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顶养鸡
世上总有一些奇葩的人,做着一些听上去不可思议的事。
譬如我家楼下六层的那个女人,竟然在自家的车库打了一眼井。我没去过她在小区内别的楼下的车库,但每天走来走去,我看见过我们楼和邻楼的车库。这些车库一律方方正正,水泥地面,三白落地,一扇遥控电动卷帘门,抖索着身体上下如猴子爬杆。她有一天突生奇想,找来两个打井的在车库的水泥地上向下钻出了一眼井,眼睁睁地看着有些浑浊的水被压水井从深深地下提升上来,穿过水泥地,汩汩地往外喷涌,她感到了莫名的兴奋。我许多次看见她提着一塑料桶打好的面糊,说是到车库去烙单饼,也见过她推着一辆自己焊的小铁车,轱辘轱辘地载着水上电梯。这辆车结构简单,四个胶皮轮子托起一个平面,上头立着三个圆筒状架子,前面两个小的,后头一个大的,一只倾斜成60°角的扶手。推时车子在前,她在后,当三只塑料桶都盛着满满的水,被一一固定到架子中时,就像一大俩小三个孩子被拴在了摇篮中,总有上百斤吧,回家路上,发出很大的动静,似乎一路都在打雷,也仿佛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地下,扎了根,拔得地摇动起来。开始我以为她是在门口那间厕所里接的水,我们小区里有些爱占便宜的人常常提着各种桶到那儿接水,直到有一天下午在电梯上,我听见有人问她在哪儿接的水,她答我在车库打了一眼井。那一刻,我和问她的人都惊呆了,我们的常识和想象力是真的还没到这个地步。
有些日子了,我碰到她不是从十二层下到六层,就是自六层上到十二层,我与她在同一时间乘电梯上下。说实话,对她为何频繁地乘电梯在六层和十二层之间穿梭,我很纳闷,但我不是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想一想也就扔到了脑后,有那么多要紧要忙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有精力更没有兴趣去关注她和她的举动。直至有一天早晨,外面的天色似亮非亮,像一帧混沌的水墨小品,在卫生间,我听见头顶泻下一串鸡鸣,清清亮亮,不含杂质,如天籁之音,也的确是横空自由落下的,紧接着更多鸡鸣唱和呼应,起起伏伏,天乍然睁开眼,光明之水四泄,冲走了我的睡意。我的好奇涌了上来,起初我猜测是楼上某户人家买了或人家送了几只公鸡,一时吃不迭,就暂时关在笼中养了起来,我们这儿有逢年过节送公鸡当节礼的风俗。但当我循声找到它们时,我狠狠地吃了一惊,不禁佩服起它们的主人的心思。我们楼总共十二层,第十二层上面是阁楼,据说这些阁楼没卖给个人,仍在开发商手中。此刻,我楼上的这间阁楼每个房间都养着鸡,空荡荡的门口用木板挡住了,防止鸡们像溃堤似的逃亡。这些鸡有公有母,或立或卧,无不处于青春期,我听见的鸡鸣就是从它们中发出的。严格地说,它们的鸣叫正处在变声中,有点儿初试啼鸣的意味,不像经过成年礼的公鸡叫得那么斗志昂扬,那么意气风发,但因为离得近,就在我的头顶上,也因为四周静悄悄的,所有的喧哗与狂欢都被包裹在了黑暗的琥珀中,尚未被鸡鸣啄破和吼开,听上去倒也嘹亮和真切。
乘着电梯,我没回家,而是径直下到了六层,在她家门口,我看见一大袋饲料,还有一大袋玉米粒,它们都是鸡们的美食。楼大了啥人都有,搬进来前我不认识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也不清楚他们都是干啥的,但现在我对六层的她有了一些了解,我基本可以判断她是一个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的主妇,她节省每一分钱,自己烙单饼给全家人吃,自己到车库压井水给全家人洗衣服,自己一趟趟地推着车子载着井水回到家中,等等。我感兴趣并记住她的不是这些,而是她在阁楼中,在我们的头顶上养鸡。在我看来,这与在车库打一眼井一样,都是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举动,但我更喜欢她的养鸡行为,也许因为它暗中契合了我曾经的某种心愿和渴望。我从小就盼望自己能够养一只大公鸡,它要冠子火红,毛色艳丽,会打架,响亮地打鸣,但我生来便住着各种各样的楼房,家里偶尔买了一只公鸡,因为没地方养,更怕它饿瘦了,不等它和其他鸡打架,也不等听它响亮地打鸣,就将刀磨得锋利如水,还要搁到手指肚上试试,然后一刀割断了它跟尘世的联系。我不知为此哭了多少次鼻子,但有香喷喷的鸡肉吃,便很快啥都忘了。渐渐地,我将精力放在了养蚕和鱼这类体积更小、性情更温驯的动物上,仿佛鸡被拎进我们家就是该被杀戮吃肉的。而最近的一次收养一只鸡的念头,是在临山下一个卖鸡的摊子买鸡,我常到这个曹姓小伙子的摊子买鸡,那天在等候的工夫,铁笼子中的一只公鸡不早不晚地引颈长鸣了一嗓子,听上去高亢而嘹亮,是那种经过成年礼的公鸡从内心喊出的欢欣,一下子便叫到了我心里。小曹的鸡都是他驾驶机动三轮车从农村一户一户地收来的,是真正的土鸡——在农村土地上散养的鸡。我顺便跟他聊起了自己小时候想养一只公鸡的事,他说不久前对面卖香油的大哥,从他这儿抱走了一只鸡,专门养着它每早打鸣唤醒他和他的妻子起床磨香油,比这只叫得还高亢还嘹亮。又感慨道以后养鸡的越来越少了,因为地都被征用了,人都被上楼了,谁来又到哪儿去养鸡呢?我听后内心一动,马上想起了儿时的渴望,冲动地盘算着把这只会打鸣的鸡抱回家,听它每天按时打鸣,将我唤醒,像一只步调精准的钟表,却有体温和活力,不是一件很田园很诗意的事情吗?但我立即浇灭了这差点儿熊熊燃烧上来的念头。鸡抱回家了,我在哪儿养它?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从儿时至今一直困扰我的问题,过去我住筒子楼,现在住的是电梯繁忙地上上下下的楼房,总不能将它养到空中吧。
但那个女人已经替我想到了办法,将那些鸡养到了我们头顶上,叫我们在鸡鸣声中踏实睡去和幸福醒来。她矮矮的个子,黑黑的脸庞,与我平时看见的那些农妇差不多,我不知道她是干啥的,但我至少可以认为她像一个真正的农妇一样热爱劳作,心中残存着对土地和养殖的记忆。
那天早晨,我去买菜,路过一户庭院,只见两扇红漆铁门紧闭,左边贴着:天作之合,右边是:白头偕老,大红色调已然褪色,渐露斑白,唯有这八字墨迹淋漓如新,仿佛甜蜜祝福仍在眼前和耳边。我望之愀然,突然院内传来一长串鸡鸣,我闻之释然,热闹的马路边,红尘滚滚掀起浊浪,有鸡鸣的日子才配叫日子,活色生鲜,保持着生机与滋味。我现在住的小区,隔着两横一纵三条马路,斜对过是一个回迁安置小区,我漫无目的地散步走到那儿,经常听见自铁栏杆密植的院内传来一串串鸡鸣,此起彼伏,牢牢地固定在某个角落,不是撒欢儿地到处乱跑。他们原先的平房被征用拆迁了,新房子越盖越高,离土地越来越远,电梯载着他们向天空靠拢,满地奔跑的鸡被收容进了笼子,遣送上了楼,占据了阳台一角,低矮逼仄的空间叫它们窒息,它们第一次感到生不如死,唯一的自由是尚能啼鸣,却无法接触地气,昂首挺胸,闲庭信步,引颈长鸣。此刻,它们的鸣叫中扯着血丝,含着泪滴,就像它们的某些主人。
遍地鸟鸣
相对于绵亘的群山,湖沟仅是个婴儿,躺在大山温暖舒适的襁褓中。
在湖沟的日子,每天早晨,是鸟鸣唤醒了我。
我住在村委会院里,这儿应有尽有,只要储存足够的食物,我可以许多天不迈出两扇大铁门。四面都是围墙,至少比中等身材的我高了几头,轻易攀爬不过去。一幢两层办公楼,坐北朝南,张伟住楼上,我住楼下。我住的屋有三间,外头一间,里面两间,面朝院子的里间安放着我的床。隔着墙壁和围墙,是村民们的土地,白天我已看过了,由于无人侍弄,坝堰横七竖八地倒了,地里生满了荒草,比草更高的是碗口粗的日本杨。这种树是树家族中的乡村男孩,淘气、泼辣、皮实,仿佛见阳光和风雨即长,村民们看重短期效益,正好相中了它这点,在地头田间广泛栽种它,视它为每天生长利息的绿色银行。但也因此带来了一些问题,譬如它幼时尚不要紧,待到枝繁叶茂根扎得深了,遮住了阳光,与庄稼争夺养料和水分,庄稼便不长了,一株株面黄肌瘦,像饥饿的灾民,村民们管这叫泄地了。眼前这些树高大挺直,浓荫蔽日,在风儿吹拂下叶子沙沙响,瞪大眼睛俯瞰着楼房,和矮矮在下的我。
有树便有鸟,有巢,有鸟鸣。我不止一次地抬头望见喜鹊衔着干草和枯枝,优雅地舒展扇动双翅,搅起小小的幸福的漩涡,登上枝头在筑自己的巢。没鸟住时,巢是一棵树空荡荡的嘴巴,除了风吹树叶哗啦啦响,鸣蝉喋喋不休的聒噪,再无其他声音,一旦鸟住了进去,嘴巴长了牙齿,就叫出了声,纷扬如雨,从天降临,唤醒了我。
湖沟的夜晚包容孕育着层出不穷的静。高高挺立的太阳能路灯,白天源源不断地吸纳太阳的光芒,到晚上打开身体滔滔不绝地释放出来,这光渺小而微弱,仅照得亮脚下和周围有限的距离,是一粒米的光。沿着水泥路走过这些散落在乡野的路灯,便进入了湖沟,一路高低起伏,将这些路灯撇在身后,就出了湖沟。路上车辆稀少,偶尔冒出一辆,像萤火虫浮过,两束前灯将黑夜捅开一个小缝隙,几米之外仍沦陷在黑暗中。有星星的夜晚,我喜欢站在天底下,像站在很深很深的井底,四壁石头森然,苍苔寂然,仰望庞大无边的星空,星星稠密而硕大,互相保持着绅士的距离,绽放着各自的耀眼光华,我忽然想到了坐井观天,恍然觉得自己变形为了一只青蛙,披着一袭黑斗篷。谁拄一根拐杖的笃的笃地敲点着路面,深一声浅一声的,村庄里卧着的土狗听见了,兴奋地叫嚣起来,远远近近的土狗都跟着叫了,像点燃捻子放了一挂鞭炮。鸟鸣急促地响了,是布谷鸟,山里人俗称“烧香摆供”,前一只喊着“烧香摆供”,话音没落,后一只立刻接上了嘴“一壶一壶”,似乎天衣无缝,侧耳谛听,破译得出“阿爹阿哥,割麦垛垛。割麦垛垛,家家吃馍……”的农事密码,这也是山里娃们麦香弥漫的催眠曲。有一种鸟,我从未看见过它的真面目,从白天到黑夜,它都在鸣叫,在远处的山间,在路旁的栗子林中,我蹑手蹑脚地试图走近它,它看透了我的鬼把戏,却不急于戳穿我,待我越走越近,猛地屏气噤声了,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它的身影,浓郁的栗子花香熏晕了我,我当然寻不到了,只有它听上去像是“好啊好啊”的鸣叫,回荡在我的耳边,仿佛拼了力在为我喝彩。群山是最好的回音壁,狗吠抑或鸟鸣,都借助它宽阔强劲的肺活量,被无限放大了,撞到对面弹了回来,黑夜愈加沉寂深广了。
我摸着乡村的黑回到城市,迎头痛击我的是满城灯火,急不可耐的汽车鸣笛,日以继夜的工地呐喊,这是我的日常生活,日复一日的喧嚣与骚动。偶然鸟鸣也会唤醒我,譬如说今天早晨,有一只不知什么鸟,栖息在窗台上,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它,我看不见它小小的身体,但它的声音就像在我的枕边,将我从沉沉睡梦中叫醒。从早到晚,斑鸠的鸣叫是我常听见的歌唱,“咕—咕咕—咕咕”,由短促到悠长,最后一声加重了,带着回音,响亮悦耳,反反复复,时间久了,听得多了,我视它为预言家,这样说是因为每逢听见它的歌声破空传来,总有一场雨尾随而至,雨中这歌声潮湿如苔。与斑鸠类似的,还有喜鹊,它不怕人,在路上,在草坪间,它翘着尾巴,蹦跳和觅食,一次次地与我相遇,看我的目光单纯而善良,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举头三尺有神明,说的就是喜鹊,在它的身上神性与佛性兼具。它将巢筑在树木的枝杈间,以及变形金刚似的建筑物上,与我们比邻而居。有一天傍晚,在食堂吃过饭后,我环绕着会展中心转了一圈,这座设计成船形的建筑巨大而冰冷,像一具恐龙的残骸,我数了数,上头总共有十三个鸟巢——都是喜鹊在城市屋檐下的家。它居高临下的生活和视角,使它一眼觑见了我们内心的欢喜,也包括忧愁,但它报喜不报忧,横竖都是好事,沉不住气,迫不及待地喊了出来:“喳喳喳喳”。有时听见它的鸣叫,触动我想起一件或几件事,假如喜事真的临门了,我会沾沾自喜地认为它未卜先知,如果事情落空了,又禁不住在心里埋怨它“谎报军情”,这其实是我盼好结果心切了,油然生出的自我安慰与期望,我就是这么一个貌似强大内心却虚弱得千疮百孔的人。
城市是个巨大的发光体。白天,我走过一面面玻璃幕墙,它们一律站立起来,像真正的墙,不会行走,也不会歌唱,映照着匆匆忙忙的人影和车流,反射着炽热白亮的阳光;我住十层,坐在书桌前,目光穿过阳台,能够看见对过那些六层的楼房,首先闯入我眼帘的是楼顶那一排排耸立的太阳能,它们闪烁的筒体令我晕眩,差点刺瞎了我的眼睛。到了晚上,无数灯光彻夜不眠,仿佛另一个白天,我们在声色犬马中溺死黑暗,而那些隐匿于各个角落的鸟也将黑夜当成了白天,一边睁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大声歌唱自己的爱情。
几天后,我回到湖沟,村委会院外的那些日本杨被悉数伐倒了,代之种下的是一株株桃树苗,它们瞧上去单薄羸弱,随风摇摆俯仰,像乡间营养不良的留守孩子,托不住那一树稠稠密密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