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有多高(中篇)(一等奖)

文/于怀岸

前辈子是头牛,这辈子做个人,下辈子变座山。

——湘西民谣

1

我父亲是1950年底镇反运动时因罪大恶极被拉到县城外一处叫做石灰窑的河滩上枪决的。

行刑那天,差不多整座县城的人扶老携幼,倾巢而出,加上方圆几十里闻讯赶来的乡亲,总共有好几万人民群众涌上河滩,不仅狭窄的河滩被挤得水泄不通,四面的山坡上也站满了人。当父亲一瘸一瘸地被人民解放军战士五花大绑押来时,人群发生了严重地搔乱,许多老弱病残者被挤进酉水的深水泡得浑身精湿。那天是农历冬月一个雾气沉沉的日子,异常阴冷,寒风掠过河对岸的石崖像河滩上所有人同时在用指甲刮白铁皮一样尖锐地嘶鸣,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冷,包括那些落水者也舍不得回家换衣,大家挨冷受冻也要等到最精彩的一幕。

虽然父亲没有喊出人人期待的“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豪言壮语,但他果然没让忍饥受寒前来给他“捧场”的乡亲们失望。

父亲总共挨了九枪没有倒地。

解放军一个班十二名战士执行这次行刑任务,大多数轮上向我父亲胸膛射击一枪。如若不是第九个战士违规射击,那个军官还发现不了我父亲已经站立着毙命,每个战士肯定都能轮上一次。

父亲在挨第三枪没有倒地时,人民群众发出了惊讶的尖叫声,以后每一声枪响,他们都同时高呼:倒——!倒——!倒下去——!可以想象一下,几万人同时兴奋地高呼一个字,那是多么巨大的声响,用响彻云霄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吧。群众的呼声如此之高,说明他们一秒钟也不愿意让这个血债累累的人民公敌多活,局面令这班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解放军战士们尴尬和无地自容。父亲的胸口已经被多粒子弹绞走不少于二斤肉,呈现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血流如瀑,但他依然虎眼圆睁,气势如虹。父亲的这种神态激怒了一个解放军小战士,对这个顽固到底死不改悔的阶级敌人的仇恨使他不顾规定冲着父亲的头颅射击了一枪。子弹从眉心钻进去从后脑勺钻出来,落入父亲背后的河水里,溅起一圈圈漪涟。但父亲身子几乎没有颤动一下,更没像前面几枪那样浑身抖动起来,那个军官刚要批评违规的小战士,发现我父亲的额头上只印上一个圆圆的小洞,没有一滴血渗出来,再看他的脸,寡白寡白的,双目圆睁却毫无光泽,定了。军官知道我父亲已经死了,他是憋了一口气,再打五百枪也是浪费子弹,不会倒地。他跑过去,用家乡东北话骂了一句:妈个疤子!老子以为打不死你!一脚踢去,父亲轰然一下扑倒下地,像一截木头似的滚动起来,吓得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惊叫,乱作一团。

父亲一倒地,我母亲嚎叫一声冲上去。事实上,要不是母亲急时上前,一把扯住父亲的衣角,他就一骨碌滚进河水里去了。他是站在一个四面隆起的小沙丘上行刑的,身后不到两丈就是绿得发暗的河水。母亲在三天前就接到了收尸通知,等她带着我从九十里外的猫庄赶到石灰窑时枪决父亲的枪声已经响过六次。第七次枪声响起时,母亲终于费力地钻出人群挤到最前列,在巨大的枪声中她大声地喊出了父亲的名字,同时父亲也看到她,眼睛亮了一下,迸出最后一道光芒。

我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在那一刻落气的。她坚信父亲是在看到她,特别是看到我之后才会死去。

那年,我零岁,还在母亲肚子里呆着。所以我从未见过父亲,尽管他临死前我赶到了刑场为他送行。

母亲冲上前去,一把扯住父亲尸身,几乎没有停顿,双手抓起父亲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然后快速地半蹲下去,一只肩钻进他的腋下,往上一撂,父亲顺势趴上了她肩头。那时父亲全身还热乎乎的,手脚并不僵硬。母亲从地上起肩时吆喝了一声:长生,回家喽——!

母亲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像杂技表演一样,那一声吆喝也吼得字正腔圆,悠远绵长,围观的群众看呆了。

母亲把父亲背起来后,人们才反应过来,纷纷退让,给她闪出一条道路。母亲步态平稳地走在鹅卵石上,向泊在不远的一条乌篷船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人们惊诧的议论:

他娘的,土匪婆就是厉害。

不愧曾是民国政府悬赏三十万大洋通缉过的土匪的婆娘。

听那腔,这婆娘应该是个戏子,八成是赵老三抢来的。

看她那肚子不下七八个月了吧。

母亲感到背上的父亲越来越沉重,她知道父亲正在快速地变硬,变凉。母亲把父亲往肩上耸了耸,但很快父亲又往下滑了一截,母亲的腰弯不下去,只好双手使劲地往上托。好在这段路不长,不到一百米。到泊船的地方,也不管四处水洼,嚓嚓地踩上去。接近船舷,母亲试探了几下,船头翘得太高,她怕一脚踩上去,船身会晃荡,把她摔下来。

上不了船,母亲无论如何努力,也没把握平稳地将父亲放进船仓里。加之我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在她的肚子里乱踢乱动,使得母亲更不敢冒险,最后,母亲只好像空麻袋一样把父亲对着船仓倒进去。

母亲把父亲在船仓里摆平,提起竹篙开始撑船。当竹篙离开水面涮涮往下滴水时,母亲的手停住片刻,眼泪才比水滴更凶涌地哗哗啦啦流下来。母亲没有哭出声来。她背过身去。当时看热闹的很多人根本没有发现母亲流泪,只见她把竹槁在河滩的一块大卵石上一点,小船左右晃荡几下,轻巧地滑进水面,顺着暗绿色的酉水远去了。

2

现在回过头去梳理父亲的一生,可以说他的一生是热爱刀枪的一生。其实,在我的整个家族中,热爱刀枪的远远不止父亲一人,我的祖祖辈辈皆是如此,他们在打打杀杀中度过短暂的一生。最后,都死在刀枪下。

父亲出生在一个土匪世家。从他爷爷的爷爷就开始从事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这门古老的职业,后来父亲成为一代湘西名匪,是子承父业,把祖辈的“生意”做大做强了。

据说我爷爷这个老土匪至死从没有让父亲接替他衣钵的想法。走上匪道,完全是父亲自由选择的。

我爷爷有三个儿子,父亲是最小的老三。出生不到两个月,我奶奶就死了。死在一次火拼中。那年大年三十,盘居猫庄的另一伙土匪包围了爷爷家的大院,枪声一响,奶奶赶紧抱起熟睡的父亲往外跑。一出堂屋,才晓得整个院子被包围了,情急之下,把襁褓中的儿子塞进厢房内一只废弃的鸡笼里,用一块破麻布盖住。我奶奶能使双枪,左右搂火去跑去跟我爷爷汇合。当时我爷爷带着我两个伯父和几个家丁正在后院跟那伙人交火,前院已被攻破,有人冲了进来。奶奶跑了几步,想到不能让爷爷腹背受乱,又转身往前院跑去。她一梭子撂倒冲进院子的两个人,但她没注意到院墙上趴有人,在瞄准她,一枪打中她的左肩,又一枪打中她的胸膛,奶奶晃荡几下扑倒下地。

天亮前,冲出去的爷爷召集拢猫庄人杀回来时,那伙人早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索一遍了,包括我奶奶手里的两支短火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所有没死的家人和负伤的家丁都被当场捅死,手段极其残忍。惟一幸存下来的就是我父亲。我爷爷找到他的时候,他还躺在鸡笼里的干屎中呼呼大睡。先后两次炮仗一般激烈爆响的枪声竟然没有把他惊醒,让他捡了一条小命。

所以,后来父亲得了一个小名,就叫三鸡笼。

尽管父亲其实并未受到什么惊吓,爷爷也很快给他找了一个奶娘,但他却一天一天瘦弱下去。十来岁时,还干瘦得像一根长在岩罅中的山竹杆,两排肋骨撑出来老高。父亲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我大伯父和二伯父,都像我爷爷一样,粗膊长腰,高大威猛。也许觉得这孩子太瀛弱,也许觉得他从小没娘,太造孽,爷爷对父亲溺爱有加,却不准他像两个哥哥那样舞刀弄枪,说他吃不了刀枪这碗饭,而是让做过私塾先的生老管家来教他读书识字。但父亲天生不是一块读书料,先天教的东西晚上睡一觉就会忘掉精光。父亲对读书不来劲,只对刀枪感兴趣。

父亲对枪特别有感觉。第一次摸枪,在他八岁生日那天,是一把二斤多重的八连发德国毛瑟枪。那天,父亲跟爷爷吵着要玩枪,被训斥了一通,蹲在屋檐下哭鼻子。两个哥哥哄他,偷偷地把他带到后山一片树林里,在十步开外的一块大石头上摆上三只拳头大小的桔子让他打。枪太重,父亲单手拿不稳,用双手握紧着搂火,三声枪响,三只桔子汁液四溅,全被打得粉碎。

这个准头让两个哥哥大吃一惊。

从此他俩对老三另眼相待,常常背着爷爷偷偷带他习武打枪。

父亲十七岁那年,长得只比一支九九式快枪高不了多少,但对长枪短火各种枪械都玩的得心应手。而且枪法奇准。就是没有准星的自制火铳,一抬手能打下飞行在天空中的一只麻雀。枪法比两个哥哥厉害得多。体力也比一般同龄的山里人好。除个子矮小一些,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其实父亲的力气不在肌肉上,而是在骨头里。许多年后,猫庄的老辈人说起父亲,还称他是铁骨人。

一切都是瞒着我爷爷的。父亲有一身好枪法、好身手,两个哥哥也不敢说出去。爷爷脾气暴躁,谁不遵从他的意志都没好果子吃,轻辄挨打,重辄要挨枪子,哪怕是亲儿子,他也绝不轻饶。

这年冬天,我们县换了一任县长。那是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已经是这一年中第三次换县长了。以往每一个县长走马上任,本县的土匪头目们都会在半月内备厚礼派人去打点。我爷爷更不例外。那时候他已有上百匪众,仿效水泊粱山,在鸡公山建起山寨,独霸猫庄。树大招风,县里主张剿灭他的大有人在。因此爷爷对县里长官变迭格外关注。但这次变得实在太快,给前一任县长三千大洋厚礼送上去还不到一个月,当时恰恰县城联络点上的人下常德办事去了,猫庄隔县城山高路远,消息闭塞,县长换人这等大事我爷爷竟浑然不知。

等爷爷知道时已经大兵压境。县警察局几十号人马开来猫庄,摸上了山寨。

枪响时,爷爷和喽罗们正在聚义堂里喝酒吃肉。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猫庄人的小年,清晨我爷爷带人出去打了一头重达二百多斤的野猪。一高兴,从山洞里搬出十多坛陈年竹叶青,跟弟兄们一醉方休。他们划拳,对山歌,耍酒疯,聚义堂闹得喊声震天,不亦乐乎,几乎没人听到外面的枪响。父亲第一个从屋里冲出去的。当时他一手提着一支九九式快枪,一手攥着从我爷爷房里偷来的七发子弹,准备去后山一个山洞过把射击瘾。一听到枪声,立马就往寨门口赶去。跑到寨门时,看到前面木楼哨亭上的那个人挨了枪子,先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接着,往前一蹿,张牙舞爪像一截木头栽倒下来。警察已到聚义堂下的飞鸦角了,正向上面放枪,子弹在耳边呼呼啸叫,父亲没有感到惧怕,猫着腰飞快地爬上哨亭,端枪射击。第一枪响,父亲看见一个警察捂着腿蹲下地去。但这样反而遭来对方更疯狂的射击,子弹像马蜂一样成群地朝哨亭的木板和木柱上撞来。第二枪,父亲就不手软了,照着一个拿短火警察的黑壳帽白条纹上瞄准。枪一响,他就后仰式栽倒下去。又一声枪响,另一个警察胸口开出了朵黑花。

警察们吓得全部趴下,一动也不敢动。

等爷爷带人拖枪从聚义堂跑出来,警察已经撤下山去。

父亲一个小屁孩,用一条没得准星的破快枪三枪干掉两个警察,让爷爷和众匪们吃惊不已。但我爷爷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担心。他担心会招来报复。不管怎么说,打死警察是非同小可的事。

爷爷把父亲关了三天。同时受罚的还有教他习武打枪的两个哥哥。

三天后,爷爷亲自把父亲送到两百里外的沅州城,让他进了一所中学读书。爷爷在沅州城秘密开有一个间主营桐油赚带销脏的铺子,打理人正是父亲的舅舅。爷爷回猫庄时对舅公说,管好长生,让他好好读书。不要再刀呀枪呀的惦记着,没我来接,不准回去。咱家不能光出拿枪的土匪,也得出一个拿笔的秀才。

舅公看到父亲两个眼珠子咕咕碌碌乱转,说这家伙怕不像读书的货。

爷爷说,这是他娘的意思。你妹妹怀他时就说要让他读书考学的。

父亲终究是一个土匪种,血液里流淌着几代人沉淀下来的冲涮不掉的对刀枪的热爱。无时无刻不在盼望我爷爷接他回山里去,心猿意马,不仅书念得一塌糊涂,隔三差五还闹出打架斗殴的劣迹,令我舅公头疼不已。

终于,有一天,父亲看到街上有人招兵,偷偷跑过去问有不有仗打?当他弄确切这支部队要开到北边的战场后,毫不犹豫报了名。换上军装,手里拿上了一支崭新的瓦蓝色的汉阳造,父亲心里充满了对我爷爷报复的快感。

其实,父亲不知道,我舅公也一直瞒着他,爷爷在他来沅州城的第二年秋天,人头就挂上了我们县城小西门城头。父亲打死的两个警察中其中一个拿短火的是警察局的大队长,也是新县长亲兄弟,新县长岂肯罢休,调了一个保安团开来猫庄,不到半天工夫就掏毁我爷爷的山寨。众匪们死的死逃的逃。我爷爷在战斗中挨了十多枪,胸脯被打成一张罗筛。

二伯父也被一枪打破脑壳。

那天大伯父逃过一劫。他带人去十五里外一个寨子收租,等他赶回山寨,一切都已经结束。他在一座碉楼下找到半截尸身的我爷爷和脑浆洒了一地的二伯父。

爷爷的人头在县城城墙上挂了三个半个月,日晒雨淋,皮肉掉得一丝不存,只剩一具骷髅。

3

母亲把船撑到河心,就不再流泪。不是她不想流,而是她的泪腺已经干枯,流不出多少泪来。在此之前,母亲曾给父亲收过两次尸。这是第三次。前两次母亲一得到父亲死亡的消息就嚎啕大哭,泪如泉涌。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第一次还跑了几百里路,直到确信父亲没死才收住眼泪。更早之前,母亲在少女时代曾痛失所有亲人,有整整半年眼泪没干过。母亲一生的眼泪已经流得差不多了,现在父亲真死了,确确实实死了,她反而没有更多眼泪流下来。

母亲没有眼泪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她已经想开,父亲的死,对她来说未必不是解脱。就像一块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地,虽说砸得痛,比起终日提心吊胆没完没了的担心,长痛不如短痛。

因是下水船,母亲划船并不费什么力气,她一手拨桨,一手抚摸父亲的脸颊。父亲安祥地躺在前仓里,神色平静。只是双目圆睁。母亲手一搭上他的眼睑,像有感应似的,两只眼皮叭嗒一下合拢下来。母亲看到父亲浑身血迹,知道他一生是个爱干净的人,索性抛开桨,任船往下漂流,跪在船仓里仔细给父亲清洗全身。母亲先脱掉父亲身上的血衣血裤,赤条条的父亲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母亲轻轻地给父亲拭擦,水太冰凉,母亲擦得畏畏缩缩,怕他冷,也怕弄痛他。血迹结了痂,很难擦掉,特别是胸口上的那个大洞,越擦血水反而越多。母亲用水瓢去浇,一边浇水一边搓,开始小心翼翼的,浇了几瓢水,见父亲没反应,恍惚中明白父亲已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晓得痛不晓得冷的。母亲这才无所顾忌地大瓢大瓢地给父亲浇水冲洗,从头到脚,从前胸到后背,连腋窝和指缝也不放过。浇得前仓里汪洋了半仓红红的血水。

洗完擦净,母亲把父亲抱上船头甲板,从后仓里拿出一个小包袱,取出给父亲准备的寿衣寿裤寿帽寿鞋。母亲一边拍打着包袱上的尘灰,一边对父亲说:放整整七年,快长虫了,长生啊,你这次终于穿上了。

母亲清楚地记得缝制这套寿衣的时间是1943年深秋。那天早上的霜下得好大好大的,雪一样白了猫庄山山岭岭。父亲一走,她就开始剪裁布料。寿衣寿裤刚缝完,寿帽还没连得及做,父亲的死讯就传来了。那一次当然是误传,却也害得她一路哭泣,跑了好几百里路,去给父亲收尸。

母亲又说,本来呀,想到家后再给你穿,现在穿上,体体面面地回家。你呀,出了那么多次门,就没有哪一次是光光鲜鲜齐齐整整地回来的,这一次可不能再那样了,你到了山上后再也下不来了。

母亲抚摸着父亲赤裸僵硬的身体,手指在父亲前胸后背以及手臂大腿上游走,像在弹奏一曲无声的哀乐。琴键就是父亲躯体上的新旧伤疤。父亲身上到处凹凸着触目惊心的伤疤。圆形的,块状的,长条状的,蜈蚣状的。母亲曾经躺在父亲的怀里无数次地抚摸过它们,知道每一块的来历。母亲的手指停在父亲小腹上一处圆形伤疤上。

这处伤疤是刺刀戳的。

母亲突然笑起来,这是你给我挡的那一刺刀。

母亲手指又停在父亲左腿小肚鼓出来的一处伤疤上,说这里有一块弹片是吗,长生?哦,哦,这里,这里也是弹片。

母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一阵阵呜呜吼叫的河风让母亲惊醒过来,看到天空越来越阴暗,大块大块铅云层层移来,母亲这才开始给父亲穿衣戴帽。她怕下雪,得赶急赶回猫庄去。

寿衣寿裤是一套绣有八仙过海图案的大红唐装,寿帽也是红顶黑边的财主帽,父亲穿戴后显得喜气洋洋,寡白的脸上有了一些红润。只是额头上的那粒枪洞太低,母亲想尽办法也无法用帽子遮盖,使得他的遗容看上去有一些滑稽,像三只眼二郎神杨戬。

船到猫庄二十里外老码头,天色尚早,母亲看到码头上站着稀稀落落几个人,没有一个男人,知道那是我大伯母和我两个姐姐等在那里。船近岸边,七岁的大姐看到一身红衣的父亲躺在船头一动不动,哇地一声哭嚎起来。四岁的二姐不明所以,咬着中指,满嘴涎水,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还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看到人人都烂着脸,比天气还阴冷,二姐不敢再笑,嘴角一歪,跟着姐姐哭嚎起来。

大伯母跑过来系好母亲递过来的缆绳。两人七手八脚把父亲抬下船,放进一个担架里。

大伯母肃穆地站着,好像是给父亲默哀。

大姐二姐止住了哭泣。

母亲眼晴红红的,大伯母安慰她说,小玲,你想开一些,长生好歹落个全尸,比他两个哥哥强。又说,玩刀刀上死,弄枪枪上亡。赵家几代人都是这命,没人活过四十岁。别太伤心,肚里的孩子要紧。

母亲说,迟早都有这一天,我不伤心。声音却有些哽咽。

良久,大伯母征旬母亲意见,明天还是后天出殡呢?

母亲说,棺材订了,道士请了吗?长生英雄一辈子,丧事要办得体面一些,出殡也要热闹一些。

大伯母说,在王二木匠那里订了一口棺材,他说晚上送过来。白石坳杨道士来不了,被公安局抓了,说长生的一批军火被他藏起来了。我又去了再生寺,想请几个和尚做场法事,庙门关了,听人说政府让他们还俗了。

母亲无奈地嘘了一口气,那就算了吧。长生死得不是时候,明天就出殡,早点入土这安。

她站起身来,抬手抚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前额上的头发,弯腰去抬担架。

大伯母说,小玲,嫂子说实话,你想把长生送上山去,怕是不现实呀,猫庄的青壮年男人本来就不多,抓的抓逃的逃,送上山抬丧的拉索的没三五十个人弄不上去,我今天去人帮忙来码头抬长生,没一个爽快答应,毕竟长生是土匪,是被政府枪毙的,现在这形势……

母亲停下来,不解地望着大伯母。良久,才说,不错,长生是土匪,可他也是个英雄呀!

大伯母叹了一口气,谁还记得以前的事,人家看到的是长生被枪毙,听到的是长生被宣判的那么多罪行。我看还是就在屋后坡地上选块地吧。

母亲坚决地摇头,就是背我也得把他背到山上去。

母亲说的山是鸡公山。也叫做几共山。这是猫庄一带土话,据说是不晓得这座山有多高的意思。鸡公山方圆几十里,前临峡谷,背靠酉水,山上常年云遮雾罩,几座主峰从没人上去过,主峰下原始森林中有一林片开阔地,建有木屋和碉楼,近百年来一直是我们赵家几代人的匪窝。母亲之所以要把父亲送到山上去,是因为那里有父亲的墓地。七年前,父亲和他大哥带着六七百名弟兄去外面打仗时修建的,是两座高大巍峨的九厢碑,圈岩也用过了细鏨的青石砌成。那里还有父亲给死去的弟兄们建造的一片碑林。

大伯母知道我母亲心里是怎么想的,把父亲往山上送,母亲看重的并不是那座高大巍峨的墓碑,也不是看重那里还埋葬了老赵家几代人,要让父亲归宗祖坟,母亲看重的是父亲生前亲笔给自己题写的碑铭:民族英雄赵长生之墓。母亲曾给大伯母说过,不管父亲是不是土匪,也不管他作了多少恶,杀过多少人,是被哪一个政府枪毙的,母亲觉得父亲受这几个字当之无愧。

当之无愧的当然也有她的男人赵长春,以及所有战死的弟兄们。

4

在母亲的心里,父亲就是一位军人,一个英雄,甚至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岳。一直到死,她都不承认父亲是一名悍匪。母亲其实不是父亲抢来的,她根本就不是我们猫庄人,甚至连湘西人也不是。据说母亲的家在遥远的北方,只是呆久了,说得一口猫庄话,外人大多不知道她的来历。至于是北方的哪个省,哪座城市或者哪个乡村,可能连我父亲都不晓得。

母亲是父亲从战场上带回我们猫庄的。他们关系是同一条战壕里趴过的弟兄。

父亲当兵后,在城里集训了半月。然后进入部队,成为一名正式军人。父亲因为是学生,有文化,枪又打得准,很快被委任了一个班长的职务。他带的是一个老兵班,全班十二个弟兄没一个人比他小,论年纪他都要叫叔叔伯伯,也没人叫他班长,人人都喊他学生娃。

一年后,卢沟桥枪声打响。全国掀起抗日高潮,部队许多官兵写了请战书。父亲参军就是冲着上战场,连夜赶写了一封三千字的请战书,咬破中指,按上血印,交给长官。没多久,父亲和一批军官从各营连里抽调出来,赴浙江补充进驻扎那里的128师。抽调出来的都是排级以上的军官,作为班长,父亲是惟一的例外。

128师也是筸军,全师7000多人,清一色的湘西籍官兵。父亲官升一级,任见习排长。看得出来,这支部队虽然有正式番号,属薛岳的第十集团军,但更像一支杂牌军,枪枝多年没有更换,全是老掉牙的九九式和汉阳造,很多枪连准星、甚至撞针也不见了。事实上,128师的前身就是湘西王陈渠珍的暂编第34师,因“剿共不力”被改编。父亲听许多官兵说他们都是直接从山上下来的,穿上军装前跟我爷爷同一职业。操练时,多数人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而且很多人还有烟瘾。父亲的顶头长官吴连长,人称三把枪,两只快慢机另加一杆大烟枪,年纪才三十六七岁,干过近二十年土匪,连里的许多弟兄,都是他从山上带下来的。听弟兄们说,他们的山头就在酉水南岸的断龙山。

父亲一听,心里乐了,断龙山跟我爷爷鸡公山隔河相望,使劲吆喝一嗓子喊得答应。

没几天,部队奉命开赴上海。父亲随128师先头部队赶到黄浦江畔时,中国军队已经从上海全面溃退。整个上大海只听得到零零星星的枪炮声,空气里到处飘荡着一股股尸体腐烂的恶臭。老蒋的七十三个正规师几十万人死的死散的散。

上海已经失守。

一路都是游兵散勇。

一纸电令,128师即刻赶往嘉善增援。

父亲从上海开往嘉善的路上碰上母亲的。

父亲坐在军车驾驶室里,手里抱着一支老掉牙的汉阳造,正生闷气。弟兄们也都歪着脑壳打瞌睡。不时从后面的车箱里传来一阵阵干呕声,从没坐过汽车的弟兄中有人晕车。

父亲是在和自个儿生气。他闹不明白,部队长途跋涉几百里,连上海城也不进又打了回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上海炮声隆隆,不立即投入战斗,又杀了回马枪。一路上弟兄们也骂骂咧咧,不晓得老蒋唱的哪一出戏。让父亲更不明白的是,国军七十三个精锐师,几十万人马竟如此不堪一击,不到三个月就全面溃退!是日本人太厉害,还是那些正规军被老蒋宠熊了?

正想着,汽车一个急刹,父亲一头撞到挡风玻璃上。

一个人突然从公路外斜蹿出来,挡在军车前。父亲嘟哝了一句,跳下车去。看到一个穿灰色军装手臂上戴红十字袖章的卫生兵,没声好气地骂道,找死呀,往车上撞!

那个卫生兵问,长官,你们部队开往哪里?

声音脆嘣嘣的,父亲这才看出是一个女兵,故意吓唬她:开上战场。

女兵惊喜地说,真的吗,带上我行吧,长官。

不行,不行。父亲断然否决。

女兵拍了拍随身药箱,然拍地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我是浏河防区的卫生兵,我们部队苦战了两个月,大部分官兵阵亡,部队也散了。让我跟你们走吧,我药箱里的药品还能救几十个人命呢。

边说边拉车门上车。

父亲拦着她:你还是跟家人往后方撤吧,看你不像一个军人,倒像一个学生。

女兵望着父亲,说话像连珠炮:家人?没家人了,让日本人杀了。从东北逃到北平,从北平逃到上海,我走到哪,小日本打到哪。现在不逃了,哪里有部队打日本人我跟着去哪里。

父亲不再说什么,让女兵上了车。团部有指示:遇上散兵,愿意继续抗日的拉上一起走。战场上少不了流血负伤,128师缺的就是卫生兵。

一路上,父亲才知道这个叫谢小玲的女兵还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是自愿去火线当救护兵的。她说这身军装还没还没穿上两个月。

到嘉善后,父亲和女兵分开。她去了后勤卫生连。当夜凌晨,他们团又突袭十多公里,袭击了刚被鬼子占领的枫泾镇。枫泾镇是嘉善城的门户,按师部的布署,他们团的阵地就在枫泾镇。

出发前,吴连长给父亲说,老弟,交待下去,让有烟瘾的弟兄用绷带把老二连根扎住。父亲说,管用吗?吴连长拍了拍自己的硬邦邦的裤裆,哈哈一笑,管用,管用,老子每次打仗都用这个法子,灵得很。

有烟瘾的弟兄们大都是吴连长旧部,一边扎老二一边笑,吴三枪每次打仗前都要交待弟兄们,吃饭的脑壳可以打落,做种的老二不能丢掉。

枫泾镇驻扎有六七百名鬼子,但营地很分散。团部命各连分开行动。吴连长带着弟兄们刚摸进镇子,就被日军发现,一幢屋顶上的机关枪放鞭炮似的炸响起来。

父亲对着身后弟兄们大叫一声:卧倒!抬手一枪把房顶上的鬼子打下来。

吴连长大叫:哪个狗日的打的,好枪法。弟兄们,冲上去,狗杂种的日本兵都在打瞌睡。

果然鬼子们都在睡梦中,刚被枪声惊醒,衣裤来不急穿,光着身端枪咿咿呀呀地从屋里冲出来。冲在最前面的吴连长挥起马刀劈手砍去,一刀削去一个鬼子半边脑壳。吴连长不愧做过山大王,是练家子出生的,转眼间就砍死了三个鬼子。父亲蹲上地上射击,一枪一个,也打得酣畅淋漓。几十个鬼子很快就被解决掉。这时全镇到处传来连续爆响的枪声。吴连长吩咐各排分散行动,往各处枪声激烈的地方增援。

激战了两个多小时,开快亮时,毙敌百余人,没死的鬼子们抱头鼠逃走。我军夺回枫泾镇。天亮后清点人数时,许多士兵蹲在地上哭,嘴里叫着平日要好的弟兄的名字。

吴连长也没有回来。

父亲带人去找,发现他被捅死在一座磨坊里。脸扭曲得厉害,好像异常痛苦。除了小肚子上的刺刀洞,全身再无伤迹。以他的身手,不可能让日军轻松地捅死,会死得更惨烈,显然是烟瘾发作,让小鬼子捡了便宜。

父亲心里一酸,觉得吴连长死得不值。

当天上午,日军对枫泾镇进行了疯狂报复。动用了六架飞机对枫泾镇施行地毯式轰炸。当时官们都在工事外吃早饭,从东边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弟兄们闹不清是什么声音,抬头好奇地打望,直到看清那些黑大的铁家伙朝他们府冲过来。父亲只听到一片震得发麻的嗡嗡声,感觉耳朵里有无数支针扎。声音太大了,房顶上瓦片被震得雪花般飞舞。大多数弟兄们都懵了。父亲接着看到这些巨大的铁老鹰似的东西屙蛋了,一枚枚炸弹倾泄而下。

父亲听到有人大喊:快趴下!快进工事!

喊音未落,炸弹在地上和屋顶上开了花。父亲看到不远处的几个弟兄随着爆炸起来尘土和浓烟中飞上了天,像一只只黑蝴蝶一样翩翩飞舞。一条血淋淋的大腿落在父亲的身边。

轮番俯冲的飞机几乎炸平了阵地上所有的简易工事和镇上全部房屋。阵地上一片哀嚎声。

不等伤兵包扎完毕,上千的头戴瓦蓝钢盔的鬼子在飞机和火炮掩护下扑来了。成片的钢盔在深秋的阳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芒。经过昨晚的战斗,父亲已经有了点作战经验,他枪法好,专打鬼子的机枪手。只要露出脑壳的,一枪一个。

鬼子的火炮太猛,加之头上盘旋的飞机,压得弟兄们抬不起头来。团部调整作战方针,让鬼子们冲到阵地前,士兵们突然跃出战壕和工事,进行白刃格杀。这样,鬼子的飞机和火炮以及铁甲车就施展不开,成了摆设。

后来,鬼子的每一次进攻都成了白刃战。

一排排弟兄倒下去,后面的一排排弟兄接着跃出战壕,高声呼叫着冲进敌阵。枪枝碰撞的咔嚓声和刺刀捅进皮肉的噗嗤声不绝于耳。每次冲杀出去,父亲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都是机械式拼杀。他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看到穿黄军装端三八大盖的就捅。

整整三天,日军发动了数十次冲锋。看得出,他们对于枫泾镇意在必得,但每一次都被迫丢下无数具尸体撤退。

三天后,撤回嘉善城内时,全团一千二百余人,还活着的只有一百三十四人。几乎没一个官兵没有负伤。父亲身上多处受伤,浑身血迹,他是被炮炸晕后被人背回城内的。他那个排,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三十多名弟兄全部壮烈殉国。

背父亲的就是那个他半路捡来的女卫生兵。其实从战斗一打响她就被派到团部临时卫生院里随卫生队在火线上抢救伤员,一次次穿梭在炮火和硝烟中,也多次在父亲所在的三号阵地的战壕里出入,跟所有作战士兵一样,她也被火炮炸得衣衫褛烂,灰头土脸,几乎让人认不出是一个女兵。

父亲是她从炮坑里扒拉出来的。当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女兵确得他有些脸熟,认出是带她来战场的那个年轻排长。女兵走出了几米远,不知为什么,感到心里一酸,眼眶里流出一滴硕大的泪珠,就又踅回来,在他腹部使劲按压了几下,父亲的鼻孔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一发落在隔壁房顶上的炮弹把父亲震醒。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女兵在用纱布缠绕他的胳膊,问:这是在哪里?

女兵惊喜地说:长官,你醒了?

父亲脑子在短路,再一次问:这是哪里?

女兵说:我们撤到城里了。这里是设在城隍庙的战地医院。

父亲急切地问:弟兄们呢?都撤出来了?

女兵沉默了一阵,说:三号阵地就活下来你一个人。我们背回来四个人,其余三个没抢救过来。

是你把我背回来的?父亲问。

你们都是英雄,是民族英雄,女兵说,打得太惨烈了,国军部队要是都像你们湘西军人一样,上海也许就不会失守,北平也不会沦陷,大东北人更不会做亡国奴!

女兵说的不是湘西话,父亲仔细看了她一阵,呵呵笑了:我认出你了,你是我捡来的那个小姑娘。

女兵脸一红,分辨道:谁是小姑娘?你嘴上长毛了吗,自己才多大,小姑娘是你叫的?

父亲问:日本人是不是开始攻城了,到处都是枪炮声。

女兵答:城外的阵地全部失守,全师伤亡很大,听说只剩不到三千人了。除了重伤,都在守城。师部正在组织敢死队。

父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女兵一把按住他,说你的伤不能乱动。父亲粗暴地一把推开她,敢死队怎么能少了我,你知道我盼打仗盼了多少年,这几天还没过足瘾呢。

一下地,父亲感到腿上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一个趔趄扑下地。这才发现腿上不知什么时候挨了一枪,正从包扎好的绷带上渗血。他咬牙挺身站立起来,一瘸一瘸地出了门。

身后传来女兵委屈的声音:你伤口没好,会感染的。你这人,咋这样啊!

奉命坚守四天的128师在嘉善保卫战浴血了七昼夜。奉命向临平撤退时,全师不足三千人。临时升为连长的父亲带着一连敢死队正在城东跟涌进城来的鬼子巷战,得到撤离命令时大部分官兵已经出城。敢死队被鬼子缠上,父亲带人边打边退。退到城隍庙时,父亲眼前闪现出那个女兵的团圆脸,想到了那里的战地医院,医院里有伤员,行动可能滞缓一些。

父亲说不清为什么,拔腿就往城隍庙跑去。城隍庙人去庙空。伤员们都撤走了,父亲在里面找了一圈,没看到那个女兵。往前走了不远,听到一条巷子里传来枪声,父亲往那里赶去。那是一条狭小的直巷,父亲看到三个日本兵追赶着射击一个背着伤员的士兵,子弹叭叭地打在被背的伤员的背上,那个士兵仿佛浑然不觉地拼命往前奔跑。父亲抬手几枪,日本兵应声倒地。父亲走上前去,看到那人正是那个他放不下心女兵。

女兵也认出了父亲,一头扎在父亲的怀里嚎啕起来。

父亲也抱紧了女兵。突然,父亲一把甩开女兵,他看到一个没被打死的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女兵后背刺来。刺刀一头捅把进父亲小腹里,父亲手里的快慢机也一枪揭掉鬼子的半边头皮。

父亲在女兵的惊叫声中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女兵把父亲背出城,一口气背了二十多里,她没有赶上部队,后半夜才在一个老乡家歇下来。

幸亏女兵随身的药箱里剩有几支药品,几天后,父亲能下地走动了。

女兵问父亲:还找不找部队,要是找,我也跟你一起去。

父亲说:不找了,我想回家,回湘西去。

女兵瞪着父亲,惊讶地说:你不抗日了?要当逃兵是不是?

语气很愤慨。

父亲问:你呢,还是去找部队?

女兵说,我跟日本人有仇,他们杀了我全家人。一天不把他们赶回去,我这个卫生兵就要当下去。

父亲说:我这几天都在想,国军几十万大军怎么就挡不住区区几万日本人,肯定不是中国士兵们不爱国,不忠勇,固然也有武器装备的悬殊,但我想还是老蒋和那些集团军老总们的问题。他们在保存实力,仗往往还没打起来就撤了,人家追着你打,赶水鸭子似的,不败才怪。以这种打法,我看要不了多久,日本人就要打到我们那里去了。我还不如回去拉一支队伍,自己跟日本人干痛快一些。

父亲想到了我爷爷的那支土匪武装。他想只要回去劝说我爷爷招兵买马,他就能带出一支铁打的部队来。那时他还不知道我爷爷早已脑壳搬家,人头落地三年多了。

女兵说,你真这样想呀?我很佩服你们湘西人不怕死,几杆破枪守了嘉善七天七夜,要是中央军早就跑了。

父亲说:如果不是守城部队不等交接就跑了,若是那些坚固的工事和碉堡打得开,若是给我们配备中央军的装备,若是左右两翼的友军能求援,128师何至于全师覆灭,嘉善不是被老蒋自詡为坚不可破的马其诺防线吗?让128师守城那是借日本人的枪炮杀我们湘西人。老蒋连他家祖坟都不要了,日本人何愁占领不了中国。打日本人,靠老蒋没指望了!

5

1938年春天,父亲带着母亲回到我们猫庄。母亲是因为爱情,还是被父亲要拉抗日队伍吸引来湘西的,或者是她一个姑娘家没亲没故,到什么地方都是漂泊,我不得而知。但母亲最初几年并没有和父亲成亲,后来也一直没有上鸡公山,而是和大伯母住在猫庄的老宅里。

大伯母才是大伯父抢来的。她是我们猫庄不远的青石寨一户人家幺女儿,长得水灵、漂亮。十七岁那年,大伯父带人路过青石寨看到在水井边洗衣的她,一看就看痴了。托老管家彭伯去提亲。那家是户老实本分的农民,不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婉拒了彭伯。大伯父一时性起,召集人马准备下山去抢。彭伯劝住了他,说我再跑一趟吧,乡里乡亲动刀动枪面子上不好看。彭伯第二次去,除给那户人家下了五十块大洋的聘礼,一句话也没说,但他在那笔钱上压了五粒黄灿灿的子弹。

那户人家刚好是一家五口。

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婚事是在猫庄赵家老宅里办的。张灯结彩,办得很热闹,大伯母说到底只是一个农村姑娘,也就认命了。但大伯母嫁过来后,死活不跟大伯父上山去住,就住在赵家的老宅里。大伯母是个犟脾气,她认定一上山就成了土匪婆,她给大伯父说她不想当土匪婆。为此,没少挨大伯父拳脚相加。大伯父越打她就越犟。小俩口的关系一直很僵。

父亲带着母亲回来时,大伯母刚刚流产,父亲让母亲留在老宅里照顾嫂子。大伯母生性善良,为人宽厚,母亲跟她很投缘,相处得十分融洽,后来跟父亲成亲后也没搬到山上去住,而是和大伯母一起打理老宅里的事务。其实母亲的骨子里想的跟大伯母差不多,只不过父亲不会逼她上山,更不会逼她说出不愿上山的理由。

大伯母习惯性流产,每胎都没有生育成人。我的两个姐姐,以及后来的我都是跟着她长大的,我们都喊她大娘。

父亲回到猫庄,马上扯起“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的大旗,大肆招兵买马。自封副总司令,总司令自然是大伯父。关于这杆大旗的命名,也有母亲的一份功劳,父亲想了几天,一直定不下来,母亲给父亲说,我们东北的胡子也扯抗日大旗,一般都叫抗日救国义勇军。

父亲一拍大腿:就叫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这名字响亮,有气魄。

大伯父当时有四五十人枪。他是个真正的土匪,胸无大志、只想守住我爷爷留下的山头,在猫庄一带有吃有喝,逍遥自在。同时他心里很清楚,猫庄一带,匪窝众多,山头林立,要是不壮大,随时都有被官兵剿灭,或是被别的土匪吞并的危险。所以,当父亲回来时,势单力薄的大伯父感到特别高兴。父亲提出拉扯抗日大旗,他也满口答应。山上匪徒们大多是爷爷的旧部,他们从来就对赵家老三很佩服,当年那一仗父亲救他们逃过一劫,大家都记忆犹新,父亲在山寨的权威无形中比大伯父还高。

父亲一边整顿山寨,一边拿出赵家几代人积攒的家产购买枪枝弹药。顿山寨的第一招就是戒烟。当时山寨里几乎人人抽大烟,包括年纪轻轻的大伯父。父亲深知要带出一只能打仗的队伍,必须铲除大烟瘾这个祸根。吴连长惨死的模样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父亲把吴连长的故事讲给大伯父听,希望大伯父能带头戒烟。大伯父一戒烟,其它弟兄就好办了。大伯父抽烟时间不长,是爷爷死后才抽上的。但他心性太柔,反反复复戒了几次也没戒脱。有一天,大伯父正在床榻上吞云吐雾,父亲带人不由分说地把大伯父捆绑起来,吊在聚议堂大梁上,一吊吊了五天五夜。严禁任何人给他松绑,包括送水送饭。大伯父叫骂了三天三夜,吼得满嗓子血水,骇山寨里人人小腿肚子打颤。

大伯父烟一戒掉,父亲在寨前的土坪在搭起一排木架,装上吊环,把弟兄们招来,面无表情地发话:有烟瘾的请上吊环吧,不愿意戒烟的每人发十块大洋,回家去。愿种田的种田,愿经商的经商。留下来的我宣布三条军纪:第一,不准随便抢劫老百姓财物。第二,不准强占民女。第三,每天按作作息时间操练,军纪从今天开始执行,若有违犯,轻辄重罚,重辄枪毙。!

弟兄们全愣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的。

军纪颁布没一个月,父亲就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巨大挑战。

首先是大伯父要娶压寨夫人。因大伯母不肯上山来,弟兄们都怂诵他再娶一房,接到山寨来。这倒是父亲没回来之前就谋划好了的。明媒纳妾倒也罢了,他偏偏看上的是青石寨一个有夫之妇,按辈份还是大伯母隔房婶娘。那妇人常来山上给弟兄们送油送菜,长得漂亮,也浪,一来二去,和大伯父勾搭上了。她不过是贪卖油卖菜时能从大伯父那里多拿几块光洋,真要做压寨夫人她也不愿意。谁愿意跟那些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土匪做夫妻。

大伯父却迷上了她,迷得神三五道的。

大伯父和弟兄们商议把那个妇人抢上来。动手之前,料定父亲不会反对,跟父亲明说了,没想到父亲很生气:你这不是强占民女吗?刚跟弟兄们宣布军纪才几天?

大伯父振振有词道,我们做土匪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快活,大烟不能抽,女人不准玩,还做什么土匪?

父亲说,谁讲我们是土匪?弟兄们背底里讲这种怪话你怎么也讲!我不是给你说过我们是要带一支以后能打日本人的部队。纪不正军不严,你现在是总司令,要抢个压寨夫人,下面那些大队长小队长也要抢个小老婆,这部队还是部队吗?

大伯父哈哈一笑,我们本来不是军人,就是土匪。

父亲冷冷地说,枪拿在有良心的人手里就是军人,拿在没良心的人手里才是土匪。你愿意做军人还是做土匪?

大伯父也冷笑,我懒得跟你争,我是总司令,我说了算,今晚就让几个弟兄下山把那娘们弄上山来,明天弟兄们放假一天,喝喜酒。

你敢!父亲说,到时别怪我不讲兄弟情份,按军纪处罚。

山寨不是你三鸡笼的,大伯父吼道,别以为你在外面当了几天兵就把你哥不放在眼里。打日本人打日本人,整天挂在嘴上,以为我不晓得,不就是讨那个外地小娘们的欢心,她家跟日本人有仇,那是她在拿咱家当枪使!

父亲气得满脸涨红。

大伯父神气地迈开鸭子步走出聚义堂,父亲抬手一枪把他头上的瓜皮帽打飞了。

巨大的枪声中大伯父只楞怔了一下,招呼弟兄们:下山去!

父亲吹了吹枪口上的蓝烟,对着大声草坪吼道:今晚谁敢跟他下山,明天脑壳上戴的不是帽子,是一撮箕土。

大伯父的气还没全消,山寨里又出事了!老管家彭伯的儿子和另两个弟兄轮奸了山下普若寨一户人家新婚回门的小媳妇,还开枪打伤了她的男人。老管家是赵家有功之臣,忠心耿耿地跟着我爷爷出生入死几十年,又是父亲的识字先生,一直他掌管着山寨的财务大权,负责买枪购炮。他有三个儿子,都在山寨里。犯事的二儿子,叫彭小武。前一天,大伯父刚刚任命他为快枪队大队长。彭小武一高兴,邀了两个弟兄去镇上喝酒,喝了个烂醉,回来的路上,碰上那对新婚夫妇,彭小武借着酒兴上前撕扯小媳妇,男人跟他理论,两人动起手来,那个男人一掌把彭小武推出老远,摔在地上,彭小武急了,掏枪打在他的大腿上。之后,他们把那个男人绑在一棵树上,当着他的面轮奸了他媳妇。

那个男人哭哭啼啼告到山寨里,父亲才知道,立马让人把彭小武和那两个弟兄捆绑起来,每人一个大嘴巴,骂道:简直连畜牲都不如。

彭小武同大伯父、父亲一同在山寨里长大,亲如兄弟,仗着这层关系,他想最多也就处罚几十军棍罢了,挨了耳光脸上还笑呵呵的,问父亲:三哥,你想怎么处置我,我认个错行不行?

父亲面无表情地说:等你爹回来给他认错吧。

老管家带人去常德城买枪枝去了,三天后才能回来。

彭小武冷汗出来了,三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杀我祭旗?

老管家回来后,父亲也不去找他,等他来找。当夜彭伯就来了,一进屋就说我到山下就听说这小畜牲犯的事,跟了你爹几十年,人杀过不少,钱财也抢过不少,像这样伤天理作天孽的事弟兄们还真没干过,也是这些年我把他宠坏了。

父亲直截了当地说,我有借老二的脑壳用一用的想法,彭伯你说句话,借还是不借我都听你的。

老管家愣了一下,接着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不杀这个小畜牲没法给人家交待,就是弟兄们也都看着呢。这次从常德回来,听说日本人已经在打长沙,我估摸要不了多久,就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军纪不严,往后真要打日本人,队伍怕是一打就散。

父亲说,是该让弟兄们收心了。

枪毙彭小武三人就选在他们强奸那个小媳妇的地方。在青石寨峡谷的一条溪河坎上。枪毙前,父亲派人在猫庄附近村寨里张帖布告,所以这一天吸引了几百名群众观看。父亲亲自押送彭老二三人到溪河边。行刑时,父亲面无表情地对彭老二说,小武,死得英雄一点,到时别熊了,给山寨丢脸!

彭老二说:三哥,你也给我痛快一点。

父亲想了想,决定亲自动手,三声枪响,三人接连木头似地栽倒下地,几乎没有抽搐一下。每一枪都正好从他们的心尖上钻进去。

从此,山寨的军纪无人敢犯,大伯父也绝口不提压寨夫人的事。父亲在猫庄一带声名大振,半年不到,猫庄及周边村寨的青年人纷纷上山,附近小股土匪也连人拖枪投奔过来。父亲开始在猫庄一带安民剿匪,设关立卡,收租抽税,还强迫附近村寨大肆种植罂粟,提练鸦片,用以维持几百号人的军费开支。每到春天,猫庄的坡坡岭岭到处怒放着灿烂艳丽的罂粟花。

父亲先把部队分成两个大队。一支快枪队,挑那些枪法好的编成一队,强化训练,要求人人都得练成神枪手;一支刺杀队,挑那些身强力壮,有武术根基的年轻人,主要操练梯队式刺杀。后来,父亲带人在酉水河上截获两船从辰溪兵工厂运给酉水上游三县保安团的军火,得了四百多枝快枪,几十挺轻机枪,上千枚手榴弹和十多万发子弹。他又成立了一支机枪连,给快枪队刺杀队配备手榴弹,练习投弹。这些编制都是针对日本人作战的,父亲亲自担任总教官,训练士兵,讲解日本人作战方式。

一时间,整个鸡公山杀声震天。

抢劫那批军火就是父亲提倡要抢就抢大单的成果。情报来自沅州城的我舅公。舅公是在沅州南码头卸柚油时无意中发现那两艘枪兵押运的木船装的全是枪枝弹药,当他从一个土兵口里得知是往酉水上游运送,立即飞鸽传书给我父亲。

如此巨大的一笔买卖大伯父和老管家居然都竭力反对,他们怕招至保安团报复,当年父亲打死两名警察招至灭寨之灾大家都记忆犹新。大伯父情绪激动地骂父亲,你那是割国军卵子上的精肉吃。

老管家也说,三思而后行。抢军火是非同小可的事!

父亲却胸有成竹,有了这批军火,还怕保安团不成?这两年我们也不是白练了。他们押运是一个排,我只要挑二十个弟兄就能干净利索地干完这一票。正好也让弟兄们历练历练。

大伯父和老管家问,铁心要干?

父亲说,那批军火给保安团装备纯粹是浪费,搞不好一两个月内他们就会转手卖出去。咱们拿来可是要干大事的。

父亲不顾大伯父反对,带人到三十里外的龙鼻嘴设伏。得手后,把打死打伤的押运兵全部绑石头沉入黑龙潭,一个活口不留。连两个跪地求饶一再声明是搭顺水船的商人也一同沉了。

尽管做得干净利索,湘西行署特别调查组还是很快查出了是鸡公山匪徒干的。

这一单确实干得大,大得朝野震惊,据说远在重庆的老蒋震怒不已,破口大骂“娘希匹赵长生”扰乱抗战,电令湘西行署“尽快勘乱”,悬赏三十万大洋捉拿父亲。父亲的名字一度占据1941年五月至七月重庆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刚把总部迁至湘西的《抗战日报》,用了整整两版篇幅报道鸡公山匪徒抢动抗战物资全过程,把父亲几代为匪的背景都挖了出来。

三县保安团奉命联合清剿,开来猫庄,父亲在青石寨峡谷设伏,打死打伤无数。此后,他们曾多次奉命清剿,走到半路就打回转,连猫庄地盘也没敢踏进半步。他们已经领教这股土匪非同一般的战斗力,自知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去剿无异于给我父亲送枪送炮。

6

傍晚时分,母亲和大伯母把父亲抬回了赵家老宅。放在堂屋里。母亲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表示父亲已经回屋了。然后在大门外挂起白幡,在院子里扎好灵棚,给两个姐姐头上缠上白孝帕。母亲给姐姐们说,你们的爹死了,哭呀,使劲地哭呀!两个姐姐果然又嘤嘤地哭泣起来,一边哭却一边嘟哝着喊饿,两对大眼睛根本不看父亲的遗体,往灶屋方向咕咕碌碌地转动。

母亲也感到饥肠漉漉,这一天她还水米未进。但她还是固执地站在大门口,任凭呜呜吼叫的冷风刮得头顶上白幡哗哗啦啦地响,往她脖子和袖口里灌。

母亲就那样定定地站着。

她是在等大伯母,大伯母找人去帮忙。她们需要确定明天抬丧的人数,顺带还要请人从王二木匠家把棺材抬回来,天黑后给父亲入殓。

本来母亲是想自己去求人的,大伯母不让她去。要她给父亲守长明灯,因为长明灯只能是最亲的人守,不能熄灭。两个姐姐太小,靠不住。

天都快黑下来了,大伯母还没回来。母亲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感觉出不对劲,她来我们猫庄已有十多年,猫庄的习俗自然早就清楚,要是往年,谁家死了人,根本不需要一家家去求人,鞭炮一响,帮忙的人就自动上门来。

天都快黑了,仍没一个人来。看看热闹的小孩也没来一个。

天黑前,母亲终于看到有人朝这边走来。是王二木匠和他弟兄王三抬着一口白木棺材轻飘飘的飘过来。母亲有些纳闷,她听大伯母说订的是一口上好柏木棺材,怎么王氏兄弟抬起来好象一点也不费力,要知道一口上好柏木棺材就是四个青壮年这种大冷天也得抬出一身热汗。

母亲把王二兄弟挡在院门外,冷冷地说:王二,你这是柏木棺材吗,要是长生还活着,你敢用几根朽桐木拼的破棺材来糊弄老赵家!

王二一点也不尴尬:长生不是个化生子吗,别说他是被枪毙的,就是病死的,他也没资格享受好棺材。

在猫庄骂“化生子”,是最恶毒的咒人的话,送不上黑漆的白木棺材更是对死者最大的污辱,母亲脸上立刻就紫起来,一口浓痰吐在王二木匠脸上:就你这种孬种也配议论他。当初长生真该一枪毙了你!

王二被浓痰击中,像挨了一枪,高跳起来:我给你讲,猫庄现在解放了,我们穷人当家作主,再不是你们赵家为非作歹的地方,三鸡笼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他手上有十多条无辜的人命,我不想信你这个土匪就清白,就不是同谋,你等着,过不了几天,人民政府把你也要拉出去枪毙。

母亲道:长生是土匪,是该枪毙,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可他打过日本人,你呢,见了日本人吓出尿来的没用的东西!

王二木匠是猫庄一个泼皮无赖,当年父亲在猫庄一带招兵买马,他因被人追讨赌债,逃上山寨,被大伯父收留。他墨线弹得好,打枪有准头,父亲把他编在快枪队里,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1943年深秋父亲带弟兄们出去抗日,第一场战斗时,枪炮声一响,吓得他抱紧脑壳趴在地上哭嚎起来,屎尿拉了一裤裆,父亲一气之下要一枪毙他,被大伯父劝住,让他回了猫庄。而猫庄另外一百三十七个人,包括大伯父在内,都没撤出阵地,全部阵亡。

这就是母亲骂他孬种的原因。

母亲又一口浓痰啐在王二木匠的脸上,语气强硬地吼道:王二,你听着,把你家的棺材抬回去,留着给你自己用。

王二木匠边擦脸边往后退:土匪婆,你等着瞧,现在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不是你们赵家称王作霸欺压老百姓的时代了。走了几步,舍不得那口薄木棺材,对他兄弟王三说,抬回去,抬回去。等以后再收拾这个土匪婆,都解放了,老子不信还怕她不成。

王二木匠兄弟走出老远,母亲才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浓血,她感到小腹传来一阵阵绞痛,双手托着隆起的肚子,慢慢地坐地冰凉的石门槛上,双眼空洞地望着猫庄愈来愈阴沉愈来愈漆黑的天空。

大伯母帮我母亲挂好白幡扎好灵棚后抱着求人的心态出门的。白天她已经给许多人打过招呼,鞭炮响后依然没有一个人来。

大伯母知道有麻烦了。

大伯母明白我母亲心里怎么想的,也知道我母亲跟我父亲的感情,不像她跟大伯父那样冷淡。给我母亲张罗父亲的丧事可以说不是出于她对赵家的感情,更多的是出于她作为大嫂子的责任和义务。她嫁给了赵家,赵家的事,不管好事坏事,当然逃不脱她一份子。就像后来她坚拒改嫁,把我们姐弟当成亲生儿女抚养成人,也是作为伯母的责任和义务。

大伯母出门时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当儿,可是人家老远看见她来,纷纷地赶紧关门闭窗。显然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而是人家有意回避她。赵老三今天被枪毙,三天前就贴了告示,猫庄人皆尽知,许多人还跑去县城看了热闹。

大伯母只好一家家敲门去求人。

每敲一家,按猫庄的礼数,她都要在门口代我两个姐姐先跪下来。

连续敲了好几家,一家也没敲开。大伯母只从门窗里得到撂出来的一句冷冰冰雷同的话:明天没空,工作队让去镇上开万人大会。

或者干脆直说,赵老三是土匪,挖个坑随便埋算了,别弄那么讲究。

万人大会通知大伯母也接到了,是上午九点赶到。大伯母知道这不过是猫庄人的托词。猫庄死人出殡一般都在凌晨,天不亮就要起棺,抬完丧完全有充裕的时间赶去镇上开会。他们是不愿意给赵家抬丧。大伯母知道很多猫庄人恨我父亲,七年前父亲把部队拉出去打日本人,让许多猫庄青壮年死在二三百里外的外乡,至今尸骨无存。尸体让日本人浇汽油烧了。据后来统计,人口不足千人的猫庄一共死了一三十七个人,几乎每户合得上死掉一个人。有好几年时间,外面一直叫猫庄寡妇寨。

日本人毕竟没来猫庄,这一仗,猫庄几乎没一个人认为打得应该。只是都不敢明说而已。但仇恨种子是在这时埋下的。猫庄人恨一个人有两种表达方式,第一,杀掉这个人;第二,这个人死时不去抬丧。用猫庄人恶毒的诅咒的话说,就是让他烂在堂屋里。那些恨我父亲的人没能力选择第一种方式,但他们有能力用第二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忿恨。

大伯母也知道,整个猫庄不可能人人都恨我父亲。也有些人心里想帮忙,但害怕担当通匪的罪名,毕竟刚刚解放,形势不明。猫庄上年纪的人都记得,民国二十三年,贺胡子的红军从猫庄过,跟周海明的混成旅在乌古湖峡谷打了一仗,其中一个红军连长是赵武明的表哥,赵武明偷偷地他收了尸,用草席裹起埋了,不知怎么让周旅长晓得了,落个“私通共匪”的罪名被抓紧起来一枪崩了。

猫庄大多数人家都曾有人做过土匪,现在到处清匪、剿匪,镇压反革命,人人自危,家家难保,哪敢再去多事?

只是也不便明说罢了。

大伯母仍然不死心,一直契而不舍地敲门,敲了几十家,直到膝关节跪得僵硬麻木,弯曲不下来,两手食指和中指指关节敲肿起来老高,成了四只红萝卜,还是没有一家人爽快地答应明早帮忙抬丧。

大伯母绝望了。

回来的半路上,大伯母想到我母亲一个外乡人,刚死了男人,连葬都葬不了,比戏文里那些卖身葬父的女子还要惨。想到我母亲的倔脾气,还有她异常镇定、冷漠的表情,心里酸酸的。说实话,自己的男人死时她也没感觉到有这么难受。她感觉有些没脸回去,怕见我母亲失望伤心的样子。更况且她还有七个月的身孕,动不得胎气。

大伯母突然想到了娘家兄弟。她娘家人两个哥哥,这些年来没少得赵家的照顾。如果几个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也肯帮忙,凑一副丧还是够人的。只是不可能把长生送上山去,只能劝我母亲就近在猫庄后坡找一块地埋。

青石寨距猫庄十多里路,天黑,山路不好走,崎岖不平,大伯母一来一回花了大半宿。她没有找来人,两个哥哥都不在家。嫂子说他们开会去了,还没回来。还说就是回来也不能去,猫庄都没人去,他们就更不敢去了。你晓得吗,就是跟他们赵家沾了点亲,大半年来我们一家就没消停着,嫂子说,这个找哪个叫,不是交待这个就是交待那个,一家人腰都没直过。

赵老三的事,我劝你别操心。嫂子说。

我咋能不操心,大伯母说,我是赵家人,尸体停在堂屋里,能看着他烂在堂屋里。一家人也要住呀。

嫂子说,长春也死多年了,我听说过工作队过几天要在你们猫庄搞改嫁运动,你们猫庄不是寡妇多吗,有几十个吧,你干脆也改算了,还为他们赵家守寡不成?

知道再呆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大伯母只好悻悻地回猫庄。

大伯母从娘家出门时,天已经下起大雪,风卷雪花呜呜地嘶鸣,大伯母打着火把缩着脖子了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赶。

等大伯母披着一身雪花回到家里,堂屋里的长明灯还亮着,在冷风中“扑刹扑刹”的晃动,但停在床板上的我父亲的尸体却不见了。也没有看见棺材。大伯母记得出门后看见有人从王二木匠家抬棺材过来了。

大伯母喊了几声我母亲的名字,没人应答。忙跑去我母亲房里找,房里也点着油灯,铺上只有我两个姐姐。

大伯母摇醒我大姐:你娘呢!

大姐说,我不晓得。

大伯母问:你见没见人送棺材过来。

大姐说:送来了,被娘骂了,又抬回去了。

大伯母知道一定是母亲把父亲往山上背去了,忙往外走。未走出堂屋,身后传来两个姐姐惊惧的哭嚎声:大娘,我们怕,好怕呀,大娘你别出去……

大伯母只好转身去哄我两个姐姐入睡。

7

1943年11月中旬的一天,父亲带着母亲到我们县城选购结婚用品。当他们把几大卷各色布料送到城里最有名的“徐一剪”,交了订金,说好三天后来取,走出店铺,往南门码头走去。刚上船,他们同时听到城北方向传来巨大的机器的轰鸣。父亲和母亲都听出是飞机的声音,而且是低空飞行的飞机。只一眨眼工夫,三架贴有醒目膏药旗的轰炸机往城中掠来。

几枚炸弹落下来,城里响起天塌地陷般的爆炸声。

日机没作任何停留,抬头往南飞去。

父亲和母亲看到,他们刚刚出来的“徐一剪”冒出滚滚浓烟。一枚炸弹正好落在那栋二屋木楼的屋顶上,整栋楼被炸塌了。

母亲心有余悸地说,好险呀,我们要是跟徐师傅讨价还价,扯在半阵,也被炸飞了。

父亲说,日本人看来要攻打我们县城了,他们习惯先用炸弹递信。

母亲说,就当给咱俩结婚放礼炮吧。

父亲兴奋地高叫起来,不结了,老子等小日本过来等了好多年,是该好好打几仗的时候了。

母亲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向父亲的肩头靠去,娇嗔地说,不结了就不结了,不就是个仪式,长生,我给你生个儿子,等他长大还打日本人,给外公外婆大姨小舅们报仇。

父亲呵呵地笑,哪还要等到儿子手里,到时我多给你杀几个鬼子不就得了。

回到猫庄的第二天,父亲接到我舅公飞鸽传书,信上说日军开始进攻石门、慈利一线,沅州城已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但守军只有一个加强团兵力,日军一旦攻城,立马就破,并说他已与守军联系,可来沅州帮忙守城。

看完信,父亲让人叫来老管家,说你今晚派人这把猫庄附近所有手艺好的石匠全部找上山来。

彭伯一头雾水,找石匠做什么?

父亲说,刻碑。

大伯父也问,给谁刻碑?

父亲说,给我自己。

大伯父和老管家惊叫起来,长生,你不是疯了吧,活得好好的,刻什么碑。

父亲说,我要带部队去出去,不但要给自己刻,给弟兄们也要刻,每块碑都要刻上民族英雄的字样,到时哪个战死了就往上面錾名字。

大伯父问,去哪里?

父亲扬了扬手里的信,去沅州。绝不能让狗日的小日本得手,沅州一旦失守,整个湘西乃至大西南就门户大开,不要几天大家都要成亡国奴!

老管家说,我明白,这就去办。

父亲说,明天把人找来,能找多少找多少。

大伯父对彭伯说,你等等,记得给我也刻一块。坟地就选在后山我爹娘的旁边。

父亲阻止他,哥,你就别去了吧,留在山寨里守屋。

大伯父豪迈地说,扯谈,我是总司令,我能不去!

父亲说,你还是留在屋里好!

大伯父说,司令不冲在最前面,土气能上得去?你不常跟我说,血战嘉善时你们128师师长就是敢死队大队长。又说,兄弟,咱赵家几代人当土匪,留下多少骂名,咱兄弟也修一次正果,说实话,要是没有日本人祸害咱中国,政府早出兵踏平鸡公山了。早晚有一天,咱还得被剿,横竖都是一死,赵家的人哪一个不是站着死的,不死得像个男人……

父亲和大伯父把部队在山寨前的土坪上集合起来,把枪枝弹药和手榴弹分发给每个士兵。父亲站在一个土台上,大声地问:弟兄们,你们天天操练,手痒不痒,想不想打仗?

土兵们哈哈地笑起来。

父亲大吼一声:严肃些,回答到底想不想?

土兵们齐声回答:想。做梦都想。

父亲又说:想打仗就不能怕死。咱们这次是去打日本人,日本人不是县保安团,全是重枪重炮,打起仗来不要命。父亲指了指站在他身后的几个老石匠,那是我和总司令找来刻碑的,部队拉出去就没想活着回来了,弟兄们中要是有人怕死现在就站出来,没有是吧?老子丑话说在前头,战场上哪个熊了,老子就枪毙哪个,别怪乡里乡亲不讲情面。

下面的人齐声答:龟孙子才熊呢!

父亲抬手,连放三枪,说:出发!

从山上下来后,父亲看见母亲等在大路上。母亲身着五年前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套旧军装,像一棵树一样笔直地站着,英姿飒飒。父亲立即意思到了母亲也要上战场,连忙跑过去。

父亲说:小玲,你就不要去了。

母亲说:我为什么不去?你别忘了我也曾是一名士兵。

父亲轻声哄她:你得给我们老赵家留条根吧。

弟兄们也嘻嘻哈哈地说:我们爷们还没死光,哪要你个姑娘家上战场。

母亲说:打日本人我咋能不去?我可以干老本行。

父亲皱着眉头说:你这不是瞎闹吗,你去是给我添乱,这仗能打得安心吗?父亲对着后面的士兵喊,赵小三,杨志明,把你嫂了架回去,让她大嫂子锁进厢房里,然后跑步归队。

两个士兵跑过去架起母亲往回拖。突然,母亲挣脱,冲着父亲和所有士兵跪下来,高喊了一声:恩人啊,我的恩人——!

士兵们站住,全呆了,不明白母亲为何跪下喊这句话。

父亲冲母亲喊,回去吧,别忘了给我做套好看的寿衣,说不定要穿的。

母亲又喊,赵老三,我给你生个儿子,你要是死了,让他接着打日本人。

这次,弟兄们全笑翻了。父亲还没跟她成亲,等于是她自动宣布怀了父亲的种。

部队四天后和日军遭遇在一个叫杨家铺的小镇外。

当时父亲的队伍已经走出沅州地界,正往慈利县城赶去。父亲原本打算带弟兄们帮沅州驻军守城,一路上听逃亡的乡亲们说慈利城正打得不可开交。他决定带弟兄们直奔慈利,帮那里的73军守城,跟日本人痛痛快快地干几仗。

父亲把他的想法给大伯父和弟兄们一说,个个都摩拳擦掌。

由于急行军两天两夜,弟兄们脚上全部起了血泡,实在走不动了,走出杨家镇,父亲命令原地休息。弟兄们横七竖八瘫在地上,敞开衣服晒肚皮。这天杨家铺上空的太阳异常温暖、明媚。父亲躺下地,习惯性地抠出一截草根含在嘴里咀嚼。

才嚼了两口,清凉的根汁没来得急下咽,突然,负责警戒的哨兵来报,发现两辆打着膏药旗的黄色军车正朝这边开来。

父亲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到底有几辆车?

哨兵答:就两辆。

父亲大声叫喊:准备战斗!吩咐弟兄们散开,找掩体隐藏。杨家铺这带一马平川,全是稻田,无遮无挡的,半里远的地方才有一条河水干枯的河床。弟兄们只好纷纷起身,趴在田埂下、水渠里和小土丘边。

父亲又吩咐,等近了再打。他从一个弟兄手里要过一枝崭新的汉阳造,对身边的王二木匠说,我先打前面那辆车的司机,你打车顶上那个机枪手,记住我俩同时开枪。

从没打过仗的王二木匠声音颤抖着说,我怕打不准!

父亲说,你别紧张就行了,平日怎么训练的就怎么打。

车再近了一些,父亲一枪打中那个司机,汽车在公路上颠起屁股,一头顶在一棵大树上。王二木匠那一枪没打准,车顶上的重机枪疯狂地叫嚣起来,子弹打过来溅起一排排泥花。

日军纷纷跳下车来,以车身作掩体进行反击。

父亲骂王二木匠,日你娘,怎么打瞎了?这才发现王二木匠埋着头,身子缩成一团,筛糠似的抖。父亲对着他屁股狠狠踢了一脚,骂等打完这仗再跟你狗日的算帐。

两辆汽车也就三四十日本兵,不够快枪队两百多号人练靶子,不到十分钟就彻底解决战斗。弟兄们伤了六个,无一人死亡。初战告捷,士气大振。惟一令父亲心里不快的是王二木匠,当两个弟兄提着他来见父亲时,两人一边掩鼻一边大笑:报告总司令,王二木匠吓出一身屎尿来了。

几百弟兄都笑翻了。

父亲冷着脸,这种货枪毙算了,带着是个累赘。

王二木匠吓得双膝着地,司令饶命呀。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千万别枪毙我。

兄弟们又笑,你人一个卵一条,处邻隔近人哪个不晓得。

父亲打开枪机,对准王二木匠时,大伯父跑来一把拉开了他,说饶了他吧,乡里乡亲的,他是你嫂子亲老表,要真是战死还好,这样枪毙回去她问起来不好交待。

父亲说,那也要问问弟兄们同不同意。

大伯父大声地问:弟兄们,给我个面子,让王二木匠回去要得不?咱们要是战死了,罚他给我们每人打口棺材,让我们死后也有个睡觉的地方。

弟兄们哈哈大笑,要得,要得,让他爬回去吧。

王二木匠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连滚带爬飞跑起来。他还没跑进两里外的镇上,听到身后传来隆隆的炮声和密集的枪声。

刚刚打扫完战场,大股日军就到了。父亲不知道,早地前一天慈利县城已经失守,守城的73军全军覆灭,军长汪之斌下落不明,几个师长及大多数国军兄弟壮烈殉国。父亲也不知道,日军以两个精锐师团的兵力不到五天迅速拿下石门、慈利一线,并非要进攻沅州,而是不惜一切代价赶桃源汇合,参加几天后的常德会战。杨家铺是慈利去桃源的必经之路。父亲当然更不知道,他们在杨家铺遭遇的是日军第13师团整整一个建制完整的旅团。

他们解决的那两车日本兵不过是先头出发探路的。

日军的几十上百辆军车出现得太突然了,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根本来不及转移。撤也没地方撤,到处一马不川,无遮无拦,父亲命令弟兄们按梯队迅速地趴在田埂下、水渠里和后面小河沟里,准备战斗。

日军一上来就用小钢炮一阵乱轰。

许多弟兄被炸飞上了天。还有些弟兄一下子吓懵了,忘了平时训练时父亲叮嘱过,炮轰时卧在地上不能动,乱跑起来,以为这样能够躲过炮弹,不是被弹片击中就是被日军狙击手射杀。

日军一开始没把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放在眼里,这一带没有防御工事,认定不过是一支地方武装或者游击队之类的。一阵炮轰后,几百日军端着三八大盖步伐整齐地向田野里冲来。

父亲知道日本人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正中他下怀,他的快枪队,机枪连和刺杀队都有了用武之地。

父亲几年心血没有白费,炮轰之后,弟兄们虽然死伤无数,但很快就冷静下来,沉着应战,快枪队和机枪连打得得心应手,刺杀队时机掌握得很好,日军冲上来突然跃出去,拼杀中保持队形不乱,杀得日军抱头鼠蹿。

一个回合下来,弟兄们伤亡近百人,但日军死伤更多,只好退回公路边。田野上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死尸。日军这才知道这支队伍的厉害:不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而且人人身手不凡,更不怕死,显然不是一般的地方武装或者游击队,而是化装了的正规军。

日军决定大规模攻击,他们有更重要的作战使命,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

大伯父和父亲趴在河沟里呼呼喘气,大伯父右臂挂彩,被一块弹片击中,呲牙看着几百米外源源不断驰来的军车和一列列队形整齐的跑动着的日本兵,嘟嚷着说,老三,完了完了,碰上硌牙的硬骨头了,他们没有三千人也有两千人。撤吧。

父亲说,不能撤!

大伯父急了,为什么不能撤?

父亲指着公路上一排排持枪保持射击姿态的日本兵说,现在撤至少要被他们打死一半人。你去告诉弟兄们,咬牙也得坚守到天黑。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大伯父指着还有一杆子高的黄黄的太阳,叫道:现在沿着河沟撤还来得及,等日本人一上来就全完蛋,等不到天黑的!

父亲说:哥,你想没想过,这条河沟是通向镇子的,那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大镇,我们不在这里挡一阵子,那几千人都得死完。他们就是听到枪炮声在撤也还没跑远,日本人可是车队啊,不要两杆烟工夫就能追上。我以前给你讲过,日本人打到哪里都是三光,烧光抢光杀光,老人小孩都不放过。

大伯父骂:日他娘,日本人真有这么狠。老人小孩也下得了手!

父亲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一群魔鬼。小玲一家七口就是让日本人用刺刀挑死的,连她八十岁的奶奶和四岁的弟弟也没放过!现在就撤,我们要背千古骂名。既然出来打仗,就不能放两枪又跑回去。

大伯父说:我晓得你是怕回去让小玲瞧不起你。

父亲说:哥,实话给你讲,我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你晓得我这个人天生喜欢打仗,要是不死在战场上还真对不住自个儿。

大伯父用枪管摩娑了一下头皮,你以为我怕死。我是不想把赵家的这点老本玩打落。算了算了,哥听你的,不撤,好好干一场仗,打过瘾起来。呵呵,反正碑都刻了。又说,这平原上真不是打仗的地方。要是在山里,老子想哪时撤就哪时撤。

大伯父话音未落,四围就响起爆炸声,溅起了一团团泥花。日军的小钢炮再一次轰炸了。这一次炮弹倾泄得更密集,划破天空的长长的啸音和爆炸声不绝于耳。在火炮的掩护下,成群的日军成一个大扇面状包抄过来。

父亲抱起一挺轻机枪,大叫一声:机枪连和快枪队的弟兄们,给我狠狠打!刺杀队的弟兄们先投弹,投完所有的手榴弹冲上去拼刺刀!

大伯父也大喊:鸡公山的弟兄们,我赵长春从没做过蚀本生意,哪个临死前没抓上一两个垫背的老子饶不了他!

8

母亲第一次给父亲收尸就是听信了王二木匠的误传。

母亲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猫庄下了厚厚的一层白霜,到中午时外面就有很好的阳光,她和大伯母坐在赵家老宅门槛外做针线活,大伯母在纳一只鞋底,母亲在给父亲缝寿衣。几天来,母亲一直感觉到胸口像抽筋似的一阵阵痉挛,她给大伯母说这种感觉在她全家被日本人杀害前那几天就是这样,估计父亲这一去凶多吉少。

两妯娌正说着话,母亲看到一颗熟悉的头颅在院门口晃荡了一下,鬼鬼祟祟的,母亲大叫一声:王二木匠,你过来!

大伯母说,王二木匠不是跟长春他们去打仗了,他怎么还在猫庄?

我看到的就是他。母亲边说边去撵王二木匠:王二木匠,你怎么回来了?

看到母亲追上来,王二木匠知道躲不过,眉头一皱,哇的一声大哭:部队打散了,死了好多弟兄,日本人用大炮轰的,轰隆隆比打炸雷还响,一炮就要炸飞十几个弟兄。

母亲心里一凉,差点站立不稳:是不是就逃出你一个人,其它弟兄们都没跑出来?

王二木匠说:我不晓得跑出来多少人,大家都跑散了。

母亲急着追问:长生和长春呢?你看没看到他们冲出来?

王二麻子狠心说:总司令带了几个人往南边镇上撒了,日军人在后面追,是死是活不晓得,副总司令好像……好像……

母亲全身发软:好像什么,你快说呀,是不是战死了?

王二木匠眼珠咕碌碌转动几下,说:好像炸飞了,我没看清,日本人围了过去,我不敢上去看。

母亲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身子一软,瘫下地。

追上来的大伯母一把扶住母亲,厉声问王二木匠:你是不在日鬼弄神,是不是半路上当逃兵跑的?

王二木匠委屈地说,我是你亲老表啊,骗你不得好死,真跟日本人干上了。起先我们打死了几十个日本人,后来大队日本人就上来了,一上来就用炮轰。咱表妹夫是死是活我也不晓得。

王二木匠走后,母亲流了一阵眼泪,决定去杨家铺给父亲收尸。大伯母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说王二木匠说谎从来就是眼皮不眨一下,不可信。这人要是个本分人,有一门好手艺,会穷得破屋烂瓦,连老婆也讨不上,上山去做土匪。

母亲太了解父亲的个性,大伯父也许真的撤了,但父亲不会。

母亲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两天两宿,第三天中午才赶到杨家铺。杨家铺早已硝烟散尽,但到处断垣残壁,几乎被炸成一片废墟,母亲的心彻底凉了。来的路上她还心存侥幸,祈祷王二木匠真如大伯母估猜的那样当了逃兵。

母亲向人打听,果然几天前这里有部队跟日本人打过一仗。打了一个下午和小半个晚上,几百人全部战死了。

母亲问,知道是哪支部队吗?

人们都说不晓得,连镇公所的人都闹不清。听他们说附近没有驻军,估计是土匪部队。

那些死了的人呢?母亲问。

人们说,被日本人烧了,他们把死了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拖到一口干枯的池塘里,灌了汽油,大火燃了整整一夜。日本人走后,镇公所让人把坑给填了。一千多具尸体,哪里烧得完,不填过几天尸体发臭,镇子没法住人。

母亲发疯似的往那口水塘的位置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叫父亲的名字,引来了众多的围观者。

呈现在母亲面前的其实只是一片刚刚翻起来的新土,坑已经被填得很严实了。几乎闻不到死人的腐臭味,也没有一丝汽油味,反而是一阵阵新鲜泥土的芬芳气息。母亲跪在泥土上哭喊着父亲的名字。

过了一阵,她开始发狂地抓创泥土。

有人劝她:别扒了,那里面有上千具尸体,中国人和日本人都分不清了。

母亲说,我男人在里面,我得把他找出来。

母亲又说,我男人在里面,我得把他背回去。

许多人都劝母亲:都烧烂了。扒出来也认不得谁是谁。

母亲已经失去理智,一个劲地扒拉泥土,很快她的双手就鲜血淋漓。有几人上前拉开母亲,一松手,母亲哭嚎着又扑上去。

围观人眼泪流出来了。其中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突然给母亲跪下:大妹子,别扒了,你这哪里是扒你男人,你是在扒杨家铺几千人的心啦,他们是替咱们老老少少挡了子弹。要没他们,进这坑的就是咱杨家铺人了。他们都是英雄,是好汉!

老者一跪,围观的上百人纷纷跪下,哽咽有声:别扒了,别扒了。杨家铺就是不建房子也得先在这里给你男人和他的弟兄们立一块碑!

母亲停住手,怔怔地望着他们。

母亲伤心欲绝,一路恍恍惚惚回到猫庄。

刚进院门,一眼看到头缠绷带浑身血迹斑斑的父亲呆呆地坐在大门槛外石基上,眼神忧伤地望着头顶发白的天空。还听到屋里传来大伯母嘤嘤的哭泣声。

母亲以为出现幻觉,揉了揉眼,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长生!

父亲听到母亲的叫声,虎地站起身来,膝盖还未伸直,就扑倒下地。母亲知道他腿上负了伤。

父亲趴在地上,嗷嗷哭嚎起来,泪水从他坚硬的脸上汹涌而下,每一滴都出奇地大而圆。父亲像一头豹子那样哭得有力,又像一个小孩那样哭得委屈。母亲跟了父亲五年,从没见到流过一滴泪,哪怕是从他身上挖弹头时也没有。

父亲哭着说:弟兄们都死了,大哥也死了,几百弟兄我才带回来几十个人。父亲告诉母亲,那天天黑前,他和弟兄们打退了日军两次大规模冲锋。第一次时整个排在梯队最前的刺杀队三百多号弟兄全部战死,连一个伤员都一个不剩。日军第二次上来时,所有弟兄都端起刺刀冲上去。大伯父是在天刚黑时掩护他们撤退时死的,他被十多个日军围住,拉响了绑在腰上的一捆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尽。撤退前,父亲在拼杀中腿上、身上已多处负伤,是大伯父命令赵小三背着他撤的。日军跟在屁股后面追,那时还没天黑尽,有十多个弟兄没跑进镇子就被炮炸了和被枪打死了。日本人跟上来炸平了整个杨家铺镇,他只好带着个弟兄连夜撤出镇子……

父亲泣不成声:整整五年心血,没两个时辰就全完了。

母亲抱着父亲的头颅,喃喃道:你回来了就好,我以为你也死了呢。队伍以后还可以再拉起来。

父亲说,弟兄们都死了!第二天下午,我让赵小三带人去看过,想把死去的弟兄们带回来,尸体都被狗日的日本人烧了。

母亲安慰父亲说:他们没白死,不也打死了好几百鬼子吗?中国人都这样打鬼子,就不怕把小日本赶不出咱们中国。只要你人还在,就不怕拉不起队伍。

后来,父亲的队伍一直没有再拉起来,原因是由于附近村寨里已没有多少青壮年男丁,猫庄一带本来就山大林深,地广人稀,经过杨家铺一役,方圆近二十里的壮年男丁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更最要的原因是由于父亲再没有那种精神气了。抗战胜利,山寨的那杆抗日大旗一倒,父亲就被还原成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那种的纯粹的土匪了,放任自流的弟兄们杀人越货,强抢恶要,猫庄一带天天鸡飞狗跳。

父亲确实没有心思重振旗鼓,他把心思用到给弟兄们刻墓碑上了。几年时间里,他在山寨后面山坡上建造了一座碑林,给每个在杨家铺战死的弟兄立了一块令牌碑,每块碑文都刻上民族英雄的字样。母亲每次上山去,都能看到父亲坐在碑林最前沿自己的墓碑前,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沉默得自己就是一块墓碑一样。母亲猜不透他是在缅怀死去的弟兄,还是在回忆往昔峥嵘岁月,抑或感慨旧日风光不再,雄风难振。

一天黄昏,父亲对刚上山来找他的母亲说,你讲我到底配不配这块碑?

母亲楞了一下,冲动地说,你配,你当然配。弟兄们也都配。

父亲说,他们是配。他们都是死在战场上的,他们要是不配咱中国就没民族英雄了是不?

母亲给父亲解释,凡是抵御过外来侵略的都是民族英雄,不管他是否死在战场上。

父亲说,你这一讲我就放心了。我死后进这墓里就没人戳脊梁骨了!

母亲哥们似的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放心吧长生,不管你死在哪里,我保证把你背进墓里来。

父亲想也没想,说,要得,要得。

母亲第二次给父亲收尸是1950年春天,猫庄到处怒放着艳丽的罂粟花时。

其实,先年十二月我们县城已经宣布解放。就在解放军入城那天,一生与民国政府对着干的,多次拒不招安的父亲瞒着母亲突然接受了逃到台湾的白崇禧电令他为“湘西救国青年军司令”的委任状。

几天之后,解放军一个团政委来猫庄找到我母亲,给她宣传新政府政策,希望她能上山劝说父亲交出武器,解散山寨,向人民政府投诚,争取宽大处理。政委也是北方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和母亲只聊了几句,两个就扯上老乡关系。一聊就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天傍晚母亲迫不及待地去了山上。上到飞鸦角,一眼看见土坪上那杆原来悬挂“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的旗帜改成了“湘西救国青年军”,聚义堂灯火通明,喧声闹语,母亲问一个哨兵,才知道父亲已于三天前就任总司令,今天接受到老蒋空投过来的一批美式装备,准备与解放军决战到底。此刻正在聚义堂大宴友军,共商复国大计。

母亲把醉醺醺的父亲拖出来,指着那面在风中猎猎飘荡的旗帜,质问他:大好河山都丢完了,你相信他们还能复国?

父亲摇晃着头颅,满嘴酒气地说:蠢猪才信。自打日本人以来我就没信过他们半分。

母亲笑了笑,你还没醉。长生,投诚吧,解放军一个团政委找过我,他们说先礼后兵,投诚可以宽大处理。

父亲还是摇头,我手里有人命,按他们政策够枪毙十次。扯这杆旗不过是权宜之计,弄些枪炮,打好最后一仗。小玲,你晓得我天生喜欢打仗,还是让我像所有赵家人一样死在枪下吧。我死后,你带孩子们回北方去。清明节快到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家扫扫墓。

母亲看到父亲脸上挂着一串晶亮的泪水,知道父亲已决意放弃生,选择了死。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母亲能想像没有刀枪的日子父亲怎么过得下去,就什么也不说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母亲在睡梦中被枪炮声惊醒,仔细一听,是从鸡公山方向传来的。母亲一把搂紧我大姐二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天亮后,枪声稀疏下来,母亲也擦干泪水上山去给父亲收尸。

走到半山腰,看见父亲被解放军战士押下来。他当了俘虏。解放军一个连轻松地攻下了山寨,父亲的最后一仗打得窝囊透顶,弟兄们逃的逃降的降,完全没有父亲预料的像当年的弟兄们杀日本人的那股狠劲。

父亲是天亮时被解放军从自己的墓碑前带走的,面对几支指着他的冲锋枪,父亲自知难逃死罪,低声求一个解放军军官:就在这里枪毙我吧,省得以后还要麻烦人把我抬上来。

军官看了看我父亲,又看了看那块墓碑,一枪托砸在父亲背上:你狗日的一个大土匪头子也敢称民族英雄,给老子捆起来带走!

9

母亲半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七年前那一幕:父亲神情忧伤地坐大门槛门外的石基上哭泣。母亲走上去,抱住他的头颅。父亲哭着说,别,别把我往山上送。天要下雪了,路滑,别摔坏了孩子。母亲也哭,大叫着说,不,不。我不会听你的,我晓得你心里惦记着那块碑!

醒来后感到下腹一阵阵绞痛,知道又是我在肚子里拳打脚踢。母亲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起身去堂屋里看父亲。其实母亲根本就没睡,她是坐在火塘边打瞌睡了。火塘里的火早已熄灭,脚手已冷得木木的。

一阵阵冷风从门口吹来,二门没闩,被风吹开了,一定大伯母还没有回来。母亲知道大伯母多半在猫庄没找到帮忙的人,回青石寨娘家叫人了。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背父亲上山,找不找得到人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风吹得父亲尸身旁的长明灯“扑刹扑刹”乱跳,呜呜哽咽。母亲给长明灯加桐油,发现大半桶油差不多快吸干了,灯蕊上开出一大朵红亮的灯花。母亲这才晓得自己足足睡了几个时辰,她很奇怪这种时候竟然也会睡得那么香甜,还做了梦,梦到活生生的父亲,如果没有我在肚子里闹腾,兴许这一觉就大天亮了。那就误事了。

加完油,母亲就听到了嘹亮的鸡啼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霎时,响成一片。从灯油消耗判断,母亲知道这是鸡鸣三回,很快就要大天亮了。

是到给父亲出殡的时辰了!

猫庄的说法是死人天亮后出殡对后代不利,母亲不信这些,但她知道我父亲迷信,赵家人都迷信这一套。他们几代为匪,杀人无数,但从来都对山鬼河神顶礼膜拜。也难怪,天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禁忌比平常人要多一些。

母亲是赵家人,当然得遵守赵家规矩,决定不等大伯母,她要是叫得来人也该回来了,估计这会儿还在和娘家人磨嘴皮子。

母亲去房里拿来一床旧毯子,撕成长条,结起来,绾成一个猫庄人背小孩子的布背兜,套在父亲尸身上,她准备像背小孩一样把父亲绑在身上背上山去。现在天太黑,她一只手得打火把,没法托住父亲。这样绑起来父亲就不会滑落,而且还能省些力气。母亲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父亲个矮、干瘦,体重不足一百二十斤,虽有孕在身,不说还能像十多年前一口气背着他跑二三十里,毕竟上到山寨才有六七里路,多歇几肩也就到了。

母亲就这样出发了。

显然,母亲过分自信了,也过高估计了自己的体力。才走出一两里地,还没开始爬山,她就大汗淋漓,举步维艰起来。她感到背上像压了一座大山似的,喘不过气来,脚步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除了一双眼睛还能看路,母亲感到她身体上其它的器官都成了摆设,脸被寒风吹得生疼后趋于麻木,耳朵已经失聪,既听不到猫庄寨子里的鸡鸣狗吠,也听不到峡谷里呜呜嚎叫的风声。

母亲出门前给自己设定的是在开始爬山前歇一次肩,事实上,短短的不足两里路上她就歇了三次。差不多每走两三百米就要歇一次。

母亲开始爬山时,天空真的像梦中父亲告戒她的那样下雪了。雪花像积攒多年似的,一落下来就格外疯狂,不仅大,而且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密集的雪花一落下地就迅速融化掉,地面又湿又滑起来。上山的路是羊肠小道,平日干干爽爽也不好走,路面一湿要多费几倍力气。而且,母亲更知道,这样的大雪要不了半个时辰,就会把细小的山路覆盖起来,下面的这段路还可以摸索上去,飞鸦角就难过了。那里一段悬崖峭壁,极其陡峭,全是由巴掌大小的青石块铺成的台阶,下雨落雪空手上去也要小心翼翼。

母亲心里暗暗叫苦。

按猫庄的说法,死人出殡碰上落大雪,那是天孝,是死者的功德感动上天的结果。母亲从心底里认为这场雪下得正是时候,是上天有眼。

但这场雪对于母亲来说显然又下得极不是时候。

母亲是在爬飞鸦角的时候,感到肚子越来越疼痛起来。天色已经大亮,雪也停了,只有风在下面深谷里怒吼和呜哽。母亲爬到飞鸦角花了近两个时辰,已经精疲力竭,上去前足足歇了半个时辰,直歇得热汗散尽,全身冷得哆嗦。又做了充分的清理和准备工作。母亲把淹没台阶厚过一寸多的积雪用树枝扫尽,扯来几根粗大的葛藤连结起来,空手爬上去绑在上面一株小树上放下来。这样母亲背父亲上去时就可以抓紧葛藤,不仅安全,而且省力。上了飞鸦角,就是父亲平日操练弟兄们的大土坪,再过去就是被解放军炮火烧了的爷爷的“聚义堂”和营房旧址,父亲的墓碑就在营房后不到二百米的树林子里。上了飞鸦角,母亲差不多已算得上把父亲送上了山。

飞鸦角几十级台阶是对母亲最后的考验。

母亲再次背父亲上肩时,忽然听到下腹传来一声石头坠地般的“咔嚓”声,接着一直隐隐作疼的肚子里一阵阵绞痛,痛得她只差一头栽倒下地。母亲还感觉到两腿间有股热流在蠕动。以为又是我在掏蛋,在拳打脚踢,来不急多想,抓紧悬垂下来的葛藤,一咬牙,背着父亲攀登台阶。

短短的几十级台阶,母亲爬得很谨慎,全神贯注,不敢稍有闪失,她知道,一旦跌落下去,我们一家三口就粉身碎骨了。

爬山飞鸦角,母亲的头上冒出了白烟,全身透湿,体力完全透支掉了,而且肚子也疼痛得难以忍受,一屁股瘫软下地。甚至来不急喘一口长气,迫不及待地解开身上的绊条,她已无力承受来自父亲的重压,急需休息一下。

母亲没有想到,她是坐在悬崖边的,身后是被白雪覆盖的蓬松的杂草,她解开绊条,习惯性地用后背把父亲往后一顶,父亲仰面倒地,头颅压在杂草上,积雪四溅,由于惯性,父亲慢慢地滑动起来,一眨眼,无声无息地滑落进了山谷……

母亲到死都没有发现她花费九牛二虎之力送上山来的父亲已经悄无声息地坠下山去了。这时本已精疲力竭的母亲又接受了另一种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需要更加耗费体力的挑战。母亲一屁股坐下后就感到肚子里的绞痛不但没有缓解,反而翻江倒海起来,同时发现她的下半身已经被血水染红,红红的血流从裤管往下滴落。母亲楞怔了几秒钟,马上明白她要生了!虽然才有七个月,母亲很清楚

绝不会是小产,只会是早产。

七活八不活,七个月的孩子是能存活下来的。

这时,母亲的脑子里已经全然顾及不上我父亲了,已死亡的父亲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完全退位给即将出生的我。母亲挣扎着想挪到几丈远的一株百年老树下干爽的地方生下我,挣扎了几下,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于是就侧身爬行,爬了两丈多远,就不爬了。

她明白还得省下些力气来。

母亲在一阵阵用力的时候,听到下面传来大伯母焦急的呼喊声,她想应答,但应答不出来,只能用一声比一声高涨的呻吟替代……

大伯母爬上飞鸦角,最先听到的是我洪亮的哭声,然后才看到我们母子躺在雪地上的血泊中。母亲已经脱下身上的棉衣给我包扎好了,但我的脐带没剪,还连在母亲身上。母亲安祥地躺在雪里地,她已经用尽所有气力,连扯脐带也抬不起手来,但她面色红润,脸上的笑容灿若莲花。

母亲疲惫地说,大嫂子,你再帮我看看,是不是个儿子?

大伯母斜抱着我,让我吐羊水,说,是儿子,是儿子,是个胖嘟嘟的儿子!鸡鸡翘得老高呢!

大伯母显然是哄我母亲开心。据她后来说,我一出生时不仅不胖,反而瘦得可怜,细胳膊细腿像只螳螂,估计不过两三斤重,光脑壳除了一层厚厚的绒毛,几乎没有一撮象样的头发,头盖骨软不啦叽,额头上的命脉突突跳动,随时都有停下来的危险。大伯母抱起我时心里凉得就像淹没在雪中的一块石头。

母亲还沉浸在大伯母及时赶来的欣慰中,声音微弱地说,大嫂子,这孩子今后就是你儿子了,快下山去,给他找点奶水,若没人愿意喂他,牛奶羊奶都行。

大伯母说,那怎么行,我背你,一起下山。

母亲脸上再一次绽开笑容,声音却更微弱: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马上就能告诉长生,我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有后了!

大伯母这才想起我父亲,看了看四周,雪地上除了一瘫瘫紫黑色的血迹,什么也没有,问我母亲,老三呢,你把老三背到墓里了?

母亲双眼定定地望着大伯母,没作任何反应,显然是没有听到大伯母在说什么。大伯母扭过头来,看到我母亲空洞无神的双眼慢慢地合扰下去,像无情关闭的两扇大门一样,永远地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但她的脸上还挂着疲惫的状若莲花的笑容。很快,母亲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我哇哇地大声嚎啕起来,哭声震动山谷。

2007年5月6日完稿于广州石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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