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上总有股可疑的气味,混杂着福尔马淋、消毒水、医用酒精。他是个外科医生。在我幼时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温和的人。居家时他不苟言笑,安静,好独处;而医院诊室的他则完全是另外的模样,热情,周到,健谈……
母亲、妹妹和我,我们都爱父亲。
快满十岁那年,是个礼拜天,伴随夏日午后的蝉鸣,噩梦里蟒蛇骇醒了我。妹妹还在深睡,侧身她面朝墙壁,发出咝咝呼吸声响。有只绿头苍蝇绕着电灯泡嗡嗡飞窜。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我隐约听见当中一个词语——信仰。从不常听闻的话语中,我嗅到某种不祥的气息。盯看窗台边的紫罗兰,我爬起床,摇了摇妹妹膀子。她嘴巴抿了两下,吸回嘴角流出的涎液,又睡了。
我只好独自走出睡房。
父亲、母亲坐在客厅沙发椅上,他们各望了我一眼,停止讲话。父亲垂下头,弓身,双手敲击膝盖。母亲突然说,想好了,想好了你?父亲似在想别的事,盯着墙壁上的油画看,没答腔。他换了个姿势,昂起头,靠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次谈话后,父亲脸上似打了蜡,眉头像安了拉链,紧锁着;母亲则经常翻箱倒柜,收拾衣物、书籍。隔不多久,我们一家四口从省城搬到了一个水乡小镇。父亲依旧当他的医生,只是换了个地——在卫生所。
从此,我们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初到小镇,父亲就忙开了,做了好几例外科手术,切除胆囊、阑尾,他缝合伤口的技术总比其他外科医生高明。在病房或诊室,他告诉那些从乡下来的患者,若是放在北京、上海、深圳,这类手术不用开刀,腹腔镜下做微创手术就能治疗,伤口小得仅有黄豆粒那般大……
很快,父亲的医术、医德在小镇甚至更远的乡镇传开。常有康复的患者或家属拎着自家磨制的水豆腐、高粱酒来我家,答谢父亲。父亲热情款待了他们。那些人前脚跨出门,父亲立马恢复郁郁寡欢的模样。
我猜是因为那些从省城寄来的信。
尽管搬来小镇已隔半年,父亲仍不时会收到从外地寄来的信件。有几回,我目睹父亲站在院子里,手捏信封,遥望远处天空。跟随父亲的目光望过去,我并没发现天空有什么特别,只是秋天泛黄的树叶随风而落。窗边母亲趴在桌台上,埋头写她的侦探小说(母亲是个作家)。若不写小说,母亲坐在院子里,也只顾着织毛线衣。要么,他们讲话时,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前言不搭后语。
如此场景持续了大半年。后来,信件逐渐变少,父亲的眉头舒展开,似乎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父亲不像在省城,将大把时间投入到诊室和手术台,更多的时间他交给了夜晚和我们。接下来三个夏天,每回吃完夜饭,父亲就领着我和妹妹沿河堤散步。路上,父亲提出各种问题,关于身体器官的。
父亲说,胃在哪里,你们知道么?
父亲又说,肝脏在哪里,你们知道么?
那时妹妹才八岁,她摁着身体某个位置说,这里是胃。肉嘟嘟的小手挪到另一处,她又说,这是肝脏。父亲把视线转向我。我矮下头,眼睛瞅着脚趾和脚趾旁边的石子,脸红了。我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马当,你要向你妹妹学习,要敢于表达个人观点,这是第一。转而父亲盯着妹妹看,他说,第二,马莉你注意了,表达观点时,不得凭空捏造,得有把握。刚才你把胃和肝脏的位置搞混了。
于是父亲开始教我和妹妹,胃长在哪里,肝脏长在哪里,心肺长在哪里……我记忆中的夏天,除了夜幕降临爽朗的风,剩下的就是关于身体器官的位置。当然,还有那位矮个子老人打理的花圃。
父亲是一位业余的植物爱好者。早在省城,他就喜欢养花,仙人掌、紫罗兰、菊花、水仙花、含羞草等盆栽,那时摆满了我们家的阳台。
有天散步时,父亲、妹妹和我,走了很远的路,站在河堤上,我们望见远处的农舍。暮色下,农人牵着水牛耕田。妹妹发现远处红砖乌瓦的房子,栅栏上开满牵牛花,她嘟囔着,花,牵牛花……
我们走近瓦房,园子里开满各种喊不出名字的花朵。父亲的手指这指那,不停地说,那是夜来香,那是月季……老人出现在我们眼前,身后跟一条摇头摆尾的黑毛狗。老人真矮,看去跟我一般高。后来我才知道,老人的体症,医学术语称“侏儒”。父亲跟老人讲了许多话,蔷薇科植物、花期、授粉等。我和妹妹不懂,光顾着看花和花丛里飞舞的蝴蝶。
天暗了下来,我们往回走,走不多远,父亲像是想起什么事,停止脚步。扭回头,父亲说,我们去买束花,送给你们的妈妈!
妹妹说,我也要!
父亲说,明天是妈妈生日!
妹妹说,那送喇叭花!
我说,不,送夜来香!
父亲说,听我的,送月季花!
那天夜里,父亲买了11朵月季,扎成一束,由妹妹捧着带回家,送给了母亲。我从母亲的脸上发现了不常见的欢愉。那天,家里的气氛像过节。
尽管父亲、母亲彼此言语不多。我想,父亲是爱母亲的,母亲也爱父亲。
我以为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后来发生了件事,父亲在抢救病人时,没把人救回来。我听母亲说,不是父亲的责任,病人喝了农药敌敌畏,送得太晚,加上卫生所医疗设备比不上城里,就误了性命。
父亲陷入自责,思考过去携家带口前来小镇的决定是不是错误。他跟母亲坐在卧房里,谈论着“道家”和“儒家”,“出世”与“入世”,直到发现我站在房门口,他们才停止争论。默声许久后,母亲说,清明,是不是后悔了你?父亲没答腔,他望着我说,谁知道!
连日暴雨,码头的河水疯涨起来。小镇生出各种传言,传得很神,说是龙王怒了,要闹洪灾了。还有,阎王爷要收人了。
久雨初晴的日子,暮色洇散后,父亲照例带我和妹妹散步。河码头,岸边泊了好些运黄沙、鹅卵石的船只。妹妹伸手指着远处说,爸爸,那些船从哪里来?父亲说,这条河属于黄河支流,应该是从黄河上游来。
我说,不对,我们这里是长江支流。
妹妹说,爸爸讲的话不会错,你……你才不对。妹妹有些激动,讲话结结巴巴。
父亲说,马莉,你哥马当是对的。我故意讲错话,看你们谁会反驳我,待会我奖励马当一支蛋筒冰激凌。
妹妹说,我也要!
父亲望了妹妹一眼,又望我。他神情严肃地说,记住今天我们的谈话,以后你们长大了,无论在哪里都要讲真话。
妹妹说,我要吃蛋筒冰激凌!
父亲说,好,你和你哥一人一支。记住我们刚才讲的话了你们?
我和妹妹同时点头。
河面掠过两只水鸟。站在水边,父亲跟我们约定,往后只要能在谈话时指出对方的错误,并勇敢地、大声地喊出“你错了”,就能得到奖励。奖品是冰激凌,或者甘蔗、苹果、话梅干。回屋的路上,年幼的妹妹极其兴奋,她雀跃着不停地嘟囔,你错啦、你错啦!父亲蹙起眉头说,我们得再立个规矩,若对方没错,你反驳错了,就要受罚。父亲继续说,怎么惩罚呢?
妹妹说,爸,你定!
我也说,爸,规矩你定!
父亲说,那好,谁要是讲错了,就得大声喊,我是笨蛋!
夜色里的妹妹立马改口了,她不喊“你错了”,开始喊“笨蛋、笨蛋”。
途径小镇电影院,每回我们会看见门口摆一把藤躺椅,上面坐个乘凉的老人。枯瘦的老人要么抽烟,要么扇蒲扇。这次,电影院门前空了,仅有一只毛快脱光的瘦狗子躺地上,恹恹地吐舌头。
妹妹说,老爷爷变成黄毛狗了。那段时间,大江南北正风靡《西游记》,妹妹总是幻想拥有孙悟空的九九八十一变。
父亲说,胡说八道。
父亲又说,你俩猜猜,他会去哪里?
我说,他死了。
妹妹说,龙王发怒了,把老人的魂收走了。
我说,笨蛋,收魂的是黑白无常,龙王爷只管落雨。
在争吵的兄妹面前,这一次父亲选择了沉默。两天后,我和妹妹在街上目睹给老人送葬的队伍,唢呐声凄凉。老人真死了。
我们照旧夜饭后散步,在河码头,目视顺流而下的船只,妹妹发现父亲的手捂在胸前,她说,爸,你捂的那里是肺。父亲扬起眉头,欢欣地笑。他说,马莉,呆会奖励你冰激凌。妹妹又说,天气好热,爸你满头汗。
隔两天,我们吃夜饭时,妹妹发现父亲的手依然捂在胸前,得到奖励的她得意说,爸,你捂的那里还是肺。
母亲说,丫头,刚才你讲什么?
妹妹说,爸爸要考我们,胃在哪里,肝在哪里,心和肺在哪里……
隔天母亲和父亲去了趟县城,回来时母亲脸上似染了秋霜,面色苍白。父亲倒是平静、安详。后来我们才晓得父亲病了,病得厉害,是肺癌晚期。接下来就是化疗,父亲头发脱光了,成了一株冬天的树,失去往日活力。最后市医院彻底放弃治疗,父亲回家休养,等待生命终结。那段时间,阳光离开了我们,家里暮气沉沉。母亲枯守着父亲,好几次夜里,我目睹母亲躲在黑暗的书房里,双手趴在写字台上,头埋在臂弯里哭泣。
小镇上看望父亲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默声多日的父亲回光返照,突然开口了,他干瘪的臂膀指着窗口,嘟囔说,蛇,有蛇?
妹妹在静默的房间里大声喊,笨蛋,你错了,哪里有蛇!
母亲意识到父亲大限已到,脸刷地白了。当着众多人的面,母亲扇了妹妹一巴掌。妹妹委屈得抽泣起来,哽咽说,就是没有蛇,爸爸他就是错了!
再次母亲扬起巴掌,这次没落到妹妹脸上,母亲望了眼父亲,看到父亲眼窝的泪水,把颤抖的手收了回去。
夏天即将过去,父亲离开了我们。从省城来了好些人,有父亲的导师、师兄弟,还有医界同行。在父亲的书房,他们围成一圈,神情肃穆,跟母亲聊着什么。我倚靠在门边,远远地望着那些人,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我猜他们的话题肯定跟父亲有关。
母亲依照父亲的遗愿,将父亲的遗体捐赠给了红十字会。
送走父亲,一夜之间,母亲老了,两鬓灰白。母亲变得更为沉默,终日躲在书房。看母亲的背影,她趴在写字台前,右肩一抖一抖。她还在写小说,边写边流眼泪水。我想母亲笔下的内容肯定跟父亲有关。
母亲长期在幽暗的房间伏案写作,我为她担心。潮湿的雨季,我担心母亲身体发霉,会长满苔癣。妹妹倒是高兴,没人管她,成天在外头东颠西跑,弄得浑身上下脏兮兮。
晚春过后,初夏,有段时间我经常梦到父亲。我有些不安,就问妹妹,她梦到没。妹妹把头摇得像风中的野草。
我说,我还梦到了月季花。
妹妹说,我没梦到花,我梦到了撒尿。
然后妹妹低下头,不敢看我。我说,你怎么又尿床了!
妹妹横了我一眼,她说,你还说!
梅雨季节到来了,父亲隔三差五闯进我的梦里。以前在我的梦里,父亲是张笑脸,现在笑脸变成过去初到小镇时的脸,紧锁眉头。
半夜我又从梦里醒来,压住声音,我喊醒墙角边小床上熟睡的妹妹。窗外的雨滴答响。我说,马莉,刚才爸爸在梦里哭,你说是怎么回事?
妹妹说,我……我不晓得。妹妹还没睡醒。
我说,那你猜猜。
妹妹说,夏天到了,爸爸是不是想带我们去散步。我想爸爸了!妹妹讲话的声音陡然变了,成了哭腔。
我说,我还梦到花了,月季花。猛地我意识到,妈妈的生日快到了。我说,马莉,我晓得了,爸爸他……他是想给妈妈送花!
于是我跟妹妹在黢黑的卧房里嘀咕着商量,等到母亲生日那天,去采一束月季花送给她。妹妹兴奋得拍起手。我说,小声点,当心妈妈听见,我们要代替爸爸,送给她惊喜。
我和妹妹一天一天期盼母亲生日的到来。我耳边总是响起妹妹的声音,哥,去吧,不等了,我们先去采花。其实是“偷花”,就在矮个子老人的花圃。妹妹觉得难听,把“偷”说成“采”。
终于等到了母亲的生日,前一天夜里,洗完脸、手、脚,我和妹妹早早地上床睡觉。我准备好镀镍手电筒和小剪刀,搁在枕头边。房间灯息了,我跟妹妹在黑暗里扯白话,不大一会妹妹就睡着了。
我睡不着,望窗外透亮的月亮,望着望着哈欠连天。后来迷糊中我醒来时,屋外不时响起公鸡鸣啼。月光照进了我们的小屋。我轻手轻脚起床,摇醒妹妹。我们各自穿衣,踮起脚,小心地开门、出门,生怕惊动母亲。
走出门,我们在月光照亮的路上一路飞奔。妹妹给路上的石子绊到,跌了一跤,她爬起来,连膝盖、裤腿上的灰都不拍,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继续奔跑。
我和妹妹气喘吁吁地跑着,离花圃越来越近。
月光很亮、很暖,妹妹手里拿的手电筒根本用不上。握紧剪刀,我牵着妹妹的手,朝花圃方向走。妹妹呼哧呼哧喘粗气,我俩停在路边,我说,先歇一会。待呼吸的声音变小后,我们继续朝前走。
妹妹突然说,哥,我怕,我想起那里有条黑狗子。
我说,我也怕!
我又说,马莉,你想不想妈妈高兴?
妹妹说,想!
我说,想的话,你就不怕了!
妹妹说,哥,那我不怕了!
手持剪刀,我猫腰潜入花圃。妹妹站在栅栏边,探头盯看漆黑的屋角。月季花花瓣上含有露珠,我咔嚓咔嚓剪下三朵,露珠滴在我手臂上,沁凉。察觉到动静,黑毛狗躲在黑暗里吼叫起来。房间的灯亮了,余光射到花圃。妹妹小声囔,快,快点!我又剪下两朵,赶紧起身。抓紧花茎,刺扎了手,我忍痛和妹妹返回跑。
黑毛狗似一支箭,嗖地冲到妹妹屁股后头,咬住妹妹的衣裤。她吓得直哭,浑身打抖。我弓身假装拣石头,黑毛狗掉头往回跑,又咬又叫。我牵起妹妹的手,跟她慢慢挪步,三步一回头。那条狗也小心翼翼地尾随我们。
空气是湿的,我感觉到了冷。
妹妹说,哥,我怕!
我说,不怕!然后我弯腰又假装拣土块。黑毛狗停住脚,吐着舌头,掉转头跑开了。我和妹妹走在月色下,她把手电筒递给我,说,花,我来拿!
我把剪刀收好装进裤兜,递给妹妹月季花,交代她当心刺。一手拿手电筒,我一手牵妹妹的手,从月光照亮的路上回家。
快走到家门口时,我说,妹妹,还冷么?
妹妹的身体抖了两下,停了一会,她说,哥,现在不冷了我!
回到家,我们轻手轻脚潜回房间。翻抽屉寻找信纸,我打算代替父亲写一张卡片送给母亲。回忆那次送花,父亲也写了张小卡片。
摊开纸和笔,我说,咱写什么?
妹妹说,哥,你说,反正要写好听的话!
我说,肯定要写好听的话!
我在纸上写下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觉得字写得不够好看,我又一笔一划重写了一遍。落款写的是父亲的名字“马清明”。
妹妹说,我要去放!话音未落,她拿起包扎好的花,冲我笑。
我说,那好,你去!
妹妹将五朵月季花和信纸剪成的卡片摆放在母亲卧房门前。我和妹妹安静地躺床上,等待天亮。实在累了,我们相继入睡。醒来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我和妹妹从母亲卧房前经过,望见那束花插在琉璃花瓶里,摆在五屉柜上。
母亲没对我们兄妹俩提及月季花的事。见我们起床,母亲说,你们回去,再歇一会!
我说,我不歇!
妹妹说,妈妈,生日快乐!
母亲眼角的泪水倏地淌了出来。我能感觉到,那一天和后来好些日子,母亲内心的欢喜。而半夜去“采花”的事,对我和妹妹来讲,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几年后,早春的下午,趁母亲在厨房择菜、做饭,我和妹妹遛进父亲的书房。
妹妹趴在窗边,踮起脚尖,伸手够风中飘摇的柳絮。我站在书柜前,目视那一排排齐整的平装书,带着青春期某种隐秘的好奇,我抽出了那本《人体解剖学》。翻开,当中夹了张书信纸,是父亲潦草的笔迹,黑墨水写着:
《希波克拉底誓言》
请允许我行医,我要终生奉行人道主义。
向恩师表达尊敬与感谢之意。
在行医过程中严守良心与尊严。
以患者的健康与生命为第一位。
……
似乎我明白了父亲过去跟母亲前言不搭后语的谈话。背后响起妹妹的嘀咕声,哥,你看,爸爸在眨眼睛。跟随妹妹的视线,我将目光聚焦到了父亲的遗像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