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枣树(散文)(三等奖)

文/第广龙

这是一棵虚幻的枣树。

我要表达的意思是,这棵枣树可以是任何一棵枣树,也可以是世上惟一的一棵枣树。可以是南山上枣树林里的一棵枣树,可以是纸坊沟里河渠边孤零零的一棵枣树,可以是天下任何南山,任何纸坊沟河渠边的一棵枣树。自然的,也可以是八盘磨7号院里的一棵枣树。

我为什么要觉得这棵枣树虚幻呢?似乎有理由,似乎又没有理由。但是,当我想到枣树时,我想到了所有枣树,我见过的,没有见过的,书上画的,耳朵里听过的,我想到了所有枣树。可以肯定,我一定会想到八盘磨7号院里的这一棵枣树。我把这一棵枣树从所有枣树里挑出来,想它的样子,生出叶子的样子,开花的样子,结果子的样子。想到这棵枣树,对我来说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

实际上,八盘磨7号院里的这棵枣树,早就消失了。这棵枣树没有生命活动,不进行光合作用,不再站在地上;这棵枣树的身体,也消失了――变成柴禾,变成火焰,变成烟缕,飘散到天际的远方,连一丝气息也没有留下。这棵枣树原来扎根的地方,堆着一堆破砖烂瓦,还打了一道隔墙。我纠正一下,我说这棵枣树消失了,也不完全确切,消失了的,只是地表部分的枣树,如果挖开泥土,一直挖下去,估计挖到一人深,这棵枣树的盘根会暴露出来。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挖开泥土,并不能看到枣树的根,只是看到颜色发黑的腐土,和残碎的木屑。我要说得是,枣树的根,早就腐烂了,失去了完整的形态,它的根块、根茎、根须已经被泥土吸收了。

这就是我认为这棵枣树虚幻的原因。

我想起枣树,想起天下的任何一棵枣树,也就是想想而已。的确,我喜欢树木,尤其喜欢枣树。走到哪里去,看到枣树,我一定会多看几眼的。如果可能,我还会摸一摸枣树的树干。枣树的树皮通常非常粗糙,手掌的感觉是明显的,甚至还略略产生一些疼痛。但是,我只要想起枣树,会很自然地想到八盘磨7号院里的这棵枣树,每一次都是如此。原因很简单,八盘磨7号院,是我们家。这棵枣树就长在我们家正房的窗口跟前,有四五年时间,我天天都能看到这棵枣树。

那四五年,正处在我的少年时光。我最忧伤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张狂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幻想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失落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经历这样的时光了。有过这样的时光,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样的时光,我无法拒绝,只能承受,只能让这样的时光发生。就是这样的时光,决定了我的性格、习惯和处事方式。甚至,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对待人生,对待社会的态度。

这棵枣树,了解我的心事,也看见了我的快乐。当我坐在枣树下,我会变得安静。头顶的天空,因为枣树的树冠的遮挡,而出现了镂刻上去般的花纹。枣树的身上,总是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不光是六七月开花时节。那细碎的枣花,颜色素净,开在枝上的,落在地上的,都让我的心尖,品味到一丝丝香甜。实际上,就是在寒冷的冬夜,落过一场大雪,枣树的铁丝一般的树枝,有的断脱了,落在雪地上,铁笔画一样,我还是能闻到枣树散发出的浓郁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里涌荡。直到今天,我想起这棵枣树,也有浓郁的香气在我的鼻翼流动。这浓郁的香气,和我三十年前闻到的,几乎没有区别。这是心理暗示的作用,还是意识流?似乎不是。我不能怀疑自己的嗅觉。

枣树的果实成熟了,诱人的星星,在头顶晃荡。开始,枣子自己不会跳下树的,够得上的,一枚枚揪下来,够不上的,要用竹竿敲打,下面用床单兜着,才能把高枝上的枣子收走。枣树枝上生有尖刺,人轻易不敢上树。当全红的、半红的枣子,雨点一般掉落下来,这一定是热闹而欢快的场景。但是,我从来没有在八盘磨7号院收获枣子的季节,体验到什么热闹,什么欢快,我是一个缺席者。我甚至在内心强烈的希望,枣树只生叶子,只开花,不要结果,即使非结果不可,就结上一些土疙瘩,或者结上一些苦得不能吃的枣子也行。虽然我知道枣子是那么脆甜,而且,有时下暴雨,会打下几枚熟透了的枣子,我捡起来,藏在口袋里,到外面偷偷吃下去,吃枣子吃得我幸福。每到枣子将熟的日子,看着树枝上跳跃的枣子,在一阵阵小风中,不小心触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那轻微的声音,分明是枣子内部甜蜜的汁液,在互相摩擦中产生的。我看着看着,都想着自己也变成一枚枣子,和其他枣子一起触碰,这一定也是很幸福的。

这棵枣树收获枣子的那天,我如果在家,是不会出去的,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出去。一家人,静静待在屋子里,谁也不出声,耳朵里听见了外面的喧闹,也不出声。这是因为,这棵长在我们家门前的枣树,却不属于我们,是别人的。在我们家从中山桥搬到八盘磨7号院来居住的时候,这棵枣树已经长到这里了,已经有主人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土地转手,房产流变。一棵枣树也不由自己,被倒腾了几个来回,被现在的人家记到自己的财产帐上了。这棵枣树要是我们家的,该有多好啊。别人在收集满地的枣子,却与我无关,我心里起着一阵阵的不舒服。一阵吵嚷之后,地上是破败的枣树叶,枣树上已经没有枣子了。我能听见母亲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像没事一样,又忙着拆洗一家人的冬衣。每年,母亲都是在秋凉时,把大小不等的棉衣棉裤拾掇出来。父亲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坐在炕上,似乎在盘算什么,似乎在打盹。父亲在夜里做木工活,白天,只要不出门,只要不使唤刨子,不推木板,不锯木条,父亲就坐着。坐着坐着,瞌睡就上来了。

能不能把这棵枣树买下呢?我曾经这么企盼过。父亲也有这心思,去找过拥有这棵枣树的人家,当面提说了一回。对方呢,也没有不愿意,但是,却出了一个很大的价钱。那阵子,正是我们家日子最难过的阶段,吃饱肚子都成了问题,如何有买下一棵枣树的宽余。这么一耽搁,失去了机会,对方倒像憋了气,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这棵枣树,不知道这些人世上的纠缠。下雨了,枣树知道,刮风了,枣树知道。在最热的夏天,枣树的影子,移动到让人乘凉的地方。枣树把阴凉给予了我们。在我看来,枣树还带来了很多,就是长在我们家门前这一点,就是让我天天看着枣树,也让枣树天天看见我这一点,这已经是枣树和我们家,和我的难得的缘分。我的少年时光,要是没有这棵枣树,我的寂寞也会多上一分的。多少个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枣树下面,我变得安定,吃了药一样安定。我喜欢一个人和枣树相处。吃饭时,端着碗,也爱往枣树下走。看书时,坐在枣树下,思绪变得烦乱。我最愿意在枣树下一点一点想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身子上的凉意,在慢慢加深。什么时候,我才能出门远行,在一片未知的天空下,找到我的位置,展开我的未来呢?我这样的年纪,想得多,又不实际。但是,对于独立生活的向往,无法克制,这是必然的。人长到了我这个阶段,都是这样。

夜深了,枣树是不睡觉的。我似乎看见,枣树也能走动。它悄悄走出去,也许去泾河滩,也许去柳湖周游一圈。但它认得路,又原路走回来。就像没有离开,就像一直在老地方一样。枣树出去干什么?也许是找别的枣树说话去了,也许就是为了看看新鲜。当枣树一动不动的时候,枣树的身子上,是开着一扇门的。如果打开,会漏出强烈的光。银子的光,把门口这一片一下子照亮。借助枣树漏出来的光,跑出来一匹马,一只羊,一条狗,步子夸张,不出声,也不走远,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原回到枣树身子里去了。枣树的身子里,真的有这些动物,就在枣树的结疤后面。有时候,我在白天盯着这些结疤看,隐隐能看出这些动物的模样。

在枣树的内部,还有一面圆圆的镜子,还有绣花针,甚至,还有一架旋转的梯子。有一天晚上,恍惚间,我竟然走进了枣树开着的门,先是刺眼的光,然后我竟然看见了自己,看去像没有睡醒。等我看见绣花针,我一下子高兴地笑了,说别藏了,快出来吧!我觉得藏在枣树的木纹里的是我们班的女同学。她和我同桌,一次我的钢笔没有墨水了,她说给我挤一点她的墨水,我就把我的钢笔尖对准她的钢笔尖,她挤她钢笔的装墨水的软管,我也捏一下松一下往我这边的软管吸收。她怎么跑到枣树里来了?等了一会儿,她真的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鞋垫,上头绣了一条辫子,是我熟悉的那条辫子。我曾经想拉一拉这条辫子,但没有胆量。这条辫子又粗又亮,还显得很结实。但在今天,我没有丝毫犹豫,就伸手拉她,不是拉辫子,而是拉住她的手。她也不生气,还很愿意的样子,让我拉上,我们一起登枣树的梯子,一圈,一圈,我也不头晕。梯子的尽头,是一个出口,很大。出去,是枣树的枝杈,奇怪的是像摇摇椅一样,能坐下两个人,我们就坐上去,就吃枣子。一伸手,就摘下一颗枣子。我不吃,喂给她吃,她真的就张开嘴,把枣子轻轻叼住,嘴唇移动,枣子进到嘴里去了。脆脆的咬枣子的声音,我都能听见。她也给我喂了一颗枣子,我一口就吃到嘴里了。我们的头顶,星光点点,明亮如她的辫子,潮湿如我的手心。凉风吹动,我们不觉得冷,我们像坐摇摇椅那样摇着,边摇边吃枣子,吃枣子的声音很响亮,很响亮。

我醒来已是早上八点以后了。漫长的星期天,我无所事事,早上起来晚,吃过饭,坐着坐着,常常就躺下了,靠着枕头,又睡上一个回笼觉。而且,我的睡梦也多起来了。有的梦让我高兴,有的梦让我难受。当我醒来,当我回到现实中,我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我能考上一所大学吗?

那阵子,我有个乱写乱画的毛病,许多地方包括厕所里的土墙上都留下了我的笔迹,但我没有在这棵枣树上刻下一句誓言。虽然这棵枣树不是我们家的,但我已和这棵枣树建立了感情。我可以在石头上刻字,墙上涂鸦,但我不愿意让这棵枣树受一点点伤,我希望枣树好好长着,就一直长下去。属于谁都不重要,枣子被别人收走也没有关系。只要有枣树在,只要我一天到晚能看见枣树,我就感到满足了。看见枣树,我的心,能安定下来。

我的愿望最后还是落空了,枣树还是被砍掉了。那是几年后,我已成为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成天在大山里搬铁疙瘩,油泥粘到身上,洗都洗不掉。我有不甘,有挣扎,但吃苦受累,我都默默忍受。不论咋说,我有了一个饭碗,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了。生活的磨砺,也使我不再是哪个多愁善感的少年了,我从一个我中蜕变出了另一个我。一次我探亲回家,没有看见枣树。是拥有枣树的那户人家,用斧头把枣树放倒,把树干拉走了。我爸说,可以拿出一笔钱了,又去找,人家不要钱,枣树又移不走,于是铁了心,不让这棵枣树,立在我们家的门前,就在春上,就在枣树就要生发叶子的日子里,给枣树下了手。我看看院子,眼前没有障碍,望望头顶,缺失了一大片遮挡,我有些不适应。斧头落在身上,枣树流血了吗?我不在场,自然不知道这些情节。我为这棵枣树悲哀,也为拥有这棵枣树的人家悲哀。但是,我似乎没有责怪人家的理由。从对方的立场来看,砍与不砍枣树,都是随自身的态度而做出的一个选择,一个决定而已。也许对方也很看重这棵枣树,只是,不希望它长在我们家门前。类似这样的事情,生活中发生的太多了。

的确,这不是一棵虚幻的枣树。

当这棵枣树消失后,每当我想起它的样子,都十分真实。这是一棵活生生的枣树,不光在我的记忆里。实际上,这棵枣树并没有消失,就像我的少年时光,虽然不再重现,却在我的身体里永远储存着。这棵枣树,还在生长,还有枣花,通过另一个时空,零零落落地落在我的身上。就像这个枣树开花的日子,就像今天这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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