楼下到二楼,忽然鼻子一阵发痒,哈——啾,打出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二楼是茶仓,空气中的茶味浓得像一堵墙,猛地把他拦了下来。张南清揉了揉鼻子,这时他听到楼梯角的一间茶仓里发出一种异样的声音,仿佛两只发情的老鼠在交缠打斗。他好奇地走到那茶仓的直棂窗前,一部鸡窝似的乱发首先扑入他的眼帘。那头发左右甩动了几下,缓缓转过脸来,张南清立即看到那是一张古怪阴冷的妇人脸,削瘦尖溜,眼睛如两粒龙眼干核,生硬无神,只有嘴边浮荡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你是谁?”她也看到了张南清,声音冷得像从地窖里冒出来一样。

“我……”张南清迟疑一下,他想她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疯茶婆——头家张绳和的老婆江茶。“我,我是新来的。”张南清说。疯茶婆又发出那种老鼠发情似的声音,她嘴里咀嚼着大把的茶叶,那团茶渣缓缓下到脖子,凸出一个男人似的喉结,然后掉到肚子里去,咕咚一声,连张南清好像都听到这一声响。

“头家娘,”张南清叫了她一声。

疯茶婆好像愣了一下。

“头家娘,”

“你叫我什么?真趣味。”疯茶婆坐在茶包上,向张南清伸长了脖子,“你叫我头家娘,头家娘,嘿嘿,头家娘。”

疯茶婆从茶包上滑下来,向门走了过来,她朝廊道上的张南清伸出两支枯树枝般的手臂,叫了一声:“我的儿。”

我的儿,她咬音咬得很准,张南清不由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向楼梯口大步走去。

疯茶婆打开了门,对着张南清的背影说:“别跑,我的儿。”

张南清像突然被抽紧的陀螺,一下猛跑起来,抓着楼梯扶手,几乎是跳跃似地三下五下跳到了一楼廊台上。他回头一看,疯茶婆并没有追下来,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他还是大步向楼门厅走去,走出了浮祥楼。

土楼的外墙上满是太阳光,晃得张南清有些睁不开眼。他看到张管家从浮昌楼边上的茅厕边走过来,好像每次看到张管家,他都是刚刚从茅厕里走出来,他心里暗想,张管家吃的都屙掉了,难怪他永远是那么瘦。

“立端公,”张南清站在那里,等着张立端走过来时,恭敬地叫了一声。

“阿清头,你最轻松了,提完了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五寮坑再也没有谁比你舒服了。”张立端说。

“都是立端公对我的照顾啦,”张南清说。

“哦,这都是头家安排的,你要感谢头家。”

张南清点了点头,回头望了望浮祥楼的大门,说:“我刚才在二楼一间茶仓里看到了、看到了头家娘。”

“可怜她儿子死掉之后,就变得神志不清,”张立端沉着脸说,“她原来心地不错的,以后你再看到她,不要跟她搭话就行了。”

“立端公,你说我们头家是这么好的人,怎么不再娶妻生个儿子?”

“这是头家的事,你不要多嘴。”

“是是是,”张南清连声地说。

“你过一阵子到我家卧室来一下,”张立端说。

“立端公有什么事吗?我现在马上就跟你去。”

张南清跟着张立端走进了浮沉楼,走上了他三楼的卧室。张立端在床上趴了下来,对张南清说:“这些天我感觉骨头很酸,你来给我捶捶背。”

卧室里有一种怪味,像是药味和体臭的混合气味,张南清的鼻子感觉到很难受,他趁张立端趴在床上不在意,从茶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嘴里,轻轻咀嚼着,茶叶的气味慢慢充满了他所有的感觉器官,房间里的那股怪味被排斥出去了。

张南清站到床边,握紧了拳头,在张立端的背上轻轻地敲着。他不敢使劲,张立端背上没有什么肉,拳头落在骨头上,发出一种嘭嘭嘭的声响。

“好,很好,很好,”趴着身子的张立端连声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向张南清的大腿根抓来。张南清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想移动一下身子,摆脱那只像龟壳一样的手,但是他没有动,只是嘴巴里在咀嚼着茶叶,身子一下也没有动。

张立端的手突然抓住了张南清的阴茎,虽然隔着布匹,但是他还是把它全部都抓在了手里。他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发出了一阵愉快的笑声。

“呵呵呵,有意思,”张立端说。

张南清突然想把嘴里嚼成一团的茶叶吐到张立端歪着的右脸上,但是他嘴巴不停地动着,茶叶在牙齿之间磨成了一团渣,他并没有把它吐出来,要命的是,他感觉到那东西被张管家抓在手里,好像一点一点变得坚硬,有一种快感从那里传开来,像水一样向全身慢慢地流去。

他把张管家的手想像成了自己的手,自己的手不也是经常在那里活动吗?现在,别人的手代替了自己的手,自己更省事了。

“阿清头,还是童子鸡吧?在这里好好干,什么时阵我替你张罗讨个老婆。”张立端说。

“感谢立端公啊,”张南清说。

张立端突然松了手,坐起身子说:“行了,我感觉到骨头舒畅多了。”他很满意地对张南清说,“你先去吧,明天提完水再来。”

张南清走到一楼,走出了浮沉楼,卟的一声,把嘴里嚼烂的茶叶吐到浮寿楼的墙上,好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紧紧粘了那里。

在土黄色的墙上,那团青绿的茶叶显得很抢眼,就像一只愤怒的眼珠子。

第四章 头家的夜生活

10

谈笑声、吆喝声、炒茶匙和茶锅碰撞的铁器响声以及浓得呛鼻的茶气一阵阵从制茶间里溢出来。

张南清走到门口往里边探了一下头,眼睛立即给水蒸气蒙上一层纱似的,看起来朦胧一片,几颗黑脑袋像是在云雾中沉浮。

“你看什么?”有个炒茶师说。

“我看你炒茶,”张南清说,“看样子你是个老师傅。”

那个炒茶师把一个小竹筛上的茶菁倒进茶锅里,一手操起一把炒茶匙来回地翻动。

这是制茶的第一道手续,必须把茶菁炒到半熟变软为止。走进制茶间的张南清终于能够看分明了,他觉得格外亲切,以前家里炒茶也是这样的。他对那炒茶师笑了笑。

有五六个人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大竹筛倾下炒熟的茶菁,他们便用双脚揉。十几只脚在一片热气腾腾的茶菁里踩动,仿佛踩着采茶调的旋律,极娴熟地跳着舞。

“喂,也来试试看!”一个揉茶师冲着张南清说。

“我在家只管炒茶,还从来没揉过茶,”张南清诚实地说,“也没焙过茶。”

焙茶是制茶的最后一道手续。揉好的茶菁被挤出了一些液体,显得湿漉漉的,必需把它们放入烘笼里,搁在小火炉上焙干。

别人都在忙碌着,张南清无所事事地走出了制茶间。

日子过得真快,好像是从那五座土楼后面的三面山上掠过的风,让人抓也抓不住,只能远远望着它的尾巴倏忽而过。张南清到五寮坑落脚,转眼间已经几个月了,在这里要比在长祥楼来得清闲,每天为头家从三眼泉提水回来,然后为管家捶捶背,这日复一日的劳作隐藏着一种无人知晓的乐趣,尽管他心里厌恶张管家那只皱巴巴的手,但他无法拒绝它所带来的刺激,他发现他已经喜欢上了五寮坑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日子。

张南清走在五座土楼之间,已经不会感到晕头转向,他闭着眼睛也能走。有一天,他走在土楼之间,圆圆的楼墙,似乎无始无终,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也许人是有前世来生的,那么他的前世也许就是生活在五寮坑,而来生,他希望能过上头家张绳和那样的日子。

有一天早上,张南清准时为头家提水回来,他悄悄站在一边,看着头家细致考究地烧水、洗茶壶、然后泡出第一杯茶,静静地品尝着,他屏声静气的,可是头家突然用眼角的余光发现了他。

“过来,”头家张绳和轻唤一声。

张南清心里忐忑不安,两只腿一下子变得非常沉重,好像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头家的身边,他听到自己心里砰砰地跳个不停。

张绳和从竹椅上折起身子,和颜悦色地说:“你要不要喝一杯?”

头家的声音有些女声女气,张南清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停地摇着头说:“不不不,感谢头家。”

“来,喝一杯,”张绳和倒了一杯茶,向张南清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南清全身在发抖,他感觉到那杯澄黄的杯好像是一杯毒药。

“喝一杯,很少有人喝到我泡的茶,”张绳和说着,一手端起了茶杯。张南清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了头家递上来的茶杯,他想,就是毒药也要一饮而尽,有如古早时候皇帝钦赐的毒酒,闭着眼睛一口喝了它。张南清闭上了眼睛,把茶杯送到唇边,一口全喝了下去,却是猛地一下睁开眼睛,有一股芳香直捣咽喉,他感觉到全身激凌了一下,好像要跳起来了。

他从没喝过这样好的茶。这茶比皇帝钦赐的毒酒还要好。

“喝茶不能像你这样,先轻轻呷一口,吸一口气,闻闻茶香,然后再啜一口,最后一口才全部喝完,”张绳和笑眉笑眼地说,“你这样哪是喝茶,你这是牛饮水。”

“茶亦有道,喝茶也是有讲究的。你别看这小小的茶叶,它是有灵魂的,要有好水才能让它舒展灵魂。”张绳和说。

张南清满脸羞愧,不过他心里却是非常激动。因为他喝了一杯头家泡的茶,头家是不会随便给人泡茶的。

11

这天给张管家捶背时,张南清忍不住把喝了头家一杯茶的事告诉他。张管家趴在床上,哦哦了两声,说:“连我都很少喝到头家亲手泡的茶。”

张南清坐在床前的一张高背椅上,两手给管家敲着背,心里美滋滋的,头家那杯茶的芳香分明还留在唇齿之间,而且像是在那里长成了牙肉似的,刷也刷不掉了。心里高兴,两只手的起落便又利索又富有节律,好像不是敲背这样的机械劳动,而是擂鼓似的艺术活动。

张管家很满意地哼哼着,他的手又慢慢伸出来了,像乌龟头从壳里探出来,若无其事地搁在张南清的大腿上,在那里轻轻地拍了几下,然后就向两腿之间爬过去,隔着裤子摸着揉着那里面的东西。

“立端公,你说头家泡的茶怎么那么好喝?”张南清说。

“茶好,水好,而且头家懂得茶道。”张立端简捷地说。

“我每天给他提水,哇,那水真是太好了,天皇大帝怕是也没福气喝到这么好的水。”

“哦,那是,”张立端说,他的手暗暗使着劲,手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你知道头家为什么派你提水,把原来的那个人换掉吗?”

“头家是个好心人,”张南清说。

张南清的裤子好像顶起了一只帐篷,张管家的手突然摸进了帐篷里,他不由哆嗦了一下,原来张管家都是在裤子外面摸索,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一下感觉到那东西坚硬地昂起头,好像卟哧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射而出。

“好好好,有意思,”张立端笑着说,他松了手,坐起身,面对着张南清,脸上是一副又满意又陶醉的神情,“阿清头啊,真好。”

张南清身子好像痉挛了那么一下子,现在恢复了平静,他有些慵懒地靠在高背椅上。

“我告诉你,头家有过一个儿子,十来岁的时阵死了,要是现在还活着,可能跟你差不多大了,头家觉得你的脸形有点像他死去的儿子,所以就对你特别关照。”张立端说。

“你好命啊,头家让你提水,不是让你倒马桶,你想提水是多清爽的事情啊。”张立端又说。

张南清看着张管家的嘴巴一呶一呶,嗅着自己裤裆里传出来的气味,他心里想,头家的儿子怎么就那么没福气呢?他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也没福气,我不是头家的儿子。

“立端公,你说头家怎么不想再娶个老婆呢?”

这个问题他问过张管家,那时张管家不回答他,还让他不要多嘴。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同寻常,张管家若有所思地说:“我也猜不出头家的心思。”

“难道头家不喜欢女人?”

“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博平圩上有人按时给头家送女人来呢。”

张南清眼睛瞪大了一点,他从高背椅上挺直了身体,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样的女人啊?是不是圩上花间(妓女院)送来的妓女啊?”

张立端看了看贴在墙上的“春牛堂”老皇历,说:“今晚又该来了。”

“立端公,我从没看过妓女是长什么样子的,你让我看看行不行?”张南清一下来了精神,抓着张管家的一只胳膊,带着一种请求的语气说。

“妓女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又不多长一个东西,你说我怎么让你看?这是头家花钱雇来的女人,你想怎么看?你向雷公借胆了。”

“我是说我远远看一眼就行了,那妓女总要上四楼到头家的房间里,我就躲在你这边的房门前,我只要看一眼就行了。”张南清恳切地说。

“你啊你……”

“我只要远远看一眼就行了。”

张管家摸摸张南清的头说:“阿清头啊,你啊你。”

12

博平圩的花间农历逢十便给五寮坑的头家张绳和送来一个妓女,十多年来没有中断,对博平圩的花间来说,这是一笔大买卖,所以每次都由老鸨亲自送来,一般在傍晚时分就可以来到浮沉楼了。老鸨将妓女送进张绳和的房间,便去找张管家结帐,由张管家安排食宿,次日上午再领着妓女回到圩上。

张绳和喜欢丰满的女人,胸大是最主要的标准,老鸨早就摸透他的口味,每次送来的女人都让他很满意。

这一天,太阳还没有落山,山上、地里和制茶间干活的人都还没有收工,博平圩花间的老鸨就带着一个妓女翻山越岭来到了五寮坑,他们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一边走进村寨,像是两个走亲戚的兄妹。如果是不知道真相的人,谁也看不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老鸨带着妓女熟门熟路地走进浮沉楼,这时浮沉楼的天井一半阴着一半亮着,阳光看起来还有些刺眼。张南清躲在三楼张管家卧室门前的走马廊的一根立柱后面,他紧张地看着对面的楼梯口,那部楼梯通往四楼头家的房间。终于,他听到二楼楼梯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先是看到一个长着稀疏的八字须的中年男人,接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了他的眼帘,他心里格登了一下,这就是妓女?看起来,她就长得像他的妹妹张梅枝一样,身材饱满,胸前的乳房一晃一晃,只不过她的衣着更好一些,她那大面襟衫是用绸缎做的,使她胸部的晃动好像闪射出一种光芒。

老鸨带着那个妓女走上了四楼,张南清就再也看不见了,只听到他们走向头家房间的脚步声,重一下轻一下,像是踩在他的心上,然后脚步声也没有了,他们显然是走进房间了。张南清闭上看得很累的眼睛,靠在立柱上出了一口气。

张立端走出卧室说:“行了,你快从这边的楼梯下去,手脚轻一点。”

夜幕降临,吃完晚饭从浮祥楼走出来的张南清,走在土楼之间的土道上,看着土楼后面的三面山一片黑黝黝的,好像三个沉默不语的老者。张南清走到浮沉楼前,发现它的大门早已关上,在五寮坑它每天晚上都是最早关上大门的,今天比平时关得更早。张南清当然明白其中的缘由,他抬起头,借着淡淡的月光,在高高的土楼墙上寻找头家房间的窗户。

土楼的窗户都很小,从下往上看,像是一个个相似的箱笼。每一扇窗户都是黑黑的一团,看不清是开着还是关着。张南清找不到头家房间的窗户,他想,头家原来是真正懂得享受的人,每天喝好茶,十天还要玩一次妓女。他今天总算是第一次看到了妓女的模样,但是他无法想像头家在床上会怎么样玩妓女,他还没有床笫经验,不过,他想,头家肯定是有很多花招的。头家是一个多懂得享受的人啊。

五寮坑头家张绳和在搂着女人和拿着茶杯的时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面目。老鸨领着妓女走进他的房间之后,他的眼光无声地在妓女身上唰地打了一遍,看了一眼老鸨,后者便知趣地退出,并把房门轻轻带上。头家的房间在土楼的格局里是破例的,一般土楼里的房间大小相同,只有九平方米左右,而张绳和的房间是打通了原来的三间房间组成的,进门的地方便是二三张竹椅,还有一只茶几,靠窗的墙角摆放着一张大床,床前有一排箱子和柜子,上面放着几罐茶叶。

张绳和用手示意妓女吃点放在茶几上的糍粑或者芋卵丸,然后询问妓女的名字和原籍。今天这个妓女告诉他,她叫作翠花,来自闽南海澄,是个福佬人(闽南人),不过能讲一口流利的客家话。张绳和告诉她,茶几上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芋卵丸是他们客家人的特色小吃,她应该尝一尝。翠花走了大老远的路,早已饿坏了,而且她听到过浮沉楼的姐妹们说过,张绳和的晚餐就是吃这些小吃,如果你不吃就只能挨饿了。翠花端起那碗芋卵丸,吃了一小口,感觉到味道很好,便大口地吃了起来。

张绳和看着翠花吃着芋卵丸,神情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者,他说:“你知道这芋卵丸是怎么做出来的吗?说来简单,把芋头蒸熟了,剥去皮毛,放入适量的木薯粉,把芋头碾破,然后不停地搅拌,搅拌成糊一样,包成一个个小圆球,里面包进已经剁碎的五花肉、葱头、花生米等等,如果你想喝汤就放进汤料里煮熟,不想喝汤蒸熟就行了。”他刚刚说完,翠花也正好吃完了,不由让他有些惊讶,“你吃得真快啊。”

翠花咂了一下嘴说:“好吃,真是好吃。”

张绳和笑了一笑,站起身,一手伸到了翠花的腋下,解开她大面襟衫的布扣,张绳和说:“你吃饱了,该让我吃了。”

张绳和眼里闪出茶菁一样的绿光,搂着翠花半推半抱的把她放倒在床上,他脸上浮着一层笑意,从茶罐里抓了一把茶叶塞进嘴里咀嚼着,发出一阵咔咔咔的声响,然后他爬到床上,动作利索地把翠花剥了个一丝不挂,他猛地用手抓住那两只硕大的乳房,摸着、捏着、揉着,突然用舌头尖吐出嘴里那嚼得又细又烂的茶叶浆,一点一点地涂到眼下的乳房上面。翠花从姐妹那里早已听说过张绳和这一招术,所以她躺着一动也不动,茶叶浆涂满了两只乳房,使它们看起来绿得耀眼,像两个怪异的精灵。张绳和对此十分满意,这才分开翠花的双腿,一下插进了她的身体。张绳和总是很快就出来了,今天也不例外,翠花以为完事了,突然张绳和爬起身来,从床前的柜子上抓过一只茶壶,准确无误地把茶壶嘴插入她的下身。翠花身体激凌了一下,不由叫了一声。张绳和笑了,一脸笑得很灿烂。

“人要喝茶,它也要喝茶,”张绳和把隔夜的半壶茶水统统注进翠花的下身,“茶是好东西啊,不喝茶怎么行?”

“你们福佬人也是把茶叫作‘茶米’,跟我们客家人一样,这茶其实也就是米,哪一天都不能少了它啊。”张绳和说。

注入翠花身体的茶水又流了出来,张绳和看着这股茶水流过那白花花的大腿,流到光滑的竹席上,他一脸的坏笑。流到席子上的茶水,渐渐被竹席吸干了。张绳和床上的这张席子不知吸过多少这样流经特殊区域的茶水,竹席里蕴藏了一种特殊的气味。

第五章 说亲

13

张梅枝其实十八九岁就跟外乡来的补锅佬钻过稻草垛,那还是在长祥楼的时候。她知道,要是老妈不早死的话,一定会四处张罗着给她定一门亲,但是老妈在她十三岁那年就死了,老爸好像没有她这个女儿,只是把她当作一个雇工。她也说不上对那个外乡来的补锅佬有什么感情,只觉得他能把自己弄得很舒服,整个人飘飘欲仙,那真是一种享受。

张梅枝来到五寮坑,被安排在伙夫房里淘米、洗菜、洗碗筷,给“伙头君”(厨房大师傅)张大肥打下手。五寮坑的雇工干完活,都是回到自己家中吃饭,但是监工、家兵一帮人是吃公饭的,他们收工回来就来到设在浮禄楼的伙夫房,或坐或蹲,端个大海碗,热闹地吃着公饭。伙夫房还有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每天中午往浮沉楼给头家送午饭,用一只饭甑装五分满的白米饭、几筷子的菜、一碗汤就行了,晚上则给他送一些小吃,在这每天两餐的膳食方面,头家还是很好侍候的。

给头家送饭的是张大肥的女儿张美金,她跟张梅枝同岁,远远看还有些女人的丰姿,走到近前常常令人吓一跳,原来她是个兔唇,上面的嘴唇往上翘着,中间缺了一小角,大家一般都叫她“缺嘴金”。她说话的时候总要用一只手掩着嘴,显得瓮声瓮气的,不过她心地善良,跟张梅枝相处得还不错。

这天晚上,张梅枝坐在卧室里的床边,凑着煤油灯,用针线缝补着一条裤子裂开的线路。张美金突然悄无声息地走进卧室,她感觉到一条幽灵飘了进来,不由吓了一跳,手上的针就刺到了拇指上,一丝血渗了出来。

“哇,你真是吓死人了。”张梅枝说。

张美金掩着嘴嘻嘻笑着,在床上坐了下来,眼光直直地看着张梅枝。

“你看我做什么啊?”

“没什么。”

张梅枝把指头含到嘴里吮吸了一下,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我想问你话,你不能对我说假话啊。”张美金一手掩着豁嘴,“你说过亲没有?”

“没有,”张梅枝硬硬地说,她不知道“缺嘴金”为什么要问这话,好像又是一针刺了她一下,不过这下是刺到她心上,血滴了出来。

“你说我们女人是不是都要嫁给男人啊?”张美金傻傻地问。

张梅枝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但她压抑着没有发作,只是把手上的裤子啪地扔在床上,说:“这些我不懂,你别来问我,要问你去问你妈。”

“有人要给我说一门亲呢,”张美金出神地看着门外廊道上一条昏红的光线,好像是沉浸在一种美妙的遐想之中,她缓缓地站起身,又说,“有人要给我说一门亲呢,”

张美金走出了卧室,向走马廊那头走去。

张梅枝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好像全身四处都长了毛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她在窄小的卧室里走来走去。这时,她想起了跟那个外乡来的补锅佬钻稻草垛的情形,具体过程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和男人肉体接触的那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像雷电一样击中了她,现在,她的身子还是禁不住颤栗了一下。这个晚上她想男人想得厉害,几乎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天,张梅枝红肿着眼睛来到伙夫房,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她在天井的井台边洗着菜,洗着洗着就走神了,一边看着祖堂发呆,一边机械地动着手,把木盆里的蕨菜搓了又搓,几乎都要搓烂了。当她猛醒过来,不由为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

午饭时间到了,张老列是第一个来到伙夫房的,他一眼就发现张梅枝两眼红肿、心神不定,突然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下。

“你干什么?”张梅枝身子向前挺了一下。

“呵呵,我看你呵呵,”张老列暧昧地笑着,“晚上到我房间来一下。”

来到五寮坑之后,张老列对张梅枝一直是很关照的,不过张老列看她的眼神常常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害怕。有一天,张老列叫她晚上到他卧室去,一进门就把她搂到怀里,嘴在她脸上啃着,手一下抓紧她的一只乳房,她不敢叫,只是用力地挣脱出来,还有一个晚上,她准备睡觉,正要关门,突然张老列像是有缩身术一般,嗦地闪进她的卧室,她又惊又恼,却不敢声张,任由他摁倒在床上。张老列四十来岁,老婆早几年病死了,自从他把张梅枝和她哥哥带回五寮坑那天起,他就想让张梅枝来填房。那天晚上,张老列把张梅枝按倒在床上,以为好事告成,非常急迫地先把自己的裤腰带解开了,谁知张梅枝伸手在他裤裆间抓了一下,他身子一抖,竟然早泄了。这之后,张老列再也没到张梅枝的卧室来过,但是在伙夫房、楼门厅或者土楼走马廊上,他还会趁人不注意摸她一把,然后像捡了便宜一样,一脸的坏笑。

张梅枝迎着张老列的眼光,直直地看,看得他先退下阵来了。

“你行吗?”张梅枝说。

“我、我……”

“你能行吗?”

“你来……就行,”张老列的眼神游移不定。

张梅枝心里暗暗发笑。

14

一串脚步声停在张老列卧室门边,他张眼一看,竟然是张梅枝,这真是他没想到的事情,手脚一时有些慌乱。

“你来……坐,”张老列站起身,把张梅枝请进了房间,像是扶着一个老人似的,把她扶到方凳上坐下。

这方凳是张老列刚刚让出来的,张梅枝感觉到屁股上一阵烫热,像是弹跳似的一下站了起来。张老列有些尴尬,说:“你坐床上,坐床上也可以。”

张梅枝就在床铺上坐了下来,偏着头看了看张老列,脸上飘荡着一种洞察一切似的笑意。张梅枝说:“你叫我来,有什么事没有?”

“哦,哦,”张老列做出一种恍然大悟似的样子,“是这样的,我准备为你说一门亲,哦,不不,不是你,是你兄,你兄是属马的吧,也是不小了,应该婚配了,我想把我堂侄女张美金说给他,我堂叔是同意了,张美金也同意了,现在就看你兄了。”

张梅枝想起昨天晚上张美金提起说亲的事,原来他们是相中了哥哥,她说:“这是我兄的事,你去跟他说。”

“这是看得起你兄,他应该很高兴的。”张老列说。

张梅枝不知道哥哥会不会看得上张美金,除了豁嘴,她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女子,可是就这豁嘴,也许就会把哥哥吓得退避三舍。

“我走了,”张梅枝突然站起身说。

“不要啦,再坐一阵子。”张老列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又坐了下来。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摸着,开头有些畏缩,带着试探,渐渐就胆大妄为了。他看到张梅枝的脸泛出家酿红酒那种颜色,微微发出了一种呻吟般的喘息。

“你……你怎么……”张老列声音发抖了,他看着张梅枝像是腊烛熔化一样慢慢倒在了床上,脑袋里嗡的响了一声,一下吹灭桌上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摸到门边,本想把卧室门轻轻关上,谁知用劲过大,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好像全土楼的人都听见了。

张老列靠在门后喘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了一点,这才向床铺摸去。他的一只手还没抓住张梅枝的时候,反而被她抓住了。

“你要对我怎么样?你说,”张梅枝眼睛在黑暗闪了一闪。

“我,我,我要娶你,让你享福,”张老列吞着口水说,呼吸变得越来越急。

“我要你闹闹热热的迎娶我,让我做一个风光的新娘子。”

“行,行,我答应你……”

张老列整个身子压了下来,两只手剥着张梅枝的襟衫布扣,好像快要剥开了,突然一个哆嗦,又要重新开始剥。

“不行,我今天身上来红。”张梅枝用力推开了张老列,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老列叹了一声,失望地从床铺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真的,我不骗你,我都要嫁给你了,改天再来吧,”张梅枝说。

张梅枝离开张老列的卧室之后,就来到浮祥楼找张南清。楼门厅坐着两个吸烟的家兵,其中一个要张梅枝快点出来,因为大门就要关上了。张梅枝大步走上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三楼张南清的卧室前。

张南清是在睡梦中被妹妹叫醒的,他打开门,并没有让张梅枝进来的意思,把她堵在走马廊上,说:“我爱睡死了,你有什么事啊?”

“兄,你想不想讨老婆啊?”

张梅枝问得没头没脑的,张南清愣了一下。

“列叔要把他堂侄女张美金介绍给你啊,”张梅枝说。

张南清眼睛一下瞪大了,面前闪过张美金的豁嘴,他说:“她那豁嘴,我讨不到老婆也不要‘豁嘴金’啊。”

“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

15

张南清再也睡不着了,身子翻来覆去,像是一把半熟不熟的茶菁被炒茶匙不停地翻着。隔几分钟,他就翻身下床,开门走向走马廊的栏板前的尿桶,有时并没有尿意,好长时间也没滴出尿来,他只好左右抖动着手上的东西。

整座土楼沉浸在月色之中,皎洁的月亮挂在圆圆的天井上空。这个月亮跟张南清以前看到的月亮,都是同一个月亮,但是现在,张南清却不是以前那个张南清了。

现在的张南清,心情烦躁,有很多的不满。

他想,张老列真是敢想,居然想把他那个豁嘴的堂侄女塞给我,我是什么人?我会要一个豁嘴的女人吗?每天睡觉一趴到她身上,不是要把我吓得滚下来?他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他把我当作什么人了?这是张南清苦苦想着、非要想明白不可的问题。但是,他越想越不明白。

我是什么人?

这真是一个又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第二天,张南清给头家提水回来,来到伙夫房吃早饭。整个膳厅只有张老列一个人,他端着一只海碗,正往嘴里呼呼哧哧地送着稀饭。

“列叔……”张南清还是叫了一声。

“你吃饭,我给你说一件事,”张老列搁下吃完的饭碗,嘴里咂着,“我有个堂侄女,就是张大肥的女儿张美金,我请人看过八字了,你们还是很相配的。”

张南清低头吃着饭,心想,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想女人想疯了也不会要一个豁嘴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阿清头啊,你来到我们五寮坑落脚,头家对你这么好,大家也都待你不错,张大肥同意了,张美金这妹子也同意了,你看,这是你几世人修来的福份,”张老列说,“你要是成了家,就算在五寮坑有了根基了,这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吧?”

张南清突然砰地搁下饭碗,硬硬地说:“我不要。”他转身走了出去,把张老列剩在那里发呆。

这真是张老列没想到的事情,他原想张南清会感激涕零的,拉着自己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词汇,要是像狗一样有尾巴的话,早都摇起来了,谁知他竟然不知好歹!你呀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一个外乡人,流落到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头家器重你,给了你一碗饭吃,现在许配给你一个老婆,也不要你什么彩礼,几乎是白送给你,这是多大的抬举,你还挑挑捡捡的不要!说实在的,要不是张美金是个豁嘴,你想也别想呢。张老列心里气呼呼的。

张南清心里也是气呼呼的,他走在土楼之间的土道上,脚下踢起了一阵阵尘土。到五寮坑落脚之后,他也想过在这里扎下根来,当个插门女婿什么的,老爸当年不也是插门女婿吗?可是他没想到,有人会把一个破相的女人介绍给他。

张南清当然知道,张老列在五寮坑不是一般的人,他说出来的话是不会再收回去的。这时,他想到了张管家,对呀,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张管家一下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想,张管家如果反对这件事,张老列就会改变主意。

张南清小跑起来,跑到浮沉楼才停了下来。他大步走过楼门厅,从左边的楼梯走上楼,他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过份的声响,因为头家住在四楼,谁也不敢打扰他的。走到三楼张管家的卧室前,他发现门开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只有一股气味飘荡着。这股气味他已经习惯了,他松了口气,从茶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嘴里咀嚼着。

茶叶在嘴里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张南清感觉到心里放松了许多。

一阵脚步声从走马廊上传过来,这是张管家拖沓的脚步声。张南清走到门边迎接他,张管家说:“你来了?我刚到头家那里给他报帐。”他走进卧室,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立端公,有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列叔要把他的堂侄女‘缺嘴金’说亲说给我,”张南清说,“我不要……”

张管家打断张南清的话说:“你不要?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要?”

“我……”张南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张管家会是这种态度,心里都凉了。

“列叔是看得起你啊,看你无爸无母的,对你很同情,如果你在我们五寮坑成了家,你就有根有基了,”张管家一边呷着茶一边说,“阿清头啊,你有福啊,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呵呵呵,你真让人羡慕。”

看着张管家瘪着嘴发笑的样子,张南清心里空空荡荡的,嘴里已经嚼烂的茶叶好像堵住了他的咽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五寮坑是一块风水宝地,你能在这里扎下根来,这是你几世人修来的福份啊。”张管家说,他的用词跟张老列有着惊人的相似。

第六章 不敢声张的出走

16

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这个问题让张南清痛苦地想了好几个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得他脑子里一片嗡嗡直响,好像一群狂蜂在飞舞。

他决定不再想下去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决定:离开五寮坑。

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只有呆在这里才能活得下去?我不相信,闽西南土楼乡村方圆几百里,哪里不是活人的地方?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到梅州老家去,哼,你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这天早上,张南清为头家提水回来,在伙夫房吃早饭时,张老列又向他谈起了说亲的事,并且指着站在天井里的张美金的背影让他看,神色淫秽地说,还不错吧?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股,像一只成熟的桃子,吃起来很爽啊。张南清没有吭声,他就在这时候下定了出走的决心。

张南清吃过早饭回到卧室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肩上搭着一个布袋子便走下楼梯,走出了浮祥楼。他走到村口,看着小溪里的水车哐隆哐隆地转着,有一条土路顺着小溪通向那三面山的缺口处,在五寮坑的这些时日,他已经了解到,走到那里翻上一个山坡,就能走到博平圩上,那博平圩是个繁华所在,头家享受的妓女就是从那里来的,从那里可以通到很多地方去。

小溪流到三面山的缺口处,消失在一篷杂草中。张南清爬上一个小坡地,回头看了看五寮坑,那五座高低错落的土楼,在阳光里一片沉静。他踏上一条山路,走起路来一只手一甩一甩的,搭在肩上的布袋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的背部。

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张南清想。他想,明天早上,头家发现没人给他提水了,整个五寮坑都会知道我出走了,我是什么人?你们把我当作什么人?哼哼,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啊?

张南清赌气走在山路上。

闽西南土楼乡村崇山峻岭,山间的路纵横交错,有的窄得像田埂,有的有一把锄头柄那么宽,有的甚至更宽,路上留着车轮辗过和牛马走过的痕迹。山林茂密,一眼望去尽是青翠的绿色,有些鲜艳的野花突然从树墩上、树杈上长出来,那一点一丛的鲜艳使一片绿色有了点缀,有了更加篷勃的生机。

但是这些山野景色并不能使张南清的心情变好起来,他仍旧不停地想着,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山间空气清新,竹木散发出一种沁人肺腑的气息,好像可以让人的肚子慢慢地饱起来。张南清一边走着,一边气咻咻地往外呼着气,一边往鼻子里吸着竹木的气息。他在路边的一泓山泉里捧起水喝了几口,又从布袋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嘴里咀嚼着。他估计,午饭时分就能走到博平圩上了。

翻过了一座山岭,山脚下是一座圆土楼和一座方土楼,炊烟从土楼里袅袅升起,正午的太阳光刚刚照到土楼上方的坡岭,那炊烟好像被阳光吸了过来,一绺一绺地消融在阳光里。

怎么还没走到博平圩?张南清有些奇怪了,他想问问人,可是土楼在山脚下,顺着猪肠似的山路走下去,不知要走多长时间。

他擦了一把汗,继续往前走。他想,只要走下去,总是能走到博平圩的。

太阳西斜了,张南清还走在两座大山中间一条峡谷似的山路上,他突然有些惊慌了:怎么还没有走到博平圩?是不是走错路了?这么一想,双腿立即变得像土楼里的槌子一样又沉又重,怎么走了半天还没走到博平圩?一定是走错路了。他感到害怕了,他原来以为午饭时分就能走到博平圩了,所以他没有带干粮(其实他在五寮坑也没有什么干粮可带),身上只有几块银元和几张纸钞,布袋子里也只有一套换洗的衫裤和几把茶叶。

他不得不又掏出一把茶叶放在嘴里咀嚼着。

喀嚓喀嚓的咀嚼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很响亮,声音好像被放大了十倍,而且还有了回声,喀嚓——喀嚓……

张南清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他想,完蛋了,天黑也走不到博平圩了……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出走了,你为什么要出走?为什么?为什么?在五寮坑,头家对你很好,张管家也对你很好,你的日子比在长祥楼不知好了多少倍啊,你为什么要出走?你不喜欢“缺嘴金”也不一定就要出走呀?其实“缺嘴金”有什么不好,她就是嘴上少一点肉,别的地方一点也不少,人家不要彩礼的整个人送给你,这是抬举你啊?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在五寮坑你算什么人啊?

张南清听着嘴里那喀嚓喀嚓的声音,山谷里也在回响着,喀——喀——嚓——嚓——,这空洞的声音使他感到恐惧。

喀嚓喀嚓,喀——喀——嚓——嚓——

他觉得那就是他内心里的哭泣。

自责与懊悔,像一条鞭子不断地抽打着他。

张南清颓然在路上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出走?几个月离开长祥楼,那是被迫的,现在你呆在五寮坑多好啊,你为什么要出走?你是跟谁赌气啊?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张南清拔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头发从皮肉里拔出来,他把嘴里的茶叶吐在地上,虚弱地喘着气。

太阳光从山头上倏地消失了,一股山风徐徐吹了过来。张南清突然打了个寒颤,他下了几次决心,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要走出这条山谷,他至少要找到一片茶园过夜。

张南清一边痛骂着自己,一边向前走去。饥饿、懊悔、恐惧、茫然,他感觉到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

走到了岭头上,张南清长长出了一口气,往山脚下看了一眼,眼睛眨了一眨,不由又看了一眼,眼睛猛地一下子瞪大了,天啊,山脚下有五座圆圆的土楼,那不就是五寮坑吗?

他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我在山里走了半天,我最后还是走回了五寮坑,莫非这就是天意?

他激动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这是天意,这是天意啊,我注定不能离开五寮坑,我怎么也走不出五寮坑了。五寮坑是一块风水宝地,我能在这里真是几世人修来的福份。

张南清不再自责,也忘记了饥饿,他迈开步子向山脚下跑去,像一只下山的獐子矫健如飞,他突然跌倒了,整个人便连滚带爬地往下滑,心里求救般焦急地喊着:五寮坑,五寮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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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南清灰头土脸走进五寮坑时,天色已晚,没有人注意到他;当他饥肠辘辘来到伙夫房吃饭时,吃饭的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他盛了一大碗的饭,从桌上的剩菜里挟了最后一筷子五花肉炒笋片,便张开血盆大口,不像是吃,更像是倒地把饭不停地倒进嘴里。张老肥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从哪里舀了一勺子菜,倒在他面前已经空了的菜盆里。他心里热了一下,但是他满嘴是饭,只能感激地看了张老肥一眼。

没有人知道张南清这次秘不声张的出走,他暗自庆幸,走了大半天,他还是走回了五寮坑,要是走到博平圩上,离五寮坑越来越远,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这是他不敢想像的事情。他对自己的意气用事进行了一遍遍的痛骂,他想,一定是有个无所不在的神,冥冥之中指引着他又回到了五寮坑,如若不然,他往前走去,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也许他很快就会饿死路上,或者被华南虎饱餐一顿尸骨不留,或者被土匪一刀刺死弃尸荒野。

张南清站在五寮坑的五座土楼之间,仰起头看着天空,那么高,那么浩瀚,那么神奇莫测,他就这样一直仰头看着,心里涌动着一股崇敬之情。

幸亏我走回五寮坑了,五寮坑是这么好的地方,幸亏啊幸亏。

张南清心中感慨万千。

这天早上,张南清给头家提水回来,像往常一样来到张管家的卧室里,不过他心里多了一份侥幸,他还能来到这里,他觉得他还能来到这里真是一种幸运。

张管家正喝着茶,看到张南清进来,也给他泡了一杯。张南清连忙端起了茶杯,对着张管家点头致意。

“阿清头啊,你的事头家也知道了,他说合过八字,过了年,开春二月就可以办了,”张管家喝着茶说,“阿清头,你好命啊,大冬天来了,天气又黑又冷,你天天晚上可以抱着女人睡觉,那要比偎着一只火笼还舒服啊。”

张南清点了点头。

张管家叹了一声说:“可是你一成家,你就不来给我这个老货子捶背了。”

“立端公,我还是天天来给你捶背。”张南清连忙说。

张管家笑了笑,好像是不大相信张南清的话,他咂着茶水说:“阿清头啊,只要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立端公,你放心,我还会来的,”张南清心头一热,声音有些激动地说,“你对我这么好,我来给你捶捶背,这又算什么啊?我能留在五寮坑,都是头家和你给我的福气,别说给你捶背,就是给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心里也比什么还高兴啊。立端公,你叫我捶背,为什么不叫别人,这真是你看得起我啊。”

张南清没想到自己一口气就说了这么多话,他突然问自己,我是真心的吗?

我是真心的,他想。

18

张老列发现自己低估了张梅枝。她替代张美金给头家送了几天的饭,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这天晚上,张老列到浮寿楼来找她,正好在走马廊上和她相遇,看了看前后没人,张老列就胆大包天地搂住了她,她一下把他推开了,说我要到头家那里。

“你说什么?”张老列愣住了,“你说什么?”

“头家叫我晚上到他那里去,怎么了?”张梅枝偏起头向张老列问道,她的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头家叫你、叫你干什么?”张老列结巴地说。

“我也不知道,你跟着去不就行了?”张梅枝说。

“唔,不,不,你去……”

张老列挥了一下手,张梅枝便从他身边擦了过去,他感觉到有一股气味飘进他的鼻子里,好像什么东西往他心头撞了一下,他突然想伸手抓住张梅枝,可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晃动着一团灰白影子消失在楼梯口。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人走了过来,他才往前走去。

头家找她会有什么事呢?张老列眼前闪过一个模糊的场景,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头家要的东西,谁敢跟他争啊?看来我是没指望了。他后悔着自己没有早点下手,要说机会也不是没有,却是自己在那关头不行了。

张老列灰心丧气地走出浮寿楼,村寨里的土路上月光浮动,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一阵子拉长,一阵子变短,忍不住一声声地叹息。四周围响着青蛙、蟋蟀的鸣叫声,好像是在应和着他的叹息。

浮沉楼的石门槛上站着两个家兵,看到张老列不紧不慢地走着,招手示意他快点走过来,因为浮沉楼就要关上大门了。为了防范盗匪和山上猛兽的侵袭,每天晚上五寮坑的土楼都要准时关门,而浮沉楼是最早关门的。

张老列摇着肥胖的身子跑进浮沉楼,大门在他身后轰地关上,发出一声猛烈的声音。两个家兵抬着一根水桶粗的硬木,插进两边的墙体里,这就是大门的门闩。

一声轰响之后,整座浮沉楼变得安静下来了。一楼、二楼都是黑乎乎的,环环相连的每个房间都贮藏着一包一包的茶叶,在黑暗中散发出一股茶叶的气息。

三楼还有几间卧室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张老列轻手轻脚走到三楼,抬头往四楼看去,四楼头家的房间从门扇上面漏出一道光线,打在栏板的一根立柱上。张老列心乱如麻,他想,张梅枝这时在头家的房间里,他们在干些什么呢?

他眼前又闪过那个场景,这时他看得有些真切了,头家趴在张梅枝身上一起一落,但是一闪而过,他看到的只是那道光线。

张老列的卧室上面正对着头家的房间,他走进卧室后,紧闭了门窗,做贼似的站在墙边,拉长耳朵贴在墙上,听着上面的动静。

耳朵里一阵长久的寂静,静得他的耳膜都有些发痛,这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从墙壁上传来,唧唧吱吱,像是两只老鼠在耳语,别说什么内容,连男女雄雌的声音都分辩不出。张老列叹了一声,从桌上茶壶里倒了一杯茶,这茶从早上泡到现在,茶水浓得发黑,他还是一口喝下了。

第七章 蛊

19

这是个好天气。头家张绳和起床后走出房间,站在走马廊上放眼向屋顶上望去。太阳已经升起在三面山上,金晃晃地照射下来,浮沉楼的那一边屋顶上一片金光,好像在青瓦上滚动着,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那是阳光的声音,张绳和感觉到心情舒畅。

往天井看下去,那口井圆圆的,像是土楼的肚脐,铺着鹅卵石的井台很洁净,有一个中年妇女在那里洗着衣服。祖堂里,墙上挂着开基祖的画像,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供桌上摆着一盘香蕉和柑子,香炉里烧着一把香……

张绳和饶有兴趣地向前走去,走到出挑在外墙上的了望哨,这里是五寮坑的制高点,远可看到三面山缺口处的小坡岭,近可俯瞰整个村寨的情形。

土道上,大人在行走,小孩在奔跑,鸡鸭在觅食,土楼里,女人在天井里洗衣,男人在廊道上泡茶、吸烟、闲聊……整个五寮坑一片安祥的气象。

张绳和走回到房间门前的廊道上,泡茶的水刚刚提回来,清亮亮地闪晃着,他看到张南清正要走下楼梯,就招手让他过来。

“头家你叫我?”张南清大步地走了过来。

张绳和一下想不出有什么事,挥挥手说:“哦,没事,你去吧。”

张南清恭敬地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走下楼梯。张绳和突然想起来了,张梅枝是他的妹妹。他心里对自己说,你怎么变得没记性了?

张梅枝第一次替代张美金来给他送饭时,他一下没注意到已经换人了,听到她开口说“头家我走了”,这才奇怪起来,“缺嘴金”说话会漏风,而这声音却是十分圆润。他定睛一看,原来换了一个妹子。他一下有些看呆了。

头家,你怎么这么看人啊?你没看过我吗?

哦,哦,你是有些面生,又有些面熟……

我跟我兄来这里好久了,我兄就是给你提泉水的那个,我在伙夫房,我叫梅枝。

哦,哦,我想起来了,以后就由你来给我送饭。

张绳和想起来了,梅枝长得像那个他曾经最满意的博平圩妓女,身材饱满,眼睛闪闪发亮,好像会说话一样,声音轻柔,有如他泡茶用的泉水,当然床上功夫也是十分了得,好长时间他对这个博平圩的妓女念念不忘。现在,他恍然看到她又来到他身边了,跟她相比,张梅枝显得年轻一点,神色里多了一些纯朴的本色。

昨天傍晚,张梅枝给他送来两只芋包和一碗仙草冻,他听到小腹里有一个声音响了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她一动也不动,那手多肉,好像没有骨头一样,抓在手里像缅甸玉一样润滑,他说你晚上到我这里来,她说我不要,把手抽了回去,腰肢一扭,转头走了。晚上她来了,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地问,头家你晚上叫我来有什么事?他眯眯地笑着,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好像有些忸怩地坐了下来,他就用手摸她的乳房,她扭着身子,说着不要不要,呼吸像一只小风箱似的,一下一下急促起来。他把她抱到床上,她半推半就的,更挑起了他的欲望。那些从博平圩来的女人在他床上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张梅枝有一下没一下的并不坚决的抵抗,反而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新奇的趣味。

张绳和像往常一样,自己动手烧开泉水,便开始泡茶,悠闲地喝了几杯之后,他突然想到村寨里走走,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到村寨里走走了,五寮坑不大,但是走在村寨里会让他有一种王者的感觉。

当张绳和走出浮沉楼时,五寮坑的男人们已经出工去了,村寨里显得有些空寂。他背着手走在土路上,东看看西望望,有时看到鸡在地上觅食,他也饶有兴趣地停下来看一阵子,有时看到路中间有一块石头,他就弯下身子把石头扔到路边。走在路上的老人、妇女看到头家,都恭敬地向他问好,他一律微微一笑地回礼。

张绳和走进浮祥楼,在楼门厅站了一阵子,掉头出来,又走进了浮禄楼。这座楼的祖堂设成一间学堂,本族的教书先生张其懋正在给十来个学生领读古文——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张先生读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张绳和站在廊道上看到学生都是很认真的样子,嘴巴张得很开,声音发得很响,便不停地点头赞赏,缓缓走了。

头家最后来到浮昌楼,在五寮坑的五座土楼里,它是最迟夯建的,却是最简陋的,连天井里的地都没有填平,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穴,下雨天便成了肮脏的水池。浮昌楼是在张绳和父亲手上夯建的,好像一开工后,父亲就生病了,病恹恹的一直没有起色,到了浮昌楼“出水”那天,父亲突然病逝。父亲的出殡一下成为头等大事,接着他正式接手父亲的职责,每日忙乱,没办法顾上浮昌楼,只能把它草草完工。

楼门厅有个老人在用米碓磨米,他看到头家时说:“头家,好罕啊。”张绳和微微一笑,伸手从谷箩里抓了一把米,看样子成色还不错,又洒了回去。他走到廊道边上,往对面的祖堂和楼上的披檐看了看,然后向楼梯走去。

张绳和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他走到了二楼,有一阵怪异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里,他耸立起耳朵听了听,听不出是什么声音,就好奇地向发出声音的禾仓间走去。

走到直棂窗前往里面一看,张绳和心头不由一缩,他在这里看到了已经许久不见的原配夫人江茶,这个疯茶婆又变了一副形象,头发高高梳起,脸上很干净,身上也很干净,表情呆板无神,她手里捧着一只酒瓮,显然里面没有装酒,而是装了别的东西,那怪异的声音正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疯茶婆没有看到张绳和,但是张绳和看她一眼,却是白日见鬼般的胆战心惊魂飞魄散,慌忙转身走开,大步地走下楼梯,最后几级楼梯干脆就跳了下来,他一跳到廊道上就跑了起来。在灶间里的人看到头家这般慌乱失态,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20

张绳和回到浮沉楼四楼的廊道上,心里还是心有余悸地砰砰直跳,他连喝了几杯茶,稍稍压了惊。他想起来了,疯茶婆那是在做“蛊”,俗话又称作“瓜鬼”,这是一种极为离奇恐怖的秘术。他记得小时候,每当他哭啊吵啊不肯睡觉,母亲说一声“瓜鬼来了”,他立即紧闭嘴巴,不敢出声,直往母亲的怀里钻。

疯茶婆那酒瓮里不知放置了多少虫子!“蛊”的做法有多种多样,在闽西南土楼乡村最常见的做法是这样的:抓来各种各样的毒虫害虫益虫,蛇、蟑螂、蜘蛛、蚱蜢、水蛭、蜥蝎、蜈蚣、蚕蛾、蝎子、蝼蛄、蝙蝠、蚂蟥、蝉子、蟋蟀、蟾蜍、白蚁、蚯蚓、蜻蜓、老鼠、青蛙、壁虎、苍蝇、虱子等等,一百多种虫子一起放在一只密闭的瓦罐里,让它们互相残杀互相吞食,然后念着咒语将瓦罐埋在地下,一年后打开瓦罐,里面只会剩下一只不死之虫,蛇就叫作蛇蛊,虱就叫作虱蛊,更多的情况则是产生一种世间未曾见过的异物,形状如蚕,色泽金光闪闪,这叫作金蚕蛊,据说是所有蛊中最毒的一种,只要取那么一点点,偷偷放在别人的食物之中,此人必定中蛊,中蛊之后总是没来由地肚子痛,然后几年后就会莫明其妙地死亡。做蛊的都是妇人,方言里叫她“瓜鬼婆”,据说“瓜鬼婆”每到一定时间就会因自身蛊气发作而全身发痒难受,非找人放蛊不可,如果找不到仇人放蛊,就随便找一个人,即使是亲生儿子也不能放过,因为她要是不放蛊,自己就会被蛊死。

在张绳和五六岁的时候,五寮坑有一个“瓜鬼婆”,她是从外乡嫁过来的,开头也像所有的土楼女人一样,上山采茶,回家做饭,生儿育女,有一年,先是她儿子被蛇咬死了,接着女儿又被雷电打死,她就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不久就养起蛊来了。女人在养蛊之后,容貌随即会有一种奇怪的变化,这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好像一夜之间,这个“瓜鬼婆”的眉毛全都掉落了,头发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而脸上却长出了好几根杂色的毛,眼睛像炭火一样红,身上的衣服特别干净。那时候,村寨里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害怕她,一看到她就吓得屁滚尿流,夺路就跑,谁也不敢正眼看她一眼,闹夜的小孩一听说“瓜鬼来了”,便再也不敢出声了。一年内,她的公公、丈夫、小叔子接连病死,大家都认为是被她蛊死的,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时候连大人们看到了她,也一个个吓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喘。

为了土楼生活的安宁,张绳和的父亲召集了几个长者在浮沉楼的祖堂秘密商议,毫不费劲地达成共识:“瓜鬼婆”一日不除,五寮坑就一日不宁。他们决定秘密结果“瓜鬼婆”的生命,可是让谁来干呢?连看到她都感到害怕,还有谁敢近到她的身边?这真是个难题。老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是给赏,应该有人愿意干吧?可是张氏族产悬赏十块大洋、二十斗稻米,还是无人问津,张绳和的父亲一下把赏额提到大洋三十块、稻米五十斗,这才有人出来说愿意试一试,这就是张大肥的父亲和叔叔。

这两兄弟在五寮坑一向以胆大闻名,据说夜里到山涧里捉鳖,曾经遇到过鬼,没有被鬼吓死,反而把鬼打跑了。兄弟经过几天的暗中观察与跟踪,掌握了“瓜鬼婆”的活动规律,他们就在“瓜鬼婆”每天傍晚必定经过的一处山坡上挖了一口陷阱,有一人多深,上面覆盖着一层杂草,让人看不出破绽。这天傍晚,“瓜鬼婆”从村寨里走出来,又向着陷阱这边走来了,两兄弟准备了几只大石块、几筐石灰和红土,躲在一座大墓的后面,非常紧张地看着“瓜鬼婆”像幽灵一样地走过来。

“瓜鬼婆”越走越近了,兄弟俩躲在大墓后面,紧张得手心不断地出汗,一只野蜂叮在弟弟的手上,谁也不敢动一动。“瓜鬼婆”昂着头,向陷阱一步一步地走去,突然,呼咙一声,“瓜鬼婆”掉入了陷阱,两兄弟一人抓着一只大石块,一人提着一筐石灰,十万火急地从大墓后面跑了出来,把石头往陷阱里猛砸,把石灰泼到里面,只听到“瓜鬼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们把事先放在大墓后面的石灰、红土一筐筐地提出来,倒在陷阱里。他们终于把陷阱填满了,也就是说,他们终于把“瓜鬼婆”活埋在地里。兄弟俩用锄头把陷阱上面的土一点一点地夯实,从山上推来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上面,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到村寨里领赏。

“瓜鬼婆”死了,她用过的东西被淋了狗血,拿到山上一把火烧光,从此之后,五寮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过,那设计结果“瓜鬼婆”的两兄弟一年后突然暴病身亡,大家猜测是“瓜鬼婆”临死前最后一次放蛊蛊死他们的,这又让五寮坑人担惊受怕了好长一阵子。

现在,疯茶婆开始养蛊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一年之后将使五寮坑陷入恐慌境地,人人谈蛊色变。张绳和不停地喝着茶,一杯接着一杯,他从没有过这样喝茶的,他脑子里不停地在转着:怎么办?怎么办?

张绳和想了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尽早地结果疯茶婆的生命。

可是,张绳和遇到了当年比他父亲更大的难题,一是疯茶婆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二是她养的蛊还未养成,可能除了他还没有别人发现她在养蛊,如果族中长者开会,恐怕不会有谁赞同他把她处死的提议。

张绳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嘴里咀嚼着。他咀嚼茶叶是无声无息的,白利利的牙齿很快把茶叶嚼成了一团茶泥。茶叶的气味,使他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让外乡人张南清找准一个机会,在山林里或者什么地方,干净利索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疯茶婆干掉。

21

疯茶婆从浮昌楼走了出来,像一个纸人似的,向着三面山方向飘去。

从村寨到三面山下的三眼泉,这是张南清每天必走的路线,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可是他悄悄跟在疯茶婆身后,到了一个交叉路口,似乎只是一眨眼,疯茶婆就不见了,好像化作一缕烟雾融入茫茫无际的夜空,或者遁入三百尺的地里。

接连好几个晚上,张南清暗地里跟踪着疯茶婆,跟到半路上,疯茶婆突然不知消失在哪里,自己只好灰溜溜地走回村寨。

他发现,要完成头家委派的秘密任务,原来不像吃点心那么容易。虽然头家没有给他一个时间限制,但是他明白头家的意思,肯定是越快越好。事情好些天没有进展,他害怕头家哪一天突然间问起,心里很急躁,幸好头家好像没这回事一样,从不提及。

有一天吃饭时,张南清突然想起来,他可以试试用“大蛇药”来结果疯茶婆。“大蛇药”又叫作“断肠草”,是山上常见而又剧毒的一种草,在他懂事的时候,家乡张坑有好几个妇女自杀,都是吃的断肠草。如果把断肠草煮成一碗汤让她喝下,她肯定就没命了。可是怎么让她喝下呢?这是个难题。

疯茶婆在村寨里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不过,张南清还是发现她原来也是要吃饭的,浮禄楼大门斜对面有一排猪圈,好几间已经多年没用来养猪了,她就在那里占用了一间,垒了一口不像样的烧柴灶,架了一只又黑又脏的铁锅,她隔几天就在那里煮一锅地瓜,或者烧一锅草仔水。张南清知道,那草仔水是用鱼腥草、六月雪烧的,用以解署清凉,如果把断肠草放到里面煮开,她喝下一碗不就完蛋了?

可是,疯茶婆在猪圈里烧草仔水时,她就坐在地上,愣愣地盯着一个什么东西看,一步也不离开。张南清衣服里揣着一把断肠草,躲在不远处的茅厕后面,心里急得全身发痒,却是无可奈何。烧开草仔水,疯茶婆用一只缺了个角的碗喝了一碗,然后离开猪圈走了,但是那排猪圈前面有好几个妇女站在那里闲聊,张南清也是无法行动,心里真是急得不得了,他真想向那几个饶舌的妇女脆下来,说,拜托你们了,行行好吧,快点离开这里,我要把断肠草放在疯茶婆的草仔水里烧开,让她一口喝下倒地毙命,这是头家信任才交代给我的秘密任务,请你们支持我啊!

不过,天断黑之后,张南清的机会还是来了。他吃了一碗饭就从伙夫房溜出来,猪圈那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猪鼻子拱地的声音。他跳进疯茶婆占用的猪圈,从衣服里抓出那把断肠草,放进铁锅里,在灶洞里点火烧了两片柴,然后跳出猪圈,转头看着四周,以防疯茶婆突然间从哪里窜出来。

两片柴烧完了,张南清松了口气,他又跳进猪圈,用手捞起那把发烫的断肠草,拿到茅厕里扔在茅坑里。他想现在的草仔水变成断肠草水了,疯茶婆过一阵子或者明天来到这里,舀起一碗一口喝下,事情就好看了:突然她全身抽搐一下,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然后两脚一蹬,就到地府见阎罗王去了。

而他就可以到头家那里领赏。想到这里,张南清笑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南清到三眼泉给头家提水,他特意转到猪圈这边看了看,疯茶婆那一锅草仔水还是满满的,没有喝过的迹象,这也就是说,疯茶婆昨天晚上没有再到这边来,今天一个白天,她肯定会到这边来的,来了就免不了要喝水,一喝水……张南清告诉自己别心急,断肠草水在那里等着她,她怎么也是逃不过的。

那天头家第一次把他叫进房间里,神色庄重地说,南清,你到我这里来也有好长一阵子了,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一把称吧,我也就不多说了,现在我有件事要麻烦你,成了之后我会给你奖赏的,你也知道,我老婆已经疯了,我不想让她疯疯癫癫的活在世间上败坏我的形象,我让你把她干掉,你敢不敢?那时他二话没说地应了一声,头家叫我做什么,我哪里有不敢的?

从三眼泉提水回来的路上,张南清心里一片喜悦不停地翻滚,他想,头家交代我办的事情,我办成了,头家不知会有多少高兴啊。他话头话尾听说了妹妹张梅枝这些天时常被头家叫去过夜,也许疯茶婆一死,头家就会将妹妹明媒正娶,那时,他的身份就不一样了。张南清没想到,这日子原来可以过得这么好,越过越好地好起来。

走到浮沉楼的四楼廊道上,张南清放下手中那铜桶的水,头家从竹椅上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头家,我用断肠草把疯茶婆毒死了!但他还是忍住没说,他想,等到发现疯茶婆直挺挺倒在地上,再跑来向头家报喜,效果会更好的。

在膳厅吃早饭时,张南清看到张美金不知为什么进进出出,肥厚的屁股在面前晃来晃去,他小腹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裤裆间好像都有了反应。大人还没有正式地让他们“见一次面”,但他们每天都在碰面,心里知道对方不久之后就是自己的人了,有时一个眼神,一句搭话,都会让人觉得很不自然。

吃过早饭,张南清向浮禄楼走来,他远远看到猪圈里有一条身影晃动了一下,那正是疯茶婆,她席地坐到了地上。他不由放轻脚步声,向猪圈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看到疯茶婆像和尚打坐一样坐在地上,嘴唇嚅动着,不知是在念什么口咒。他想,疯茶婆这种形象,怎么配得上头家呢?确实早就应该像拔草一样把她连根拔掉了。

张南清找到一块地势略高、角度最好的地面,就站在那里望着猪圈里的疯茶婆。疯茶婆好像半天没有动一动,张南清真想为她拿起那只破碗,对她说,你喝呀,草仔水,清凉解渴啊。这时,疯茶婆手向地上伸去,拿起了那只破碗,张南清的心紧了一下,他看到疯茶婆从铁锅里舀起了一碗草仔水,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

疯茶婆端着一碗的草仔水,看也没看,也许水上会有一些灰尘、草梗,但是她根本就不在意,仰起头一口就把一碗的草仔水喝下去,一滴也没有漏到脖子上。

张南清眼睛瞪大了,他开始扳着手指计算时间,通常情况,一碗断肠草水下肚,几分钟内就会有反应。张南清紧张地看着疯茶婆,为了平静一下心情,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撮茶叶,放到嘴里咀嚼着,他随时准备着卟地一声吐出茶叶,然后向疯茶婆跑去,但是茶叶嚼烂了,甚至被他不小心地吞到了肚子里,疯茶婆还是毫无反应,似乎她刚喝下的不是剧毒的断肠草水,而是一碗人参汤。

疯茶婆跨出猪圈,向张南清这边走了过来,她眼睛高高看着天上,走起路来落地无声,而且路线笔直。张南清慌忙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堆在土楼外墙边的一堆烧柴垛后面。疯茶婆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好像女鬼一样一晃而过,身影已飘到前面很远的地方了。

张南清傻眼了。

第八章 土匪来了

22

这些天,张梅枝的心情特别舒畅,她第一次感受到做女人的快乐。

这种快乐并不是从床上得来的,而是从她改变了自己命运的成功感里哗哗哗地流淌出来的。

来到五寮坑之后,面对张老列多次的挑逗与骚扰,张梅枝就知道,她是逃不出男人的,男人那张开的手,合拢起来就是一个陷阱,她迟早是陷阱里的猎物。张老列为人看起来还不错,但是他那发胖的脸和雍肿的身材,实在让她没有激情。既然终归要受制于男人,为什么不主动的来物色男人呢?无意的听说和有心的观察,使她了解到五寮坑最高统治者也是五寮坑最优秀男人的头家张绳和的一些生活状况,她一下子有了目标。

那天,头家突然拉住她的手,她就知道她接近目标了。第一个晚上,她让头家很满意,她能感受得到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满意。十八九岁时和外乡来的补锅佬钻稻草垛的情形,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其实那只不过是对吝啬、刻板的父亲的一种反叛,多少带着儿戏的意味。现在的情形就不一样了,这是自己对命运的把握。

那天晚上,头家从她身上滑下来之后,带着一种餍足和疲惫,微微喘息着。她两手抚摸着涂满茶叶泥的乳房,这些绿色的茶叶泥像网罩一样兜在乳房上,这是头家精心的作品,她把乳房上的茶叶泥搓成一团,堆在手心里让头家看了看,然后一口扑到自己的嘴里。头家笑了,无声地笑了。我不会亏待跟我相好一场的女人,头家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能同床共枕,这是几世人修来的缘。头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最后只说一句,你三天来一次吧。

这天晚上,张梅枝又要到头家那里过夜。她走到浮沉楼前,突然发现面前的一团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自己差点就撞上了,心里不由跳了一下。

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南清。“兄,你吓死我了。”张梅枝伸手在哥哥胳膊上打了一拳。

张南清嘿嘿笑着,声音有些怪怪的,他说:“妹子,你真行。”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啊,”张梅枝说。

“你真行,妹子,嘿嘿,”张南清笑得很暧昧。

“妹子,嗯,反正也没什么……”张南清吞吞吐吐的,“我觉得你真行……”

“我不跟你说了,”张梅枝说着,就向浮沉楼的大门走去。她知道哥哥一定知道了她的事,有些事她也不好跟他说得太多,让他自己慢慢去琢磨吧。她走上了石门槛,坐在楼门厅槌子上吸烟的两个家兵一看到是她,都站起身,客气地向她点头致意。

张南清跟在妹妹后面,慢慢也走到了浮沉楼的石门槛上,楼门厅里两颗烟头一亮一亮的,有一个家兵对他说:“阿清头,你真好命啊。”另一个说:“你们兄妹真行啊。”

“我妹是真行,我不行,唉,我不行啊,”张南清摇着头说。

两个家兵呵呵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

呵呵呵呵,两个家兵一个弯着腰,一个掩着嘴,笑得张南清莫明其妙。

23

五寮坑下了入冬的第一场薄霜。早晨起床,可以看到土楼屋顶上、村路边的草丛上、菜园里的菜叶上,到处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看起来很耀眼,但是太阳金光闪闪升起来,这些薄霜就消失了。

下霜之后,菜园里的芥菜长势特别凶猛,一夜之间就拔高了许多,几乎有了半个人高,菜杆粗硕,菜叶一片片的像旗子一样,肥厚阔大。

五寮坑的冬天并不冷,因为阳光很好,那强劲的阳光慷慨地施舍给土楼子民们无尽的温暖。

白天干活,晚上睡觉。五寮坑人在冬天的晚上睡得更早一些,这一天,虽然天已经黑透了,但是人们刚刚吃完饭不久,女人还没有开始收拾碗筷,村寨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

哐哐哐——哐——

“土匪来了!”敲锣的家兵大喊着,“土匪来了!土匪来了!”

家家户户的男人冲出土楼,有养猪的就把猪圈里的猪往土楼里赶,没养猪的就向三面山缺口处那边张望,在灶间里的女人一边哄着三四岁的孩子,“乖乖,别哭,别怕,”,一边喝斥那些兴奋异常的十来岁的孩子,不让他们往外面跑,“等下土匪把你们都抓去卖,还不怕啊?”

一阵人马从三面山缺口处向五寮坑扑来,马蹄声、脚步声,混乱而杂沓,像一股不大不小的泥石流滚滚而来。

这边一片人叫声、赶猪声,接着,嘭——嘭——嘭——嘭——嘭——五座土楼的大门接连关上,声音就全静寂下来了,土匪袭来的响声被阻挡在厚厚的土墙外面。

张南清从卧室的窗户往下看,看到一群二十多人的土匪已经冲进村寨,有三个头目骑着那种瘦小的杂种马,还有两个人推着两辆板车,更多的人是徒步走来的,手上拿着土铳、铁棍之类的武器。这伙土匪的阵势,看起来不如阿舅那个“火把帮”来得威猛整齐。

土匪头策马在几座土楼大门前转了转,然后停在了浮沉楼的大门前,仰起头对着上面喊道:“哪位是头家?出来说话!”

张管家提着一只有风罩的煤油灯,出现在浮沉楼的了望哨上,向下面问道:“请问何方老大?到敝村有何贵干?”

土匪头哈哈大笑,故意笑得很夸张的样子,他说:“我们是旗鼓山的‘青龙帮’,你们敢是没听说过?在这闽西南土楼乡村,你们只要一打听,没有谁不知道我们的名声,哈哈哈哈!年关快到了,众兄弟想过个好年,今天专门来这里讨一点年货,哈哈哈哈!”

张管家从了望哨退了下去,到头家张绳和房间征询他的意见,过了一阵子,他又出现了。土匪来勒索财物,只要气焰不那么嚣张,一到土楼大门前就乒乒乓乓地放枪,土楼里一般是不组织家兵进行抵抗的(虽然家兵早已严阵以待),多少要给点财物,尽快地把他们打发。

“众兄弟,今年年冬不是很好,见笑了。”张管家大声地说,他向身后挥了挥手,就有两个家兵抬着一麻包的茶叶走上了望哨,抬起茶叶往下扔,接着,又有人抬上两包茶叶、两包稻谷扔了下去。

“杀大猪过大年,没猪叫我们怎么过年?还请头家给我们两头肥猪。”为首的那个土匪头对张管家说。另外两个土匪头在马上指挥着土匪们把了望哨上扔下来的茶叶和稻谷装到板车上。

张管家又退下去了,他来到头家的房间,还没张口,坐在竹椅上喝茶的头家就对他说:“这帮乞丐,给他们算了。”

张管家便退出头家的房间,叫守在走马廊上的几个家兵到一楼绑两头猪上来,他又走到了了望哨上,煤油灯的光亮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土楼墙上,又高又长。

“头家,我说的那两头肥猪呢?”土匪头问。

“不要心急,”张管家说,“不要心急。”

两个家兵前后倒提着被绑住四蹄的一头黑猪,出现在了望哨上。黑猪的嗷嗷叫声,引起土楼下的土匪们一阵喧哗。

“头家,你们直接把猪扔下来就行,要是摔死了,还省得我们动手杀猪呢。”土匪头说。土匪们哈哈笑起来,一个个似乎已经闻到猪肉香了。

“做人要有点良心啊,猪肉让你们吃得高兴,你们却这么狠心,要把猪从这么高的地方扔下去?”张管家说。

土匪们哈哈大笑。

张管家让家兵用一根长长的麻绳绑在猪蹄上,然后把猪一点一点地往下垂落。那黑猪倒垂在空中,于事无补地蹬着蹄子,好像是在表演某种杂技;刚一垂落到地面上,便有个土匪拔出一只雪亮的匕首,一下割断麻绳,两个土匪把吓瘫的黑猪抬上了板车。

第二头猪从了望哨垂挂下来的时候,很生气地蹬了几下腿,然后在空中撒了一泡尿,好像下了一场局部地区的小雨,好几个土匪被淋了一头一脸,哇哇乱叫起来。了望哨上的人都笑了,躲在各间卧室的窗户前的人也都笑了。

这个土匪到来的夜晚给五寮坑人带来了小小的欢乐。

24

剧毒的断肠草毒不死疯茶婆,这使张南清感到非常惊奇,莫非疯茶婆身体内有一种毒,比断肠草还毒?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不敢告诉头家。

那天晚上,土匪来到五寮坑又走了之后,张南清突发奇想,如果土匪把疯茶婆绑架了,让头家交一笔赎金,头家拖缓着时间不交,土匪一气之下把疯茶婆杀了,头家不就达到目的了?但是,土匪怎么会知道那个疯茶婆就是头家的老婆呢?即使知道了,也不一定就能绑架到她,疯茶婆可不是一般的人啊。

张南清继续跟踪疯茶婆,几乎每一次疯茶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次疯茶婆拿着一只小瓦罐走到山上,用手在一片坟墓的四角头地上挖着什么,她弯着身子,头几乎触到地上了,屁股高高地往上翘起来,张南清想这是个下手的好机会了,可是当他找了一块石头,疯茶婆早已不见了,他茫然四顾,只看到一座座像五凤楼形状的坟墓,空寂无人,他急得只好大骂自己饭桶。

有一天,头家漫不经心似地问起那事怎么样了?他额上的汗一下就出来了。头家说,给你一个时间,最迟到明年中元节之前,事情能办好吧?他连声地说,能能能。他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从头家房间门前的走马廊下到三楼,张南清看到张管家从卧室走出来,也是要下楼的样子,就迎上前去,说:“立端公……”

“你几天没来我这里了,阿清头,”张管家说,“我现在有点事,你下午来给我捶捶背。”

“好的,好的,”张南清说,他跟在张管家后边,下了楼梯,走出了浮沉楼。在楼门前分手时,张管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下午来。”他又说:“好的,好的。”

五寮坑冬日的白天过得很快。吃过午饭,张南清从浮禄楼的伙夫房走出来,发现四处是壅塞的太阳光,整个五寮坑显出一种饭后的疲乏,他也感到骨头有些发酸,可是谁来给我捶一捶呢?我只有给人捶背的命,没有有人给我捶背的命啊。

张南清走过浮寿楼的大门,看到五寮坑的剃头匠正在楼门厅给一个孩子理发,他压着孩子的头,手上的推子嚓嚓嚓叫着。

张南清摸了摸头,觉得自己的头发也该理一理了,便走进了浮寿楼的楼门厅。槌子上坐着几个大人,他们都是按顺序等候理发的,看到张南清时,都比较客气地对他笑一笑,问候一声。剃头匠也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身对张南清说:“你也来了?”张南清点点头,便在第一个人的前面坐了下来,也就是说他抢了第一个人的位子。

“立端公叫我等下到他那边,我比较忙,我先剃。”张南清理所当然地说。

没有人说话,楼门厅只有剃头匠手上的推子在叫着,一绺一绺的毛发掉到了地上。

第九章 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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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枝的地位在伙夫房无形中得到极大的提高,洗菜、洗碗筷的杂活她可以不干了,这是她自行减免的,谁也没有吭一声,渐渐的整个伙夫房都听令于她了。她喜欢吃芥菜饭,于是中午和晚上两餐便都煮芥菜饭。

芥菜饭是闽西南土楼乡村很普遍的一种吃法,张梅枝发现五寮坑的芥菜要比家乡张坑的长得粗壮,吃起来味道也更好。每天,张美金都挽着一只大竹篮,提着一把镰刀,走向芥菜地里。割下两棵芥菜就压满了一篮子,像一担稻谷那么重,提回浮禄楼,在天井里洗净了,将梗和叶分开,在伙夫房里先把梗切片下锅爆炒,炒到五分熟,再起锅和菜叶子、米一起合煮,加上几片姜丝、几棵葱、几撮虾米、几勺猪油,煮出来的味道几乎能让人咬断舌头。

煮芥菜饭省事,而且好吃,受到了各个食客的好评,连张管家也对张梅枝竖起了拇指。只有一个人吃着喷香的芥菜饭,心里却觉得很苦。这个人就是张老列,他原来以为张梅枝是他手里的猎物了,十拿九稳跑不掉的,谁知她却一下跑到头家的床上,令他束手无策。

这天晚上,吃饭的人都走了,碗筷叠满了水槽,现在这已不是张梅枝干的活了,她甩着手走出伙夫房,走到楼门前看到张老列脚步蹒跚的走在前面,影子在地上缩缩的一团,她几步就赶上了他,叫了他一声:“列叔。”

张老列回头一看是张梅枝,心情就有些复杂了,只是笑了一笑。

“列叔,你回去睡觉了?”张梅枝无话找着话说,“你做人很好的,我跟头家说过,他也说你这人不错,他还说要在外乡帮你物色看看,给你找个合适的人续弦。”其实她根本就没跟头家说过张老列,这些话都是她临时编出来的,她注意到张老列脸上出现了一种感动的笑意,她接着说,“头家是很关心你的,不过你也不用心急,会有的。”张梅枝的口气像是头家娘一样。

两个人走到一座土楼投下的阴影里,使阴影更黑了一些。张老列脸上微微笑着,心里却是黑影幢幢,他想,以前是他带着她到头家面前说好话,现在则是她在头家面前说他好话,事情就这么轮转了一个来回了。

十二月初十那天,博平圩花间依惯例给头家送来一个妓女,头家说下面就不用再送了,快过年了。这个妓女一双桃花眼,红唇粉脸,看起来妖媚十足,但是身子骨好像没有发育开来,乳房都还有些硬,头家不是太喜欢。头家发现,他还是喜欢张梅枝的,她是个懂得风情的女人。不过,他也觉察到了她的野心。

“有些东西属于你的,你就拿去,有些东西不属于你,你最好想都不要去想,即使你拿到了,最后也还会失去。”这是张绳和多次跟张梅枝说过的一句话。

“头家,能侍候你我就欢喜了,这是我想都想不到的福气,我哪里还敢想太多啊?”张梅枝说。

26

从旧历十二月二十日开始,五寮坑家家户户准备过年了,除尘、置办年货、给孩子添置新衣;二十三日是”神上天”,灶王爷要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情况,各家各户自然都希望灶王爷多说好话,便点燃香烛,呈上供品,灶王爷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心软,自然要”上天奏好事,下地保平安”,皆大欢喜;二十五日就是入了年界,谁也不用出工了,家家户户蒸年糕、炸圆子、买鱼买肉、杀鸡宰鸭,忙得不亦乐乎。

整个五寮坑只有一个闲人,就是张南清。他给头家提水回来,在各座土楼里闲逛着。别人的忙碌越发衬托出他的悠闲。除夕这一天,张南清提了两趟水,因为初一这天什么活也不能干,他要多提一趟水供头家初一使用。

张管家搬着一张竹梯子,在浮沉楼的石门柱上贴对联。他正在贴上联,从上面往下刷着米浆,张南清帮助他按住春联的下端,顺利地把春联紧紧地粘在门柱上。

浮沉楼的楼门联出自教书先生张其懋之手,每个字都像他的脸那么大,看起来正正经经不苟言笑:

浮星宝寨文明盛

沉月鸿门福祉临

大楼的楼门联贴出来之后,各家各户才开始贴自家的春联,灶间门上、禾仓门上、卧室门上、米缸上、壁橱上、猪圈门上、牛棚门上、鸡鸭箱上,都贴上了春联,五寮坑到处是红彤彤一片。

晚饭时分,头家张绳和从四楼下来了,他穿着一身蓝色长衫,显得庄重肃穆,缓缓向祖堂走去,在他身后就跟了一个纵队的人,按尊贵长幼自动排列。他们走到祖堂里,站在五寮坑三个开基祖的画像面前,恭敬地虔诚地注视片刻,那三个祖宗的画像嵌在木框里,由于年深日久,已经模糊不清。张绳和从供桌上拿起一大把香,点燃,一人分了一根,便一起向着祖宗拜了三拜,张绳和一边拜着一边轻声说着:”适逢大年大节,恭请列祖列宗,与儿孙们同乐,一起吃好喝好。”

祭祀祖先完毕,天黑下来了,五座土楼里灯火通明,那煤油灯的芯是要比平时拨得长得多的,各家各户在各自的灶间开始吃年夜饭,大人的祝酒声、小孩的欢叫声响成一片,整个五寮坑就像一个热闹非凡的酒席。

头家张绳和的年夜饭跟往年一样,都是在伙夫房的膳厅吃的,他请了几个没有家室的监工、家兵一起吃,还有张管家、张老列、张南清、张梅枝,正好十个人,圆圆满满的一桌。桌上摆满鸡、鸭、鱼、肉、韭菜、芥菜、炸豆腐、粉条等十二道菜,每一碗都是高高耸起。”来,来,来,你们吃呀,”张绳和不停地招呼大家动筷子,他自己却吃得不多。

张南清、张梅枝兄妹这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突然想起家破父亡,心里暗暗有些伤感。但是吃了几块鸡鸭,喝了几碗红酒,也就渐渐忘记了往事,回到面前的现实里。

大家轮流着向张绳和敬酒,说些祝福和感谢的话。张绳和也轮流着向大家回敬,”我随意喝一口,你一碗喝干,来,来,祝你新年吉祥。”被敬到酒的人都恭敬地站起身,也不管酒量如何,仰起脖子就大口大口地喝,有的喝着喝着,酒从脖子上像水渠一样漏下来,大家便笑笑地起哄。

到了子时,也就是新旧年交接的时刻,头家张绳和率领全五寮坑的男丁,庄重肃穆地站在浮沉楼大门内。没人招呼张南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站到了人群的最后面,像是那群五寮坑男人后面挂上的一条尾巴。张绳和一边念念有词说着最吉利的话,一边徐徐打开大门,咿–呀–,发出一阵富有韵律的声音。

打开大门后,张管家等人在门前摆上祭品,张绳和选定吉祥方向,便带领大家一起焚香敬神,为五寮坑祈福。

27

正月里的五寮坑,连空气里都充满着喜庆的气氛。张梅枝看见面前走来三队花灯,引路的牌灯正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张”字,后面写着所在的土楼名称,花灯队里敲锣打鼓的,那狮子不停地摆动着头,跃跃欲试。一队花灯代表着一座土楼,清一色是楼里的人。大人、小孩、舞狮的、提花灯的、敲锣的、打鼓的,全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她还是调了一个头走了,她感觉到快乐都是别人的,自己心里只有茫然和失落。昨天晚上,她到头家的房间去,但是头家挥挥手就叫她走了。她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赶走了,她感觉到是被赶出来的,虽然头家只是挥挥手,一声也不吭,但是他那神情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容丝毫侵犯的。

那花灯队朝着浮沉楼方向敲敲打打,声音在整个五寮坑上空跳荡着。

张梅枝走到了村口,那声音就像被隔开一样,时断时续,她突然看到河里爬上一个人,她还以为是看错了,那人好像是潜伏在河里,爬起来时身上却一点也不湿,这真是奇怪的事情。

她没有看错,那人是头家的老婆疯茶婆。疯茶婆身子直挺挺地向着张梅枝走来,眼睛像是闭着,又像是高高地吊起来看着天上,好像梦游一样,又好像着了魔一样。张梅枝心里一惊,连气也不敢出,生怕疯茶婆发疯地向她扑来,但是疯茶婆却根本没有看到她似的,无声无息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张梅枝看着疯茶婆的背影消失在浮禄楼前的那排猪圈里,心里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想,她好命嫁给了头家,却没命来享受这份福气,这做人也真是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是为疯茶婆还是为自己,她走到小河边,看见流水不停地向前流着,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

第二天,张梅枝又一次突然遇到疯茶婆,那是在公母山的山林里,疯茶婆手里拿着一只小瓦罐,低着头在地上寻找虫子之类的东西,时不时就弯下腰,从地上抓起虫子放进瓦罐里。张梅枝闪到一棵树后面,紧张地看着疯茶婆,她不明白疯茶婆抓那些毛毛虫之类的虫子要干什么,到底是疯了,一举一动都是这样令人不可思议。

疯茶婆弯着身子,弯成一张弓似的,手一边在草丛里扒拉着,身子一边向前移动。在张梅枝看来,她就像是一只长了三只脚的怪物,抖抖索索往前爬着。突然,她前面出现一个坑,比一口墓穴还大的坑,她一点也没注意到,就一头栽了进去。张梅枝看得真确,心里倏地跳出一个念头,把疯茶婆活埋在这个坑里!她为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是随即觉得很兴奋,她从树后面走出来,可是还没走到那只坑的边缘,疯茶婆已经从坑里爬出来了,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又躲在那棵树后面。

如果没有了疯茶婆会怎么样?头家有可能娶我吗?张梅枝想,有可能吗?有可能吗?她脑子不停地转着,其实就是疯茶婆在,头家想要娶十个女人做小,谁也管不了他。想到这里,张梅枝心里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第十章 成亲

28

张南清在正月里和张美金正式地见了一次面。那天傍晚,张大肥对他说,晚上到我家来喝酒。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就来到了张大肥家的灶间,张美金正在饭桌上摆放碗筷,回头看到他,掩嘴笑了一下。

“来了,好,请坐,”张大肥招呼着他,从地上抱起一瓮家酿红酒,那封口已经打开,一缕酒香从里面飘了出来。

张南清坐了下来,桌上有几盘菜,鸡、鸭、猪蹄、冬笋炒肉丝,那鸡头正对着它,这是表示对他的尊敬,他趁张大肥不注意,把鸡头调转了一个方向。

张大肥把酒瓮子放在桌上,用酒勺子舀起酒来,倒满了两碗,那酒红艳艳的像晚霞在燃烧一样。这种家酒是各家各户在年关前,用优质糯米和纯净山泉配上红曲,人工酿造出来的,酒味甘甜爽口,香气浓郁纯正,不过后劲很大,一旦喝醉了,可能几天几夜都醒不过来。

“来,来,拿起筷子。”张大肥说。

张南清双手端起了酒,碰了碰张大肥的酒碗,说:“祝你新年大顺啊。”

“顺,顺,大家都顺。”张大肥呵呵笑着,埋头就喝了一大口酒。

张美金在灶头上忙碌着,端上来一碗鸡蛋汤。张南清看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对她说:“你也来喝点酒?”张大肥说:“对对对,坐下来喝一碗,不必生份,都是一家人啦。”

父亲发话了,张美金就从壁橱里拿了一副碗筷,然后靠近父亲坐了下来。张南清这还是第一次和张美金坐在一张饭桌上,而且距离这么近,他端起酒向她示意了一下,她也端起酒来,停在嘴边,正好挡住那豁嘴。

“喝吧,你随意就行了,”张南清说,他低头喝了半碗,抬头看到张美金却是一口就把一碗的酒喝干净了,心里暗暗惊叹。这种家酿红酒,许多女人比男人还能喝。

张大肥给张南清挟了一块鸡肉,说:“阿清头啊,头家说过了,你们的婚事二月里就办了,明天我就找先生看看,把日子定下来。”说着,他又给他挟了一块鸭肉。

张南清看着碗里对方挟过来的那两块鸡鸭,都是最有肉的部份,心想,张美金也是一块别人挟过来的肉,既然挟过来了,那就吃吧。他用筷子把那块鸡肉送到嘴里,咀嚼了起来。

张美金舀了一碗鸡蛋汤喝着,她极力控制着不发出声音,越是小心越是弄出了很响的响声,嘶嘶嘶的,好像是在吹风一样。张南清假装没听见,他咬着鸡骨头,也尽力地弄出声响。于是,小小的灶间里便有了两股声音。

张大肥突然站起身,说:“我到老列那边去一下,你们多喝一点啊。”

张南清和张美金几乎同时地抬起头,想要留住张大肥,但是他一转身,胖胖的身躯已经走出了灶间,灶间一下子显得宽敞了一些。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又急忙把眼睛移开了,好像彼此的眼睛里有毒一样。

“你、你,”张南清终于把鸡骨头啃干净了,他擦着嘴说,“你这几天都起得早啊,我去给头家提水时就看到了你。”

“伙夫房每天都要这么早,”张美金掩着嘴说。

张南清哦了一声,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却不知要说什么,只好抱起桌上的酒瓮子,给张美金倒酒。

“哎,我不要了,”张美金连忙伸出一只手阻挡,这只手就碰到了张南清的手背,一下缩了回来。

张南清笑了笑,就给她倒了一碗酒,他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说:“你家的酒做得不错,你妈很会做酒。”

“你这么会说话,她要是在这里听了,不欢喜死了?”张美金说。

“我哪会说话啊?我笨嘴笨舌的,”张南清说。

“你看,你这么会说话,你还说不会说话,你真是会说话啊,”

“呵呵,我真说不过你,来,我们喝一下酒吧,”

两个人端起了酒,相互看了一眼,好像那一眼里蕴含了许多话,什么都不用说了,便各自低头喝酒。

这一次喝酒之后,两人还有过一次比较亲密的接触。那是个晚上,两人在浮祥楼的二楼走马廊上相遇了,天色已黑,四下里没人,张南清突然一手把张美金拉到角落里,对方叫也没叫,他的手就在她的胸部摸索起来。他感觉到那软软的一团,好像突然间发胀了。这时,有人从廊道那头走过来了,咚咚咚,脚步声一声比一声紧,张南清慌忙松开张美金,张美金低下头往前匆匆地走了。

29

张南清和张美金的婚事定在二月初九。

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婚仪烦琐而冗长,各个村落又有所不同,在五寮坑总称为“三茶天礼”。三茶即订婚时的“下茶”,结婚时的“定茶”,同房合欢时的“合茶”。娶亲这一天,男方的迎娶队伍来到女方,女家要请吃“鸡蛋茶”。婚宴时,新娘新郎敬请各位贺客吃“新娘茶”。婚娶成亲的第二天,长辈亲人列坐祖堂,新婚夫妇叩首跪拜诸位长辈,然后献上一杯茶,是为“拜茶”。但是这也是因人而异的,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简化。

二月初八晚上,张南清的卧室布置成了洞房,头家送了一床新被缛,张管家送了两盏粘着红纸的煤油灯,床头的墙上贴了一个红双喜字。张管家拍了拍张南清的肩膀说:“阿清头,你好命啊,从明天开始就有女人疼惜你了。”

他在床头坐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告诉张南清:“明天的婚事简单一点,你是插门女婿,按我们五寮坑风俗,简单一点办就行了。”

怎么办婚事,把婚事办得如何风光,这是张南清想也没想过的事情,没有父母替他操心,他也没那个财力,他觉得自己像个戏子,人家让他怎么演他就怎么演,反正命运已经注定流落到这里,有个老婆总比没个老婆好,不过,从来没人跟他说过是要他当插门女婿的,在他感觉里是他要“娶”张美金,现在却变成他要“嫁”给张美金,要当插门女婿了。他想了起来,他老爸也是插门女婿,看来,这插门女婿也是注定的。

张管家向张南清安排了明天的事务。他对张管家笑笑,什么也没说。

二月初九这一天上午,张南清换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裳,提着一只装“茶礼”的漆红竹篮子,在教书先生张其懋的小儿子张杭育的陪同下,来到张大肥所住的浮禄楼的灶间里,将“茶礼”放在张家的饭桌上。他脸上神色淡淡的,嘴巴不时地呶动一下,原来他是在咀嚼茶叶,他对所有前来祝贺、看热闹的人都是淡淡地似笑非笑。

张美金披红挂彩的,头上罩着一块红布,她母亲和伴娘搀扶着她从楼上卧室里走下来,走到灶间里,她母亲似乎红着眼睛,抓起女儿的手交到张南清手里,声音也像是有点哽咽:“你要对阿金好一点啊。”

“接下来拜祖先了,”张老列带领他们走到祖堂里,指挥这对新人对祖先三鞠躬。接着,张南清牵着张美金的手,在伴郎伴娘的护送下,走出了浮禄楼。张大肥在楼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几张圆桌就在楼门厅搭起来了,张南清把新娘带到新房里,让伴娘陪着她,自己返身回到这里,酒席已经开始了。

张南清坐在酒席上,突然想起第一次走进五寮坑的情形,那时他感到恍惚不安,现在他却是平静地端坐在这里,做一个“插门女婿”,接受着各式各样的祝贺和调侃。这日子就像一场白日梦,绵绵不尽。

敬酒、敬茶,一圈圈地下来,张南清感觉到有些麻木了,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做着同样的动作。天色渐渐暗下来,张美金在伴娘的陪伴下也来到了酒席上,张南清和她一起,又开始一圈圈地向长辈和贺客敬“新娘茶”。敬完“新娘茶”,应该是婚宴的尾声了,张南清偷偷溜回了浮祥楼的新房,全身好像散架了一样,咚地一声把自己扔到床上。过一阵子,张美金也回来了,她一口吹掉煤油灯,在黑暗中脱下了新衣新裤,爬到床上,在张南清身边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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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猛地醒过来,像往常一样,两手撑在床上就要坐起来,一只手却是撑在了一块软软的肉体上面。原来这是张美金,他昨晚刚刚成亲的新娘子。他发现她半侧着身子,好像还在睡梦里。

每天上午卯时为头家提水,张南清总是醒得很早,即使整夜没睡好,时辰一到,他也会猛然地睁开眼睛。昨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可是他累坏了,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很好,现在他身上积攒了许多劲,在血液里奔跑着,好像要从身体里跑出来。他搁在张美金腰上的手一直舍不得抽回来,那里结实柔软,分明有一股磁力。他突然把张美金身子翻了过来。

张美金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她似乎一直没睡着,就在等待着这一时刻。“你要做什么?”她扭了一下身子。

张南清不声不响,把她的小褂子布扣解开了。

“你要做什么?”张美金一手掩着嘴,一手推了推张南清。

张南清突然笑了一下,他的手已经摸到了张美金两腿之间的三角地带,那里毛草茂密,好像一块沼泽地。

“你要做什么?”张美金扭着身子。她的扭动增添了一种情趣,张南清感觉到一股血在往脑门上冲,他猛地骑到张美金身上,把自己紧紧地贴近那块沼泽地。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你。”

张南清感觉走进了一片黑暗之中,他试图用身体撞开一线光亮,但是黑暗是铺天盖地的,严丝合缝的,他再有劲也使不上,他只能盲目地往前跑,突然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就像每次的梦遗一样,有一股液体从他身体里流了出来,流到了那块沼泽地里。

他无声无息从张美金身上翻了下来。他感觉这就像是一次梦遗,有所不同的是,身体下面多出了一具女人的身体。但是这身体并没有想象中的身体那么美好。

一种抽光力气的疲惫像水一样淹没了张南清,他头一歪,又睡着了。在一大片空茫茫的梦境里,他好像一片树叶在水上漂着。突然他猛地睁开眼,像是有一根针支起了他的眼皮,砰的一声,他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急急忙忙地穿起衣服。

“你要做什么?”张美金睁开惺忪的眼睛问他。

“我要给头家提水,”张南清说。

他像救火一样跑出了房间。

张南清提着水快步走上四楼走马廊时,张绳和正扶着栏板往天井里望,他好像已经起床好久了,就等着泉水泡茶。

“头家,没、没耽误时辰吧?”张南清紧张地问,头上大汗直往下流。

“我以为你今天忘记给我提水了,”张绳和笑了一笑,“很好,你还记得。”

“这哪敢忘记啊?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张南清恭敬地看着头家说,憋着气,连汗水也不敢擦。

“昨晚搞得很累吧?回去休息吧。”张绳和说。

张南清点点头,转身下了楼梯,一边走一边擦着汗水,心想,真该死,差点误了头家的泡茶。回到新房里,张美金已经不在床上,但是被子还有一点热气,她也许是到伙夫房了,也许是到茅房了,他也懒得想个明白,倒头便睡。

第十一章 强奸与通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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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响雷随着一道闪电,在公母山的茶园里轰隆炸响,一株老茶树被炸得粉身碎骨,地上炸出了一口土坑。第二道闪电劈下来时,劈到了一个躲在茶树下的人。这个人一下直挺挺倒在地上,雷从身上滚过。第二天,五寮坑人发现这个人时,这个人已是一具焦尸,甚至无法辩认是男是女。大家算了算自己家里、楼里的人数,一个也没少,便一致认定此人是路过此地躲雨的外乡人。大家叹息一番命运无常,决定挖个坑把这个可怜的外乡人埋葬,突然有人说:“会不会是——疯茶婆啊?”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是啊,怎么就没想到是疯茶婆呢?人们回想起来,前些日子常常看到疯茶婆往公山、母山和公母山上跑,行踪十分诡秘,可是这似乎是很久的事情了,因为人们已有好一阵子没有看到她了。地上的焦尸还有着人的轮廓,却更像是一段木炭,但是人们越看就越觉得是疯茶婆。

既然是疯茶婆,此事就要报告头家。一个监工叫两个人下山到浮沉楼里向头家报告此事并请示如何处理,这两个人走到村口时,逢人就说:“疯茶婆被雷劈死在山上了。”

有人就说,昨天的雷那么响,那么吓人,我就寻思要劈死人呢,果真是啊。那两个人大步向浮沉楼走去说,我们要去报告头家,头家还不知道呢。张南清从浮昌楼门口向这两个人跑去,问他们疯茶婆真是被雷劈死了?

“这是真的?你们看到了?在哪里?真的吗?”张南清连声地问。

“真的,在茶园里,炸得像一截木炭。”

张南清心想,这对头家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不用他动手,自有天上的雷电“贵人相助”。他说:“我带你们去报告头家。”他在前面小跑着,带着那两个人走进了浮沉楼。

张绳和躺在竹椅里听完了汇报,他缓缓坐起身子,脸沉沉的,吓得张南清和那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他看起来是在沉思,过了一阵子才问:“确定吗?”

“确、确定。”那个小个子说。

“确定?”

“确定、定。”另一个大个子说。

张绳和摸着下巴,突然从嘴里吐出一口痰,那痰是绿色的,被嚼烂的茶叶包裹着,他站起身说:“你们去找张管家,用棺材把人入殓,让地理师找一块地,尽快下葬。”

那两个人得令而去。张南清转身也要走,张绳和招手让他等一下。

“头家,你有什么吩咐吗?”

张绳和走到张南清身边,低声地说:“我以前要你除掉她,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在养蛊,也就是‘瓜鬼’,你听说过‘瓜鬼’吧?”

“我听说过,以前我们那里也有个老婆子在养‘瓜鬼’。”

“‘瓜鬼’是很吓人的,要是让她养成了,对五寮坑可是个祸害,现在好了,上天把她的命收走了,省得我操心。我要你在土楼里各处查找一下,把她的物件统统拿到山背后,挖一个深坑埋起来,你特别要找到她养蛊的那个瓦罐,用鸡血或者狗血淋一遍,然后砸烂、烧毁,挖坑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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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茶婆被雷劈死之后,五寮坑人纷纷猜测,头家这下该准备娶妻了吧?他们觉得头家真是应该娶一房妻子了,然后生个儿子,头家年纪已经不太轻了。有一阵子,五寮坑私下里甚至有人传说,头家准备迎娶张梅枝,那些天大家看到张梅枝频频出入浮沉楼,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可是初十那天,博平圩花间又给头家送来了一个花团锦簇般的妓女,这个传言就自动消失了。

头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有一天,张管家像是沉思良久,对头家提出了许多人的看法,认为头家应该娶一房妻了。张管家说,你这么大一份业,该有人来继承你。头家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好像一群鸟在屋檐上扑扑扑地飞着,他似乎从来没这样笑过,他说,不急不急,我能活一百二,慢慢来。

“我能活一百二,呵呵呵,不急不急,”头家说。

不久,五寮坑就传遍了头家准备活一百二十岁的消息,大家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像头家这样大福大贵的人不能活一百二,谁才能活一百二呢?

张老列经过一些时日的暗中观察,发现头家虽然有时召张梅枝到房间过夜,但是绝对没有迎娶她的意思,头家只不过把她当作玩物而已,这个发现令他又惊又喜,好长一阵子他在张梅枝面前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些恭敬,现在他又可以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了,想摸她一下就摸她一下,想捏她一把就捏她一把,随心所欲的。面对张老列卷土重来的骚扰,张梅枝都隐忍了,一句都没提起头家怎么怎么样。

这天晚上,张老列把张梅枝堵在她卧室的门口,她说别挡我,我要出去一下,他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着,一脸表神笑得怪怪的。

“你做什么?我要出去。”张梅枝说。

张老列用他壮硕的身子向张梅枝顶了一下,她就向后退了两步。

“你做什么呀?你,”张梅枝挥起一只手要打张老列,被对方一下抓到了手里。

张老列抓着张梅枝的手,向卧室里走了几步,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背后把门关上。

“你要做什么你就说嘛,你这人,”张梅枝用力地把手从张老列的手掌里挣脱出来,受伤似地往手上吹了一口气。

张老列走上前来,拦腰把她抱住。

“你,你别乱来,我要叫了,”

“你别叫,叫出声对你没什么好处,就是头家在浮沉楼听到了,他也不会管的。”

张老列抱着张梅枝,把她往床那边推,她使劲地顶着,两个人一进一退,像是拉锯一样。张老列并不着急,他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游戏。

“你力气不小啊,嘿嘿,可是你能把我顶到廊道上去吗?”

“你像肥猪一样重。”

“嘿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头家不会娶你的,你何必吊在一棵树上?头家不要你,我还是要你的,嘿嘿。”

张老列的话触痛了张梅枝的心,她一下松懈下来,就节节后退,被推到了床边。

“你说我张老列有什么不好啊?”

“你说来我听听,”

“嘿嘿,”

张老列把张梅枝按倒在床上,一只手像蛇一样爬进她的衣服里。张梅枝没有反抗,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任由张老列一件一件地剥去她的衣裤。

卧室里黑乎乎的,地上有一道从直棂窗射进来的光线,这时,床上有了一道灰白发亮的光线,这就是张梅枝的裸体。张老列轻手轻脚地贴了上去。

张老列感觉到自己像是精兵强将,长驱直入,顺利地占领了那块水草丛生的三角地。

33

日子像山上的风一样,一阵阵地掠过,像是那三眼泉一样,汩汩地流出来注入三口潭里,源源不断,又像是村口河里的水车,日夜不停地转动着。

对于张南清来说,成亲之后的日子跟以前的日子并没有多少不同,被窝里多了个人,比以前暖和一点,但有时却要闻别人的臭屁,也许这就是最大的不同。五寮坑人都知道他的插门女婿的身份,言谈的语气里难免有些鄙夷,但是他是为头家提水的人这一角色,又让大家看到他时,都表现出适度的客气。

张南清是偶然发现张老列和妹妹张梅枝通奸秘密的。那天晚上,他在村寨里闲逛,跟一个巡夜的家兵开了个粗俗的玩笑,就向浮寿楼走去。他也不是想到那里看望妹妹,只是出于一种无所事事的心态,到处走走看看,借以消磨时间。

浮寿楼一楼的灶间都关了门,一片黑灯瞎火,他本想走了,不知为什么,还是上了楼梯向三楼走去。走到妹妹卧室的门前,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好像老鼠在啃食麻袋一样,他拉长了耳朵,就听到这是一男一女包在被窝里的声音,说话、嬉笑、呻吟、喘息混杂在一起,他听出了那男的声音是张老列,他想,张老列怎么钻进妹妹被窝里来了?妹妹什么时候跟他勾搭上了?她真是大胆啊,背着头家跟张老列通奸,要是让头家知道不就没命了?

张南清趴在窗前听了好一阵子,想到浮寿楼要关门了,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张南清一直睡不好觉,身子翻来翻来,张美金问他怎么回事,他没好声气地说,没你的事,你睡你的。他一直在想,妹妹跟着头家不是好好的吗?虽然头家根本没想要娶她,但是跟着头家是不会吃亏的,她为什么还要暗中勾搭胖子张老列呢?

第二天中午,张南清站在浮禄楼墙下的烧柴垛边,等着张梅枝到浮沉楼给头家送饭回来途经此处,他有话要问问她。

张梅枝提着饭甑从浮沉楼走出来了,向张南清这边走来,她胸前的一对乳房一甩一甩的。走到烧柴垛边,她听到了一声干硬的声音:“梅枝。”

“是你啊,兄。”

“当然是我,你以为是——”张南清本来想说“张老列”,但是他把这三个字吞下去了,他向前走了两步,眼光像刺一样刺着张梅枝。

“兄,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你先说说你怎么啦?你是什么时候跟张老列勾搭上的?你向天公借胆了?你不怕头家知道?”

“头家知道又怎么啦?他又不会娶我。”

“可头家还是喜欢你的,三不五时就叫你过去,要是他知道你背地里还跟着张老列,他肯定不会饶了你的。”

“老列对我好,其实他一开始就对我很好,他要娶我,我想,我是没嫁给头家的命了,他要娶我也不错。”

“你最好别跟他来往了,要是我告诉头家,你们都没命了。”张南清绷紧着脸说。

“不用你说,老列会找时间跟头家说的,头家是个好心人,他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张梅枝说着,噘起嘴走了。

张南清看着她的背影,那沉甸甸的屁股一直在他眼里晃动着,他想,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了。

第十二章 劫枪

34

博平圩民团团长杨占春来了。

他背着一把驳壳枪,带着五个背长枪的随从,每人骑着一匹瘦马,的的答答来到浮沉楼门前。

早有家兵报告了张绳和,他从四楼走下来,走到楼门的石门槛下,抱拳对杨占春做了个揖,说:“杨团长来啦,有失远迎,里面快请,快请。”

杨占春笑笑说:“张先生不用客气。”他从马上跳了下来,挪了一下身上的驳壳枪,满脸笑容地向张绳和走去。

张绳和领着杨占春和他的随从走上楼梯,走到了四楼的走马廊上,那里已有张管家和张南清摆出了足够的方凳,正在烧泡茶的水。

“来来来,杨团长请坐,各位请坐,”张管家热情地说。

张绳和向杨占春做了个入座的手势,主客便分别坐了下来。

杨占春跟张绳和是老朋友了,每年都要到五寮坑来几次,他正要说话,突然那只烧水的铜壶上的银哨尖叫起来,不由呵呵一笑:“张先生真是懂得享福。”

“小弟不过是乡野草民,哪里比得上杨团长威风凛凛?”张绳和说。

杨占春呵呵笑着,一手捻着他嘴上的八字须,显得很快活。

张管家替代头家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那茶水颜色是澄黄的,未喝先闻到一股茶香,那浓郁的芳香就在走马廊上四处流荡着,大家都耸起鼻子吸了吸。

“来来来,请用茶。”张管家说着,亲自给杨团长端了一杯茶。

大家轻啜一口,把茶杯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这才慢慢把杯里的茶喝完。

“张先生,兄弟我今天特意来告诉你,近日共匪活动猖蹶,偷袭了下垄、雷打石、王公坎多处村落,你们五寮坑物产丰富,怕是共匪垂涎已久的目标,可要多加小心啊。”杨占春说。

“小弟一向不过问政治,凡有盗匪来袭,能打发走的就打发走,不能打发走的我们就躲在土楼里,”张绳和放下茶杯,用手指了指浮沉楼的环形屋顶,“这土楼用‘三合土’夯成,底墙有二米多厚,上面最薄的地方也有一米多厚,只要我的大门一关,刀枪不入,火烧我可以从暗道放水浇灭,什么人也打不进来的,除非他是天兵天将。”

“那是那是,土楼固若金汤,不过共匪十分狡猾,诡计多端,张先生还是要多加小心。”杨占春说。

“谢谢杨团长,”张绳和给他倒了一杯茶,抬头对站在一边待命的张南清说,“你到伙夫房看看,饭做好了没有?杨团长一大早从博平圩过来,肚子也饿了。”

张绳和请杨占春一行吃了午饭,喝了一点红酒。杨占春的几个随从一脸红朴朴的,不胜酒力的样子,张绳和对张管家说:“你带这几个兄弟去休息,我和杨团长回浮沉楼说点事。”张管家带着杨占春的随从到那些专门准备给客人休息的房间去了,张绳和和杨占春并排走回浮沉楼的四楼。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窃窃私语,像是亲密无间的兄弟。

回到四楼走马廊上,张绳和请杨占春躺在竹椅上,他也在自己专用的竹椅上躺了下来。这竹椅的脚前后削薄了许多,可以左右摇动。两个人便一边摇着一边说话。

“张先生,我这边最近有一批货,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杨占春悄声地说。

这货就是枪支弹药,张绳和向杨占春买过几次,他知道杨占春一直靠这生意敛财,在县城、漳州等地都置办了房产。杨占春每次向他推销,张绳和都不会令他失望,一方面不想坏了他们之间的交情,另一方面五寮坑的安全也确实需要那些枪弹。

“你说如今世道不靖,我要多加小心才是,那就来这个数吧,”张绳和说着,向杨占春伸出一只巴掌。

杨占春心领神会地笑起来,说:“张先生真是爽快人。我回去就叫手下把货给你送来。”

“按老规矩,收到货我就付款。”张绳和说。

35

第二天,杨占春安排三个最得力的亲信,赶着一架牛车给张绳和送枪来了。

牛车踢里踏啦走在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山路上,牛车上有几捆稻草,用麻袋包起来的五把长枪就藏在稻草下面。一人赶着牛车,一人坐在车头哼着山歌调,还有一人坐在车尾,头朝向后面,双脚伸在车下晃动着,看着山路一段段从脚下往后退。杨占春每次向各村落的头家兜售枪弹,都是用牛车略加伪装运送的,半路上如遇到抢劫,只要亮出“杨团长”的旗号,总是能够逢凶化吉。

前面有个陡坡,牛车爬得很吃力,那牛呼哧呼哧地一直响着鼻子。赶车的人对坐在车尾的人说:“大头,你下来。”

那个叫大头的人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说:“我坐在车上难受,还不如走路自在。”

牛车爬到了坡上,赶车的拍了一下牛屁股,牛的步子一下快了起来,大头连忙喊道:“哎,等一下我。”

“你不是说走路自在吗?”赶车的笑着说,但还是拉住缰绳让牛慢下来。

大头大步走了上来,喘着气爬上了牛车。牛车又走了,这时,路边山林里一阵劈哩啪啦的声响,大家以为是什么动物在奔跑,纷纷扭头张望,只见七八个人从两边山坡的小路上冲了下来,将牛车团团围住。

“停住!不要动!”为首的那个人喊道。

几把长枪的枪口对准了牛车上的三个人,黑洞洞的,但是这三个人毕竟经过不少风险,大头就大声说道:“我们是博平圩杨团长的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要干什么的?”

“呵呵,我们是红军闽西南支队,在此等候杨团长给我们送枪来!”

牛车上的三个人听说“红军”,不由一阵惊慌,大头翻下牛车就跑,另外两个人手伸到裤腰带上拔枪准备反抗,但是已经迟了,两把长枪抵到了他们的肚子上,砰,砰,两声闷响,这两个人像茶包一样滚落在牛车下,血从他们的肚子上流了出来。

“站住,别跑!别跑!开枪了!”两个红军追着逃跑的大头,一个人持枪瞄准,但大头在准星里晃动着,他只好放弃射击了。大头像猴子一样身手敏捷,晃进一片竹林里,红军再也追不上了。

牛车上的几捆稻草被红军推落到地上,露出了一只麻袋,为首的那个红军很高兴地说:“杨团长给我们送枪来啦,呵呵呵。”打开麻袋,里面有五把崭新的步枪。

再说那个逃跑的大头,一路狂奔,跑进博平圩民团团部,一下扑在杨占春脚下,喘着气说:“杨团长,不好啦,遇到共匪抢劫啦!”

杨占春霍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当杨占春带着二十几个团丁赶到出事地点时,地上只有两具尸体和一些草梗,牛车和稻草都不见了。团丁在附近搜索了一阵,一无所获。

杨占春捻着八字须想了想,决定带领团丁再走一趟五寮坑。

36

“张先生,又来打扰你了。”杨占春一见到张绳和就抱拳做揖。

“杨团长来去一阵风,好像有什么紧要的事?”张绳和问道。

“刚才我的人给你送货,在山狗岭那里碰到了共匪,我的人被打死了两个,货和牛车都被抢走了。”杨占春摊了摊手。

张绳和惊讶地哦了一声,说:“有这款事?”

“不知共匪如何得知消息?我想,应该不会是张先生这边的人走漏风声吧?”杨占春瞟了张绳和一眼。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张绳和连声地说。

“当然,我是相信你的。”

“杨团长千万不要误会。”

“我也只是顺口说说,张先生不要在意,等我这边有了货,我就直接给你送来。”杨占春抱拳做了个告辞的手势。

“杨团长和各位兄弟不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

“多谢张先生美意,小弟事务在身,还要赶回博平圩。”

张绳和送杨占春走到楼门厅,杨占春突然停下来对他说:“我担心共匪近日会骚扰五寮坑,张先生务必多加防范。”

“他们想来就来,我会让他们吃闭门羹的。”张绳和笑笑说。

杨占春一阵风似地来到,又一阵风似地走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干活的人们收工回到土楼里。张绳和责令家兵们加强防范,同时叫张老列等人到各座土楼传话,注意山口那边的动静,一旦发现可疑的迹象,立即把养在楼外的牲畜牵进土楼里,火速关闭土楼大门。

这天晚上,五寮坑人吃过晚饭就呼儿唤女,先把这些孩子赶到床上睡觉,然后干脆把猪圈里的猪和牛棚里的牛都赶到土楼里,让它们睡在廊道上或者空闲的灶间里,关上那包着铁门的大门,安心地到卧室里早早睡觉。

五寮坑人睡了一个安稳觉。夜里,土楼外的山上有风一阵阵掠过,村口的水车特别快地转起来,四处里充满着躁动不安的响声,但是五寮坑人还是高枕无忧地睡得很好,他们嗅着二楼茶仓里的茶气,听着一楼廊道上牛的响鼻,做着一些很实在的梦。

天亮了,五寮坑人打开土楼大门,发现土路还是那条土路,猪圈还是那排猪圈,整个村落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于是,像往常所有日子一样,上茅厕、到菜园里摘菜、抱一捧柴回灶间做饭,该做就做什么。

张南清从三眼泉提水回来,他走到一块地势略高的坡地上,抬起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这时他突然看到三面山缺口处的土路上有一行人在移动,远远看他们像是大蛇一样曲折蜿蜒,但是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下山的豪猪一样地狂奔而来了。

土匪!张南清心里跳了一下,他急忙迈开大步向村寨里走去,手上提着的铜桶里淌出了水。

“土匪来啦!”他忍不住喊了一声。

村寨里也有人发现了那群可疑的来人,一个家兵敲响了铜锣,哐哐哐,整个五寮坑都响起了报警的声音。

“土匪来啦!土匪来啦!”

哐哐哐,哐哐哐……

第十三章 围楼五日

37

这群向五寮坑扑来的人正是昨天半路上劫枪的红军闽西南支队的一支小队,他们来到村口,从菜园地上抄近路直扑土楼,把菜地上的菜踩得一片狼籍,但是还是迟了一步,接连响起的土楼大门关上的声音,嘭嘭嘭,像是接连打在他们脸上的耳光。

“不要关门,我们是红军!我们是工农红军!”几个红军齐声喊道。

包着铁皮的土楼大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这些穿着破旧衣衫的红军游击队员望着大门,只能干瞪眼。

“赖队长,我们就差了一步。”一个手持驳壳枪的红军说。

被唤作赖队长的是个叫作赖文生的黑脸大汉,他朝地上吐了口水,狠狠地骂了一声,说:“你给他们喊话。”

于是,这个叫作简明亮的副队长就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浮沉楼面前,抬起头喊道:“谁是头家?出来听着,我们是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我们不是土匪!”

浮沉楼里一片静寂,整个五寮坑一片静寂。

简明亮又喊了一遍。赖文生有些沉不住气了,心想,这些土豪劣绅真是一个个该杀。

这时,张立端出现在浮沉楼的了望哨上,他俯身对下面说道:“你们是谁?你们来到敝地想干什么?”

“我们是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我们是专门解放穷人的队伍,”简明亮说。

“我们五寮坑没有穷人,你们到别处去吧,按照老规矩,我们不会让你们空着手走的。”张立端说着,退下了了望哨。

简明亮走到赖文生身边,赖文生生气地说:“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是不知道我们的厉害。”他拔出驳壳枪就往了望哨上打了一枪,砰的一声,把一个刚露出头来的家兵吓得缩了回去。

红军们从各个隐蔽体向浮沉楼和其它土楼的了望哨、大楼门开枪射击,顿时,枪声响成了一片,子弹穿过白亮亮的阳光,打在厚厚的土楼墙上,都被弹了出来,墙上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浅痕。

赖文生挥了一下手,示意大家停止射击。

这时,浮沉楼的了望哨上扔下了两包稻谷和两包茶叶,张立端探出一半的头来,说:“你们快走吧,你们再开枪,我们也要还击了。”

简明亮指挥几个红军注意了望哨上的动向,掩护另外几个红军跑到前面,把地上的四只麻包拖过来。

这些麻袋被拖到赖文生的脚边,他用脚踢了踢,说:“就这样像打发乞丐一样打发我们啊?我干伊佬的,不行!”

他转头四顾,感觉到五座圆土楼环环相连,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到处是圆圆的屋顶、圆圆的土墙,让他看得头晕目眩。他掐了掐太阳穴,走到了那排已经空了的猪圈面前,跳上猪圈的墙头,又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只感觉到一阵眩晕,连忙跳了下来。

“赖队长,我们怎么办?”简明亮走过来请示。

赖文生拧着眉头,脸色就显得更黑了。他看到土楼外墙下有一堆一堆一人多高的烧柴垛,说:“用火攻。”

简明亮把五六个红军叫到身边,向他们部署了火攻的方案。几个人猫着腰跑到浮沉楼墙下,抱起柴块堆在大门的石门槛上,来回跑了几趟,堆起了一人多高,便放火烧起来。

火苗轰地往上窜,在明亮的光线里,火苗是白色的,似乎看不到,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它的热力。那几个红军连忙往回跑,他们刚刚跑到赖文生这边的安全地带,只听见哗啦一声,门楣上的放水机关里灌下水来,哗啦啦,像是一阵暴雨,哧啦,一下把火浇灭了。

那熄火的柴堆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浓烟向赖文生这边直飘过来。

“我干,这个顽固的家伙!”赖文生捏着鼻子,又朝地上吐了口水,“不拿下这几座楼,我们就不撤走!”

38

五寮坑人躲在土楼里,渡过开头那些紧张恐惧的时间,心里就渐渐松驰下来了。他们从二楼、三楼的窗户往外看,发现那些红军一点也没有撤离的意思,几个红军站在猪圈墙后,枪口依然瞄准着他们,而好几个红军却开始在猪圈边上垒灶架锅,一个红军从村口河里提了水来,就淘米做饭,一个红军走到菜园地里,收拾了刚才踩烂踢倒的芥菜、高丽菜、烟筒菜,抱了满满一怀抱回来,那几个当头的坐在一块荫影里吸烟、说话。

他们不走了?也许他们要吃完饭才走,五寮坑人这样猜测。土楼被围住了,他们都不用到地里干活了,今天算是一个意外的休息日,有些男人闲着难受,就帮老婆劈柴、磨米,爱打纸牌的人就凑在一起,摆开战场打起来。小孩子发现大人们都呆在土楼里,土楼原来是这么的热闹,楼门厅、廊道上还多出那么多头的猪和牛,到处都有人说话的声音,整座土楼就好像过年一样。

有人看到红军煮了一大锅菜饭,好像闻到了那菜饭的气味,就下到一楼灶间对自家的老婆说,我们下午也吃菜饭。

吃过午饭,围楼的红军还没撤走,五寮坑人就有些奇怪了,不过,脚在他们脚上,他们要是不走,五寮坑人也实在没有办法。

太阳从三面山后面掉下去了,暮色合拢过来,土楼外的红军又做了一锅菜饭,一批人持枪警戒,一批人吃饭,吃完饭的人就自动换下警戒的人过来吃饭。看来,他们一点也没想走。土楼里的人吃过晚饭,男人们就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议论、推测,有人就跑到楼上的窗前向外张望,女人们喂过猪牛之后,开始洗碗筷、擦灶台,烧热水准备给家人洗澡,除了不能自由地走出土楼,土楼里的生活一点也没有改变。

这时,浮沉楼的了望哨出现了一束亮光,原来是有人把一盏煤油灯放在那围栏的扶手上,这一举动让楼下的红军十分费解,有一个红军就开了一枪,砰,没有击中目标,浮沉楼里的家兵乒乒乓乓还击了十多枪。

枪声戳破了五寮坑夜晚的宁静,一股烟火药味四处飘荡着。

枪声没有吓到土楼里的人,却是吓坏了土楼里的一些猪,它们争相尖叫起来,好像刀子逼到它们脖子上了。有人就骂这些没用的猪,叫什么叫啊?土楼的墙那么厚,大炮都打不进来,还怕那些子弹?

双方一阵盲目的射击之后,自动停了下来。五寮坑被戳破的宁静又合拢了,月亮升上了中天,泻下一片银光,整个五寮坑就像是披上了一件蒙蒙发光的纱衣。

虽然有狰狞的枪声,五寮坑的夜色还是这么美好。

第二天天亮了,五寮坑人发现红军还没有撤走,几个人在警戒,其他的人都蜷着身子睡在猪圈里。

太阳明晃晃挂在三面山上,阳光普照五寮坑,晃得那些刚刚醒来的红军睁不开眼。

张立端又出现在浮沉楼的了望哨上,说:“昨天我们已经给过两包稻谷两包茶叶,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呢,你们围住我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简明亮一边走出猪圈,一边揉着眼睛,他用手搭了个眼罩,抬起头对张立端说:“我们没有达到目的,我们是不会走的,现在如果你们能满足我们的条件,我们马上就走。”

“你们有什么条件?说来听听。”张立端说。

“稻谷五十包,茶叶三十包,肥猪二十头,这就是我们要的全部物件。”简明亮说。

“你们太贪心了。这是办不到的。”张立端说着,转身退下了了望哨。过了一阵子,他干瘦的身子又出现在高高的了望哨上,他说:“过去,闽西南最有名的土匪帮‘松年堂’给我们派黑单,最多也不过要茶叶十包、肥猪十头,你们心太贪了。”

“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工农红军,红军是为天下穷苦人的。”简明亮说。

张立端冷冷一笑,又从了望哨上退下去了。

像昨天一样,围楼的红军在土楼外面做饭、吃饭、睡觉,而土楼里面的人们则像以前一样,做饭、吃饭、喂养牲畜、训斥孩子、闲聊、打牌、测字算命、洗澡、大小便、吵嘴、打情骂俏、性交、睡觉,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土楼的墙那么厚,而且土楼里有米、有菜、有油、有盐、有水、有柴,他们一点也不怕。

这天傍晚,土楼外的红军又和浮沉楼里的家兵发生了一次冲突,双方相互开火,子弹飞来飞去,不过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39

这是红军围楼的第三天了。

对张南清来说,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不用每天卯时到三眼泉为头家提水,心里头一下子空落落的。那天,他提水回来的路上发现异常情况,一路跑进浮沉楼,不久,浮沉楼的大门关上了,他就一直呆在楼里,给张管家捶捶背、为临时负责头家和家兵伙食的师傅打打下手(因为伙夫房没办法送饭过来了)、跟着家兵从窗户往外望望红军的动静,除此之外,他几乎就没什么事情可干了。他发现那些红军真是跟土匪不同,脾气实在倔强,一定要拿到足够的东西才肯走,他们不明白怨无不怨少的道理吗?

因为张南清无法提水回来,张绳和从红军围楼的第二天早上开始就不泡茶了,虽然天井里的井水水质也不错,但他早已喝习惯泉水的嘴巴对井水提不起兴趣,没有了泉水,他干脆就不泡茶了,一把一把的茶叶不断地扔到嘴里,就在嘴里咀嚼着,发出一阵阵喀喀喀的响声。

张绳和几次站在窗前察看土楼外面红军的动静,这些红军的做法令他感到匪夷所思,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他们围楼又能围多久?他对张管家说,他们不走,他们觉得猪圈里睡得香,就让他们天天睡猪圈好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睡多久。

这天傍晚,张绳和嘴里咀嚼着茶叶,突然出现在了望哨上,他镇静地看着下面的红军,他发现有人把枪口对准了他,那两个领头的红军在交头接耳。张绳和嘴里发出响亮的咀嚼声,慢慢把茶叶渣运到舌尖上,用力地吐了出去。

那茶叶渣划着一道弧线落到地上,几个红军接连开火,砰,砰,砰,子弹打在了望哨的围栏上,张绳和转身走下哨台,对几个家兵挥了一下手,家兵便开枪还击。

枪声震荡着暮色苍茫的五寮坑,一阵子之后又渐渐平息了,只剩下一股烟雾浓得化不开,罩住了五寮坑一半的天空。

红军围楼的第五天,依旧像前面四天一样,楼里楼外各自做着各自的活儿,有时双方会因某种误会或者某种需要,互射几枪,但更多的时候是平静地相持着。

楼外的人攻不进去,楼里的人却不急着出来。土楼像一个封闭的小国,人们自由自在地过着往常一样的日子,只是那些勤力的男人,天天上山下地干活,这下没活干了,反而觉得骨头发酸,身体各处都有些难受。

住在浮寿楼的教书先生张其懋干脆把同楼的学童召集到祖堂,给他们讲解、领读晋代大作家陶渊明的文章《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张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着,陶醉在文字所虚构的美妙世界里,“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孩子们大声地跟着读,“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朗朗读书声飘扬在土楼的上空……

吃过晚饭,张绳和突然对张管家说:“我好久没看傀儡戏了,晚上在浮沉楼演一场吧。”

五寮坑有几个家庭组合的傀儡戏戏班,除了那个最大的戏班在农闲时走村窜寨地演出,其它戏班大多是自娱自乐性质的,逢年过节在自己的土楼里演那么一本两本的戏,都是为了热闹好玩的。张管家想不到土楼被红军围住了,头家还有这种雅兴,他恭维头家有镇静若定的大将风度,便下楼去张罗了。

浮沉楼有一对父子是傀儡戏班的,家里有一套行头,张管家告诉他们晚上给头家演一出戏,“头家没说演什么戏,挑最热闹的戏来演就行了,”张管家说。

头家晚上要看傀儡戏,这个消息让浮沉楼的人们感到惊奇,又感到刺激。

几个家兵从一楼灶间里抬出竹木、木板,这些都是专门用来搭建戏台的,平时就放置在灶间里。搭建戏台,大家都是行家里手了,不一阵子,一座简易戏台就在祖堂前搭好了。虽然很简陋,却是有模有样的。戏台两边挂着一副粘在布上的对联:一时间千秋故事,三尺地万里江山。字迹已经有些旧了。一条彩绣横眉挂在台口,台中放着一道高三尺长四尺的布屏风。演傀儡戏的父子把戏箱搬到了后台,只等天黑下来,头家入座,就可以开演一场悲欢离合的历史戏了。

土楼外面的红军做好晚饭,分成两批人轮流吃饭,这时,他们听到浮沉楼里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激昂。

这是怎么回事?红军们面面相觑。简明亮放下手中的饭碗,对赖文生说,这是在演木偶戏,也就是傀儡戏。

“楼被我们围住了,他们还能演戏?”赖文生黑着脸骂了一声,他站起身往浮沉楼看去。

浮沉楼浑圆高大,那厚厚的围墙围成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的眼光无法穿透土墙,但是里面的锣鼓声却是穿墙越壁,一阵阵地传出来,好像一道山洪奔泄而出。

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

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

这声音突然使赖文生变得很烦躁,好像全身上下长满了毛刺,他在猪圈边不停地走来走去。简明亮知道他的脾气,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赖队长吃饭吧。他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在那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楼被围住了,他们还能演戏!赖文生觉得很气愤。

这时,浮沉楼里传来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呜呜哇哇,那高高吊起的嗓子好像直插云天,把赖文生的无名火也提了起来。唱戏是用客家方言唱的,他一点也听不懂,道白里夹杂着大量的闽南方言,他这个闽南人居然也听不懂,就问简明亮这唱的是什么戏,简明亮拉长耳朵听了半天,不得不摇头。

“干伊佬的,这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还真会享受。”赖文生说。

这时,浮沉楼的戏正进入一个小高潮,锣鼓齐鸣,二胡幽怨,洞箫悠扬,整个五寮坑都静了下来,所有土楼里的人们都耸起了耳朵,现场的人如痴如醉,不能看到戏的人就隔着土墙听,随着那激动人心的乐声摇头晃脑。

太阳又升起来了,这又是新的一天。五寮坑人发现,围楼的红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走了,他们垒起的土灶也拆除了,丢在地上的菜叶子、烟头也不见了,他们好像扫过地一样,他们的痕迹一点也没留下,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到过这里似的。

第十四章 嚼过的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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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寮坑人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状态,好像一条山间小河在固定的河道里流淌,日夜不息,突然一块巨石滚落到河中,流水被挡了一下,但是绕过石头之后,河水继续向前奔流。

日子也像流水一样向前流着。

这天早上,张南清醒来对张美金说,我妹子想要嫁给你堂叔张老列,他要叫我堂侄婿,我要叫他妹夫,你说这怎么办?张美金不明白他的意思,愣愣地说,你说什么?张南清看着她一副傻相,心里暗暗地笑了。

张南清为头家提水回来,来到伙夫房吃饭,他看到妹妹又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勤快,洗碗筷、擦灶台、择菜,陀螺似地转个不停。张南清想,她怎么就这么认命呢?有一阵子,她感觉自己像是头家娘的样子,只须动动嘴,什么也不用干,现在怎么又变回了原来的那种样子呢?

张南清拿着碗走到洗碗槽边,看着张梅枝的双手在里面飞快地搓洗,他把碗丢了进去,讥笑地说:“你真勤力啊。”

张梅枝看了他一眼,听出他话里嘲讽的意味,说:“做人本来就是要做(活)。”

“头家就不用做了,头家娘就不用做了。”张南清怪声怪调地说。

“没那个屁股吃什么泻药?”张梅枝瞥了他一眼。

张南清看了看四周没人,压低声音对妹妹说:“我们没爸没妈了,我是长兄,我可以管你,如果你再跟老列往来,我就告诉头家,这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以为我傻啊?我也想跟着头家,可头家是什么人?我高攀得上吗?我不敢想,我没那个命。”张梅枝说。

“命?哼哼,”张南清笑了笑,走开了。

张南清一直寻思着把妹妹和张老列通奸的秘密告诉头家,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头家那淡然而威严的神情令他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一个男人肯定不愿意跟自己有染的女人暗地里再跟别的男人,头家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呢?他会奖赏我吗?

从伙夫房走出来,张南清踢踢哒哒走到了浮沉楼大门前,看到大门板的铁皮上有一块污黑,那是前些天红军围楼时放火烧留下的痕迹。他走到了三楼张管家的卧室门前,正在喝茶的张管家回头看了看他。

“你几天没来了,”张管家说。

张南清心里对张管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厌恶他身上那股老年人的气味,厌恶他那只瘦长的手,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离不开他的那只手。

张管家看着张南清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盯着他的脸,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研究什么,张管家说:“现在你的脸色发青啊,年轻人,晚上做事不能做得太猛。”

“没有啦,立端公,我晚上很少做的。”张南清说。

“呵呵,我才不信,”

“真的啦,立端公,”

“真的?那你一定是嫌弃‘缺嘴金’了。”

“不是,不是,”张南清说,他心里想,我一看到那豁嘴,什么兴头都没了。

“不是就好,其实吹了灯火,还不是都一样?阿清头啊,你要珍惜,能在五寮坑安家扎根,这是你的福份,不然你现在能在哪里落脚呢?你们张坑我是听说过的,那地方穷山恶水,‘好女不嫁张坑郎’啊。”张管家絮絮叨叨地说着,起身走到床铺前就趴了下来,“来,给我捶捶背。”

张南清发呆了一会儿,才把椅子搬到床铺前,开始给张管家捶背,双手一起一落,发出嘭嘭嘭的声响。

“嗯,嗯,好好好,”张管家嘴里哼哼唧唧着,他的手又习惯地伸了过来,像钩子一样钩在了张南清的裤裆里。

张南清突然用一只手抓住张管家的手,把它从裤裆里拉出来,张南清说:“立端公,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件事……”

“呵呵,你的家伙好像长大了一点,”张管家淫秽地笑着,“跟我说什么事?说吧。”

张南清咽了口水,说:“立端公,你知道头家最近还叫我妹到房间吗?”

“你妹在给头家送饭,不是天天要到头家房间吗?”

“不是,我是说,头家有没有晚上叫她到房间过夜?”

“呵呵,这是头家的事,你问我干什么?”

“立端公,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张南清说,“头家是个大好人,他能看上我妹,这是她前世修来的好命啊。”

“头家眼高,看女人看了多少年,没有看上眼的。”张管家说。

“这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吗?张老列暗中勾引了我妹……”

“有这事?”

“有,怎么没有?老列一看到我妹就流口水,他蛮横地奸了我妹,我、我都看见啦。”

“呵呵,老列人不错,你妹嫁给他其实也不错。”

张南清一听到这话,心里凉了,连裤裆里的生殖器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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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终于鼓起勇气向头家说出张老列和张梅枝的事,他心情紧张,说话便结结巴巴,辞不达意,颠三倒四,噜噜嗦嗦,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说清楚了。

头家很有耐心地听完张南清的话,他躺在竹椅里的身子一动也没动,说:“老列喜欢梅枝,这很好,我这就叫梅枝嫁给老列。”

张南清脑袋里嗡的一声,头家的声音淡淡的,却像是晴天霹雳,他身子微微震晃了一下,他说:“是,老列、列叔人不错……”

“这样你们就是亲上加亲了。”头家说。

“是,是,亲上加亲……”张南清说,他心里骂着张老列,你这只大蠢猪,这下你捡了大便宜了!

“这样你两兄妹都在五寮坑有了根基了。”头家说。

“是,是,”张南清说,他心里想,这是命,这一切都是命。

这天中午,张老列刚从山上茶园回来,路过浮沉楼,石门槛上有个家兵招手对他说:“列叔,头家叫你去一趟。”张老列连忙就走进浮沉楼,一边爬着楼梯一边想,头家找我会有什么事呢?他回想了一下,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事,可是直到他走到了四楼廊道上头家的竹椅前,也还没有想起来。

头家听到脚步声就知道张老列来了,他折起身子喝了一杯茶,又半坐半躺在竹椅上,说:“回来了?”

“嗯,我刚从茶园回来,头家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列,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梅枝,”

“我……”张老列心里吓了一跳。

“你喜欢,我就让她给你填房好了。”

张老列怔了一怔,头家找我就说这事?他同意把梅枝给我?张老列简直惊喜交加,突然膝盖一软,就扑通地跪在竹椅前,嘴唇哆嗦地说:“感谢头家,感谢头家,头家对我这么好,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头家淡淡一笑,用一只手轻轻拉了张老列一下,说:“起来,张姓人还说外姓话?一个外乡妹子,你要是喜欢,跟我说,我给你就是了。”头家说得很随意,好像张梅枝只不过是他的一件旧衣服。

过了一阵子,张梅枝来给头家送饭了。张绳和不由看了她几眼,这个在他的床上温驯如羊的妹子,最近的脸色没有原来那样好看了,那一对乳房也好像垂头丧气的。她放下饭甑就要走,张绳和拉了一下她的衣角,说:“老列这人不错,你就嫁给他吧,我找人给你们择个时辰。”

张梅枝愣了一下。

“就这么定了。”张绳和说,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张梅枝原来是他喝的一杯茶,现在他要端给别人喝了。

第二天,全五寮坑人就都知道张梅枝准备要嫁给张老列了,这还是头家亲自点的鸳鸯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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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枝对于命运曾经有过短暂的幻想,她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可是这就像是一场白日梦,她打了个哆嗦,猛地从梦里惊醒了。梦里是一团棉絮,踩在上面想飞就能飞,而现实是一堵土墙,她被碰得鼻青脸肿直往后退。所以,在无望嫁给头家的时候,张老列又趁机发动攻势,她一下就招架不住了。现在,头家像是下命令地要她嫁给张老列,她能反对吗?她发现命运就像被风刮起来的一颗树仔,落在地里就在地里,落在石头缝里也就只能在石头缝里发芽、生长了……

“头家知道了,头家要我嫁给老列了,”张梅枝对张南清说。

“你真是没那个命,头家要你嫁你就嫁吧,我又不是你老爸,我什么也管不了,”张南清对张梅枝说。

“嫁给老列就嫁给老列,他一开始就对我们不错。”张梅枝说。

“看来你只有嫁给老列的命了。”张南清说。

这天晚上,张梅枝又来到头家的房间。你晚上来一下,傍晚她给头家送饭时头家对她说。她想头家现在找她,肯定是有关嫁给张老列的事。

“你坐,”头家对她说,转身从箱柜里拿出一只玉镯,走到她面前,她依然还是站着,就按住她的肩膀坐下来,然后拉起她的右手,把玉镯戴到了她的手腕上。

“这算是我给你的陪嫁,”头家说。

“谢谢头家,”张梅枝低头看着玉镯说。这玉镯在煤油灯的光亮里闪晃着一圈莹光,飘忽不定,好像会变成一个小精灵从里面跳出来。

“喜欢吗?”头家说。

“谢谢头家,这、这太贵重了吧?我、我……”张梅枝结巴着说不出来。

头家淡淡一笑,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好像用了一点力。

“头、头家,让我晚上再、再侍候你一次,”张梅枝身子不由抖动了一下,她的声音也在哆嗦,语气里带着一种恳求。

头家向房间门边走去,关起门放下了门闩。他回头走到张梅枝身边,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就站了起来,向床铺走去。

她躺在了床上,自己解开衣裤的扣子,把裤腰带也解开了,她像一只哺乳的母羊温驯地躺在床上,眼光迷离地看着头家。

头家坐在床边,伸手到她衣服里摸了摸她的乳房,他感觉到那一团软肉像是一条鱼在他手里窜来窜去,他一会儿把它抓住,一会儿又把它放了。头家嘴里咀嚼着茶叶,发出一阵喀嚓喀嚓的声响,好像是在磨刀一样,渐渐的,这磨刀声消失了,他把嚼烂的茶叶吐到了地上,然后缓缓站起身。

“你回去吧,”头家说。

张梅枝眼里的光亮刹时灭了,她知道她就像头家嚼过的茶叶,变成了一团渣,只能吐到地上。

头家走过去打开了门。她懵懵懂懂、恍若梦游地走回浮寿楼的三楼卧室里,扑在被子上,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声。

第十五章 民团来到婚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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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列和张梅枝成亲的那一天中午,酒席上刚刚上了第一道菜,人们突然听到一阵劈哩啪啦的尖锐的声响。鞭炮才放过,怎么又放了?但是人们经过几秒种的判断,就听出这不是鞭炮声,而且不是从村寨里发出来的,它的出处应该是三面山上的茶园里。

于是有人离座走到土楼门口,只见一个家兵从村口跑过来,一路喊道:“有两伙人在茶山上交火,快关门,快关门!”

从土楼门口可以看到山上的茶园里隐隐约约跳跃着细小的人影,虽然看不真确,但是枪弹声却是非常响亮的,砰,砰,砰,山谷里回音震荡,向着五寮坑一圈圈地扩散。

五寮坑五座土楼的大门接连关上了。设在浮沉楼和浮祥楼里的酒席继续进行,大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大声说话,茶园里时不时响起的枪声,像是为酒席助兴。砰,响一声,有人就端起酒碗,说再喝一碗。砰,又响一声,呵呵,这下该你喝了。

头家张绳和坐在浮沉楼祖堂的“新娘桌”上,听着茶山上传来的枪声,几次举筷又放了下来,显得心神不定。新郎张老列和新娘张梅枝到别的酒席上向人敬酒了,这一桌名份最大的酒席上就只剩下头家和几个长者,大家都劝头家多吃点菜,有人还为他挟了一块鸭腿肉和一块红烧猪蹄肉。

这时,到了望哨上察看情况的张管家向祖堂走来了,从他的神色和行走的速度来看,显然没有什么重大情况。他走到酒席上,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对身边的头家说:“两队人马在茶山上交火,一队是杨团长的民团,一队是前阵子来过的红军。”

张绳和沉着脸哦了一声。酒席上的人有的询问,有的议论,叽叽喳喳一片。

张管家说:“看样子,杨团长这边的火力更猛一些。没看到死人,倒是茶树惨了,我发现许多茶树被枪弹打烂了,断枝落叶,像是山猪啃过一样。”

说话间,茶山上的枪声停下来了,倒是楼门厅酒席上猜拳的声音大了起来。张管家端起一碗酒招呼大家说:“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来来来,喝了。”

除了头家张绳和,大家都端起酒响应。“来,喝喝喝,”“不管他们打死打活,我们只管喝个痛快。”祖堂里响起了喝酒的喉咙声响。

一个家兵从楼上跑下来,喘着气跑到张绳和面前,说:“头家,杨团长带着人向我们五寮坑走来了。”

张绳和连忙站起身,从离祖堂最近的那部楼梯走上去,走到四楼向外出挑的了望哨上,他看到村口的路上走来了零零落落不成队形的一群人,大约有二十几个,肩上扛着枪,有的踉踉跄跄的,有的相互搀扶着,一个个灰头土脸,他看到了杨占春停下来对一个人大声地呵斥着什么。

茶山上的战事结束了,看来杨团长是取胜的一方。杨团长一群人踢踢哒哒,脚上踢起了尘土和硝烟的气味,向着浮沉楼走来。

张绳和皱着眉头退下了望哨,走到了一楼廊道上,他挥手示意两个家兵打开大门。

大门打开了,杨团长和他的人已经站在门槛下了,他一见到张绳和便抱拳致敬,说:“张先生,不好意思啦,又来打扰你了。”

“哪里?杨团长辛苦了。”张绳和舒开眉头,淡淡一笑。

“方才我民团和共匪在茶山上交火,可惜共匪太狡猾,让他们全跑了。”杨团长说,这时他看到了楼门厅摆了两桌酒席,酒席上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他迟疑了一下,“这是……”

“这是一对新人的喜酒,俗话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请杨团长和各位兄弟上桌喝几碗酒。”张绳和说。

杨占春呵呵笑起来,说;“有这等好事啊?小弟也真是饿坏了,这就不跟你客气啦,多谢多谢!”

张绳和转身叫张管家安排一下席位,他带着杨占春向祖堂的酒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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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团长的人上了酒席,一个个狼吞虎咽,“八大碗”被一扫而光,他们抱起地上的酒瓮子,一碗又一碗地倒,然后砰的一碰,一饮而尽。

酒席散时,天已经黑得比锅底还黑,杨占春对张绳和说,如果方便,晚上就在五寮坑借宿一夜。张绳和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浮沉楼三楼有一些空闲房间,张管家给杨团长安排了一间,团丁们大多是两人一间。这些团丁上午从博平圩出发,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过了几个村寨,傍晚时分遭遇红军又打了一仗,早已累得全身要散架了,刚才饱食一顿,又喝了不少酒,晕晕乎乎的,一粘床就呼呼大睡。

浮沉楼里第一次睡了这么多男人,而且还是扛枪的人,顿时一片鼾声大作,像是波涛汹涌,整座楼一沉一浮。

有个团丁还是被尿逼醒了,走到廊道上的尿桶前拉尿,叮叮咚咚拉完了,他听到旁边卧室里有一阵怪异的男女声音,他一下想起来了,这就是“新娘房”,晚上喝的就是他们的酒呢。他好奇地走到窗边,耳朵贴在木板墙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听着听着,他的血直往脑门上冲,下身硬了起来,他想,新郎从新娘身上下来了,也该换我上去了。

他轻手轻脚走回自己睡觉的房间,从裤带上的刀鞘里拔出刀子,又摸到了“新娘房”门前,刀子插进门缝里,轻轻地拨开了门闩。

“新娘房”的桌子上放着一盏长明灯,灯火昏黄,团丁看到床上的男女已经熟睡,他走过去把灯火的芯捻小了一些,房间太亮易被发现,如果没有光亮则不便行事,所以他把灯火调到了一个合适的亮度。

床上的男女肯定是太累了,睡得像死猪一样。团丁在桌子下找到一根麻绳,走到床边用刀子割了一块被子上的布,塞进男人张开着打鼾的嘴巴里,然后三下五下把他捆绑起来。团丁暗暗感到好笑,这家伙像棕子一样被捆起来了,还是睡不醒。他用力地拖着这家伙,准备把他拖到床下,以便给自己腾出位置。这时,新郎张老列猛地惊醒了,身子一挺,可是全身无法动弹,嘴里也喊不出声音。团丁咬着牙一使劲,就把他拖到了地上,砰的,发出一声闷响。

新娘张梅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面相凶恶的陌生男人,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嘴巴就被一只大巴掌堵住了。

“别喊,你一喊我就杀了你。”团丁说,他一手晃着一把刀子。

张梅枝喘着粗气,眼睛惊恐地看着那把刀子,刀子的光亮是房间里最亮的,她吓得全身瘫软了。

团丁一脸淫笑着爬到了张梅枝身上。

张老列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咿咿呜呜的叫不出来,突然他的两只脚踢到了床脚,嘭,嘭,一下又一下,床铺摇晃了起来,团丁叫道:“好啊,爽。”他在张梅枝身上一起一伏,快活得全身直打颤。

老婆被人强奸的声响刺激着张老列的耳朵,他拼尽全身的力气,一蹬脚,踩在床脚上,只听见吱呀一声,床脚断了,三脚的床铺像一面墙倾塌下来,床上的人也滚落到地上。接连几声闷雷般的巨响,整座浮沉楼都被惊醒了。睡梦中惊醒的人以为发生地震了,有人就跳下床了。

旁边几间卧室有人打开了门,向这边跑来。

团丁骂了一声,从地上跳起来,就向门外跑去。他刚跑到门边,就有几个人远远地向他问道:“怎么回事?你搞什么鬼啊?”

“我、我不知道,不是我……”他惊慌失措地说。

这时,张管家提着一盏灯,像纸人一样从廊道上飘了过来,却是威仪万方地说:“发生了什么事?嗯,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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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家张绳和从楼上走了下来,走到祖堂上。杨占春连忙迎了上去,说:“张先生,出了这种事,都怪小弟管教不严。”

那个肇事的团丁被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张绳和绷着脸说:“俗话说,打狗看主人,你这个小兄弟也太不给我面子了,老列是我表弟,他连我表弟媳妇也敢搞。”

“这家伙向雷公借胆了。”杨占春说着,踢了那个肇事的团丁一脚,不解气,又踢了一脚。

“杨团长,你心里应该有数,我一向对你和你的弟兄们不薄的。”

“那是那是,小弟永远铭记五内,今天出了这种事……张先生,你看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杨占春恳切地说。

张绳和看了看墙上祖先的画像,又看了看土楼圆圆的上空,他向杨占春做了个枪毙的手势,便转身走去。

杨占春一把从地上抓起那个团丁,说:“今天你死定了,兄弟,明年的今天我再叫人给你烧纸。”团丁双腿发软站立不住,嘴里呜呜地哭着:“团长饶命……”

“观音菩萨也救不了你了。”杨占春阴着脸说。

“饶命,团长饶命,我下世人给你当牛做马,饶命,呜呜呜……”

两个人拖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团丁,一路拖出浮沉楼,拖到了浮昌楼门口,感觉到力气快用光了,就停下来歇口气。

张南清从一路尾随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来,说:“我来拖。”他一把抓住团丁肩膀上的绳索头,像是拖着一条狗似的,大步地向前走去。

团丁在地上连滚带爬,脸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连声地求饶:“大哥,慢点,大哥慢点……”

“你知道你干的人是谁吗?是我妹子。”张南清回头说。

“你知道她男人是谁吗?是我们五寮坑的监工,还是我们头家的表弟。”张南清说。

张南清本来还想说,我妹子原来是要嫁给头家的,现在嫁给了头家的表弟,头家能睡,头家的表弟能睡,你以为你也能睡?你以为你是谁?你那东西是金子做的吗?他长期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提着一铜桶水的手回浮沉楼,手劲很大,拖得团丁一路踉踉跄跄,最后只能在地上滚爬。

张南清走得飞快,杨团长、张管家、团丁们还有看热闹的五寮坑人们,都有些赶不上了,只能在后面吃着尘土。

“停,”杨团长喊了一声。

张南清停了下来,手一松开绳索,那团丁就扑倒在地上。他看到杨团长拔出手枪,看了看枪口,又看了看天空,好像叹息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对着那团丁背部心脏的位置开了一枪。

砰!团丁身子挺了一下,一股血从枪眼里流了出来。

枪声响时,张南清心里猛地一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杀人,而且还是这么近地看,一个大活人瞬间就变成了一具尸体,阴阳两界,他想,这真是快啊……

第十六章 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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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寮坑人看过了杀人,以为接下来该看张梅枝的热闹了,像她这种事情,被土匪或者当兵的(民团、国军等等)强奸,以前在五寮坑也偶有发生,那受害的女子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然后要么上吊,要么投潭,要么吞断肠草,然后大家过年过节般地手忙脚乱地抢救,有救活的,也有死去的,总之要有些热闹给人看。张梅枝是在洞房花烛夜被人强奸的,这是五寮坑亘古第一回事,这是多大的耻辱啊,她还有脸见人吗?

接连几天,张梅枝没有露面,五寮坑人也没有听到她的一丝声响。张老列每天都是怒气冲天的,时不时就扇她一巴掌,或者抡起木棍揍她,她只是咬着牙,连哼一声都不哼。

“贱女人!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张老列像泼妇一样破口大骂,他的声音像刷锅底一样刺耳,他要让全五寮坑人都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他是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

“贱女人啊!我怎么就这样衰,摊上你这个贱女人?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还有脸活在五寮坑吗?”张老列声嘶力竭的,突然就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不停地甩着。

张梅枝篷头垢脸地坐在床上,神情麻木,两眼像傻子一样呆滞,斜斜地盯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贱女人啊贱女人,奸你的人一枪毙了,死了,你也可以去死了。”张老列又突然站起身,脸露凶相,眼光刺一样刺着张梅枝。

“你也知道我跟头家睡过,你怎么就不说我贱?你怎么还要娶我?”张梅枝说,这是她几天里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喑哑粘滞。

“头家,头家是什么人?你能跟头家睡,这是你的福气。”张老列说。

“多少人想跟头家睡还轮不到呢。”张老列说。

“你以为你有那个命啊,你这个烂货,现在头家一听说你的名字就觉得臭不可闻了,你想跟谁睡?你到地狱里跟那个死鬼睡还差不多,对呀,你怎么不去死呢?”张老列觉得他只有不停地打骂,才能消除那天晚上的奇耻大辱。这时张老列注意到她右手上的玉镯,一手抓住她的手,一手就从她的手腕上把玉镯脱了出来。

“你还有脸戴头家的玉镯?你玷污了头家的名声,你玷污了我们五寮坑的名声你知不知道?”

“你这个没爸没妈的扫帚星,我不休了你我哪还有脸活在五寮坑?你听好了,从今以后你不要再给我踏进浮沉楼一步!”这是张老列最后对她的宣言。

不知过了几天,张梅枝从浮寿楼她原来住的卧室走下来,像一个木偶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天井里,她一手抱着一木盆的衣服向井台走去,井台边有几个妇女惊讶地看着她,有个女人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掩住嘴没说出来,一个个噤声地走开了。

她放下一只水桶,从井里慢慢提着水上来,哗啦倒在木盆里,就蹲下身开始搓衣服。

这是她事后的第一次亮相,接着就常常可以看到她像是梦游一样出现在五寮坑的各个地方。

人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一个小孩不知是受人唆使还是自己想的,跑到她面前吐了口水,又摇摇晃晃跑开。

张管家来到她面前,告诉她明天开始不要到伙夫房了,另外安排她到茶山上摘茶。

张南清走到她面前,黑着脸告诉她,他没有她这个小妹了。张南清说:“你真丢脸啊,你怎么不去死啊?”张梅枝定定地看着张南清,许久都不说话。

47

不知为什么,张南清开始着迷下“西瓜棋”。在土楼的石门槛上、廊道上,用瓦片画一个西瓜状的圆形,中间画出十字线,两线交接处画一个小圆,十字线与圆相切的地方再画一个半圆形,对弈双方各有六个仔,随便用草梗、土块、碎石子都行,这些仔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自由地四处出击,包围住对方的仔就可以吃掉它,全部吃掉就是获胜了。

这种规则简单、取材方便的“西瓜棋”在闽西南土楼乡村到处盛行,张南清以前也是下过的,但是最近他才感觉自己参透了其中的玄机和奥妙,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穷的乐趣。只要一闲下来,他就先画好棋盘,准备好仔,然后找人来下,有时是强硬把对方拉来的,“下一盘吧,下一盘吧,”他语气里带着恳求。

“你水平太臭了,我不跟你下,”有人就偏起头说。

“下一盘吧,谁知道谁输谁赢?”张南清说,“我跟你赌,你敢不敢?”

“赌什么?跟你赌谁不敢啊?”

张南清总是输多赢少,常常是不经意间,三下五下,自己的仔就被对手逼到绝路上。“再来一盘,再来一盘,这盘我一定赢了。”他总是不服气,非要跟人拼搏到底不可。

这天中午,张南清缠住了住在浮昌楼的光棍张永乐,“下一盘,就下一盘,”他抓住张永乐的手,不让他走上楼梯。

“你下午没事,我下午还要上山呢。”

“下一盘,你怕了?”

“我不跟你下。”

“我们来赌一盘。”

“赌什么?没意思。”

以前赌的大多是可以卷几根烟的一撮烟丝、一粒鸡蛋,或者赢家刮输家几下鼻子、弹几下耳朵,像是小孩的把戏。张永乐推开张南清的手,向楼梯口走去。

“你睡什么睡?你又没老婆可以搂着睡,我跟你赌一次大的。”张南清说。

“什么大的?你老婆让我摸一下奶子?”张永乐说。

“行,就赌我老婆的奶子让你摸一下。”张南清说。

张永乐呵呵笑着,两人就走到石门槛上,画棋盘捡棋仔,摆开阵势就厮杀起来。张南清先是吃掉了张永乐的一个仔,正想扩大战果,谁知对手一个反包抄,一下吃掉了他的两个仔。张南清由坐而蹲,一拍大腿,接连又被吃掉了两个仔,他最后剩下两个仔,无法对对手形成包围,只能束手待毙。

“哈哈,你输了,你老婆的奶子要让我摸一下了。”张永乐喜气洋洋地说。

“来,再下一盘。”张南清迅速摆好了双方的棋仔。

“我不下了,我只摸一下就行了,”张永乐转念一想,“你让我摸她的奶子,要是她不肯我不是白赢了?她是你老婆,她还是我表妹呢,她怎么肯让我摸啊?”

张南清趴到张永乐耳朵旁边说:“她每天晚上很早睡,一睡就睡得像死猪一样,我打开门让你进来,你走到床前摸她一下,她也不知道是谁呢,这样你看行不行?”

“真的?你不会骗我啊?”张永乐感觉到全身都发热了。

“哪会骗你?再下一盘吧。”

晚上张永乐来到张南清卧室外面的走马廊上,他按照约定的暗号咳了一声,张南清一下打开卧室的门,探出头示意他走进来,手脚轻一点。三十几岁的老光棍张永乐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如愿以偿地摸到了人家老婆的奶子。虽然只是摸了两下,但是留在手心上的感觉足以令他回味许多天了。从此之后,他成了张南清最忠实最铁杆的棋友,反过来变成他时常缠着张南清下一盘了。

张南清晚上睡不着觉,就用手指在张美金背上画一个圈,当作是棋盘,自己跟自己下起盲棋。我吃掉你,呵,你输了,哎呀,我被你吃了一仔,唉,这盘我输了,来,再下一盘。他在心里默念着,有时就突然说出了声。“吃掉你,呵呵,我赢了!”

“你在我背上搞什么鬼啊?”张美金突然翻过身来,原来她并没有睡着,“你想要做那事,你就上来。”

“我不爱做,”张南清说,“我在下西瓜棋。”

“下你个死人骨头,”张美金嘟噜一声,又翻过了身子。

张南清的两边口袋里,一边放着一把茶叶,一边放着西瓜棋仔,这是他用破瓷片、碎石子分别做出来的,每个就像西瓜仔那样大小,还用心地磨去了棱角,就放在口袋里,遇到对手随时可以派上用场。这天中午,他坐在浮祥楼的楼门厅,在这里等着有人来跟他下棋。中午时分的五寮坑,像午饭后的人一样昏昏欲睡。张南清坐在槌子上,却显得很有精神。他看着张老列背着手向浮祥楼走来,他不想动,但他还是站起了身,“列……列叔,”他的舌头僵硬地动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这个曾经当过一天他的妹夫的男人,虽然每天都在伙夫房见到,但那里总是有许多人在场,他们没有说过话。

“你在这里干什么?”张老列看了他一眼。

“我没事,”张南清说,“你要下西瓜棋吗?”

“我听说你每天都在跟人下西瓜棋,好,我跟你下一盘。”

张南清在石门槛上画了棋盘,从口袋里摸出棋仔,一一摆放。“你先走吧,”他说。张老列捏起破瓷片做的棋仔,就往前走了一步。

第一盘棋,张南清输了,他抓着张老列的手,要求再下一盘,这一盘还是输了。“我不跟你下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张老列站起身说。

“再下一盘,我们来赌个输赢。”

张老列笑起来,说:“你也敢赌?赌什么?”

“赌我输了,我老婆的奶子就让你摸一下。”张南清说,这是他向第二个人提出此种吸引人的赌法,否则他怕对方不愿意赌了。

“呵呵,有意思,”张老列说,突然他眉头一皱,开口骂道,“我干你佬,你老婆是我堂侄女,我怎么摸她的奶子?你妹那么大奶子,我摸都不爱摸了,我摸你个鸟头!”

48

张梅枝在五寮坑度日如年。她在茶山上采茶,一片片茶菁摘到茶篓里,倒在茶包里,然后一包包扛回土楼,她发现五寮坑最多的东西就是茶菁,总是摘不完了,摘完了它又长出来,可是还有一样东西比它更多,这就是日子,今天过去了,明天又来了,无穷无尽,她看不到这日子的尽头在哪里。

整个五寮坑被一片茶叶的气味紧紧裹住,这种气味使张梅枝感觉到快要窒息了。她每天跟在大家后面出工,又跟在大家后面收工,干活时总是尽量地离开人群,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干着。回到土楼里,她随便做一点饭菜填饱肚子,如果不用到井台洗衣服,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她是一个弃妇,她更是五寮坑的耻辱,她知道人们希望她怎么做,可是她一想到那些死法她就害怕了。

一天夜里,她在沉沉的睡梦里好像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猛地折起身子,从床上走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开始了梦游。

月光如水,泻满土楼的天井。张梅枝在走马廊上走了一圈,从楼梯下到二楼,又环绕廊道走了一圈,然后走到了一楼,走到了楼门厅。紧闭的大门像是一堵悬崖峭壁,粗大的门闩像是威武的黑脸汉子横躺在中间,她走到门边,似乎只是轻轻一抱,就把门闩搬下来了,她拉开大门一小缝,像一道影子倏地闪了出去。

站在土楼的门埕上,一股新鲜湿润的空气从三面山是浩浩荡荡地吹来,像看不见的波浪不停地涌上张梅枝的脸,然后向土楼的大门涌去,但是涌到门上,被厚厚的门板挡住,好像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她张开两手,拥抱了一下空气,什么也没有,只感觉到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

夜深人静,张梅枝走在村寨路上发出一阵沙沙沙的声响,好像割稻子一样,声音连绵不绝,她绕着每座土楼圆圆的围墙走了一圈,她脑袋晕晕乎乎,空气中好像有一股力把她推回到浮寿楼前,她从那道门缝闪了进去,然后回头关上大门,搬起门闩放好,然后飞一般地飘到了三楼卧室。

张梅枝早期的梦游就是这些内容,后来的梦游逐渐变得惊心动魄,当然她自己在梦游里是感觉不到的。在梦游里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变成了一个超人。有一次,她走到了大门后面,突然又走了回来,走到三楼廊道上,抱着立柱爬到了顶端,身子一翻就像鸟一样飞到了屋顶。屋顶的青瓦上一片灰灰蒙蒙,许多气息在空中飞来飞去。整座土楼被踩在了脚下,张梅枝脚下用了用力,青瓦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好像要从她的脚下挣扎出来,向前飞掠而去。她走在屋顶上,伸脚踢腿,如履平地,她还想叫,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叫不出来,喉咙口像是堵塞了,她干咳着清了清喉咙,感觉到喉咙畅通了,可是声音还是发不出来,好像是声带消失了。她就跑起来。

一个女人在土楼高高的屋顶上梦游奔跑,令人匪夷所思。可是到了白天,她又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弃妇。

第十七章 土楼乡村的盛典

49

五寮坑头家张绳和每年至少要押送一次茶叶到县城出售。

装满一包包茶叶的板车从浮沉楼门前排到村寨的路口,拉车的车夫们已经各就各位,背着长枪或者土铳的家兵四处走动,车队中央有一顶轿子,布帘掀开着等候张绳和。

张绳和从四楼下来,走到祖堂的祖先画像下面,虔诚地烧了一把香,拜了三拜,祈求祖先保佑一路顺利,茶叶畅销,然后走到石门槛下,与送别的张管家握手言别,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然后坐进轿里,挥了一下手表示出发,八个轿夫便起轿前进,车夫们拉起板车,这支浩浩荡荡的板车队伍像一条长龙,蜿蜿蜒蜒向着三面山缺口处游去,游进闽西南莽莽苍苍的深山密林里。

这条长龙翻山越岭,于中午时分到达博平圩。杨占春带着十来个团丁站在路口迎接张绳和,他亲自为张绳和掀开轿帘,笑逐颜开地说,我每年不知要让张先生请多少次饭,今天终于有机会回请一下张先生了。

杨占春在博平圩饭庄摆了三桌酒席款待张绳和一行,挽留张绳和在博平圩过一夜。张绳和觉得杨团长真是太客气了,他说我们还要赶路,晚上准备住在葛岭圩,这样明天中午才能到达县城。用过午餐,张绳和的板车队伍又出发了。

驻防葛岭圩的国军七营八连赵连长也是张绳和的老朋友了,这天晚上,张绳和的板车队伍就借住在他的营房。太阳刚刚升起,板车队伍已经整装出发,车轮发出辘辘辘的声响,整齐而单调,像是一路敲着木鱼,向着县城方向前进。

县城的宏明茶庄是五寮坑茶叶的收购大户,张绳和的板车队伍到达之后,看货、试泡、品评、议价、过秤、入库、收款,张绳和这才清闲下来,把家兵们所带的武器寄存在茶庄,然后带领大家到老交情的饭庄吃饭,饭后让大家自由活动,他则带着几个家兵前往拜会小县城里重要的大人物,张氏宗亲会会长、工商会会长、茶叶公会会长、县立中学校长、警察局局长、保安团团长……

张绳和每年到县里也就这么一两次,所以他要抓紧时间拜会各方头面人物,寻求关照,还要见见老朋友,聊聊天喝喝酒,联络感情,甚至请个别好友逛逛青楼。这其间花费不少,张绳和是不肯让朋友破费一分一毫的,悉数由他支付。一般说来,每次的卖茶所得,都要开销一半以上。从五寮坑来到城里,能够撒一些钱在城里,张绳和感到心情愉快。

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该办的事都办好了,第二天一早张绳和就可以启程回五寮坑了,来时板车上满载茶包,走的慢,回时轻装上阵,板车上只有少许城里采购的物品,盐巴、龙眼干等等,行进的速度自然就快了,天一亮从城里出发,天黑时就可以回到五寮坑。

这天晚上,住在张氏会馆的张绳和嘱令各位家兵和车夫早早睡觉,多攒点力气,明天还要长途跋涉走回五寮坑呢,他自己也准备睡了。这时院子里就传来一路叫声:“绳和兄,绳和兄,我来了!”声若洪钟。

张绳和不用听也知道是在工商会任职的好友姚志胜,他不知道这个家伙突然寻上门来有何贵干,他应了一声,正要打开房门,对方却已把门擂得一阵咚咚直响。

“你不能小声一点吗?我的弟兄们都已经入睡了。”张绳和说。

姚志胜笑笑说:“你这个大头家也要睡了?是不是在你那土楼王国里习惯了早睡?走走走,我带你到一个好去处。”

“什么好去处?我明天还得上路呢,老兄,我不去。”

“你难得来一趟,就尽兴一点吧,走,跟我走没错的。”

姚志胜硬是拉着张绳和走出了张氏会馆,张绳和掰开他的手说:“你不告诉我去哪里,我就不跟你去了。”

“听戏啊,歌仔戏啊,我一个好朋友家里唱堂会,”

“你也不早点说,现在去不是太迟了?”

“我也刚知道消息啊,现在去还是赶得上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晚上是注定的,张绳和命运旅程中必定要出现的女人在这个晚上出现了。后来张绳和偶尔想到,要是这个晚上姚志胜不来叫他看戏,那现在会怎样呢?这是个饶有兴趣的问题,他似乎想明白了,但转眼间又糊涂了,这也许说明了一切已在冥冥之中注定。

第二天,张绳和让他一个表侄带着板车队伍先回五寮坑,他留了几个家兵下来,他说我还要在城里办点事,过几天再回去。

50

五寮坑人没想到头家在城里多呆了七八天才回来。

那天傍晚,太阳从三面山后面落下去了,天空中云彩奔涌,瞬间便消失了,飘荡的暮色从四处向土楼围来。

土楼厚厚的土墙先黯了下来,像一张老人的脸,饱经风霜而平静从容。

张绳和的轿子出现在村口,人们看到几个家兵走在前面,轿夫们一个个呼呼哧哧,咬紧牙根地走得很吃力。得到消息的张管家等人从浮沉楼小跑步似地走出来,向着轿子走去。

轿子停下来了,张绳和走了出来,他回头往里面牵住一只纤纤玉手,一个年轻女人款款走出了轿子。

五寮坑人的眼睛一下都瞪大了,只见年轻女人身穿一件紧身紫色绸花夹袄,下面是黑色桶裙,她的眼睛又亮又大,眼尾往上翘起,仿佛画家的一处神来之笔,使她整个脸庞有了一种灵气,变得生动无比。

张管家迎上前握住张绳和的手,很激动很高兴地摇晃着。张绳和指着年轻女人对张管家等人介绍说:“这是金叶子。”

那天晚上,在姚志胜朋友的家里,张绳和第一眼看到一身花旦戏装的金叶子,他就感觉到坐不住了,他老想要从位子上站起来,因为前面坐着一个个头很大的人,使他的视野不够开阔,那人肩膀有时往旁边一歪,他的视线就被挡住了。但是他一直克制着没有站起来,因为他一站起来就会挡住后面的人。这对他真是一种煎熬。

当他看到卸装的金叶子,他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尤物,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对女人的兴趣一直停留在肉体上面,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有兴趣来了解这个女人的一切,包括她的身世、生活、思想、爱好等等。当天晚上,他就决定在城里多留几天。

第二天上午,经过朋友的引荐,张绳和提着一包礼品来到位于县城北角的坤明戏班,拜会了戏班主黄坤明。晚上,张绳和在县城最好的紫荆饭店摆了一桌酒席,专门宴请金叶子,黄坤明、姚志胜等人作陪。姚志胜对金叶子说,我们都沾你的光了,张先生请我们从来都没有上过这么好的菜。姚志胜向金叶子说,张先生是土楼乡村远近闻名的绅士和富豪,是土楼城堡的主人,是土楼王国的皇帝。大家附和着说着张绳和的好话,用了许多夸大其辞的华丽词汇,他却是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回应也不反驳,只是殷勤地为金叶子挟了几筷子的菜。金叶子突然把眼光停在张绳和脸上,那黑黑的眼珠子好像他烧水用的龙眼核一样,金叶子说土楼,土楼是怎么样的?张绳和微微一笑,原想细细道来,却只简捷地说,你来看看就知道了。金叶子眉飞色舞地说,太好了,我要去看土楼了。金叶子问土楼是不是都用土夯起来的、蛋清红糖糯米饭汤是怎么加进去的、土楼有多高、一座土楼能住多少人、住在土楼里的人都是亲戚吗、夯一座土楼要多久、人们为什么要夯建土楼、住在土楼里好玩吗,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张绳和用简明扼要的词汇一一回答了她,最后都加上了一句:你来看看就知道了。这是邀请也留下了悬念。这一餐饭,金叶子对张绳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金叶子从小父母双亡,抚养她的姑姑看她聪明伶俐,七八岁就把她送进坤明戏班,她十岁开始登台演出,扮演了几年小丫环,后来就是小姐、公主、娘娘的角色,渐渐成为戏班的当红花旦。但是十多年的戏台生涯使她心生厌倦,好像天天吃着同样一道菜,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几次无望的恋爱、几次差点得逞的逼婚,更使她心力交瘁,她想离开戏班,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过一种安稳的生活。张绳和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个美妙的未来:宁静的土楼乡村,高大浑圆的土楼里,早看日出,晚看落日,衣食无忧,悠闲自在……

在他们第三次见面时,张绳和目光急切、语调平缓地向金叶子求婚,金叶子是在意料之中,却禁不住一阵脸红心热,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低头不语。张绳和抓住她的一只手,她慌忙把手抽了回来,她说我怕黄班主不同意,张绳和爽朗地笑起来,他站起身说,这个没问题,黄班主呵呵呵,好说话。

51

五寮坑头家张绳和的婚礼是闽西南土楼乡村几年来最大的盛典。

秋高气爽,晴朗的天空显得特别辽阔,阳光是那么的柔和,村口的小河好像一个小姑娘变成了成熟的女人,体态丰盈,水流湍急,山坡上收割过的稻田空旷沉寂,充满一种母亲生产后的疲乏,稻草扎成一把竖在田地里,好像稻草人一样俯瞰着五寮坑,稻田上面的茶园依旧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

这是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大好时节。

五寮坑热闹起来了,像是过年一样,每一寸的空气里都膨胀着热闹喜庆的气氛。

每座土楼都贴上了红彤彤的对联,村寨四处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个男子在浮沉楼楼门厅打糍粑。放在饭甑里蒸熟的糯米,趁热倒进石臼里,他用糍粑锤一下一下地压挤,糯米饭越来越粘稠了,他便开始抡锤击打,一起一落,富有节奏。当他将锤子抬起时,配合他的一个女子便迅速把粘在上面的糯米饭抓下来,她的手一闪,那硕大的锤子就重重地打下来,然后锤子又举起来,那手又神速地一抓,锤子又落下来了。嘭,嘭,嘭,一阵阵滋润而铿锵的声音,在村寨里飘扬。

一群男子在浮沉楼的祖堂搭戏台,其它土楼要演傀儡戏,已经搭好的戏台都比较小,而这里准备请县城的戏班演歌仔戏,戏台要搭得很大。几根粗大的圆竹木牢固地竖立起来了,用竹篾绑紧了连接的竹木,人们开始铺设木板。

县城的坤明戏班来了,城里的老朋友姚志胜等人来了,附近村寨的头家来了,博平圩民团杨团长带领几十个团丁来了……

张绳和手挽着一身盛装的金叶子,在村中长者和金童玉女的簇拥下,走到了祖堂。祖先画像前摆着两张八仙桌,桌上分别趴着一头全猪和一头全羊,还放着许多只红漆竹篮,一只挨着一只,篮子里有线面、鸡蛋、猪蹄等等。主持仪式的张管家分别给了新郎新娘一把香,他们拜过祖先和天地,土楼内外顿时响起了一阵震天动地的鞭炮声。

每座土楼的廊道、楼门厅都摆满了酒席,一桌连着一桌,大人们在酒席上大吃大喝,小孩子在桌子间钻来钻去地捉迷藏,嘴巴馋时就叫大人给他挟一块肉送进嘴里,博平圩民团的团丁奉命在村寨路口站岗放哨,防范土匪和红军的偷袭。

流水席一直吃到了天黑之后,土楼里四处亮起煤油灯,人们酒足饭饱,脸上流光溢彩,摸着沉重的肚子,高高兴兴地打着饱嗝。整个五寮坑也好像在打着饱嗝,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散发出一股酒肉的气息和一种茶叶的气息,熏得人们心头痒痒。

一座土楼里突然响起锣鼓声,咙咚咙咚呛,像是点燃引信,其它土楼接着也响起来了,一阵比一阵高亢激越,好像一场比赛,你来我往,鼓乐齐鸣,整个五寮坑响成了一片,在激扬的鼓乐声中一沉一浮,似乎天都要被掀开了。

浮祥楼、浮禄楼、浮寿楼和浮昌楼的傀儡戏抢先开演了,剧目有《桃花过渡》、《郑元和》、《陈三五娘》和《孟丽君》,戏棚前的观众零零落落,只有几个着迷的老者,大部份的人都跑到浮沉楼去了。浮沉楼祖堂前的戏台上,县城来的坤明戏班全套演出《山伯英台》,前面一排靠背椅坐着头家张绳和和新来的头家娘金叶子,还有姚志胜、杨占春等贵客,后面是一片黑压压的观众。

戏台上,梁山伯与祝英台正含情脉脉地你推我搡:

三年同窗情似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相依相伴十八相送,临别依依难分开。

钱塘路上花似锦,百鸟双双闹欢腾,

喜鹊树上叫无停,向你梁哥报佳音……

第十八章 爱上头家娘

52

五寮坑人谁也没有见过新来的头家娘那样美若天仙的绝色女子。

几十年之后,五寮坑人还记得头家张绳和举办婚礼那天的盛大景观。五寮坑后来再也没有过那么隆重热闹的婚礼场面。

张南清第一眼看到新来的头家娘金叶子,就感觉到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他全身哆嗦了一下,几乎快要站不住了,小腹里突然一阵抽紧。

他看着金叶子挽着头家的胳膊,腰肢轻摆,向着浮沉楼娉娉婷婷地走去,他恍若梦中,那么轻盈的步态,莫非这是仙女下凡?

那观音似的微笑……

他从没看过这么美貌、这么气质高雅、这么拨人心弦的女人,他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人?他看到她跨上了石门槛,突然他是多么嫉妒那片条石,他想我为什么就不是那片条石呢?我甘愿让她的脚踩在上面。

那玉琢般的美腿……

他想,做一粒地上的尘埃也好啊,让她的脚踢起来,或者粘在她的鞋底下。

这个晚上,张南清是五寮坑唯一一个没有看戏的人,他关在卧室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整个五寮坑混杂着不同的锣鼓声和唱戏声,一阵阵地敲打着他的脑袋。他疲惫地在床铺上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叹气。

没有道理。

这一晚上的焦躁没有道理。

他突然看到了新来的头家娘,在他面前静静地微笑着,娇媚迷人,风情万种,他一阵头晕目眩,手就伸到了裤裆里。

那些声音都消失了,面前只有头家娘静静地微笑着。张南清一边想像着头家娘的微笑,一边手淫,他的手越来越快,突然他亢奋地叫了一声,身体里喷出一道白色的液体。

他感觉到自己的叫声像油锅里溅起的油,随即被五寮坑一片山洪般的鼓乐声淹没了。

他全身心都放松了。他摊开手脚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从此之后,张南清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一边想着头家娘一边手淫,头家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是一支神奇的手,在他全身上下温柔地抚摸,使他几下便达到了高潮。从此之后,他再也不爬到他的豁嘴老婆张美金身上,也不准她爬上来。张美金是什么?是一堆肥肉。金叶子是什么?是一个仙女。

他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头家娘。

没有人发觉他的内心秘密。

这种无望的爱像无数只虫子布满他的心,他一会儿堕入绝望的深渊,一会儿又顽强地从深渊里攀爬上来,一会儿又升腾到一片云雾里。

每天卯时为头家提一桶泉水回来,张南清都能看到张绳和和金叶子躺在走马廊的竹椅里,他轻轻放下水桶,头家便折起身子,准备烧水泡茶,他一边向后退去,一边看着竹椅里的头家娘,总是只能看到一个侧面,那安祥的睡态、起伏的曲线,甚至衣服的折皱都是那样摄人魂魄。

这一天对张南清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天。他刚刚放下水桶,半个身子埋在竹椅里的头家娘金叶子突然转过头来,柔声地问:“提水远吗?”

这是头家娘第一次跟他说话,声音像是泉水一样清亮,张南清一时心慌意乱,嘴唇嗫嚅着,许久才回答出来:“不……远。”

他不敢再呆下去了,他怕自己受不了。他连忙往后退到楼梯口,转身走下楼梯,他心里发慌,差点一脚踩空了,他感觉到自己是要飞起来了,就像一只鸟那样飞起来。

张南清一路急走,心里一遍遍地回味着头家娘的话,提水远吗?提—水—远—吗?头家娘的声音像一股清泉在他心上汩汩流淌。

提水远吗?

不远。

不远,不远,不远,不远。张南清心里一遍遍地回答着。

53

金叶子第一次看到土楼,那城墙般雄奇宏伟的外观,那城堡般神秘奇特的结构,令她感到目瞪口呆。土楼的庞大与奇特,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和头家坐在轿子里,一路翻山越岭,她都感觉在床上一样舒服,忽然头家说到了五寮坑上方了,她掀开布帘,只见山麓下五座圆形土楼,环环相连,好像大地上盛开的巨大蘑菇一样,那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是城堡,不,是不可想象的怪物,超然地横躺在她眼下的山谷里,她一下看呆了。

这就是她所梦想的陌生而神奇的土地。

她知道,她从此之后的生活和土楼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她将注定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金叶子每天早上喝过几杯茶,都要头家带着她在村寨里走一走,走进一座土楼,在一楼的环形廊道上走一圈,在祖堂看看张氏祖先的画像和牌位,从一楼走到二楼,在二楼的走马廊上又走一圈,甚至经过每间茶仓(禾仓)都要停下来,趴在窗前看看里面的情况,从二楼走到三楼,照样一间一间卧室看过去,走了一个圈,然后下到一楼来,再走进另外一座土楼。

张绳和每天陪着金叶子,一座接着一座地察看土楼。许多年来,他深居简出,很少在村寨里公开露面,更不用这样详细认真地察看每一座土楼。这些先人留下的建筑让他感到了一种自豪,他想他真应该常常在土楼里走动。他用手摸着那些斑驳的墙壁,有时能从墙上抠下一小撮的土块,用手指用力地研,却是怎么也研不碎。土楼是多么的坚固,连它的一小撮土块也是如此坚固。

张绳和告诉金叶子,我们客家人是从远处走来的,现在我们停留在土楼里,也许我们还将向远处走去。永嘉之乱、唐末兵燹、金兵侵宋,我们的客家先民一次次伤心无望地告别家园,举族南迁。在祖宗坟墓前洒泪泣别,收起沾着黄土的先人骸骨,放置在须臾不离身边的瓦罐里,就这样,一家族的人扶老携幼,带着衣物细软、锅碗瓢盆还有鸡犬猪羊,满怀失去家园的悲痛和迁徙南方的迷惘,却是步履坚定地走出村口……

向南,向南,目标始终向南。一路上,风尘仆仆餐风露宿,渡过黄河,穿过长江,从兵荒马乱的北方走向偏安一隅的南方。越往南走,山势越是高峻,举目四望,数百里山脉莽莽苍苍连绵不断,时有强人和猛兽出没,偷袭侵扰,而山间瘴气弥漫,更是击倒了不少强健的身体。我们的客家先民长年累月走在背井离乡的路途上,往日光鲜的衣裳早已褴褛不堪,脸上落满了南方的尘土,他们的心里已经非常疲惫,对安定的生活充满着渴望,可是,家在何方?

张绳和告诉金叶子,我们的客家先民终于在闽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看到了山坳里一块开阔的盆地,面向一条潺潺小河,一里平川,十里林涛,百顷荒原,四周围的山岭犹如屏障,把北方的兵祸与动荡阻隔在千里之外。这块陌生的土地静静地躺在大山深处,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拓荒者的到来。客家先民来到了这里,他们擦去脸上的汗水,泪水却不停地从眼里流出来,多少年的漂泊,多少年的渴望,他们终于找到一块可以停泊的土地了。

清除杂草和灌木,平整地面,然后用土块垒起土屋,这支流离失所的客家先民第一次有了安身之地,大山深处升起了一缕缕炊烟……

从此,闽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有了一支新的民系。

张绳和告诉金叶子,这就是我们客家人。

客家人以“客人”的身份闯进了这片蛮荒而神奇的土地。他们在与当地土著不断的对峙、磨擦和交融中不断地壮大,他们辛苦劳作,繁衍生息。太阳从东边山上冉冉升起时,这些勤劳的客家人已经在山坡上的田地里流了一身大汗,当月亮悄悄在天边露出脸来,他们才踏着夜色荷锄而归。

一个老人带着对中原故乡的思念死去了,许多个婴儿呱呱叫着来到了远离中原祖地的新家园。日出日落,岁月流逝,客家人在这里安居乐业,人丁越来越兴旺,春华秋实,物阜年丰。老人们难忘中原祖地那深宅大院,可是往事依稀,繁华不再,他们日思夜想的是,如何在这片已经注定的地方安居乐业,不仅仅让整个家族有一个遮风蔽雨的结实户所,更让整个家族有一个凝聚人心振奋精神的灵魂家园。

张绳和告诉金叶子,现在谁也无从考证,第一个发明土楼的客家人是谁。实际上,土楼也不是具体哪个人发明的。土楼是我们客家人迷恋历史的情愫、超凡脱俗的天才想象和现实的物质条件相结合的产物。可以肯定,第一座土楼很粗陋,很不成熟,甚至有可能是很可笑的,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客家人不断积累经验,不断努力创造,夯土技术越来越高超,审美境界越来越开阔,土楼也就造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美——你看看吧,我们五寮坑的五座土楼不是造得像城堡一样庞大和壮观、像宫殿一样美丽和雄伟吗?

金叶子听着张绳和这些话像是泉水一样从他薄薄的嘴唇里流出来,发出一阵玎玎淙淙的声响,她知道,她已经离不开这片神奇的土地和这些雄奇的土楼。

她想,我不走了,我就在土楼里,永永远远。

54

这是张南清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天,头家娘金叶子跟着他到三眼泉提水。

昨天早上,他提水回来,金叶子突然从竹椅上转过头来,看着地面上的水桶对他说,提水有多远?我明天早上跟你去提水。他惊喜交加,当他走出浮沉楼之后,他心里实在无法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一阵狂跑,跑到了公母山上的林子里,不停地摇着一棵树,不停地说,头家娘明天要跟我去提水,头家娘明天,明天,明天!树叶哗啦啦地响着。时间对他来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他等待着天黑,等待着天亮,等待着明天,他一整夜没有合眼,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倦怠,当天色微熹,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只觉得全身是劲,像泡泡一样不停地冒出来。

太阳从公母山上露出脸来,阳光打在张南清的心里,一片灿烂。他右手提着空的铜水桶,一前一后地甩动,他想,他一下子能把水桶甩到山上去,当然他不能甩,他现在手上有的是力气。

土路上撒满了阳光,细细碎碎的,好像一地的金子闪烁。

张南清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看。金叶子落在他的后面,只有几步远的距离,她走路的样子很有些阳刚之气,长腿跨出的步子霍霍生风。张南清不敢和她并排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和她的微微喘息,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迷魂药,他总要大步紧走一阵子,再回过头来看看她。

走上一个小土坡,金叶子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五寮坑的五座土楼,嘴里徐徐呼出一口气。张南清也停下来看她,只是看她投射在地上的身影,那被阳光剪裁出来的身影好像镶着金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看得如痴如醉。

“你说土楼这样看起来像什么?”金叶子说。

“像……”张南清抬头看了金叶子一眼,看到她饱满的胸部微微起伏,他一阵紧张地说,“像什么……我说不上来。”

金叶子轻盈地笑了两声,说:“我也说不上来。”

张南清不敢再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金叶子也跟着走了。他们一前一后向着三面山走去,脚步声一轻一重,像是不同的两个声部,在土路上合奏着一支曲子。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金叶子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她挥着手,小跑着从张南清身边走过去。

唰的一声,一阵香风从身边掠过,张南清迟缓了一下,金叶子已经走到他的前面去了。

前面山脚下有一口潭,那是公潭,大概有土楼里的天井那么大,水汪汪的一动也不动,潭里的水草、游鱼看得一清二楚。金叶子欣喜地走到潭边,把潭水当作镜子照着,往上捋起了刘海。

张南清看着金叶子在潭水里的倒影,突然水面上裂开一道涟漪,是一条红鲤鱼猛地往下潜水,他还是不敢看金叶子,好像她是潭水里的百年鱼精变成的美女。那道涟漪一圈圈在扩散……

“头家娘,你要小心。”张南清关切地说。

“什么?你叫我什么?”金叶子抬起头,向着张南清说道,“你再叫一遍。”

张南清低着头说:“头家娘。”

金叶子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潭里的鱼,有的鱼就跃出水面,看看是谁笑得这般悦耳。金叶子说:“头家娘,太土气了,土楼里的人都这么叫我,你就不能换一种叫法吗?”

“我不敢,头家娘,”张南清说完,大步向前面走去。

山体的石壁上有一股山泉涌出来,那泉眼像是一只张开的嘴,源源不断地吐出泉水,像一条小瀑布垂挂而下,丁丁咚咚流到潭水里。张南清打开水桶的铝盖子,拿起勺子,伸出手在泉水下面接着,不一会儿,勺子就盛满了水。

接满了九勺水,张南清向右边走去,大概走了几百米,走到公母潭边。公母潭像个葫芦形状,看起来比公潭小得多。这里的泉水是从山体的土里流出来的,划着一道弧线落入潭里,发出一种浑厚的声音。

张南清又接了九勺水,继续向右边走去,又走了几百米,走到母潭边。母潭大小跟公潭差不多,形状更圆一些。这里的泉水是从山体上一处草丛中流出来的,顺着茂盛的绿草流进潭里,那些草被泉水的手轻轻一抚,全都伏伏贴贴的,流水寂静无声。张南清伸出勺子,又接满了九勺水,一桶水差不多就满了,他把铝盖子盖在水桶上面,盖得不漏丝毫。

在张南清非常专注地用勺子接水的时候,金叶子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看他,看看泉眼流出来的水,又看看潭里清澈见底的水。

“每一眼泉水都接九勺水,这有什么讲究吗?”金叶子说。

“我不知道,这是头家规定的。”张南清说。

“哦,我知道了,‘9’是大数,也许就是讨个吉利吧。”

“是是是,‘9’,吉利,吉祥。”

张南清提着装满泉水的铜桶,好像是提着一只轻巧的饭甑,他还是走在了前面,金叶子在后面几乎是踩着他的足迹走。水桶里的水一滴也没有淌出来,土路上只有张南清的布鞋印出来的痕迹。

“你说怎么会有这三眼泉,下面正好有三口潭?”金叶子说。

“我不知道,自古以来就有了。”张南清说。

“听说这三口潭下面是相通的,这真是太奇怪了。”

“是奇怪。”

“这潭水永远都是这么满吗?”

“我、不知道。”

第十九章 被发现的暗恋

55

来人走近了,张南清心里咕咚一声,连忙扭头向另一边走去。

他没想到来人是他的妹妹张梅枝,他公开宣称不认她这个小妹,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匆匆一眼,只发现她的头发高高梳起,露出一块扁平形状的额头,神情看起来很怪异。张南清大步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想,你这副模样,原来还想嫁给头家呢,你早该撒泡尿照照自己,跟头家娘金叶子一比,你算什么啊?你还能算是个人吗?你是一具行尸走肉,你是一堆蛆虫。

张南清心里发泄着对张梅枝的愤恨,他觉得还不够,眼睛看到地上躺着一只破鞋底,起脚一踢,骂了一声:“你这只破鞋!”他无意地扭头往后面看了一下,刹时惊慌失色,却是被鬼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原来张梅枝就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像一只幽灵一直跟着他。

“你……你、你想干什么?”张南清全身发硬,只有嘴唇抖抖索索。

“我走我的路,我不想干什么。”张梅枝说,她的声音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带着一股冷气。

“你、你为什么跟在我后面?”

“你为什么走在我前面?”

张南清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倒抽了一口气,往路边退了一步,说:“你走吧。”

张梅枝脸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向前面走去,转眼之间,她的身影就不见了。

是不见了,一闪就不见了,好像钻到地里去了,张南清接连眨了几下眼,回头猛跑起来,一直跑到土楼大门前才停下来。

几天之后,五寮坑传出了张梅枝“中了魔神”的传说。一个住在浮寿楼的男人半夜起床走到廊道上拉尿,突然看到张梅枝抱着立柱,倏地一下就翻到屋顶上,他吓得尿都拉不出来了,听到屋瓦上有一阵细碎的声音,像是刀切菜一样。大家联想起张梅枝平日里的异常举动,认定这个新婚之夜遭到强奸的外乡人是走火入魔了,当然也有人将信将疑,要是她真的在屋顶上疯跑,他们睡在卧室里一定能听到声音的,怎么都没有听到呢?

这天晚上,有两个家兵奉命躲在浮寿楼张梅枝卧室的隔壁,准备看个究竟,但是直到半夜,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动静,其中一个就忍不住了,开门走到张梅枝卧室的窗前,瞪大眼睛往里面看,什么也看不到,也就是说卧室里没有人,张梅枝早就不在卧室里了,半夜里不在床上睡觉,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这个家兵警觉地抬起头往屋顶上看,拉长耳朵听着上面的动静,可是屋顶上只有空气呼呼地流动,还有夜风吹动,簌簌簌——籁簌————

张梅枝从这个晚上开始失踪,接连许多天连大白天也不见踪影,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头家张绳和暗地里指示张管家,然后张管家叫几个家兵在土楼内外和三面山山上山下四处搜寻了一遍,结果是一无所获。

一个大活人像是一团汽蒸发了,但是五寮坑人很快就把这个人忘掉,她本来就不是五寮坑人,她是一个过客,来了,走了,管她去哪里呢。

后来,她又出现了,这是令五寮坑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56

张美金想要爬到张南清身上,被一掌推了下来。

“你不要碰我。”张南清恶声恶气地说。

“怎么啦?你是怎么啦?”张美金委曲地问。

“没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

“没为什么,”

张美金背过身子,粗声喘着气,过一阵子也睡了过去。半夜里,她醒了过来,听到身边有一种异常的声音,扭头看了一下,虽然房间光线微弱,但她还是看清楚了,张南清是在手淫,他的动作很快,呼吸急促,嘴里喃喃说着三个字,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张美金气得两片豁嘴直往上掀动,她想听听张南清念叨的是谁的名字,所以她克制着没有发作,偷偷地在含糊的音节里辨识着,像是在一堆稻草不停扒拉,终于捡到了三根谷穗,她听出了这三个音节:金——叶——子

金叶子?

头家娘?他一边手淫一边念着头家娘的名字?这比刚才看到他的动作更令张美金感到惊讶,她突然觉得她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她心里砰砰直跳,生怕被张南清察觉,假装睡了过去。

张美金虽然豁嘴,却是个能管住嘴巴的很有心计的女子。她一整个白天都在掂量、分析她所掌握的秘密,这天晚上,她突然爬到张南清的身上。

“你想干什么吗?”张南清用力一推,却没把她推下来,她像鼻涕一样粘在了他身上。

“你给我下来。”张南清说。

“我想干什么?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张美金说完,用下唇含住上唇,做出一种无所不知的样子。

“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你一边玩着那脏东西一边念着头家娘的名字。”张美金说。

张南清猛地一惊,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恼怒,却是不敢吱声。

“你以为你是什么啊?你有几斤几两重,你也不称称自己?头家娘是你能想的人吗?你一个外乡人,头家收留了你,这就是你三世人修来的福了,”张美金咽了口水,接着说,“我知道我缺嘴,我破相,可你也就配娶我这样的人,呵呵,你不是娶我,你是给我爸当倒插门女婿,你以为你是什么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南清还是没有吱声,他感觉到一把刀子剖开了他的胸腔,一刀一刀地划着、剜着、割着,鲜血如注。

“要是我把这事说出去,让头家知道了,你就完蛋了。”张美金说着,捏住他的鼻子,狠狠地拧了一下。

“别……”张南清一下抱住张美金的身体,摇了摇,恳求地说,“你千万别说出去……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呵呵,你怕了?你怕了?”

“我求你了,我……”

“呵呵,你怕了,呵呵。”

张美金冷冷地笑了笑,她挣脱了张南清的搂抱,从他身上翻了下来。我抓住你的软肋了,她心里有一种得胜的感觉。

57

提着水走到二楼的时候,张南清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已经在心里一百遍三百遍地骂过自己了,这时他突然不知道如何面对头家和头家娘。每一级阶梯都像是悬崖峭壁一样,张南清感觉自己就要摔下来了……

但是他咬咬牙,腿关节一蹬,还是走上来了。

我只在暗地里暗暗地爱着,我只在暗地里……张南清想,谁叫头家娘美若天仙呢?我知道我配不上,可我只在暗地里,难道暗地里也不行吗?我只在暗地里。

张南清走到四楼了,他看到了走马廊上的两张竹椅,一张是空的,金叶子躺在竹椅里,双脚向前伸展着,踮在一张小竹凳上,全身曲线流畅,像是一道梦幻中的风景……

只看了一眼,张南清就慌忙把眼睛低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了茶几前面,他轻轻地把水桶放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桶里的水淌出了几滴。

金叶子扭过头来,说:“你来帮我烧水。”

张南清愣了一下,确认是在说他,手脚突然慌乱起来,他不便问头家怎么了,更不敢说头家从来都是自己动手烧水的,金叶子的话好像有一种魔幻的力量,他笨手笨脚就揭开水桶的铝盖子,舀了一勺水到烧水的铜壶里,觉得不够,又舀了一勺,结果满了出来,水流到地上,他心慌脸热,为自己的笨拙感到难堪,生怕头家娘发现,好在她仍旧躺在竹椅里闭目养神。地上一只竹篮里盛满龙眼干核,张南清抓了一把放进铜炉里,拿起茶几上的洋火,几次擦不着,他的手开始发抖了。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从走马廊那头传过来,张南清一看是头家张绳和,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你在干什么?”头家沉着脸说。

“我、头家娘叫我、烧水……”

“我自己来,你走开。”头家走了过来。

“是……”张南清艰难地转过身,连连后退了几步,从楼梯口走了下去。

吃过早饭,张南清坐在浮祥楼的槌子上发呆。他一直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才刚刚过去不久的事情,想起来却是十分遥远了,他发呆地想着把那一幕情景拉住,让事情重新开始一遍,可是在他眼里只有一片迷雾茫茫……

发呆发够了,张南清在地上画了个“西瓜棋”盘,从口袋里拿出棋仔摆好,自己跟自己下了起来。

“来,我是这边,你是那边,我先走,”张南清心里说,他就走了起来,他总是偏着自己,自己的棋仔即使陷入困境,也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所以“我方”所向披靡一路凯歌,而“敌方”局局惨败。

不过这样赢了十来次,张南清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继续发呆。上午的五寮坑,闲人不多,男人上山,女人理家,小孩入学,浮祥楼里只看到几个女人在井台边洗衣,还有一个在廊道上切猪菜。张南清像是中了蛊一样怔怔地想着头家娘,她的脸庞、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的衣服,还有她衣服里面的身体……想到这里,他眼里又出现了一片迷雾茫茫。

张南清心里叹了一声,又摆好棋仔,自己跟自己下起来。

这一次他有意不让自己赢棋,双方便“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地一直处于胶着状态,最后他还是没有了耐心,干脆就让对方战败了自己。

呵呵呵……突然他听到了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扭头一看,差点失声惊叫起来。原来是头家娘金叶子,独自一人站在他身边看他下棋,也不知道她看了多久了。

“头头头家娘……”张南清脸上像是被猛击了一拳,连声音都青肿了。

“你这什么棋?我觉得很有趣的,”金叶子说。

“西西西瓜棋……”

“你教我,我们下一盘。”

“我我我不敢……”

“怎么不敢?来,你教教我。”金叶子说着就蹲下了身子。

张南清感觉到气快要喘不上来了。

第二十章 夜战

58

这一年端午节那天,博平圩民团和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又在五寮坑的公母山茶园里打了一仗。

这一仗从早上一直打到傍晚时分,五寮坑的土楼大门紧闭,人们一边吃着棕子,一边听着山头上传来的枪声。

遥远的枪声感染了小孩,他们兴奋地在廊道上奔跑起来,在楼梯上上下下。

大人想像着子弹飞来飞去的战斗场面,这是很无趣,也很困惑的事情,他们干脆就不去理它了,只当作有人在山上放鞭炮。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枪声消失了,但是五寮坑人仍旧不敢打开土楼大门,他们不知道山上的战事如何。不够踏实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五寮坑人发现山上的战场人去烟散,地上满是茶树的残枝落叶,还有一些发黑的血迹,已深深洇入地里。

枪弹摧残过的茶树,在天地日月的滋润下,很快又恢复了元气,长出新枝新叶,冒出嫩嫩的幼芽。山风一阵阵吹来,茶树又是生龙活虎的一片葱茏。

正月以来,张南清的心情一直浸泡在蜜罐里一样。他想不到头家娘金叶子居然也对简陋的“西瓜棋”产生了兴趣,经常叫他来跟她下棋。第一次跟头家娘下棋时,张南清的手几乎拿不起那稻壳大小的棋仔,好像那是一只石磨,后来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和头家娘面对面地坐在竹椅上,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画着棋盘的牛皮纸,这是张南清专门请教书先生张其懋用毛笔画出来的,他还专门用瓷片磨出了棋仔,磨得像一粒米一样晶莹闪亮,捏在手里手感很好。

这么近地和头家娘面对面坐着,闻着她身上芳香的气味,听着她微微的喘息,张南清心里像是吃了人参果一样受用。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光,本来只能出现在梦里,现在张南清却是时时徜徉其间……

晚上躺在床上,对头家娘的回想就有了更多的内容,有时张美金爬到他的身上,他就闭上眼睛,把张美金想像成头家娘金叶子,一种腾云驾雾般的快感便像云雾一样漫过他的全身。

头家张绳和对金叶子喜欢跟张南清下“西瓜棋”一事,渐渐感觉到不满,这与醋意无关,主要的是他觉得这有失体统,要不是他宠着她迁让着她,换上别的人,他早就一脚蹬到楼下去了。

“你怎么老爱跟粗俗的下人下那种粗俗的棋?”张绳和不解地问。

“好玩啊,我觉得这种棋很有趣的。”金叶子说。

“张南清只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也跟他下得津津有味的?”

“他是你养的一条狗?”

“对,一条狗。”

“一条狗?呵呵,你可真会养啊,养了这么一条乖顺的狗,有时还能陪我解闷逗乐,不错不错。”金叶子笑得眉飞色舞,脸上表情一片生动。她搂住了张绳和,在他耳朵边摩挲着,“谢谢你养了这么一条狗啊。”

金叶子的声音像一根鸡毛轻轻撩拨着他的耳朵,他心里痒丝丝的,所有的怨气都消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你啊你。”

时间如风,闽西南土楼乡村宁静的生活,像一阵阵和煦的风从金叶子的发梢吹过,从她的指缝间吹过,从她的梦里吹过。转眼间,她来到五寮坑已经两个年头了。

金叶子想,生活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安宁、悠闲、无所用心、无所事事……

59

入秋以来,土匪猖蹶,红军活动频繁,红军和民团之间、红军和国军之间、红军和土匪之间、土匪和民团之间、土匪和国军之间、土匪和土匪之间,时有磨擦、冲突和交锋,闽西南土楼乡村像一锅煮沸的水,动荡不安。

这是几十年来所没有的恶劣局面。

五寮坑的宁静生活被打破了,人们的眼里时常掠过一种不祥的神色。但是人们在心理上还有一个强大的依靠,这就是土楼。

用红土掺合竹片、红糖、蛋清和糯米饭汤夯成的土楼,底墙厚达二米的土楼,高大坚固的土楼,这就是五寮坑人身体和心灵的庇护所。

张南清每天提水回来,有时陪头家娘下下“西瓜棋”,有时到张管家卧室里给他捶捶背,白天过得很快,晚上则比较难过一些,他一边回想着头家娘今天的言谈举止,一边让张美金扑到身上来。

自从他的隐私被张美金发现之后,他就再也不敢拒绝她了,要是她把他的隐私声张出去,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想不明白这个豁嘴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性欲,如果不是把她想像成头家娘,他实在无法忍受她在身上的起起落落。

五寮坑的女人时常拿眼光研究张美金的肚子,甚至有关系比较亲密的人干脆直接问她,怎么结婚这么久了肚子里还没动静?张美金臊红了脸,总是掩着缺嘴不说话,到了晚上,为了给自己的肚子争口气,她什么也不顾了,爬到张南清的身上辛苦劳作,可是冬去春来,还是颗粒无收。

开始有些老妇人神秘兮兮地给张美金送来一把草药,或者一张符,把她拉到一边,避开众人的耳目,很诡秘地很肯定地说把草药煮水喝下去,或者把符烧成灰弹在水里喝下去,包她几个月就会有喜。张美金母亲还带着她翻山越岭,来到三面山那边的南华岩里,从一根阳具似的石笋上刮下一包粉灰,连续泡水喝了半个月。但是张美金的肚子还是不争气的不见隆起,这成为她内心里的最大痛苦。

这天上午,张美金在伙夫房里紧脚紧手把自己份内的活干好,跟她父亲张大肥说了一声,便回到自家灶间跟母亲会合。两个女人神色庄重地走出土楼,一前一后走出了村寨。

前些天,张美金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一个叫幽坑的地方,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尊送子观音,十分灵验。送子观音对别人灵验,对张美金应该也会灵验的,母女俩对此深信不疑。第一次挥手甩汗时,她们已经走出了好几里路。时节虽然已是深秋,风吹过山间竹木,送来阵阵凉意,但是两个女人走路走得飞快,还是止不住地流汗。

翻过一座山头,前面的山脚下隐隐约约二三座土楼,那大概就是幽坑村了。张美金的母亲兴奋地擦了一把汗,说:“快到了,快到了。”

往下走是一片竹林,寂静的林子里显得很幽深,两个女人的脚步声都被吸干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她们心里突然有些发毛,就在这时,竹林里一阵嘶嘶——簌簌的响动,几个男人凶神恶煞地跑了出来。

啊—啊——两个女人尖叫起来,一长一短,她们惊慌地转身要跑,但是早就来不及了,几个男人分别把她们扑倒在地。

“救……命啊……”

“救命啊,我们是五寮坑……”

“别叫了,这里没人听到。”一个男人按住了张美金的手脚,另一个就用麻绳捆绑起来。

“老实点啊,臭妇人,我们是‘火把帮’。”一个大黄牙的男人说。

听说是土匪“火把帮”,两个女人全身发软,就昏了过去。

“火把帮”头目张立虎从竹林里走出来,看了看地上被绑起来的女人,皱着眉头说:“一个老婆子,一个豁嘴,能值多少钱?”

60

“火把帮”猛虎下山般扑向五寮坑的时候,五座土楼的大门已经轰然关上,几十只火把把村寨映照得一片通红。嘈杂的脚步、尖厉的喧哗,布满土楼内外。

张立虎骑着瘦马从一座座土楼门前走过,最后停在浮沉楼前的禾埕上,马前马后簇拥着几个土匪,显示着一种威风凛凛的做派。他心情很好地看了看四周,火光冲天,到处都是他的人,他仰起头向浮沉楼看去,石壁一样的脸上流泻着火光。

阿舅!张南清心里暗叫一声。他趴在浮沉楼三楼一间空房的窗前,一眼认出这个土匪头正是多年未见的阿舅,多年前阿舅带领“火把帮”围攻长祥楼的情景又出现在面前了,心里一阵抽紧。身后几个家兵想看楼下的情形,把他挤开了,他靠在墙上,大气不敢喘,生怕阿舅发现他似的,他不知道阿舅会对他怎么样。

“喂,头家出来说话!”一个鸭公嗓的土匪喊道。

张管家出现在浮沉楼的了望哨上,对下面问道:“下面的好汉是哪里的?来到敝地有何贵干?”

“我们是‘火把帮’,你说什么‘干’?你看看就明白了,我们抓了你们两个人,你看看要用什么来赎?”鸭公嗓说着,向后面挥了挥手,就有四个土匪分别抬着两只麻袋走了上来,把麻袋放在地上,一个土匪用刀子割开了麻袋的扎口,麻袋就站了起来,不停地扭动着,麻袋落到了地上,麻袋里站起了人。

“二十包稻谷,一百块银元,要是不答应,我们就杀人。”

土楼里躲在窗前的人都看清楚了,麻袋里站起来的人是张美金母女。

张管家吃了一惊,连忙退下了望哨,走到头家房间汇报情况。张绳和喝着茶,简捷地说:“不给。”

“不给,他们就要杀人了。”张管家说。

“这个‘火把帮’的头不就是张南清的阿舅吗?难道他连外甥的老婆岳母也要下手?实在不行,就拿张南清跟他换人。”张绳和一边品着茶一边慢慢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金叶子不解地问。

张绳和笑了笑说:“这些事你是搞不懂的,你就像看戏一样地看,不要过问太多。”

张管家又走到了望哨上,对下面说:“‘火把帮’的头家啊,你知道你绑的是什么人吗?我来告诉你,一个是你外甥张南清的老婆,一个是他的岳母。”

张立虎愣了一下,说:“我跟张南清的父亲已经了断一切恩怨,我早就不再认张南清是我外甥。”

“那是你跟你姐夫的事,你跟你姐能了断关系吗?他可是你姐十月怀胎的种,是你姐的香火。”张管家说。

张立虎心里骂了一声,说:“我不跟你噜嗦,我希望你做人爽快一点。”

这时,五花大绑的张南清被两个家兵推上了了望哨,张管家对他说:“快跟你阿舅说话。”

事到如今,太出乎张南清的意料,当几个家兵奉命来绑他时,他一下子懵了,难道头家要拿他做交换?说到底,自己不是五寮坑人,他心里一阵冰凉。张南清望着楼下一片火光,好像火海一样,随时可能将他吞没,他感到了一种恐惧。

“阿舅,我……你就放了她们吧,求求你……”张南清说。

“没卵用的家伙,”张立虎说着,抬手就往了望哨上打了一枪。

听到枪响,浮沉楼的家兵立即还击。枪声乒乒乓乓响成了一片。土匪们暴露在射程里,没想到浮沉楼里会有这么强的火力,有人就中了弹,没中弹的都哭爸叫妈地直往猪圈、厕所后面跑。

“别慌,没卵用的家伙,”张立虎挥着枪说,跨下的瘦马发出一声长嘶,没见识地被这场面吓得直刨蹄。

几个跑到猪圈、厕所后面的土匪扔掉手中的火把,推上枪膛,一阵乱打,有的打在土楼墙上,被反弹了回来,有的打在天空里,一颗流星划过,像是被打下来了,

张立虎气咻咻地骂着,他知道这样打下去,“火把帮”不是浮沉楼的对手,“打不过就跑,快跑!”张立虎说,他拍了一下马背,向村口跑去,土匪们也跟着跑了。

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

61

浮沉楼家兵打败了“火把帮”土匪。

浮沉楼大门打开了,几个家兵提着煤油灯走了出来。地上有一股新鲜的血的气味,刺激着大家的鼻子。光线不好,地上看起来都是黑乎乎的一片。突然一个家兵惊叫一声,原来他踢到了地上一个死人。

楼里又走出了几个家兵,每人提一只煤油灯,灯光像水一样洒满禾埕,大家看到地上有一具土匪的尸体,还有张美金直挺挺躺在地上,她母亲在旁边扭动着身子。

一个家兵抽出张美金母亲嘴里的麻团,用刀子割断她身上的绳索,她一下仰起双手,却喊不出来,只是扑到女儿身上。

原来张美金胸口中了一枪,身子下面有一滩红艳艳的血,她已经死去了。

“我美金呀——”张美金母亲终于哭出声音,呜呀一声,又尖又长,“美金呀——你死得好惨啊——”

张大肥跑出来了,张老列也跑出来了,张管家陪着头家、头家娘也走了出来。

张南清没有出来,还没人给他松绑,人们似乎把他忘记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四楼的廊道上,这时他听到了楼外面张美金母亲撕天裂地的哭声,他脑子里一闪:死了?突然他想大笑起来,张美金死了,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

但是他没有笑起来,他的胳膊在绳索里挣扎几下。

土楼外面一阵喧闹,按照风俗,死在楼外面的人是不能抬进楼里的,有人便开始在猪圈前面搭建凉棚。过了许久,有人提起张美金的老公张南清,老婆死了,老公怎么没露面呢?于是,大家这才想起头家准备把他推出去交换张美金母女回来,他还被绑着呢。

张美金被埋掉了。在公众面前,张南清一直苦着脸,显示出一种丧偶的悲伤,但是他内心里一直是很高兴的,有一种苦尽甜来的感觉,从此他又恢复自由了,可以一边想着头家娘一边做他喜欢做的事,没有人可以爬到身上欺负他了。

在这个多事之秋,五寮坑接连出现蹊跷的事,先是浮昌楼的鸡鸭、兔子像是约好一样,在一天中午纷纷翻倒在地,无疾而终,接着,浮寿楼人早上到土楼外面的猪圈喂猪时,发现猪圈里的猪口吐白沫,直挺挺躺在地上,更令人奇怪和害怕的是,浮禄楼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健壮如牛,有一天中午正在吃饭,突然感到肚子痛,放下饭碗捂住肚子,一下就躺倒在地,人们手忙脚乱地掐他人中、喂他开水,可是他的身子非常僵硬,头一歪就死了。

畜牲和人的离奇死亡,使五寮坑笼罩了一层不祥的疑云,人们议论纷纷,做了无数种猜测,好像听到了无常的脚步一步步逼近五寮坑,声音阴森恐怖。头家张绳和着人请来了捉鬼的道士,身穿道袍的黄脸道士,手持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到处贴了许多字符,还在一些可疑之处泼了狗血,整整忙碌了一个夜晚,他对张绳和说,所有凶神恶煞都被他镇住了,再也不会出来作乱。可是天亮不久,浮祥楼的畜牲就开始死亡了,一只鸡躺下去,紧接着一只鸭摇摇晃晃站不住了……

这天,几个人用麻绳穿着一串死鸡死鸭死兔,一路拖着,向山上走去,这些天他们已经掩埋了好几次的死去畜牲。当他们选定一块地准备挖坑时,听到一堆隆起的下面埋着死去畜牲的土堆后面有一种异常的声音,好像是几只大老鼠在争食,有一个胆子大的就走过去想看个究竟,突然尖烈地长叫一声,拔腿就跑,正埋头挖坑的几个人有些奇怪,抬起头一看,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爸妈少生了两条腿,没命地往村寨里狂奔。

这几个人跑进了村寨里,面如土色,身体像是筛糠一样说不出话来,有一个人好不容易才吐出三个音节:疯、茶、婆

疯茶婆没有被雷劈死(或者说,那个被雷劈死的人不是她),她神秘地失踪又神秘地出现的消息一下传遍五寮坑。

张绳和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咕咚一沉,他回想起疯茶婆曾经养过蛊,对五寮坑这些天来人畜的离奇死亡,他一下子全明白了,肯定是中了蛊。已经怀孕的金叶子对他撇了撇嘴,带着讥诮的语气说,头家啊,你那疯痪癫癫的老婆死而复活,这下你有两个老婆了。

别来烦我,张绳和说。这些天来他的好脾气也被接二连三的事件弄得焦躁不安,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叫人把张南清立即找来。

当张南清怯怯地出现在房间门口时,张绳和眼光冷冷地一扫,令他一阵不寒而粟。

“你是第一个来向我报告疯茶婆被雷劈死的消息,可是现在,她又出现了,”张绳和说。

“头家,我、我……”张南清紧张得说不出话,感觉到一股寒气直从脚底冒上来。

“后来,我让你把她用过的东西全部销毁,你到底做了没有?”张绳和说着,在竹椅上坐下来,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一边喝着一边看着张南清。

“做了,做了,我按你说的做了,我都做了……”

“都做了,你找到她养蛊的瓦罐吗?”

“这个这个,我找到了一只瓦罐,我不知道是不是养蛊的瓦罐……”

“现在她养的蛊出来害人了,这你怎么说?”

张南清愣了一下,突然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双腿跪在了张绳和面前,声音哆嗦地说:“头家,原谅我,我……”

“我告诉你,我对你是越来越不满意了,”

“头家大人大量,我、我一定改正,好好做……”

“给你一个机会,我要看你的表现。”

“我一定、一定……”

62

传说被雷劈死的疯茶婆,几年里不知去向,现在突然又出现在五寮坑了。她像是从某个洞穴里长眠醒来,穿着一身分辨不出颜色的衣衫,一脸木然,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惊悚的气味,从村口无声无息地走进村寨里。

不管是大小还是小孩,远远看到疯茶婆走来,一个个心惊肉跳地回头就跑,有的还尖声叫着:“鬼啊!——鬼来了!鬼啊——”

疯茶婆真是像鬼一样,分明是在地上行走,却像是浮游一样,一点声响也没有。

土楼大门接二连三地关上了,厚厚的土墙能挡住土匪,现在挡得住疯茶婆吗?在人们感觉里,她已经不是人而是鬼,穿墙越壁对鬼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人们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像一把刀悬在了头上。

大人屏住了呼吸,婴儿不敢啼哭,整个五寮坑紧张地用耳朵捕捉着疯茶婆的动静。

疯茶婆走到了浮寿楼前的猪圈边,俯身看着猪圈里,身子几乎弯成了九十度直角,那个猪圈的猪早几天死了,她的鼻子好像在猪圈地上嗅着死猪的气味。

这时,躲在烧柴垛后面的张南清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向疯茶婆走去,他手上提着一木桶的煤油,手不停地颤抖。每天提水使他臂力过人,但是这时半桶的煤油令他感觉到像一座山那样重。他嘴里叨着一根点着的烟,不敢再吸,烟头好像就要熄灭了。

张南清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了,他走到疯茶婆身后,猛地一翻木桶,把煤油泼在疯茶婆身上,同时用力吸了一口嘴里的烟,卟地一声,把整根烟吐到疯茶婆身上。

烟头遇到了煤油,轰的一声,火立即冲天而起。

张南清抽搐了一下,转身就跑。

全身着火的疯茶婆挺直了身子,便一动也不动,好像那火不是火,而只是一层金光包围着她。火在她身上劈哩啪啦地燃烧,五座土楼了望哨上和窗口前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疯茶婆竟然不怕火,像个浴火的魔鬼,在火中发笑,突然,疯茶婆爆出一声毛骨耸然的啸叫。

“哇!——哇!!————”

余音未了,嘭的一声巨响,疯茶婆像一段黑炭,摔在了地上。

火慢慢熄了,地上只有一根黑炭冒着烟雾,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刺鼻的焦味。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令五寮坑人好几天余悸未消。现在,他们全明白了,为什么前些日子,五寮坑接连地死掉畜牲,还死了一个人?原来是疯茶婆养了蛊放出来祸害人畜的,要不是头家想出计策,让张南清用火烧死她,五寮坑接下来就要死更多的畜牲和人了。张管家和族中长者分头走进五座土楼,让家家户户四处仔细检查一下,灶间、禾仓(茶仓)、卧室、猪圈、牛棚、茅厕、壁橱里、米缸下、屋梁上,角角落落,坛坛罐罐,都要好好察看,一旦发现疯茶婆遗留、放置的物品或其它可疑物品,先浇上公鸡血或狗血,然后集中起来处理。

五寮坑人翻箱倒柜,在土楼内外几乎掘地三尺地翻了个遍,找出了一些像是小酒瓮子、夜壶、茶具、破裤头、地瓜干之类的可疑物品,堆积在疯茶婆烧成黑炭的地上,再请来道士做了一场法事,然后挑到山上,挖了一只几米深的大坑,埋上土洒上石灰。

这之后,五寮坑开始恢复了安宁,鸡叫鸭叫猪拱地,畜牲不再莫名其妙地死去,人也都好好地活着。太阳每天如期光临五寮坑,又准时地撤退。风每天夜里在土楼天井里呜呜地叫着,告诉人们时节已是深秋了。

头家张绳和把张南清召到房间,对他那天的行动表示满意。张南清激动得眼泪涌到了眼角,膝盖发软,又想跪下,他连声地说,只要头家叫我干什么,我就好好地干。

63

疯茶婆像黑炭一样倒下来的那块地上,印着一只缩小的人的痕迹,像是深深楔入了地里,张管家叫人挖开上面一层土,可是那人的痕迹还是黑得很显眼,好像已经和土地融为一体,无法剥离开来。

这只人的痕迹从此像一块阴影罩在五寮坑人心上。人们走到这里,必定吐一口水,绕个弯走过去。

头家娘金叶子每天上午和傍晚都在土楼内外漫步,她已有两个月身孕,除了头家张绳和,五寮坑还没有人知道这一消息,从她丰腴结实的身体看不出任何迹象。关于她的肚子,五寮坑人私下也曾有过议论,但她毕竟是尊贵的头家娘,人们只能点到为止。

眼看秋天就要过去了,村路地上的草开始蜷起身子,土楼边角上零散地长着几棵长不大的榉树、桦树和梅树,树叶洒落了一地。金叶子喜欢走在树叶上的感觉,唰唰唰,那种轻细的声音从脚下传上来,好像是行走在梦乡里,她不时抚摸一下肚子,脸上洋溢着安祥和慈爱。

这天傍晚,金叶子从浮沉楼走出来,身上披着夕阳,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袅袅婷婷地走在村寨里,像一道流动的风景。她走到了浮寿楼后面的那棵梅树下,准备转身往回走,不经意地抬起头往树上看了一眼,其实梅树只有一人多高,金叶子只是偏起头眼光一瞥,但是这一瞥立即使她心头猛地抽紧,嘭的一声,树上跳下面目不清的一个人,像是一只猛兽向她扑来,她感觉到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全身的血都往脑门冲上来,她两腿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其实梅树上跳下来的人并不是扑向金叶子,他落地之后,好像打了个趔趄,然后向前面跑去。

好几个人看到了这一幕。有人就向金叶子倒地的地方跑去,有人就跑去向头家报告情况。

那条身影看起来很眼熟,有人肯定地说,那个人是张梅枝。

张梅枝?张梅枝不是失踪了好几年吗?怎么又回来了?难道她也跟疯茶婆一样变成了吓人的“瓜鬼”(蛊)婆?五寮坑又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张绳和急匆匆走出浮沉楼,他从来没有走得这么急的,走到浮寿楼后面的梅树下,围成一圈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他一眼看到金叶子躺在地上,两腿间的裤子上渗出了血水,地上还有一滩红艳艳的血,心头不由一惊。

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两个家兵抬着一副竹子编成的担架跑来了,五寮坑的医生也来了,蹲下身子给金叶子把把脉,让人把她抬上担架。

几分钟后,金叶子苏醒了过来,眼里闪动着泪花,她对张绳和说,头家,我,对不起啊……她说不下去了,低声地抽泣起来。张绳和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没有人看过头家的脸这么阴沉,好像一块锈迹斑斑的生铁。

张绳和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廊道的竹椅上,从泡好的茶壶里倒出茶来,接连喝了几杯。这时,一个家兵走过来说,五座土楼四处搜遍了,没有发现张梅枝的踪影。张绳和刚一听完,甩手把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哐当一声闷响,茶杯在木板地上摔碎了,茶水流进了木板缝里。

家兵吓得两腿哆嗦,想要解释什么,张绳和挥了挥手,他慌忙转身走了。

房间里传出金叶子嘤嘤嗡嗡的哭泣声,还有几个老女人劝慰她的声音。张绳和极力地把这些声音阻挡在耳朵外面,他不想听,他从茶叶罐里掏出了一把茶叶,放到嘴里咀嚼着,咔嚓咔嚓,咀嚼声渐渐高过了那些声音。渐渐的,他脑子里满是这种咀嚼声了。咔嚓咔嚓,好像整个五寮坑都布满了这种声音。

神秘失踪的张梅枝又神秘地出现在五寮坑,并且吓得头家娘流了产,五寮坑人拿枪的拿枪、拿木棒的拿木棒,在土楼内外搜查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好几个人分明看到了她跳进猪圈里,然后跳出来跑进浮昌楼,在天井转了半圈又跑了出来,大家断定她是没有跑出五寮坑的,那么,她能藏在哪里?难道遁入墙壁中不成?难道化成仙升上天空不成?五寮坑人十分困惑。

夜幕降临,这又是一个令人惶恐不安的夜晚。

五寮坑的家兵提着煤油灯,三五成群,继续在土楼内外搜查张梅枝的下落。五寮坑四处晃动着一束一束的煤油灯光,像是一只只诡谲的眼睛。

几个家兵在浮寿楼二楼的走马廊上,听到前面一只风柜的后面有一阵响动,有人立即拉响枪栓,警觉地喊了一声:“谁?”

“是我,”风柜后面走出了一个人,大家用煤油灯一照,原来是张南清。有人就骂道,都是你那该死的小妹害的。张南清正色地说,她不是我小妹,我早就不认她是我小妹了。

“我跟你们一样在找她,一找到她,我就放火烧死她。”张南清说。

头家娘昏迷中被抬上担架的情景,一直在他面前晃荡着,金叶子那哀伤悲痛的神情,他一回想起来就心如刀绞。他提着一只没有点着的煤油灯,准备找到张梅枝时把灯砸在她身上,然后放火点燃。

家兵往前面走去了,张南清独自走上三楼,抬起头看着屋梁,他犀利的眼光在屋架和梁柱之间穿梭往来,只有灰蒙蒙的月光,但是黑暗里没有什么东西能躲过他的眼睛。

他环着三楼走马廊走了一圈。这时,他听到屋瓦上有一阵响动,一条黑影倏地从屋顶上翻下来,抱住了一根立柱,好像一条黑蟒蛇绕在立柱上,当然那不是蟒蛇,那是一个人。张南清心里咚地跳了一下,他敢肯定这个人就是他正要找的张梅枝。

我找到你了!张南清咬着牙,在心里说着。

他镇定地向着张梅枝走去,这时,张梅枝从立柱上跳了下来,木地板咚的响了一声。

“你别跑,”张南清说。

张梅枝看了张南清一眼,身上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的,全身上下不辨颜色,和黑暗融为一体。

“你真能躲,我知道你是躲在屋瓦上,”张南清说。

张梅枝站在黑暗中,她的身影使黑暗变得更加黑暗。

“难道你这几年也都是躲在屋瓦上?那你不是成了仙吗?呵呵,”张南清笑了两声。

“兄,”张梅枝突然叫了一声,声音急促干涩。

“别叫我兄,我不是你兄,”张南清说。

“我没你这个妹妹,你是一个犯着魔神的害人精,”张南清又说,他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许多。

“我到底怎么了?你们都这样对我?”张梅枝说。

“我到底怎么了?我告诉你,我患了梦游症,有一天夜里我离开五寮坑,爬山过岭到了很多地方,到处都是土楼,方楼、圆楼、五凤楼,我到过多少村寨我都忘记了,我一直在梦游,直到前些天我才清醒过来,我感觉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游醒了,我能到哪里去呢?我只好又回到五寮坑来了,”张梅枝又说。

张南清微微笑着,他突然一个大跨步跑到张梅枝面前,抡起手上的煤油灯从她头上砸下来,灯壳嘭地破碎,煤油从她脸上流到了身上。

张梅枝返身抱住立柱,就往上爬。

张南清急忙掏出一盒洋火,擦了一根扔到她身上。

只是一瞬间,火轰地在她身上烧了起来。

火光一下子照亮了整座浮寿楼。在二楼的家兵们紧急地冲了上来。

“我在张梅枝身上点着火了!点着了火!你们看!”张南清兴奋地大声地说。

张梅枝全身是火,像是穿着一件火衣,火光照出了她扭歪的脸,她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从立柱爬到了屋顶,像一条火龙在屋瓦上翻滚,忽高忽低,左右腾挪。

五寮坑人听到声音都跑出了房间,许多人跑到了土楼外面的空地上,诧异地看着浮寿楼屋顶上那惊心动魄的奇观。

屋顶上的火龙滚动着,突然竖立起来奔跑,像一只火球在圆圆的屋瓦上滚了一圈,那滚动的速度带起了风,风把火吹得更旺了。

火光几乎映照了整个五寮坑。

奔跑的火光发出一声怪叫,像一只火圈往上弹了一下两下,然后一个大弯度的倾斜,从高高的土楼屋顶上掉了下来。

五寮坑人惊讶地发现,张梅枝摔死的地方,正是疯茶婆烧死倒下来的地方。

本来那里已经印着一只人的痕迹,现在这只痕迹变得更加轮廓分明了。但是,那两个祸害五寮坑的女魔,她们的肉体已经被彻底焚毁,她们的鬼魂经过法师的几场法事,也被完全镇住了。五寮坑人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为了避邪祈祥,五寮坑每座土楼都搭起戏台,连演七个晚上的傀儡戏。

咙咚咙咚呛,锣鼓声响彻在五寮坑的夜空,它昭示着五寮坑人一个时期的结束。

第二十二章 鸡毛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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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家带着头家娘到城里去了。

张南清还是每天准时到三眼泉提水,把水放在空寂无人的走马廓上,第二天早上过来时,把整桶水倾倒在天井里,然后提着空桶向三面山脚下的三眼泉走去。

他又提着水回来了。

走到楼梯口,他一眼就看到金叶子躺在竹椅里,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了下来。他又惊又喜,快步走到茶几前,激动地放下水桶,说头家娘,你回来了。金叶子微微一笑,说我回来了。张南清说你一走这么多天,我每天都在挂念着你早点回来呢。金叶子从竹椅上折起身子。张南清眼睛一眨,金叶子就消失了,原来过去的情景只不过是一种幻觉,面前只有一张没有搬进房间的茶几。

张南清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开,走到楼梯口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那里依然只有一张茶几,还有一桶他刚刚提回来的泉水。

吃过早饭,张南清随意走进一座土楼,走到了望哨上,向三面山缺口处的那条土路眺望着,土路弯弯曲曲,从村口向山外伸去,像一尾大蛇,又像一条皮带。他希望土路上出现一顶轿子和一行人,那一定就是金叶子回来了。可是土路上只生长着一片阳光,尘埃在阳光里飘舞。

无穷无尽的阳光,无穷无尽的尘埃。

张南清觉得自己就像一粒尘埃,浮荡在空中,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没有着落。

这天傍晚,张南清突然有一种预感,金叶子要回来了,他连忙拔腿走出浮祥楼,向村口大步地走去。

那条土路上只有一个牧童赶着一头老牛回来。土路的一边还有阳光,另一边已经暗下来了。

张南清愣愣地看了一阵子,往前继续走去。他走得很快,唰唰唰,风从他的裤管迅速地掠过。停下来歇第一口气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三面山的缺口下面了,回头望望五寮坑,炊烟在土楼上面飘荡,暮色慢慢地在合拢。

走,还是回?张南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走下去。

面前的山路由青而灰,光线越来越弱了。风吹过,山上的竹林里一阵哗啦啦的响,像是千军万马在里面摇旗呐喊。

张南清在路中间站了下来,向天上和四周看了看。风越刮越大,茂密的竹林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远远的呼啸而来,又呼啸着远远而去,突然间张南清觉得弱小的自己像是被挟裹起来一样,脚下的地在动,身子颠晃晃的站不稳。

他还是往回走了。

金叶子没有回来。

张南清心里空落落的,他走到路边山体下,从裤裆里掏出一道尿来,他正撒得畅快,一只麻袋从他头上罩下来,他眼前一片漆黑,一声惊叫也被麻袋焖住了。他心里连连叹道,完了完了,碰到土匪了。

一只大麻袋将他裹在了里面,两个人抬着麻袋走了一阵,一个人嘀咕着放了手,麻袋就丢在了地上,由另一个人拖着走。张南清在麻袋里蜷着身子,被拖着走,一路上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他晕头转向的,感觉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对张南清来说,这是个无比漫长的过程。他被拖到了一个山包上,听到麻袋外面有人咿咿嗡嗡地说话,有一线光亮从麻袋的缝隙间漏了进来。有人走过来解开了麻袋,张南清露出头来,可是眼眯眯的睁不开,脑袋里那水陆道场一样的响声慢慢才平息下去。

“喂,走,”有人推了推他。

张南清终于看清楚了,面前有五六间草寮,用竹木随意地搭成,十分简陋,草寮里点着松节油灯,山头两边有两个人持枪站岗,他不知道这是哪一伙土匪的窝。

“走呀,快走,”有人推搡着张南清,他身子挺了一下,往前面俯冲而去,差点扑倒在地上,抬起头时发现自己已经扑进草寮里了。

呵呵呵,面前有一片开心的笑声。

张南清一看,不由大吃一惊,他看到了阿舅,还有那两个曾经到五寮坑围楼五日的红军头赖文生和简明亮,他们盘腿坐在地上一张破烂的草席上,看起来亲密无间,最令张南清惊讶的是,阿舅身上穿着跟他们一样的军装,脏得快看不出颜色了。

“是你啊?”阿舅也认出了张南清,他趴到赖文生耳边说了几句,又回过头来说,“南清,你在五寮坑头家手下干活,干得还不错吧?”

“阿舅,你们都是‘火把帮’的?”张南清愣愣地问。

“什么‘火把帮’?”阿舅生气地站起身,揪住张南清的衣领说,“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加入了工农红军!”这正是张南清所不知道的情况,原来那天张立虎的“火把帮”从五寮坑败退时,半路上遭遇红军的伏击,死伤惨重,他本人被生擒,在赖文生、简明亮的开导下,他就加入了红军。

简明亮也笑笑地站起身,按着张立虎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对张南清说:“你阿舅经过我们的思想教育,觉悟迅速提高,他和一些‘火把帮’兄弟已经成为我们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的光荣一员,我们红军是专门打富人的,是解放穷人的队伍。你在五寮坑头家手下干活,你说说他是怎么欺压你、盘剥你的?”

“头家对我很好、很好……”张南清说。

坐在草席上的赖文生绷着脸说:“看来,你受蒙蔽太深了,顽固不化,我告诉你,你今天被我们绑票了,我倒要看看,你说头家对你很好,看他会出多少东西来赎你?”

这天夜里,红军把张南清绑在一间草寮边的一根树桩上,他听着草寮里红军的鼾声,装做昏昏欲睡的样子耷拉着头,山头上有个红军在巡逻,可是他也感觉到疲惫了,打了个呵欠,蹲在一间草寮边就睡着了。张南清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围的地形和动静。

一轮弯月挂在天上,山头上、山林里一片空朦,月光被撕成碎片洒满了一地。

草寮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张南清甩了几下头,手在绳索里挣扎了几下,他感觉到绳索有些松了,就扭过脖子,低下头,再低下头,用牙齿咬开绳结。

半夜里,赖文生醒过来,从草寮走到外面撒尿,惊讶地发现绑在树桩上的张南清已经不见了。他气歪了脸,对着那个贪睡的士兵猛踢了一脚。

65

头家和头家娘从县城里回来了。

头家娘金叶子还是那样风姿绰约光彩夺目,在五寮坑人看来,受惊而导致流产是一件很伤身体、很严重的事,可是她却像是没有经历过一样,她的脸还是那么光洁,她的身材还是那么丰满,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

但是,五寮坑人很快就发现了,那件事给她留下的后遗症是留在了她的心上。

在她回到五寮坑的第二天傍晚,她从浮沉楼的楼门厅走过,那里有几只小鸡仔,好像是在集会,其中一只白毛小鸡也许没注意到头家娘走过来了,突然就拉了一泡屎,金叶子的脚也没注意到这泡屎,就一脚踩了上去。

脚底下好像吱的一声,金叶子低头一看,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她挥起脚向肇事的小鸡踢去,可是小鸡一晃就躲了过去,远远跑开了。金叶子踢了一个空,差点扭了脚,她气得脸色都有些发青,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

五寮坑人从没看过他们和颜悦色的头家娘会这样生气。

有人就走了上来,关切地询问什么事。

“有只鸡在地上拉屎,害我踩到了屎。”金叶子气咻咻地说。

问话的人不由发笑了,在五寮坑别说踩到鸡屎,踩到猪屎牛屎狗屎和小孩拉的屎,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把那只鸡抓来,我要一脚踢死它!”

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们听到没有?给我把那只鸡抓起来!”金叶子跺着脚说。

在场的人大眼瞪小眼,他们觉得头家娘真是太过份了,怎么跟一只小鸡过不去啊?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可是他们谁也没敢说话,也没人响应。

金叶子眼光从大家脸上扫过一遍,有的人转过身溜走了,她的眼光停在了一个刚走进楼门厅的家兵身上,用手一指,厉声地说:“你!给我把那只鸡抓到四楼来!”

家兵点点头,就猫着腰向前面几只鸡扑去。

金叶子扭头向楼梯口走去,她把心里的怒气全都发泄在脚底下,咚咚咚,楼梯的木板发出响亮的声响。在浮沉楼走路,从来没有谁把楼梯踩得这么响。楼里的人全都竖起耳朵,费解地听着头家娘的脚步声。

金叶子走到四楼廊道上,一屁股在竹椅上坐下来,脸上阴云密布,嘴巴蹶得老高。

对于她的变化,张绳和在县城时就有所察觉,不过对她还是宠爱有加百依百顺的。他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笑笑地问道:“怎么啦?谁得罪你了?”

“一只鸡,一只鸡得罪我了!”金叶子蹶着嘴说。

张绳和说:“这只鸡真是胆大包天,呵呵呵。”

这时,那个家兵抓着一只鸡走了过来。

金叶子看了一眼这只可恨的鸡,说:“把它扔到天井里去。”

家兵愣了一下,说:“头家娘,你不是想吃鸡?”

“吃什么鸡?给我把它扔下去!”金叶子拧着眉头说,她那本来就往上翘起的眉毛几乎就竖了起来。

“这只鸡得罪了你们头家娘,罪该万死,你就把它扔下去吧。”张绳和对家兵说。

家兵犹豫了一下,向天井探出头,把手中的鸡扔下去。

这只可怜的鸡在空中咕咕叫了两声,摔在天井的硬地上,有几滴血迸溅而出。

“这下你高兴了吧?”张绳和说。

金叶子眼珠子一转,说:“错了,不是那只鸡,是另外一只!”

张绳和幽幽地叹了一声,说:“你怎么没有验明正身,就把它就地正法了?你冤枉一只好鸡了。”

“你,快去把刚才那只拉屎的鸡抓来!”金叶子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家兵发号施令。

“是哪一只?”家兵问。

“哪一只?我怎么还记得哪一只?”金叶子霍地站起身,“你把浮沉楼的鸡统统给我抓来!”

家兵脸露难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绳和对家兵说:“多叫几个人,把楼里的鸡全抓上来,再叫伙夫房的人在天井里捡鸡,晚上我们摆一桌鸡宴。”

日落时分,五寮坑人看到了一幕从未看过的惊奇景观:五六十只鸡,公鸡母鸡大鸡小鸡,从四楼被扔下天井,像是中弹的天外来客,接连不断地掉在地上,有的咕咕叫着,有的一声不吭,有的落地立即溅起鲜血和脑髓,有的还能挣扎着走几步,然后身子一歪,躺了下来。天井里,鸡毛在空中漫舞,五彩缤纷的鸡毛点染着天空,像是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

从没下过雪的浮沉楼下了一场好奇怪的雪。

66

张南清脑袋里像是塞了一把鸡毛。

那天晚上,他从红军的手里逃脱出来,一路上惊惶失措地狂奔,像一条丧家狗,跌跌撞撞地跑回到五寮坑。所有的土楼大门早已关闭,他丧魂落魄地走过几座土楼,走到浮沉楼门前,像一摊软泥瘫在了大门板上,粗气喘得不停,饥肠辘辘,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天亮了,大门从里面打开,趴在门上睡觉的张南清徐徐倒在了门里。开门的张管家吃了一惊,一看是张南清,一身一脸都是粘土,衣服上挂满了草刺,活像一个乞丐。他连忙招来一个家兵,将张南清从地上扶起来,让他靠着槌子坐着,可他还是没醒过来,歪着头睡得死沉,看样子真是累坏了。

张管家断定,张南清身上肯定是出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他俯下身子推了他几下,又捏了捏他的鼻子,可是他依然睡得很死。张管家叫一个家兵去提一桶井水过来,说什么也要把他浇醒过来。

突然张南清一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原来是给头家提水的时间到了,只要时辰一到,他就是躺在坟墓里也会自动地爬起来。

他霍地站起身。张管家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坐下来。他使力顶住,这才看到是张管家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你怎么搞成这样?你是怎么啦?”张管家问。

“我、我昨晚被红军抓走了,我连夜逃跑回来……”张南清一下坐了下来。

“红军?昨晚哪里出现红军了?”张管家觉得奇怪了,昨晚五寮坑不是很安宁吗?

“我、我走到了山那边……”张南清用手向村寨外面比了一下。

“你走到那边干什么?嗯,你干什么走到那边?”张管家连声逼问。

“我、我……”张南清挠了挠头,低下头看着身上一块块的泥巴和擦出的痕迹。他能说是为了早点看到金叶子回来吗?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事,乱走、我乱走……”

“红军抓了你,你怎么跑得回来?”

“我,偷跑,趁他们都睡了……”

“他们都睡了?你就跑回来了?”

“我、我就跑回来了,我一路摔一路爬的……”

张管家满脸狐疑地盯着张南清,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灰土色。

张南清从未看过张管家这种脸色,张管家的脸色一向是很柔和的,像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女人,可是这下他的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张南清心里发虚,身上直冒冷汗。

头家回来之后,张管家将张南清被红军绑架又逃跑回来的事告诉了他,张管家觉得张南清的自述颇为可疑,担心他回来做红军的内应,哪天红军再来围楼时把大门打开。张绳和不以为然,他说,像张南清那种人,能成得了什么事?

“他只不过是我养的一条小狗。”张绳和说。

几天来,张南清明显感受到了张管家对他的怀疑和戒备,他几次到他房间准备给他捶背,暗地里希望他的手伸到裤裆里来,只要能让他高兴,他什么都可以承受,可是张管家冷冷地谢绝了他的好意。有一天,张管家告诉他,每天给头家提完水,还要到伙夫房帮忙干活。干活倒也没什么,让他感到烦恼的是,头家对他的态度似乎也不如从前了,他就像一只敏感的小兽一样,感受到了头家一个眼神、一种脸色和一句话之中的细微变化。最使他心烦意乱而又悲伤失落的是,头家娘再也没找过他下“西瓜棋”了。

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现在没有老婆来骚扰他了,他可以专心专意地想着金叶子,可以随心所欲地手淫,可是困了,累了,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看到了那幕奇观,鸡从天而降,鸡毛漫天飘舞,然后这些鸡毛全都飘到他脑子里来了,乱糟糟地塞成一团。

第二十三章 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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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来得比较早,寒露之后就时常有霜了,薄薄的,像是白银的碎片,洒在土楼青色的屋瓦上,青白相间,看起来很好看。经霜的芥菜长势良好,绿油油的半人多高。山坡的下端是翻犁过的稻田,一片黑褐色里透出点点青绿,上面是郁郁葱葱的茶园,一棵棵茶树茁壮成长。

就是在冬天,五寮坑自然中的颜色还是很丰富的,四处氤氲着一片和谐、温暖。

五寮坑这些天人来人往,客人很多,令五寮坑人感到奇怪的是,博平圩民团团长杨占春和红军队长赖文生走在了一起,这两个对头像是小孩子一样,以前打破了脸,现在却握手言欢了。

闽西南支队随红军主力北上,留下部份人员重组建立了闽西南游击大队,下辖三个分队。赖文生担任队长的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被改组为闽西南游击大队第一分队,仍旧在博平圩、五寮坑一带活动。由于时局的变化,国共合作,杨占春经常和赖文生一起出现在张绳和的浮沉楼,或礼节性拜访,或派捐派款。

张南清第一次看到赖文生和杨占春一起走进浮沉楼时,心里砰砰直跳,他知道他不是来抓他的,可是那个夜晚从他手下狼狈脱逃,想起来还是令他感到有些后怕。赖文生远远地看到了他,友好地笑了一下。张南清没有看到阿舅,还有那个简明亮,赖文生的两个随从都很面生。

这天中午,张绳和在四楼廊道摆了一桌酒请杨占春、赖文生和他们各自的随从,加上金叶子、张管家,一桌子坐了九个人,好像老朋友重逢一样,高谈阔论开怀畅饮。

张南清负责从伙夫房给他们上菜,做好的菜放在一只大红漆盘里,上面罩着竹篾编成的罩子,张南清端着大红漆盘在胸前,走到酒席前,张管家便揭开竹罩,把桌上吃得差不多的菜撤到红漆盘里,然后把新来的菜端到桌上。

赖文生看到张南清又送菜上来了,就告诉他,他的阿舅随红军主力北上抗日了。桌上的话题便转到抗日上面来了,张绳和举起一碗酒说,这小日本太可恶,凭什么闯到人家家里来?还烧杀抢夺,是可忍孰不可忍?来来来,喝了这碗酒,祝我们中国人早日赶走日本鬼子。赖文生满脸红扑扑的,已经不胜酒力,但他还是举起了酒碗。

张南清并不关心桌上男人的话题,他的听力全集中在全桌唯一的女人身上,可是她就像一尊玉佛,没有一丝声音,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在一片酒肉的又浊又腻的气味里,只有他的鼻子能够闻得到。张南清送那碗鹧鸪汤上来时,发现金叶子已经不在酒席上,她先退席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不喜欢酒席上的喧闹?他向房间门口悄悄地张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酒席散了,除了张绳和,每个人脸上都像是点了胭脂一样,有的人走路摇摇颠颠的,看什么东西都变成了双重的影子。张管家招呼大家到三楼的空房休息一下,杨占春拉着赖文生的手说,赖队长,歇一阵子吧,下午我们一起走。赖文生说,不行,我们要赶回去。他虽然是这样说,但是杨占春拉着他的手向楼下走去,他却没有拒绝,他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感觉到整座土楼在不停地旋转。

张南清收拾好满桌狼籍的酒席,客人们已经在三楼的空房里休息下来了。他在伙夫房里很快吃了午饭,也想回自己的卧室睡一阵子,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走到了浮沉楼,就坐在石门槛上,看着楼门前禾埕上的阳光发呆。

冬天的阳光很暖和,辐射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张南清就靠在门柱上打了瞌睡,瞌睡里一片空茫茫的,绵绵几百里的土楼乡村看不到人,空茫茫一片,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粒尘埃,在空茫茫里浮荡着。突然,他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好像身上挨了一掌,猛地惊醒过来,枪声是从三楼卧室里发出来的,接着又是一阵扭动、摔跤的声响。

张南清走到廊道上,抬起头看着三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几个家兵冲向了三楼,头家也走出了房间,三楼房间里又传出了两个人激烈的争辩声。他好奇地走上楼梯。

三楼廊道上,赖文生被杨占春的两个人推出房间,他身上胡乱绑着一根麻绳,他回过头对杨占春说,赶快放了我,你这样做是极其危险的,你这是在破坏两党合作!杨占春手上拿着夺下来的赖文生的枪,微笑不语。

张绳和大步走了过来,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惊动你了,”杨占春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恕我事前不能告诉你。”

张绳和看了一眼被缚的赖文生,又看到卧室地上靠墙坐着赖文生的两个随从,也是五花大绑,他说:“你们刚才在我酒席上不是相处融洽吗?怎么一下就反目成仇?”

“哦,张先生,这就是政治。”杨占春说。

“不,这是阴谋!”赖文生粗着脖子说。

张绳和想了想说:“我不喜欢介入你们的政治,不过你们都是我的座上宾,我不愿意看到现在这种情况,杨团长,你还是先把赖队长松绑了,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吗?”

“张先生,小弟得罪了,这个我不能听你的。”杨占春向张绳和做了个揖,然后把他拉到一边,在耳旁说了一阵。张绳和沉默不语了。

68

其实这是杨占春策划已久的阴谋,准备一举消灭、瓦解游击队的力量。

杨占春和一个随从跨上马背,匆匆离开五寮坑,马蹄的的答答敲响了乡村土路。十几分钟之后,杨占春来到了马坑村的兴隆楼,他的人事先已经在此集结待命。杨占春踌躇满志地站在兴隆楼祖堂,对他的手下发出了命令。百余名民团团丁分成三路,向山头上游击队驻扎的紫云寺摸去,很快将这座破旧的寺院围得水泄不通。杨占春带着三个人走进紫云寺,对姓郑的副队长说,他刚刚和赖队长在五寮坑达成一项协议,让他把游击队员们召集到天井里。这样,三十多个游击队员挤到了寺院的天井里,被百余名团丁团团围住,一个个被缴了枪。

再说赖文生和两个随从被分别关在浮沉楼三楼的三间房间里,身上的麻绳系在床脚上,他们也就只能坐在地上了。廊道上有一个杨占春留下的人看管着他们,时不时就从窗子看看他们的动静。

天色很快暗下来了,那个杨占春的团丁听到了肚子里的叫声,他看到张南清出现在那边廊道上,就招手让他过来。他也不知道张南清的名字,只是看他经常在头家身边出没,应该是头家比较信任的人,就对他说,我下去吃点饭,你帮我在这里看一阵子,不要让他们跑了就行了。

“我不要,”张南清摇了摇头,转身要走。

“就一阵子嘛。”团丁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走,“没事的,别怕。”

张南清只好留下来了,他从窗子看看里面的情况,光线不好,看起来一片模糊,又抬头看看天空,被屋檐围出来的圆圆一块天空,阴沉沉的向着屋檐压下来。

“南清,南清,”

这时他听到有人叫他,在五寮坑,人们很少这样叫他的,一般叫他阿清头。他一下听出是关在卧室里的赖文生叫他。

张南清走到窗前,看到坐在地上的赖文生好像在扭动着身子。

“南清,我听你阿舅说过你的情况,我想你应该是有觉悟的,”赖文生说,他的眼光热切地看着张南清。

张南清一脸木然。

“我太麻痹大意,遭到了杨占春的暗算,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了,南清,我希望你能帮助我逃脱,这也是你对革命所做的贡献。”赖文生眼光像火炬一样直射在张南清脸上。

张南清还是一声不响。

“南清,只要你帮我把绳子放松一些,我等下再偷偷地解开,我有办法,你放心,我是不会牵累你的,”赖文生说。

“只要我能逃出五寮坑,我以后会报答你的,你要相信我,我说到是会做到的。”赖文生又说。

但是张南清还是没有反应,他眼里的光就弱下来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死了也没什么,我做鬼也要报复你。”他气愤地说。

张南清心里慌了一下,说:“你要做鬼可别来找我,我怕你行不行?”他叹了一声,四下看了看,推门走进卧室里,把赖文生身上的绳结打开了一点,他说,“我不敢给你松绑了,要是他们发现,我就死定了。”

“哦,这样就行了,”赖文生高兴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只要你做鬼不要来找我麻烦就行了,”张南清说。

张南清沉着脸,走回到廊道上,那个杨团长的团丁打着饱嗝来了,说,没事吧?张南清说,没事。那人就拍了一下张南清的肩膀,表示满意。张南清歪着肩膀,走到楼梯口,才正了正身子,心想,接下来的事就不关我的事了。

天色是越来越黑了,那个团丁卷了一枝烟,就靠在栏板上,一边看着天井里,一边抽着烟。抽完烟,他想,杨团长怎么还没来?至少也应该派几个人来啊。他又卷了一枝烟,大口大口地抽着。

赖文生一只手慢慢从绳索里挣脱出来,另一只手也出来了,他从床下摸到了一根木棍,轻手轻脚拉开房门,走到那个团丁身后,对准他的脑袋狠打一棍,团丁吱也没有吱一声,就瘫倒在地上。赖文生从他身上取了枪,先后走进卧室给他的两个随从松了绑,约定分头逃出五寮坑,到大坪村后垄山会合。

三个人便从不同的楼梯下了楼。赖文生走到楼门厅,看到两个家兵坐在槌子上闲聊,他便勾下头,向着楼门走去,走到了石门槛上,突然一个家兵问道:“哎,你是谁?”

赖文生也不答话,拔腿就跑。

“哎,站住!”一个家兵就拉响了枪栓。

走在赖文生身后的两个随从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扑上来,把两个家兵撞倒在地上,想要夺走他们的枪,但是对方死死不放手,他们无可奈何,只能撒手逃跑。

一个家兵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前面奔跑的影子放了一枪。

枪声惊动了宁静的五寮坑。四处响起脚步声、尖叫声、啼哭声。

69

赖文生和他的两个随从成功逃出了五寮坑,但是他的游击队已经被杨占春瓦解,队员大多被收编到民团里,他们在土楼乡村一些僻远的村寨东藏西躲,半年之后才找到闽西南游击大队,赖文生的行为受到了上级的严厉批评,关了半年禁闭才放出来当了一个普通队员。赖文生再度出现在五寮坑,则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五寮坑人听说杨占春和赖文生之间闹翻的事,似乎一个个都在意料之中,对此他们实在懒得多说什么,那不是太像小孩子的把戏吗?

对张绳和来说,杨占春的民团吃掉赖文生的游击队有一个好处,这就是他可以少捐一些粮款。

张南清心里暗自害怕了几天,但是杨占春的那个团丁已经死亡,没有任何人怀疑到他头上来,他渐渐也就放心了。

日子还是这样过着,像村口河里的水车,不停地转动,发出哐隆哐隆的声音,水不停地从水车上滑落,冒起一堆水沫,然后河水不停地向前流去。张南清曾经几次站在水车面前,眼睁睁地看着水车转动,眼睛一动也不动,可是只过了一阵子,他的眼睛就受不了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头家娘金叶子没有在五寮坑公开露面,她的性格在受惊流产之后变得古怪莫测,这一点五寮坑人已经有所领教,人们猜测她是在养身体,她一定是又有身孕了,人们希望母性的温柔能够改变她,使她又变回到刚刚来到五寮坑的那种样子,温和、娴静、优雅。

有一天,金叶子终于出现在浮沉楼前的禾埕上,人们的眼光一窝蜂地扑向她的肚子,经过一番细致认真的研究,有人暗地里向其他人摊了摊手,一脸的失望。

金叶子没有怀孕。她气势汹汹地喝斥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倒着身子往后跑时,差点撞到了她的身上。孩子的父亲向头家娘连连赔着不是,领着孩子回去了。围观的人群也无声地散去了。

张南清一直站在浮祥楼外墙的烧柴垛边看着金叶子,他发现金叶子发怒的样子也很好看,眉毛梢往上翘起,眼珠子鼓鼓的,红唇一张一合,显得非常生动。金叶子这副怒气冲冲的形象,接连好几天进入了他的梦境,遗憾的是金叶子不是针对他,她在梦里旁若无人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令他醒来之后心里空落落的。

五寮坑私下里对头家娘的评价越来越低。有一天,她居然怀疑那个多年来为头家和头家娘倒马桶的张老水窥视她小便,一定要把马桶吊在四十几岁的张老水脖子上,然后罚他在凳子上站半天,头家不同意,她抓起一只茶杯摔在地上,拂袖而去。有关头家娘脾气暴戾乖张的传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奇,让五寮坑人越发地失望和困惑不解。人啊人,怎么就这样多变呢?

只有张南清一个人觉得,头家娘不管怎么样都是对的。有一次张南清听到有人一边喝着酒一边骂她“神经病”,他一下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把那个人猛揍一顿,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害怕因此暴露了他内心的秘密。还有一次,张南清从一整排的茅厕后面走过,听到两间隔壁的茅厕里有人在说话,原来是在议论头家娘,他蹲下身子捡起一粒石子,向着一间茅厕的后挡板用力地掷去,嘭的一声,茅厕里的人一声惊叫,差点掉落粪坑里。另一个连声叫道,谁?是谁砸石子?张南清像小孩子一样得意地向空中跃起,远远地跑开了。

张南清以他的方式维护着头家娘的声誉,金叶子是什么啊?她是他心中的女神,岂能容忍别人随意地议论?

第二十四章 五寮坑第一个瞎子

70

太阳落下山去,暮色四合,不多久整个五寮坑便一片发黑。五座圆楼的黑影显得特别浓,投在地上好像是五口深不可测的井。

张南清坐在浮沉楼的石门槛上,眼光从天井依次而上,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他的眼光久久停留在四楼。

淡淡的月光照在天井里,井台四周的积水反射着微弱的光亮。因为住人太少,一楼、二楼的房间大多是黑乎乎的,一间一间环环相连,在黑暗中沉默着。只有三楼才有些轻微的响动。整座土楼散发出一股秋茶的气味。

张南清起身走到廊道上,看到靠近楼梯的那间灶间透出煤油灯的亮光,那是改造而成的头家和头家娘专用的澡房,灯光从直棂窗的布帘上透出来,里面响起一阵阵洒水声。

哗啦啦的洒水声,像村口转动的水车……那里面是谁呢?不是头家就是头家娘,他立即看到了一个丰腴洁白的女人裸体……

这时,澡房里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

头家娘!张南清身子禁不住哆嗦一下,猛地把嘴里嚼烂的茶叶吐掉,向澡房冲过去。

“蜈蚣!蜈蚣!快来人呀……”金叶子的叫声又尖又细,恐惧充满着整个澡房。

张南清往门上用力地一推,门一下开了,那门闩只是短短一截木片,挡不住用力一推。一股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张南清一眼便看见那只向金叶子脚盘爬去的长长的蜈蚣,一个箭步跳上去,叭地把它的头部狠狠踩在脚底下,抽起脚,啪、啪、啪,接连踩了十几下,蜈蚣被踩散了骨架,变成一团肉酱。

金叶子惊悸未定,一手摸着额头,整个人慢慢向张南清倾倒下来。张南清急忙把她扶住,这时他才看到金叶子一丝不挂,光洁丰腴的身体点点滴滴缀着水珠,两只乳房浑圆硕大。

张南清的眼珠子几乎要突出眼眶了,脑袋里轰轰作响,他艰难地喘着粗气,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这真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奇遇。金叶子的裸体真实地靠在他的身上,他听到了自己身体里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

金叶子突然愣怔了一下,方才清醒过来,从墙上的竹钉挂钩上摘下睡袍披在了身上。这时,张绳和从廊道那边走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我在四楼都听见你的声音了。”他走到澡房门边,一下看到地上蜈蚣的尸体,接着便看到了张南清。

“你怎么在这里?”

“蜈蚣,我、我踩死它了……”张南清不大自然地笑了笑,知趣地退出了澡房。

这一夜,张南清在亢奋中失眠了,眼前不停地浮现出金叶子那撩拨人心的裸体,一种美妙绝伦的快感像温泉一样流遍全身,他感觉像是神仙一样腾云驾雾,在云巅之间飘飘欲飞。

天蒙蒙亮了,张南清提着铜桶,走在通往三潭的土路上。虽然一夜未睡,但是他精神抖擞,走起路来霍霍生风。他看到了前面的三座山,山头在晨光熹微中淡淡发亮,而下来便是层次分明的茶园和稻田,张南清仿佛看到了三位神灵,谁能说这三座山不是三位神灵呢?它们让土地长出茶叶和稻米,使所有的五寮坑人得以生存,它们每天以超然的眼光俯视着村寨,它们洞察一切无所不知。张南清把铜桶放在一边,对着三面山卟通跪了下来。

保佑我,保佑我走好运行大运啊……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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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吃过早饭,有人通知他头家让他去一趟。他想,头家是不是要奖赏我呢?我昨晚帮头家娘踩死了蜈蚣,也算是立功呢。他很高兴地向浮沉楼走去。

走到二楼,他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头家会奖赏我什么呢?是我为头家娘踩死了蜈蚣啊。走到三楼,他突然又想,头家会不会奖赏我呢?他想,昨晚让我看到了头家娘的裸体,其实这就是最大的奖赏了……那么丰满结实的身体,那么硕大浑圆的乳房,那么纤细迷人的腰肢,他不由吞了一口水。

张南清走到四楼,看到头家和头家娘都坐在竹椅里,眼光一同看着他走过来,他心里慌了一下,头家和头家娘的神色实在有些怪异。

“南清,你昨晚——”张绳和拉长着声调说,“动作很迅速嘛。”

“应、应该……”张南清站在头家和头家娘面前,手脚不知怎么放才好,舌头像是打了个结。

金叶子绷紧着脸,说:“你看到了我的身体,你说你怎么办?”

“我、”张南清愣了一下,“我该死,我该死……”

金叶子咯咯地笑起来,说:“死倒没必要死,我只要把你的眼睛挖掉就行了。”

张南清心里紧了一下,头家娘开玩笑吧?头家娘的笑声尖尖的,好像一把匕首闪着寒光……

“谁叫你的眼睛看到我了?我的身体是你可以随便看的吗?”金叶子说。

“我,不敢……”张南清的声音在颤抖。

“你的眼睛饱了眼福,现在让它瞎掉,这不吃亏吧?”金叶子说。

张南清看到头家娘嘴唇一张一合,好像蛇信子一伸一缩,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冒上来,她……不是开玩笑吧?

“南清啊,我是帮不了你了,你自认倒霉吧,”张绳和说,“你头家娘执意要把你眼睛弄瞎,谁叫你看到了她的身体呢?头家娘的身体你怎么能看呢?”

“头家,我、我是听到叫声,我为头家娘踩死了蜈蚣……”张南清心里慌了,额头上冒出一片虚汗。

“你说什么也没用了,头家娘的身体已经让你看了。”张绳和说。

这时,廊道那边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端着一只盆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是张南清知道他们是为他而来的。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张南清的心一阵阵抽搐,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感觉到他正缓缓掉进深渊……

头家娘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她的心肠怎么比蝎子还毒?比蛊还可怕?张南清快要站不住了,突然卟通一声跪了下来。

“头家、头家娘,求求你们……”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恐惧。

张绳和面无表情地挥挥手,那两个事先得到命令的人走了上前,其中一个把张南清按倒在地,另外一个从盆子里抓起一把拌过辣椒的石灰土,朝张南清的一只眼睛糊去,然后用手紧紧地压住。

啊!!啊!!!——

张南清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声,像一把尖刀直刺天空,整座浮沉楼似乎都在惊颤。

金叶子兴奋地站起身,看着张南清像鱼一样被按在地上打滚,她咯咯地轻松笑着,高兴地看了张绳和一眼,对那个端盆子的人说:“算了,也许他只是一只眼看到我,弄瞎他一只眼就行了。”

张南清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出抓着他的那两只手,一边撕破喉管地嚎叫着一边向前面踉踉跄跄地跑去。

啊!!

五寮坑人听到了一声几乎要掀破屋瓦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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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掉落黑暗的深渊,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下的地上,只有鼻息一翕一呼,表明他还是个活人。

最疼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但是整只右眼的神经还在一阵阵抽痛,他睁开眼,准确地说,他是睁开了左眼,现在他的右眼已经不复存在,那里只留下一只眼窝。

他已经是一个半瞎子了。在五寮坑,有瘸脚的、拐手的、耳聋的、哑巴的,就是还没有过瞎子。他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瞎子。

土楼在他眼里变成了两半,他必须转动着仅剩的左眼才能看到整座土楼。

五寮坑在他眼里也分裂成两半。

一切都裂成了两半。

好像经历了一次死亡,张南清又活转过来,他精神萎靡不振地出现在五寮坑,耷拉着头,连影子也是蔫蔫的,溃烂的右眼窝里流着脓,令人退避三舍。

头家停止叫他提水,改叫他每天倒马桶,早中晚各一次。

他第一次提起那只红漆还很鲜艳的木制马桶,感觉到比装满泉水的铜桶还要重,但是他屏住气,低着头,一口气从浮沉楼四楼提到楼外的茅厕里。

夜晚躺在床上,他还在想着金叶子,但是想得最多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呢?在她看来我连一条狗也不如吗?

这是非常折磨人的问题。他总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为她踩死了一只蜈蚣,最后却失去了一只眼睛,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不可思议呢?命运为什么会这样捉弄人呢?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只好想想金叶子丰腴性感的身体,那细嫩的肌肤,好像一吹就会破,那隆起的乳房,好像鲜美的人参果……一丝丝快感,带着苦涩带着心酸,一起袭上心头。

虽然不用提水了,但是张南清依然会在那个时辰醒过来。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像是在身体里安了一只时钟似的。张南清按照新的规矩,不能走提水走的那部楼梯,而是从另一部楼梯走到浮沉楼四楼。头家的卧室隔壁有一间房间,专供头家和头家娘出恭,张南清每天来到这里,提走马桶,倒在茅厕里,到村口河边洗净再提回来。

这天上午,张南清从廊道上走过来,金叶子正好离开马桶走出房间,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张南清,脸上淡淡的,什么也没有。这是张南清眼睛被弄瞎之后,他们的第一次照面。张南清心里百感交集,他看到金叶子一脸刚刚睡醒的表情,眼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似乎连他的瞎眼也没注意到,衣裾一闪,便走进了卧室。

张南清愣愣地站在那里。

过了一阵子他才走进房间,提起马桶走到茅厕里,打开马桶,他看到里面有两刀染血的粗纸,不由噼地吐了一口水。

到村口河边洗净了马桶,他又向马桶里吐了口水。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对金叶子充满着一种刻骨的仇恨,这是从心尖上、从骨髓里一丝一丝冒上来的仇恨。

但是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由又问自己,我真是恨金叶子吗?

我恨,他回答自己。

你真是恨金叶子吗?心里有一个人问。

他一时无法确定,他好像又看到了金叶子那缀着水珠的光洁的裸体……

第二十五章 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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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家张绳和又到城里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带金叶子,他说我很快就回来。他还对金叶子说,没有什么大不了,其实什么也没什么。

时常有枪炮声隐隐约约传进五寮坑,那是山外面的世界,五寮坑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局动荡,人们已早有所闻,但以他们的见识,他们是无法理解的。

枪炮声越来越频繁越密集,像是铁桶一样围住了五寮坑。

闽西南土楼乡村绵延几百里,五寮坑变成一座相对安宁的孤岛。

金叶子每天早上和傍晚都要站在浮沉楼的了望哨上,看着通向山外的那条土路,希望能在路上看到张绳和的轿子,可是她每天都失望了。

五六天过去了,七八天过去了,张绳和没有回来,也没有捎来音信,金叶子托人到城里打听他的消息,过去了几天,还是杳无音信。听着山外面的枪炮声,爆竹一样连绵不绝,她感觉到烦躁不安,浑身像是长满了毛刺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预见到日子将会起一个很大的变化,但是如何变化,她一片茫然。

张绳和早日回来,这变成了她朝思暮想的寄托。

但是,土路上一直没有轿子的影子。枪炮声却是越来越紧了,传闻也越来越多。

头家不在,但是头家娘也习惯用泉水来泡茶。这一天早上,接替张南清到三眼泉提水的张永乐,提着空水桶回来了,他远远看到张管家站在浮沉楼的石门槛,惊惶地说:“立端公,怪了,今天三眼泉一滴水也没有!”

“你说什么?”张管家向前探出身子。

“今天那三眼泉,一滴水也没有了。”

张管家惊讶地哦了一声,呆呆地缓不过神来,他想不出三眼泉怎么不出水了?曾经有几个大旱的年头,三眼泉照样日夜涌泉而出,今年以来雨水充分,三眼泉怎么会不出水呢?真是怪了。张管家越想越不相信张永乐的话,立即迈动不大灵便的腿脚,向着三面山走去。

他先走到公山脚下,看到原来流入公潭的那眼泉,只有一道水流过的痕迹,一滴水也不流了。公潭的水似乎没有减少,水面如镜,水波不兴。再走到公母山和母山脚下,看到的情况也一样。张立端呆住了,这真是怪了,怎么会这样呢?

三眼泉断流的消息传到五寮坑人耳朵里,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有人私下里嘀咕着,这是不是要变天了?也许真是要变天了。

张南清听到三眼泉断流的消息时,全身不由震晃了一下,他急急忙忙向着山脚下走去。这条路是他多年来每天必定要走的,他闭着眼睛也能走,现在他就睁着一只眼睛,健步如飞,脚底生风,尘土纷纷扬扬,迷茫了他唯一的眼睛,但是他依然走得很快。

路在他的心里。这么多年来,他从外乡流落此地,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行走,路况早就储存在他的心里。

走到公山脚下,张南清一下就呆住了。

泉眼一滴水也没有了,好像一只干枯的眼睛。

张南清突然感觉到已经瞎掉的右眼窝里一阵干燥发痛,就像那干枯的泉眼。

怎么会有这么蹊跷、奇谲的事情?是不是真要发生什么事了?张南清愣愣地看着干枯的泉眼发呆,心里不停地翻滚着。

这天晚上,五寮坑的山外面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好像铁锅里爆炒豆子,劈哩啪啦,五寮坑人大半失眠了,枕着枪声翻来覆去,闻到了一股硝烟的气味。

第二天,五寮坑人惊慌地传说,解放军昨晚打到了离五寮坑最近的石坑村。

解放军就是原来的游击队,游击队就是原来的红军。

五寮坑人想起红军曾经包围五座土楼整整五天,他们这次又将围楼多少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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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走出了五寮坑,从一条山路向石坑方向走去。

这天上午洗完马桶,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到石坑找解放军。他为这个念头感到兴奋,也感到害怕。他在村寨里转了一圈,还是向山外面走去了。

山路上空寂无人,风摇动竹木,发出一阵千军万马似的响声。张南清拐过了几个山弯,爬上了几座山坡,面前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柏树,这是风水林,石坑村应该就在下面了。他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往前走还是掉头往回走。我找解放军想干什么呢?他问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回答自己,我不知道。

张南清犹豫着走进了风水林,他看到了山脚下有两座土楼,一方一圆,村寨里有几个穿军装持枪的人在走动,他想那一定就是解放军了。

你找解放军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张南清下了很大决心,向着石坑村村口走去。村口的一块平地上,有一堆烧完不久的垃圾,还在冒着余烟。抬头向那座圆楼望去,有许多人坐在楼门厅,好像是在开会,有一个穿军装的人正站着讲话。这时,一个拿着枪的解放军从楼门厅跑出来,对着张南清厉声问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张南清吃了一惊,不敢答话,转身就要走。

“站住!”那个解放军跑了上来,一把揪住张南清的衣领。

“我、我……”张南清低着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低下来的那只眼睛看到地上走过来了一双布鞋,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南清吗?”

张南清抬起头一看,面前的人是赖文生,两人的眼光在空中触碰,赖文生显得比他还要惊讶。

“你的眼睛怎么了?”赖文生睁大眼睛问。

张南清低下了眼睛,低低地说:“被头家娘叫人弄瞎了。”

赖文生哦了一声,按住张南清的肩膀说:“来,到楼里说话。你看你的眼窝有些溃烂,我让卫生员给你上点药。上一次是你为我松了绑,我才有机会逃脱,谢谢你啊。你对革命是有贡献的啊。”

这天中午,张南清在土楼里一间挂着“解放军闽西南支队工作团”牌子的灶间里,受到了赖文生的热情款待,吃下了两大碗的“三合土”(瘦肉、猪肝、肠子),几个小时之后,他带着一肚子的猪肉和满脑袋的革命理论,踌躇满志地离开石坑。

张南清肩负神秘使命回到了五寮坑,当他走到村口看到那架水车一如既往地转动着,心里想,真是要变天了。当他一脚跨上浮沉楼的石门槛,心里又想,革命,革掉伊姥的命,改朝换代,一切都要改变了。他想起赖文生的话,现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国民党反动派已经奄奄一息快要不行了,江山就要回到人民手中了。

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感慨从心里徐徐升起。

张南清用他的独眼紧紧盯着四楼的栏板。

那里静静的,整座浮沉楼静静的,整个五寮坑静静的,但是张南清听到了一种革命的呼啸声。

那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声音,从他的心里排山倒海地掠过。

第二十六章 以眼还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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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绳和从城里捎来口信,让金叶子收拾好黄金细软,两三天里有人会在夜里来接她到城里。金叶子心里很不高兴,头家怎么不回来?难道要变天了不成?天塌下来也不一定压死他,他怕什么啊?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

金叶子仍旧像平时一样,早早睡觉,迟迟起床,坐在四楼廊道上的竹椅里泡茶,走到了望哨上向土路上张望。她耳朵里经常听到一种异样的脚步声向她逼来,她也知道这是幻觉,但她感觉到,真的要发生什么事了。

这天傍晚,家兵带着两个神秘的客人来到她的竹椅前面,一个下巴长一粒红痣的客人出示了一张张绳和写的纸条,金叶子拿来看了又看,纸条是这样写的:

与来人速到城里会合。绳和

金叶子手一松,纸条就像一片落叶掉落在地上。金叶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头家想怎么样?另一个瘦小的客人说,张太太,请你不要问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来接送你到城里。

天黑漆漆一片,金叶子提着一只包袱,跟着那两个客人走出了浮沉楼。天黑,路黑,四处一片黑,金叶子感觉像是走在一只巨兽的嘴里,它要是慢慢合上牙齿,自己就被吞噬了。

金叶子回头望了一眼,浮沉楼在黑暗中像是一沉一浮,摇摇欲坠。

猪圈前拴着两匹马,那个长红痣的扶着金叶子上了马,他也一下翻上马坐在金叶子的后面,喊一声“驾”,两匹马几乎同时迈出蹄子踢破黑暗,向前跑起来。

两匹马一前一后跑到村口,一条拉起来的麻绳绊倒了前面的那匹马,后面的那一匹前蹄一软,也倒在了地上,马上的人惊叫几声,随即翻倒在地,连滚带爬,没命地往回跑。

但是枪声追上来了,子弹好像能够认人一样,一粒子弹钉上那个拉着金叶子跑的红痣背部,穿胸而过,他一下往前扑倒在地,金叶子惊慌地松开他的手,踉跄了几步,向着土楼跑去。

另外那个瘦子拔出枪来还击,嘴里骂骂咧咧的,他跑到了金叶子的前头,又回头打了一枪,突然胸部中了一枪,向后仰倒在地,金叶子刹不住脚步,一脚从他的胸上踩过去,她感觉到踩了一脚血糊糊的,不由尖叫了一声。

浮沉楼的了望哨上出现了两盏灯光,一下照亮了金叶子黑暗的逃生之路。

张管家对一个家兵说,是解放军追着头家娘,赶快打开大门。

金叶子一路狂奔,头发乱了,衣服挂破了,包袱丢了,她丧魂落魄地跑到浮沉楼门前,扑在厚厚的门板上,心里绝望地叫了一声,门怎么还不开啊?这时,大门打开了一缝,金叶子扑到了门里面,像一团软泥一样塌下来,开门的家兵搀扶着她的胳膊,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只好拖着她拖进来一点,再回头关上大门。

赖文生率领解放军闽西南支队工作团一连的战士打进了五寮坑,从浮沉楼了望哨上和窗口里射出来的零星子弹,已经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他们是一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队伍,火力凶狠,气势凶猛,像泥石流一样涌向浮沉楼。

“各位父老乡亲,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来了,用的是一种很好听的国语,通过喇叭传出来,就更加地好听了,这是五寮坑人从没听过的声音。

“五寮坑的父老乡亲们,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支打敌人、解放劳苦大众的军队,现在全国已经大部份解放了,博平圩民团和国民党反动驻军已经被我军全部消灭,民团团长杨占春被我军击毙,五寮坑的反动头家在城里仓皇逃窜,将很快被我军捕获。五寮坑的父老乡亲,你们长期以来受到反动头家的残酷压迫和剥削,我们来到五寮坑是解放你们来的,你们就要翻身做主人了。在此我们要特别奉劝个别人,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不要再为你们的头家卖命了,立即放下武器投降,我们解放军是优待俘虏的,如果胆敢反抗,我们将坚决给予消灭!”

浮沉楼的枪声静下来了,整个五寮坑都静下来了,这种异常的寂静静得所有人的耳朵都在发痛。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黑夜。

尽管土楼的楼墙那么厚,但是五寮坑人感觉到,这一次不同以往,楼墙似乎变成了一块木板,随时可能被攻破,他们心里发虚了。

对赖文生来说,这个黑夜同样焦躁不安,他担心重演多年前的覆辙,围楼五日而不得不撤走。

解放军又开始喊话了,一遍又一遍。

漫长的黑夜过去了,天蒙蒙亮了,五寮坑迎来了第一缕晨曦。

突然,咿呀一声,浮沉楼的大门猛地打开。赖文生手一挥,十几个战士像下山猛虎一样扑向了浮沉楼。

枪声再次响起,楼里楼外交织一片。

打开大门的人是张南清,他带着解放军冲上二楼,廊道上有一个家兵放下了枪,全身发抖地举手投降。

三楼有个家兵躲在立柱后面开枪,子弹从一个解放军耳边擦过,他一边往前跑一边举枪瞄准,跑到一架风柜后面,他发了一枪,那个家兵头部中弹,像一个稻草人掉下了天井。

张南清是第一个冲上四楼的,一脚踹开头家房间的门,金叶子坐在床上,半掩着被子,她瞪着眼睛直看着张南清。

“你想要干什么?”她说,她的眼睛里有愤怒,也有惊讶,还有恐惧。

张南清愣了一下,还是没有停下步来,接着向床铺走去。

“你想要干什么?”金叶子声音突然拔尖了。

“我要革命。”张南清说,他的独眼里射出了一束怒火。

三只眼在空中碰了一下,金叶子还是退却了,她不由颤抖了一下,掩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抖落到了地上。

“你、想要……”

“我要你的一只眼睛!”

张南清向金叶子猛扑过去,他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就向她的脸抓去,伸出食指,像一根钢针一样,对准她的左眼狠狠地插去,然后咬紧牙根,用劲地一抠,把整只眼球活生生血淋淋地抠了出来……

啊!——

一声尖细的嚎叫声持久地飘响在浮沉楼上空。

全五寮坑人都听到了头家娘这无比惨烈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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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的感觉如此畅快,如此舒爽,如此过瘾,这是张南清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当他把金叶子的眼珠子抠出来的时候,他心里一阵狂喜。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在他看来,这就是革命。他的革命取得了非常重大的成功。当然,这只是第一步。赖文生拍着他的肩膀说,你革命觉悟高,对统治阶级有着刻骨仇恨,五寮坑农会主席就由你来当,你要好好干,现在五寮坑回到了人民的手里,你要带领大家把它建设好。

在五寮坑农会成立会上,其实就是在浮沉楼的祖堂搭建一座类似戏台的台子,五寮坑每家每户的代表搬来自家的各种凳子坐在天井里,赖文生站在台上大声地说,张南清同志为了五寮坑的解放,冒着生命危险,打开了浮沉楼的大门,他的舅舅张立虎同志在红军长征途中牺牲了,听说他的妹妹在解放前被头家迫害致死,可以说张南清同志出身好、觉悟高、贡献大,现在我提议他担任五寮坑农会主席,大家有没有意见?有意见的请站起来发表。天井里一片鸦雀无声,没人站起来,许多人低下了头。赖文生说,大家都没有意见,很好,这说明五寮坑人民对张南清同志是充分信任的。

张南清背着一把驳壳枪走马上任了,虽然他的右眼已经瞎掉,但是依然掩饰不住他的勃勃英姿,他每天在五寮坑风风火火地行走着,在每座土楼之间进进出出,时常意气风发地挥着手,高声地说着话。

五寮坑农会在解放军工作团的指导下,开始清查收缴头家的财产、清点五寮坑的人数、丈量土地,然后一一登记造册,土改运动有声有色地如火如荼地在五寮坑开展起来了。

根据可靠消息,滞留县城的五寮坑头家张绳和眼看大势已去,逃往了台湾。张南清住进了他在浮沉楼四楼的房间,一般五寮坑人还是住他们原来的房子,基本不动,而金叶子、张管家、张老列等人作为反动的地主分子,被赶到浮昌楼,每人只分给一间灶间,吃饭睡觉都在里面。

解放军工作团即将撤走,他们在撤走前,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突击发展张南清加入中国共产党,二是和农会筹划一次批斗大会,准备把金叶子等人押上台批斗,彻底打垮地主阶级的反动势力。批斗大会明天就要召开了,这天晚上,张南清兴奋地房间里走来走去,仅存的左眼闪着一种刚毅的光芒。

他没想到一场阴谋正悄悄向他逼来。

房间门上响起两下轻叩声,他头也没回,问了一声:“谁?”

“是我,张主席,”廊道上响起非常谦恭的回答,他听出是张管家张立端。

“有什么事吗?”

“我又找到了一本地契,拿来上缴。”

张南清心想,明天就要批斗他们了,看来他们是吓怕了。他走过去打开门,张立端弓着腰,身子像筛糠一样走了进来。

“我早已说过,你们要及时交待各种罪行,上缴全部的财本。”张南清严肃地说。

“是,是,是,”张立端点着头,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发黄的纸。

张南清一把夺过那张发黄的纸,拿到煤油灯下打了开来,因为只剩下一只眼睛,他看起来很吃力,头几乎低到了纸上。

张立端咳了一声,门外的廊道上立即闪进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张老列,他拿着一只张开的麻袋,蹑手蹑脚走到张南清身后,把麻袋往他头上罩去,张立端见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你们……”张南清从麻袋里发出一声闷叫,他扭动着身子,一手抓住腰上的驳壳枪,却是被张立端的手死死按住。

张老列喘着粗气,想要把张南清摁倒在地上,在他们原来的密谋里,把张南清摁倒在地并不困难,可是出于心理上的紧张,他有许多力气使不上,按着他的肩膀一左一右地摇着。三个人像是摔跤一样,抱成了一团,在地上打着转。

脚踩在木地板上面,发出了一阵阵声响。突然,张南清抬起了一只脚,蹬到了墙壁上,用力地一蹬,年老的张立端两手松开,打了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但是张老列咬紧牙根,抓住麻袋口,用力地一扯,再一扯,张南清站立不隐,也摔在了地上。

张老列勒紧了麻袋口,张南清嘴里呜呜地叫着,两脚蹬着空中。

“你们、快放开我……”麻袋里传出张南清的闷声。

张立端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用一只脚踩住张南清的一只手,生气地说:“我们对你不薄,你居然恩将仇报,你说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你们一直是在剥削我,你们不过把我看作一条狗……”

“我们真是瞎了眼,要是当初不收留你这个祸根就好了,”张立端说,“对,你就是一条狗,今天要让你变成一条死狗。”

张南清明显处于劣势,不过腰间的枪还没有被夺走,三只手像牙齿一样相互咬着,谁也不肯放开。但是他剩下的那只眼睛里出现了惶恐、求饶的神情。

“你们放过我,我让你们进农会……”张南清独眼不停地眨着。

“农会?什么狗屎农会?我们就要你的命。”张老列咬着牙说,“我们豁出去了,两条命换你一条命。只要灭了你这个孽种,我们也值了。”

“你们杀了我,你们也跑不掉,到处是解放军……”张南清说。

“我们早就想好了,替头家杀掉你,用我们两条命换你一条命。”张老列说。

命中注定张南清能逃过这一劫。这时,一个解放军战士奉命从浮寿楼走来向张南清询问一件事,他走到房间门口,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大吃一惊,一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端起枪,严厉地喊了一声:“不准动!谁动我打死谁!”

张立端一下瘫坐在地上,叹了一声说:“张南清,你好狗命。”

第二十七章 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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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大会变成了公审大会。

张立端、张老列阴谋杀害农会干部,推翻革命政权,罪大恶极,不可饶恕。赖文生提起朱笔,在他们胸前的纸牌上打了个叉,将笔往地上一掷,几个解放军战士立即把他们拖到山脚下执行枪决。

两声枪响,五寮坑连空气都凝住不动了。

解放军工作团撤走了,赖文生转业当上了县长。

村口的水车在转,三眼泉又流出水来了,水稻金黄,茶树翠绿,日出日落,土楼沉默着,风从土楼的屋瓦上掠过,雨打在土楼斑驳的墙壁上,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所不同的是,五寮坑换了新主人了。

张南清正式分得了头家张绳和的房间和房间里的物品,他没有把别的房间分出去,这样浮沉楼整个四层楼就住了他一个人。他每天早上起床,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向了望哨上,高级社的印把子系着一根红线,绑在他的裤头上,他走起路来,印把子就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屁股。走上高高的了望哨上,像领袖阅兵似地俯瞰着整个村寨,他紧紧抿着嘴,唯一的眼睛闪烁着茶菁一样的颜色,俨然五寮坑王国的国王。

以前,五寮坑的土地和土楼都是头家的,现在都是他的了,不过他不叫头家,他叫作社长,全称是五寮坑农业高级社社长。

在高高的了望哨上巡视了一阵子,张南清走回到廊道上,那里摆放着原来头家使用的竹椅、茶几和泡茶器具,这些物品好像在廊道上生了根似的,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改变。他像原来的头家一样,每天早上不用吃饭,只须喝茶就行了。泡茶的水是专门从三面山下的三眼泉提回来的。

张南清在竹椅上坐下来,然后仰身躺了下来,全身像一泓水那样放松,他微微闭上那只左眼,轻轻抖动着腿脚。

这时,楼梯口传来了一沓脚步声,一轻一重,他知道,是金叶子提着一桶水走过来了。她走到茶几前,他睁开了那只眼睛,霎时,两只眼睛在空中相遇,一左一右,好像两束交叉的火光。

金叶子表情冷峻,剩下的右眼射出的是一道寒光。眼睛的残疾并没有损害她的丰姿,她身着土色的粗布衣裳,但是依然掩饰不住一种高贵和优雅,她的肤色还是那样白嫩,她的身材还是那样丰满。

张南清心里冷笑了一声,凤凰拔毛不如鸡,你再怎么样,现在也不过是我脚下的一条狗,我什么时候要踢你一脚就踢你一脚。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金叶子砰地把铜桶放在地上,水淌了出来。

张南清心里一跳,他原来给头家提水,从来没有这么重放过水桶的,他从这砰的声音里听出了她内心的不满和仇恨。

“你不能轻一点放吗?”他霍地坐起身。

金叶子头一偏,昂起头走了,还充满挑衅地跺了一下脚,把脚步踩得很重,好像整条走马廊都震动起来了。

“你!你……”张南清气歪了嘴,手戳着她的背影,气鼓鼓说不出话,手还是无奈地垂落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至今无法在气势上震住金叶子。尽管他在五寮坑拥有最高的权力,但是这种强权在她冷漠的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她只要蔑视地一瞥,或者高贵地昂起头,他就感觉到自己先垮下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不明白。

她不是成了你的一条狗了吗?你手握生杀大权,你为什么还会从内心里对她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张南清真是想不明白,他一遍遍地给自己打气,可是每天早上,金叶子给他提水来的时候,他一看到她那冷峻的神情和深邃的眼睛,心里就慌乱了。

怎么会这样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你给我站住!一天早上,他对着金叶子离去的背影大喊了一声,你给我站住!但是金叶子回过头来,用她仅剩的右眼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射出一道不屑的光,然后偏起头,继续向前走去。他颓然地坐在竹椅里,半天没有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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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口传来金叶子的脚步声,张南清嘴里咀嚼着茶叶,咀嚼声和脚步声相呼应着,他微微闭上那只眼睛,用心听着咀嚼声和脚步声交汇在一起。

金叶子走了过来,砰地把手里的水桶搁在地上。

张南清睁开那只眼睛,卟地把嘴里的茶叶渣吐到地上,大喊一声:“你给我站住!”

金叶子刚刚转身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扭过头——其实这只是刹那间的动作,对张南清来说却是无比漫长,他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她站住而且扭过头来了,她用一只眼睛冷冷地看过来了——张南清看到她回头的姿势是那样优美,好像一尊玉雕。

张南清吞了口水,又从口袋里抓起一把茶叶塞到嘴里,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金叶子面前,用一只眼睛盯着她的脸。

他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突然两手搂住她的肩膀,又顺到了她的腰上,把她整个人拉到了怀里。

金叶子没有反抗,她像木偶人一样,一动也不会动,只是高高地偏着头,那只眼睛看着浮沉楼的屋檐。

张南清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茶叶,感觉到全身燥热,裤裆里好像有一股堵住的水要决堤而出,他的两只手掐进了她的衣服,隔着布匹揉捏着她结实的腰。

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张南清心里说。

“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张南清说,他咀嚼着茶叶咬紧牙根,又说了一遍,“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金叶子嘴角扯动了一下,这是一个无声的笑。

一股热血轰地涌上张南清的脑门,他铁钳一般搂住金叶子,又拉又拖地往房间里走去。

像是抱着一个死人,又沉又重,张南清额上滚出了一粒粒大汗,他终于把金叶子拖到了房间里,一下摁倒在床上,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看着金叶子仰躺在床上的身体,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勾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

张南清两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地剥开金叶子的衣服,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越抖越厉害,他的那只眼睛充满了血丝,眼珠子几乎就要凸出来了。

金叶子丰腴洁白的裸体袒露出来了,高耸的乳房、鲜艳的乳头、平坦的小腹、小巧的肚脐、长满阴毛的阴部……

这就是张南清朝思暮想的美妙胴体,这就是他曾经见过一次并且为之付出一只眼睛的美丽肉体,现在完完全全展露在他的一只眼睛下面,那最神秘的阴门也已经打开,他目瞪口呆,全身簌簌发抖。这是真的吗?他恍若梦中。

张南清听到了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发抖的声音,他抖抖索索把身子贴了上去,突然他感觉到全身痉挛了一下,下身就射出了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像浆糊一样涂在金叶子的大腿根上。

金叶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用一根手指揩着大腿上的精液,一甩甩到了地上,她冷冷地说:“你厉害,你就这么厉害,哼哼。”她轻蔑地偏起头,冷笑了两声。

张南清缩在床上一角,满面羞愧,恨不得有一条地缝赶快钻进去,他低垂着眼睛看着下身那低垂的家伙,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了。

金叶子不急不忙地穿好了衣服,对张南清说:“我尝到了你的厉害。”

她走到门边,回过头来,那只眼睛里满含着一种嘲讽的笑意,她说:“你真是太厉害了,真的,我不知道还有哪个男人比你更厉害。”

第二十八章 高音喇叭传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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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每天早上都要把金叶子拖到房间里,发疯般地剥光她的衣服,可是每一次都是一触即发,他气极败坏,又恼又羞,继续压着她,不停地在她身上一起一伏。

金叶子像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任由他折腾和摆布。

张南清在她身上沉浮着,他很快就累了,最后他把嘴里嚼烂的茶叶,用舌头一点一点地吐出来,一点一点地涂在她的乳房上,好像小学生描红一样,又笨又慢。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刺激,他想起来了,头家原来也是这么做的,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连那只眼睛里也满含着笑意,他的舌头变得灵巧了,动作也快了,他自信他做得并不比头家差。

但是金叶子离开时回头看他一眼,他的自信心立即又崩溃了。

每天上午九点左右,张南清从浮沉楼四楼走了下来,神情萎靡不振,全身绵软无力,他用一只眼睛扫视着前方,头重脚轻地走在村寨里。路上遇到的人都客气地退避到一边,笑眉笑眼地向他问好,让他先走,充满崇敬地看着高级社的印把子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屁股,他总是爱理不理的,哼也懒得哼一声,就那样目中无人地走了过去。

到土楼里走走,到茶山上走走,向社员们发布一些指令,张南清就没事可干了,他用鼻子嗅着哪里有做菜的香气,就往哪里走去。他的鼻子还是很灵敏的,几乎不会带错路。

一脚跨进人家的灶间里,做菜的女主人就明白张南清的来意了,大多是笑脸相迎,即使是苦瓜脸的人也要挤出一些笑容,张社长,你来了,中午就在这里随便吃顿饭吧。

张南清一屁股坐下,做好的菜一碗一盘端到了桌上,他自己盛起饭就吃起来。吃完,他把碗放在桌上,站起身用手擦擦嘴,就走出灶间走出土楼,回他的房间睡觉去了。人们只能看着那高级社的印把子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屁股。

一个外乡人流落到本地,原来也不过是给头家提水的角色,但是现在不同了,那高级社的印把子就吊在他的屁股上,他是这个村寨的最高统治者,五寮坑人对他不服气也得服气,有人说风水轮流转,命中注定该轮到他做皇帝,不服气是不行的。有一些人开始关心起他的个人问题。想起来,他已丧偶多年,一直没有续弦,现在他的工作这么重要这么忙,没个女人照料怎么行呢?他也老大不少了,应该有个女人给他传个香火了。大家说起他死去的老婆“缺嘴金”,都说她没有娘娘命,也难怪,谁叫她豁嘴呢?那豁嘴实在难看。不过他当时穷困落魄的,能当上“缺嘴金”的插门夫婿已经很不错了,当然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可以在村里随便挑一个看中的姑娘,古代皇帝不也是兴这个吗?看上谁就是谁。

这些天,五寮坑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说是张南清看中张自动的女儿了,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这个说法是张自动最早说出来的,他们都松了口气,说他女儿长得不怎么样,张南清怎么可能看中她呢?他们比较有把握地认为,张南清看中的应该是自己的女儿或者小妹或者某个亲戚。有人在公众场合什么也不说,而是悄悄地独自来到张南清的房间,绕着圈子说着他的好话然后绕回到正题上来,张社长,你辛苦了,应该成个家了,我那小妹你看怎么样,我们高攀你了。张南清神情淡然,爱听不听的,说话的人越说越没信心,最后看到他摇头,心里都凉了。

五寮坑人实在想不透,张南清对什么样的女人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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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到县里开了三天的会,回到五寮坑之后,他就宣布把五寮坑高级社改名叫作五寮坑大队,他说人家外面都改了,我们五寮坑落后了,我挨了赖县长的批评了。

第二天,赖文生赖县长的吉普车开到了五寮坑村口,张南清等人早已在路边等候。赖文生从车上走了下来,看着河里的水车不急不忙地转动着,转头对张南清等人说:“搞社会主义建设,可不能像这老水车一样,哐当哐当,要像火车头一样,呜轰隆轰隆,多快好省,力争上游。”

赖文生很有激情地挥着手,张南清不停地点着头。

赖县长的五寮坑之行,给五寮坑人带来了一个信息,共产主义天堂般的生活很快就要到来了,什么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按需分配,简单一点说吧,就是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比如你一天想吃五顿饭就可以吃五顿饭,不过如果你想要五个老婆,这还是不行的,共产主义也不能乱来嘛。共产主义它就要来了,已经翻山越岭,来到三面山的山坡上,只要大家在田地里建起高炉,炼出钢铁,共产主义就会来到土楼里,进入家家户户。

五寮坑大队在浮沉楼的了望哨上架设了一只高音喇叭,张南清每天早中晚三次打开喇叭,坐在房间里对着话筒发表重要讲话、发布各种指示,高音喇叭把他的声音放大出来,变成一种沙沙沙的古怪声响,顺着风传遍了五寮坑土楼内外。

金叶子还是每天早上从三眼泉提一桶水回来,一般她提着水走进村里时,高音喇叭就开始沙啦啦地响了,然后就传出张南清的怪腔怪调,她心里暗暗发笑。走到浮沉楼四楼的廊道上,竹椅、茶几都摆在那里,但是张南清正在房间里对着话筒讲话,他再没有时间来骚扰她了,她放下水桶,转身就走。有一天,金叶子转身正要离开,张南清刚好也讲完了话,从房间里走出来,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金叶子就站住了,对于他的行径她早已无所谓,只当作一只虫子在身上爬。

“你过来一下,”张南清说。

金叶子走到了房间门口,抬起那只眼睛看了张南清一眼。她的眼睛非常深邃,她的容貌还是丝毫没有改变。张南清心头一热,那只瞎掉的眼睛窝里好像也热了一下,他拉住金叶子的一只手,说:“我很久没有找你了。”声音轻柔得像是对热恋的情人说话。

金叶子用劲甩掉了他的手。

张南清一下抱住她,头直往她的胸前钻,一股成熟女人的体味像虫子一样在他鼻子里爬着,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更紧地搂住金叶子。

“我要你,我要你。”张南清说。

“你行吗?”金叶子说。

张南清抱着金叶子往后推,推倒在床上,一下就骑到她的身上。

“你行吗?”金叶子说,“你说你行吗?”

张南清两手左右开弓,劈哩啪啦剥开了金叶子的衣服,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粗着嗓子说:“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吗?我是五寮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他激动地把挂在裤腰带上的大队公章拿到金叶子面前,“看到没有?里面一个五角星,你仔细看看,这就是大队的印把子。”

“你挂着皇帝的玉玺也没用,你是皇帝也不行,”金叶子冷冷一笑,“在我和头家眼里,你只是一条狗,你永远都是一条狗。”

张南清也冷冷笑了两声,说:“现在谁是谁的狗啊,你被我骑在下面,我想对你怎么样就怎么样。”

“狗仗人势,狗也会有嚣张的时候,这不奇怪。”金叶子说。

“风水轮流转,今年转到你家,也许明年就转到我家了。”金叶子沉静地说。

张南清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折起身子脱掉自己的衣服,俯冲似地向金叶子丰腴的身体扑去。他感觉到体内那一头豹子跑出来了,恨不得把金叶子的身体撕碎。

“我告诉你,我现在是书记兼大队长,你是地主婆,你是我管的一条狗。”张南清说。他憋着气,在金叶子身体上面拱了一下,听到金叶子冷笑一声,突然全身就打了个寒颤似的,又早泄了。

金叶子一把推开了张南清发软的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我说过,你不行就是不行,你就是当了皇帝也不行,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比一条狗还不如。”

我是狗,我比一条狗还不如?张南清蔫头蔫脑地看着金叶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桌上的话筒没有关掉,房间里的声响都被吸到了话筒里,通过高音喇叭,向五寮坑人做了现场直播。话声、喘息声、床铺摇动声,五寮坑人全都听得瞠目结舌,虽然声音效果显得有些夸张,但是他们知道,这是完全真实的,不是戏台上的戏,却是比戏台上的戏更出人意料。张书记迷恋着地主婆,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呢?

第二十九章 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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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了一季的稻田上建起了一座炼铁的炉子,粗大的烟囱直插天空。

张南清第一次看到烟囱时,心里想,这真像是一根阴茎。

这根巨大的阴茎像是一块磁铁,把五寮坑人(张南清除外)家里的铁器和铜器,包括铁锅、铁农具、铁壶、铁罐以及废铁废铜等等,叮叮当当的全都吸到炉子前面来了。

炉子里的火烧起来了,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天空。

几个青壮年汉子赤裸着上半身,手握一根长长的铁钎,不时往炉子里捅几下。燃烧的铁具有时发出鞭炮一样的响声,铁渣迸溅出来,炉子前的人便一叠声惊叫,连连后退。

一座像戏台一样的公共食堂在浮沉楼前面的禾埕上搭建起来了,松木架起框架,竹片钉成墙壁和门,五口大灶一字排开,饭菜做好之后,盛在几只大木桶里,然后挑到浮沉楼里,全村老少早已拿着饭碗等候,一窝蜂地向饭桶涌去,嘤嘤嗡嗡,顿时一片熙熙攘攘。舀到饭的人一边挤出人群一边大口地吞咽,随即又挤进人群准备再装第二碗,有人装了饭却挤不出人群,只好被人推来搡去地吃着饭。公共食堂一般煮的是芥菜饭,不用配菜的。

每天吃饭的时候,浮沉楼都是一片热火朝天。张南清从四楼往下看,那人挤人、手推手、头碰头的热闹场面,让他觉得这共产主义实在有点意思。

当然张南清是不用到饭桶前去挤的,每天的午晚两餐自然有人给他送到四楼的房间来。有一天,张南清发现金叶子拿着一只空碗站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等到人群散开,她走上前去,饭桶已经空空荡荡,同样的情形他第二天傍晚又看到了。吃饭时张南清便没有吃完,把剩下的饭装在草袋子里,提在手上走下了楼。

张南清走进浮昌楼,一楼的灶间因为不用做饭,全都黑乎乎的,散发出一股冰凉的气息,只有一间灶间亮着一束小小的昏黄的光,那就是金叶子的栖身所在。

金叶子坐在灶间的门槛,一手撑着下巴,抬着一只眼看着土楼上面的天空。她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她在想什么?这个古怪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张南清放慢了脚步,他看到金叶子侧着的脸颊,像月光一样光洁。他想,她怎么就不会老呢?连脸色都不会糙一点?

张南清走到了金叶子侧面一米远的地方,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发现了一个难题,他是一个大队堂堂的支部书记兼大队长,怎么给地主婆送饭呢?浮昌楼里黑灯瞎火的,人们早都上了三楼睡觉,不会有人看见他这般没有立场,难题在于他怎么向金叶子说出口来?金叶子要是拒绝怎么办?

张南清故意咳了一声,金叶子缓缓转过头来,她那只眼睛在黑暗中好像会发亮一样,照得张南清心头一阵发慌。

“你晚上没吃饭……”张南清一根手指上勾着那只装饭的草袋子,左右晃荡着,晃到了金叶子面前,他说,“这里有一点饭,你吃……”

“你这么好心。”金叶子说。

“我在四楼看到你装不到饭……”张南清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

“你是大队支部书记、大队长,你是五寮坑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人,我呢,只不过是你批斗的对象,一个地主婆。”

“虽然你是地主婆,但是我们五寮坑大队很少批斗你的,希望你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是啊,我要感谢你,你们很少批斗我,我该知足了。”金叶子带着讥诮的口气说。

“你明白就好,”张南清把草袋子提到了金叶子的下巴下面。

“你不觉得你这是在犯错误吗?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金叶子冷冷地说。

张南清愣了一下,四下里看了看,说:“反正,没人看见。”

金叶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很结实,像着一只巴掌啪啦啪啦地打着夜色的耳光,土楼里的夜色都震荡起来了。金叶子一把夺过张南清手里的草袋子,一下扔到了天井里。

82

公共食堂的人跑来向张南清汇报,仓库里的稻米都吃完了。张南清说,那就吃地瓜吧。

只过了两天,食堂的人又跑来向张南清汇报,地瓜也吃完了,仓库里什么都没有了。张南清心里咕咚一沉,连地瓜都没有了,这共产主义还怎么搞下去?他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说那就熬一大锅木薯粉吃吧,多放几瓢水,我到公社和县里问问看,这共产主义食堂还怎么搞。

张南清还没有走到博平圩公社,路过几个村落就听说每个大队都饿死人了,他亲眼看到一个人满面浮肿像是一只南瓜,弯下身想去摘一株蕨菜,卟通一声摔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了。张南清看得心惊肉跳,慌忙往回走,他想还到公社和县里干什么呢?到处都在死人了,要是公社和县里知道五寮坑还没有死人,要你拿粮食出来跟大家共产主义怎么办?

路两边的山头变得光秃秃的,稻田里的炼铁炉子这里一座,那里一座,像是一堆堆狗屎。山坳里的村庄看起来一片荒凉萧瑟,好像连土楼都站立不稳,随时要软瘫下来了。

张南清走到一个村庄路口,猛然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苍蝇黑压压落满了整张脸,后面的土楼门槛上坐着几个全身浮肿的人,一个个半死不活,像泥巴糊在土楼大门的立柱上。张南清吓得转身狂跑,挂在裤腰带上的大队公章飞了起来,好像在他屁股后面追着他似的,他跑上了一座小山包,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共产主义怎么会饿死人呢?这简直太可怕了。

张南清走回到五寮坑村口,已经饿得晕头转向,两眼直冒金星。裤腰带上挂着的大队公章,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屁股。河里的水车缓慢地转动着,好像就要停下来了,他真想挂在水车上歇一口气。走进村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从土楼大门看进去,土楼里像空旷的荒野一样萧索,浮沉楼前的公共食堂的竹门掩着,像坟地一样没有生气。张南清走进浮沉楼,一手扶着墙壁走上楼梯,在二楼他看到了一个食堂里的人,有气无力地对他说,给我打两碗米饭来。

“张书记,木薯粉都没得吃了,”那人说。

张南清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他扶着墙壁走到四楼,在廊道上的竹椅里坐了下来。茶几前的铜水桶里还有半桶水,他舀了一勺子的水,咕噜咕噜,两口就喝光了,他又舀了一勺,又喝光了,肚子里有了一股水晃荡着,总比空空如也要好得多。他叹了口气,从茶叶罐里抓出一把茶叶,放在嘴里咀嚼着,然后吞了下去,他听到肚子里咕咚的发出一声舒服的声响。

又抓一把茶叶,嚼烂,吞下肚子。张南清欣喜地感觉到好多了,又抓起一把茶叶,一边嚼着一边吞下肚子,肠胃蠕动起来了,筋骨活络起来了,停滞的血也开始流动了。

茶米,茶米,看来茶叶真像米一样,也能让人吃饱肚子。

第三十章 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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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在高音喇叭里说,到处饿死人了,共产主义不搞了,大家赶快在稻田里种上地瓜、芋头,现在五寮坑一粒米也没有了,大家就吃茶米吧,茶米茶米,茶也就是米,自古以来茶就叫作茶米,所以茶也就是米。

稻田里的铁炉子,几个月来只炼出了一坨怪物似的废铁,五寮坑人骂骂咧咧地用木头冲撞烟囱,一下、两下、三下,那阴茎似的烟囱轰隆一声,在稻田里摔成了碎片。地里收拾了一遍,最后那块废铁搬不走,依旧留在了原处,像一只丑陋的庞然大物。稻田做成一垄一垄的,种上了地瓜和芋头。

饥饿像一群凶神恶煞肆掠着闽西南土楼乡村。但是这群凶神恶煞被挡在了五寮坑的三面山之外,每个五寮坑人口袋里都装着一大把茶叶,随时抓一把放进嘴里咀嚼着,发出咔咔嚓嚓的声响,慢慢把茶叶嚼烂,然后咕咚吞进肚子里。

五寮坑四处飘响着咀嚼茶叶的声音,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饿鬼不敢贸然进入村寨。

五寮坑的五座土楼的二楼禾仓里,装满了一包包的茶叶,许多还是头家张绳和时期留下来的陈年旧茶,现在它们通通成了五寮坑人救命的米。

茶米茶米,茶就是米啊。除了咀嚼生吃,五寮坑人还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新的吃法,和蕨菜一起炒熟,然后拌上野薯粉做成茶饼。

这种茶饼很坚韧,要使劲地咬才咬得动,不过它很实在,吃到肚子里一块是一块,很能抗饿。本来嘛,茶就是米。

咀嚼了一个冬天的茶叶,咬了一个冬天的茶饼,五寮坑没有死一个人。

第二年春天,稻田里的地瓜长到了两根手指那么大,芋头也有一个拳头大小了,上面的返销粮也拨下来了,五寮坑人家家户户的灶膛又烧起火来,炊烟在土楼的上空徐徐飘荡……

张南清明显老多了,头上冒出了无数根白发,瞎掉的右眼窝像是一个黑洞,黑洞周围的皮肤发皱、憔悴,甚至又有了些溃烂。从一楼走到四楼,中间至少要停下来换几口气。他走到村寨里,虽然大队公章依然在他屁股上像风铃一样晃动着,但是他的气色已经大大不如从前。几乎所有的五寮坑人都瘦了一圈,许多人的眼睛里都闪着茶菁一样的颜色,夜里看起来像猫眼似的。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就是金叶子,岁月没有磨损她的肌肤,饥饿也没有损坏她的健康,除了左眼瞎掉,她依旧像刚刚来到五寮坑时那样丰腴美丽。在张南清看来,她瞎掉的左眼窝甚至像是她五官的某种装饰,使她冷艳的脸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当她用那只眼睛看过来,总是给他惊鸿一瞥的感觉。

许多年了,这种感觉总是没法改变。

张南清作为一个大队书记兼大队长,对地主婆金叶子始终爱恨交加。作为一个男人,他可以随意地蹂躏她,却一直无法进入她的身体,这种状况使他的爱恨不断地冲突,不断地增长。

有时候,张南清躺在竹椅里,那只眼睛刚刚闭上,就会看到金叶子从轿子里走下来的刹那间,看到金叶子缀满水珠的乳房,看到金叶子瞎掉的左眼窝,心里一下涌起一股酸楚苦涩的感觉。他常常想,这辈子非被这个女人折磨死不可。她是个施蛊的女人,蛊就藏在她的眼睛里、藏在她的呼吸里、藏在她的气味里,她全身内外都是蛊,甚至她的目力所及也是蛊,他已经中了她的蛊,无可救药……

84

五寮坑大队的支委、副队长兼会计、出纳的张杭育,从前张南清插门做张美金夫婿时,他给他当过金童,如今也是五寮坑一个大头大脸的人物。

这天上午,张杭育来到浮沉楼四楼的廓道上,看到张南清躺在竹椅里,两手紧抱着,好像是在睡觉,他不想打扰,转身要走。

“有什么事?你说。”张南清突然睁开了那只眼睛。

张杭育就坐了下来,反客为主,泡了两杯茶,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听到社员一些议论,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你说吧,”

“书记,有些社员在后面议论你,说你对地主婆金叶子心慈手软……”

张杭育话没说完,张南清就霍地从竹椅里站起来,气呼呼地说:“什么叫心慈手软?我怎么心慈手软啦?我一下把她的左眼睛抠了出来,我怎么心慈手软啦?”

“大家反映的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现在还要我把她右眼睛抠出来,这才叫作革命?”张南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书记,大家主要是议论说你跟地主婆……”张杭育顿了一下,“勾勾搭搭……”

“呵呵,什么勾勾搭搭?还不如干脆一点说,我把地主婆干了,”张南清笑了起来,“他们真是不懂,我这是对地主婆实行人民民主专政。”

“书记,你说得也是,不过……”

“不过什么?谁要是敢在我面前乱说,我用针线缝了他的嘴。”

“书记,你只当我什么话也没说,”张杭育小心地说。

“我干地主婆怎么啦?这是革命行动。”

“那是,那是……”

张杭育走后,张南清越想越觉得五寮坑人简直是在污蔑他的革命行动,他越想越躺不住了,就下了楼,一路上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所有遇到的人,他大步走进浮昌楼,踢踢哒哒走到金叶子的灶间门前。

金叶子坐在直棂窗下的鸡箱上,一只眼睛看着天空,看也不看他一眼。灶间的锅里正在煮地瓜,窄窄的灶间充满了地瓜的香气。张南清一脚跨进灶间,掀开锅盖,不怕烫地抓了一条地瓜出来,呼地吹了口气,就塞了一半到嘴里。

张南清一边吃着热地瓜一边走到廓道上,对着金叶子说:“你的地瓜煮得很好,我吃了一条,身上都来劲了,你等下到我房间来,我要好好收拾你。”

金叶子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别演戏给别人看了。”

“你说什么?你应该明白你自己的身份,地富反坏右,你是排第一类的,你丈夫又逃到了台湾,这又是一条罪,我告诉你,我干你就是对你实行专政,我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张南清大声地说。一楼灶间走出了许多人,男男女女,都饶有兴趣地张望着张南清。

“你在演戏,”金叶子说,“可你演得很蹩脚。”

张南清满脸严肃地说:“你只有好好改造,才会有出路。”

金叶子忍着笑说:“你演戏能不能演得自然一点?你不觉得你演得太笨拙了吗?”

张南清看到周围有了不少观众,他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于是就义正辞严地对周围的观众说:“我对地主婆的态度,你们都看到了,如果你们有谁胆敢在背后乱发议论,我就抓谁来批斗游村!”

“你在演戏,你演得太难看了。”金叶子说,“你别忘了,我是演戏出身的,我敢说,天下不会有你这么差劲的演员。”

张南清看了金叶子一眼,心里颇为得意地说,你不懂,你那是戏台上的戏,我这是现实中的戏,你不懂得我演得有多好,我是一个天才的演员。

在观众们的注视下,张南清微微偏起头,大幅度地摆着手,晃着肩膀,一步一步地走出浮昌楼。大队公章在他屁股上欢快地跳跃着,像是神仙用的一只翩翩起舞的小葫芦。

第三十一章 砍掉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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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文生又来到了五寮坑,他是走路来的,而且是一个人来的。他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张南清在浮沉楼的了望哨就看到了,好生奇怪,赖县长怎么一个人走路来到五寮坑?

张南清连忙走出土楼,向赖文生迎去。

“赖县长,你来了!”他大声地招呼。

赖文生穿着一身旧军装,脸黑黑的,眉头紧皱,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他扫了张南清一眼说:“我不是县长了,我现在调到博平圩公社当书记了。”

“呵呵,那离五寮坑更近了。”张南清笑着说。他把赖文生迎到了浮沉楼四楼的廓道上,请他在竹椅里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突然想到公社书记要比县长小,赖文生原来是被降级了。他不由关心地问,“赖县长,你的官怎么变小了?你怎么调到公社来了?”

“我犯了路线错误,三言两语跟你也说不清楚,”赖文生喝了一口茶,沉着脸说,“说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张南清心里叹了口气,“赖、赖书记,这次到五寮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心里烦,只是想清静一下,到你这里住两天,可以吧?”

“当然可以,轿子请都请不来的呢,”张南清高兴地说,“我去叫人做几个菜,中午喝几碗红酒。”于是他走进房间,打开了话筒,高音喇叭便传出了他一本正经的讲话:“社员同志们,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上午,公社书记赖文生同志来到五寮坑视察工作,现在浮沉楼四楼,请大队食堂做四五个好菜,再提一瓮红酒到我这里来。”

张南清讲完话走到廓道上,赖文生说:“这样做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赖书记,要不是你,五寮坑还没解放呢,你是五寮坑的最大功臣,按古代惯例,是要竖立旗杆的呢?”

赖文生没再说话,好像很疲惫地靠在竹椅里,闭上眼睛打着瞌睡。

张南清独自喝着茶,不时抬起一只眼睛看看赖文生,他想起自己正是跟了赖文生革命才开始时来运转的,他是革命的领路人,可是现在这个领路人走了半天的山路,看样子真是累了,鼾声阵阵响起。

张南清也靠在竹椅里,闭上独眼继续想,如果没有跟着赖文生闹革命,现在会怎么样呢?他想不出来,也许这就是命吧,命运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它随心所欲地摆布着人,谁能说得清楚呢?

“书记,张书记,菜来了,”大队食堂的人提着一只木桶来了,从桶里拿出几盘菜放在茶几上。

张南清睁开眼睛,说:“好,好,”他起身摇着赖文生,“赖书记,吃饭了。”

赖文生猛然睁大眼睛,说:“哦,我做了个梦,梦见那回包围浮沉楼,整整围了五天毫无办法,那个头家居然在土楼里演木偶戏,那锣鼓声吵得我心烦意乱,直到现在我看到木偶戏就烦。”

“都什么年代的事了,赖书记真是好记性。”张南清笑笑说。

赖文生拿起筷子,筷子头在茶几上敲了几下,对齐之后,便挟了一口炒笋丝送进嘴里,说:“味道不错。我当年在这附近一带闹革命,天天吃笋,那时候做笋几乎没有放油,只放一点盐巴,吃得我胃都坏了,不过我还是爱吃笋。”

这时,公社的通讯员急匆匆跑了上来,说:“赖书记,有紧急会议通知,我从公社追过来的,唉,好在找到你了。”

赖文生放下筷子,对张南清说:“看来你的饭我吃不成了。”

通讯员擦着满头大汗说:“赖书记,县里打来电话,要你明天上午八点赶到县里开会。”

“明天的会,吃完这顿饭回到公社还来得及。”张南清招呼着通讯员说,“来,你也坐下来吃饭吧。”

因为急着赶回公社,赖文生吃了三碗饭,一口酒也不喝,就跟着通讯员下了楼。通讯员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他让赖文生先坐到后架上,推着车跑了几步,从前杠跨上车,就向村口跑去。

“赖书记,走好啊。”张南清招着手说。

86

几天之后,赖文生又来到了五寮坑,额头上缠着白纱布,原来是那天赶回公社时,通讯员用自行车载他,连人带车摔到路边的沟里去了。

这一次,赖文生是带着公社一帮人坐着吉普车来的,他还是黑着脸,额头上的白纱布衬得他的脸更黑了。

“县委刚刚召开‘团结奋斗,加快建设,把我县建成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的紧急动员大会’,我回到公社里,第一个就来到你们五寮坑大队,希望你们带个好头树个榜样。”赖文生对张南清说。

“我们一定响应县委号召,”张南清说。

赖文生拒绝了张南清到四楼廊道上泡茶的提议,带着公社、大队的人向三面山的山坡上稻田走去。

远远就可以看到那堆大炼钢铁时留下的废铁,像个狰狞的怪物。早稻已经抽穗了,在阳光里稻谷正在生长,发出一种细微的声音。

赖文生站在一条田埂上,看了看稻田,抬起头看着上方的茶园,那一株株茶树长势旺盛,舒展的树叶晃动着一树的阳光。

“县委提出的任务是建成万亩水稻高产丰产田,所以,”赖文生手指着茶园说,“你们这片茶园要全部砍掉茶树,种上水稻。”

“赖书记,你说——”张南清瞪大了那只独眼,瞎掉的眼窝也好像张大了,“你说什么?赖书记。”

“我说什么你没听到吗?”赖文生黑着脸说,“县委正式决定,砍掉茶树果树一切树木,尽可能地开荒造田,千方百计多种水稻,迅速把我县建成农业学大寨先进县。”

“为什么要吹掉茶树?”张南清瞪着独眼,不解地问。

在场的人也都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问啊?那是县委的决定啊。

“为什么?为了种水稻啊。”赖文生大声地说。

“可是,这山的上面,自古以来就是种着茶树啊,”张南清的独眼定定地看着赖文生。

“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就不能变了?自古以来都是地主阶级统治着农民,现在我们广大农民不是翻身做主了吗?张南清,你的思想觉悟哪里去了?我告诉你,这是县委的决议,你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赖文生突然变得像是吵架一样,脖子都粗了。

“赖书记,茶是好东西啊,我们闽西南土楼乡村这一大片土地,自古以来都种茶,茶叫作茶米,茶也是米啊,怎么把茶树全砍掉呢?”张南清终于低下独眼,叹了一声。

赖文生生气地对张南清说:“张南清,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怎么是这种思想觉悟?”

“赖书记,我是真不明白,干吗一定要全部砍掉茶树?茶是好东西啊,要是没有茶,我们五寮坑前几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啊?再说,茶园地势那高,根本就种不了水稻,自古以来,从五寮坑到别的地方,这方圆几百里的土地,都是山下种水稻山上种茶树,现在山上山下都要种上水稻,这、这不是开玩笑吗?”

“张南清,看来你是不想执行县委、公社党委的决定了?”

“我、我觉得茶真是好东西,茶米茶米……”

“你不要说太多了,只要你回答我一句,你想不想执行?”

“我、以前地主头家再坏,他也懂得种茶……”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现在我正式宣布,开除你的党籍,撤销你的职务!”赖文生绷着脸严肃地说。

张南清愣了一下,手下意识地往裤腰带摸去,那里挂着大队的公章。

赖文生对身边一个公社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走上前,将张南清挂在裤头上的大队公章扯了下来。

“赖书记,我、我……”张南清这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他用求饶的眼光看着赖文生。

“你拒不执行县委和公社的决定,破坏农业学大寨,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别说撤你的职,关你十年八年都可以,而且你公然污蔑领导比地主头家还坏,你简直是罪恶滔天。”

张南清的独眼里透出了一丝绝望,他的嘴唇蠕动着,突然膝盖一软,就跪在了田埂上,两手抓住赖文生的大腿,带着哽咽说:“赖书记,请你谅解我,我一定……”

“少来这一套,我们共产党人不信这一套。”赖文生一手无情地打掉了张南清的手。

第三十二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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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张南清被带到博平圩公社学习班,审查了一个多月之后,他被安了一个很长的罪名:破坏农业学大寨、腐化堕落蜕化变质的坏分子。

在全公社各个大队巡回批斗了一圈,张南清灰头土脸地回到五寮坑,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很脏,像一篷乱草。他低着头往村寨里走,走到浮沉楼门前,被接任他职务的张杭育拦了下来,张杭育绷着脸教训他说,公社对你是宽大处理的,你要在群众的监督下积极改造,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现在我不是人了,我是一条狗,张南清心中百感交集。

浮沉楼四楼你不用再想了,你就住到浮昌楼去,原来分给死鬼张老列的那间灶间,一直空着,你就住在那里,不要乱说乱动搞破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张杭育严肃地说。张南清发现大队公章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露出了一截把子。

从五寮坑的最高位置一下跌落到最低处,像是从云端掉到了谷底,这是张南清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正如以前从提水的小角色突然坐上农会主席的位子,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张南清一手提着一只歪嘴的铝锅和一张草席,一手腋下夹着一床旧棉被,刚刚走进浮昌楼,就看到金叶子坐在廓道上的鸡箱上,那只眼睛就看着他这边,他一下迈不动步子,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心里迷惘、羞愧、难堪、惧怯,混合着交错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金叶子那只眼睛像是漫不经心地往他身上一瞄,又一瞄,他突然真想变做一只虫子,从地缝里钻进去,再也不愿留在土楼里做人。

不,不,我已经不是人了,我又变成了一条狗。我是狗,我怕什么?张南清给自己打了气,终于抬起脚向着金叶子走去。

金叶子不露声色地用一只眼睛看着张南清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张南清走到了她灶间的隔壁,不声不响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手发抖地推开灶间虚掩着的门。一股呛人的陈年气味扑鼻而来,只见灶间里落满了灰尘,蜘蛛网纵横交错。他往回走到楼门厅,找了一把竹扫帚,把灶间打扫了一遍,先把带来的东西拿到里面来,也算是安顿下来了。

张南清粘了一身的蜘蛛网和尘土,他走到天井里,用手拍打着身子,然后从水井里提了一桶水,掬起水洗了一把脸。因为口渴,洗脸时禁不住喝了一口手里的水,索性再喝了几口。他就这样脸上挂着几滴水珠,抬脚走上廓台,正要走进自己的灶间时,金叶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老天开眼了,”金叶子的口气是幸灾乐祸的。

张南清一下攥紧了拳头,但是随即又松开了,他沮丧地走进灶间,把草席摊开,又卷了起来。灶间很小,草席只能在晚上睡觉时摊开。如果白天也摊开,那么一只脚也站不下了。张南清把卷起来的草席靠在墙壁上,灶间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他面对冷冰冰的灶台站着发呆,心里也是一片冰凉。过了一阵子,他只好走到廊道上,在直棂窗下的一只空着的鸡箱上坐了下来。

金叶子就坐在他左边的那只鸡箱上面,他一直克制着不去看她,但是左眼的余光还是忍不住要往她那边瞥去。金叶子的右眼也在他身上试探似地一进一退。两只眼睛突然间还是对接上了,索性就光明正大地相互看了几眼。

“你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金叶子说。

“这是命,说什么也没用。”张南清说。

金叶子淡淡一笑。

张南清说:“你不也没想到,你好好当着头家娘,怎么落得今天这般下场?”

金叶子说:“我是想到了,既然是改朝换代嘛,倒是你,本来在朝里高高在上的,突然跟我做了邻居。”

张南清脸黑了下来。

“我是会看相的,我说过你是一条狗,你再怎么样最后也还是一条狗,这不,应验了。”金叶子很高兴地说。

我现在又变成一条狗了,我曾经做过人的,不,不,那不是人,那是神仙,那神仙般的日子啊……张南清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88

张南清睡在灶间的地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又只能坐着发呆。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深夜的浮昌楼非常宁静,有一丝声响都会放大若干倍。张南清听到隔壁灶间里金叶子睡眠的呼吸,均匀、安祥、富有节奏,她怎么睡得这么香甜?难怪她一点也不会变老,她怎么这么容易入睡,而我就不能呢?

张南清还是躺了下来,他开始回想金叶子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语,他看到了金叶子全身裸体地躺在面前,他看到自己扑了上去,抽了一下随即滚了下来,他看到自己满面羞愧地缩在床角……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他开始把手伸到裤裆里,在那里慢慢抚弄着,感觉到一把火苗在那里一窜一窜的,火苗很快就烧成一片大火,他全身都在火中劈哩啪啦地响,转眼之间他就被烧成了一截木炭似的,余烬中飘散着一股腥味。张南清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逃亡之夜,也是带着一身的腥味,从暗道里逃出长祥楼,一路流落到五寮坑,现在依然还是同样的气味飘满全身。

天快亮时,张南清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突然,吱呀一声,隔壁灶间的门打开了。他猛地醒了。他知道这是快到卯时了,过去他给头家提水的时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醒来。看来,金叶子起来给新任的大队书记提水了。他听到金叶子走出灶间的脚步声,好像就在他的耳边走来走去。他又想起金叶子丰腴结实的裸体,这么多年来,她的容貌(除了一只眼睛)和身材还是没有改变……

张南清再也睡不着了,他爬起身,卷起草席靠在墙上,把被子也堆在墙边,走出灶间,看到金叶子的背影在楼门厅一闪,闪出了土楼。他抬起头看到一缕晨曦跳到屋瓦上来了。

又是一天开始了。张南清想起张杭育分配给他的劳动任务,走进灶间在锅里抓起一条昨晚煮的地瓜,一边吃着一边走出土楼。

扫完土楼前后的所有茅厕,又挑了两担粪便到菜地里沤肥,张南清早上的劳动任务就算完成了,但是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等着他吃完早饭去做,劳动改造就是做村里的杂役和苦工。他站在菜地里,看到三面山上方的茶园已是光秃秃一片,像是剃光了头,露出一块块的瘌痢皮。他们把茶树全砍了,他们为什么把茶树全砍了?真是想不明白。那郁郁葱葱的茶树像梦境一样消失了。消失了……他叹不出气来,只是默默转身回到浮昌楼里。

金叶子坐在她每天坐的那个位置上,端着一碗稀饭,吃出很响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向张南清示威、炫耀一般。

张南清咽了口水,走进灶间里,把昨晚煮的最后一条地瓜拿了出来,放到嘴边慢慢地吃着。几乎整夜没睡,夜里手淫,一大早又干了这么多活,张南清感觉到累了,他在鸡箱上面萎顿地坐下来,背靠在墙上,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呼着气。

金叶子却是精神抖擞的,她拿着眼睛斜斜地看着张南清,脸上露出一种看穿他的表神。

“你是太不会做人了,不然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金叶子说。

张南清懒懒地张开眼皮,说:“你不是说我是一条狗吗?我是狗,我是不会做人……”

“你知道自己是狗,主子要做什么,你还敢顶撞他?”

“他们要把茶树全部砍掉,种上水稻,我真不明白,他们居然想得出这一招?”张南清一下坐直了身子,说起话来还有些愤愤不平,“自古以来,我们这里都是山下种水稻,山上种茶叶,他们怎么会那么傻呢?茶园怎么能种上水稻?你也知道,茶叫作茶米,茶米茶米,茶就像米一样。”

“你落到今天这地步,你有没有后悔你顶撞了主子?”

张南清想起那天跪下向赖文生求情,他知道他是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既然落到今天这地步,打入地狱般无可救药,他只好继续坚持他的本意了,这在方言里叫作,死鸭子硬嘴巴。

“他们怎么能砍掉茶树呢?我真不明白。”张南清说。

“看不出你敢顶撞主子,你是一条会咬人的狗。”金叶子说。

“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砍掉茶树?茶不是好东西吗?”

“现在你该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还是不明白……”

“你是一条死脾气的狗。”

“这是命,我认了。”

第三十三章 姜汤与西瓜棋

89

冬去春来,转眼又一年过去了。

五寮坑又换了一个新主人。

原来的茶园种上水稻之后,很难引水灌溉,时常干旱,收成极低。五寮坑人听说土楼外面的世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造反的声浪,他们庆幸土楼的生活还像是村口的老水车一样,不急不躁,平静地继续着。

有一天,县里来了几个穿中山装、提着黑皮包的人,他们找到张南清,很严肃地询问他,赖文生当年由于麻痹大意,喝多了酒被民团绑在浮沉楼等候处置,其领导的游击队被民团缴了械,导致巨大的革命损失,是不是他暗地里为他松了绑,使他得以逃脱?张南清不知道来人问这事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他们是有目的的。他摇了摇头,说我忘记了,谁还会记得那些陈年旧帐?不久,五寮坑人就听说博平圩公社书记赖文生被投入监狱的消息,罪名是暗中勾结反动民团,出卖革命。有人说,这罪名大着呢,弄不好是要杀头的。不过,一直没有赖文生杀头的消息传来。

张南清在土楼内外像陀螺一样转动着,虽然他不用跟社员们一起出工,但是他干的活是村里最脏、最杂的,从打扫茅厕到挑粪沤肥,从张贴标语到抬埋死人,村里没人干而又需要有人干的活,都非他莫属。他已经麻木了,佝偻着背,一头白发又脏又乱,瞎掉的眼窝变成一条细眯的线,好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在满脸的皱纹里显得特别显眼。一双无形而又无情的手,时时刻刻摧残着他,使他的衰老得特别快,像是老在了时间的前面。

张南清每天早上就把一天的饭全煮了,一锅米饭或者一锅地瓜芋头,中午和晚上也不用加热,冷着吃。吃完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茶叶,放在嘴里嚼烂,然后喝一大口冷开水,含在嘴里,鼓起两颊激荡着,冲泡着茶叶似的,连水带茶全吞下肚子。

一般吃晚饭时,天已经擦黑了,张南清坐在廊道上的鸡箱上,一边嚼着茶叶一边看着天,浓墨一样地洇开,一点一点地更黑下来。天黑下来之后,他就可以放心地大胆地扭过头,看看他的邻居金叶子。在黑暗中,金叶子是一团阴影,阴影里射出一束光亮,那就是她的眼睛。

两个人做邻居做了这么长日子,已经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一说话就恶语相向、反唇相讥,虽然还时有拌嘴,但更多的时候是相安无事,无话可说,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

张南清还是喜欢用一只眼睛打量金叶子,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了,他的身体已经激不起欲望,不过,只要闭上那只眼睛,他就会看到金叶子丰满性感的肉体,这已足够他回味无穷,并视心情而定地在回味中得到满足或者感到遗憾。

有一天早上,金叶子到三眼泉提水,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她没有斗笠也没有蓑衣,只能一路小跑跑回来,手上的水桶晃颤着,不停地淌出水。张南清站在浮昌楼的石门槛,看着她胸前好像摇晃着两座山峰,他看着她跑进浮沉楼,不一会儿,她又跑出了浮沉楼,向浮昌楼跑来。

也许她注意到张南清站在石门槛上看她,她立即把脚步放缓了下来,胸前的跳跃慢慢平息,她捋了一下淋湿的头发,略略偏起头,向着浮昌楼走来。

金叶子的头发和衣服往下滴着水,目不斜视地从张南清身边走过去。

张南清说:“别着凉了。”

其实张南清是好心地提醒,金叶子却以为他是咒她着凉,撇撇嘴说:“我着凉跟你有什么相干?”

金叶子走回灶间里,关紧房门,挂上直棂窗的窗布,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感觉到全身发冷,有一股冷气直从毛孔里抖出来。她在灶膛里生了火,坐在了灶膛前,火焰烤着她,可是她还是禁不住从身体内部感觉到一种寒冷。

雨下个不停,天井里的雨声宏大、响亮,像戏台上锣鼓和钹的合奏,时急时缓,跌宕起伏。

张南清坐在廊道上,一只眼睛看着雨像无数条鞭子直落而下,但是雨声在他耳朵里渐渐消失了,充满他耳朵的是隔壁金叶子簌簌发抖的声音,是的,他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声响,好像筛糠一样,他知道这是金叶子在发抖,早上这场雨淋得她够呛。张南清起身走进灶间里,生火烧水,他在灶台下找到一块生姜,走到廓道边沿,伸手在雨水里把姜洗了洗,返身回到灶间,把姜切成了几片,放进锅里。姜汤烧开了,灶间里飘满生姜的气味,他把灶膛里的火弄小了一些,让火再慢慢地熬着。感觉差不多了,他把姜汤倒在碗里,拉开壁橱找了又找,好不容易在一只小玻璃瓶里找到一块已经凝固的红糖。但是有总比没有好,他那块红糖放到姜汤里,用筷子搅拌了几下,然后端起这碗直冒热气的姜汤,走到金叶子的灶间门前,说:“开门一下。”

“我给你烧了一碗姜汤,你喝下去就不会冷了。”张南清说。

灶间里没有回答,张南清说:“你别逞强了,我都听到你牙齿格格格打架的声音了。”

“开一下门,喝一碗姜汤。”

“喝一碗姜汤你就会好了。”

张南清端着姜汤,很有耐心地站在紧闭的门前,他感觉到姜汤渐渐变凉了,只好走回灶间,把姜汤又热了一遍。这次他就把姜汤放在了金叶子时常坐的鸡箱上面,然后敲了一下门说:“我把汤放在外面了。”他戴上斗笠披上蓑衣,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出了浮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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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来,张南清看到放在金叶子灶间门前的那碗姜汤不见了,灶间的门还是紧闭着,里面一片安静,她肯定是喝完姜汤入睡了,他想,睡一觉,出一身汗,醒过来就好了。

张南清傍晚回到浮昌楼,刚一走进楼门厅,就看到金叶子坐在廓道上,看来她是好了。他一步一步走近了灶间,金叶子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只眼睛里闪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那只碗洗净了放在自己的灶间门前,便弯下腰拿起碗。他用这只碗盛了一碗早上煮的菜饭,端到廊道上,大口地吃了起来。

金叶子又扭过头来,说:“你的姜汤不错。”

张南清说:“淋雨着凉,喝一碗姜汤就会好。”

金叶子抬头看了看天井上面圆圆的天空,低下眼睛抠着指甲。

张南清吃完了饭,在地上画了一个“西瓜棋”棋盘,对金叶子说:“我们下一盘棋怎么样?我们很久没下了。”

金叶子看了看地上画好的棋盘,没有表示。

“我们真是很久没下了,几年啦,”张南清说,他在地上找到一根竹梗,折成五小段当作棋仔,又找到五粒谷壳,把双方的棋仔都摆好,“来吧,我们下一盘,我也是很久没下了。”

金叶子拿了一张小凳,坐在棋盘前面,说:“我想起来了,以前还是你教会我下这种西瓜棋的。”

张南清笑了一笑,说:“那是很久的事了,现在还不知道我这个师傅能不能赢过徒弟?”

两人走起棋来,不再说话,两只眼睛盯在棋盘上,生怕走错了一步棋。第一盘,张南清赢了。两人迅速摆好棋仔,又走了一盘,还是张南清获胜。这时,天已经黑了,地上没有光线,只好停战。

“我是侥幸赢你的,”张南清说。

“你到底是师傅,”金叶子说。

“棋运嘛,很难说,”

“难说,”

“我觉得这棋运也像是人的命运,你说像不像啊?”

“哦,像。”

两个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又沉默了下来。夜色染黑了整座土楼,一楼灶间的有些人家就点了煤油灯,一些微弱的光线就射到廊道上。土楼里变得影影幢幢,好像在演皮影戏一样。

张南清扭头看了看金叶子,发现她的眼光是浮昌楼里最亮的一束光,要是她的另外一只眼睛还在……张南清想起自己猛地把金叶子的一只眼睛血淋淋地抠出来,他想我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呢?他摸着自己变成一条蜈蚣似的右眼窝,一下一下地揉弄,他又想,可是,谁想得到金叶子当时那么歹毒,我帮她踩死蜈蚣,她却叫人活生生地弄瞎我的一只眼睛?要是她不先弄瞎我的一只眼睛,我是肯定不会抠出她的一只眼睛的……唉,人啊人,为什么就这么奇怪呢?为什么就喜欢冤冤相报呢?张南清觉得有很多话要跟金叶子说,可是他说不出来。

从此之后,两个人要是坐在廊道上无事可干,就在地上画一个西瓜棋棋盘,不声不响地下起棋来。有一天晚饭后,一盘棋下到了一半,光线一点也看不见了,张南清走进灶间,拿出煤油灯,在煤油灯光的照射下,两个人坚持下完了这盘棋,余兴未尽,又下了一盘。一般说来,张南清赢多输少,但是有一天,他居然连输了三盘,金叶子兴奋地说,真没想到,我能赢这么多。

第三十四章 没有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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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件没想到的事情。

金叶子早上从三眼泉提水回来,走到半路上,突然脚扭了一下,身子一歪,手上的铜水桶就飞了出去,哐啷一声,声音很洪亮地摔在地上,金叶子也随之跌倒在地。

铜水桶倒在地上,水流了一地。金叶子倒在水泊里,咬着牙努力了几次,还是没爬起来,一股剧痛从右腿部比流水还快地传来。流水被土地吸干了,金叶子还是爬不起来。太阳金晃晃地照在土路上,照在铜水桶上,金黄色的铜反射出强烈的光线,刺得金叶子连一只眼睛也睁不开。

她想,怎么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爬不起来就只好趴在地上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张南清每天打扫茅厕,差不多打扫完的时候,就会看到金叶子提着水从土路上走来,走进浮沉楼,但是这一天,他已将茅厕全部打扫完毕,走到浮沉楼前的禾埕上,这里是金叶子的必经之路,他拄着扫帚张望了许久,一直没有看到金叶子的身影。他干脆就蹲下来,在地上画了一只西瓜棋盘,随地折了草梗、找了小土块当作棋仔,自己跟自己下起来。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就站起身,一口吐掉嘴里嚼烂的茶叶,向着三眼泉的方向走去。

张南清越走越快,这条土路他是非常熟悉的,就像他手上的一条掌纹。他远远看到了路上有一团黑影,就跑了起来。他的预感还是对的,金叶子出事了,她趴在地上,水桶倒在一边,水已经流光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张南清的语气像是责怪自己的老婆一样,他弯下腰,把金叶子从地上扶起来,“你怎么摔跤啦?像小孩子一样,你呀你。”

“我脚扭了,就摔了一跤……”金叶子呲着牙说。

张南清一手扶着金叶子,又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提起水桶,他说:“你呀,误了书记泡茶,你要挨骂了。”

“骂就骂,我现在都走不了。”金叶子说。

张南清把金叶子扶到路边的一棵树下坐着,说:“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再去盛一桶水回来。”他提起路上的水桶,就向前面走去。

不一会儿,张南清就提着水回来了。坐在树下的金叶子揉搓着大腿,感觉到好了一些,对张南清说:“你这么快啊?”

“我直接就从潭里舀水,哪有时间再一勺勺地接水啊?”张南清说,“反正张永乐也喝不出来,他只是摆谱,学头家的样。”

张永乐是现任的五寮坑大队书记,他也像他所有的前任一样,模仿原来的头家张绳和,每天早上用三眼泉的泉水泡茶,不吃早饭。

张南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茶叶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对金叶子说:“张永乐其实不懂得喝茶,说实在的,我也不懂,我只是觉得茶叫作茶米很有意思,茶是好东西啊。”

金叶子没有接上张南清的话头,她说:“你以前给头家提水,也是这样偷工减料吧?”

“没有,一次没有,绝对没有。”张南清急忙辩白。

金叶子微微一笑,说:“我实话告诉你,我给你提水、给张杭育提水、给张永乐提水,我每天都是从潭里直接舀水的,我才没那闲功夫一勺一勺地接水。”

“其实,这也差不多,我根本就喝不出来。”张南清说,“恐怕只有头家才喝得出来,他是真讲究。”

“你们都革了他的命,还喜欢学他,我真不明白。”金叶子说。

“头家真是懂得喝茶啊……”张南清幽幽地说,好像一下子回想起许多往事。

金叶子努力了一下,扶着树站了起来。

“你能走吧?你自己走,我帮你提水。”张南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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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提着水走到浮沉楼四楼的廊道上时,坐在竹椅上的张永乐转过头来,一看是他,吃惊不小。

“怎么是你?这怎么回事?”

“金叶子脚扭伤了,我帮她提回来。”

“张南清啊张南清,你这是什么立场啊?”张永乐直直盯着张南清,满脸愠色。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担心耽搁你泡茶的时间……”张南清低下了眼睛,面前这个过去的棋友已经今非昔比,他不敢看他,从心里感到了一阵阵发虚。

张永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严肃地说:“张南清,你长期以来跟反动地主婆勾勾搭搭的,死也不悔改。”

“张、张书记啊,你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原来对地主婆的专政也是毫不留情的。”张南清说。

张永乐又哼了一声,说:“你是瞒不过群众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警告你啊,你不要再犯错误了。”

“不会不会,保证不会。”张南清接连点着头说,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请求说,“张书记,这几天你要泡茶怎么办?金叶子路都走不了了,还是让我给你提几天水吧?”

张永乐想了想,恩赐地点了一下头。

每天卯时提水,对张南清来说,这是轻车熟路的活儿,他很快就将一桶水提回来了。有一天傍晚,张南清和金叶子一边下着西瓜棋一边说话,张南清告诉她,现在他提一趟水要比以前快得多了,“我也学你,直接从潭里舀水,反正张永乐也喝不出来,就是往水里吐一口水,他也不会知道的,呵呵呵,”张南清说着,孩子似地得意地笑了。

天彻底地黑下来的时候,金叶子在灶间里点亮煤油灯,又扶着墙壁走到廊道上,坐在鸡箱上。张南清感觉她走路已经比较轻松,扭伤的腿脚可能好得差不多了。

“我再给你提两天水,”张南清说。

金叶子坐在黑暗中,许久才说:“感谢,”

“不用客气,提水嘛,我一连给头家提了多少年啊,其实是很简单的活。”张南清说。

金叶子转过头来,用一只眼睛看着张南清,眼里闪着一种幽深的光亮,她突然说:“我发现,你这个人的心地还是不坏的。”

张南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像是一个受到表扬的孩子。

“可是,你当时怎么就那么狠心,一下把我的一只眼睛抠出来?”金叶子低低地问。

“那时候,我、我不知道,”张南清眨着独眼,他看到了许多往事一幕一幕地涌到眼前来,他一下把眼睛闭上,往事便烟消云散了。

“你当时怎么也那么心狠,叫人弄瞎我的一只眼睛?”张南清说。

“我也不知道,那时……”金叶子叹了一声,“这人啊……”

“人啊,有时真是说不清楚的东西。”张南清应和着叹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茶叶,塞到嘴里咀嚼着,“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啊。”

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下来了,沉默像是一层更黑的黑暗裹住了他们。他们各自回想着各自的往事,似乎已经不会感慨了,继续在平静中沉默着,只有张南清嘴里发出一阵咔咔咔的咀嚼声,好像一种梦幻似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永远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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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收,原来茶园里种上的旱稻还是没有收成。大队书记张永乐因为执行上级指示不力,被公社党委撤职了,当天晚上,他同样被赶出了浮沉楼四楼。

张南清对金叶子说,看来,住在浮沉楼四楼的人,最终都要被赶出去。

金叶子用那只深邃的独眼望着浮沉楼的方向,语气坚定地说,总有一天我还要住进浮沉楼。金叶子的话让张南清心里有些吃惊,他看到她紧抿着嘴,表情刚毅,他想,总有一天,谁知道呢?

“总有一天,我还是要住进浮沉楼的。”金叶子说。

“你真敢想。”张南清说。

“总有一天,我第一次来到五寮坑,我就想这浮沉楼永远是我的。”金叶子说。

不久,五寮坑传来了赖文生放出监狱、重新担任公社书记的消息。几天之后,他就出现在了五寮坑。他还是穿着一件旧军装,脸色看起来有些咸菜似的发黄。他带着公社和大队的一帮人,走到三面山脚下收割过的稻田里,指着上端那层层叠叠的空寂的稻田说,这片茶园不要再种稻谷了,还是种茶,本来那就是一片很好的茶园,因地制宜嘛。赖文生说,不过当时砍掉茶树是对的,现在重新种上茶树也是对的,县委永远是对的,我们的党永远是对的。

原来的茶园里又开始种上了茶树,年幼的茶树在风中摇动着枝叶,哗啦啦哗啦啦,绿色的茶树仿佛无数欢乐的生灵在山坡上拍着手掌,好像是说这地方又有我们的声音了。

五寮坑的三面山上端又漫山遍野都是茶树了。

张南清嘴里咀嚼着茶叶,独自走到茶园里,在一棵棵茶树之间走来走去,他有时伸出手摸一摸这棵茶树,有时站下来端详一下那棵茶树,好像这些茶树都是他失散重逢的朋友。最后他在一棵最大的铁观音茶树下坐了下来,嘴里发出咔咔咔的咀嚼声,茶叶在嘴里生津,芳香而略带苦涩的气味贯穿了五脏六肺。

张南清在新茶园里坐了许多,他起身回去时,忍不住对茶树们说,当时我反对砍掉你们,结果我被撤了职,现在你们又种上了,可是你们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

第二天早上,张南清离开五寮坑,走到半路上,搭了一辆顺路的拖拉机,来到博平圩公社。在公社大院里,张南清四处探头探脑,多次遭到了喝斥,终于在一间房子里找到了赖文生。

“赖、赖书记,”张南清激动地叫了一声。

赖文生放下报纸,一眼就认出来人是张南清,虽然几年不见,张南清衰老得厉害,但是他那独眼的表情还是没有改变。赖文生想起那一年自己突然被投入监狱,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张南清不说当年是他偷偷为他松绑,他才有机会逃脱民团之手,他说他什么都忘记了,害得他被怀疑背叛了革命坐了好几年的牢。

“是你啊,张南清,找我有什么事吗?” 赖文生站起身,不冷不热地说。

“赖书记,五寮坑的茶园又种上茶了,你解放出来,官复原职,你在监狱里受苦,我在村里劳动改造也不好受啊,赖书记,当时我就反对砍掉茶树,我是坚决反对的,因此被你撤了职,现在又种上茶树了,赖书记,我这不是很冤枉吗?我真冤枉啊,赖书记……”张南清一口气地说个不停。

赖文生打断他的话说:“当初砍掉茶树是对的,现在种上茶树也是对的。”

张南清有些困惑了,那只独眼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说:“都是对的,那我……真是没有被冤枉?”

“我不也被判刑坐了好几年牢房?当时他们抓我是对的,现在放了我,给我平反也是对的,道理说起来是一样的,当时砍掉茶树是对的,现在种上茶树也是对的,你没有什么冤枉。”赖文生像说绕口令一样地说。

张南清呆住了,他有些神情恍惚地走出公社大院。回到五寮坑的浮昌楼,张南清告诉金叶子,赖文生说当时砍掉茶树是对的,现在种上茶树也是对的,为什么上面说是对的就是对的?金叶子只是看他一眼,没有吭声。张南清像是自言自语地不停地说着,赖文生说他当时抓进监狱是对的,既然是对的,怎么还把他放出来?他怎么还说放出来也是对的?怎么都是对的,没有一个错了吗?如果说砍掉茶树是对的,那就不能再种上茶树,种上茶树就是错了,怎么还会是对的呢?

“怎么他怎么说都是对的?”张南清说。

“你是个死脑筋。”金叶子说。

“我怎么死脑筋了?我只是不明白,怎么他怎么说都是对的?”张南清说。

第三十六章 一条没用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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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再次来到公社大院找到赖文生,赖书记你听我说,你说当初砍掉茶树是对的,既然是对的,为什么现在又要种上茶树?赖文生你听我说……张南清拉住了赖文生的衣角,赖文生感觉到脑子里嗡嗡直响,他受不了他唠唠叨叨的诉说,赖书记你听我说啊,赖书记你怎么能说……赖文生喊了一个名字,来了一个乡干部,唬着脸把张南清赶出了赖书记的办公室,像赶着一个乞丐地赶出公社大院。

张南清灰头土脸走回到五寮坑,他走进浮昌楼,一屁股坐在廊道上的鸡箱上,满身疲惫地喘着气,感觉到快要断气了,但是他那只独眼里,闪着一种倔强的光芒,似乎能够穿透厚厚的土楼墙壁。

金叶子从灶间里走出来,她平静地坐在老位置上面,若无所思,又好像什么都在想着,那只眼睛一眨一眨的。

张南清忍不住扭头对金叶子说:“如果砍掉茶树是对的,那么就不能再种上茶树,如果种上茶树是对的,那么砍掉茶树就是错的,毫无疑问,我当时反对砍掉茶树是对的,他们应该给我平反。”

“你想要干什么?重新当上大队书记,重新住进浮沉楼?”金叶子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说。

“你别做美梦了。”金叶子冷笑了一声。

张南清生气地站起身,盯了金叶子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这些年白白对她关照了,她心里到底还是蔑视自己的。

“浮沉楼是我的,你们谁也不用想,总有一天我还是要住进浮沉楼的。”金叶子说。

“你、你一个地主婆,还想变天不成?”张南清说。

金叶子大声地笑了起来。

“你等着看吧,浮沉楼到底谁的?”金叶子低低地说。

“总有一天,我还是要搬进浮沉楼。”金叶子低低地坚定地说。

金叶子的态度激怒了张南清。从此之后,两个人之间不再说话,每天见面都像是仇人相见一样,那两只眼睛里彼此含着敌视、不屑和轻蔑。不知为什么,这让张南清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刺激,他内心沉睡的某种欲望像冬眠的蛇一样,又醒了过来,当他看到金叶子依然曲线玲珑的饱满身材,心里便是咚地一声,裤裆里像是钻进一条泥鳅似的骚动不安。

这种欲望已经在张南清身上消失很多年了,现在它又回到了他的血肉之躯。

这天晚上,金叶子走进灶间,正要回头关上门,张南清像幽灵一样从门缝挤进了灶间,一把揽住了金叶子半个身子。

“你想干什么?”金叶子用劲地掰着他的手,但是掰不开。

“我想干你,”张南清瞪着独眼说,“我想干你。”

金叶子哼了一声,索性放开手,说:“你行吗?你是男人吗?你能行吗?”

张南清把金叶子按倒在地上,他屏着气,扒开金叶子的衣服,捧出一只硕大结实的乳房。这么多年了,金叶子的乳房还是这么丰满圆润,张南清几乎要陶醉了,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独眼里像充血一样。

“你行吗,你说你行吗?”金叶子用她深邃的独眼看着张南清。

张南清默不作声,把金叶子的衣服全部撕开,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金叶子的肉体还是这么嫩白美丽,她真是一个魔女,连时间也无法改变她。

“来呀,你行你就来呀。”金叶子说。

张南清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感到了自己的衰老,裤裆里那条泥鳅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他身子一下被掏空似的,软瘫了下来。

“我早就说过,你不行就是不行,你是什么东西你心里应该有把称,”金叶子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穿上衣服,她用脚踢了一下还躺在地上的张南清,“说到底你是一条狗,一条没用的狗。你是一条没用的狗。”

第三十七章 残杀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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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寮坑大队改名叫作五寮坑村,村里的稻田、茶园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张杭育被重新任命为村支书兼村委主任,但是这一次他没有住进浮沉楼四楼,他已经怕了,住进去的人都不能长久,似乎浮沉楼四楼有一种魔障,谁要是住谁就要倒霉,这就是风水啊,谁也无可奈何。不过,他公开对大家说的是,领导干部不能搞特殊化,要与群众同甘共苦。

浮沉楼四楼就空了下来了。金叶子对张南清说,那迟早是她的。“我总有一天要搬进四楼,那本来就是我的,别人是住不长久的。”金叶子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语气很肯定很有力,好像一只铁钉深深地钉入墙里。

张南清不停地奔走于五寮坑和博平圩之间,一走进博平圩乡政府大院,只要看到一个乡政府干部,他就把对方拦下来,开口便说起那已经说过数百遍的话,其实大家早就把他当作笑料,便模仿他的语气捉弄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如果现在种上茶树是对的,那么当时砍树就是错的。

张南清的倔强和迂腐令赖文生烦不胜烦,一听说他又来了,便赶快躲起来。年底,县里调赖文生到县政协当副主席,他甚至暗暗松了口气,从此可以摆脱张南清了。临走前,他终于被张南清堵在办公室里,他看到张南清白发凌乱,形容枯槁,那瞎掉的右眼窝像是在脸上凿了一条沟,只有他的独眼里透出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赖文生叹了口气,想起张南清对革命还是有过贡献的,第一次有耐心地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张南清同志,你的事没办法办下来,主要是因为当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材料,或者说留下文字材料了,但是现在都找不到了,也就是说空口无凭,空口无凭,事情就麻烦了,像是县城有个右派要求摘帽平反,可是一查,并没有定他是右派的原始材料,他头上没有帽子,这又怎么摘帽啊?你的情况很相似,所以不好办啊。

“没有文字材料,就等于没有这回事?”张南清眨着独眼,一脸困惑。

“是啊,不好证明,就像刚才说的,没有帽子怎么摘帽啊?”赖文生叹了一声。

“这么说,我白白被撤了职?我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张南清瞪大了那只眼睛。

“我也受了苦啊,中央不是说过了吗,文革是一场浩劫?浩劫,全中国人民都受了苦,谁没受苦啊?”赖文生拍拍他的肩膀,用一种领导的口吻好言好语地说,“你还是回到村里好好参加生产劳动吧,现在村里没有罚你打扫茅厕什么的,对你还算不错吧,也不把你当作什么坏分子了,你就想开一点吧,做一个好村民。”

张南清回到五寮坑,心里越想越是想不开。他每天早上走到分到他名下的十几棵茶树面前,心里总是非常沉重。我是因为你们被撤职的啊!他对着茶树说。可是茶树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在风中不停地摇动着枝叶。

“我全都是为了你们啊!”张南清挥着两只手,睁着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对着茶树尖声地喊叫。

“为了你们啊!”张南清突然向一棵茶树踢了一脚,可怜的茶树吓得全身哆嗦,数百张树叶像是数百张嘴一起说道,我不知道啊。张南清呼呼喘着气,起脚又踢了一脚,茶树的一根树枝呀地叫了一声,折断在地。但是他还不解气,对着茶树又踩又踢。

面对两只充满仇恨的脚的轮番袭击,茶树招架不住,树枝七零八落折了一地。

张南清感觉到自己快要发疯了,好像有一头猛兽从他身体里狂奔而出,拼命地追着他。

有一天,张南清拿着一把砍柴刀,气势汹汹地走到茶园里,把自己的十几棵茶树全部砍倒在地。我砍死你们,我砍死你们,我砍死你们!张南清挥舞着砍柴刀,像跳神一样跳着。看着一地茶树的尸体,他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这些茶树有了这么大的冤仇。

可是漫山遍野还是茶树,他是砍不完的。

第三十八章 一夜之间的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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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天,有一个台湾商人在县城投资创办了一家罐头厂,不久,先后有几十家的台资小企业出现在县城和其它乡镇,博平圩也有了一家竹凉席加工厂。五寮坑人家的一些孩子缀学后就在那厂子里打工。

第二年秋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穿过崇山峻岭,传到了五寮坑。

五寮坑头家张绳和要回来了。

原来张绳和在县城里看到大势已去,只身逃往了台湾,到台湾之后,他用他带去的三斤黄金做本钱,努力经营茶业公司,慢慢发了大财,在台湾和东南亚一带颇有名气。

现在他年岁已高,思乡心切,准备回来投资办厂。

从闽西南土楼乡村走出去的人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五寮坑人好像是在听着一个传奇故事,他们的头家张绳和在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几十年,现在突然又要重新出现了,这让他们觉得惊奇万分。

世道的变化真是神奇莫测。

头家就要回来了!

头家张绳和就要回来的消息,连五寮坑土楼的屋瓦都听说过许多遍了,可是谁也没有见到他回来的身影。倒是有一天,县里来了两部小汽车,一直开到浮昌楼大门口,车上走下几个乡里和县里的干部,他们一直走到金叶子的灶间门前,他们是来向金叶子宣布的,县委县政府决定为她彻底平反,将浮沉楼四楼返还给她,并增补她为县政协委员。

金叶子同志,这些年你受苦了,我们代表县委县政府县政协向你表示衷心的慰问。

这些事情似乎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非常平静地听完宣布,那些干部一一跟她握手,向她表示慰问和祝贺,她脸上只有淡淡的笑意。

这天傍晚,金叶子在楼门厅向走进土楼的张南清说:“我明天就要搬进浮沉楼了,我说过我总有一天要回到浮沉楼。”

张南清头低低的,像一条耷拉着脑袋的老狗,连看她一下都不敢。

“浮沉楼到底是属于我的。”金叶子说。

第二天,金叶子就搬进了浮沉楼。

可是一夜之间,金叶子就衰老了,眼袋下垂,皱纹像疯长的根须爬到了脸上,茂密的头发像鬼剃头一样掉了一大绺,门牙脱落了两颗……五寮坑人从没见过一个人老得这么快,仅仅一夜之间,容颜全改,她那几十年不变的身材也迅速萎缩,肌肉松驰,背也驼了。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第三十九章 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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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有关部门派人将金叶子接到了县里。县委书记、县长、政协主席一帮人设宴款待了金叶子。据说这几个县里领导一起举起酒杯向金叶子表示慰问和感谢,变得老态龙钟的金叶子手握酒杯,瘪着嘴想说什么,却一直说不出来,手颤颤抖抖,突然哐当一声,酒杯摔在了地上。

五寮坑头家张绳和由于健康原因,无法立即动身回来,据说他亲自给县委书记打了一个电话,不久他就派了公司一个高级代表来到县里,跟有关部门签署了一份投资五百万美金创办浮沉楼茶业集团的协议,该茶业集团涵盖茶叶种植、加工制作、销售和茶道表演等等一切和茶相关的项目。

张南清也在一天夜里离开五寮坑,天亮后走到了县里,他像一个不速之客闯进县信访局,高声地说宣布,我是来上访的。可是他乞丐一样的衣着、疯子一样的激情,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叙述、振振有词的责问,令接待他的人员眉头紧皱。地主婆都能平反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平反?我当初是保护茶树的,你们知道吗,茶是好东西啊,茶米茶米茶就是米啊,当然五寮坑人就是靠着茶饼活命下来,茶米茶米茶就是米啊……行了行了,你先回去。人们把他推出了门。

张南清晚上露宿街头,白天一大早就来到县政府大门口,一看到有人上班便尾随而入。他天天上访,老调重谈,而且言行变得越来越激烈,信访局的人一个个像是避瘟神一样躲着他,第三天,信访局长再也无法忍受,只好打电话叫来警察,把张南清强行送回五寮坑。

五寮坑人发现张南清已经疯了,像一条疯狗一样,耷拉着头,嘴里不停地喷着气,那只独眼看人的时候就像射出一根钉子。

有一天深夜里,五寮坑突然火光冲天,浮沉楼燃起了大火,夜空里一片通红。

大火越烧越大,好像无数个火魔在五寮坑的夜空狂舞着,绵延几百里的闽西南土楼乡村几乎都烧红了。在浮沉楼高高的了望哨上,有个人像一只麻袋一样掉了下来。

这个当场毙命的人就是张南清。

他就是这场浮沉楼大火的纵火者。这场大火几乎烧毁了浮沉楼的整个四层楼。好在五寮坑人比较及时地扑灭了大火,但是在五寮坑人心里,这场大火却是一直没有熄灭的。

那冲天的火光,那强劲的火势,依然历历在目。

(几年之后,闽西南土楼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县政府拨款修复了浮沉楼,用作土楼博物馆的馆舍。)

2002年7月7日至9月9日写于南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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