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挂钟的时针落在六点,她醒了。
自从丈夫过世,她总是在六点醒来。起初是梦醒的,后来就记不清有没有做梦。无论做不做梦,六点醒来似乎已成了她的生物钟。
她从床头柜拿起手机看微信,群和朋友圈都没有动静,最后一条信息也都是她留下的。
“看来我是最晚离开,又是最早上线的人了。”她自言自语着,带点失望,又带着点自嘲。
微信是女儿帮她安装的。丈夫猝死后,她被悲伤笼罩,不接电话不活动,整日呆在家里看电视,却没看进去多少。
女儿说:“妈,你需要和人在一起。”
她说:“那你快结婚,生个孙子让我带。”
“妈,别为难人,结婚生子这事能着急吗?”女儿咕哝着,忽有灵机一动,连哄带劝地硬是教会她使用微信,还为她取了个昵称叫“娅米。”
“我怎么成哑谜了?”
“妈,你姓米,又老爱猜谜,娅米是哑谜的谐音字。娅字多美呀,像我妈,别人也不会当你是男的。再说你又爱美食,娅米在英文里是美味的意思呢。”
她想,哑谜就哑谜吧。人生不就是一个谜吗?老头子平日里好好的,那天六点起床赶飞机去外地开会,半道上摔了一跤就走了。老头子一走,把她爱美食的心也带走了,而她,顿时就哑了,迷糊了。
没想到,她刚试着打开微信,屏幕上便跳出两条求加朋友的信息。一条是邻居刘大妈发的,另一条来自从前的同事吴颖。两个老姐妹还挺能玩的,不时地蹦出一朵花,又一个小娃娃头像,真把她给逗乐了。
吴颖说:“我拉你进夕阳红群吧。”
她进群一看,好家伙,小天地里面好不热闹,谈吃论喝,说笑调侃,发儿孙照片的,传唱歌跳舞录像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你方唱罢我登场。她很久没有出入热闹场合了,虽然这只是一个虚拟的网络世界,她的心渐渐活泛起来。没出几天,她已忙着把这个群的帖子转到那个群里,在朋友圈串门发帖,点赞点评。她的微信朋友越来越多,其中一半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天她在群里上传了一个正冒着热气的砂锅狮子头视频,引来一片赞声。有人说既然大家都爱吃,哪天各带一个拿手菜一起聚餐吧。
聚餐的日子到了,她把一盒五香酱牛肉交给刘大妈,说不去了。
“早就说定的事,你怎么变卦了?”
她说她不和陌生人一起吃喝。
“一回生,二回熟,再说咱俩不是熟人吗?”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她人没去,心还惦记着这个聚会,不时地看一眼微信。果然,很快就有人将聚会照片发到微信群了。她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群,极力猜测谁是谁,却忍不住笑出声来。“熏衣草”穿一件紫色衣裳,还颇有一些熏衣草的韵致,“水涟漪”的却是个胖大娘,“青山绿水”是黑脸老汉,“老牛破车”文质彬彬,据说他曾是大学教授。所有的菜肴都被拍了照在微信群里亮相,她的酱牛肉被评为第一名,奖品是“老牛破车”捐出的一只耐高温陶瓷砂锅。
她向“老牛破车”道谢。
“老牛破车”回信说:“这是实至名归,不用谢。重阳节快到了,我们聚一起过个老人节,这次你一定要来哦。”
她没吱声。重阳节那天她要去墓园看亡夫。逢节必聚,是她多年前和丈夫说笑时讲定的。去年重阳节她患感冒没去看他,晚上便梦见他说冷。第二天,她撑着身子去了墓园,为他烧了加倍的锡箔元宝。她习惯于对他百依百顺,倒不是因为他强横霸道,而是因为他对她百般依赖。人们称赞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没想到他六十岁不到就撒手人寰。于是人们又说了,不吵不发,夫妻就该吵吵闹闹的携手到百老。
重阳节的大清早,她做了四个丈夫爱吃的菜,然后焚香沐浴,穿上干净衣服,坐出租车去到郊外墓园。墓园里人烟不多,她在他的墓台前放上菜肴水果和鲜花,点燃香火,默默祭拜了一会儿,祝愿先夫亡灵八方吉祥,天上安宁。如今她已不再流泪,只是凭吊往日情分。
她走出墓园时太阳正暖,白云悠悠,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田野,四面风水恬静祥和。丈夫在这里安息,她心里安宁。
她站在人行道等出租车,半晌见不到一辆。她想,反正手上空了,那就省点钱乘公交车回家吧。
等车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看微信。夕阳红群友正在吴颖家聚会,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糕点,人人笑逐颜开。她看着照片和视频,心里生出一丝羡慕。
她在换乘地铁时发现脖子上没有围巾。她记得她是在点燃烛火之前解下来的,却把它忘在墓地了。这是一条浅米底色夹深红格纹的混毛围巾,已经很旧了,但她是个念旧的人,家里的一针一线都不随意丢弃,更何况这围巾还是丈夫送的呢。那年他出差到上海,看见马路上的女人带着这围巾挺好看的,省下差旅费给她买了一条,让她大大地时髦了一回。
她决定返回墓园寻找围巾。
(二)
她找到围巾,挂在脖子上打了一个结,感觉扎得紧了,又松开一些,这才慢慢地走出墓园。
临近家门时太阳已经西沉,她肚子很饿了。她不爱上饭馆吃饭,嫌油腻,调味品也太多,但此时她已疲惫不堪,便走进一家小饭馆。
店堂里人影寥寥。她叫了一碗虾仁汤面,想了想,又要了一块方糕,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突然间,店堂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好吃,不吃。”
她循声望去,一个老妇人正跌跌颤颤地往店门外走,一个老男人追上来,哄她归了座,伺候她继续吃喝。老妇呆着脸,机械地咀嚼着,男人拿了餐巾纸,不时地为她擦去口水。
她看着这一幕,不禁愣呆了。男人察觉后对她抱歉一笑。这一笑让她认出来了,他像极那个“老牛破车”。她放下碗筷,像被鬼使神差了似的走到他们桌前,问他是不是“老牛破车”?
他愣了一愣,问道:“你是哪一位朋友?”
她说她是微信群里的“娅米”。
他扬起浓眉,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哦,你就是娅米。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幸会。”
“我也没想到。”
“上次聚会吃了你做的酱牛肉,真是太好味了,大家让我把剩下的带回家,我老婆吃得高兴,天天念叨着酱牛肉。这不,今天我带她来饭馆吃,她却嫌不好吃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老妇正在把菜碟里的装饰花放进嘴里,他看见了,连忙把花从她嘴里取出:“嗳,瑞芳,这个不能吃。”
她站在一边,不知该离开,还是该说些什么。正为难时,他向她致歉说:“对不起,瑞芳这两年糊涂了。”
“没关系。”她看着瑞芳,心生怜悯。
瑞芳呆呆地看着她,嘴唇蠕动着:“妈。”
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忙又致歉说:“对不起,她经常胡乱称呼人,你别在意。”
她安慰说:“没关系,她的思维停留在过去,想着她妈。”
瑞芳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提高嗓音叫道:“妈,妈。”
她挣脱不了,只得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拍着瑞芳的手背。
他一叠声地道着歉,拉开了她们俩。瑞芳松开手,眼里滴下泪来。
她心一软,忙说:“我再陪她坐一会。”
他说:“你还是走吧。我回家给你写微信。”
她梦游似的拖着脚步往家走,脑海里乱哄哄的,瑞芳呆滞的神情定格在她眼前。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老头子一口气透不过来就死了,而瑞芳活成这个样子,这口气也太憋屈了。唉,人生无常,每过一天都老天的恩典。她走着,想着,心里突起一阵悲凉,腿骨也软了。她站住脚歇了口气,转过身子往菜市场走去。
她买了几斤上好的牛腱肉,回到家就腌上料,连夜烹制成酱牛肉。炖肉的时候,她打开手机看微信,“老牛破车”没给她来信,群里也没见他发言。她有点诧异,平时他是个群里的积极分子,不是向人请教家务,就是帮人解答问题。
她不时地看一眼微信,在几个群里进进出出,“老牛破车”还是没有冒泡。他没出意外吧?她莫名地担心起来,忙给他发了一条私信:“我为瑞芳做了一盘酱牛肉。”
他很快回信说:“怪我多嘴,你太客气了。”
“你明天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去。”
“嗳,不能再麻烦你了,我来取吧。”
(三)
他们约在附近的公园见面。他先到了,正在向她快步走来。
“你好!瑞芳呢?”
“你好啊!我叫牛荃,叫我老牛吧。瑞芳在睡午觉。我请你吃个便饭好吗?”
“不用,我已经吃过饭了。”她边说边把装着酱牛肉的盒子递给他。
“小米,能请你坐一会吗?”
他叫她小米,这年头已没人这么称呼她了。一瞬间她有点恍惚,又有点高兴。
天色蔚蓝,树叶锈黄,秋风送来蒲公英的花絮。他们坐在树下的绿色长椅上,谈起瑞芳的病症。那时他刚退休,又被学校返聘,于是请了护理工照顾她。瑞芳一反从前的温顺,闹腾得厉害,换了好几个护理工都干不下去,他只得亲自看护她。瑞芳脑子糊涂了,食欲却旺盛起来,并且挑食,经常大小便失禁,伺候她吃喝拉撒成了他平生最难做的功课。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丈夫照顾妻子很少见呢。”她由衷地说。
“唉,我经常搞不定。”他的眼里透着无奈。
她最看不得别人示弱,总想大包大揽地帮着把问题解决了。女儿说,这样的女人从前人称“花木兰”,如今就叫“女汉子”。
“瑞芳还爱吃什么?我换菜式做给她吃。”
“嗳,小米,不能老是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去年退休了,有的是时间。我喜欢做菜,有人爱吃我才高兴呢。”
她和他约定,每天中午为他们送菜。她探摸出瑞芳的口味喜好,总是做浓油赤酱的菜肴。他给她菜钱,她总是备有发票和零钱,一分也不肯多收。他指出柴油酱醋和人工也是钱啊。
她听了立刻板起脸:“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什么人工?我做的菜不卖钱。”
他尴尬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她没等他说完便走开了。
他追上她,连声赔着礼,保证以后只听她的,决不再多嘴。她这才点头笑了。
他们每天在微信说话,多半在群里说。他们心照不宣,都能听出那句话是说给对方听的。有时候他不接她的话,她心里便有点七上八下的。她把她照得好看的照片私信给他看,他夸她白皮肤大眼睛,是个美人。
“哪里是美人?老了,成霉人了。”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乐滋滋的。
这天她给他送菜,他又要请她吃饭,她还是推说没空。
他恳求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两年没过生日了。”
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瑞芳呢?”
“瑞芳在家,钟点工看着她。”
她跟着他进了餐馆。他预定了一间小包房。她暗自嘀咕着:“还订包间了,我若不来,你一个人来吗?”
他一口气点了六个菜。她忙说:“不用那么多,吃不完的。”
“不一定比你做得好,多点几个或许有你能吃的。”
她摇头说:“真不用那么多。”
“小米,我这是取六六顺之意,认识你很荣幸,我很珍惜。”
他的声音温柔,语气中带着一丝落寞,她心里一动,抬眼看他时正遇上他看她的目光。她连忙低下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喝酒么?”
“不喝,你想喝就喝吧。”
“我戒酒了,怕万一喝糊涂了,没法照顾瑞芳。”
“你是模范丈夫。”
“唉,怎么说呢?我曾经在她家乡当插队知青,她是我的田螺姑娘。”
“哦。”她第一面就感觉老牛和瑞芳背景悬殊,果然猜对了。
“有些事憋在心里,总想找个知心合意的人说说,你若不嫌烦……”
他真把她当知己了?整天照顾痴傻的老婆,一定很憋屈吧。她放柔声音说:“只要你愿意说,我愿意当听众。”
“谢谢你。这么说吧,我们的儿子,不是瑞芳生的。”
“哦?”
“儿子的亲妈是王岚,我们是一起去淮北插队的知青。”
“ 我大哥也在江西插过队。”
“我们那批人命运多舛,王岚她,就死在了乡下。”
“她怎么了?听着让人难过。”
老牛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凝固在前方某一点,缓缓地说道;“说来话长啊。瑞芳的父亲是大队长,推荐我上了工农兵大学。我走后,王岚和我通过几封信便断了音讯。放暑假时我回乡看她,才知道她生下了我们的儿子,遭受很多罪,熬不过去自杀了。是瑞芳把孩子养活的。”
她一阵唏嘘不已,叹着气说道:“瑞芳心肠真好啊。我想她爱着你。”
“我那时混,没敢认孩子,匆匆溜走了。我回到家,父亲被拘留审查,我受到牵连,也被大学开除,遣回农村。”
“唉,那年头时时有不测风云。”
“我心灰意冷,也生出死的念头,瑞芳温暖了我,让我活了下来。我和她结了婚,就这么过到现在。”
“嗯,你没有当陈世美,现在是你照顾她了。”
“如果没有瑞芳,我和儿子都活不了。有时候,感恩是一种责任,是坚持的动力。有时候,你不得不信福报轮回。”老牛说着,沉默下来。
她也沉默了。如果丈夫摔了一跤没走,而是卧床不起,照顾他就是她的责任了。她对丈夫谈不上感恩,只有感情。感情是否比感恩更深厚,更能坚持?她没有再往下想。
(四)
微信群里的人都知道娅米在帮老牛做菜,又从他们对话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出他们的亲密,有人半真半假地挪揄他们,也有人不乏撮合之言。她是一个容不得暧昧的人,这回倒挺随和,并不生气。
女儿也说她变开朗了,更年轻漂亮了,又说:“妈,你如果有了男朋友,我不会反对的。”
“不许胡说八道。你爸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编排你妈?”
“我是认真的,夕阳和朝霞一样美,但更需要珍惜。”
“去,你要是烦我就别回来看我,我不会靠着你。”
女儿吐吐舌头,笑着走开了。
让她疑惑的是,她早晨醒来总是先想到老牛,打开微信也是先看看他说了些什么,她对亡夫的思念越来越淡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老都老了,还有这念头?”她照着镜子问自己。镜子里的女人眉眼舒展,神清气爽,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她从女儿抽屉里拿出一条鲜艳的真丝围巾,在脖颈缠着绕着,打着蝴蝶结。
“他是个有夫之妇,老婆虽然痴呆了,但还活着呢。”恍惚间,一个声音在她脑海响起。她对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像是要摇去这些胡思乱想。
这年冬天干冷,城里只飘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就迎来了春节。除夕之夜,女儿带男友回家和她一起吃年夜饭。饭后女儿让男友洗涮碗筷,自己坐在沙发上陪她看春节晚会。母女俩看看笑笑,说着闲话,看到老年人相亲节目时,女儿调皮地问:“妈,你啥时也带男朋友回家呀?”
“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我倒要问问你,你啥时领证结婚?”
“妈,你又催了,我暂时不考虑结婚。一张结婚证除了法律束缚,能管住人性和思想吗?两情相悦就行了。”
“傻孩子,你若是个男孩我也不催你,但你是个女孩。女人花季短,生孩子也得趁年轻,身体恢复得快,孩子的质量也好。再说妈现在还有劲,还能帮你带呢。”
“妈,你又来了,时代不同了。你知道什么是丁克吗?”
她当然知道,看了那么多微信,还有不知道的事?但她不敢接口。这闺女从小就爱跟她反着来,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有赶紧闭嘴,才不至于让女儿的一丝杂念生根发芽。有时候,她故意顺着女儿说违心话,女儿反而倒过来理解,做了顺乎她心意的事。
“嗳,其实妈也想明白了,人最难过的关不是男女,而是子孙。血亲的爱最无私也最狭隘,还是无儿无女一生轻。”
果然,女儿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妈,你怎么了?后悔生我了吗?我哪里让你沉重了?我今年结婚,明年就让你抱孙子,怎么样?”
“你看看,这不是血亲的压力是什么?我没逼你哦。”
“好了啦,妈,你现在可真能撒娇,一定有男朋友了。”
“又没大没小了,过了年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撇开女儿走进厨房,碗筷已被洗抹干净,整整齐齐地归放在橱柜里。她暗想:这小伙子做事还挺干净利落的,看来女儿找男朋友还真有点眼光,将来比自己有闲福呢。
她泡了一壶清茶茶回到客厅,女儿和男友已经不在了,电视屏幕里出现了她曾经喜欢过的名嘴主播。自从主播和女医师的婚外绯闻曝光,她看见他就觉得虐心。她“啪”地一下关了电视,耳边是女儿房里传来的一阵阵喘息和嬉笑声。她摇摇头,叹一口气,重新打开电视,名嘴还在那里道貌岸然地说着什么。她转了一个频道,又转了一个频道,“啪”地一下再一次关了电视。她看电视的兴致已经消失殆尽了。
第二天上午,女儿和男友吃了她做的芝麻汤团和三鲜春卷,向她挥挥手就出了门。她站在阳台上,眼睁睁地目送他们的身影走出视线。
屋里空落落的,她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她打开手机看微信,在微信群里发新年贺词。所有的群都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呼应。也难怪,大年初一老人们都忙着给孙子发红包呢。
(五)
挂钟走到十点钟,她打开冰箱取出一只罩着盖子的菜盘,盘里装着酱牛肉,白斩鸡,盐水鸭,熏鱼和糖醋排骨。她把菜盘放进麻编提篮,又放了一盒自制的三鲜蛋饺,拎在手里出了门。
一月的天气,虽是万里晴空,依然寒意袭人。她穿着女儿昨天送她的绛红色呢大衣,围着那条老旧的长围巾,不疾不徐地走在马路上。经过花店时,店堂的音响正播放着腊梅花歌。
“春前百花先,花黄如香腊,腊梅花呀腊梅花,春开幸福来……”
她停下脚步听完歌,买了几支开得正艳的腊梅。她一手抱着花,一手拎着篮,拐两个弯已到牛荃家的楼下。正是晌午时分,大楼门口人流络绎不绝。她没有通报牛荃,跟在人身后便上了电梯。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找到403室,按响门铃,没人来开门。她又按了几下,里面传来嗯嗯呜呜的声音,还是没人开门。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握紧拳头敲门。屋里的“呜呜”声更响了,还夹着几下“噗噗”声,仿佛有人在跳脚。
“老牛!瑞芳!”她大声叫喊着。
“小米,你怎么来了?”牛荃拎着大包小包,疾步从过道走来。
“你回来啦?你家怎么了?”
老牛掏出钥匙开了门,她抢先一步跨进门,蓦地楞住了。瑞芳嘴里含着手绢,手和脚都被布带捆绑着。
“瑞芳! ” 她快步上前,掏出瑞芳嘴里的手绢。
瑞芳痴痴地看着她,连声喃喃着:“妈,妈,妈- ”
她趔趄着往后倒退了小半步。
瑞芳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她,没再出声。
她心头一酸,忙又挨近瑞芳,柔声说:“我来帮你松绑。”
“快别动,让我来。”牛荃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过来为瑞芳解绑带。
她站在他边上,责问:“是你绑她的吗?你为什么要绑她?”
老牛没有答话,自顾自地将布带折好,放进橱柜。
“你为什么绑她?”她心头冒起火来,不禁提高了嗓音。风度翩翩的老牛是在虐待妻子吗?那他就是个伪君子,跟那个名主持不差上下。
他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今天是大年初一,你轻点声。”
“饿,我饿,吃饭。”瑞芳的咕哝声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好,我们开饭。”他拿碗放筷,从塑料袋里逐一取出外卖食物。瑞芳亦步亦趋地绕着他转,张口等着他把饭菜送进嘴里。她看着这一幕,不禁又楞住了。
瑞芳吃着吃着打起了瞌睡。他这才回头对她说:“钟点工过年休息,我绑住她才能出门,不然她会打开门窗,乱跑走失的。”
老牛说完这话,抱起瑞芳往卧室走。她坐在沙发上,心里嗒然若失。看来她错怪老牛了,竟对他大吼大叫。他从未这样冷待过她,这回一定生气了,或许把她视作泼妇了。她一时坐立不安,既恼自己欠思考,又恨自己大失态。她站起身,把松开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开门走了。
寒风夹着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是她刚才放在过道的腊梅花香。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金黄色的花瓣,微凉含馨。
“小米。”
身后响起老牛的声音。她站起身,没回头,轻声说道:“我走了。”
“别走,小米,我有话对你说。”老牛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他从没握过她的手。这些年来,她除了自己左手握右手,没有触摸过任何人,几乎忘了肌肤之亲的滋味了。老牛的手热乎乎的,似一道电流窜入她的身体。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嗓子眼里。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屋,拉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他久久地看着她,没有松开她的手,也没有说话。
屋里静悄悄的,暖气吹得她恍恍惚惚。她的心里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暖情愫,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他用手掌为她拭泪,柔声说:“对不起,我刚才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没,没有。”她挪开他的手,站起身:“我真的该走了。”
他跟着她站起身:“小米,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呢。”
“那,你说吧。”
“你的脸,要不要去洗一下。”
她这才感觉脸庞紧梆梆的,想必是凝干的泪斑。她脱下大衣和围巾,进洗手间洗了脸。刚洗过的脸白净润泽,她想涂一点护肤霜,四下巡视了一遍,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照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走回到客厅。
老牛站在客厅中间,手里捧着一只礼盒,含笑看着她说:“祝你新年快乐!也祝你生日快乐!”
她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你是大年初一出生的,不就是今天嘛。打开看看好吗?”
盒内是一条浅米底色夹深红格纹的羊绒围巾,和她那条旧围巾十分相似。但是这条围巾色彩润泽,触感无比细腻柔软。她知道,这围巾是英国大名牌博柏利。
“你,咳,我有围巾,你给瑞芳用吧。”
“这是我送你的。”
“不,不要。我用不着。新围巾,我也不习惯。”
“小米,我知道你念旧。过去的可以不忘记,但要放下,放下才能过得更好。庄子说,‘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我记得你也说过,人生就那么几十年,每过一天都是上天的恩典。”
“这条围巾太时髦了,是年轻人用的。”
“年龄不是问题,怎么想才是关键。大年初一,送旧迎新,你是双新临门啊。”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拿起围巾给她围上,她想推,却推不了,人已在他怀抱中。
他的怀抱温暖有力。她这么依偎着他,已是如梦如醉。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背,用鼻子磨蹭她的脸颊,喃喃道:“小米,这么好的女人,不要委屈自己。”
他的呼吸局促,鼻息间呼出的热气熏得她晕陶陶的。被男人爱抚的感觉是如此美妙,一种久违的潮热在她血液中窜流,让她禁不住呻吟出声。
突然间,她闻到一股臭气。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瑞芳站在他们跟前,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们。她的心怦怦直跳,似有芒刺在背。
“瑞芳。”她低呼一声,推开老牛。
老牛回过神来,慌忙起身走到瑞芳身边:“你怎么醒了?又尿裤子了?”
“我,我……”
她走近瑞芳说:“我帮你去洗洗。”
瑞芳半张着嘴,直愣愣盯着她,突然一歪身倒在地上,哭了:“你走,你不是我妈。”
“瑞芳,不闹,听话。”老牛弯下腰,扶起瑞芳。
瑞芳惘惘地看着老牛,吸了吸鼻子:“儿子呢?”
“儿子在国外,有空就回来看你。”
“你不要走。”
“我不走。来,起来,我帮你洗澡。”老牛扶着瑞芳进了洗手间。
尿臭的气味渐渐地消散了,瑞芳的哭声也嘎然而止。娅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变得模糊。她抹去泪水,穿上大衣,将那条老旧的围巾绕在脖子上,离开了老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