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刑夜(三等奖)

文/姬祖

 

我们喝喜酒的时候,都取笑魏磊和小陈是天生一对,他们的专业是热门中的热门:一个是警察学校的劳改专业,一个是医专的计划生育专业。等到去喝他们孩子的满月酒时,俩人都成了负责人:一个是枪毙人的行刑科科长,一个是做结扎绝育的手术科科长。

在撤席上茶的时候,我说:“你们俩个都是做事做绝的人了,下回我来做个报道,题目就叫《绝人绝事》。”魏磊说:“我们那儿的犯人才叫绝,千奇百怪,你倒可以去收集收集素材。”我说:“有没有搞错,我是记者,不是小说家,哪能血淋淋的杀人放火。”徐广说:“那个疯子,强奸杀人犯,枪毙有半年了吧?”

魏磊答道:“差不多。赵季明死到临头,一直笃笃定定,不慌不忙,整理囚室时,找到他一叠日记,下回复印一份给你们看看。”

但是差不多又有半年,大家都忙,把这事也忘了。只到我们又聚会,庆祝魏磊乔迁之喜,我才读到那几页复印纸。

18:00—20:00 第一天

曾经有一个逃犯说道:“当我被捉住时,我好象被释放了,逃亡的日子,每一个旭日升起的都是一颗一颗的骷髅,现在即便透过高墙,铁窗和镣链,阳光仍是阳光。”他是寓言中的蝙蝠,而我是一只永远翱翔的鹰。

在宣判的前一天,提讯室门口,警官对我说,现在有新规定,不再事先通知哪一天执行。

法官宣判时,我突然领悟到,在场的哪一位不是被判决了呢?——法官,律师,公诉人,鼓掌的人群——只不过不知道哪一天执行而已。受害者家属尖叫着,想冲过来揍我,被武警阻止了。鼓掌的旁观者欢呼着“报应,报应”。

他们是迎接裸体国王游行的人群,会不会有一个勇敢诚实的孩子对他妈妈说:“我也要做杀人犯,我也要强奸,我也要被枪毙。”

晚上我被押回单人囚室,长长的走廊,犯人们都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我走过去。好象摸彩广场的喇叭刚刚宣布我中了500万头奖,当我走上领奖台,嘈杂的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注视着我,一步一步地走着。

一个人相处就是天堂,黑暗中一个人呆在小小的单人囚室,是天堂中的天堂。我喜欢黑暗,我总觉得我是黑暗之源,好象一盏黑暗之灯,照到哪儿,黑到哪儿。很小的时候,我好象一条对水充满恐惧的鱼,直到有一天,我对自己说:“我为什么害怕呢?我是黑暗之子,我属于黑暗,我就是黑暗。”

现在,我是在黑暗中写字,我写道:“我是一颗星球,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我有自己的公转和自转,历法和季节,山中一日,世上十年,我也该有自己的纪年和纪日,为什么两个小时不能叫做一天呢?——现在,我宣布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

起初,上帝的灵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20:00—22:00 第二天

电视室传来警官的声音,今天晚上犯人们收看一个走向新生的录象。

罪犯是一个族群的天然成分,就象自然环境的威力。世人有了恐惧,寻求依靠,才有了社会。社会的存在和稳定,靠的就是罪犯和警察履行他们的职责。一个好的罪犯,要象一个战士,视死如归,去强奸杀人,永不后悔,永不改悔,而一个坏的罪犯——就象我父亲。

父亲曾经是我最恨的人,如果我相信仪式,每年的清明节,我会在他坟上拉一泡屎,烧给他吃,他只配吃这个。但当我罪恶深重,我突然理解和可怜起父亲,甚至心酸得要掉下眼泪。

父亲是一个狂暴而又懦弱的酒鬼,他被犯罪的念头和冲动吓坏了,只希望在醉生梦死中忘掉一切。朋友,亲戚个个夸他通情达理,热情助人,但他是以摧残自己和家庭来化解那犯罪的力量。如果他没有死,我一定鼓励他,父亲和儿子一起去杀人,一起去强奸。

而母亲,在我五岁时,淹死在大运河,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浮肿变形的脸趴在大铁锅上,他们告诉我:你妈自杀了。

酒鬼父亲独自一人担当起养育后代的责任,他亲近儿子的唯一方式是通过三根粗细不同的木棍,他说要公平处罚,他给棍子起了名:一根叫拘留,一根叫有期徒刑,最后一根叫枪毙。

我眉间有几粒浅白的麻点,很长时间是邻居孩子们的兴奋点和合唱主题:“麻子麻叮当,屁股开弄堂,弄堂里一根棒,日死老亲娘。”只到有一天,嗓音条件最好的小胖子被“枪毙”掉两颗牙,吐了血,进了医院。词作家杜小伟被“有期徒刑”,逃到外婆家一个月——从此,他们知道了那是不可取笑的该隐的印记。

到了二年级下半学期,父亲酒精中毒,进了疯人院。居委会让一家捡破烂的苏北人收养我,犒赏是住进了我家。他们的女儿小蓉和我同校,高一级。

上帝说,水应分为上下。上帝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二日。

22:00—24:00 第三天

熄灯了,黑暗中的监狱好象一个熟睡的,无邪的婴儿——那轻微的鼾声就是交叉掠过的探照灯。

一段平和的日子,好象某一天,没有撞机,没有翻车,没有地震,没有火灾——记者们,历史学家们都忘记了这一天的存在。

只到最后一个案子,我想起了小蓉,鼻翼上有雀斑的,鸡眨眼的小姑娘,还有重男轻女的他们。他们的家务事,除了做饭,洗碗一类,还多了一件: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你家娃没打坏吧,我们一定教育,他体质好,总打架。”“对不起,对不起,写检查应该应该,他小脑筋多,又作弊。”

六年级的期中考试,我排进了前十名——当然没有“又作弊”。那一天中午,小蓉去找我,她说:妈高兴,做了一大碗红烧肉,你把便当带回去吃吧。我们高高兴兴地爬上了广化桥,她在桥东,我在桥西,中间隔着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堆着小石子,她脚一滑,跌到在马路上,身后是一辆重型卡车。

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尖利的惨叫好象飞驰的利箭,穿越我的身体而去,猛回头,我几乎扭伤了脖子,两条高高翘起的小辫子倒了下去。半空中喷出一片血雾,就象一只橙子扔进了榨汁机,血,橙汁一般喷出来。一个行人在叫着:“两个轮子,三个,四个,五个。”我晕了过去。

后来他们说,地上只剩下一件浸血的花衬衫,广化饭店的老板拿来一只放菜的脸盆,把碾成肉酱的小蓉捧进了盆里。

有三个月时间,我每夜从噩梦中醒来,梦见高高翘起的小辫子,然后湿了短裤,被子。后来,他们带着骨灰,回老家去了。

上帝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上帝称水的聚处为海,称旱地为地。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三日。

0:00—2:00 第四天

我睡得很死,连梦也没有,半睡半醒之际,觉得身处的这个黑暗空间,象心脏一样跳动着,好象整个世界是一个活物,而这儿——是世界的心脏。

一道光线穿过这悸动的空间,借着黑暗躯体的一道伤痕——我看清了:快二点了。

在我辍学出走的那天,我在小阁楼上找到了那把刀。我母亲未婚先孕,在机床边上的长板凳上生下了我。同事给了她一把刀,帮她割断了脐带。

这是一把弹簧刀,在血槽上方,横贯一抹黑血之色,阴晴圆缺,这暗色似乎有深浅的变化,在正午的阳光下,这黑血之色呈现为七彩的色带,好象通向神秘的不归世界的一座彩虹桥。我举起刀子,血色刀光中,浮现出一张变形的脸。

黑夜里,我骑车踏上了出走的路,黑夜改变了平日烂熟的世界的轮廓,一切那么神秘,新鲜,特别是偶尔疾驶而过的车灯流动着国道边的田地,树林,村舍和墓地,我突然有一种归家之感,第一次意识到我是黑夜之子,这一片夜属于我,夜给我力量,安抚着我的心灵。

拥有几万客户的老妓女,一定记得第一位和最后一位,也还会有些特例——对于我来说:一位强烈反抗的胖姑娘,后来我把匕首戳进她肥厚的阴道,撕拉捣碎成一个血窟窿;一位未发育小姑娘,她看我的眼神,好象我是一块奶油蛋糕;还有一位,她的裸体,有着百合一般的清纯光泽,我怜香惜玉守了她一天,奸尸三次,只到她散发出气味。而我第一次杀人就在出走的夜里。

在道口的斜坡上,我和一辆逆行的女车撞上了。那个女人象撞翻的粪车,一边爬起来,一边四处飞溅起恶毒的咒骂。骑过去一百米,我突然想起了那把弹簧刀,甚至我怀疑那把刀在我怀里鸣动,象一个渴极的生命,低沉地呻吟了一声。我倒转过车子,追了上去。

一辆卡车开过来,车灯刷亮了一片空间,在散射的灰尘般的光线中,我双手支撑着车把,就象两爪前撑,蹲踞的雄兽。

当她惨叫一声时,那个瞬间,好象我绕过了守门员,把球带进了小禁区,满场沸水一般的吼声中,预感进球的狂喜淹没了我,我向前一推,把刀柄都戳进了她的肚子,血滋了我一脸,她倒了下去。

只到另一辆卡车开过来,我才清醒过来,我举起了手,在耀眼的车灯的衬托下,我觉得我滴血的手象一把刀,好象刚才的弹簧刀已经和我的手合二为一了。

上帝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上帝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四日。

2:00—4:00 第五天

在我被捕后,有几位犯罪心理学家来给我检查,他们说,此犯思维明晰,情感高度混乱——被捕前一个星期,我几乎亢奋得每天都想杀人,持续高烧的头脑成了古罗马的角斗场,无数的野兽和奴隶在厮杀,血流成河,天昏地暗。

就象幼儿园的规矩:饭前先洗手。每次强奸前我总先割断她们的喉管,在想象的惨叫声,令人痛苦窒息的激狂的喘气声中,我强烈地冲动和兴奋。但是最后一位街妓却活了下来,警察后来说,就因为她,他们终于抓住了我。

那天,我随便应承了一位街妓,深夜里迷失在交错杂纵的老城区的巷子里,我有一种沾上蛛网的不安之感,只要有人引导我离开这破败的迷宫就行。

我们走进了一座废弃的车间,她还是一位新入行的学徒,当我们赤裸躺在拼起的长板凳上,她竟然有些羞意地闭上眼睛。水哗哗地自己淌了出来,只等着乖宝宝饭前洗手。

我抽出匕首,斜斜地划向她的喉管,但是刀尖一碰到她的皮肤,我就觉得不对劲,她的脖子上系着一只小十字架,磕住了刀尖。她睁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吓懵了,狂乱而懦弱的眼神好象一条挣扎的毛毛虫。她惊叫一声,然后哇哇大哭起来。

她的尖叫声给我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好象反而是我,被她的尖叫刺破了喉管,但是我仍然紧紧压住她的身体,尽全力刺向她的喉管。

大概是我用力过猛,她异样的咻咻的喘气声,听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听懂了她的喘气声,她大口大口的喘气都是在念道“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她不停地眨着眼睛眨着眼睛,好象一台高速摄影机,要把我身体的每一处,每一个动作都摄下来,我要发疯了,我的牙齿咬得嘎嘎作响,朝她的一只眼睛刺去,几乎整个刀都要陷入她的眼洞,但是她的另一只眼睛在痛苦和绝望中怒睁着,大得惊人的瞳孔,好象天穹一样罩住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丢下匕首,在黑暗中溃败逃窜。

上帝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各从其类。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各从其类。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五日。

4:00—6:00 第六天

我睡入了一个纷扰的梦境,梦见了小彭*的那幅油画《死之基督》:大片的黑暗中,只有两只死手和一个死人下垂的脑袋显在亮光中,画下有一行题辞:死是苏醒,当你合上眼睛,你睁开了眼睛。

*小彭是另一篇小说中的主人公。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爱的房间里,她说起她丈夫,她说这个不良少年,越大越成了世人一样的畜生,甚至27岁就有了肚腩,她说,看着一把凛凛的冰刀,转眼却化成了一滩浑水。然后,她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巫婆一样盯着我的眼睛,她说,这是杀人的手!

 

我们都沉默着,一辆汽车从窗外开过,房间的光线在缓缓地流动,光暗交错中,我仿佛看见我手上的污血滴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说,她在写一本《罪恶之书》,这本书每个字都拱脓疱,淌黄水,就象是地狱之水的源头,洒上几滴,即使是圣母玛利亚的胸口,也会长出黑毛来。但是,她没有写完,她割腕自杀了。然后,我开始了疯狂杀人的血祭一周。

上帝说,地要生出活物来,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上帝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造人,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六日。

6:00— 第七天

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早起的检察官也许正对他老婆说:“今天有任务,要去验名正身,枪毙一个穷凶极恶的强奸杀人犯。”他老婆说:“再陪陪我吧。”检察官说:“不了。”他老婆说:“好啊,晚上回来罚你做一件事。”检察官说:“什么事呵?”他老婆说:“强奸我啊。”——我自己笑了起来,死到临头还胡思乱想的,竟有这么好的状态。

也许还会有记者吧,我记得判决那天,就有一位女记者对庭长说要采访“变态狂”,什么变态,我不过是长了翅膀,飞得更高更远,看清了泥土尘埃中窜来窜去的蚁人。她几乎被我吓哭了,文人们说,从喷泉里喷出的是水,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我是一个脓疱疮,她捧着小碗,指望接到牛奶和蜂蜜。

还会有谁呢?还有脑子里的小彭,她摸着我的额头,她说,你看西南方向,你的麻点,很象巨爵星座,最深的点子是翼宿七。

她告诉我,巨爵星座是背叛,谋杀和罪恶的星座,有一种野草叫罪恶之星,在黑夜舒展十字叶,吸收它的射线,总在黎明前萎谢死去。

我站在囚室中间,好象就义英雄的雕塑,如果再活一次,我还要做杀人犯,还要强奸,还要被抓住,还要被枪毙,我要罪恶象恒星一样永恒,高贵,在人的头顶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发出凛然的寒光。

什么时候,有两行温热在我脸上流动。

天地万物都齐了,第七日,上帝歇了他一切的工,上帝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

尾声

我扔下复印纸,听见隔壁客厅里徐广正在嚷嚷:“快来这边研究研究国粹吧。”

麻将牌稀里哗啦的声音。真热闹,客厅里已摆了两桌,小陈和她的朋友们一桌,魏磊,徐广他们已经砌好,等我坐下掷骰子。尽管我对疯子赵季明没有大兴趣,可是忍不住向魏磊打听。

魏磊说:“骨灰都找不到了,他好象什么亲戚朋友都没有,子弹费都没人帮他出,出了炉就没人问了。先前也总是不言不语地发呆,孤零零的好象一个圆圈。”他突然大笑起来:“好啊,真是一个大圆圈,一洞,挺——张。”我怎么这么倒霉,钱带的少,开局就大输,一定要翻本,一定要翻本。

~~~欢迎转发~~~

!!!转载请联系我们获取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