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有序的夜晚(三等奖)

文/彭 栋

秋后下了十多天的雨,较之往年,算是个不寻常的天气。这村子叫郑家坡底,十有九旱的地界,连续的阴雨,倒让人不知所措起来。

地里下不去脚,花生多半收不上来,白白地沤了,收上来的作物,尚不及晒,也生出些白的绿的霉来。支书董汝江有两亩玉茭,雨前偷了个懒,没掰尽,如今也只有懊悔的份儿。站在泥泞的地里往四周望去,远的近的,都是些忿忿然的村民。

村子远处,一团淡淡的轻雾,罩在青云寺顶端,仿佛缭绕的香火。这寺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据传真有几分灵验,郑家坡底的人但凡跟外界提起,都信誓旦旦地指认自家村子是受了这寺的保佑,两百年来不曾染过兵戈,就连奇奇怪怪的事也很少发生。近些年,村子里生财有道的人日渐增多,对于香火上的事倒格外在意起来,宝刹难得清静,迎来送往,终日一派兴隆之象。

早起,支书董汝江悄悄进寺拜罢佛,炉中敬了三枝香,心里依旧觉得老大一团阴霾。

几年前老婆尿毒症死了,临走撇下两个半截子娃,大的林海,小的林涛。汝江含辛茹苦,总算将孩子们熬扯到大,却又双双不争气,初中一毕业,弟兄两个便都闲在家了,邻近的石料厂干过,铸造厂也干过,呆不过一个月,相跟着就跑了回来,说受不下那骡马罪。汝江骂也骂了,打也打得不轻,这兄弟俩烂泥不上墙,成天揣着盒云烟东游西逛、我行我素。

昨夜因为争骑摩托,林海要去邻村找同学,林涛要去镇里网吧,弟兄俩互不相让,说着说着动起了手,二的把大的掼出了鼻血。汝江气不过,提了铁锹满院子追,林涛翻墙跑了,踩塌了猪圈,声言再不回来。汝江拄了锹把,望着地上泛黑的血迹,深感教子乏术。

这些年,似乎是共性,哪家的孩子都不好管束。村中大道上,流里流气的后生们满眼皆是,染着发,骑四个排气孔的摩托车,衣服上到处是拉锁。汝江看着不解,回想自己年轻时,虽也格格不入过几年,却还不至于如此张狂。村里上些岁数的人见了,则说一代不如一代,世道人心怕是要坏下去。

田边大道紧挨的是村主任郑保升的家,一溜七间房。往常,保升总是中午才回来,据说城里的棋牌室管吃管住,他媳妇又总在自家水泥厂料理,这院子就留保升爸一个人看着。今儿有些奇怪,保升那辆黑色本田早早地就停在院门口。许是有啥事呢?汝江撇了玉茭袋子,往保升家走。

一个村民从院子里跑出来,见了汝江,慌里慌张道:“支书,快进去看看吧,保升正找你呢,他爸象是被人害了。”

院子里已经聚了好多人,保升蹴在地上一个劲地掐他爸的人中,连哭带喊。

汝江上前从保升裤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个120,又拨了个110。在次序上本有些懵懂,忽而见保升爸仿佛还有股活气,便也释然。

“胸口一个泥脚印子,象是被人踏过。”保升的儿子小增凶着脸站在一旁,这孩子也有十八九了,类其父,悍名方圆十几里都有耳闻。

“你爷怀里咋还抱个瓷瓶子?”汝江纳闷道。

“前几日从梁家滩收上来的,是个乾隆五彩官窑,我爷爷拿它当镇宅宝器,平时都舍不得见光。”小增一拍大腿,“说不定就是这梅瓶惹来的祸呢?”

“瓶子不还在这吗?”汝江望一眼小增,自己也觉得蹊跷。

说的也是,那瓶子捂在保升爸怀里,连个口沿也未伤着。这村子本是个古村,瓶瓶罐罐之类的古董原先俯拾即是,保升爸早些年入了这行,很有点私藏,文物贩子时常在村里走动,这老汉也算得上一方名人,家里家外,颇聚了些浮财。

却又不象是失过窃,保升回屋查了个遍,几件贵重瓷器都还在,放存折的抽屉也好端端地上着锁,老汉上衣口袋里装着几百块现金,也根本没被翻动过。事情越发地离奇,不是盗窃便是有了仇家,既是仇家上门,那跟这件梅瓶又有什么关系呢?

120呜啦呜啦地来了,说是脑出血,胸口这一脚伤及肋肌,并不致命。

“支书,有人诚心要毁我哩。”村主任保升擤了把鼻涕,帮护着将他爹移入急救车里,恶狠狠地丢了一句。适才的悲情已从他脸上褪去,昔日的剽悍又浮现上来。

汝江接不住话,只得含混地摇摇头,莫名其妙地心底竟油然而生一种快感。他在这村里当一把手十好几年,凭着行事公允、负责树立了威信,自保升去年当上村主任以来,自己这一把手在好些事上竟做不得主。保升是个浑人,又有钱,不三不四的外路朋友能招一堆,村里人都惧他三分,此人做事也向来无所顾忌,根本不把他这一把手放在眼里。

但凡局面安定的村子,要么支书与村主任相互制衡,要么两名主干团结一致,象郑家坡底这两千多人的大村子,完全由村主任一人掌控,倒也不多见。汝江一度想撇了这职务,图个省心,却又扔不下那细枝末节的种种好处,如每月报销的电话费、隔三岔五走了村账上的汽油钱,家里请个客也能算成是公务接待等等。

每逢想到这些,他对保升便愈发宽容起来,管他呢!终究自己的日子要好过一般村民,保升这路横货也总有人会出来治他,一物降一物,唐僧奈何不了孙悟空,观音菩萨不就给猴子弄了个紧箍咒吗?

现在,终于有人站出来治了保升一把,汝江确信那是保升结的另一个仇家,只是这位朋友的手段有些离谱,居然在保升爸身上下手,多少有点下三滥的感觉。

110也来了,又是拍照又是取样,对那件留有脚印的上衣格外关注。“这儿还有对帽筒!”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大家把目光聚过去,果然在大门旁的炭堆上丢着两个青花瓷罐。刑警队的人警觉起来,招呼人们往后撤,一名警员捧了相机,将湿地上留下的两串脚印拍了。

距此前一晚,郑家坡底的村主任郑保升确是在城里过的夜。他本人有许多爱好,比如车,比如酒,比如打牌。有时也去按摩院、洗头房逛逛,则是种余兴了。

早些年,他做包工头,日子过的也香辣,后来发现建材行业更能赚钱,于是在村里投资兴建了水泥厂和砖窑。据说成功人士都有一种共性,叫狼性,保升很喜欢这种评价,狼嘛,狠毒,食肉动物。

他并不知道狼还群居,有时也孤独。

在棋牌馆打了半夜麻将,本想喝点酒歇了,儿子小增进屋说村治保主任曹青山来了。

曹青山相跟着他儿,一人手里提个头盔,是骑了半小时摩托车从村里赶过来的。

为了石灰窑的事。

青山在村里有两眼灰窑,这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营生,差不多除了烧石灰就是粉石料,只是规模不同而己。前些时,县环保局下发文件,责令关停重污染企业,私烧石灰也在禁止之列,全村的大小窑口基本都停了下来。青山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觉得既是排查污染源,村主任郑保升的水泥厂也该关停,既然水泥厂相安无事,那就说明村干部还是有一定特权的,既然村干部有一定特权,那他这个治保主任大小也算是个基层村干,他的灰窑也就停不得。

保升在棋牌馆里叫了一小桌菜,青山推诿着不肯就座,说吃过晚饭了。保升剜他一眼,先就厌恶了。

还是那番话,辘轱来辘轱去,先前就说过两回,保升没当回事,觉得没人敢跟自己较这个真,可曹青山竟然追到他城里,他困了,曹青山霸住门不让他走,非要讨个说法,保升一下就火了。

“老子的水泥厂就能开,你的灰窑就不能开,要咋地?”

“你能开,我就能开。”

“你开一个试试,全村谁也能开,就你不能开。”

“开了你能咬老子逑?”这句刚一出口,青山就知道麻烦来了,他本是想磨他,磨到他耐不住的关口,说不定一松嘴就应了。保升是何许人?自己哪敢在他面前充横,然而始料未及,真正就祸从口出,悔之晚矣。

保升泼了他一脸的尖椒肉丝,朦朦胧胧青山眨巴了两下被呛迷的眼,他看见儿子小光将一盘麻婆豆腐扣在了保升脸上,随后,一阵骚动,保升的儿子小增叫了几个保安模样的人进来,这些人手里都提着根镐把,很职业化的打法,他和小光屁滚尿流地被打出了店门。

清点身上的淤伤,曹青山感到很失败,不光架败,整个灰窑的事也没指望了。心痛的还有那两顶头盔,白白地搭了进去。人前人后,怎么跟人解释这事?

小光却不依不饶,从摩托车的工具箱里拎了把改锥在手,要往里冲,青山硬拽住了他,儿啊,你不让我活了,这一下攮进去还有个救吗?这时他反倒清醒了。

悻悻然地回到家,老婆骂他没脑子,连个赔赚都不知,郑保升可是个吃硬火烧的?话就不能软着说?捎带手连儿子小光也数落了一回,不知道劝解,反倒火上泼油,小增那黑乌牛,动起手来你能摁得住他?

青山在一旁激辩,到底有些不服,认的还是那条死理。小光闷声不响地坐在杌子上,这夫妇俩谁也没觉察到儿子的迥异。到半夜,体乏嘴干,这一家人终于歇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觉醒来,小光回想晚间的事,越咂磨越觉得咽不下。这窝囊气受的,日后见了郑保升父子还不得躲着走?眼看到了说媳妇的年纪,方边邻村要传开了这事,自己的颜面岂不打了折扣?小增还不把他笑话死?

门旮旯里提了杆炉钎,小光悄悄地出了门,他不知道郑保升夜不归宿,估摸着这父子俩正睡大觉呢,他想砸了他家的门窗,继而敲断小增的胳膊,再往后呢,他没多想,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往上涌,眼里呼呼冒着火。

也就片刻功夫,郑家宅院已近在咫尺,透过门缝望去,正屋里居然亮着灯,电视还开着,小光翻过院墙,双手握住炉钎,径直向屋内扑去。

可是,没人,一个人也没有,难道是摆了空城计?自己一出门便被一群人呼啦围上?这推断自己也觉得离奇,小光出了屋,在院当间站了片刻,甚至还低声喊了一嗓子,依旧没有回应,他想回了,脚步逐渐移到大门口,突然就觉得下面一软,凝神看,原来踩在了一个人身子上,这人是小增他爷爷,右臂弯里还抱着个瓷瓶。小光立马慌了,飞快地攀上院墙,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

复仇之事,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中午陪刑警队的人吃过饭,支书董汝江晕头胀脑地往家走。

他不擅酒,却被灌了半瓶多,公安人员有五条禁令,工作期间不能喝酒,郑保升父子敬警察的酒全让他一个人代劳了。

席间,模糊记得,那个中队长询问村里治安状况,又问及年轻人的就业形势,他如实答了,村子大体太平,年轻人也还中规中矩。说这话时,他想起了二儿子林涛,昨夜一棒子打出了门,现在着家没?这操蛋玩意会不会跟昨晚的事有牵连?

越想,心里就越紧,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疾疾往家奔,进了屋子,见林涛捂着被蓬头垢面地缩在床上,汝江一把拎他起来。“说,昨晚上哪儿了?”

“镇上网吧打通宵。”

“甚时回来的?”

“刚进门。”林涛睡眼腥松地望着他,“爸,我两顿饭没吃了!”

这孩子居然跟他撒起娇来,汝江煽了他两把掌,悬着的心却已落稳,灶台前捅火去了。

门帘一掀,进来个人,是梁家滩张宝成,他连襟。

“姐夫。”张宝成笑咪咪地跟他打招呼。

“你咋来了?”宝成是熟腿儿,平常并不稀罕,是连寒喧也可以免的。

“听说保升家出了事?”

“嗯。”

“他爸被人害了?”

“嗯。”

“怀里还抱着个梅瓶?”

“你到底想问甚?”汝江停下手中的活儿,瞥了宝成一眼,这鬼怪精灵的家伙像是有啥居心。

“没甚。”宝成笑笑,“我只想告你一声,那瓶子是我卖他的。”

“你说甚?”汝江一惊,他不大懂古玩,却听小增说那是件乾隆五彩官窑,九万买到手的。张宝成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哪来这么一件宝物?这人平常也就弄点仿古刀剑、红木插屏之类的玩玩,重器从来没沾过手。

“是个假的。”宝成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原来,宝成伙同邻村的一个人设了个套,买了件高仿藏在一所老宅的炕洞里,谎称这户人家祖上是京官,家里老人死前曾留过话,说屋里有好东西。近期,这家人要拆炕,指不定会拆出啥珍稀物。宝成游说了保升他爸,让他界时瞅一眼,自己则卖个巧,装作实力不济,若成功,只赚个中介费云云。

行内话,这叫“埋地雷”。

保升爸那天真就去了,锤击钎凿地也真就折腾出这么件古董来,其可信度不亚于出土文物。瓶底有款,是“大清乾隆年制”。老汉当即就开价,一番口舌,九万块钱成交。

突然有了这么个插曲,董汝江大感意外,寻思自己平日里小觑了这个连襟,往后对他该多留些心才好。继而又有几分艳羡,人家一年到头油光水滑的,稍许动动脑筋,大几万就挪进了家,不像自己,割了桃黍掰玉茭,半亩花生沤到地里还气堵了一整天。人跟人比,小品里讲话:差距咋这么大呢?

可宝成来这一回就为了跟他抖露这些吗?汝江不解,随即问了宝成的来意。宝成干着脸笑笑,“我就想打听打听,那件梅瓶碎没?要碎了,露出瓷胎,谎就穿帮了。我惹不起郑保升,到时只能往外躲。”

里屋林涛在催饭,这俩人只好收住了声。汝江磨蹭半天,将自己所见最终告知宝成,那件梅瓶完好无损,连个口沿也没碰着。宝成喜逐颜开,称谢做辞,临走,桌上扔下两条“软云”并一张500元的农家超市购物卡。

“姐夫,日后有啥周转不开的尽管言声。”很洒脱地,宝成钻进他那辆QQ里,一冒烟走了。

汝江返回屋,望着桌上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才好。对于适才的事,他摸不准宝成是不是犯法?只听说淘换古董经常有打眼的时候。而除了那件梅瓶,汝江忽然想起事发现场还出现了一对帽筒,这帽筒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林涛又在催饭,声调越发不象样,汝江慌忙转回灶台,把个面砧板使的吱吱呀呀,嘴里骂道:“急个甚?狗日的。”

那一夜,林涛没去网吧。

被他爸提着锹杆撵出了院子,他径直去了梁家滩同学家。同学家有电脑,正好可以玩个通宵,大不了陪上几根烟,早起,说不定还能混顿饭吃。

这样的日子于他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自打升入初三以后,他便习惯于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打瞌睡,一入夜,精神头便十足。学校附近的网吧里,他是常客,cs的功夫可称得上炉火纯青,独孤求败。而且也只有坐在电脑前,进入到那一个个可以任意切换的场景里,他才会找回一些自信,体味成功者居高临下的那种满足。

新近,他玩了一款网络游戏,在游戏里,他给自己取名“坡底散人”,很有些超脱的意味,仿佛已出离红尘之外。

农村生活对他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父辈这些人,日出而作,在林涛看来,是很低级的一种生活。只有那些不费力就能挣来大钱的人才真正算得上楷模。他功课了了,却对一句古文印象深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因而,初中毕业后,无论是石料厂还是铸造厂,他都干不到一星期,稍一觉累,便撒腿撤了。

未来会怎样?这样的设想或许在他脑海中停留过那么一刻,但从来就不是什么关键词。他相信机缘,如同游戏中所设置的那样,不经意间就能得到一件极品的装备,靠的是运气,靠的是巧合。有时,还需具备一定的胆量,比如本村的小增一家,这些年之所以富甲一方,还不是因为郑保升的胆子大,敢干?

在同学家碰了个钉子,那家大人说刚在水泥厂找了份工,上的是夜班。林涛只得悻悻然往回走,他原本想去网吧,一摸兜才发觉把点卡落在家了。玩网游要点卡,一张卡是15块,他身上只装着打通宵的几块钱。

家又不愿回,跟他爸沤着气,虽然,只要他进了家门,爸还会给他做饭,给他焐被。但他诚心要气气他,这些年,妈过世以后,爸对他兄弟俩可以说越来越溺爱了。这一点,他是能感觉到的,但他却格外地反感起这个家来,不知出于哪方面的缘由,他总是想离开它,走得越远越好。

四处漆黑一团,远远地,只有青云寺方向还有一星亮光。已经深夜了,林涛觉得有点困,他爬上山坡,倚着寺前的那棵老槐歇下身,没多大会儿功夫,竟然睡着了。

后半夜,他被冻醒,瑟瑟发抖,止都止不住。也不知道几点了,他想找个暖和地方避避,哪怕花钱去网吧坐坐呢?

再出村时路过郑保升家,奇怪,那屋子里竟还亮着灯。

扒着门缝往里瞧,屋门大开,屋中却不见人影,柜子顶端两件瓷器闪着幽幽蓝光。林涛脑子里“嗡”地一下,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惊的他差点摔倒。

回过头定了定神,四处张望了一下,确信没有人,林涛拿定了主意,他要取那两件东西出来,就像《仙剑奇侠传》里,李逍遥站在柜子前面,只要一按空格键,物品栏里就会多出一样东西。

很轻易地,翻过院墙,蹑手蹑脚地进了屋,那两个瓷瓶他踮起脚尖就能够得着。一切来得非常顺利,如同是在自己家里取了件东西。林涛很大方地出了屋,就要翻墙时突然发现地上还躺着个人。

那人右臂弯里抱着个瓷瓶,仰天而卧,细看,是小增他爷爷。林涛立马慌了,他不敢再往回返,手忙脚乱地将那两件瓷器丢在门口的炭堆上,越墙逃了。

在医院躺了三天,保升爸居然醒了。

最初,医生说脑出血这种病很难痊愈,治好了怕也是个植物人。开完颅,做了手术,这老汉竟然清醒过来。医生说真是奇迹,连忙将这一医疗成果上报,准备得来年的先进个人奖,竟聘心脑血管科主任一职。

隐隐约约,保升爸逐渐想起了那晚发生的一些事。

先是来了个北京客人,带着个瓷器专家,挑了他几样东西。傍晚,他在家招待客人吃饭,席间取出那件梅瓶,本想炫耀一下,专家看了却沉默不语。

直至临出门,专家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老哥,你那件东西不对,怕是收了别人的高仿。”

他一下有些转不过弯来,自己玩古董这么多年,在这县里也能算是个土专家,怎么能不对呢?于是,保升爸将这梅瓶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给那北京专家听。专家听过,一拍大腿,——“那就更对了!北京就流行这样的玩法!”

心里一下凉彻底,送走了北京客人,保升爸把着瓶子翻来覆去的在灯下看,越看越觉得像个赝品。悔不该当初,轻易就上了别人的圈套。这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买错东西只能认栽,几乎不会有人退货,打掉了牙往肚里咽,或者将计就计,再去骗下一个买主。

突然觉得胸闷,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保升爸抱了瓶子往屋外走,在大门口踱了两圈,想起那九万块钱厚厚一沓,可是货真价实的现钞啊!眼前猛地一黑,再往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汉回村那一天,保升家门口是放了一通鞭炮的,有驱晦的意思。因为有一件事保升始终不明白,就是那两组脚印以及丢在门口的一对帽筒。跟刑警队的人讲过这事,前来查案的人说既然家里并没有失窃,人又是因脑出血昏迷过去的,这事就不能算是一桩刑事案件,自然也就不能立案。保升听了,只得作罢。而这事件也就像个千古之谜一样横亘在坡底村上空,茶余饭后,供人谈说。

久而久之,就有了这样一种传言,说郑保升行事一贯不端,终于就惹怒了青云寺的众神灵,是菩萨作的法,专门惩戒他一下,以观后效。

不知又过了多少天,有一回,保升路过青云寺,忽而就想起要拜拜佛。他捻了香,不经意地与佛对视了一眼,立刻便感到一股威严,照出自己心底的好些腌臜来,这样的感觉,先前倒是绝无仅有,尽管他先前也拜佛。

随后的几天,保升的水泥厂停产整改了,主要是配合县里的治排治污行动,他本人,据说也不再频繁地往城里跑。这些变化,支书董汝江都看在眼里,年底往镇上递报告,他写道:“郑家坡底村在村支书董汝江及村主任郑保升的带领下,大步迈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道路,尤其是村主任郑保升工作思想和工作方法的改进,正使得全村上下发生着一场深刻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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