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是我的工厂(三等奖)

文/盛丹隽

出了楼洞后伍木就愣了,他晃了晃手中布袋里的饭盒,问自己我这是去哪呀?临出门前妻子杜春玲关照他说,晚上早点回家,今天是伍林的生日。当时,他从妻子的手中接过饭盒,低声咕哝了一句知道啦,就神色慌张地出了家门。站在上午的阳光里,透过车棚的铁栅栏,他一眼就看到了那辆锈迹斑斑的单车。里面单车都被骑去上班了,因而他那辆大梁上被杜春玲缠了红布的车子,就显得格外醒目。伍木抬头望了望刺目的阳光,迈开脚步走进了车棚。他把布袋放进车前的铁筐,推车走过车棚大门时,看车棚的老万拖着一条跛腿,迎上来对他说,上班去啊?

老万的那句上班去啊,在伍木听来好像充满讥讽的味道,他看也没看老万一眼,左脚踏上车蹬,右脚往后使劲一踹,单车就带着伍木飞快地滑出了老万的视线。他老万不就是看个车棚,有什么资格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就像是某种躲避,伍木一口气骑出了住宅小区,心里还在生老万的气呢。住宅小区大门口停满了汽车,一辆挨一辆的,将整个路面塞得水泄不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伍木捏住了车闸,股屁依旧坐在车座上,两个脚尖踮着路面,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汽车与汽车之间。这种骑车的姿势,让伍木觉得自己像一条游动在石缝里的泥鳅。

汽车里传出不耐烦的喇叭声,那声音得了传染病似的,迅速向路的前方响过去,听起来如同夏天的蝉鸣,一阵一阵的。所有的司机都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他们无奈中蕴含愤怒的复杂表情,让伍木看了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看来干什么都不容易啊!伍木正准备穿过眼前那群虫子似的夏利出租车的时候,他意识到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恐怕到中午也赶不到工厂。于是,他掉转方向,沿夏利出租车首尾相接的缝隙,来到了马路的另外一侧。无法沿走了接近十年的老路去工厂,那就选一条路吧,伍木迎着阳光,将单车骑进了一条名叫牛羊市的胡同。穿过胡同就会到红墟大道,沿红墟大道再向南走一段,向左拐一直走下去就会交上东风大道。伍木所在的红旗机械制造公司,就座落在东风大道的右侧。刚进厂当学徒那会儿他们的工厂叫红旗机械制造厂,直到去年才改成了现在这名儿,经理说这是为了迎接市场经济的挑战。叫什么名儿,对伍木来说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有工资可领。但现在工厂内荒草萋萋,凡是有铁的地方都是锈迹斑斑的,哪还像个工厂呀,简直快成一个废品收购站啦。还在没有改名之前,伍木组装的机器就卖不出去了。由此他的工资越发越少,到现在只能勉强维持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就在昨天临下班时,正在专心给自己组装的机器上油的伍木,突然听到了吴丽英的声音:伍木,厂里让我们去开会。

怎么让我们去开会?伍木放下手中的油壶,对吴丽英说。

吴丽英脸色不大好看,她抬起大红的皮鞋,踹了被伍木擦得锃光瓦亮的机器一脚,她说,都是一堆废铁了,你还待候它做什么呀?

我只是看着心疼。伍木直起腰,眼睛盯着机器上被吴丽英踏上的那个脚印说,它怎么就卖不出去了呢?

别瞎操心啦。吴丽英说,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伍木脱下手套,很勉强地对吴丽英挤出一个笑容。我在门口等你,吴丽英说我讨厌这汽油味儿。吴丽英走进了工棚门口那片紫红的阳光。她转身离去时留下了一股风,那风中蕴含着一种诱人的气息。那曾让我五迷三道的气息,难道又回来啦?望着吴丽英伫立在工棚门口类似剪影的身子,伍木突然找到了某种哀怨动人的感觉。厂里会找我开会?进厂快十年了,连厂会议室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怎么今天就让我去开会呢?伍木洗了手,锁上工具箱,迎着吴丽英的身影跑了过来。

你知道,让我们开什么会吗?伍木气喘吁吁跟上吴丽英说,是车间主任通知的?

去了你不就知道啦?吴丽英的高跟鞋敲击着水泥路面,她前后翻飞的红色皮鞋,在临近傍晚的阳光照耀下,弄得伍木有些眼花缭乱。

不会是让我们下岗吧?伍木说。

让你猜对啦。

真的?伍木追上吴丽英。

走完去厂办公楼的整个路程,伍木也没有听到吴丽英的回答。这个女人今天咋啦?是或者不是,她总该有所表示呀。等走进厂办公楼的大厅,吴丽英兀地停下脚步,她指着身后的玻璃橱窗说,看到了吧。橱窗里展示的是下岗再就业人员名单,名单是用那种黄广告色写在红纸上的。伍木很容易就从那一堆名单里,找出了伍木和吴丽英的名字。

到这种时候,伍木的心跳加快了。他在吴丽英面前低下了头。走吧,吴丽英说,还愣着干吗。伍木移动起脚步,跟在吴丽英走进厂会议室的样子,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们进来时,会议室烟雾弥漫,沿墙搁置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圈人。经理见又进来两个人,他终止了慷慨激昂的即兴演说,问伍木他们:你们也是头一批?伍木迅速抬头瞄了经理一眼,点了点头,退靠到墙角。

委屈你们两位了。经理抽了口烟,他对伍木与吴丽英说,你们看实在没地方坐啦。

经理徐徐地吐出一口烟,他的目光渐渐潮湿了。他突然用平静的口吻说,从明天开始,你们就别来工厂了。来了也没事可干,不如在家歇歇。厂里发给你们的厂徽,等一会儿交到我这儿。留它,只能增加你们的精神负担。伍木听懂了经理的话,从经理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声音,都像针似的刺激着伍木的神经。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经理说真是舍不得你们离开啊,但我们红旗机械制造公司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他们凭什么不卖我们的机器?你们谁有办法把我们的机器买出去?听到这时,吴丽英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听起来清脆悦耳。伍木被吴丽英不合时宜的笑声吓了一跳,他伸手拽了拽她的衣服。她怎么可以在这么严肃的场合打断经理的讲话呢。吴丽英没有理会伍木的提醒,她说,要是当废铁,我能卖出去!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吴丽英身上,这时候她不知来了什么劲,她甩了甩长发,从工衣上摘下厂徽,将厂徽抛给经理。会议室顿时乱了,人们纷纷摘下厂徽,他们嘟哝着:不就是个破厂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戴着还怕丢人呢?给你给你给你!厂徽雨点似的砸向经理。经理左躲右闪,慌乱中碰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泼到他的裤子上,他舞动着手臂对大家叫了起来:砸吧砸吧,你们砸吧。

见伍木愣在那儿,吴丽英从他的胸前一把拽下厂徽,用一种漂亮的舞姿移动到经理面前,她伸出手掌缓缓地将伍木的厂徽托举到经理眼前,而后向上抛去。伍木的厂徽,在经理的头顶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以后,开始下落。

下落的厂徽正好击中经理后仰的光亮的脑门。

伍木进入牛羊市胡同不久,他就感觉单车骑起来有些费劲了。可能是气不足了,伍木想等遇到修车子的就停下来打点气,歇一会儿再走。人一过三十就是不一样了,身上的肌肉松弛多了,动不动就气喘吁吁的。牛羊市胡同的沥青路面已经老化,看上去就像一张老妪的脸,坑坑凹凹的。后胎一定是没气了,伍木跨下单车,捏了捏瘪了的后胎,生气地朝后轮的辐条踢了一脚。看你这熊样,这可叫我怎么去工厂呀?伍木骂道。现在,他只好推上单车往前走了。牛羊市胡同离伍木的住宅小区并不远,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条胡同。伍木之所以选择走牛羊市胡同,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对方向的准确判断,他觉得只要一直向东走,就可以到达红墟大道的。望着胡同两边古旧的建筑,伍木这才发现胡同里空空荡荡的,显得异常安静。沿墙生长的银杏树,高高地遮蔽了整个路面;从树冠繁茂的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跳动在伍木眼前,就像儿子伍林在阳光下吹出的肥皂泡。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他五岁啦,时间过得真快呀。伍木想今天真不该出来,经理把我们的厂徽都收走了,为什么还要去工厂呢?伍木无法回答自己的提问。昨晚,他没有将那个消息告诉妻子,是怕杜春玲精神受不了那个刺激。这个女人跟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患有轻度精神分裂症,正常的时候温柔贤慧,犯病后又哭又闹,那样子就像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似的。这种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的日子,经常使伍木头痛不已。因此,昨天整个晚上,他都处于一种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状态。今天一早,伍木照例与往常一样从妻子的手中接过饭盒,想也没想就出了家门。车间的工具箱里存放着一张活期存折,那上面有他外出帮人家修太阳能热水器所挣的1000块钱。他想把那个瞒着杜春玲存下的私房钱取出来,然后对她说,春玲,工厂不景气了,给我们发了1000元生活费,这钱你先拿着,过些日子我们再想办法,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定要笑着对她说,一定不能让她有丝毫的精神负担。伍木想通了以后觉得身上来了力气,步履也变得轻松起来。

往胡同深处走了半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修单车的铺子,伍木想怎么就没有修车的铺子呢?以后在牛羊市胡同开个修车铺肯定能挣钱。管它呢,往前走走再说,反正只是到厂里取个存折,早点晚点也没什么关系。叫伍木感到奇怪的是胡同里的行人很少,胡同的两边大多是居民的门庭宅院。从伍木进入牛羊市胡同以后,他记得至少已拐了5个弯,一路上没见有什么商店,偶尔见到的也不过是两三家出售寿衣和鲜花的店铺。拐来拐去,弄得伍木失去了对方向的感觉,他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看看表,已是上午9点33分。伍木走到一个红漆铁门跟前,停下了脚步,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看见太阳已被云层遮住,散发出一团昏黄的光亮。这时,伍木身后的铁门打开了,出来一个30多岁的女人,她上上下下地把伍木看了一遍之后,用不大友好的口气对伍木说,你站在我家门口想干吗?

伍木朝她笑了笑,说,同志,我想问个事儿。

同志?现在还有同志?她关上身后铁门说,刚才在楼上,我就看见你一路鬼鬼祟祟的。

你怨枉我啦,伍木让开身子,提了提单车的衣架说,你看我车子的后胎可能被扎破了。

不是可能。她看了看伍木的后胎说,是肯定!要不怎么会没有一点气呢?

附近有修车子的地方吗?伍木问。

可能有吧,她朝胡同深处指了指说,以前我见前面有一个老头修过车子。

噢,伍木说,那我就到前面去看看吧。

等眼前的女人把目光平静地投到伍木黑黑的脸上时,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些笑容,她说,看来你不像个坏人。

我怎么会是坏人呢?你看。伍木随手拽了拽胸前的工衣。他想把那十多年如一日佩戴在胸前的厂徽亮给她看,以证实自己的身份。当伍木意识到那磨去了颜色的铜质厂徽,已被吴丽英抛到经理光亮的脑门时,他无奈摇了摇头,接着对眼前的女人说,我的厂徽被经理收走了。

什么厂徽?女人问。

红旗机械制造公司。伍木说,我有点弄不清方向了,你知道怎么走吗?

就在这时,铁门里面传来一个浑浊的声音。眼前的女人听到那个声音时,身子有了明显的颤动,她向伍木挥挥手,转身推开铁门,闪了进去。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间十分短暂。就在门裂开的那一瞬间,伍木看到院里的躺椅上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起码有50岁了,他光着脊梁,肚子上搭有一条紫色的毛巾被。伍木正准备推上车子离开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你在跟谁说话呢?是你的前夫吗?

跟一个陌生女人说了一阵话,伍木心中的疑惑没有得到半点解决,既没有明确修单车的地方,也没有问清去工厂的路。离开那个铁门,伍木开始想象院子里面正在发生的故事。他们是夫妻还是情人?总不会大白天也做那种事吧?一想到女人离过婚,伍木的脑神经就有点兴奋,听车间的人说吴丽英也离了,离了婚下了岗吴丽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到目前为止,伍木除杜春玲以外,接触最多的女性要算是吴丽英了。他喜欢吴丽英雪白整齐的牙齿,喜欢她高兴时诱人的笑容,更喜欢她长发里蕴含的迷人的气息。这种喜欢,总是让伍木感到上班的时间不够用,像雾一样来得快散得也快。有一阵子不知怎么就是闻不到吴丽英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是她结婚的缘故?难道结婚能将她身上的气息结掉吗?那些天他闷闷不乐,总是躲着吴丽英,直到有一天吴丽英主动蹲到伍木的身边问他:这些天你有心事?那天吴丽英垂下的长发触到了伍木的脸颊。出于本能的反映,伍木翕动着鼻翼,想再次找到那种曾经让他怦然心动的气息,但是,伍木嗅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失望地对吴丽英说,你嫂子的病又犯了。一定是你又欺侮她了,吴丽英说。看你想哪去啦,伍木直起腰对吴丽英说。那时吴丽英正好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伍木,自然就将自己的目光落到她领口里去了,他看见了吴丽英隐藏在工衣里面的胸罩。那一刻,吴丽英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她起身不满地瞪了伍木一眼,在他耳边低声说,小心回家害眼病!想起吴丽英当时娇嗔的表情,伍木在心里偷偷地乐了,正因为有吴丽英的存在,他在过于沉闷的工厂生活中才找到了那种让自己留连忘返的感觉。

也许是伍木沉湎于回想的缘故,他的单车压过了一片晾晒在路边的菊花。他确实没有看到那片枯黄的菊花,因而继续往前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的声音:你给我站住!那个声音在寂静的牛羊市胡同异常响亮,使伍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回身向那个声音望去,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已伫立在他面前。他看见那个男人抖动着胡子,用手指着晾晒的菊花质问伍木:你有病啊?有车子不骑瞎溜什么呀!

对不起,伍木说,我的车胎扎烂了。

你压了我的菊花!男人说,你说怎么办吧?

我去翻一翻,给你把菊花铺好,伍木支起车架对男人说。正当他向那片菊花奔去的那一瞬间,那个男人一把拽住了伍木的衣服,大声喝道:不许你碰它!就在伍木回头,再次看到男人扭曲的脸颊,他愤怒了,将脸贴近男人,随手推了男人一把:你想干什么?啊?想打架吗?你打吧,老子早他妈活腻味啦。见伍木要动真的了,男人松开手,身子晃荡了两下之后就跌座在地上,他抱头嘤嘤地哭了,边哭边对伍木说,医生说菊花被别人碰了就会失掉元气,就没有了药力,我的病也就没有希望啦。听到男人的哭声,伍木的怒气消失了一半,他对男人说,别哭了,别哭了,过两天我采点菊花给你送来不就得了。那不行,医生说非要亲自采的才行,男人说完对伍木挥挥手说,你走吧,只有我自己再想办法了。

离开那个嘤嘤哭泣的男人前,伍木本来想问问什么时候能走出牛羊市胡同,但想到刚刚出现的这一幕,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所至时,他就再也没有兴致说什么了。他推上单车,想也没想腿就骑上后轮无气的车子,拚命蹬了起来。无气的单车带着伍木箭一样离开了菊花和男人。快点,再快点。伍木的耳边有了呼呼的风声,他想尽早逃出那个男人的视线,逃出牛羊市胡同。事情也正如伍木预想的那样,当他再次抬头将视线穿过胡同两侧浓重的银杏树后,红墟大道空旷的天空与那闪烁不止的红绿灯,已展现在伍木的眼前。

牛羊市胡同与红墟大道的交岔路口,是一片偌大的广场。那曾被云层遮蔽的太阳,又重新出现在城市上空。过于妖冶的阳光弥漫了整个广场。伍木跨下单车,站到广场中央一堆黑压压的人群后面,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悬挂于树上的肠子似的旧轮胎。在随风晃荡旧轮胎下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人。终于找到修车子的地方啦。伍木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顾不上看看身后汇集的人群,就推着单车朝那个铺子奔去。

修车啊?正在锉轮胎的戴眼镜的男人抬起头,对伍木说,先坐下歇歇。

伍木支起单车,在一个长条木凳上坐了下来。确实需要歇歇了。那一阵骑上无气单车的飞速奔跑,已吸去了他肌肉里的大部分力气。这时,伍木感到肚子饿了,顺手从单车的铁筐里提过布袋。他对戴眼镜的男人说,你吃饭了吗?戴眼镜的男人笑了,露出两排坚实的牙齿说,还没有呢。我想在这吃个饭行吗?伍木拉开布袋的拉链,提出保温饭盒说。吃吧吃吧,戴眼镜的男人说,这有啥不行呢。杜春玲给他准备的午餐相当丰盛,米饭上面放有一个红烧鸡腿、一堆萝卜丝炒肉、几片乌江牌榨菜、一砣鲜红的辣椒酱。吴丽英就喜欢吃杜春玲做的饭,在车间吃饭时她的筷子总忍不住伸进伍木的饭盒。吃着吃着,伍木想要是有点啤酒就好了。在他吃饭的过程中,伍木听见人群汇集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喧哗,他真想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很快,伍木就把饭盒的东西全部扫荡完,他直起腰打了个饱嗝,对戴眼睛的男人说,我过去看看。

人群围绕着一个不大的讲台,讲台后面垂挂了一块深蓝色的布。上面写有“就业咨询”四个白色大字。一看是与就业有关的活动,伍木就来了情绪,他从人群的中找到一个缝隙,一点点磨蹭到讲台的附近,站到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身后。这个位置能让伍木的视线很好地掠过女人的头顶,看到站在讲台后面的咨询工作人员。女人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裸露在伍木眼前的脊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现出奶油似的光泽。由于后面人群的推动,伍木的身子不时会触碰到女人的后背。因为当时天气还很热,大家的衣服穿得很少,再加上面前伫立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因而那种触碰很容易让伍木的裤子顶起来。第一次当后面的人群再次涌过来,他那明显膨胀的地方不得不触及到女人的臀部时,他会疾速离开,屏声敛息地竭力保一个相对稳定的距离。可那一碰不要紧,却使伍木的心怦怦地跳起来,那感觉就像偷了女人什么东西似的。讲台后坐有两女一男,伍木挤进人群时,他们正坐在那里喝水。时间一点点过去,人群又开始蠕动和喧哗了。在外力的作用下,伍木的那地方又一次贴近了女人的臀部,他慌乱地将身子向后仰去,嘟囔着对眼前的女人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女人从长发后面转过半个脸对伍木嫣然一笑,又回头将目光移向讲台。就在这时,讲台后面的男人突然爬上桌子。站在桌子上的男人明显比大家高出一截。他手持话筒,把自己的声音通过悬挂在幕布两侧的JBL音箱传出来:女士们、先生们,大家静一静,第二场再就业咨询马上就要开始啦。现在,由我们聘请的两位小姐,向大家散发传单!

这时候城市的广场一片静寂,只有喇叭的声音在伍木的耳畔轰鸣,他看见原先坐在讲台后面的两个女人,在喇叭的声音里爬上了桌子,手里捧着五颜六色的传单。她们身穿长裙,迎面挥舞着传单。那样子就像天女散花,将一张张色彩不同的纸片抛向台下的人群。当一张黄色的纸片飘过伍木头顶的时候,他伸手接过一张;与此同时,他看见面前的女人也接过了一张白色的纸片。散发完传单后,整个广场的喧哗顿时消失了,只有JBL音箱传出低徊的乐曲。人群的目光开始阅读传单上印刷的内容。当然,伍木也不例外,他看见传单上写着:

朋友,你需要重新工作吗?我们可以提供最优质的服务,让你在失去希望的时候,重新找到希望。我们靠工作而生活,谁不想有一份稳定的经济来源呢?那么请加入我们再就业咨询中心的行列吧。中心将为您提供以下服务:一、随时为你提供就业信息,供你选择,直到你满意为止;二、开办职业培训,有100种专业供你选择;三、利用高科技心理诊疗仪,帮你克服就业前的心理障碍;四、有美国原装进口电脑,帮你挑选最适合你的专业;五、组织散心者俱乐部,不定期外出免费旅游;六、代办简易人身、医疗保险,谁能保证自己的身体不出意外呢?七、代办城市暂时居住证、计划生育证、就业证、健康证、摊位证等证件,这是获得工作的首要条件;八、随时提供零星工作机会;九、帮助寻找住房;十、可为无家可归无食可餐的人员提供三天免费食宿。

朋友,哪是我的工厂?你们知道吗?不知道,就让我们告诉你吧。请附咨询费100元。快到我们咨询中心来吧,朋友们!

伍木阅读完传单所描述的内容,他嘿嘿地笑了,对前边的女人说,我看关键在那100元。女人转过身晃了晃手里的纸片,对伍木说,不就是100块吗?试一把也未尝不可。伍木没有听懂女人的意思,他对背朝讲台的女人说,快往台上看!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人振臂高喊:这都是真的吗?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伍木的身子又开始向后仰去,他不想让自己碰到眼前的女人,如果她喊起抓流氓来,那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伍木一边竭力撑出一个的距离,一边将目光投向讲台。他看见那个男人低头对两个小姐耳语了一阵之后,JBL音箱传出了伍木熟悉的旋律。台上的男人手持话筒,对台下的人群说,请跟我唱!听到JBL音箱里传来的乐曲声,伍木觉得旋律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哪一首歌。等台上的男人吼出第一音节后,伍木就找到了感觉,随广场所有的人一起唱了起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求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伍木想这可是从小唱大的歌,怎么会一时想不起来呢?整个广场情绪激昂,人潮涌动,一个个手举传单,挥舞在城市明媚的阳光里。那情景很容易使人失去理智,置身于人潮中的伍木对那个距离的控制能力越来越弱了。他的身子不断触及眼前的女人。歌声中许多人已泪流满面,他们的身子不知怎么就颤栗起来。伍木也有了类似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与女人的身子越贴越紧了。女人这时候回眸对他露出媚人的笑容,与此同时她的手隔着裤子摸到了伍木的下体,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对伍木说,我们走吧,找个地方。伍木没有理会女人的要求,他在意识到女人所从事的工作时,脸上出现了某种只可意会的轻蔑的表情。伍木退回了自己的身子,刚才从身体内部升起的那股邪念,使伍木的脸找到了某种发烧的感觉。伍木甩了甩头,让声音通过声带的震动喷礴而出。伍木感到浑身精神抖擞,他想断续引吭高歌。

人有时候真难以想象,伍木想不就是一首从小唱到大的国际歌吗?怎么就唱得人热血沸腾?怎么就把人唱成高速运转的机器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呢?眼前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一起站了半天她怎么说走就走,起码也得招呼一声呀。广场的人群稀少了,伍木回身看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再次看到了那堆肠子似的旧轮胎。一看见旧轮胎,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单车。一想起单车,他就拔腿左冲右撞地跑出人群。他的慌乱的奔跑,引来了身后的一片漫骂声。让他们骂去,骂两声又不少块肉。其实伍木跑出没几步,除了骂声之外还听到有人叫喊抓住他抓住他的声音。他边跑边回头往身后看了看,心想他们要抓谁啊?人群迅速散开了,只有讲台与讲台后面的幕布孤零零地堆在城市广场的中央。就在伍木快要临近修车子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两个巡警,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动作,眨眼之间就将伍木的两臂拧到了背后,望着脸色苍白嘴唇半张的伍木,他们说,叫你跑叫你跑,你还跑不跑啦?

那一刻伍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努力回头想说什么,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的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动,就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围观的人群早已将伍木他们团团围住。伍木感到反拧到身后的胳膊很痛,他极力挣扎了两下,想寻找一个能够解决痛苦的姿势。但他的努力在那两个骠悍的巡警手中失败了,他们说,叫你再动叫你再动,看你还动不动!

伍木痛得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因为他的挣扎,巡警加大了手中拧转的力度。

站好,跟我们走!他们神情威严地对伍木下达命令。

巡警一左一右,架起伍木走近了围观人群。人群散开一个通道。在他们穿过足有两百米长的人群通道时,伍木流泪了,泪水无声地涌出眼眶,在他脸上画出了一道道泪痕。这时候,人群通道中有人说,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是啊,最近我们城里治安越来差啦,真到好好管管的时候啦。在人群的议论声中,伍木脸上露出的愕然、无奈、恼怒、悔恨、丢人现眼、不知所措、哭笑不得等多种成分羼杂一起的复杂表情,与巡警受群众表扬后脸上表现出的自豪、威严、得意的神色,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照。

走出人群通道以后,伍木发现自己又重新走进了牛羊市胡同。从人墙的眼神里,伍木看出了某种兴灾乐祸的味道。为了躲避他们的眼神,伍木低下头,以免被熟人看到,要是传出去叫他以后怎么做人啊。牛羊市胡同布满皱折的沥青路面上,已有了银杏树青黄的落叶。那随风飘零的叶片,从伍木眼前飘过的时候,他的身子忍不住跟着哆嗦起来。这时候,他听到了自己隐隐的哽咽声。他知道那股憋在心里高压气流,这会儿正控制不住地往外窜呢。叫他惊愕的是:走入牛羊市胡同不久,他眼睛的余光就看到了那个曾经盘问过自己的女人。她挽着那个50岁男人的手臂。他们迎面而来的样子显得非常亲密。看到他们越走越近,伍木真想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她一眼就认出了伍木。

啊,她先是尖叫一声,头突然靠在50岁男人的肩头,又接着啊了一声。

沿来时的路,伍木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才被带进了一个狭窄的巷道和一间低矮的屋子。在拐入那个狭窄的巷道之前,伍木走过了一段大约有5米距离的撒满枯黄菊花的路面。看来那个男人说的是真话,他真是不要晾晒的菊花了?不就是让我的车轮碾了一下吗?进屋后巡警松了手,伍木垂下手臂,他感到两眼昏花,脑际犹如开锅的粥一片糊糊涂涂。

启辉器跳了两下之后,悬挂在梁上的电棒就亮了。过亮的灯光将伍木的脸照得一片煞白,他不敢正视已坐到审讯台后面的巡警。在一种极具威慑力的“坐下”的吆喝声中,伍木慌乱地跌坐到了那把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的坐椅上。他的目光在审讯台后面发黄的布满蜘蛛网的石灰墙上滞留很长时间,那上面写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伍木领会到那八个大字的深刻含义后,他的嘴唇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抽搐,额头上渗出的虚汗也一滴滴滑过他的脸颊。

你叫什么名字?长脸巡警问;圆脸巡警在作审讯笔录。

伍木。伍木说,队伍的伍,木头的木。

我看你真是木头的木,与木头为伍非常适合你的实际情况。长脸巡警板起来脸,严肃地说,把眼泪擦了,哭什么哭?

问:今年多大啦?。答:33岁。

问:有老婆吗?答:有。

问:有孩子吗?答:有,是儿子,今年五岁。

问:有工作吗?答:原来有,昨天刚下岗。

问:什么单位?答:红旗机械制造公司。

问:是工人?答:是。

问:身份证呢?伍木一听问身份证,他立即开始摸裤兜,摸了左边摸右边,边摸边对自己嘀嘀咕咕地说,糟了糟了,钱包怎么不见了?一定是被那个女人摸走啦。他想不就碰了她屁股几下让她摸了下自己那个地方,她怎么就可以把我的身份证和100块钱摸走了呢?

问: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答:没说什么。我的身份证忘带啦。

问: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要老实交待!听清了吗?答:听清了。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问:在广场,好好的你为什么起身就跑?答:我想起我的自行车我就跑了。

问:为什么一想起自行车你就要跑?答:我要去工厂。

问:你不是下岗了吗,还去工厂干什么?答:我想取我的存折。

问:你没偷人家的钱包?答:我怎么会偷人家的钱包呢?

要是不信,伍木起身掏起衣兜,一个个翻过来让他们看,然后说,你们看,什么都没有吧,要是偷了钱包总要有个地方放吧。

问:你敢对你交待的问题负责吗?答:我敢。

那你过来摁个手印。长脸巡警起身,对伍木说。

伍木走上审问台,看着血红的印泥,他心里一阵发怵,愣怔了半天也不知道用哪只手哪个手去蘸印泥。长脸巡警看他迟迟疑疑的样子,有些生气了,他一把拉过伍木的右手,拽过食指就向印泥盒摁去,而后在伍木还没找到丝毫感觉的时候,长脸巡警就将伍木右手食指摁在审讯笔录洁白的纸上。伍木缩回手,依然愣在那儿。两个巡警合上审讯笔录,对伍木说,我们走啦,你先在这呆着。

他们走了。屋外传来插门栓和摁铁锁的声音。那声音响完以后,伍木就知道自己被关起来了。原来关一个人就这么容易呀,伍木想这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呢?坐在椅子上,伍木眼前浮现出那个摁在纸上的手印,红红的一片,看上去就像一个被人咬了几口的烧饼,豁豁牙牙的粗俗不堪。长脸巡警也真是的,一点耐心都没有,要不是他捣乱,我一定会把那个手印摁成一面日本国旗。不就是摁个手印吗?什么了不起的?我连机器都组装出来了,摁个手印还不会吗?就这样伍木胡思乱想了一阵,头一歪,靠在木头椅背上就睡着了。在整个虚幻的睡眠过程中,他都在一遍遍练习摁手印。他真的就摁出了一面面日本国旗,望着那迎风招展的日本国旗,伍木嘿嘿地乐了,以至他根本没有听到屋外的开门声,也没有感觉到长脸巡警已来到自己的身边。

还笑呢还笑呢。长脸巡警推醒伍木说,快回家去吧!

我说我没有事吧。伍木睡眼惺忪地对长脸巡警说。

没事就好谁希望有事呢?长脸巡警说。

伍木走出那条狭窄的巷道时,天已经黑透了。牛羊市胡同的两侧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透过银杏树的枝叶,可以看到一轮细长的月牙,它过于微弱的亮光无法穿城市厚重的夜色,照亮伍木脚下的路。回想一天的经历,伍木不相信那都是真的,他怀疑那是一场无法言说的梦境,现在回忆起来,只有一些模糊不清断垣残片晃悠在自己的眼前。往前走吧。走了整整一天了也没有走出牛羊市胡同。说给杜春玲吴丽英听她们会相信吗?听任脚步的移动,伍木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他想赶快找到修自行车的地方,好早点回家给儿子伍林过5周岁生日。

等伍木再一次来到牛羊市胡同与红墟大道的交岔路口时,他站在路边,眺望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看见悬挂肠子似的旧轮胎的地方,显然修自行车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收摊走了。他把我的单车饭保温饭盒也收走了吗?明天,明天再来取吧。即使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在,他会把修好单车的给我吗?我已经身无分文啦。

接下来,伍木加快了步子,他走出白天演唱过国际歌的广场,沿红墟大道的北则走进了城市闪烁不止的霓虹灯。在那如水的色彩迷离的灯光下,走动着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香味四溢。她们的衣服越穿越少,能够露出了地方,看起来恰到好处,再露就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念头啦。要是那个女人不露出诱人的脊背,我的钱包会让她摸走吗?走到一个名叫鸟人酒吧门口时,城市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停电了。路灯霓虹灯只闪了一下,它们迷幻的光亮就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之中了。整个红墟大道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这时伍木正好走到鸟人酒吧门口的一棵广玉兰树下,他顺势靠到了广玉兰粗大的树身上,想等眼睛适应了城市黑色的光线以后再走。伍木靠到树上不到一分钟,他的肩头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先生,找个地方玩玩吧。伍木回首的那一瞬间,那个身着一袭长裙的女人突然转身离开,向前飞奔而去。

她的身影在离伍木而去的时候,被身后传来的汽车的灯光照得异常清晰。望着视线里奔跑的那个身影,早已惊若木鸡的伍木,还在一遍遍问自己:怎么会是她呢?

1998年11月4-8日 写于河南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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