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走(三等奖)

文/方达明

老张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坐在厅里的小塑料凳上看钟表,老张本想坐在沙发上,沙发软绵绵的,看了全身都馋,可屁股还没贴上沙发的皮,孙子可着嗓子叫起来:“哎呀,别坐!别坐沙发,妈妈说了,今天来客人!”

孙子正在地上玩玩具火车,呜……嚓嚓嚓,呜……不吃不吃。老张左脚蹭蹭右脚,老张的手在膝盖上捏来捏去,头上戴着他刚到城里时顶着的那只前进帽。

老张的两腿有点麻,老张的脸冲着墙壁,眼角瞟着阿宝的房间:“我真走了啊。”

阿宝没反应,阿宝是老张的儿子,他正猫着腰收拾文件,似乎今天公司里有特别要紧的事,他肯定不知道外面的略带寒意的空气正酝酿着一场秋天的雨,更不会注意到厅里还有一个爹,而且这个爹正在跟自己说着话。

今天什么日子,街上这么多人娶老婆?婚车一辆一辆滑过去,生怕落在时间后面似的。车轮一压,街面上的落叶咿咿呀呀叫起来,在车轮后面舞作一团,兴奋得像古代的书生要入洞房。

9月18日,九一八。街道的拐角处,有电子显示屏,上面有时间,还有活动的标语:“保护环境,人人有责!”显示屏下面是一个垃圾桶,垃圾爬了一地脏得无法下眼,桶里倒是挺干净,只有几张花花绿绿的宣传画。

刚要拐过街角,天上呜呜呜惨叫起来,老张知道,这叫防空警报,老张年轻时候经常和大队的领导一起到这座海边的城里收粪水,听过几次,那时天上会有台湾飞过来的飞机,擦着楼顶飞过去,飞机外面的青天白日清清楚楚。老张小跑两步,到一棵大榕树下蹲下身来,用手抱住后脑勺。可是抱了好一会的脑袋,也没听到什么特殊的动静,除了呜呜惨叫的警报声。老张睁开眼皮,咦,街上并没有什么异常,人群如蚂蚁,脚步一点也不慌乱,挤挤搡搡地往前涌去,好像警报声根本就不存在。不远处的垃圾桶旁有两个拾荒的,衣衫褴褛、表情轻松,正一边说笑一边瞄着自己。老张的脸一下烫起来,赶忙提了行李袋望前紧走。

拐过街角,天一下子大起来,江滨路紧贴着江水,长到天边去。天空黑漆漆的,乌云一口一口地吞吃着江里的海水。警报声不见了,雷声一阵紧过一阵,远处,灰色的轮渡正在靠岸,既惊又慌;几步开外,有几双颜色各异的男女在沿江的石栏杆上,紧紧地搂作一团一团,好像对方的嘴里有好吃的东西,啃得啧啧响。公交车站在轮渡码头外,远远望去,都是人头。

老张的前脚刚踩上公交车的踏板,后脖领一紧,两脚一拌蒜,摔回人堆里,一个女声杀入耳朵来:“哎呀,你敢吃老娘豆腐!幸亏老娘长得高,让你摸到了腰,要是老娘长得矮一点,指不定就让你摸到上面的哪里了!哎哟哟,都是个老头了还改不了吃屎,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老张在推推搡搡下好容易直起身来,这才看清面前横着一堆肉,这堆肉套在睡衣里,有两大丘突起在眼前起起伏伏,老张仰起眼,发现肉上面是一饼大脸,三层下巴,左边脸长着一个大痦子,这张脸和阿宝的媳妇有点类似,但是年轻不少,肯定三十岁不到。

老张说,我、我、我……

肉说,我什么我?你吃了老娘的豆腐还想走?怎么办?好办,你吃我两巴掌再走。老娘细皮嫩肉,打到你的老骨头手会疼的,不要紧,老娘有钱!

肉打胸口抽出两张纸来:一个耳光十元!两个耳光二十!谁帮我打?!

人堆笑翻了:太便宜了!一个耳光才十元,不值!

肉又摸出两张五十元的钞纸,晃出一片淡绿来:一巴掌五十元!谁上啊?

人堆突然就安静下来,互相望着对方的脸,好像搞不清今天是星期几。老张打人缝里瞄出去,见不远处有两个警察正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瞄着这里嘻嘻地笑,警棍就勾在各自的小指上,一悠一荡。老张想喊,可是他的嗓子胶住了,声音死活冲不出嗓门眼。

肉急了,弯下腰来,手探进胸口里左掏右掏。这回老张看见了,那里有两大坨的肉,乍眼,惊人,老张的心里叫一声,哎呀我的娘啊,竟然有那么大的奶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得脸火烧火燎的。

肉掏出了一叠肉色的东西:“打一耳光一百元!打两耳光两百元!三耳光三百元!多多益善多打多赚啦哈……”

人堆里的男人们突然如群牛发飙齐声怒吼:“你这神经病!再不走我抽死你!”

肉脸色大变,左右看了两眼,回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这世界都是神经病!给钱都不要,又不是什么重体力劳动。这社会疯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老张缓过神来,公交车早走了,人群不见了,警察也不见了,围在身边的是,劈劈啪啪的雨,雨滴生猛,在地上炸出花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死老鼠的味。行李袋还在,行李袋是黑色的,已经暗了半边。老张左右一摸,心就慌了:后裤袋的那几十元钱不在了,只剩下一个一元的钢蹦,硬梆梆热乎乎的。更要命的是,就算有钱,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出门的时候心里堵得慌,竟然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想都不想就直奔着公交车站过来了。心里就想着回家回家,竟然没想到自己早就没有家了,就是搭上了车,也不知该到哪儿去。

肯德基门口,老张把行李袋紧紧抱在胸前,望雨,身旁不远站着一位姑娘,二十出头,瘦,面色焦黄,眼如熊猫。姑娘衣物不多,头发扎在头顶,红彤彤的,有点像起了风的野母马。姑娘紧了老张一眼,老张不由自主地就往边上挪了半步。

这时,一个瘦小伙撑着一把黑雨伞跑了过来,全身油墨淋遍了似的,他手一抹嘴,脸上马上长出了一道小胡子。小伙子往一个装满饮料的柜子塞进了一堆硬币,柜子噔噔噔吐出了几瓶矿泉水,小伙子三下两下拧开,咕咕咕咕,从头顶浇下来,奇怪,他身上的油墨立刻就淡了,连小胡子也不见了。小伙子拣起雨伞破口大骂:“什么狗屁雨伞!质量太差了!色都掉在了我身上!”他正摆好架势要把雨伞扔到街上去,姑娘突然沙着嗓子惊叫:“天哪,这雨是黑色的!该死的热电厂!”

老张伸出一只手掌去,这才发现雨滴像墨又像油,他甩甩手,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眼睛立刻火烫到似的闭起来,眼皮针扎到一般。果然!是黑雨。街边的汽车都成了斑点狗了,再一看自己的身上,阿宝穿黄了才丢给自己的白广告衫早已是斑斑点点,比街边的车好不了多少。死老鼠的味越来越浓了。

望着啪啪响的雨花,老张心缩成了核桃――热电厂?自己原来的家就在热电厂的主机房底下啊。

三年前,热电站的推土机开到了村口,突突突,冒着浓烟。老张和村民们捋了袖子举起锄头盯着推土机的排气管,脸上都是汗珠子,从日出盯到日落,急得推土机都熄了火。那天天刚黑透,阿宝一家子打被挖成一个个深坑的村道摸回了家,高一脚低一脚,踩出了一片狗叫。阿宝很少回家,因为工作忙啊。阿宝说,爸啊,你怎么死脑筋,你把地卖了跟我们到城里住去,你都当了半辈子农民,没当够啊!城里多好啊,干净,亮堂,要什么有什么。开发区的领导说了,要是我们家带头把协议签了他给我们高价,比别人高得多,别人一棵龙眼二十元,我们一百,更不用说房子!

老张的心偷偷扭了两下。可老张说,这怎么可以,大家都说好了的。

老张家在村子的正中心,要是老张把房子卖了,推土机一开进来,整个村子就趴了,也没必要再到村口捋袖子举锄头了。

阿宝说,你跟钱有仇啊,现在什么社会,谁还去管别人哪,除非脑子长虫!

老张瞪了阿宝一眼。

阿宝媳妇甜了嗓子:爸啊爸啊,跟我们去享福吧,也让我们尽尽孝心,村里有什么好的,到处是泥巴到处是牛屎,再说爸您也是有文化的人,住在乡下,太委屈了。

老张绷着的脸一下子松下来。老张在村小学断断续续代了近三十年的课,要不是那年风格高,把转正名额让给了牛建国,那现在老张也该是个国家的人了,和阿宝一样,可以穿白衬衫。

阿宝媳妇摸了一下孙子的屁股,孙子哎哟一声,飞进老张怀里:爷爷!爷爷跟我们走吧,我要爷爷带我去上幼儿园,人家别的小朋友都有爷爷接送,就我没有,我天天想爷爷哪。

老张的心一下子化了,化成了温水。

老张第三天就进城了,想到自己以后也要像个工人阶级一样地生活了,不由得胸大起来,特地到镇上淘到一顶前进帽,戴端正了,昂首阔步走了出去,他一步一个脚印,好似铁人王进喜就附着在他身上。

阿宝用老张卖房卖地卖果园的钱还清了住房贷款,一家人学习结了婚的灰姑娘,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过起了幸福的生活。老张每日除了接送孩子帮着拖拖地板倒倒垃圾外,就是背了双手到中山公园和老头老太们聊天,中山公园的老头老太大多是退休工人,一点也不见外,对老张就跟老兄弟似的。见老张用夹子拔胡子,阿宝媳妇甚至给他买来了电动剃须刀,她说,城里人的胡子都是用刮的,爸啊您要养成好习惯。

幸福的生活如果过于长久那就不叫过日子了,那叫演戏。

随着春天的过去,阿宝媳妇的表情逐渐有所变化,一张苹果脸慢慢变作大麻饼,表情一天比一天简单,后来,只要老张在场,她是决不笑的,老张一坐到饭桌边,她就把眉毛拧成两条细麻花。老张吃不下去,只好端了饭胡乱夹两叶青菜到自己的房间里咽。到第二个春天,她连爸也懒得叫了,叫老张“喂”,她说老张太土气了,可是她们从不给老张买新衣服你叫他能不土?每次都得等阿宝把衣服穿得走了颜色出了馊味才轮到老张穿。老张当然不服气,可老张风格高,生生吞下去。第三个春天一过,她叫孙子过来跟老张睡。老张高兴啊,连着做了几个好梦。只是没过几天,孙子上小学了,读的还是“精英学校”,不用接送的,老张就睡到了厅里的地板上,因为阿宝媳妇说,老人呼出来的气体细菌比较多,会影响孩子的身体健康。

老张躺在地上的第一个夜晚,听到阿宝房间里动静不小,好像阿宝在不停地说些什么,后来,阿宝媳妇大声吼了一句:“他白吃白喝!”阿宝也就不则声了。

隔天早晨,老张在卫生间里刮胡子,阿宝进来了,老张本想跟阿宝说两句,比如别跟女人计较之类。不想阿宝看都不看他一眼,眼睛斜在墙上:“对不起爸,你怎么总是慢手慢脚,我总不能等上一百年才用卫生间啊!您呆会儿再刮行不行?!”

昨天深夜,老张正侧着身在梦里向死去快二十年的阿宝妈吐苦水,突然屁股一阵剧痛,老张“呀!”的一声翻起身来,拉开灯揉了好一会才把眼皮撑开,一看,卫生间里有人,是阿宝媳妇在尿尿,尿声放肆夸张,好似老家的莲花水库在开闸泄洪。尿完了,阿宝媳妇穿着尖头高跟鞋一扭一扭地扭过老张的面前,好像老张根本就不存在。高跟鞋的叫声咔咔咔在老张的耳朵里响了一刻多钟,老张的牙咔咔咔响了一个晚上,老张的身子一直抖到了天亮。阿宝媳妇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老张终于冲着阿宝的脸大吼起来:“还说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会把高跟鞋穿到房间里?!”阿宝不说话,转身到房间里整理文件,一直到老张提着黑旅行袋推开大门时他还在整理文件。

雨说停就停,天上的云一眨眼就白了。望望日头的方向,肚子咕咕作响,早就过了午饭的时间了。吃什么?上哪儿去吃?回身进肯德基?怎么可以,肯德基的态度非常好,可没说是免费的,而且,里面没有一样东西只要一块钱。阿宝,阿宝你在哪里!

老张随着人群流进了沃尔玛超市。超市好,有各种试吃的东西,老张以前听阿宝媳妇讲过,媳妇说,一圈走下来,嘴巴都吃酸了。超市的保安不让老张把行李袋带进去,老张说,丢了咋办?保安嗤了一声:没事,没人要的。

超市里东西多啊,眼睛都看花了,什么都有!有奶嘴,有塑料小凳,还有上吊的绳子,没有一样不要钱。老张摸摸裤袋里那枚硬币,脚步没来由的有些虚,似乎老踩不到实在地方。的确是有许多试吃的地方,可老张咬了几次牙,还是不好意思挤进去,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个有文化的人,不该白占人家的便宜。

走得头晕,老张的肚子不听话了,指使着老张的手抓起一瓶矿泉水,超市里的矿泉水便宜,一瓶才要五毛钱,老张吞了吞口水,顺手摘下一包旺仔小馒头,老张的眼睛已经盯了它老久了,一包五毛钱。

老张走出超市时,行李袋果然还在,老张刚想说声谢谢,可人家早把脸翻到头上去仿佛在琢磨头上的广告灯什么时候要掉下来。老张把两个“谢”字都咽下食管去,因为匆忙,差点把舌头咬断了。

老张抬头望天,空中红霞如狗,忙手忙脚地打楼房的夹缝奔跑而过,老张想,要是天上能掉钞票就好了!正想为自己的不正当想法脸红一下,忽有狂风一阵迎面扑来,将老张扑倒在地。不远处有女声狂叫:“救命啊!别抢啊!公司的钱啊!我家孩子心脏病啊……”声音尖利空洞,比吃了刀子的猪更绝望,刀子一般劈到天上去,云都惊了。

我的天,天上真的掉钞票了,那么多的钞票,挨了炸弹的养鸡场似的,扑啦啦地飞得满天肉花花。街上扑啦啦的都是人,都是伸长了的手。老张紧跑两步伸出右手就抓,还真抓着了两张,两张一百元。老张看着钱上的人头,手抖个不停,心里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一声警笛扎入耳朵,老张猛一激灵,啊,人群早飞光了,老张拔腿想走,可一个声音死死拖住了他的脚板:“啊……啊……啊……”

一个中年妇女瘫在地上,衣服泼了油墨似的,手里胡乱抓着几张钞纸,哭得脸都歪了,嗓子,早就破了。一个警察追着人群去了:“快把钱还给失主!快把钱还给失主……”喊声若有若无,大概是让风吹散了。

老张塞了一张钞纸到裤袋里,走过去把剩下的那张放到这位中年妇女的怀里,中年妇女没有反应,两眼木木地盯着眼前的空气。老张走了两步,感觉身体有些异样,胸口闷得慌,右大腿让裤袋烫得难受,想了想,回身掏出那张钞纸来,塞入中年妇女的手里。中年妇女突然爬起身来,咚咚咚,在水泥地上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都磕黑了。老张的头脸火烧火燎,赶紧碎着步子跑开了。

胃肠一齐叫喊起来。老张一看右手,嗯?旺仔小馒头呢?!刚才就知道抓钱了!眼泪差点冲到腮帮上。左手?还好,水还在。

老张旋开矿泉水瓶,小口小口地呡,牙齿由于过于使劲,险些把瓶口啃下来。喝了小半瓶,老张赶紧把瓶盖拧上了。老张不知道,如果水瓶没水了该如何应付自己的胃肠。

砰!哇,焰火!街上的人一齐住了脚,把脸仰向天上去,天上开花了。那是市政府在江滨公园组织的焰火晚会,热烈庆祝热电厂的二期工程顺利开工,热电厂有钱,大手笔。今天什么日子?今天中秋啊。老张一抹脸,脸上都是水,洇进嘴里,苦,咸,比海水还难以下咽。

砰、砰、砰……老张放开嗓子嚎啊,桂英啊桂英啊……

桂英是阿宝的妈妈。

烟花散尽,月亮出来了,比月饼还圆。

凌晨时分,月光清冷,老张又来到了江滨路,而且到了轮渡码头也不住脚,径直走到了江滨路的大排档区。江滨路的大排档延绵五公里,气魄宏大,充分体现了市政府广阔的胸襟。老张本不想来,可两条腿不听话,跟着鼻子和胃肠就来了。老张手里的水瓶老早就空了,可老张舍不得扔,他怕一旦手里连个空瓶子都没有心更要空了,你说,一个空了心的人跟死尸有什么分别?

老张贴着饭桌走,一边走,一边深呼吸,他一口气吸进去,半天才缓缓吞出来,尽量将油烟留一点在嗓门里。老张的腿越来越沉,渐渐走不动了,只好一腿一腿往前拖。当他看到“土笋冻”三个左右扭摆的大红字时,终于拖不动了,腿里的筋一下被抽没了,整个人塌作一摊稀泥。

“土笋冻”啊“土笋冻”!那年要是不吃下牛建国的“土笋冻”自己今天就不用灰头土脸地坍在这里!老张一咬牙,满嘴都咸了。

那年阿宝刚上了大学,镇上下了一个代课教师的转正名额,学校里够条件的就老张和牛建国,老张的条件比牛建国更充分一些,理所当然的是一号候选人。那天晚上,牛建国特意借了一辆摩托车,载着老张到这城里吃“土笋冻”,建国说,阿兄,“土笋冻”是国宝啊,邓小平吃了都连着声说好!老张一听,心中激动万分,不由得夹了一块又一块,也没仔细看那“土笋冻”到底是啥东西。“土笋冻”滋味美啊,城里灯火太过璀璨啊,牛建国三劝两劝,老张就把自己喝高了。牛建国的两只牛眼牛着老张的眼,泪汪汪的:“阿兄啊,阿宝是个宝!大学生!你命好,吃他一个就够了!我,姓牛,命歹啊,三个儿子四个女儿,竟然没一个会读书,都是刨土疙瘩的命……”牛建国说起来没完,老张忙着要把酒灌进肚子里,急了:“你婆婆妈妈干什么?有话直说,兄弟帮得上的,没二话!干!”牛建国又说了:“阿兄你是明白人,知道我的意思,反正以后机会有的是,你就先让给做弟弟的我了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阿兄的……”老张一时胸部发胀:“你要就拿去啦,客气什么。来,干!”

后来,牛建国又载着老张去了一家发廊,麻烦小姐洗了老张的头,还帮老张放松了一下。牛建国说,没事,熟人,以后每个月我都带你来,阿兄你也太不容易了,这么多年了!

桂英去世十八年了。老张孤身一人带着阿宝,从没和哪个女人说不清楚过,很好地维持了人民教师的形象。

那天晚上老张感觉很好。天上的月亮也好看,圆盘盘的。

牛建国拿出一张写着字的纸:阿兄口说无凭,签个字吧,让兄弟今晚睡个安稳觉。

老张闭着眼睛就把名字签上了,睁开眼时,发现牛建国手里还拿着印泥,干脆,把食指肚也摁了上去。

以后就是没有以后,以后老张就被清退回家种果树去了,牛建国倒没碰到什么难事,他转了正,不久还当上了校长。

老张上个月在小区里碰见牛建国了。牛建国白衬衫黑领带棕皮鞋,头发油光发亮。牛建国说,他在这小区里买了一套新房子,才两百多平方,比老家的房子小多了,如果不是为了让孙子们到城里读书,他才不到这城里花钱玩。牛建国说,热电厂所有的食堂都是他大儿子的,二儿子开了开发区惟一的一家医院,三儿子一般般,经过开发区的三路公交车都是他一个人的。牛建国说,都是托张书记的福!张书记来视察开发区,找到了我们学校,张书记说,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我们老师的恩情!如果不好好报答,他回去会睡不着觉。牛建国说,学校里的老教师就剩我一个人了,而且我还是校长,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代表大家接受了张书记的关心,张书记那么大的官,拒绝他,太不礼貌了!

张书记是个孤儿,老张是他的班主任,老张喜欢张书记,一见面就把他当儿子看待,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张书记一直和老张及阿宝在一口锅里吃饭,直到被一个下放的老干部领走。按说牛建国和张书记是扯不上关系的,因为他根本没教过张书记,如果要较真,那倒是有一件,那就是三年级时牛建国建议不让张书记上学,因为他从来不交学费,学校还给他发本子铅笔之类的奖品,影响大家的福利。

临别时牛建国用下巴望着老张的衣服说:小张啊,你来城里也不少年了怎么还穿得这么老土!改天,我把穿剩的给你送两件过来。

老张说,我,我,我休闲。

老张话还没说完,牛建国已经走远了,脚步刚健有力,小伙子似的。

“阿伯,你是不是饿坏了?桌上剩菜可以吃的,我跟老板说一声,他肯的。”

噢,客人走光了,面前站着一个少年,少年说,来,这一桌还有好几块“土笋冻”,可惜,已经化了。不要紧,你等一下。

老张一看,哇,呕出一口酸水来――“土笋冻”!原来这就是“土笋冻”!几条白虫子躺在稀汤里,似乎还在左扭右摆的蠕动。

少年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大碗的稀饭,还在里面放了几块酱排骨和几条虾,虾还是剥好了壳的。

老张一边吃一边扑簌簌地往碗里掉水,老张望着少年,模模糊糊的就看见了上大学前的阿宝。

老张回到小区的时候,月亮已经掉到楼房后面去了,天色淡得发青,小区的保安拦住了他,瞪了半天眼睛才认出他来,保安咬了一会儿舌头,咬出了句:“回来啦?”老张点点头,抬眼望向阿宝的家,老张想,阿宝肯定急坏了,家里肯定亮着灯。可是,没有,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整座楼都睡着了。

老张把行李袋放在地上,在花坛边坐下来。老张想好好盘算一下,明天该到哪儿去,这个问题很要紧啊。

这时,小区大门口停下一部的士,车上晃下一条人形来,噢,是个姑娘,垮着腰,走起路来像踩在风浪中的舢板上,一路走一路用手掩住嘴打呵欠。她穿着黑色吊带短裙,不过,只有一条吊带还在肩上,勉强把裙子挂住了,另一条不知飞哪儿去了,大半个胸露在外面,白晃晃的。老张认得她,她就住在阿宝的楼上,她叫聂小倩――老张有次听她边走边嗲着声打手机:“……牛老板呀,我是小倩啦,对呀对呀,小聂聂小倩啊,嗯,您别急嘛,忍一忍嘛,人家马上就到了嘛……”小倩长得很好,脸和身子都很好,香喷喷的,有一回电梯里只有老张和她两个人,她没来由的冲老张笑了一下,老张的骨头当场就全松开了,很轻易地就想起了“孤男寡女”这个成语,还好电梯及时停了,让老张坚持住了立场。小倩大多数时间都仰着脸扭着腰走路,可有一次,她扭着扭着突然就蹲在墙角放开了嗓子嚎起来,哭得旁边走过的老张赶紧小跑两步躲进电梯里。老张喜欢看小倩的背影,阿宝也喜欢,阿宝看小倩时两眼直直的,喉结上上下下,好像在吞吃什么好东西。

老张赶紧站起身,做起了扩胸运动,天快亮了,晨练是可以的,虽然现在确实有点早――要是她知道自己无家可归,那多没面子啊。

小倩也许太累了,她看也没看老张一眼,径直打老张的身边晃了过去,只留下一股浓浓的酒糟味。望着小倩跌跌撞撞的背影,老张忽然一阵心疼:她是谁家的女儿啊?等一会,太阳就要在江口的水面喷薄而出了,虽然太阳的面目浑浊不堪,可还是极其壮观的,她在梦里,看得见吗?!

朝阳把东边天空染作桔红的时候,老张及时撤出了小区――总不能迎头撞上阿宝一家三口向日葵一般的笑脸吧。老张不知该到哪里去,只好顺着阳光指引的方向走。日头的脚步明显比老张的要快不少,不久连墙旮旯也照亮了,老张的脚早就酥了,腰也垮了下来,老张扶着路边的铁栏杆喘了一会气,一看,江滨市场?啊,又走到轮渡码头附近了。

江滨市场是这座城里最大的市场,两层,都望不到边,门口瘫着一个老妇人,头发白苍苍的。老张想都不想,拐了进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一个地方,把身体放下来,好好的歇上一口气。

江滨市场二楼的楼梯口,人来人往,老张不管那么多了,瞄到扶手边有个干的地方,赶忙把行李袋和身体挤了过去。老张刚把屁股贴到楼梯板上,眼皮就耷拉了下来,摔进梦里去了。梦里,他天上地下跑了个遍,还带着桂英一块抽了牛建国好几个大嘴巴,抽得呼呼直喘气。气喘匀了,桂英把头偏在老张肩上,一起望西边山顶那半片太阳,太阳暖烘烘的,山下的稻田也暖烘烘的,老张全身上下痒起来,老张说,天要黑了,我回哪里去啊?桂英盯着老张的眼,好像老张是头傻犊子:回阿宝家啊,那是你的钱买的啊,你不过是把房子搬到了城里罢了。

老张一激灵,回到了人堆里,老张把吊到胸口的口水吸溜回嘴里,一挺身,哇,眼前一黑,腰间刀子捅到似的――是钥匙!

老张的汗爆了出来,是家门的钥匙。

老张的前进帽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正好翻在脚板前,里面丟满了钱,软的硬的都有。

老张愣了一会。老张清点了帽子里的钱,大大小小,从百元大钞到一毛钢蹦,总共有一百八十六元六毛!

老张把钱放进市场门口那个白发老妇面前的破碗里。老妇着了急,双手撑着肩膀磕下头去。

老张抬头望天,日光亮堂,日头稳稳当当地挂在头顶上。

胸口猛地鼓胀起来。老张想――我要好好冲个热水澡!

茶几上放着一包豆浆、一根油条、一个白馒头,豆浆压着一张小纸条:“爸爸:你怎么忘了倒垃圾!”

纸条后面有些阴影,翻过来一看:“豆浆要记得热了才喝,您年纪大了,喝冷的不好。”

阿宝的字迹真难看,蚂蚁搬家似的,这个孩子。

2007-8-29雷暴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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