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在和小和尚讲故事。
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小和尚说: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去。
庙檐下的旧铁马突然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台宁寺的这个平常黄昏,朗月和尚正弯着身子在白果树下拣扇形的落叶。说是寺庙,实际上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残垣断壁,古朽不堪。铁马敲透宁静的时候,檐头上几茎干瘪的草随着哆嗦了几下。仿佛被惊吓到了。
朗月和尚迟缓地伸直身子,抬起头来。一轮滚圆的落日红红地坠在峰尖上。一道带有野蒿、矢菊、泥土气息的风迎面扑来,他咳嗽一声,然后就觉得耳际的铁马声一点点远了、淡了。他的眼睛越过凸凹不平的围墙顶端,恰好目睹树林间冒出几缕淡淡雾岚缓缓汇向峰尖。落日迅速朝山峰背面滑下,满目烟林寒树,峰尖更见深沉。当他仰头极目,苍穹幽深倒悬如盖,无涯无际的墨蓝深处若断若连的星图似乎呼之欲出。他没有忘记在心头暗诵一声梵唱,接着隐约感到一片喜悦,在这个宁静深不可见的时刻。
有鸟归巢,铁马再次叮当乱响。
朗月和尚转身关了院门,再折身往禅房里走,就几步远的路程,他走得慢,还时不时停下来观察渐浓的暮色一分分吞去地上的苔痕,或侧耳倾听巢鸟扑翅的响动,而他迈步时却落地无声,丝毫没有扰乱清风的微妙变化。
自从三十岁辞了苦竹寺方丈,隐居到这个偏僻的荒庙以来,花了十年功夫的打磨,朗月心头那团持续不化的烦躁之气才渐渐平息下来。俗世和他就只隔着一条斜斜歪歪的小路和一扇木板院门。院门晚闭朝开,但从来就没有一个香客进来过。他浑不在意,对置身这种日益澄澈的寂静之中,反而暗自欣然。风过,雨落,云散,山显,他有时也不禁怀疑走到这一步的必要性是不是已经荡然无存。
禅房门触手呀的一声开了,进了门,亮灯,喝下半碗凉茶,朗月和尚接着从窗下乌黑的水缸里舀出半盆水来,然后解衣净身,洗手濯足。水凉幽幽的,是去山根取来的泉水。等用布拭干水迹,换上干净的衣服,于是倍觉通体清凉,他吁出一口浊气,盘腿坐上禅床。他听见屋外有轻微的响动,不是风,也不是兽,他若有所思,但没有站起身来出去看。只是盯着袅袅升腾的香烟转动目光,发现窗棂上已经印上了树枝投过来的阴影。
月光引过来的树稍剪影窈窕婀娜。在台宁寺的这个平常的夜晚,铁马吟吟,牵引着树影一闪闪地婆娑舞动。
他垂首趺坐,暗暗默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5119个经文文字引领着一道清凉之气进入五脏六腑。运息过一周天后,朗月才放松了身体姿势,平平躺下。黑暗让他感到平静踏实,虽然一切往事在此时都清晰地呈现眼前,包括苦竹寺讲经台上飘落的桃花瓣。那一天,朗月将挂在桃花树山的小女人救下来,看着她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洇出淡淡的红色,然后掩面踉跄离开后,才一整僧袍,斜穿桃花林径,向后山阴绕去。比起前山阳坡上的苦竹寺,座于后山阴的致虚观显得狭小而平静,观里的黄道长虽长于易数推演和卜卦测算,却深藏不露,在这一地藉藉无名。朗月和黄道长当年一度在山道上偶然邂逅,先寒暄,后闲谈,一席话毕,惺惺相惜之余竟成方外知交,常有往来。这般熟门熟路的,朗月径直踏进黄道长平素静坐调息的松风阁,只见阁中并无人影,惟几上青瓷瓶中一枝桃花开得灿烂鲜活,瓶下压着一笺,笺上两行流水般的墨迹,写的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朗月伸手按住一角,细细读罢,联想到这一路上的遭遇和心理,不禁暗暗称奇。
一瓣桃花飘飘旋旋地落下,恰恰擦着朗月按在几上的掌背滑过。就在这一瞬间,花瓣的柔弱和细腻给朗月的肌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感受,他忍不住嘘了一口气,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揭去覆盖在他眼耳口鼻上的一层薄膜,感官突然就此变得明净清澈许多。他甚至看清了花瓣上丝丝缕缕的细纹,听到了道观外有一只蜜蜂嗡嗡地悬在半空。他折回身离去,在山阴道上,他双手合十面对蓝天,想要感谢佛主对他的点化。当他口诵佛号,打算下跪时,心头浮现的一张比桃花还要柔软的脸庞及时取代了惯常的大庄严相,令他倍感尴尬,并且膝头僵硬。
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檐下的旧铁马突然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小和尚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听见禅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苦竹寺一直香火旺盛,高僧辈出。年纪轻轻就做了方丈的朗月更是传奇,他顿悟出家的经历在口口相传中几乎被神话到了直追惠能六祖的境地。朗月自幼生活在乡间,十二岁的时候还在山前放羊。在那一个雾气轻漫的清晨,他赶着羊群出了自家柴门,正从村西头沿着直贯村子的土路向东走,刚听见一声大猪尖厉地嚎叫,就看见前方的横道里一前一后地飞窜出一头猪和一个人。猪身长而肥壮,蹄疾如颠,紧追而至的是村里的陶屠夫。他紫红着脸,一手前伸,五指张开,猛地一跃,尘土飞扬间当街按住大猪,随即掩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迅速突将出来,将一抹闪动的寒光送进猪的身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哼恶音,猪声呜咽,血水迸射,尘埃未落,但那一层淡淡的雾霭恰在此时洞然散尽,此刻太阳刚刚跃出东山,大地一片光明,刚才畏缩成一团的羊群不约而同昂首引颈,齐声“咩咩”起来。少年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扔下手中的羊鞭,独自穿村远去,一气不歇地就上了山,推开了苦竹寺的大门。老方丈正在晨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本经念罢,见门槛外的放羊娃微微一笑,老方丈就知道他已经悟了,是真正的顿悟。老方丈收下他却不敢收他做徒弟,而是直接称呼他为师弟。又过了几年,就把方丈的位子传给了朗月。
虽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桃花林救人之后,朗月很久都还在回想着那一幕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柔软感受。
这一天,朗月照例登台讲经,说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十四品:离相寂灭分》。正滔滔不绝,口吐莲花之际,清风拂面,顺势将讲经台侧那一片云霞粉蒸的桃花林中的一瓣桃花吹送过来,正正落在摊开的经文上。他伸手抹去,一行经文赫然跃入眼底:“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倏地心头猛然一震,耳边呜呜作响,放眼台下,空空荡荡的竟不见半个人影,满庭院铺陈的青石板都被白晃晃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一片纵横有序的蘑菇,或圆滚平滑,或瘦愣有角,而蘑菇顶上间露出油亮亮的圆斑……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体内一股股左奔右突的真气拢住,轻一步重一步地被弟子扶回禅房。朗月半夜才清醒过来,独自在一盏青灯下脱去青绦玉色袈裟,换着普通僧服,趁夜离开苦竹寺而去。
老和尚说:世相百音,皆由心生,最怕的就是突然转念一想……
小和尚说: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我还听到他们在说话。
她来了,然后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过。
朗月从禅房里出来,接着敞开院门。站在迎风的石阶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门前那片今年才开辟的菜地上,新叶初展,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通达外面的道路空空荡荡的,常年少人行走的山石路上布满了一丛丛的野草,随风起伏。朗月一般每隔一月才会出门化缘一次,或者更久,山寺清净而简朴,所需不多。他这时看到一个人手捧香烛,沿着土石路大步走上山来。朗月心里一动,转身折进寺院,不慌不忙地。
“佛祖保佑。”那人先进了正殿,焚香烛,拜菩萨,然后才喜孜孜地转出来,在背后对面朝白果树和尚张口说道,一枚金黄的木叶从朗月手中滑下,落在脚前的草地上。和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毫无征兆就出现的一样,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现在他已经失去了那种超常的感应力,就连身后的人和他相隔多远距离也不能凭声音的高低来断定。他缓缓转身,一边顺其自然地听凭体内那一团灼热的东西涌上喉头,又砰然一声跌回到胸腔。
“师傅,你还记得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满院的风都受到了惊吓,疾疾流动起来。
“不记得了?”
“阿弥陀佛。”
“到底记不记得?”
“善哉善哉。”朗月脑海里的这个人一直涨红着脸庞,在山道间疾步如飞,身板宽阔,背上坟起的肌肉蛮横有力,并闪着栗色的光泽。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师傅,师傅,我那女人吃了你的药,拜了菩萨。真的就生出了一个胖小子,真是佛法无边。”
和尚朗月弯腰拾起脚下滑落的木叶,顺手在半空里挥了挥,塞进怀里。他想起那个挺着肚子、一脸晕红的女人,那人跨出门后,他身体不禁哆嗦一下,但还是没有开口。一切忘想为因,起颠倒缘。也是在这棵白果树下他想起许久没有晾晒草药了。想起这事,他折回暗淡的禅房,沿墙悬空的横木板上除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空空如也,朗月只是呆呆站在房中,转眼看着印上窗棂的树阴影晃荡起伏。随后,转身飘然出门,穿过阳光飘浮的小院。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最初站在新开的菜畦前,黄昏宁静,泥土散发出刚浇过水后湿润鲜新的气息。和尚第一次看见含泪带笑的那个女人。她泪中包含的深度悲伤是无法掩饰的,而突发的笑明显源于对和尚也会种菜的惊奇。女人说吃菜就去我家地里拔呗,和尚只管念经才好呢。女人后来干脆坐在大门的石阶上看和尚弯腰扬臂,一瓢一瓢地自顾浇水。她随手擦拭泪痕后的脸明明亮亮得天真。朗月渐渐微笑起来,他不慌不忙地浇罢水,点过菜籽,这般来回几趟,脚步轻快又从容不迫。自从离开苦竹寺,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在一个女人面前身体没有变热或变凉的反应,何况这个女人清光可鉴的目光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以至于朗月心内欢喜不尽,竟让着女人走进了小园,去看沿墙草地上那一片晾晒的草药。四野风来,药草的清香淡淡流溢。他忍不住说起什么叫柑橘梗和白果,白果叶、益母草又有什么作用,女人耐心地听着,嗅着。天空的云朵慢慢游曳过去,贴在树干的阴影深浅不一,院门半开半掩,一片叶子缓慢地落下来。
事后的回忆总是让人忍不住感叹:天地间逝者如斯的时光竟然是一张把人收拢的网。
女人家住背后深山的另一侧,因为欠债嫁到这边山脚下的。她来到这里已经五、六年,一直没有生养。她什么也不明白,她嫁入的人家是一个庞大的盆地家族,几代同堂,户户后继有人,除了她这一门。那天,朗月听到树林尽头的山道边传来似鸣似号的锐声,那声音撕裂了徐缓似水的风,无数的枝干树叶飒飒晃动,他看到自己的脚步腾然凌空滑行,身体猛然像乘风一般扑了出去,看到扑在女人身上用力挥拳甩打的男人被扯开,叶子一般翻滚下去,并更高声地哀嚎起来。他前半生只两次这样把女人揽在怀里,清晰地目睹一张桃花般的脸在他眼皮下,由青转白,再由白洇出淡淡的红色。他看到四周出现一群手执棍棒、农具的黑压压人群,才下意识地松开了环抱的手臂。女人站起来,轻轻抹去泪痕,微红的脸庞显出亮亮的色泽。她回身从容理好发鬓,伸直身体拉抻衣摆,最后款款迈步过去扶住兀自哼哼的男人。风无声无息地穿过来,哄然散开的人群发出黄叶卷地般的那种声响。在阳光下再次转身的女人染着明朗的光芒深深刻进了他的心底。女人对他微笑。那个男人还在挣扎身体,不耐烦地扭动着要回过头来,女人把拖着往前走。这时,朗月仿佛怀揣一块被金色太阳炙烤着的石头,他站在树林边,感觉体内有一种东西就要溶化了,仿佛再也不能像风轻云淡那样平静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他提着各种各样的草药走进盆地,穿过曲曲折折的道路,亲自上门望闻问切,试图以苦竹寺秘传禅医妙手回春。一次、两次、三次,他去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心头的火焰也越积越炽,越来越旺。终于他再开不出新药方,浑身如焚却无力迈出寺门,反而是暮色里主动登门的女人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就使他的心头恢复了清凉。
随即通体潮动的大清凉让他欣喜莫名,忍不住闭上一双俗世的眼睛,眼底混浊顿失,全身的骨头仿佛无法控制,接着体内发热,一股明亮的光流转冲突,皮肤微汗,牙齿发颤。女人把他扶到硬板木床上,褪去僧服,他不仅没有推开,反而突然激动起来,手一抖,一床薄被卷盖住了两个人的身体。黎明前夕,他才半睡半醒地恢复了些知觉,一夜的恍惚中,他耳边时而法号齐鸣,时而一片佛谒梵唱。他对着窗外呆想着,漆黑的天空渐有一丝亮色透出,至深灰,至浅色,至红紫,最后而湛蓝通透。
女人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儿子是他的儿子。”她清晰镇定的声音里有一道亮光。朗月禁不住一眨眼,亮光消失,随即白花花横沉的肉身尽现眼底。
“得罢休便罢休,其果何苦自追寻?”他随后登山临水,绕溪穿林,身后恍惚一直有一张婴儿的面孔隐约发出啼音。回头侧耳,却是山风阴凉,扑面冰凉。
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
小和尚说: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鸟迹。
老和尚说:莫夸耀,也须是转过那边才得。
他说:“树叶落尽了。”
满树光洁通直的枝丫让他警醒过来又是一段时光消失在日复一日的拾拣落叶中。直到此时他才停止漫无目的的动作,仔细回想整个过程以来点点滴滴。他关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用冰凉的山泉水一遍遍净身洗涤。女人直到鼓着肚子才又一次走进这个房间,是初秋时节的一个黄昏,沿墙一溜的横木板上分门别类的草药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女人的笑声似乎穿透了朗月的身体,空空的骨头中隐隐响起劈啪的回声。
女人说:“都结果了。”朗月净身后盘膝坐下。女人突然抬起头来说:“孩子落地百日,我在后山等你。”一只温暖的手伸出来搭在他摊在膝上的掌心里。他握紧,半晌才默默点头,然后再用力握紧,像坠崖前突然张手抓住了悬空而下的藤条一样,女人低声的尖叫像一根针刺过来,不避不让。天说黑就黑,两人不觉间靠在一起。呼吸急促的女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亮了。”朗月在墙上的横木板上点燃一小截蜡烛,又把另一截蜡烛放在对面的窗台上。
“你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我回去的。”“他会来报喜,你要计算好日子。”“嗯。”“往后就是你的人……。”女人看了一眼和尚的侧脸,浑身抖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可张开嘴什么也没有说。朗月嘿的一声,一团红晕浮上女人的脸颊。
“来自有因,去处有地。”他说。
女人站直身子:“记住,他原本就不行,你之前也已经尽力了,最终还是我自愿的,就是为了还债!”她攥住朗月的手,贴近他。屋子里半明半暗,朗月内心怦然,油然生发出一种贯通过去、现实与未来的奇异感。
后来,她一直在说着孩子的小衣服、成长和将来。黎明到来,她从依墙的木凳站起身,向盘膝坐在床上的朗月走过去,最后伏下身。朗月穿上一套干净的僧衣,走出房间的时,感觉后脑两侧一阵阵剧烈抽动,太阳穴的血管也突突急跳。他脸色苍白,仰面看向远处,一整天转瞬即过,像每一根漂浮在人间的稻草。他从正殿的供桌上抓了一把白果和一截蜡烛放进怀里,转身出来时又小心关严院门。他顺着山道走,从山垭口流淌下来的风,经过溪流和树林变得又湿又凉。山色还能看得出绿色的鲜活,低洼处的雾气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飘飘的。还有几个黑影,站着不动的是牛,逐步移动的是人,还高声说着话。
一个声音说:“这里没有。”又一个声音:“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吃奶孩子却睡得那么熟。”“她家族人那么多,怎么就不四处寻寻,没个动静样的。”“听说都围着孩子转,顾不过来了。”两人迎面擦肩走过去,根本没有注意预先避在一边的朗月。他听到脚步轻快远去,灌木间的虫鸣若有若无,有些冥冥昧昧的意味。
老和尚说:以后,山色四围中,一庙残照里……
小和尚说:老和尚却没有了。
“师傅去哪里?”
“阿弥陀佛。”朗月转过路口,准备转向另一条进山的路,就听到一声闷沉的问话,滚滚顺着风飘过来,又散入一片灌木丛中。他一边弯腰合十,一边侧挪到道边站下,再次合十不语。直到那个身板宽阔的男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和尚要去哪里?”这男人看到和尚这里出现,似乎惊疑不定。
“和尚有债要还。”“你别蒙我。师傅妙手回春,远近都传开了。特别是我家生下个大胖小子的事情,大家听说后,纷纷赞口不绝。对了,明日就是小儿百日,师傅虽然是出家人,去看看也不妨碍的。”“和尚可以去么?”“想去就去吧,不要胡思乱想的就好。”朗月听出了一种异样的弦音,他刷地抬起眼睛,脸上却立刻一层冷汗。他们都是有债要还的。他接着看到一滴精亮的泪珠从那男人的眼角飞快滑下。
他说:“和尚确实有债要还,还得赶路。”朗月的身子仿佛随着脱口而出的话散了架,一双就此从地面飘浮起来,但他咬紧牙还是没有动。面对这个人,他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一件没有完成的事情。他把手伸入怀里,从里面摸出几枚白果。
“这个可以炒食、烤食、煮食,或者制成蜜饯做零食吃。”那男人摊开手掌接过去,握紧,又放开,挤压着白果在宽大的巴掌里滚来滚去。然后,他手猛地往外一挥,几枚白果划出几道散射状的弧线闪电般消失在低伏的草木深处。落日接近山头,惯于栖居山林的鸟疾飞投林,噪声一片。
“这味药入肺经,益脾气,定喘咳,有治遗精之功能。”“和尚应该知道根本就治不了我的症候。”“不是还可以治小儿腹泻吗?”他问。
“做了和尚最好不要管凡人家务事了。”那人似乎认为怕他耳聋,俯身在他耳边说:“记住,只要儿子是我的,我都忍了!”这一声使朗月全身的骨头更加无法控制,脊背汗流如水,瞬间几乎脱离人形,眼前有一团红得透明的光恍恍惚惚晃动。
随后的路程朗月努力敛气屏息,寻觅着既定的路线找到这面向阳的坡地,他一边四顾打量,一边极力回忆他怎么就抬步离开了那个人的。朗月终于选定一块略似平台的土地,蹲下开始用手扒土时,女人的身体拖着最后一道余辉出现了,明亮而略带红晕的脸和最初见面时一模一样。朗月第二次抬头时,伸出滴着血的手掌接过女人折断回来的树枝,接着继续掘土挖坑。坚硬的树枝换了三根,他都是用身子把女人挤开,坚决不让她也动手。土坑挖好了,铺上女人拔来的茅草和树叶,他先小心翼翼躺下去试了试,接着站起来,走出去,把女人轻轻抱起,又轻轻放进土坑。然后,他把稍微粗长的和更细一点的枝干分开,在坑面上纵横密实的搭起来,在一侧给留出一个进身的缝隙和足够从里面撑上去的树枝。他在树枝上加上一层厚的茅草,再堆上密实的泥土。这时他听到里面黑暗处的轻声笑了起来,他的心头一亮,如沐春风,全身的疲劳和泥土被一扫而空。起风了,他望了四周的山和树。暮色深沉下来。
他说:“我现在进来了。”把缝隙封住,一眨眼天地便寂静无边。
他摸出一截蜡烛,在头顶上方的土壁凹陷处按稳,点燃,他把手里的另一样东西塞进女人的掌心,低低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女人用力地点点头,说的还是那一句话:“都结果了。”朗月尽量轻一些的翻侧着身子。土坑很深,却不够宽,只合两人并肩平躺。女人向他露齿微笑。他贴近去。暗黄的火焰突地跳了一下。
“我们一次就把债还完了。”他俯下身低声问道。
“嗯。”
“我们还有自己的儿子。”他的眼睛一下子穿过许多年的光阴,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放羊娃,就站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外,对着迎面慈悲的如来和飘缈的香烛烟气微笑,恰巧回头的老方丈同时微微一笑。
“是我的儿子。”最后,他在女人苍白微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突然泪流满面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